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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unoneti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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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題為‘水溝浩劫記’。其文日:夫溝渠之間,固枕籍而至穢;兩波之內,乃茂鬱而生靈。也有孑孓,也有蚯蚓,蛙鼠比鄰,蚊蚋並肩。玄黃辟邪之湯,浩浩湍湍,其天而降。頓見波揚萬尺,哀嚎震天。孑孓驚呼辟易、蚊蟻大哭逃竄,蟑螂亡命而爬走,老鼠狂奔而逃難。哀鴻遍野兮,母蝸牛不能保小蝸牛;溝水沸湯兮,青蛙不能救蝌蚪。觀者鼻酸,聞者掩耳,蒼天何仁,乃罹此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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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帖於 2008-07-10 02:14 AM 被 runonetime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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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 2008-06-14, 01:58 AM   #136 (permali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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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一遇盡殷勤

  陸寄風往原路回奔,不久便聽見前方刀劍相格之聲大作,幾聲掌氣轟然,接著便是一陣冷笑,道:
  “尊駕雖有護美之心,奈何不自量力!真是可悲,可嘆啊!”
  那聲音似乎有些耳熟……
  雲拭松的聲音中氣難繼,或許是被打傷了,怒道:“你又是誰?”
  那人好整以暇地說道:“呵!我的姓名不足掛齒,但是在這濤濤武林,當你要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時,不妨想起在下,江湖上人稱羽扇絕塵智無雙,藍衣無瑕玉郎君,蕭冰是也。”
  他……他怎麼會在這個地方出現哪?以往不是都先有大批手下壯了聲勢之後,才輪到他出場嗎?
  一聽見這個大名(而且似乎他自己又多封了一句),陸寄風實在很不想出現,但是他知道蕭冰的武功,雲拭松是對付不了的,只好硬著頭皮趕至前頭,果然見到蕭冰抓著千綠,傲然而立,雲拭松一手按著心口,唇邊還有一道血痕,樣子有些狼狽。
  雲拭松道:“呸!羅哩八唆的,誰記得住?放了千綠姑娘!”
  蕭冰微笑道:“恕難從命。”
  “你抓一個不會武功的女子,豈是大丈夫行徑?”
  蕭冰笑道:“哈,你跟我講大丈夫行徑?何謂大丈夫?不拘小節謂之大丈夫,建功立業謂之大丈夫,本寨主奉命先殺了她,再殺了你,便是不拘小節,建立功勞的大丈夫。”
  也就是說什麼不殺不會武功的弱女子之類的武林規矩,他是不講的。
  雲拭松一聽,手中長劍便往蕭冰刺去,這一劍使盡了全力,眼看就要將蕭冰的前胸刺穿到後背,蕭冰卻只手指一彈,登地一聲,劍刃便被打偏,同時蕭冰一掌拍出,打在雲拭鬆心口,雲拭松整個人往後飛彈,碰地一聲,背撞在大樹上,撞得樹枝嘩啦嘩啦直搖,足見力道多麼沉重。
  千綠急叫道:“少爺!”
  雲拭松頹然跌靠在樹下,口吐鮮血,已站不起來了,不住地喘著氣。
  蕭冰道:“你有什麼遺言,說來聽聽,本寨主當然不會替你辦到,只是讓你說說,死得舒服點罷了!”
  “你……”
  雲拭松氣得聲音發顫,可是他卻知道眼前之人不像剛剛那位那麼好對付,他是個真正的高手,而且還是個要殺他們的高手!
  但是在高處的陸寄風,卻十分納悶,會是什麼人下令要殺千綠和雲拭松?劉義真嗎?以百寨不合的情況看來,就算是紫鸞寨主劉義真這麼下令,身為黑鷹寨主的蕭冰也不見得會聽話啊!
  蕭冰的行為,確實是令不知情的外人難以理解的。
  蕭冰在無意間聽見紅鴿寨的人在趕路,說是聖女座下的護法之一發出急報,要紅鴿寨的寨主派人去殺死在北門外官道上的一名白衣少年,蕭冰便先一步前來看看,如果能搶功勞,那當然再好不過。
  但是,不知是來得太早還是太晚,他是沒見到一名白衣少年,只見到一名白衣少女和一名錦衣少年,他想這樣應該加起來也算吧?於是便出手攻擊他們。當他動了手之俊,發現一個不會武功,一個武功不是對手,這個功勞穩佔,蕭冰的心情有多得意就不必說了。
  蕭冰道:“你沒有遺願可說嗎?既然如此,死不可怨。”
  蕭冰一掌便要往千綠頭頂拍落,陸寄風及時一揮手,將一片樹葉打向蕭冰的手臂,蕭冰的手一麻,被硬生生彈震了開,立刻警覺到有高手在附近。
  蕭冰將千綠抓在身前擋著,喝道:
  “是誰?暗箭傷人非好漢,埋伏的小人,出來!打算陸寄風不想出面,身子隱在樹枝之間,隨手抓了幾片殘葉,接連七八片樹葉都挾著強勁的力道射向蕭冰,蕭冰手中羽扇急揮,只聽得勁風颼颼,一一將陸寄風所射來的葉片格去,也運足了力道,兩人真氣相格,所射出的力道四射,刮得雲拭松肌膚生痛!
  “哼!藏頭縮尾的鼠輩!”
  蕭冰一掌擊去,碰地一聲,陸寄風藏身的樹立時搖搖 晃,抖落的大把大把的葉片,陸寄風卻已身如飛絮,輕盈地攀住另一株樹木,原先那株被蕭冰打中之樹依然晃盪不已。
  陸寄風暗想:“這土匪頭的武功,確實不弱。”
  蕭冰怒喝一聲,迅速地點住千綠的穴道,將她與雲拭松放在一起,雲拭松正欲挺劍攻他,眼前一花,劍居然已經在蕭冰手裡。
  蕭冰以劍抵著雲拭松,道:“藏頭縮尾的鼠輩,你再不出來,我一劍殺了他!”
  陸寄風不語,認准了位置,在蕭冰要一劍刺出的瞬間,手中細木一彈,彈在劍刃之上,蕭冰整只手臂登時被震得酸麻難當,長劍差點就要脫手,卻已在同時認出陸寄風的位置,獰劍向上,足間一點,筆直地往陸寄風身上刺去!
  陸寄風身在高處,急忙抽了一把細枝,與蕭冰的長劍激鬥,陸寄風手上的細枝尚帶綠葉,十分柔軟,力道透處,細枝有如軟劍一般,發出劈啪之聲,與蕭冰的長劍鬥作一處,兩劍快速纏攻數十招,竟未發出半聲劍響,猶如無聲之戰。
  樹下的雲拭松趁這機會要扶千綠,千綠卻搖了搖頭,泫然欲泣,道:“我……我的腳動不了……”
  雲拭松想起方才蕭冰點了她的穴,忙道:“不要緊,我幫你解開穴道。”
  他伸手在千綠腰間、腿上點了幾下,千綠紅著臉咬著唇,強忍著刺痛酸癢之感,不敢叫出聲來。
  雲拭松道:“可以走了嗎?”
  千綠還是咬著唇,紅著臉搖了搖頭。
  “這……我再試試”
  雲拭松又點了幾下,千綠已忍得眼中泛淚,雲拭松見了,只好住手,道:
  “對不住……”
  千綠搖了搖頭,沒說什麼。
  雲拭松總算明白那個名號好長一串的人,點穴所用的功力極深,他是解不開的,只能仰頭看著高處他與另一人的激鬥,但是人影穿梭,快劍如掃,根本就看不清楚。
  “是誰救了我們?”千綠顫聲問道。
  雲拭松道:“看不大明白……”
  兩人在高處劍來劍往,橫飛的劍氣削得處處飛葉殘枝,滿天紛舞。驀地白光一閃,蕭冰長劍脫手,飛了出去,他大驚,及時身子翻躍,在半空中接下寶劍,又竄上前刺向陸寄風,陸寄風又急出數招,不久蕭冰腕上又被一震,長劍再度被絞出手,彈飛出去。
  激鬥之時,他已看清對方只是個二十來歲的青年,居然能逼得他的劍兩度脫手,令蕭冰大感驚駭。他不欲戀戰,翻身便躍下地面,準備先下手為強,一掌便擊向雲拭松和千綠兩人,打算打中之後就跑。
  陸寄風早料到他會來這個小人步,掌氣化剛為柔,往雲拭松推去。
  雲拭松突覺手臂一陣暖流串過,竟像被一只溫和的手給托了起來一般,與蕭冰兩掌相交,“碰”地一掌,竟將蕭冰震退。
  “啊!”
  蕭冰一怔,踉蹌了兩步便站穩,有點不敢置信。
  之前他擊中雲拭松時,知道雲拭松的內力有限,但是方才雲拭松打他的這一掌,竟透出醇厚端正的內力,像是出自百年以上修為的內家高手。雲拭松絕不可能有這樣深厚的內力。
  那麼,就是方才在樹上與自己鬥劍的青年了?
  蕭冰不禁抬眼一樣,鬱茂密林枝葉重重疊疊,他根本看不清對方藏身何處,端的是神龍見首不見尾。
  蕭冰暗想:“殺不了兩個,殺一個也算抵帳!”便一掌往千綠擊去,掌心尚未到千綠的頭頂,雲拭松又是一掌橫地攔下,驟變腕力,橫拍蕭冰手腕,內力隨之震出,又將蕭冰震退了好幾步!
  蕭冰總算知道此人高強,退後了一大步,勉強笑道:“呵……高手,高手,只可惜藏頭縮尾,人品有缺,未免可惜啊可惜……”
  斑處的陸寄風可不管他的滿口虛張聲勢,反正他已經習慣了百寨的作風,見到蕭冰一面說話,一面忘後退,便知他心生怯戰之意,準備腳底抹油了。
  陸寄風暗想:“這個匪頭無惡不作,不該再留他生路。”
  雖然身在武林,但是陸寄風極不欲殺人,除了幼年在緊急之時聽弱水道長的指示,而殺了舞玄姬身邊的一名女寵之外,他就沒有再殺過人。
  如今他深知舞玄姬之惡,她的手下也只是暴虐的走狗,饒他們性命,便是害苦百姓。反正寨眾都是鳥合之眾,寨主死了,也只有作鳥獸散一途。這麼一想,陸寄風抱定了“只誅首惡”之心,趁著蕭冰的手下都不在,先將蕭冰除去。
  陸寄風正打算一掌就取了蕭冰的性命,便聽見遠方傳出震天價響,眾人叫道:
  “寨主,您在哪裡啊……?我們來啦……!”
  陸寄風吃了一驚,回頭一看,只見不遠處黃塵滾滾,往這個方向奔來,蕭冰聽見手下都來了,大喜過望,連忙抽出懷裡的竹管朝天一揮,管中噴出大把的綠煙,衝上天空。
  蕭冰有了幫手,原本後退的步子又跨了回來,先殺人再說,他一躍上前,手中的長劍就往千綠身上刺下!
  千綠慘呼一聲,陸寄風暗叫不妙,指尖蓄氣,往蕭冰射去,噗地一聲,蕭冰也中了陸寄風的指氣,貫穿了心口。
  蕭冰身上噴出血柱,他悶哼了一聲,跌退兩步,雲拭松見了,奮不顧身地朝他一撞,要奪回劍,但是蕭冰在重傷之際,武功仍比雲拭松來得高,舉手一揮,長劍橫掃,差點要劃開雲拭松的胸膛。
  陸寄風只得躍下樹,閃電似地一手抓住了蕭冰的後領,一手將蕭冰的雙手手腕抓住,往後反扭,蕭冰登時動彈不得,長劍落在地上。
  蕭冰武功不弱,但是卻被陸寄風一招成擒,連閃避都沒機會,他畢生從未遇過這樣的情況,不由得大駭。
  千綠中了一劍,身上血流不止,昏倒在雲拭松懷裡,雲拭松連忙以巾帶替她止血,血一下子就把整條巾帶給浸濕了,急得雲拭松不知如何是好。
  陸寄風抓著蕭冰問道:“他們兩人與你無任何仇怨,是誰叫你殺他們的?”
  蕭冰問道:“你……你是誰?”
  陸寄風將抓住他的手用力一扭,差點要將之扭斷,喝道:“是我問你,輪不到你問我!”
  蕭冰痛得臉色蒼白,但硬是沒吭聲,道:“你……你殺了我我也不說!”
  “好,你就做個死好漢吧!”
  陸寄風掌中蓄勁,喀啦幾響,已經將蕭冰的兩手手骨全部揉斷,蕭冰頭上冒出大顆的汗珠,幾乎要暈死了過去,仍強自撐住,道:“你……住手,住手哇!……我說,我說啦!”
  陸寄風道:“說!”
  蕭冰道:“你……得先放了我……”
  陸寄風喝道:“別囉唆,不說就算了!”
  蕭冰只想拖延時間,心中暗罵手下們怎麼還不趕來,結結巴巴地說道:“是,是個誤會……吾乃黑鷹寨主,人稱羽扇絕塵……”
  “我沒問你叫什麼,你只要說是誰叫你殺他們就行了!”
  蕭冰這才道:“是護法傳的急報,要殺一名……穿白衣的少年……”
  陸寄風一聽,心裡不禁一檁,穿白衣的少年,那除了迦邏之外,應該不會有別人了。想不到獨孤夫人還是堅持要殺死迦邏,讓他人了鬼籍,好見容於舞玄姬。
  陸寄風道:“他們兩人並不是穿白衣的少年,你為何要對他們動手?”
  “呃……我找了許久,不見穿白衣的少年,只見到他們,一個穿白衣,一個是少年,加起來應該也算……”
  陸寄風更是火大,蕭冰這個頭腦有問題的傢伙,居然能這樣胡亂拚湊,差一點要妄殺無辜,可見他的可惡。
  此時,雲拭松發出一聲驚呼,陸寄風轉頭一望,陣陣的綠煙正從自四面八方,向他們漫沿過來。
  “這是……?”雲拭松只來得及問了這兩個字,便暈了過去,軟倒在地。
  也在同時,樹林周圍響起群呼,叫道:“寨主!我們來啦!”、“寨主,您無恙乎?”
  蕭冰朗聲道:“吾羽扇絕塵智無雙,藍衣無瑕玉郎君,豈在意這一點小小陣仗?縱然落於敵手,又怎能減吾半分的氣魄……?”大話好不容易說完,見到抓著他的陸寄風還好好的,不由得又大駭:“你……你怎麼還沒倒?”
  陸寄風道:“這是什麼煙?”
  蕭冰道:“這是蠕蠕散!你最好放了我,否則……嘿嘿……”
  “否則怎樣?!”陸寄風怒道。
  蕭冰道:“否則等蠕蠕散走遍了全身筋脈,這兩人便終生都要全身癱瘓,只能像蟲似地在地上爬!哼,這是我夫人發明出來的毒煙,除了她之外,天下無人可解,你自己看著辦吧!”
  陸寄風逼問道:“解藥呢?”
  蕭冰冷笑不語,陸寄風恨恨地抓住他的手臂,準備將他的手臂骨節也給捏碎,蕭冰才道:
  “住手!你敢再動本寨主一根汗毛,這兩人便終身沒救了!”
  “把解藥拿出來!”
  蕭冰道:“你先放了我!”
  陸寄風道:“你先拿解藥!”
  蕭冰冷笑道:“好,咱們就這麼耗著,再過半刻鐘,這兩人就算有解藥也復元不了了,中了蠕蠕散,一刻鐘內沒服解藥,終生沒救。你看著辦吧!”
  陸寄風沒法,只好道:“你叫人把解藥拿來,餵這兩人服下,我同時放開你。”
  蕭冰想了想,也只有這個法子,便道:“好,一言為定。”
  蕭冰叫了兩名手下的名字,立刻就有人縮頭縮腦地鑽了出來,蕭冰道:“把蠕蠕散的解藥放在那兩人身上。”
  那兩名手下道:“是。”
  便有點害怕地繞了好大一圈,才走到雲拭松與千綠身邊,正要放下藥瓶,蕭冰又喝道:
  “慢著!我還沒被放開,你們不要急著放藥!”
  “喔!是!”兩人拿著藥瓶,又不敢放開了。
  陸寄風抓著蕭冰,勢不能去搶藥,只好手一松,蕭冰立刻躍出數丈,道:“走!”
  那兩名手下會意,揣著藥瓶就要溜,陸寄風喝道:“留下解藥!”
  一個箭步上前,便擋在那兩人面前,奪過藥瓶,兩人見到陸寄風逼近,嚇得大叫一聲,將那小瓶子往他身上一拋,便拔腳就跑。
  蕭冰當然已經腳底抹油,溜之大吉了,天邊還響著他的朗吟:
  “我羽扇絕塵智無雙,藍衣無瑕玉郎君,蕭冰,再度智破難關,化險為夷,真是天意,天意啊……哈哈哈……”
  落荒而逃還能這麼得意,也真是不簡單!
  陸寄風急忙將打開那小瓶子,冒出一股臭氣,陸寄風倒了一點點在手上,才靠近雲拭松的鼻端,還沒讓他服下,只聞到氣味,雲拭松便已能動。
  陸寄風聽冷袖說過毒煙的解藥也常做成粉狀,嗅其氣味便可解毒,便也只讓千綠嗅那味道,然後以最快的手法為他們推送藥性,總算漸漸驅出了體內的積毒。
  望著千綠身上一劍貫穿的重傷,陸寄風懊惱無比,要是他一開始就殺死蕭冰,一切都不會發生。蕭冰武功不如他,但是江湖歷練出來的狠、毒,卻遠勝過他,因此若非陸寄風婦人之仁,狠不下手殺人,就不會總是遲了一步,而給予敵人可趁之機了。
  雲拭松醒了過來,辛苦地撐起身子,道:“你……你救了我們?”
  陸寄風道:“千綠姑娘傷得很重,你隨我來。”
  他一把抱起千綠,往迦邏的方向而去,雲拭松猶豫了一會兒,也跟了上去。
  雲拭松道:“你怎會回頭?我以為你已經出城了……”
  陸寄風道:“我聽見千綠姑娘的叫聲,回來看看。”
  “喔。”
  雲拭松沉默地走了一會兒路,又道:“見到我也在,你很吃驚吧?”
  “我知道你一直跟著我們,所以才敢讓千綠姑娘獨行。”
  “你……你知道我一直跟著你?”
  陸寄風點了點頭,雲拭松道:“你難道不好奇我的目的?”
  陸寄風微微一笑,道:“只要你沒事就好了。”
  三人終於到了馬車暫停的地方,迦邏一看見不但千綠又回來了,還多了個雲拭松,整張臉就拉了下來。
  “怎麼又多了兩個人?”
  陸寄風道:“千綠姑娘受了傷,雲公子中了毒,讓他們上車歇歇吧!”
  迦邏嘟著嘴,一臉不願意,但也沒表示什麼。
  千綠呻吟著,眼皮微顫,醒了過來。雲拭松忙問:“你醒了?你還好吧?”
  千綠雖然臉色蒼白如紙,還是對陸寄風露出淺笑,道:“這樣……奴婢總算……能追隨公子了……”
  陸寄風道:“別說話,先養好傷。”
  他將千綠也放入車中,將千綠扶起,千綠渾身無力地依靠在他懷中,看著陸寄風自己割開自己的手臂,驚道:“公子,你……”
  雲拭松不知陸寄風的血是活命的妙藥,見了也是大吃一驚。
  陸寄風道:“喝我的血,你的傷很快就會好了。”
  他將手臂靠向千綠,千綠遲疑了一下,轉過臉道:“不,奴婢不敢……”
  “不要怕,我不會害你。”
  “公子……您流了好多血,快……包紮起來……”
  “我這是小傷,你被一劍穿過了身子,卻是重傷,再不喝我的血,可能會死的!”
  千綠眼淚流了下來,道:“讓公子……為了奴婢而自殘,奴婢……萬死不贖,嗚…………”
  千綠又幾乎要暈過去,陸寄風見她執意不喝自己的血,有點心急。雲拭松道:“陸兄,你別強人所難!”
  迦邏搶進車中,取出手帕按在陸寄風手臂傷口上止血,關切地說道:“你別再這樣傷自己身子。”
  被這麼一耽誤,陸寄風手上的傷口已漸漸愈合,他將迦邏的巾帕遞還與他,道:“不必了,弄髒了你的帖子。”
  雲拭松見了,驚道:“你的傷……?”
  陸寄風苦笑了一下,道:“這沒什麼,走吧。”
  雲拭松本不想與他們同行,但是見千綠的傷那麼重,又自責沒有來得及保護她,便也躍上車來。
  其實他自從在雲若紫墓前卜得了那個怪卦之後,一直懸念不下,想了千百回,最後還是決定順著雲若紫之意,暗中相助陸寄風。既然要“暗中”,那就不能明跟,他就這樣跟在陸寄風的車後,見機行事。誰知陸寄風根本一開始就知道他跟來了。
  原本陸寄風猜雲拭松是想殺自己,替雲若紫報仇。但是他查覺雲拭松沒有半點殺氣,而感到很奇怪,只不過陸寄風也並不是太在意他的想法,索性不去追究,他愛跟就讓他跟,正好可以保護千綠。
  四人曉行夜宿,一連數日下來,千綠傷勢漸見起色,讓陸寄風寬心不少。
  這一日出了城,接近金墉城,官道寬闊,馬車行駛得比平日更順暢,陸寄風心情也隨之開朗。
  突然身後一陣馬蹄聲,約有十餘騎,從後方趕了過來。雲拭松轉過頭去看,臉色微微一變,那是一騎魏兵,雲拭松穿的是宋的衛尉軍服,撞見了未免不便。
  那十來騎騎兵拍馬奔趕而過,經過陸寄風等人的馬車時,突然其中一人“咦”地一聲,拉住了馬,好奇地看著他們。
  那名騎兵不過中等個子,身材壯碩,手臂肌肉結實,肩背寬厚,但十分矯健矍爍,一雙眼睛精明之色外露,像是可以看穿人一般。
  他一停下來,所有的人也都停了下來。
  他看的人倒不是雲拭松,而是陸寄風。
  身後一名少年拍馬而上,道:“爺您瞧,一車都是宋人。”
  迦邏冷然道:“宋人犯法麼?”
  那少年道:“怎麼還有頭官猴兒,嘻嘻!”
  雲拭松怒色驟現,按著劍道:“胡犬,你敢無禮?”
  少年笑道:“呦,要殺人啦?大家來瞧猴兒使劍哪。”
   子臉色一沉,眼睛往那少年身上一掃,少年立刻頭一縮,道:“奴才失言。”不敢再胡說了。
  他臉上還是似笑非笑,年紀和迦邏差不多,容貌也十分美麗,但是眉宇更加纖秀,神情也有點邪媚。
  那漢子對雲拭松一拱手,道:“家奴無禮,壯士勿怪。”
  雲拭松哼了一聲,並不說什麼。
  一名須已微白的人勒馬上前,道:“不妥嗎?”
  那漢子笑了一下,道:“沒什麼。這輛車豪奢得很,我好奇,瞧瞧罷了。”
  那人看了看陸寄風,又看了看雲拭松,見雲拭松的官服,臉色也變了,眼神中充滿了防衛之意,轉頭對漢子道:“是有些不尋常。”
  陸寄風由他說話的中氣判斷:此人身手並不好,他眼神和善,並帶著點書卷氣,應是個文人。雖然他五官深刻,皺紋也顯出了滄桑,不過胡人輪廓原本就比漢人深,也看不准他的年紀。
  陸寄風道:“各位軍爺,還有什麼事嗎?”
  那漢子問道:“你們華車駿馬,卻無人護送,又不像是要遷戶,為何在此時向北而行?
  北邊戰事吃緊,你們不怕嗎?”
  陸寄風佩服他眼光果然厲害,一眼看出自己這一行人的不大一樣。
  陸寄風道:“我們到北方找一位醫生,給家人治病。”
  “哦?”漢子根本不相信,陸寄風隨手撥開車簾,讓他看見車內的封秋華和千綠。
  千綠重傷委頓的樣子倒是不假,那漢子點了點頭,手一招,便有另一名容貌端正的青年上前道,道:“爺!”
   子道:“給他們一些傷藥。”
  “是。”那青年從行囊中取出了一個玉瓶,翻身下馬,恭恭敬敬地雙手呈給陸寄風。
  那青年雖穿著普通的軍服,態度恭敬,但是眉宇間竟自然流露出一種威嚴之色。
  陸寄風不動聲色地觀察他,一面口中道:“不必了……”
   子微笑道:“只是作為家奴冒犯的謝罪之物,這藥不同一般傷藥,你只管收下。”
  陸寄風只好接過,道:“多謝。”
  他一揮馬鞭,馬便再度發足前行,那少年對迦邏妒忌地多看了一眼,才拍馬緊跟而上。
  沒一會兒,一群騎兵全都絕塵而去,看不見蹤影了。
  雲拭松道:“莫名其妙!”
  雖然那年輕的漢子只是說說,卻提醒了陸寄風:在這樣的時節,駕著這樣豪華的馬車在路上公然行走,確實十分危險,連日來沒有遇上盜匪,只因為雲拭松的官階不低,若是過了河,到了魏的地頭,情況就不一樣了。只不過帶著兩名病人,沒有車是不行的。
  陸寄風道:“我們到了城裡,得將馬車賣了,換成牛車,免得招搖。”
  雲拭松習慣了富貴,道:“牛車?那多不舒服?封伯伯的身體怕受不住,千綠姑娘也…………”
  陸寄風道:“沒辦法,還是別惹是非。”
  雲拭松道:“哼,那群魏犬也不敢動咱們,你怕什麼?”
  陸寄風道:“他們不是官兵。”
  “什麼?”
  “他們是假扮的,否則見了我們,沒有不動手搶劫,反而還贈藥的道理。”陸寄風道。
  雲拭松道:“或許只是四鎮的魏兵少,他們不敢亂來!再說,誰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陸寄風將玉瓶打開,放在鼻端一嗅,不由得驚訝。他曾跟冷袖學過一些藥物辨識的要點,一聞就知道那確實是治傷的妙藥,而且製作過程繁瑣,用的也都是名貴藥材。
  陸寄風道:“這真的是上好的傷藥,一會兒找個休息之地,為千綠姑娘敷上,她的傷會好得更快。”
  雲拭松驚訝地說道:“真的給我們傷藥?這樣的魏軍……?”
  陸寄風道:“所以說他們絕對不是。”
  “那……他們會是什麼人?”
  陸寄風道:“我不知道,而且,還有人在跟蹤他們。”
  “什麼?”雲拭松東張西望,沒看見什麼異狀。
  陸寄風道:“跟蹤他們的人身手不弱,你看不見的。”
  “我看不見,你怎麼看得見?”
  “他們的氣息瞞不過我。”陸寄風輕輕一甩韁繩,道:“但那也不關我們的事,走吧!”
  雲拭松半信半疑,越想越覺得處處奇怪,那群人扮成了魏兵,又有人在後面跟蹤,應該是武林恩怨,就算是如此,要掩人耳目也該扮成宋軍才對,畢竟四鎮還是宋軍較多。更難為的是他們的魏軍制服還那麼逼真,十幾匹馬也都是駿馬。
  迦邏一臉不在乎,好像認為都是理所當然的一樣,雲拭松忍不住問道:“你不會也看出他們不是魏軍了吧?”
  如果連迦邏都看得出來,只有自己不知道,那實在太白痴了。
  迦邏瞪著他道:“什麼魏軍?我不知道!”
  就連雲拭松是宮裡的衛尉禁軍,迦邏都還搞不大清楚衛尉禁軍是什麼東西,更不用說他這輩子沒想過的魏軍了。他也聽不懂陸寄風講的是什麼,只知道別冒犯他們的就無關緊要,冒犯他們的就是敵人。
  這事不關己,己不關心的態度,反而自在。
  陸寄風等人繼續前行,遠遠地看見路旁有間小屋竹籬,籬外扯出一個酒招子,就快到城門了,不免有些供應茶水飯食之處。
  陸寄風正要將馬車駛前,略做休息,便看見十幾匹駿馬隨意地套在店外的馬樁上,不見一人。
  迦邏道:“他們也在這裡休息?”
  陸寄風眉頭一皺,道:“出事了。”
  “什麼?”雲拭松又是一呆。
  陸寄風一揮馬鞭,疾駛向客店,雲拭松連忙坐穩,道:“你不是說不關你事嗎?你還要去?”
  馬車尚未駛至,便見到一人被摔飛出竹籬,倒地不動。
  接著就連叱喝聲都清楚了,刀槍相格,鏗鏘之聲不絕於耳。
  碰地一聲,大門整個被撞壞,又是一人被摔飛出來,跌在地上,欸呦呻吟個不停。
  陸寄風將馬勒住,身子一飄,奔入酒店中,一見到裡面的戰局,不禁愣住。只見數人手中持著刀劍釘耙,甚至斧頭鍋鏟等物,正在圍攻兩名漢子,地上倒了一地的魏軍,那名須發微白的兵士委頓在地,雖然神智清醒,但是腿上中了一斧,傷得很重,不能動彈,心急地看著那漢子和那青年兩個,對付十來名刺客,那兩人持劍左一揮右一劈,將眾百姓打得落花流水。
  一名揮舞著斧頭的男子口中哇啦亂叫,攻向那壯碩的漢子,漢子舉腳一踢,便將他踢了個筋斗,遠遠摔出大門,差點撞在陸寄風身上。
  陸寄風傻了,這是什麼局面?
  那些圍攻的人一看就是不會武功的百姓,應該是酒樓的客人罷了,這種情況,難道是這群假魏兵做了什麼事,引起群眾圍攻,他們才在酒店行兇,打傷了這麼多人?可是倒地的那十幾名魏兵,又是怎麼一回事?
  兩三下,一群鳥合之眾便被那漢子及青年打得全部倒地不起,哀叫呻吟此起彼落,青年抬腳踢了掌櫃一記,喝道:“起來!是誰要害我們?”
  掌櫃顫聲道:“大……大爺……小的只是不小心……不小心倒錯了酒,您您不必這麼生氣吧?”
  “倒錯了酒?全倒成了蒙汗藥,也錯得太準了吧?”
  掌櫃的道:“一瓶錯,全部錯,是很合理的嘛……”
  青年又怒道:“那為何全店都是刺客所扮?倒底是誰叫你們在此埋伏?”
  掌櫃的連忙道:“不關我事,全店裡的人我都不認識的,誰知道他們要動手哇………”
  “我分明聽見你叫了一聲‘大夥兒上’!’
  掌櫃的一瞼無辜,道:“有嗎?我不記得我叫過,大爺你們誤會了吧?”
  青年揪著掌櫃的衣領,被他這招賴皮到底,氣得要死,道:“你還不說實話!我殺了你!”
  他便要一劍往掌櫃身上剌去,掌櫃大叫了一聲,竟嚇得尿了出來,全身發軟,昏了過去。
  迦邏追了過來,拉住陸寄風,道:“啊呦?死了好多人。”
   子轉頭望向他們,陸寄風道:“你怎麼不好好地待在車上?”
  迦邏道:“不要!我要跟著你。”
   子有些奇怪地看著陸寄風,陸寄風本來是以為他們出了事,而特地前來相助,沒想到會見到這樣的局面,只好道:“沒事了就好,告辭。”
  青年喝道:“站住!這是不是你布下的?你一路跟蹤我們,有何目的?”
  迦邏怒道:“誰跟蹤你們?別亂說!”
   子道:“跟蹤我們的,不是他們。”
  青年道:“可是…………”
  迦邏道:“說了不是就不是,你聽不懂嗎?陸大哥,我們走,別管閒事了。”
   子道:“這位壯士姓陸?此地的居民見了魏兵,都是動手襲擊的嗎?”
  陸寄風聽出他十分困惑,有意問自己的意見,便道:“我不是本地人,應該不會吧……”
  突然間咻咻幾聲,冷箭射進店內,腿上中了一斧的男子忙道:“小心!”
  青年立刻擋在漢子面前,一點也不怕箭會射到自己身上,接著千萬只火箭,像是雨一般密集地由四面八方射了過來,一瞬間就讓客店陷入火海,陸寄風一手抱起迦邏,一個箭步上要前拉那漢子一同離去。
  那青年見陸寄風動手抓人,下意識就拔劍刺向陸寄風,陸寄風身子一閃,道:“快走!”
   子點了點頭,轉頭道:“長孫抗,你快起來,我扶你!”
  被叫做長孫抗的白須男子一愣,有些感動,道:“不,您快出去,屬下不要緊,您先出去!”
   子依然上前,將他的手臂繞過自己的肩膀,輕易扶起了他,轉頭對青年道:“能救幾個是幾個!”
  青年一一拍或點昏迷在地的眾軍,濃煙燻嗆,加上他的點穴刺激,倒地的官兵很快就有幾人醒了,拚命地嗆咳,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青年大叫道:“快走!”
  眾人見失了火,雖然頭昏腦脹,也都奮力掙扎著爬了出去,青年在後揮趕,自己最後一個才出來。
   子扶持著長孫抗,守在門邊,等那青年奔上前,兩人才一同偕長孫抗奔出。陸寄風見了,更是佩服他們的勇氣及對同伴的道義。
  不過,這種圍攻之法,倒是讓陸寄風腦中馬上反射似地想起“百寨連”三個字。
  眾人一奔出酒店,便紛紛發出“哇!”、“啊!”叫聲,接著一陣嘩啦之聲,陸寄風和那兩名青年奔出一看,赫然發現店外早就被挖出了大坑,之前以草木蓋著,一兩個人走上去還不要緊,一群人狂奔而出,馬上跌落陷阱之中。
  陸寄風、那兩名青年因為殿後,反而沒跌入洞內,抬頭一看,店外早已埋伏了大批的人手,都持著弓箭,包圍住起火的酒店,連陸寄風的馬車也被包圍在中央。
  “這……”青年大驚,漢子卻十分冷靜地環顧了一眼周圍,沒作什麼聲。
  在車上顧著病人的雲拭松親眼見到眾人奔出店後摔入陷阱,又看見火箭四射,早已目瞪口呆,眾人都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一陣中氣十足的洪亮笑聲,自埋伏的人群中響起:
  “哈哈哈……姓拓跋的,你們插翅也難飛了。”
  那人朗聲長笑,身子輕盈地飄然而落,立在人群之前。
  他身形略矮,穿著光亮的錦緞衣裳,肥短的十指上套了五六只寶石戒指,金光燦爛,笑起來時倒像個油光滿面的商人。
  那名姓拓跋的漢子負著手,道:“你是何人,膽敢行刺朕?”
  朕?
  雲拭松差點沒從車上跌下來,沒聽錯吧?
  眼前這名魏兵打扮的漢子,居然是當今魏國的國主,太武帝拓跋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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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君命安可違

  拓跋燾鎮定地看著群敵,果然有不可一世的霸氣,陸寄風也覺得訝異,他知道這名漢子出身不凡,卻沒想到他會是皇帝,更沒想到皇帝會打扮成軍人,微服行動。
  這正是拓跋燾的作風,他十六歲就即位,生性極為勇敢,只要是戰爭,他一定親自到前線,不只督戰,甚至是親自在第一線上作戰,完全無視至尊之身。他曾經在前線激戰之時,跌落馬背,夏兵一擁而上,差點將他生擒,是族弟拓跋齊以身護駕,殺退眾人,才救拓跋燾脫出重圍。拓跋燾立刻翻身上馬,殺了出去,一槊剌死夏國尚書斛黎文,並斬殺十餘人,衝出險關,最後奔回營地時,他身上已中了一箭,差點送命。
  沒想到他傷勢一好,戰事未歇,他又與拓跋齊兩人扮成夏國小兵,混入統萬城中,探查虛實!夏國守將發現魏帝居然隻身潛入,立刻下令關閉統萬的所有城門,全城擒拿他與其弟拓跋齊。
  當時,拓拔燾與拓跋齊被追殺至無路可逃,竟膽大包天地逃入夏國的宮殿藏身。他們兄弟兩奪到一條婦人長裙,撕了作為繩索,以鐵槊系之,才得以攀出城牆,全身而退。
  身為皇帝而總是蹈敵之先,還隻身深入敵營,可以說是千古未有,匪夷所思,但這些事實史書俱載,足見拓跋燾的大膽好戰,超乎常人想像。
  而那名一直與他並肩作戰之人,自然就是他的族弟拓跋齊了。
  迦邏不知道皇帝有多麼了不起,因此卻不怎麼吃驚。
  那肥胖的華服男子笑道:“是誰要行剌你,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就要沒命了。放箭!”
  頓時點燃了火的萬箭齊發,射向拓跋燾等人!陸寄風身子一晃擋在他們之前,雙手一推,雄渾的真氣推出,箭上轟地一聲,火光大盛!
  眾人只覺熱氣撲面,火勢反燒,箭勢也被熱氣一阻,有的落了下來,射向陸寄風等人的箭,在幾聲鏘鐺相格之聲後,也紛紛被劍給揮格落地。
  那胖子臉色大變,大叫道:“放毒煙!蕭寨主,快放毒煙!”
  東南邊傳出一聲嘆氣,道:“不聽吾之妙計,遂有功敗之時,哼,朱寨主,您此時後悔,又有何益?”
  那果然是蕭冰的聲音,蕭冰的兩手骨輪都被陸寄風捏碎了,還敢出來嗎?陸寄風凝神以待,若是這次他再出現,非殺了他不可。
   鴿寨的寨主朱迅說道:“快放毒啊,蕭寨主!”
  蕭冰的聲音又傳了出來:“你若聽我之言,讓他們服下蠕蠕散,現在早就是待宰的魚肉了!是你誤事,蕭某愛莫能助!”
  “你……你……”朱迅氣得說不出話來,道:“不要廢話,叫你放毒,不是叫你放屁!”
  蕭冰傳音似乎更遠了說道:“呵!朱寨主,蕭某不必聽你的,你等著去領罪吧!”
  朱迅狼狽地叫道:“別……別走哇,蕭寨主!朱某失言啦,我向您賠不是,您快回來啊!”
  蕭冰的聲音好像近了一點:“哼!你為何不給他們服蠕蠕散,換成了蒙汗藥?”
  陸寄風暗想:如果他們一開始就在酒店中的酒裡下了蠕蠕散,照蕭冰的說法,一刻鐘就能讓人全身癱瘓,終身沒救,那麼現在這些人確實只能等著被殺而已了。
  朱迅愁眉苦臉地說道:“我是想……蠕蠕散珍貴難得,反正下了蒙汗藥再放火,意思也是一樣,就不用浪費蠕蠕散……誰知道燒不死他們……”
  這麼容易就燒得死,拓跋燾早就不知死多少遍了!
  蕭冰得意地說道:“朱寨主,蕭某早就跟你說過,當寨主和當老闆是兩回事,汝營小利而忘大局,手下濫竿充數,號稱第一大寨,全是些老弱婦孺,下至三歲,上至八十九歲的都有,當然不堪一擊,欸,真是螻蟻之見,可嘆,可嘆啊!”
  蕭冰把朱迅數落了一通,陸寄風一直要等蕭冰現身,蕭冰卻始終以內力傳音,不敢出面,果然十分乖覺。
  朱迅怒道:“你懂什麼?本寨有本寨的經營方向和理想,與你並不相關!”
  蕭冰道:“蕭某只知道成功為第一方向,倒沒聽過以收容老弱婦孺為理想的。”
  陸寄風大奇,難道百寨這些土匪裡頭,竟然有人抱持著“老有所終,幼有所長”的理想在經營?那真是太奇蹟了。
  朱迅道:“本寨主的理想,你是絕對不會懂的。”
  蕭冰道:“你說,也許我懂。”
  朱迅道:“你給我聽好!本寨主的理想,就是將寨眾人數,集破萬人!”
  眾人都是一愣,蕭冰道:“萬人大寨,嗯,聽起來不錯啊,然後呢?”
  朱迅道:“然後就是第一大寨了!我現在只差一百六十七人,就可以有一萬寨眾,剛剛折損了二十五人,而且都是精銳,這全是你害的!”
  就連蕭冰都傻了一會兒,才以真氣傳出響亮的笑聲,道:“哈哈哈……竟有這樣微小的理想?大夥兒不覺得太好笑了嗎?請跟我一起笑!哈、哈,哈……”
  他一聲令下,遠處的山林裡果然響起一致的笑聲:“哈哈哈……”
  那當然就是包圍在周圍更外一圈,準備要放毒煙的黑鷹寨眾。
  朱迅怒道:“蕭寨主,你不要得意忘形,原本約定四天前就要在虎牢城外殺了魏主,是你遲遲不來,沒來得及把蠕蠕散給我,計劃才倉促生變!上頭追究下來,你也有事!”
  蕭冰哼了一聲,道:“本寨主又不是故意遲到的。”
  事實上,蕭冰真的不是故意的。
  以往他總是遲遲才與手下會合,不為別的,只因為他是個嚴重路痴,凡是出門必定迷路,就算身邊帶了大批正常的手下,走超過十裡以上,他還是會就變成了自己一個人,連他都不知道怎麼搞的。然後他和手下們得花很多天的時間互找對方,會合之後重新再往正確的方向走。
  所以,聽見聖女護法傳命要殺白衣少年,也是他落單時聽見的,找了半天才找到人,幸好在與陸寄風對戰時,手下找到了他,否則他就要死得不明不白了。
  這次他受命交蠕蠕散給紅鴿寨寨主朱迅,就硬是迷路了四天,浪費在和手下們互找對方的時間上,才見到朱迅。好在朱迅人多好辦事,一下子就佈置妥了這個小酒店,等著拓跋燾落網。
  有沒有讓蕭冰不迷路的法子?正確的答案是絕對沒有。或許哪一天黑鷹寨會在雪山或是江南出現,都是有可能的。
  就像現在,蕭冰一面與朱迅說話,一面忽遠忽近的,又在瀕臨迷路的邊緣,埋伏在暗處等著要放毒煙的黑鷹寨手下們,個個都知道放完煙之後,馬上要四出找寨主,否則下次見面,不知是何月何年。
  他們的命運,就像是飛翔的黑鷹一般,永遠的漂泊在無盡的天空……
  言歸正傳,朱迅大聲道:“不管怎樣,反正您快放煙啦!”
  蕭冰道:“是你要我放蠕蠕散的嗎?”
  “對,你快放煙!”
  “好,朱寨主,果然爽快,果然視死如歸!你要我放煙,我就放煙,不過我已經沒有解藥了,解藥被兩個其笨如豬的手下都交給了敵人,你怨不得我!來人啊,放煙!”
  朱迅臉色大變,叫道:“慢……慢著,蕭寨主……你給我住手!打算來不及了,濃滾的綠煙已自四面八方湧了上來,一下子就包圍得四周一片黑暗,陸寄風忙叫道:“屏住 吸!”
  腥臭的氣味瀰漫周遭,朱迅身後的人大叫了一聲,全部棄了弓箭,往四面八方狂奔逃走,朱迅也拔腳就跑。陸寄風迅速奔入車廂取了一大片幛布,覆蓋在那陷阱上,免得陷阱內的眾人中毒。
  除了陸寄風之外,拓跋燾等人一開始還閉著氣,但是人不呼吸能撐得了多久?沒過一會兒,眾人都已經軟倒在地,全身無力,更不要說還能憋住 吸了。
  不知過了多久,綠煙才漸漸散去,放眼望去,所有的人都是軟倒在地,動彈不得。
  陸寄風以那小瓶內的藥粉讓眾人嗅過,輕易解除了毒性,然後拓跋齊和雲拭松兩人合力將陷阱中的眾人一一拉了上來,總算都平安脫困。
  拓跋燾道:“你怎會有解藥?”
  陸寄風道:“就是這藥的主人其笨如豬的手下把解藥都給了我們。”
  拓跋燾轉頭對其他衛士道:“把他帶過來。”
  他所指的是跑出幾步就倒在地上的朱迅,眾衛士拖來朱迅肥胖的身子,拓跋燾對陸寄風道:“陸壯士,勞你救醒他。”
  陸寄風知他是想問出主謀,便將解藥瓶往朱迅鼻間一抹,朱迅連打了兩個噴涕,又能動彈了。此刻勢單力孤,也只能乖乖跪在地上,聽候發落。
  那名容貌豔麗的少年也攸然醒轉,和眾人一樣立在兩旁,驚魂未定地回頭看見身後的屋舍掀起熊熊烈火,又見到遍處死人,早就害怕得說不出話來。
  拓跋燾翻身上馬,道:“此地不宜久留,先離開再說吧。”
  眾人都一一騎上了馬,拓跋燾問道:“不知壯士大名?”
  陸寄風道:“我叫陸寄風,吳郡人。”
  拓跋燾微微一笑道:“吳郡人,嗯,是個大姓,漢人是有些意思。請隨朕來!”
  雖然拓跋燾說話都是命令的語氣,但是就會讓人不由自主地服從,陸寄風上了車,雲拭松道:“陸兄,咱們是漢人,不必聽這胡人的!”
  陸寄風道:“我自有主張。”
  雲拭松怒道:“我以為你不慕權勢,怎麼這胡酋的手一招,你就巴去!”
  陸寄風也不辯解,道:“雲兄,你身份多有不便,不如帶千綠姑娘一同回去,不必與我們同行了。”
  車中的千綠道:“少爺,奴婢願追隨陸公子,請您不必被婢子托累,自己回家吧。”
  “你……你……”雲拭松氣惱萬分,只好躍入車中,道:“哼,我堂堂的衛尉禁軍,還怕深入虜廷?”
  拓跋燾不以為忤,笑了一笑,率先鞭馬而行,眾人跟在身後,秩序井然地列隊行進。
  駕著車的陸寄風,會同意與拓跋燾同行,當然不是懼於他的權勢,而是另有打算。
  舞玄姬身為魏朝的仙後,太宗拓跋嗣對她的尊敬,是陸寄風親眼見過的。而舞玄姬所組的邪教末端組織百寨聯,竟會合作圍捕魏主,實在是太奇怪了。由朱迅和蕭冰的對話聽來,這是預謀,而且他們絕對知道被圍殺的人是什麼身份。
  舞玄姬的手下為何要追殺魏主,這其中的玄機,陸寄風非一探究竟不可。再說,與拓跋燾同行,也正好可以輕易找到寇謙之,以明白弱水道長臨死前要交待的,是什麼秘密。
  這番用心,雲拭松當然想不到,而陸寄風也不便說出口,只能見機行事。
  眾人往西而行,進入金墉城內,金墉位於洛陽東北角,自古名都,東漢大史學家班固有“東都賦”以詠其地,其中“僻介西戎,險阻四塞;修其防禦,孰與處乎土中?平夷通達,萬方輻輳,秦嶺九幔,涇渭之川;曷若四瀆五嶽,帶河訴洛。”說明了此地位居要津,是防守北方南侵的關口。如今魏宋對峙不下,撇守的城已不只一座,滿街也都是胡漢錯雜了。
  行入東門一、二十裡,已入了城內,一行人直接步上平坦的大石路,這條道路都由白石鋪成,筆直到底,看不見盡頭,極為壯觀。兩邊軍隊儀容肅穆,氣氛也莊嚴了起來。一小隊禁軍馳來,見到前頭的拓跋燾,便一同躍下馬,跪伏在地。
  拓跋燾手一揚,道:“不必了。”
  眾人這才起身,幾人行了個禮,重又躍上馬匹,當先開路,鐵蹄聲整齊地向大道前方奔去。其它的人牽馬伴行,一會兒就由原來的十餘騎,變做數不清的大披隨從。
  陸寄風見這陣仗,心想:“難道要進宮裡了?”
  魏國皇庭遠在平城,但是這樣肅穆的列隊,又似乎是深宮大內之禮。
  終於見到大石路的盡頭,矗立著無數的黃瓦宮殿,在夕陽照耀下,光輝爛然,氣勢宏峻,然而卻還帶著一種雅韻。
  馬隊停在一座大牌坊前,陸寄風仰頭一看,牌坊上的四個大字“建文章武”,筆意濃厚沉穩,令人心折。陸寄風想道:“原來這是建章宮!”
  步過牌坊之後,一行人又轉過了許多大道通路,纔來到大府之前,門口站滿了禁軍,許多身穿朱紫官袍的內侍臣早已列隊相待,全跪在路邊,齊聲恭迎聖駕。
  拓跋燾下了馬,手中還握著馬鞭,率先便跨入府內。
  幾名內侍上前,接過陸寄風手中的馬韁,道:“請各位大人這裡來。”
  拓跋齊對陸寄風微微一笑,示意他照做就是,陸寄風便既來之則安之,由得那些內侍牽引著馬,將他們帶往另一個方向。
  內侍們牽著馬車,以小跑步的速度帶著陸寄風等人往西走,來到另一處較小的廳堂,然後有的請眾人人內,有的細心地搬下車中的封秋華、千綠,動作都非常細心迅速。
  屋內當然又全是人,取了衣冠來讓陸寄風等人換上,其間伺候茶水,無不周到。迦邏見捧茶水之人恭恭敬敬地舉盤過頂,感到有趣,道:“你這樣脖子不酸嗎?”
  那人面無表情,好像根本沒聽見迦邏說話。雲拭松時常伴駕,對這樣的陣仗十分熟悉,倒是不感到怎樣。
  不久,眾人梳洗停當,一名身穿紅衣的內侍步入,眾人便都站了起來,非常恭敬。
  那名紅衣的內侍聲音沙啞,音色聽起來怪怪的,說道:“皇上有旨,著陸寄風進見!”
  陸寄風起身隨那名紅衣內侍走出去,迦邏也緊跟著,內侍道:“皇上未宣召見你,閒雜人等退下。”
  迦邏冷然道:“他不見我關我什麼事?我也不是去見他!”
  那內侍怔了怔,道:“你是何人,敢口出狂言?”
  陸寄風道:“不要緊,皇上不會怪他。”
  內侍怪異地看了陸寄風一眼,才道:“若是冒犯了聖上,我可保不了你們!”
   上拓跋燾的個性奇怪,會帶來幾個沒有官位的百姓,倒也不是什麼特別的事,這群人之中居然會有一個宋廷的衛尉軍官,就真的有些詭異,只不過他們已見多了拓跋燾突如其來的決定,所以儘可能見怪不怪,就這樣讓陸寄風帶著迦邏一同上殿。
  在內侍的領路之下,迦邏只覺得走過了不知多少走道、穿過了不知多少廳堂,一路所見不是立正的衛兵,就是跪在地上矮了半截的宮女太監,竟不聞半點人聲,和他所住的獨孤塚簡直是一模一樣的氣氛。
  終於來到一間廳堂外,那內侍報道:“陸寄風及其家人,朝見皇上。”
  家人並非特別指親人之意,在魏晉時,可以泛指同一個地方的人。
  陸寄風和迦邏脫了履,進入殿中。
  拓跋燾坐在上首,廳內四壁掛著字和河圖,眾人都侍立在一旁,拓跋燾身後,立著那名清麗的少年,他已換上紫色官服,原來是個十來歲的太監,難怪看起來有種邪媚的妖氣。
  此處並不是殿堂,只是禦書房,因此規矩倒不是那麼講究,拓跋燾手一抬,不要陸寄風向自己跪拜,微笑道:
  “陸寄風,你救了朕,立了大功,朕封你做中領軍,你以後便跟著朕。”
  其實他與陸寄風同年,但口氣老成,一點也不像個年輕人。
  他一開口就給了陸寄風三品的官位,接著一般人該謝主隆恩,但是陸寄風卻不動,面露為難之色。
  拓跋燾身後的那名內侍以為陸寄風呆站著,是不懂禮節,便高聲宣道:“陸寄風謝主隆眷,跪拜叩恩哪!”
  拓跋燾等著陸寄風叩頭謝恩,眾人也都悄然無聲,迦邏清脆的聲音卻宏亮地響起,笑道:
  “陸大哥不要當官,叩拜什麼?”
  拓拔燾一怔,道:“哦?陸寄風,你不要官職?為什麼?”
  陸寄風道:“山野之人,不堪世用,請您收回成命。”
  拓跋燾道:“君無戲言,朕已任命了你,是不會收回的。你車內同伴的傷,朕自會命御醫醫治,你不必千里尋醫了。”
  陸寄風道:“謝皇上厚愛……”
  他的但書正要開口,前方的拓跋齊拚命對陸寄風使眼色,似乎是要陸寄風別再多說,陸寄風微感到奇怪,但也只好入境隨俗,不再多說,無奈地跪了下去,道:“謝恩。”
  拓跋燾滿意地笑了,身後那名少年便高聲道:
  “無召諸臣退殿!”
  立在下首的內侍及幾名臣子都面向著拓跋燾,稟報退下之後,彎著腰慢慢倒退,直到退去,門才閉上。
  廳內只剩下了幾個人而已,看來拓跋燾是有事要特別與他們商議。
  拓跋燾著臉色一肅,道:“朕的行蹤竟會洩露,是誰居心不軌,朕已知道了。”
  陸寄風心想:“果然是有內應,但是舞玄姬為何要害皇帝?”
  拓跋燾道:“長孫愛卿!”
  在末端的人呼吸一緊,陸寄風轉頭望去,那人正是長孫抗,腿上已包紮妥當,拓跋燾體恤他重傷不能站立,還特別賜他坐墊,讓他坐在下首。
  長孫抗掙扎著要起身上前,拓跋燾道:“不必起來,長孫愛卿,你這一斧是替膚抵擋,朕知道。”
  長孫抗卻強忍著傷口的痛楚,硬是踉蹌離座,到中央跪了下來,道:
  “微臣洩露萬歲的行蹤,自知萬死,不敢恃功。”
  拓跋燾嘆道:“你為何要這麼做?”
  長孫抗道:“啟稟萬歲,微臣家一連五代,受朝廷眷愛,雖無尺寸之功,但忠心於魏,唯天可表。”
  拓跋燾點了點頭,自他的祖先拓跋什翼健 是代王的時代,長孫一家便是極力鼎護的重臣心腹,長孫家族現在就有兩人位居三公,在魏國的地位,只能以權勢薰天來形容,他們的忠心當然不必置疑。
  長孫抗的伯公長孫嵩,名字就是太祖拓跋珪所賜。太宗拓跋嗣以三十二歲之齡早衰病重,儲君未立,病榻之上也是長孫嵩極力堅持,才將拓跋燾拱上了皇帝之位。也因此當拓跋燾發現身邊出現反意,而從一些證據裡想到可能是位居少卿的近侍長孫抗時,自己都感到十分震驚。
  他這次微服私訪,也像以前那樣只帶了親信,明知長孫抗有些不軌,他也照樣帶著他,而且行程絕不隱瞞。沒想到還是被盯稍跟上,差點要死於荒野。這下子拓跋燾不能再沉默,他本來就是果決能斷之人,一回到宮中,馬上就開門見山地質問長孫抗。
  長孫抗道:“微臣所忠者,不唯聖上,還有大魏的禮法,若是兩忠不能相全,唯有一死全節而已!”
  拓跋燾變色,道:“你譏朕違了大魏的禮法?”
  長孫抗不語,拓跋燾說道:“此事慢慢再說,朕先問你,行刺於朕之人,是誰主使?”
  長孫抗道:“微臣不知,微臣已犯了濤天之罪,求死而已!”
  說完便往殿柱撞去,面聖之時一律不許帶兵器,長孫抗只能觸柱自殺。拓跋燾驚呼了一聲,陸寄風已飛身一抓,擒住長孫抗的衣領,身手快得像是電閃一般。長孫抗竟被一把製住,動彈不得。
  陸寄風想到他在野店時要拓跋燾自行逃走,寧願死在火海中,那時的語氣神態,絕對不是假裝的。他不願意見到這樣忠誠的人橫死,才會出手相救,讓他有機會說出是怎麼一回事,也許只是個誤會。
  拓跋燾松了口氣,怒道:“好大膽!長孫抗,你竟寧死也要包庇大逆,置你家族數百條人命於何地?實在令朕痛心疾首!”
  陸寄風看拓跋燾痛心的樣子,突然直覺到其實拓跋燾早就知道背後的主使者是舞玄姬,但是刻意不說而已。
  拓跋齊一步上前,道:“萬歲,微臣有事啟奏。”
  拓跋燾默許,拓跋齊說道:“方才在野店之中,少卿大人為聖上抵擋了一斧,傷口深可見骨,可見少卿大人良知未泯,只是為奸人所惑,一時不查而予奸人可乘之機,罪不及死。”
  拓跋燾道:“長孫抗,你也不知背後之人會刺殺朕,對不對?”
  長孫抗雖不言語,神情的慘然已說明了一切,他確實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事。
  拓跋燾這些年來,多次在戰場上最凶險的前線出生入死,每次都有長孫抗、拓跋齊伴駕,只要能替他脫罪,拓跋燾便願意屈法寬容,但涉及弒君,就不是輕易可解的了。
  拓跋燾心底盤算,料他是絕不會說的,也不再質問他,便說道:
  “你不說是誰,那就罷了,朕識卿的忠心,朕革去你的官位,廢為庶人,你回你爹那兒待罪去吧!”
  陸寄風還抓著長孫抗,只感到他全身都在顫抖,但並不是害怕,而是激動,他推開陸寄風,跪了下來,用力地叩了幾個頭,碰碰有聲,仰起頭時已是血流滿面。
  拓跋燾驚愕地說道:“你做什麼?”
  長孫抗說道:“萬歲盛德昭天,微臣卻無福承恩!微臣不忍見國統毀於漢族妖人之手,離間祖先之眷,乞聖上賜臣一死!”
  一聽見“漢族妖人”四字,拓跋燾臉色一沉,道:“這與崔侍中有什麼相關?”
  陸寄風暗想:“崔侍中?難道就是崔浩?”
  丙然,長孫抗悲憤地說道:“崔浩不過是個失寵於先帝的流民,狂悖自大,為了權位,無所不用其極,甚至與妖道寇謙之狼狽為姦,肆行邪詭厭勝之術,穢亂清聖,更辱蔑仙宮,離間聖上與仙後的母子之恩,居心叵測、包藏姦兇,誠罪大惡極!微臣臨死不敢不陳此言,乞萬歲垂監,則臣死亦感恩!”
  陸寄風大吃了一驚,他只聽說崔浩是令列國畏懼的奇才,所以太武帝拓跋燾對他信任有加,沒想到在朝廷中有人如此恨他,寧願冒犯龍顏也要痛罵崔浩。
  拓跋燾知道他時常採用崔浩的意見,排斥眾議,是已引起一些不滿,但是崔浩所作的決定,事後都證明是明智的,反而更鞏固了拓拔燾對他的信任。
  長孫抗的激烈陳辭,拓跋燾並不生氣,只是溫言問道:
  “那麼你說,行刺朕的又是誰呢?”
  長孫抗登時啞口,拓跋燾哼了一聲,道:“你回去好好反省,朕不想再見到你這糊塗的傢伙!”
  長孫抗的嘴唇顫抖著,一會兒才跪地道:“謝萬歲恩典。”
  他跪伏著慢慢後退,額上的血滴在地上,一直退出門外。
  拓跋燾道:“陸寄風、皇弟,你們留下,其它的人退下吧!”
  眾人一齊告退,殿內很快就只剩下幾人而已。拓跋燾顯得十分不悅,以鮮卑語說道:
  “庫哿思,長孫抗明知仙後不軌之意,難道他寧肯廢了朕,也要聽從仙後嗎?”
  庫哿思是拓跋齊小時候的名字,私下時拓跋燾才會這麼叫他。
  拓跋齊也以鮮卑語回道:“稟萬歲,長孫抗不喜歡漢人,他只是一時想不透,回家反省之後,應該不致於糊塗一生。”
  拓跋燾煩悶地說道:“連長孫抗都受惑動搖,必定有人在暗中策劃,朝中和他一樣想法的人,只怕不在少數!”
  拓跋齊也憂慮地皺起了眉,拓跋燾十六歲即位,至今六年,已快要統一北方,就連先帝都沒有他的雄才大略,而且拓跋燾不愛聲色,與士卒同甘共苦,拓跋齊一直認為這樣的皇帝,是不可能有人會不肯為他賣命的。
  但是自從他日益信任崔浩和寇謙之之後,不知為什麼就與仙後發生衝突,也引起了朝臣間的恐慌。
  在開國功臣世家的心目中,仙後是神聖不可動搖的,雖然魏國沒有國史,但是祖先代代傳說仙後是西方天神賜給鮮卑族的神,仙後能存活多久,魏國就能存在多久;萬一仙後棄魏,魏國就會亡了。
  而世世代代,仙後不死,更證實了她的神能。
  歷代皇帝無不敬畏她,將她視作神仙,先帝甚至在平城建了三十裡的禦園供養她。
  雖然朝臣沒有人見過她,但是他們知道有這樣一個仙後守衛著宮廷。
  拓跋燾與歷代先帝都不一樣,歷代先帝沒人敢求見仙後,沒人敢質疑於她,拓跋燾卻曾企圖一窺仙後真面目,因為他不相信有人可以活好幾百年,更不相信她是魏國的生存之基。
  自己的才略仁德,才是國家生存的基礎。
  但是,拓跋燾的行為卻引起世家大臣的不安,他們認為一定是崔浩這個漢人居中挑撥,要斷了魏的命脈。畢竟他是漢人,不是同族。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若是拓跋燾再信任崔浩、不敬仙後,甚且毀壞信仰,尊重漢人的道教,那麼為了維護魏國國基,這些世家大老真的很可能發動政變,另立一名不會被漢人迷惑的皇帝。拓跋燾的憂心,並不足杞人憂天。
  他以鮮卑話和拓跋齊談論這些,就是不欲被陸寄風知道詳情。但是陸寄風也精通鮮卑語,明白了原來舞玄姬的影響力,比他想像的還要大。
  拓跋燾說道:“他們為何如此信任仙後,我想必有原因,不只是傳說而已。”說完,他望向陸寄風,以漢語道:“陸寄風,朕要你做一件事,你的武功高強,一定辦得到。”
  陸寄風道:“是。”
  拓跋燾道:“你隨我回京之後,便替我監視長孫少卿,他與誰接觸、談些什麼,都按日向我報告。”
  陸寄風一想,便明白了拓跋燾放過長孫抗的原因。
  長孫抗不肯透露口風,拓跋燾便一方面施恩感化,一方面放他回去,引出更多有反意的臣子出洞。這一招果然高明。而朱迅不知被怎麼處置了,大概也是囚禁起來,作為將來對付舞玄姬的人證之一。
  陸寄風心裡不無遲疑,暗中作探,並不合他的作風與個性,但是卻可以藉以了解舞玄姬為何會有如此龐大的向心力、為何能不動聲色地組織百寨。
  陸寄風還沒來得及回應,門外已響起急促的腳步聲,道:“啟奏萬歲!”
  拓跋燾道:“何事?”
  跋來的是一名黃門侍郎,跪在門外道:“啟奏萬歲,長孫少卿大人在宮外仰劍自殺了!”
  眾人都大吃了一驚,拓跋燾猛然疾站而起,張著口,過了一會兒才頹然倒坐了下去。
  身後那名清麗的少年太監急忙扶住了他,喚道:“萬歲保重!”
  拓跋燾呆了一會兒,才流下淚來,轉過了臉,哀傷地說道:“傳朕旨意,厚葬長孫少卿,賜他長子襲爵上黨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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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氣力漸衰損

  眾人心情沉重地退出禦書房,拓跋齊親自送陸寄風與迦邏回去,陸寄風問道:
  “方才我想推辭官位,您為何再三阻止?”
  拓跋齊說道:“萬歲當眾賜您官位,您若是推辭,便是違亂了國法,皇上保你不得了。
  你若執意不肯居官,過兩日再上書辭去,這樣才合禮數。”
  陸寄風點頭,原來朝廷的禮貌是這樣,道:“我知道了,多謝大人。”
  拓跋齊又道:“但是下官請陸公子您暫勿辭官,皇上很喜歡用漢人,您雍容大方,氣度不凡,身手又這樣好,萬歲一眼見到您,便十分喜歡,您留在萬歲身邊,將來必定平步青雲的……”
  陸寄風淡然道:“我無意做官,但是我會暫時留下。”
  反正自己要走,也沒人攔得住。
  拓跋齊喜道:“那太好了,這兩日回到京城,下官會為您引見崔先生,崔先生見到漢人,尤其是大姓之人,必定格外歡喜!”
  能這麼輕易見到崔浩,倒是此行的意外收穫。陸寄風與拓跋齊別過,便與迦邏一同進堂休息。
  雲拭松走了出來,道:“怎麼?魏主跟你說了什麼?”
  陸寄風道:“沒什麼特別的,千綠姑娘和封伯伯還好吧?”
  “都歇下了,到底你被帶去說了什麼?”雲拭松實在是非常好奇。
  陸寄風道:“真的沒什麼。”
  這時,幾名內侍摃著漆箱進來,恭敬地放在桌上,為首的那人笑道:“陸大人,這是您的官袍和印信,恭喜你得以效命朝廷。”
  陸寄風虛應了幾聲,妤不容易才把那幾名內侍給送出去。
  雲拭松一等他親自關好門,便跳起來道:“你當了魏的走狗?”
  陸寄風道:“不是你想的那樣。”
  “怎麼不是?官印都送來了!”
  雲拭松翻開漆箱,除了衣服官印之外,還有賞賜的房子土地等文件,其中一筆在洛陽,居然是雲家以前的土地,不過宋朝撤退後,洛陽的土地歸誰,當然就改為魏國說了算。
  “你……你……”雲拭松大受打擊,講起話來都結結巴巴了:“我……我看錯了你……”
  陸寄風哭笑不得,道:“你別胡思亂想,總之我是不會做官的。”
  雲拭松道:“你不做官,魏主賜你這些做什麼?”
  陸寄風道:“他可以賜我,我也可以不要。你把箱子封好,我不去動它,可以了吧?”
  雲拭松仍半信半疑,道:“真的嗎?”
  迦邏道:“陸大哥說怎樣就是怎樣,你有什麼好懷疑的?再說,我瞧那皇帝人不錯!”
  雲拭松道:“什麼不錯?他是敵人,是敵人耶!”
  迦邏問道:“什麼敵人?”
  雲拭松道:“國仇家恨的敵人!”
  不過看起來好像只有他自己一個人在激動的樣子,跟迦邏講這些,完全沒用。
  雲拭松望向陸寄風,道:“陸兄,為了若紫,我可以與你盡釋前嫌,但你若是投效虜廷,我可是會大義滅親,不惜與你反面成仇!”
  迦邏打了個呵欠,道:“反正你跟陸大哥反面成仇,也不是他的對手,勸你還是不要自己給自己壓力。”
  雲拭松氣得道:“誰說我永遠不是他的對手?陸寄風,我會成為你最大的對手!”
  陸寄風除了苦笑之外,也沒辦法多說什麼了。
  此後幾日,陸寄風總是被安排在最靠近拓拔燾之處,拓跋燾原本就是大膽而不按常理,時常會破格拔擢名不見經傳之人,眾人都習慣了,少不了對陸寄風百般巴結奉承。這完全違背陸寄風的本性,很令他感到痛苦,能夠退居獨處,就絕對不出現在公開場 。他寧願聽雲拭松和迦邏吵嘴,也懶得應付這些諂媚拍馬之人。
  然而他也間接知道那名總是隨侍在側的年輕閹侍,是拓跋燾寵幸的內小臣,名叫宗愛,不時有人言語間提醒陸寄風要關照宗愛,否則他枕邊說的話,可是會影響皇上的喜怒。想不到拓跋燾這樣的英主會癖好此道,大令陸寄風意外。不過陸寄風無心為官,對這種人物當然也不必怎麼客氣。
  所幸不久拓拔燾便動身北返,以行軍的效率過河,過了黃河抵達北岸,陸寄風所見的城市繁華整齊,居民安樂,一行人沿路全未擾民,一般人根本不知道經過的隊伍是當今皇上的隊伍,都以為是普通的軍隊。
  陸寄風不禁想道:“此地的人都不怕官兵,為何南邊的人見了官兵,卻比見了盜匪還要害怕?”
  眾人行進了數日,抵達平城,遠遠就看見城廓外燦黃的旌騎招展,威儀羅列,原來是文武百官出城迎接聖駕,等候多時了。
  拓跋燾拉著陸寄風的手,笑道:“朕為你引見崔先生。”
  兩人的馬匹走上前去,城門下的眾臣便都跪倒,高聲迎駕。
  拓跋燾道:“眾卿免禮!崔先生,過來!”
  前首的一名儒士走上前來,陸寄風一看,不覺吃了一驚,那人手持羽扇,只是走過來的動作,也優雅得像是仙子一般。看不出年齡的臉孔俊美端秀,竟不亞於弱水道長,但更加柔弱,也更文質彬彬。
  他道:“微臣參見聖上,萬歲萬萬歲。”
  他正欲拜倒,便被拓跋燾伸手拉了住,獻寶似地笑道:“免禮,愛卿瞧瞧,朕給你帶回了一個高門大家的子弟。”
  崔浩望向陸寄風,馬上的陸寄風向他拱手為禮,道:“下官陸寄風。”
  崔浩眼睛一亮,道:“是吳郡陸姓?二陸一代之絕,不知與尊君可是同枝?”
  陸寄風無奈地說道:“正是先祖。”
  陸寄風的先人陸機、陸雲兄弟當年文名盛極一時,號稱“二陸”,被張華、葛洪稱為“一代之絕”,陸寄風正是陸機的五代孫。他一向覺得這沒有什麼好說的,崔浩問了,也只好承認。
  一聽他報出家世,崔浩喜上眉梢,道:“望君尊儀,令下官發思古幽情!想不到今日有幸見到尊君,崔浩萬幸,萬幸!”
  陸寄風心中頗不是味道,暗想:“他就是崔浩?怎麼與傳說中不大一樣?”
  這個時代是很重門第沒錯,但是崔浩的反應未免太大了些,才會讓陸寄風產生“他是不是頭腦有點問題”的疑惑。
  不過將來陸寄風就會知道,眼前的這個人,絕對是狂熱的門第擁護者,甚至不久後的未來,就是他貫徹了九品官人法,引來魏國朝野的天怒人怨!
  此乃後話。
  陸寄風在新賜的府宅暫且落腳,拓跋燾果然特別撥了好幾名御醫給他,又從大內賜藥,讓陸寄風能安心住在此地。但是這些御醫對封秋華的情況,也都束手無策。陸寄風本來就不對他們抱什麼希望,只是每日按時為他行氣,維持他的身體狀況。
  這日陸寄風被請入宮議事,隨內臣進入禦書房時,崔浩、拓跋齊,以及幾名文武官都已在場,除了崔浩被賜坐在拓跋燾身邊之外,其他人都長跪在兩邊,陸寄風在拜見過拓跋燾,便自居下首之位。
  拓跋燾說道:“朕此次南巡,對南邊的情況已經了然於胸,等冬季黃河冰封,便可以長驅直入,趨逐亡宋殘兵。”
  眾人齊聲道:“聖上武德千秋,萬歲萬萬歲!”
  拓跋燾淡然一笑,看來志在必得,道:“朕將四鎮及山東的守軍,都撤回北岸,宋人還以為朕怯戰,如今正在大肆慶祝收復司州、兗州了吧?”
  眾臣都大笑,紛紛陳言,嘲笑宋朝的無知,而事實上宋境的守將確實如同拓跋燾所預料的那樣,還以為魏軍撤退,是敗戰逃回北邊了,殊不知這是拓跋燾的誘敵之計。
  拓跋燾道:“冬季進攻各路的將領,諸位愛卿可有合宜之人?”
  這回的入侵,就是要大定中原,眾臣子都躍躍欲試,熱烈發言。坐在下首的陸寄風心中大不是滋味,想道:“再怎麼說,也不該坐視胡人侵凌中土,欸!只怪朝廷不爭氣……”
  他心情頗為沉重,突然聽見其中一名將領高聲道:“洛陽的居民反反覆覆,詭計多端,不如在決戰之前,先殺光黃河北邊的漢人,殺雞儆猴,免得他們串通南邊的人,洩露了大軍機密!”
  陸寄風心裡一驚,拓跋燾道:“北邊的漢人盡是投奔的義民,殺了好嗎?”
  底下的眾臣竟全都同意,拓跋燾微皺雙眉,望向崔浩。
  崔浩緩搖羽扇,道:“微臣期期以為不可。”
  陸寄風心想:“還好他這麼說。”
  崔浩一說不可,一名將領便道:“微臣說的裡應外合,正是此意!”
  意思就是崔浩根本是幫漢人說話的內奸,崔浩聽多了這樣的指控,不加以辯解,道:
  “啟稟萬歲,微臣聽過正正之師,只誅元兇,沒聽過義軍討伐之前,先殺國人示威於敵的道理。”
  那將領道:“漢人算什麼國人?不過是降虜罷了!”
  崔浩冷冷地反問道:“奚將軍,今上聖德遍照天下,難道漢人就不嚮往嗎?您將漢人殺光了,聖上如何宣揚聖德呢?”
  奚斤道:“我們北人,逐水草而居,根本不需要漢人!把他們殺光了,他們才不會反抗作亂!”
  崔浩對拓跋燾道:“啟稟萬歲,奚將軍的主張,不過是渡河搶劫,漢人當然不願歸附。
  而大軍以劫掠為目的,兵力四散,無法統合,便容易一一被擊破。絕不是因為漢人殺得不夠多,才屢次無法拿回南岸的。”
  拓跋燾點頭道:“崔侍中所言甚是,眾卿不可再妄殺漢人。漢室氣數已盡,將由北人做天子,所有的百姓都是朕的子民,應一視同仁。”
  陸寄風聽他說得斬釘截鐵,這才松了口氣。
   上已說了不殺光漢人,眾將只好放棄大屠的念頭,失望歸失望,也不敢再爭。接下來便討論要派出哪些將領,人人都認為這次出兵,勝算極大,都搶著要當主帥以立破國之歡。
  陸寄風沉默地坐在下首,無心聽他們爭位,想道:“原來被岐視是這種滋味!向來我都以為漢人瞧不起胡人,是天經地義,卻不知道胡人心裡,漢人也是螻蟻不如。欸!還好皇上將天下百姓一視同仁,崔侍中居功不小。”
  耳邊突然聽見拓跋燾的聲音,說道:“剛來歸降的漢人之中,有不少頗孚眾望之人,朕打算讓司馬楚之、魯軌、韓延之這些人擔任元帥,引宋人歸附,眾卿以為如何?”
  眾將都大贊妙計,不料崔浩又道:“萬萬不可。”
  拓跋燾奇道:“以漢人為將,招降漢人,有何不可?”
  崔浩說道:“啟稟萬歲,晉亡不久,司馬氏在劉宋的朝廷影響仍在,司馬楚之乃是晉朝遺臣,由他率領精兵南下,劉宋必定以為大魏打算協助司馬家恢復晉朝,消滅宋朝,這只會激他們全力反抗,反而難取。此外,司馬楚之、魯軌等人,都無統兵之能,怎能將大軍交給這些庸材?”
  拓跋燾本以為讓司馬楚之去收復南土,可以讓漢人瓦解,這是他想出來的得意之計,卻被崔浩批駁得一無是處,心中也有點不悅,悻悻道:“是嗎?”
  奚斤等將領紛紛搶著說話,反駁崔浩,無非是說他“不想見到南人望風歸順”、“存心破壞一統的契機”、“居心叵測”之類的。
  當庭這樣大吵,令陸寄風很吃驚,這是晉、宋的朝廷絕對不會出現的場面,想來大概是魏國漢化不深,朝廷氣氛還保有許多原來的風氣,才會出現喧嘩爭執的場面。
  崔浩氣度悠閒,在一片護罵聲中,更顯得沉著瀟灑,拓跋燾並非不能聽取意見的君主,他知道崔浩會反對,必有原因,群臣喋喋不休地攻擊崔浩,他反而覺得都是喧噪無用的廢話,便道:“眾卿!”
  眾人立刻靜了下來,拓跋燾道:“朕已有定見,眾卿可以退下。陸寄風,你留在這裡。”
  陸寄風還不解怎麼回事,立在下首的他只聽見幾名要退下的將領不悅地說道:“哼!又是個漢人。”、“萬歲只聽漢人的話,難怪滅不了漢人。”
  等眾人退下之後,拓跋燾命陸寄風上前,道:“等一會兒朕要你見一個人。”
  陸寄風心中奇怪會是什麼人,拓跋燾又對崔浩道:“朕覺得愛卿所言甚是,若是司馬楚之會令宋人害怕,朕就讓宋人去招降宋人,你說怎樣?”
  崔浩也臉現疑色,道:“萬歲之意是……?”
  拓跋燾笑道:“朕手中有張王牌,恐怕劉義隆那小子絕想不到。”
  他對宗愛一使眼色,宗愛便退下,不久,從殿外引進之人,令陸寄風吃驚得瞪大了眼睛。
  劉義真步入殿內,跪伏在地,朗聲道:“罪臣劉義真,拜見萬歲,萬歲萬萬歲!”
  拓跋燾笑道:“哈哈,平身!”
  接著轉頭對崔浩說道:“這位是廬陵王劉義真,當初劉裕還活著時,就是派他掌管四鎮,還讓他當宰相,他才是劉裕認定的繼位者,劉義隆不過是由亂臣們擁立的,不算正統。由他去收漢人之心,你說如何?”
  崔浩俊美的臉上面無表情,顯然對劉義真全不信任。而陸寄風想不到劉義真索性投奔了北魏,更是驚訝難言。
  退出宮之後,劉義真笑瞇瞇地對陸寄風說道:“陸兄,小弟投奔大義,皇上封我六品的散騎侍郎,今後一殿為臣,還請陸兄多多關照。”
  陸寄風冷冷地說道:“你是王爺,還是寨主,還是降臣?”
  劉義真笑道:“良禽擇木而棲,陸兄不也如此?”
  陸寄風不想理會他,翻身上馬就要離開,劉義真說道:“陸兄,不忙著走,小弟還有一事相告。”
  陸寄風不耐煩地問道:“什麼事?”
  劉義真道:“陸兄近來練功之時,是否心口會微微刺痛?每當想專心入定,便會逆走血氣,甚至走火入魔?”
  陸寄風全身一凜,望向劉義真。劉義真見到他的表情,便知道說中了,笑道:“果然如此,哈哈!小弟說完了,告辭。”
  “站住!這是誰告訴你的?”陸寄風厲聲問道。
  劉義真笑道:“小弟只是隨便說說,您怎麼當真起來了?”
  眼看著他揚長而去,陸寄風卻呆若木雞,心中隱隱生出不祥之感。
  他這一陣子的練功狀況,可以說是一退千里,一開始他還以為是自己無法收攝心情之故,但是最近卻心口不時疼痛,最可怕的是他連打坐入定都不能了。倒底是怎麼一回事,會不會是哪一個階段練錯了?他自己已想遍了原因,但也沒人可以回答他。
  這種情況,就連迦邏都不知道,怎麼劉義真會知道?
  陸寄風心情沉重地回到府宅內,傷勢早已痊癒的千綠便迎上前,道:“公子,您臉色好難看,快進來休息,奴婢給您端燕窩來。”
  “不必了,我沒什麼。”
  雲拭松道:“臉都臭成了這樣,還說沒什麼,你辭官了嗎?”
  陸寄風勉強笑了一下,道:“隨時可以辭。”
  說完便徑自進入房中歇息,迦邏跟過來道:“你今日真的怪怪的,怎麼了?說來聽聽。”
  陸寄風道:“我見到了一個人。”
  “誰?”
  “劉義真。”
  雲拭松一聽,愕然道:“你見到他?他來魏國做什麼?”
  陸寄風簡短地說他投魏的事,聽得雲拭松氣憤難當,道:“堂堂大宋宗室竟然如此無恥!”
  迦邏卻知道一個小小的劉義真不會讓陸寄風臉色這麼難看,道:“他也礙不著你,究竟是出了何事?”
  陸寄風望向眼前眾人,都是他可以相信的,便也不隱瞞,說出自己最近的練功情況,以及劉義真居然知道的事。迦邏一聽,急道:
  “怎麼會這樣?你怎麼不早說?”
  陸寄風道:“我本來以為是我自己練時心神不專,可是,劉義真竟會知情,可見我是著了道兒,對方就等著我自己發作而已了。”
  “可會是誰有能力神不知鬼不覺地對公子下手?”千綠憂心地看著他問。
  陸寄風閉目略沉思,道:“舞玄姬。”
  這也是眾人心裡的答案,迦邏道:
  “難道是聖女老人家叫劉義真來投奔,好做為她的內應?”
  這與陸寄風所想的一樣,拓跋燾信任漢人,舞玄姬便投其所好,讓劉義真來奔,成為她按在拓跋燾身邊的一只棋子。
  陸寄風屈指算了一算,自己與舞玄姬之戰,已是一個月前,這個月以來狀況漸進,逐步令自己功力衰退,而她就在暗處計算,等料到自己已不是對手時,舞玄姬就會現身收拾自己,以逸待勞。
  自己絕不能坐以待斃,要在功力衰退之前,先找出舞玄姬的致命之處。
  在魏國的幾日之中,他還沒有機會見到寇謙之,時間不能夠再拖延了。那天深夜,陸寄風便隻身離開中領軍府,飛簷走壁,前往平城觀,打算先找到寇謙之,表明來意。
  包深夜靜,陸寄風在平城的市道奔走了沒多久,便感覺到有一道黑影從身邊竄過去。陸寄風轉頭去看,身邊空無一人。
  陸寄風一怔,方才明明見到有人影奔過,難道是自己眼花了?
  這麼一頓,背後便被拍了一把,陸寄風立刻反手一掌,那人輕飄飄地藉力後躍,笑道:
  “乖兒子,把老子打死了,將來誰給你娶媳婦兒!”
  陸寄風一愣,那人飄然落在他前方幾尺,輕袍緩帶,面若冠玉,微微笑著。
  陸寄風只覺得他有幾分眼熟,卻認不出他是誰,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叫道:
  “你是……你是師父?你是師父!”
  他走了過來,師徒名份確立了十來年,陸寄風才第一次看見他的相貌,比想像中還要年輕許多,約莫只有三十來歲,溫文儒雅,實在不像是會武功的樣子。
  他重重槌了陸寄的胸口一拳,笑道:“還沒死啊?笨兒子。”
  陸寄風也不跟他客氣,兩手便往他臉上一捏,眉間尺痛得掩臉退後,道:“你做什麼?”
  陸寄風道:“看你是不是又易容了,我哪知道你的真面目是什麼樣子?”
  眉間尺道:“我沒事天天易容做什麼?要不是為了你……罷了,你不相信,看這個,信了沒有?”
  眉間尺把頭一仰,指著頸上一道紅痕,被衣領遮掩著時看不見,他這麼一指,陸寄風便看出是利刃割喉的重傷痕跡,那就是在通明宮被黑衣人所傷的痕跡,沭目驚心。
  眉間尺笑嘻嘻地說道:“見到爹,你還不跪?”
  陸寄風道:“原來你這麼年輕,假冒我爹,哼!再等八百年吧!”
  眉間尺道:“我的年紀當你的爹,綽綽有餘,為師早已過了不惑之齡了,如何,駐顏有術吧?”
  確實是看不出他有四十幾歲,但這也沒什麼好驕傲的。想到自己竟為了這個傢伙,拒絕當司空無的徒弟,陸寄風不由得有幾分悲從中來,再怎麼說,當司空無的徒弟都比當眼前這個傢伙的徒弟來得光榮啊!
  但是見到他平安無恙,陸寄風依然滿心歡喜,道:“我以為你遭了不測,很耽心你…………”
  眉間尺回想起彼時的凶險,玩世不恭的臉上也出現一點懼色,微笑道:“我命大,要殺我不是那麼簡單,我是來帶你回劍仙崖,我有事要對你說。”
  陸寄風道:“我現在要到平城觀去辦點事……”
  眉間尺道:“不必去了。”
  “為什麼?”
  “你被人利用了,你知道嗎?”
  陸寄風一愣:“什麼?”
  “此事說來話長,先找處僻靜之所,我對你說明原委。”
  陸寄風只好先與他同行,兩人才奔出數裡,便聽見一聲呼喝,背後奔出數人,呼喝道:
  “包圍起來!”、“別讓他跑了!”
  接著幾道身影,掠過他們的頭頂,擋在前路。
  陸寄風定神一看,那些人都是道士裝束,個個都佩著劍,前面三人,後面兩人,左邊一人,右邊兩一人,一共八個擋住了陸寄風與眉間尺,八把劍或前指,或橫在身前,都是蓄勢待發的樣子,而仔細一看,更會發現這八人所立的方位,看似隨意,但其實結了穩固的劍陣,陸寄風和眉間尺想要脫出此陣,絕不是那麼容易的。
  陸寄風道:“你們是何人?”
  前方一名高大的男子道:“停雲道長座下弟子,貧道乾陽君。”
  陸寄風一聽是停雲道長的弟子,心中略寬,問道:“為何阻攔我們?”
  乾陽君道:“自然是為師父報仇!”
  陸寄風不解,道:“停雲道長怎麼了?”
  乾陽君悲憤地說道:“你少在這裡裝蒜!師父西歸了,就是死在你們兩個手中!”
  陸寄風大驚,道:“什麼?這……這不可能,停雲道長他離開我的時候,還好好的,這其中必有誤會……”
  “人都死了,什麼誤會!”
  乾陽君悲憤莫名,就要振劍,另一名道士發話道:“師兄,稍安勿躁,別忘了師伯的吩咐。”
  那名道士轉頭望向陸寄風,道:“陸寄風,貧道坤陽君。”
  他先自報了道號,態度較為客氣,陸寄風對他點了一下頭,等他說下去。
  坤陽君說道:“你也算是本派的人,我們不會為難於你,只要你和眉掌門隨我們回通明宮,諸位師伯自會聽你們辯解。”
  眉間尺哼了一聲,道:“跟你們回通明宮,那還有活路嗎?就算不死,被你們關了起來,十年八年的不放人,憑什麼?”
  乾陽君道:“你不敢嗎?作賊心虛!”
  眉間尺道:“在下就算做賊,也不心虛,況乎沒做?你們說誰殺了停雲那牛鼻子?你們誰見到了?”
  背後的一名道士說道:“我見到了!我親眼見到的,就是你殺了師父!雖然你蒙著臉,但是你的背影,你的聲音,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眉間尺轉過頭去,望向那名高瘦的道士,怒道:“你胡說什麼?你又是誰?”
  那道士恨恨地說道:“我是巽陽君,你一定沒料到那一劍沒殺死我,因為我的心臟比別人生偏了一寸。”
  他扯開衣領,瘦骨如柴的胸口上,在心臟的地方還包紮著,血跡透出了傷布,殷然可怖。
  眉間尺詫異之色略現,劍眉一挑,道:“我沒見過你,我也不知是誰傷了你。”
  乾陽君道:“眉間尺,你以為你一問三不知,就能脫罪?別把我們都當傻子,如果你問心無愧,就跟我們上通明宮,對質清楚。”
  眉間尺哈哈大笑,道:“我說沒殺人,就是沒殺,何必跟你們進通明宮對質?”
  陸寄風心知停雲道長武功不弱,應該不會輕易中襲,甚至被殺,再說眉間尺也才死裡逃生,實在不必故意樹敵。
  陸寄風便說道:“各位道長,我師父沒有道理殺停雲道長,你們硬要咬定是他,總有個原因……”
  乾陽君道:“很好!你要我們說原因,我們還要問你原因!你為何要殺弱水師叔?”
  陸寄風道:“弱水道長是死於妖女舞玄姬,並不是我……”
  乾陽君眼帶譏色,道:“他死於舞玄姬?呵!我倒問你,他死於舞玄姬的什麼妖術武功?”
  “他是死於舞玄姬的花影銘心,心臟被真火灼為灰燼而死……”
  眾人都面帶冷笑,乾陽君道:“那麼他的督脈,也是舞玄姬以截江手給斷了?”
  陸寄風沒聽說過什麼叫“截江手”,因此有些困惑。截江手是通明宮的一路掌法,劍仙門的武功多與通明宮相通,陸寄風所學的內家心法雖是劍仙門為底,但還是十年來通明宮傳授的多,他截斷弱水道長的督脈時,順手就斷,並不知招名。
  陸寄風道:“弱水道長身受重傷,是我斷了他的督脈,阻止真氣攻心……”
  乾陽君悲憤地冷笑道:“你斷了弱水師叔的督脈,反倒是救他?哈!陸寄風,你的謊扯得可太好笑,把我們都當做三歲小兒!”
  陸寄風聽他這樣說,仍鎮定地說道:“難道弱水道長身上沒有花影銘心的毒招?”
  乾陽君道:“師叔的尸身之上,就只有你的毒手!”
  陸寄風大吃一驚,道:“這…………這怎麼會……?”
  他親眼見到弱水道長的心口被燒,也試過他的真氣,怎麼會屍體到了乾陽君等人面前,換了個死法?
  眉間尺道:“徒兒,你見識到這群牛鼻子的莫名其妙了吧?別跟他們胡扯,咱們走!”
  他拉著陸寄風,便往前跨出一步,乾陽君喝道:“哪裡走!”
  眉間尺只一動,前方三人的三把劍尖已同時招上眉尖尺的三處要害,眉間尺來不及出劍,閃過兩劍,噗地一聲,乾陽君的劍尖沒入眉間尺肩頭寸許。
  眉間尺受傷,陸寄風忙道:“此間定有誤會!”
  他隨手出劍,長劍一轉,鏘鏘鏘三聲格去緊接而來的第二招,將乾陽君等三人逼退,來不及看清背後,風緊劍至,已刺向他的後心。在此危急之時,許多反應根本都是不暇細想的,陸寄風直覺地就判斷出對方的劍位,反手一格,長劍劃出,對方慘呼了一聲,踉蹌躍退開去。
  陸寄風心中暗道:“糟了,真的傷了人。”
  “離陽君!你怎樣了?”坤陽君忙叫道。
  那名受傷的道長掩著臉,血從指縫間不斷汩汨流出,慘叫道:“眼睛……我的眼睛……”
  乾陽君仇恨地望向陸寄風,道:“你分明是畏罪傷人,還有什麼話好說?”
  陸寄風見已不能善了,道:“我一時失手,並非有意……”
  “不必廢話,看你們要活著上通明宮,還是死的上通明宮!”
  嗤嗤風響,當頭兩劍刺到,陸寄風斜身竄出,一劍格退了前面兩名道長的攻勢,左右兩邊的劍者也同時搶上,三把劍由左右兩邊攻來,陸寄風身子一旋,長劍一轉便擋去眾劍,但尚未穩立,前後四劍已同時刺到,配合得綿密無間。陸寄風覷見破綻,身子撲倒,躲過那四劍,那前後四劍竟自己相擊,而雙雙震退。
  但這是因為其中一人被陸寄風刺瞎了雙眼,退在一邊,沒有上前同戰。若是方才陸寄風沒有傷他,也不會露出了那個破綻。
  他們的八卦劍陣已缺其一,威力自然大減,可是還是凌厲之極,七把快劍忽進忽退,攻勢不絕。陸寄風又要保護眉間尺,又要對上七人,也無暇分心,手中長劍快招翩連,清音不斷,在八人劍陣中穿梭游移,瞬間便接下了百來劍,八卦劍陣走到了離陽君的方位,登時破綻大出。
  陸寄風抓著眉劍尺,一劍直衝生門,便脫出了陣中,乾陽君自背後追攻,以輕功躍上,一劍剌至,眉間尺叫道:“小心背後!”
  陸寄風連看也沒看,反手便當當兩聲,擊退乾陽君,把乾陽君震退之餘,更兼心驚,他已算是當世的高手,雖然不是從未敗過,但這樣看都不看就能把他擊退的,卻是前所未有。
  陸寄風轉過身來,數劍急攻,七名道長各自連忙揮劍抵擋,陸寄風一把快劍,轉瞬間就連攻了七七四十九招,那七名道長各自急擋了七招,竟完全無法還手,全驚得或冷汗,或熱汗,汗流不止。
  眉間尺看陸寄風一人反守為攻,一把劍將七人鬥得全無還手之力,武功神妙,當世無匹,不由得又驚又喜,他看了一會兒,發現陸寄風全是以本門的武功還擊,心頭更是寬慰無比。
  一旦攻守易位,勝敗就分了,那七名道長習武已久,豈有不明白的道理?他們心知不是陸寄風的對手,但是還是奮力還擊,劍法一絲不亂,果然是名家風範。陸寄風不願與通明宮誤會更深,他發出一聲長嘯,拉著眉間尺躍出數丈,道:
  “各位道長,承讓!”
  乾陽君等人大汗淋漓,面面相覷,沒想到陸寄風在完全佔了上風之際,會自動退出戰局,不再逼殺。
  坤陽君喘了口氣,懾定心神,道:“果然名不虛傳,陸寄風,多謝你點到為止。但是師父和師叔的仇,依然不能就此罷手!除非你上山說清楚!”
  陸寄風道:“我確實不知事由,還請道長明說。”
  乾陽君怒道:“你要我們明說什麼?”
  陸寄風道:“弱水道長是死於魔女舞玄姬之手,此事在下親眼所見……”
  乾陽君又打斷他:“你說你親眼所見,還有沒有別人見到?”
  陸寄風道:“沒有。”
  乾陽君道:“哼,那就奇怪了,師父與師叔相偕下山找你,他們應該都一起行動的,為何魔女沒殺師父,只殺了師叔?”
  陸寄風道:“停雲道長沒有與我們一同戰魔女。”
  乾陽君道:“師父不可能讓師叔一個人落單的!”
  陸寄風道:“當時局面危急,我說不清,但是事情發生在虎牢雲家大宅內,雲家上上下下百餘人,都可以作證。”
  乾陽君道:“好,那我問你,你說師叔被魔女親手殺死,師父為何沒有將你帶走,只帶了師叔的屍體離去?”
  陸寄風道:“這是弱水道長的遺囑,他交代了我誅殺魔女的法子,並且要停雲道長帶他屍體回通明宮。”
  乾陽君冷笑道:“你推得很乾淨,要是我問你師叔的遺囑呢,你一定會推說不知,對不對?哼!你的話處處破綻,又何必假裝無辜?”
  陸寄風耐著性子,道:“我親眼見到停雲道長帶著弱水道長的屍體離開雲家,此後的事就不知道了,勞煩道長詳細告知在下。”
  乾陽君一指眉間尺,道:“你問他!”
  眉間尺傲然道:“不知道!”
  坤陽君道:“眉掌門既然堅持推說不知,巽陽君,就你來說吧!”
  巽陽君吸了口氣,道:“好,我說,我就說你怎麼殺人之後,還將尸身送上通明宮,耀武揚威。”
  眉間尺挑了挑眉毛,一時之間九個人都屏息無聲,等著聽巽陽君說出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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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誰知非與是

  在眾人的注目下,巽陽君說道:“自從陸道友你失蹤之後,宮裡便通令各分觀找尋你,前一陣子聽說你出現在虎牢,師父和弱水師叔才奉真人之命,親自下山,要帶你回去……”
  陸寄風心想:“原來他們還不知道真人雲隱的事。”
  這麼重大的事,難為了烈火道長等人能瞞這麼多日而不走露風聲,但是另一方面,卻也說明了通明七子還沒有想出對策,才會繼續隱瞞下去。司空無的消失,是無法永遠隱瞞的,等到再也瞞不下去時,通明宮只怕會產生前所未有的危機。
  巽陽君道:“前幾日,虎牢的分觀收到傳書,聽說你出現在王府,師父和師叔就到處找你,到了雲家又聽說你往山上去了,官府派了不少人捉拿你,都沒找著,師父和師叔也親自上山找過。”
  陸寄風點了點頭,道:“我知道,兩位道長先我一步到了雲家,可是那時舞玄姬也找上來了。”
  巽陽君臉上大有不以為然之色,看來未必相信陸寄風的話,問道:“舞玄姬那狐妖親自追到雲府做什麼?”
  雲若紫活生生死在舞玄姬手中的那一幕,彌天蓋地地朝陸寄風腦海撲了過來。懷裡依然有抱著雲若紫冰冷屍體的感覺,那種極度絕望之感,似乎又要攫住陸寄風。
  陸寄風怔仲不語,看在巽陽君等人眼中,還以為他是無法自圓其說。巽陽君道:“哼,你只管推給舞玄姬吧!雲府我們會去問的。那日……”
  巽陽君的神情開始激動了起來:“那日師兄弟們前往平城觀議事,只剩下我,留在觀裡處理觀中事務。突然負責傳信的五代弟子至誠來報,說見到師父放的急煙,要我們去城外接他。我知道一定是有急事,可是諸位師兄弟部不在,我只好帶了六名之字輩和復字輩的弟子,朝信煙的方向趕去。”
  “我們趕到城外,沿路見到師父留的記號,一面跟著記號走,一面擔心師父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只怕是和弱水師叔兩人都受了重傷,不便出面,才會以這樣的方式與我們接觸。我們跟著記號找了一天,竟找到棺材鋪裡……”
  “棺材鋪?”陸寄風心頭打了個突。
  巽陽君道:“對!當時我們都吃了一驚,我們在店外張望時,棺材鋪的老闆出來了,見到我們便招呼,問我們是不是通明宮的道長,又問怎麼不是八位?我心中泛疑,通明宮這樣的聖地,絕俗已久,除了靈虛山下百姓以及道門中人外,一般人並不知道。而這個老闆還認定了我們是八個人該來,豈不是指著我們師兄弟八人嗎?我問他有什麼事,他說有個書生樣的男子買了兩副棺材,要他交給通明宮的八位道長!”
  陸寄風看了眉間尺一眼,眉間尺挑眉道:“這是擺明暸說我了,很好,我買了兩副棺材叫你們去領貨,然後呢?”
  巽陽君瞪了眉間尺一眼,道:“好,你自己認了最好!我覺得奇怪,仔細問了那老闆訂棺材之人的長相,老闆所形容的,分明就是你的樣子!我那時還以為是弱水師叔的弟子,便進入店中看是什麼棺材,推開棺木一看,裡面放了張短箋,要我們帶著棺材到某間客棧找師父和師叔。”
  “我們只好雇了車拖著棺材,前往那間城外的客棧,但這樣實在太過顯眼了,我便叫眾人緩一個時辰再出發,我先一步去探路,看看是什麼狀況。”
  任何人到了這個地步,都會發覺出不妙的事,巽陽君會違背師命先行查看,也算是有決斷力了。
  巽陽君道:“還好我先一步去查看,否則師父與師叔就要死得不明不白,師叔的沉冤也更無法洗刷了!”
  陸寄風問道:“究竟你看見了什麼?”
  巽陽君激動了起來,道:“當時我看見師父在客房中打坐,房裡十分黑暗,但是看得出來師父無恙,我心裡一放鬆,正想出面喚師父,一道人影躍了進來, 劍便往師父心口刺去!
  那人出手極快,但是師父最擅長輕功,躍開閃過了這記偷襲,那人穿著一襲黑衣,臉也蒙著,一連幾劍緊攻,師父的身子在小小鬥室間遊走閃避,還從容地問:‘你是什麼人?為何一路追殺於我?’”
  陸寄風一怔,心頭不斷疾跳,那黑衣人又出現了,冷袖已說過他冒充眉間尺,現在想是故技重施,硬要栽贓給他。而陸寄風更想不到停雲道長離開雲府之後,就會被他盯上。
  這名黑衣人一再陷害眉間尺與陸寄風,要逼著他們與通明宮為敵,到底他真正是與哪一邊有仇?
  這個人的出現,行事作風總是令陸寄風大惑不解,只得聽巽陽君怎麼說。
  巽陽君道:“那人沉默地急攻緊搠,根本不回答師父的話。我躲在外頭,想出面相助,但師父和那人過招來往十分快速,迴旋周身,大開大合的過招,兩人就將那間小小鬥室每一處空間都佔去了,我根本找不到插針之地,想躍入戰圈也不知從何下手,深怕出手失準反而傷了師父,又怕出聲害師父分了心,因此我只能握著劍,屏息觀戰,不知如何是好。”
  “師父很多次都企圖閃身出房,只要到了空間較廣之地,以師父的輕功,那人絕對追不上,也傷不了師父了。但是他似乎看穿了師父的用意,雖然攻勢綿密,卻牢牢守住了出口,不讓師父有奔出房間的機會。久戰之下,師父情況危矣。兩人約莫過了十來招,嗤地一聲,師父中了一劍,過不久又是嗤地一聲,師父又中一劍,師父勉力提劍格了幾招,又中一劍,身上已是鮮血淋漓了。”
  “師父退至榻邊,己無力還手,我正要躍出去之時,聽見師父叫了聲:‘且慢!’那人已提起了劍,竟沒有朝師父身上刺去,一劍停在半空中。師父急促地說:‘自從兩天前我著了你的道兒,你一直緊跟在我背後,不殺我也不放過我,倒底你有什麼目的?’那人聲音低沉地說:‘當然是殺你。’師父說:‘哼!你這幾日總是一日傷我幾劍,便立刻離開,為何不早早取我性命,要多等這兩天?’那人笑得更陰沉了,說:‘我等著你的傷勢漸重,再慢慢地殺你。’”
  陸寄風聽得心悸,這黑衣人的手法果然陰險。陸寄風心中揣磨了一番,實在難以斷定那黑衣人的武功到什麼樣的境界、是否能勝過停雲道長。
  聽他這樣的做法,應該不是停雲道長的對手,便採取消耗戰術,偷襲成功就溜,等幾次偷襲得手,停雲道長傷上加傷而實力減弱,他再下手取命。
  但是,也有可能那名狡滑的黑衣蒙面人是故布疑陣,隱藏實力。
  巽陽君道:“師父說:‘貧道與閣下素不相識,為何要以這陰險手段取我性命?’那人說了句:‘你知不知道理由,都得死!’便一劍往師父的頸子劃去,若是我再不出手,師父必會死在我面前,我再也顧不得其它了,立即躍了進去,喝道:‘住手!’那人驟變劍勢,往旁一劃,劍尖竟已抵著我的咽喉……”
  巽陽君咽了口氣,似乎仍心有餘悸,道:“我立刻不能動彈,但他這一劍並沒有刺進來,只是抵著我的頸子,冷笑著對師父說:‘呵,你徒兒守了這麼久,還是沉不住氣。’”
  “師父嘆了口氣,沒說話。我才領悟原來師父和他早就知道我在外面,師父故意問他話,是要套出他的身份或動機,讓我知道是誰追殺他,回去好有個追察的線索。但是我見到師父就要斃命在我面前,我又怎能袖手不管?”
  任何人在那個關鍵都會出面阻止,確實巽陽君並沒有選擇。
  陸寄風點了點頭,再聽下去。
  巽陽君道:“那人轉過頭來看著我,笑道:‘你棺材帶來了沒有?’我一愣,張著口說不出話來!原來兩副棺木是他訂下的,用來裝我和師父的屍體!”
  眾人都屏息不語,雖然早已料到棺木是黑衣人預先準備的,可是還是讓他們心驚膽跳,深感不安。
  眉間尺突然“哈哈哈”笑了幾聲,把陸寄風嚇了一跳,巽陽君等人更是同時一震,眼中露出幾許驚慌。
  “你笑什麼?”坤陽君怒問道。
  眉間尺笑道:“好、好、好!真是大快人心!此人不但有守株待兔的耐心,又有預備棺木的先見之明,從容遊走於通明宮一堆廢物之間,指揮若定,遊刀有餘,誠一時之智者也!”
  坤陽君反詰道:“眉間尺,你這是幸災樂禍,還是得意洋洋?”
  眉間尺老實地說道:“幸災樂禍。”
  陸寄風道:“你自己還不是被他割斷過喉嚨、下過春藥、打成過重傷?有什麼好幸災樂禍的?”
  眉間尺道:“獨受難不如眾受難,看見這麼多人吃過他的虧,總比只有我吃虧好,沒聽過要死也要找個墊背的嗎?”
  陸寄風唯有苦笑,認真地考慮起是不是值得為了這個師父,與通明宮為敵……
  乾陽君道:“你們師徒不必在那裡套招,那個人是不是眉間尺還不一定呢!”
  巽陽君也道:“眉間尺!反正你知道接下來自己的惡行,還要我來說嗎?”
  眉間尺意興闌姍地說道:“是啊,我都知道,是沒什麼好說的,接下來就是你師父被殺了,你被砍了,完!”
  “你那時果然在場,現在你已經自己說出來了,看你如何狡賴!”巽陽君道。
  眉間尺道:“這位道長,這是連豬都猜得出來的!”
  “你別多嘴,讓巽陽君說完吧!”陸寄風道,“巽陽君,那人安排你們帶兩具棺木前來,應該不是為了裝你,而是為了裝載弱水道長和停雲道長的屍體吧?”
  巽陽君一怔,道:“你怎麼知道?”
  眉間尺冷冷地說道:“我不是說這是連豬都猜得到的嗎?”
  陸寄風故意不接眉間尺的話,徑自向巽陽君問道:“那名黑衣蒙面人後來怎麼樣了?”
  巽陽君怒瞪了眉間尺一眼,才道:“他又轉頭對我師父說:‘你想套問我的身份,就是告訴你也無妨,總之死人是不會說出秘密的。’師父便問:‘你是誰?’那人說:‘世仇。’師父說:‘劍仙門?你們向來只針對師尊真人,並未亂殺無辜,為何今日一改常態?’那人陰森森地冷笑起來,說:‘呵,現在有了非殺你不可的理由了,弱水的屍體傷口若被認了出來,豈不是壞了我的苦心?’師父一怔,問道:‘此話何意?貧道不解!’那人道:‘你知道的夠多了,死人不需要知道太多!’”
  “他話還沒說完,抵著我頸子的劍尖力道已有微變,我知道他話一說完就會先殺我,再殺師父,我心想橫豎是死,不如我用一命換師父逃走的機會,我便猛然往前迎去,抱住那人,叫道:‘師父,你快走!’”
  “他沒想到我會迎上去,手微微一偏,劍刀劃傷了我的頸子,他立刻一腳踢開我,同時劍就往師父身上攻去。師父雖重傷在身,仍勉力抵擋,我提劍躍上前與師父兩邊夾攻他,誰知他長劍一揮,就接下了我和師父兩劍,他的劍竟這麼快,快得讓我連看都沒看清楚。我劍刀貼身向上,向旁一擊,以險招震退他的劍,他手腕一抖,我只看見青光飄搖,眼前劍光有如飄幻不定的柳枝,朝我的頭頸要害撲來,他的劍法來勢看似輕柔,一接招卻完全無所著力,就逆著我的格拆之勢滑去或撲來,令我的劍勢總是落空滯塞,簡直像是掉在泥淖裡抓泥鰍一般……”
  陸寄風插嘴問道:“道長,你還記得那人的劍法嗎?”
  巽陽君道:“印象深刻!”
  “能否讓在下看看?”
  巽陽君冷笑道:“好,就讓你無話可說。”他轉頭對身後一名道長說道:“師弟,請你以本門‘伏魔劍法’跟我拆招。”
  兌陽君抱劍一揖,便出劍往旁一橫,擺出了起劍式。
  巽陽君道:“我記得他有一招是這樣直著挺劍攻來,我把劍刀橫擋在前上下 振,這一式‘風泉招來’本可保護頸部要害,但他的劍竟這樣一滑,往我右手刺到!”
  巽陽君邊說,邊與兌陽君比劃,而旁觀的其它六陽都微微動容,這一劍的走勢奇扼,通常一劍被擋下來之後,就該換招再攻,那人卻能順勢改變劍路,亂傷對手不是要害之處,好像是一尾亂鑽亂咬的泥鰍一般,沒有目的也沒有章法,反而讓人不勝其煩。
  乾陽君忍不住低聲啐道:“果然是劍魔的餘孽!”
  司空有曾被武林中人封過“劍魔”之號,這當然不是什麼讚美之詞。劍仙門的來歷,陽字輩的弟子也都還算清楚,難怪見到這樣邪門的劍法,會勾起他們的感觸。
  陸寄風卻更感不祥,那樣的劍法走勢,也是他揣摩出來的柳家劍法的正宗劍意。
  陸寄風自從想過如何破解柳衡的劍法之後,對劍更有領悟。他體會出柳衡所學的劍法與遊絲劍法,雖然原理都是四兩撥千斤,可是遊絲劍法輕靈,柳家劍法卻是滯手礙腳,走沉重一路。
  柳衡並未得其意,總是拚命求快,這套劍法如果由高手來發揮,就應該越沉越好,沉如泥淖沼擇,那更是困住敵人的不二法門。
  他不由得望向眉間尺,眉間尺臉上依然是那玩世不恭的表情,看不出他的心意。
  眉間尺突然發話道:“你比畫得不三不四的,真是教我看不下去!”
  說著,他隨手一揮,原本無劍的手中竟閃出一道清輝,直逼巽陽君,乾、坤二陽雙劍齊至,喝道:“休想殺人滅口!”
  但這清輝只一瞬,清鏹兩聲,眉間尺手中又已空空,飄然退立在原地,帶著嘲笑的眼神看著他們。乾陽君與坤陽君都是一怔,他們的劍尖被格去的力道震得抖動不已,但是眉間尺方才所出的劍怎麼就不見了?
  他出劍的一瞬間極快,眾人都沒看清他如何出劍收劍,陸寄風則一清二楚地看見他是從懷間抽出極軟極薄的一片劍刃,以真氣駕御它而硬生生接下兩名道長的攻勢。
  原來眉間尺從不配劍,是因為他的劍與別人不同。他的懷中劍這麼驚鴻一瞥,才會讓陸寄風見到。
  乾陽君驚魂未定,道:“你想殺巽陽君滅口嗎?”
  眉間尺笑道:“我不過想教教他正確的劍法,請他下次示範時不要再用這麼爛的劍法,說出去多丟我劍仙門的臉!”
  乾陽君怒道:“哼!我從沒聽說教敵人劍法的,你瘋了嗎?”
  眉間尺道:“我也沒聽說在眾目睽睽下殺一個人來滅口的,諸位的想法真是不同凡響。”
  為了不讓他們再度落入無意義的爭吵,陸寄風忙道:“巽陽君,那人的劍法我已經知道了,接著呢?”
  巽陽君道:“我一劍落空,眼前接著一黑,低頭看見他的劍已刺在我胸口中了……”
  “他這一劍怎麼來的,我根本連看都沒看見,他猛然拔出了劍,我的血噴得老高,那時我倒了下去,眼前雖然什麼都看不清楚,可是聽覺和意志竟然還是十分清晰。我聽見師父悶哼了一聲,應該是也中劍了。他笑了起來,笑得十分得意,十分冷酷,還說:‘如今通明七子,已有兩個死在本門劍下,終究是“無”不如“有”,哈哈哈……’”
  眾人都不由得望向眉間尺與陸寄風,是的,會說這種話的人,只有與通明宮結為世仇的劍仙門。
  巽陽君喘了口氣,道:“那時,我又聽見一聲驚呼,喊道:‘師祖,師叔!’是運送棺木的弟子們來了,他們見到室內的景象,全都吃驚萬分,都亮出了劍,包圍著那黑衣人,對他喝道:‘你是什麼人?為何要傷我師祖與師叔?’那人聲音冷淡地說道:‘可惜,你們再晚個半刻鐘前來,狗命也不致於在此斷送!’接著只聽見慘叫驚呼、劍格之聲,到處鮮血飛濺,刀光劍影,接著有人重重地跌在我身上,斷了氣。眉間尺他大開殺戒,殺了虎牢觀的六名弟子!”
  巽陽君指著眉間尺,激動地大聲說道。
  眉問尺依然是那副事下關己的樣子,陸寄風總算知道為何八陽君出手這麼不客氣,他們認定了眉間尺是殘殺通明子弟的喪心病狂,又怎麼會對他容情?
  眉間尺冷冷地問道:“你講完了沒有?”
  巽陽君道:“怎樣?你心虛了,是不是?”
  為了不讓他們再起爭端,陸寄風道:“巽陽君,你說眉間尺大開殺戒,把所有送棺木的人都殺了,他讓誰護送棺木?”
  坤陽君接替巽陽君,開口道:“我們七人從回到觀中,聽說師弟去接師父,也沒多想什麼,但是當天傍晚,便有腳夫送來兩具棺木,棺木內赫然是師父與師叔的屍體!我們只見過弱水師叔一兩次,不能確定是他,連忙請平城觀的鳳陽君來認,他一見到弱水師叔的屍體,當場就吐血昏迷了過去。弱水師叔甚得他弟子們的愛戴,見到他殘缺淒慘的死狀,鳳陽君幾乎要心裂腸斷!”
  說到此,乾陽君、震陽君等都咬牙切齒,恨不得奔上來殺了眉間尺和陸寄風,只是坤陽君擋在前面,有意阻止師兄弟們動手。
  陸寄風皺著眉,照這樣說法,剛才眉間尺阻止自己前往平城觀,就是怕自己在不明究裡的情況下見到鳳陽君、龍陽君,會遭到攻擊?
  難道殺停雲道長的人,真的是眉間尺?
  陸寄風此時心中的疑惑源源不絕,為了怕自己分心,他儘量暫時不去想,專心地聽著他們陳述。
  坤陽君吸了口氣,道:“我們追問腳夫是誰要他們送棺木來的,他們所形容的樣子,分明就是你!但當時我們並不知仙劍門掌門的尊容,想了許久,想不出本門何時結下了那樣一個仇人。只是,師父與師叔的屍體都已經被送到了,去接師父的巽陽君為何卻下落不明?我們很擔心他遇到不測,正要去找他,客棧的人便已經來通報我們,說有人在客店大開殺戒,殺了許多道長。我們趕去一看,果然……遍地都是本門弟子的屍首……”
  坤陽君深吸了一口氣,控制住激動,才繼續說道:“客棧的店家正將巽陽君置放在燒炭的地坑之上,放血打背,我上前以內力逼出瘀塞在師弟胸膛中的血塊,才保住了他一命。若非巽陽君的心臟略偏,天生與常人不同,他絕對只有死路一條,眉間尺說的那些話,也傳不到我們耳裡。”
  眉間尺只是堅決地說道:“我沒說過那些話!”
  坤陽君道:“有沒有說,你心中有數!”
  眉間尺哈哈一笑,道:“只憑轉述,如何就認定了是我?你親眼見了?”
  坤陽君冷靜地說道:“是的,只憑轉述,不能賴你,巽陽君被救回之後,他詳述了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我們討論再三,終於明白那時你對師父所說的話的意思,也明白了為何你要屠殺眾人滅口!”
  眉間尺道:“我倒很想聽聽你們討論出了什麼東西。”
  坤陽君道:“你屠殺本門的動機,只是為了隱瞞弱水師叔的死因,怕師父將師叔的死因告訴眾位師伯們,壞了你的計謀!”
  眉間尺嗤之以鼻,道:“弱水的死因關我什麼事?我為何要替他隱瞞?”
  坤陽君道:“如果若水師叔的死因被說了出去,陸寄風就沒有機會當上本門的掌門人了!
  因為弱水師叔身上的傷,是陸寄風的指氣!”
  陸寄風一怔,眉間尺道:“放屁!我本來就不可能讓陸寄風去當你們的掌門人!
  如果陸寄風真的福至心靈,殺了弱水,那我還要大聲叫好,到處宣揚,為何要隱瞞?”
  乾陽君喝道:“是嗎?哼,這只是你的一面之詞!劍仙門與本門世代為仇,你們對付不了師祖,就想出這種卑劣陰謀!”
  “什麼陰謀?”
  乾陽君道:“當然是佔奪通明宮的陰謀!”
  在眉間尺又詫異又感荒謬的神情下,坤陽君冷靜地說道:“眉間尺,我很佩服你,不是佩服你的武功,而是佩服你對陸寄風的調教。你不知用了什麼方法,把陸寄風調教得服從無比,然後再讓他進通明宮,得到真人的真傳,目的就是把通明宮佔為己有!陸寄風不知為何殺了引他入門的弱水師叔,若是師父把這件事報告真人,只怕真人會親自了結陸寄風的性命,所以你才要殺死師父滅口,而且還毀壞弱水師叔的屍體!”
  眉間尺忍不住大笑,道:“哈哈哈……真是太天才了,你們把通明宮當寶,就以為本門也一樣覬覦那掌門之位?我倒問問你們,是陸寄風求司空無收他為徒,還是司空無求陸寄風當徒弟?”
  坤陽君道:“陸寄風服過天嬰,這樣的體質才能受真人的傳授,天下就只有他一個人有這樣的機會,真人也是逼不得已才將畢生絕學傳授給他。不過,我們已經以最快的速度通報了靈虛山,真人才會要我們帶你們上山說清楚,你們的陰謀絕無法得逞的!”
  陸寄風心中暗嘆,他本來就想都沒想過要接下通明掌門一職,可是對靈虛山的弟子們來說,“真人將把位置傳給劍仙門的人”這樣的風聲一傳出去,卻絕對會對通明宮百觀造成無比的震憾,如今自己恐怕也成了所有通明宮弟子的假想敵了。
  眉間尺道:“說來說去,通通都是你們的理由,那個黑衣人不是我就不是我!”
  坤陽君道:“好,那你就說說你的理由,你有什麼理由證明屠殺本觀弟子的人不是你?”
  眉間尺好整以遐地說道:“我的理由實在太充份了,第一:我的武功不是停雲那瘦皮猴的對手,我雖想殺他,卻沒本事,不敢掠人之美!而停雲這瘦皮猴與我無冤無仇,我也懶得殺他。第二:就算是我殺了通明宮的牛鼻子,也不會浪費錢買棺材給他!頂多附贈火種一包,隨你燒去了事。第三:不是萬不得已,本人絕不蒙面!我生得英俊儒雅,又不怕人看,蒙著作什麼?”
  這三個理由,說了跟沒說一樣,陸寄風忙道:“各位,這其間必定有誤會,弱水道長與停雲道長的屍體在什麼地方?能否讓我看一看?”
  坤陽君道:“師父和師叔的法身已經送往靈虛山了,你們只要隨我們前去,自然就能見著!”
  眉間尺冷冷地說道:“不必去了,那屍體是假的!”
  此言一出,眾人無不愕然,巽陽君問道:“你說什麼?”
  “我說屍體是假的!”
  陸寄風道:“誰的屍體是假的?”
  眉間尺說出了就連陸寄風都無法置信的話:“弱水的屍體是假的!”
  巽陽君道:“你在胡說什麼?弱水師叔的屍體我們都見到了,你還在這裡信口開河!”
  眉間尺對巽陽君道:“你去見停雲道長時,可見到了弱水在場?”
  “師叔那時已遭毒手,當然不在場!我見到那時的客房中,有具以布纏裏住的尸身,當然就是弱水師叔!”
  眉間尺道:“你根本沒瞧見他,不是嗎?弱水這妖道沒死,是他冒充成我,把你們要得團團轉,其實都中了他的詭計,你們還是去找出他比較實在,纏著我們, 點意思也沒有!”
  坤陽君氣得聲音發著顫,道:“你的意思是……殺死師父和本門弟子的人,都是……?”
  “對!”眉問尺說得斬釘截鐵。
  乾陽君再也忍無可忍,怒目圓睜,道:“你竟敢侮蔑師叔,可惡!”
  巽陽君也悲憤地說道:“你信口雌黃!弱水師叔一生所受的冤屈還不夠?你以為把什麼都推給他就行了?”
  “弱水師叔是個改邪歸正的人,他為了除魔傳道,做了多少盤算努力?現在他已經以死明志,本門不許任何人再任意侮蔑他!”
  “眉間尺,你太卑鄙了!”
  八人各個群情激動,叫罵不休;眉間尺卻一臉輕蔑,像是在感嘆他們受人蠱惑,但是看在八陽君眼裡,卻像是嘲弄與挑釁。
  不要說眾人根本不可能相信眉間尺此時所說的話,就連陸寄風都覺得太過匪夷所思,弱水道掌死在他面前,屍體還是他親自帶回雲府的,他怎麼可能沒死?
  一時之間,雙方又是一觸即發,陸寄風心知眉間尺這回引起的公憤更加嚴重,要眾人平心靜氣聽他說完是不可能的,便道:“各位,此事我會弄清楚,等查出來龍去脈之後,陸寄風一定親自上通明宮說明真相!”
  說著,他一把抓起眉間尺的後領,便要往外躍去。
  眾人喝道,除了雙眼重傷失明的離陽君之外,其它七人都迅速展開劍陣,擋住陸寄風的四面八方去向,陸寄風單掌推出,眾人只感到一股溫和的力量將他們的身子舉起,眾人腳不著地,往旁滑過,讓陸寄風帶著眉間尺奔了出去,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的背影很快地消失在眼前。
  眾人面面相覷,陸寄風的身手如此高強,他們八人根本就不是對手,又如何能擒他。
  乾陽君氣得臉都紫了,道:“可惡!陸寄風學了真人的功夫,拿來對付本門,真是忘恩負義!”
  坤陽君嘆道:“他若真的要對付我們,我們或許已經沒命了。”
  “但是他袒護著眉間尺,還侮蔑師叔!”
  此話一出,眾人臉上都是不平之色,巽陽君說道:“說不一定陸寄風是暫時不想得罪我們,和眉間尺先謀脫身,再商議出自圓其說的說詞,來蠱惑真人!”
  坤陽君心中忐忑,道:“真人的智慧當世無匹,應該不會被陸寄風蠱惑……”
  乾陽君搶白道:“那麼真人又為何只傳他上清含象功,而不傳給師伯們?”
  “因為……陸寄風是唯一有天嬰血氣的人,聽說我們凡人是練不來的……”
  乾陽君道:“雖是如此,把陸寄風的血肉封在煉丹爐裡,煉成大藥,還可以分給七子們,讓本門許多人都有這樣的體質,甚至說不一定可以治好靈木師伯!為何真人不煉化陸寄風,反而讓他成為這樣一條禍根?”
  眾人都有這樣的想法,但因為事涉以活人煉丹的旁門左道而不敢宣之於口。司空無精研丹道,雖然舉凡採補、活人煉藥之法都懂得,但因為太過邪門及可惡,司空無從來不曾為之。
  司空無堅守原則,然而,世俗之心未脫的弟子們之中,卻有不少人暗暗覺得:“就算是邪術,如果能助益更多人,倒也無妨。”
  這種想法,尤以越後輩越強烈,輩份高的不好說出來,也只有乾陽君會說出口而已。
  坤陽君心中很不是滋味,道:“罷了,趕緊通知靈虛山,等候真人示下吧!”
  八人正要離去,前方卻有一人緩緩走來。
  一見到那人,八陽都有些意外,乾陽君迎上前道:“你怎麼來了?有什麼事嗎?”
  那人微微一笑,道:“有人想見各位,我來帶各位前去見他。”
  “見誰?”
  “見你們師父,去陰司!”
  話未說完,劍揮一閃,眾人還未看清發生了什麼事,血柱已噴得老高。
  乾陽君被一劍劈斷了頭,血從頸部的斷口像泉水般噴湧而出。
  嘩啦的噴血聲中,乾陽君身邊的眾人已被他的血淋得滿頭滿臉,眾人都被這景象震慴住,根本沒想通怎麼回事,另一劍已刺入坎陽君的肚腹,劍尖一挑,坎陽君自胸至腹整個被剖了開,內臟順著流出的脂肪滑曳而出,接著一劍橫劈,坎陽君身邊的艮陽君已被腰斬!
  三人的血像是三具紅色噴泉,一下子就將天地染成腥臭地獄。
  五陽驚駭莫名,那三劍就殺了三名當世高手,速度之快難以想像,更可怕的是:他們絕對沒想到這個人會對他們動手!
  五陽幾乎被震慴得全身動彈不得,但已本能地拔出劍來,渾身血淋淋地正要對付面前的惡鬼,然而,手才碰到劍鞘的坤陽君,突然頭頂一震,接著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但是,那個景象卻讓四陽君永遠難忘!
  有一道黑影,自高處一閃而落,一劍,就將坤陽君由頭頂至胯下劈成了兩半。
  坤陽君的身體往兩個方向裂了開,出現在四人面前的,是一張沒有沾到任何鮮血,皎潔如月的臉孔,帶著那睥睨天下的眼神望著他們。
  “你……”
  就在四人渾身發冷的時候,殺了三陽的那人,手中之劍已如水練般嗤地畫來,銀光閃過,絕命只在一瞬間!
  而他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的殺戮,他的容顏,就像地獄中的阿修羅般,美得令人害怕。
  那邪美的容貌,成了他們死前留在眼裡最後的殘像。而地上大片散染著的血肉,與漫漫升起的朝陽一樣,是絢麗的紅橙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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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念之五情熱

  陸寄風帶著眉間尺奔離了荒野,既然不能去平城觀,那麼他只好將眉間尺帶往自己所住的府邸之中,以免再遇干擾。他有一肚子的疑問,想要與眉間尺商討個明白。
  陸寄風與眉間尺奔出了一段路,才放開了他,在前面領路,兩人二剛一後,以極快的身影閃身進入府邸書齋,陸寄風關上門,沒讓任何府中僕侍守衛知道他回來了。
  眉間尺張望四壁,笑道:“你哪來這麼大宅院?你當官啦?”
  陸寄風滿佩服他一下子就猜了出來,便點點頭承認。眉間尺眼中微現驚異,道:“這可真是奇事一件。”
  眉間尺雖然桀傲,卻也是心思細膩之人,他見這處華宅的書房並無多少經書,不像一般附庸風雅的官員,就算不讀書,也要把書房弄得到處是書,以表現自己的學問,就猜出這間華宅的主人生性自然淡泊,應該是陸寄風。只不過武林中人竟會受官銜,而且由宅第的外觀看來,還是不小的官,那無論如何還是令他有幾分意外。
  至於陸寄風為何願意接受官位,眉間尺也懶得問,他相信陸寄風必有他的充份理由。
  見陸寄風陰沉沉的樣子,眉間尺也知他心中在想什麼,便微笑道:“你不相信我說的?”
  陸寄風大聲道:“沒錯!弱水道長死在我面前,還是我親手把屍體交給停雲道長的,他如果沒死,瞞不過我!”
  眉間尺道:“哼,瞞不過你?他有一萬種方法可以瞞過你!”
  陸寄風道:“你憑什麼認定弱水道長沒有死?你有證據嗎?”
  眉間尺會那麼有把握道出這件聳人聽聞的事,那一定是手上握有極有力的證據,誰知眉間尺道:“我有十成的把握,不需要什麼證據。”
  “你……”陸寄風怔了一會兒,嘆了口氣,道:“好,你就說說為什麼你這麼有把握。”
  眉間尺正要開口,門外突然傳出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管家和僕人在走廊急奔,管家著急地問道:“中領軍大人怎麼不在房裡?誰知道大人去了哪裡?”
  僕人的回應聲都是茫然不知,管家急得跳腳,叫道:“千綠姑娘呢?千綠姑娘也不知大人下落嗎?這可怎麼好……”
  此府的管家與僕婢都是朝廷賜的,這幾日以來陸寄風根本都還不大認識他們,不過他素知這位管家已服侍過好幾名三品以上的官員,十分穩重能幹,如今急成這樣,必定是發生了大事。
  陸寄風推開書房的門,道:“我在這兒。”
  管家一見陸寄風居然就在書房,又驚又喜,驚的是他剛剛明明就已經找過書房,卻沒見到人,怎麼會一下子就冒出來了?不過反正人在就好,他也不去想那麼多了。
  管家三步並作兩步地奔到他面前,屈身跪稟:“大人,萬歲聖駕親臨,請您到街門迎接。”
  拓跋燾竟會突然間親自到臨,令陸寄風有些吃驚,回頭一望身後的眉間尺,眉間尺揮了揮手要他先去,陸寄風只好先隨管家出去,有什麼事回來再說。管家指使僕人們七手八腳地替陸寄風換上官服,又指派了幾騎隨從出府,到領軍府外的街門等候皇帝的聖駕。倒底在宮外面見皇帝的儀節是怎樣,陸寄風也不大明暸。
  不知道是出了什麼天大的事,竟會勞動御駕親臨?
  雖然這有點讓陸寄風感到意外,可是對魏的國人來說,卻不是什麼奇事。拓跋燾生性極為好動,精力充沛,平日幾乎不需要多少睡眠,除了朝堂之外,想到什麼就會突然間只帶幾名隨從輕騎出宮,到臣子的家中討論國事。有時御駕巡幸外地,回都之時,連皇宮都還沒進,就先到臣子的府第談論他的想法。朝中受重用的臣子都已經習慣了拓跋燾這樣的作風。
  陸寄風才至門外,拓跋燾的前行隊伍已至,拓跋齊騎著駿馬守著的華車,一定就是御駕了。
  陸寄風下馬步行上前,近侍宗愛以玉鉤掛開禦簾,車內的拓跋燾露出面,微笑道:“陸寄風,你可起得早。”
  陸寄風暗想:“知道皇帝要來,起得不早也得起,難道教你明天再來嗎?”
  拓跋燾又道:“今日已是國師齋醮的第九日,你隨朕同赴法會,一同為國祈福。”
  陸寄風應了聲是,便告退下去,他才一上馬,內侍便牽著他的馬將他引到禦車旁隨駕。
  陸寄風這才知道來到平城的這幾天都見不著寇謙之的原因,原來他在行祈福法會。自從寇謙之被奉為國師之後,便時常舉行漫長浩大的祈禱儀式,每次參與者上千人,規模之大,世所未有。
  儀駕行進之中,車中的拓跋燾不時轉過臉與陸寄風說話,問他祖先之事,陸寄風自小時常聽父母說起,便將所知告訴拓跋燾。
  拓跋燾聽得攸思不已,道:“原來你是賢人之後,難怪卓爾不群,崔先生所說的中原門戶品級,是有些意思。若是我大魏也有這等嚴密的品級之分,必能使人人重視家譽、激勵風俗。”
  陸寄風心裡想:“那是你不知道門戶等級的弊病才這麼說!”但他也不置可否,拓跋燾又道:“我大魏國威縱橫,但為何就是不出像崔先生、盧先生那樣的人物?便是缺乏了門風薰陶,以致野性難脫,總不似個朝廷。如今的局面,有北方有蠕蠕、燕夏等國,南邊有宋,確實是應該以戰略為先,但有朝一日朕統一了南北,光靠武力是不能讓你們漢人服氣的。”
  沒想到拓跋燾已經想到將來該如何統禦漢人了,這份自信與偉略,令陸寄風不由得猜想著拓跋燾究竟是雄才大略,還是狂妄自大?
  畢竟自古以來,胡人再強盛,對漢人來說都只視為一時的災難,沒有人會將之視為定局。
  就連胡人自身也沒有統一南北的自信,以致於從前平定了整個北方的秦國符堅,也在南徵之前也飽受自己的族人質疑,他的潰敗,更是堅定了“胡人不可能統治天下”的普遍想法。
  拓跋燾這份自信是從何而來,令陸寄風很感到意外。
  陸寄風道:“胡漢不同俗,再說中原三輔暫時被夏國所佔,只要將夏國驅逐,收復長安,便等於是有了天下,這對萬歲來說,有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萬歲何必深入宋國那樣的南邊低濕之地,棄近取遠?”
  陸寄風說得很委婉,但是拓跋燾聽多了臣僚的場面話,何嘗聽不出陸寄風的用意只是希望自己打消侵略南方的主意?拓跋燾笑道:“陸寄風,你認為朕就像原始的胡人一般,攻城取國,只為一時劫掠嗎?”
  “微臣並無此意。”陸寄風道。
  拓跋燾笑道:“普天之下皆為王土,對朕而言,南方也是國土。朕想治理漢人,又有什麼不對?”
  陸寄風不便再說什麼,只好應而不言。
  拓跋燾道:“你們漢人所恃,不過是三皇五帝,三皇五帝難道全是中原人?天下有德者居之,並非漢人居之,再說,我大魏立國已有百餘年,始祖元皇帝征服百部,控弦二十餘萬,遠近肅然,莫不震慴。我魏國的開基史傳,並不遜色於赤帝之子!”
  陸寄風並未聽過魏國開國的歷史,也有點好奇地望向拓跋燾,他想起拓跋燾曾以鮮卑話和拓跋齊談到舞玄姬的事,不由得聯想到:魏的國史,會不會和舞玄姬有什麼關係?
  只聽拓跋燾感嘆地說道:“膚自即位以來,便想修訂國史,但是朝中文武不識朕意,總是敷衍了事,所編國史不是歌功頌德,便是向壁虛構,有朝一日,朕一定要親眼見到國史修成,讓天下萬民知道我皇魏也是傳承受命,源遠流長的!”
  陸寄風道:“萬歲深思熟慮,修編國史確實是件大好的事。”
  事實上陸寄風想的是讓拓跋燾把心思放在修史上,總比只想到侵略戰爭來得好。
  而編修國史,讓漢人也了解魏國的傳承,確實也是減少胡漢差異的好法子,總不會再把魏人視為茹毛飲血的嗜殺之輩。
  不料拓跋燾說道:“陸寄風,你先祖陸機、陸雲,都是以文采揚名,想必你的詞賦造詣也是家學淵源,若由你主修國史,意下如何?”
  陸寄風嚇了一跳,忙道:“微臣對文理一竅不適,就連詩書都未讀過,可真是貽笑天下了。”
  拓跋燾笑道:“是嗎?”使不再提此事。
  車駕往東南郊而行,遠遠地就看見起了一座高大聳天的五重巨壇,簡直要與蒼天相接一般,氣勢睥睨地矗立在平野遠山之間。
  陸寄風心中不禁暗嘆,通明宮的第三代弟子在魏國會有這樣的地位,難怪停雲道長對弱水道長心折佩服。
  車駕越近,便越看得見五重高壇外已經張出華幕,代表道家的青色帳幕綿延不見盡頭,幕前兵馬陳列,青旗招展,陣陣裊裊青煙籠罩著,更顯得肅穆。
  極目所見,除了朝中重臣之外,更有成千上百名道士成方矩排列,通明宮在平城有這麼多的弟子嗎?陸寄風不由得懷疑了起來。高壇之旁設立著許多眼花撩亂的樂器,但樂工們竟都穿著道服,不知道是樂工還是道士。最前首則有數十名捧著法器香爐等物的道上,面無表情,十分嚴肅。
  拓跋燾下御駕,換登軟轎,由近侍及中領軍們護送上壇。登上五重高壇之後,所見到的天地更是寬闊無比,白雲冷風吹拂衣襟。俯身下望,密壓壓的文武百官、道士俗眾們變得十分緲小,如在腳下。
  拓跋燾下軟轎,此時身邊除了內侍、崔浩等幾名最親近的臣子之外,就只剩下拓跋齊、陸寄風等近衛侍立在旁。這時便有兩行道士持著青帷夾**走廊前端,四人摃著輕輿軟轎走近,還有六名美貌道童前行,兩個捧著琴與香爐,四人則灑法水開道去除邪穢。
  陸寄風頗為好奇:拓跋燾都已經站著了,什麼人還能坐著?
  香煙裊裊中,輿轎停在一旁,一名鬢髮青青的道士彎身下轎,步上前來,屈身向拓跋燾行了君臣之禮後,拓跋燾竟也對他回拜,道:“信眾臣燾,見過國師。”
  原來此人就是北魏的國師寇謙之,陸寄風仔細看著他,只見他身量中等,容色充盈,看不出有多少歲,手執塵尾,眼眸十分沉重有神,但透出的光彩卻是權力者的威光,而不是修道人的清氣。
  寇謙之朝陸寄風看了一眼,便對拓跋燾道:“皇上,請。”
  他雖是國師,但也還是名義上的君臣,親自護送著拓跋燾坐定了尊位,才彎身退下,登上首座。
  拓跋燾的身邊立著崔浩和重臣們,依身份地位長列在下首。拓跋齊示意陸寄風和自己一起跟在拓跋燾身後,陸寄風卻只是淡淡一笑,便自動往後退,列入武班之中。
  拓跋齊見陸寄風退了開,只有苦笑。在國師的祈福典禮中,朝中文武無一期望能隨駕登壇,隨駕之後又無不希 能擠得越前面越好,但是陸寄風卻故意躲到後面去,令拓跋齊更感無奈。
  身為中領軍的陸寄風雖有職銜,卻而漠視軍責,從不入軍府執行他的職權。由於他有救駕之功,拓跋燾又是個愛才之人,便隨陸寄風之意,不責怪也不勉強。身為皇弟的拓跋齊幾度想藉著一些政治上的小動作,宣示陸寄風在皇帝面前的重要性,卻總是被陸寄風給閃了開。
  看來他無意為官,去意甚堅,當初的推辭並不是裝裝樣子。
  一陣清磬乍響,令人精神一震,而隨著兩旁香爐燃出的縷縷香煙,堂內登時氣氛變得十分優雅飄渺,像是身在仙境一般,教人不由得肅穆起來。
  清磬聲中,只見寇謙之踩著禹步旋行,步罡踏鬥,跡成離坎掛,口中念著召應神靈的禱文,接著步至壇前,道童及幾名道士在他身後,奉上令牌符水等物,讓他朝著壇下灑播符水。
  陸寄風微感詫異,這好像與清修的通明宮禮法不大一致,反倒像是民間妖道,尤其是專以畫符治病召募信徒的太平道。
  通明宮的弟子怎會公然實行民間淫道的法術?陸寄風感到極不對勁。
  寇謙之口中吟念著禱詞,壇上壇下不時傳出陣陣幽邈的笙簣,似斷似續,如幻如真,每一聲清響隨著灑出的法水,以及空氣中漸漸隱約的高雅幽香,都讓壇下的眾人靜謐無聲,氣氛更加祥和。
  寇謙之吟畢開禱之辭,收了法水,才登上法壇,展開禱文,抑揚頓錯地吟念著,法壇下的百名道士都訓練有素地跟著吟唱起來,上下同聲合應,有高低之別,繞樑呼應,通達天際,整個京城幾乎都可以傳遍。
  陸寄風在鍛意爐內修練之時,已聽盡了成千卷道家經典,他記性過人,聽過了幾遍就已都爛熟於胸。他很快聽出寇謙之和訓練有素的眾道士們所念唱的,並不是經典內的義理,而是一篇新的禱文,內容無非是告訴上天,魏國的皇帝如何“神武英明,天經大治”,他所任用的崔浩如何“侔蹤軒黃”,如此文成武治,教化大行,祈求天神讓拓跋燾“統治下靈,去除偽法”等等。禱文中竟無一詞提到修煉反省,或是為天下萬民求和平,只有滿篇對拓跋燾的歌功頌德。
  陸寄風起初聽得疑惑,聽到後來心裡竟起了反感,想道:“道法自然,清靜無為,向來便是不管世俗權爭的成敗,一旦有了求功之心,便不能清靜自然了。通明真人雖要我為他翦除妖孽,而不得不親近權貴,但怎會讓他的門生弟子如此招搖,公然做這種討好帝王的無聊勾當?”
  但是轉念再想,舞玄姬既然身在魏國宮廷之內,那麼想除去她的勢力,確實也只能以同樣的手段對付,或許這就是弱水道長用心良苦之處。
  這樣一想,陸寄風當即釋然,但他心裡仍記惦著弱水道長與停雲道長的死因之謎,總感到處處都是令他想不透之處,不由得望向吟唱禱文的寇謙之。寇謙之專注的神情裡,根本看不出任何心情。
  陸寄風也不怎麼注意齋醮的過程,不經意地眺望遠方田野居戶,但見城內千門萬戶,道路井然,規模不遜於洛陽。
  在都城的屋宇之中,陸寄風突然感到其中一片大宅上空籠罩著一片似有若無的粉煙,模模糊糊的,不知是霧氣還是塵煙。
  陸寄風大感奇怪,不由得對那處宅院多看了幾眼:心底莫名地生出一股煩躁感,突然想道:“難道那就是妖氣?”
  他從小聽疾風道長和靈木道長說什麼妖氣沖天之類的話,實際上自己卻從沒望過氣,自然不懂什麼是妖氣,此時見到那朵欲散不散的朦朧霧靄,竟本能地產生強烈的不自在之感,而很想一探究竟。
  醮儀的繁文褥節進行著,陸寄風脫不開身,好不容易等到儀式行畢,已經是天色微暮的申時了。
  這一日的齋肅祈禱終告一段落,接下來還有齋宴,拓跋燾的禦宴就在高壇之上,而壇下的齋眾至少也有上千人,十分壯觀。
  與拓跋齊等人同列禦宴的陸寄風這時才知道:寇謙之所王持的齋醮規模比他原先所想像的還要盛大,這樣的大典還要繼續好幾天,其中只有一兩天需要皇帝親自蒞臨,而舉行這樣盛大法會的目的,是為了年底的南徵能夠得到神佑。
  陸寄風更是不解,以拓跋燾的精兵鐵甲,雄才偉略,難道還會相信以這樣的法術就可以保佑獲勝?
  行醮時寇謙之是帝王之師,宴時便恢復了臣子的身份,恭敬地與臣僚同列。
  拓跋燾與眾臣行酒三巡畢,才對寇謙之道:“國師,朕順應天道,將兵出三路,取三輔,滅夏逆,如今獵期已近,天象所見如何?”
  寇謙之肯定地奏道:“啟稟萬歲,天象已然昭昭,萬歲此行必克,將兵定九州,席捲中原!”
  拓跋燾龍心大悅,崔浩等重臣也紛紛慶賀。陸寄風卻感到十分不以為然,天象雖能顯示大地吉兇,但若是以天象來預言一時成敗,未免近於妖妄。因此陸寄風默然不語,依舊坐在他的席次之中,若有所思。
  寇謙之的眼神又望向了他。陸寄風心中一檁,這才想到:“他是弱水道長的弟子,他知道我是陸寄風了嗎?虎牢觀的乾陽君他們告訴了他弱水道長的死因了沒?”
  但是寇謙之的眼神並沒有在陸寄風身上停留多久,便又轉向它處,似乎只是不經意地與陸寄風視線交接一般,半點也讓人看不出他的心緒。
  拓跋燾只得意了一會兒,便又起憂色,道:“難道天象真能預言未來嗎?雖然朕有精甲百萬,但是勝敗兵家常事,難道就不會有所逆轉?”
  寇謙之連忙道:“天象已應於萬歲,若萬歲心存猶豫,誠為大忌!”
  崔浩也說道:“微臣也以為國師所言甚是,逆夏、蠕蠕皆氣數已盡,請陛下切勿遲疑。”
  拓跋燾笑道:“朕只是不允許有半點偏差,故思慮較多罷了。”
  寇謙之又道:“微臣方才見萬歲身邊,將星初曜,想是萬歲近來得了一名武功絕世之人,留作心腹了?”
  拓跋燾又驚又喜,道:“國師果然神算無差!這位是陸卿,他形貌儒雅,想不到國師看得出他身懷絕藝。”
  寇謙之對陸寄風微微一笑,道:“威猛現於外者,只是十夫不當之勇;沉潛不發者,方為萬夫不當之豪傑。微臣敢斷言:能得陸大人護駕,天下無人可圖聖上矣!”
  拓跋燾笑道:“當真?陸卿,此後你便與朕伴駕隨行吧!”
  陸寄風簡單地應了一聲,不置可否:心中著實揣摩不出寇謙之的用意。
  齋宴已罷,眾人隨駕下了法壇,送走御駕。陸寄風急著回府去與眉間尺細談弱水道長與停雲道長的死因,便快馬馳向自己的府邸。
  不料才奔出幾裡,便有數騎快馬由後追了過來,換道:“陸大人,請留步!”
  陸寄風回頭一看,那數人都是道士打扮,正是方才在法壇上寇謙之的弟子們中的幾人。
  陸寄風心想:“寇謙之果然聽說了弱水道長之事,我若再跑,反而顯出心虛了!”
  便立即勒住了馬,攬轡以待。
  寇謙之的輕車由後方行來,立即下車,向陸寄風一拜,道:“弟子寇謙之拜見。”
  陸寄風見他居然自稱弟子,竟是把陸寄風也當成將來通明宮的掌門了,連忙下馬,道:
  “哪裡,我不過是俗眾,當不起道長這一拜。”
  寇謙之道:“師父有命,對陸大人要尊敬再三,視同真人,貧道不敢不從。”
  寇謙之的師父不知是鳳陽君還是龍陽君,他們都已知道弱水道長遭遇變故,看這個樣子,是還沒有通知寇謙之。
  陸寄風便道:“我府裡人口甚是清閑,不如到我處細談。”
  寇謙之笑道:“正是此意,陸大人,請。”
  寇謙之轉頭接過其中一名隨從的韁繩,道:“你們先回去,我要與陸大人按轡徐行。”
  眾弟子們領命,掉轉馬頭離去。
  陸寄風見寇謙之態度溫和有禮,不慍不火,竟連弱水道長死後的哀傷之情也看不大出,令陸寄風更覺得不大對勁。看來弱水道長與停雲道長在虎牢城中發生的事,還有隱情。
  兩人並馬疾行了不久,已入城內,陸寄風又感到某種怪異的氣流,不由得轉頭望向遠處,望去只見入夜的街道人家,行人稀少。
  寇謙之道:“陸大人,怎麼了?”
  陸寄風道:“我在法壇上眺望城裡,見到有一戶人家,大約就在離此不到一里處,似乎有一層霧瘴,道長您日日在高壇上祈福,難道沒見著嗎?”
  寇謙之順著陸寄風的眼神望去,道:“是不是一戶極大的宅院,上方有層粉白色的煙霧?”
  陸寄風道:“正是。”
  寇謙之笑道:“那是城中的大富人家,姓蘇毗氏,據說是女國來的鉅富。”
  “女國?”
  寇謙之道:“女國在西方萬里之遙,蔥嶺之南,已近身毒國了。”
  陸寄風聞之咋舌,道:“這麼遠?”
  寇謙之笑道:“平城內有許多人,都來自千萬里以外的重譯之國,這也並不奇怪。女國以女王統治,國家極小,不到萬戶,但出產麝香、駿馬、鹽,所以他們的商人多半富可敵國。
  蘇毗公子不知為何遠離女國,來到平城定居,他似乎十分好女色,時常有人見到他的家僕從各國買來絕色美女,個個都是傾國傾城之姿。他也精於養植花木,你所見到的那層白色煙霧,只不過是他院子中盛放的花樹罷了。”
  陸寄風這才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不過現在已是初秋,蘇毗家的院子中還能長出那麼茂盛的花海,也實在奇怪。”
  寇謙之道:“這就是他的過人之處,就連洛陽的牡丹,他都能在乎城養出來,而且花朵大逾人頭,簡直是不可方物!仙後宮裡的花,便是他進貢的極品。”
  一聽見仙後,陸寄風心中微微一悸,直覺想到蘇毗公子會不會與舞玄姬有什麼牽扯?
  陸寄風便問道:“你見過蘇毗公子嗎?”
  寇謙之道:“他是首富人家,多少見過幾回。”
  “他為人怎樣?”
  寇謙之哈哈笑了兩聲,道:“還能怎樣?鎮日買各國美女人府享用的人,當然是個身子被淘空的病鬼!蘇毗公子病得連走路都走不大動。”
  陸寄風一怔,也不禁莞爾,笑自己太過敏感,什麼都想到舞玄姬的部署上頭。
  寇謙之道:“蘇毗公子雖無官位,但與國族交往甚密,能結識他,對陸大人的前程很有助益。”
  陸寄風隨口漫應道:“寇大人跟他是朋友?”
  寇謙之道:“蘇毗公子眼裡只有女人,沒有朋友。貧道曾送了些助陽藥物給他,他連謝也沒說一聲,呵……”
  陸寄風表面上沒表示什麼,心中不由得鄙薄起寇謙之的作為,只是不便說什麼而已。
  不料寇謙之已坦然說道:“陸大人,您心中一定十分不以為然吧?”
  陸寄風也不掩飾,直說道:“以道長的修行,何必以末技討好一個鄙俗富人?”
  寇謙之笑道:“傅說舉於版築之間,膠鬲舉于魚鹽之中,那難道不是末技?何謂末技?
  不過是一種工具而已。”
  陸寄風道:“道長已經位居國師,尊位無人可比,應該已經達到了你親近皇室的目的,又何必多此一舉!”
  寇謙之搖了搖頭,道:“萬歲的信任是不夠的。論信任寵愛,沒有人比得上崔大人在萬歲心中的地位。但是陸大人您難道沒感覺出來:朝中的貴族都恨不得將他除之而後快?”
  陸寄風點頭承認。寇謙之又道:“崔大人自視甚高,以為身為清河大戶,世代簪纓,不必去討好這些野人、白戶,可是他忘了:在魏人心中,崔大人不過是個奴隸。”
  “奴隸?”陸寄風一怔。
  寇謙之道:“沒錯,崔家門第顯赫,為何不隨朝廷南遷?是因為國土被魏國佔領之後,崔大人一家來不及逃走,而成為魏的順民,那不就是俘虜而已嗎?再怎麼能幹,也只是一個能幹的戰俘,和以美色服侍萬歲的內侍宗愛一樣,根本沒有任何地位。有朝一日萬歲心意改變,天下還有誰幫崔大人說話?萬歲可以將人高高地提拔起來,你被提拔得越高,萬歲的手放開時,你就跌得越重。除非底下有許多人捧著你、襯著你,讓你跌下來時,不會跌得粉身碎骨。捧著你的人越多,或許有一天還會將你再捧回高處去。”
  陸寄風道:“我並不要皇上來提拔我。”
  寇謙之看了他幾眼,才道:“貧道知道,在萬歲身邊,眾人皆有媚色,唯獨陸大人高傲不群,目若寒星。你不說,貧道也知你無意仕宦。但是越親近萬歲,你越有機會接近鳳凰山,甚至毀了整座鳳凰山。”
  陸寄風疾望向寇謙之,道:“那是妖女的什麼地方?”
  寇謙之道:“大本營。”
  “你知道在何處?”
  寇謙之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那據說也是國家根本,是拓跋氏的生命起源秘穴,雖然我是國師,畢竟還是漢人,他們是不會把國本輕易讓我知道的。”
  陸寄風想了想,確實除了深入魏的權力中心之外,沒有別的法子知道舞玄姬的底細。
  寇謙之突然長嘆了一聲,道:“陸大人或許鄙薄我的為人,位居顯要,便不似出家人了。
  但權勢不壓過了妖女,又怎麼滅除她呢?師祖不讓我回山,也是為了讓我能便宜行事,由他親身去擋六子的質疑。欸!如今……恐怕吾將成為罪人矣!”
  這聲嘆息裡總算出現了一抹哀傷之情,陸寄風道:“你可知道長他……”
  寇謙之點了點頭,道:“師父對我說過了,為了不讓妖女知道我的身份,貧道只能不動聲色。但師祖死因還有不少疑心處,或許陸大人可為我解惑。”
  陸寄風道:“道長臨終,曾經要我找你取一文書,你可知內容為何?”
  寇謙之望向陸寄風,道:“什麼文書?”
  陸寄風道:“石室之文。”
  寇謙之轉回頭去,想了一會兒,道:“原來師祖告訴陸大人了……”
  說著,他竟有些哽咽,陸寄風道:“你怎麼了?”
  寇謙之嘆道:“師祖在世時,曾說這份文書滋事體大,不能輕易宣諸他人,看來師祖也不知該不該公開。……他一生不見容容于宮,臨死卻還記著除妖……以師祖的深謀遠慮,竟中道崩殂,今後道門絕矣!”
  陸寄風想起通明宮裡,除了青陽君之外,似乎也沒有能人了,不禁也長嘆了一聲。
  寇謙之義道:“那份文書只有師祖一人看過,貧道不敢擅讀,所以不知內容,天下也只有師祖與貧道二人知之。既然師祖交代過陸大人,那貧道會擇日請陸大人前來一觀,但須秘密為之。”
  陸寄風道:“這當然。”
  兩人已來到陸府,正要進入,卻見守門的衛士神色怪異,似乎有點緊張。
  陸寄風問道:“怎麼了?”
  那衛上連忙退後長跪,稟道:“大人,小公子被抓走了。”
  陸寄風大吃一驚,府中一向都稱迦邏為小公子,難道獨孤塚的人有本事找到這裡?陸寄風問道:“誰抓走的?”
  那衛士道:“屬下不知,府中正等著大人定奪!”
  陸寄風知道問一個小小衛士也沒用,便和寇謙之一同快馬奔入府中,管家立刻迎上來,道:“大人,小公子和封老爺他……”
  陸寄風更震驚,道:“封爺也被抓走了?”
  “是。”管家道。
  “什麼時候的事?”
  “大人才出門不久,就有人抓了封爺和小公子往外去……”
  雲拭松和千綠也都趕過來,陸寄風正在問:“往哪裡去了?”
  雲拭松憤憤地接下了話,說道:“是個文質彬彬的強盜!”
  陸寄風錯愕,道:“什麼?”
  千綠道:“少爺跟他對過招了,少爺使的是您教給他的那套劍法,將那人給牽制了住,他將封爺負在肩上,卻閃避得很俐落,一邊退回去,還稱讚了少爺一聲‘劍法不錯’……那人被少爺的劍逼得走不了半步……”
  其實那人說了“劍法不錯”之後,還有一大串評語:“可惜練不到家,用功不夠!沒法子領悟本門精要,天資不夠!最可憐的是搞不清楚狀況,智力不夠!”這一大串話,千綠全部幫雲拭松隱瞞住了。
  陸寄風急問:“既然如此,人怎麼會被抓了?”
  “那時是小公子在後頭喊說:‘別傷了我爹!’少爺有了顧忌,便擋不住那人了。”
  千綠泫然道:“他抓走封老爺和小公子,公子您又不在,奴婢沒人可以商量,不知該怎麼辦……”
  雲拭松不悅地喃喃道:“我不是人嗎?”
  陸寄風見千綠說話時不斷顫抖著,十分擔憂害怕,便伸手拍了拍她的肩,道:“可見到那人長什麼樣子?”
  千綠道:“那時天已亮了,眾人都看得十分清楚,他穿著寬袍大袖,樣子很儒雅,倒像個讀書人……”
  眉間尺?陸寄風腦中只想到他。自己離開時眉間尺還在書房內,就算又是有人假冒他,那麼真的眉間尺也不會無聲無息,任憑仿冒。
  管家這時開廠口,道:“大人,就是早晨與大人在書房議事的那位啊!”
  果然就是眉問尺,陸寄風心中直告訴自己:“師父這麼做一定有理由,或許有什麼內情……”畢竟他願意相信眉間尺是好人,不會欺騙於他。
  千綠又道:“他在書房留了字給公子。”
  陸寄風道:“那信呢?”
  千綠道:“他寫在書房的牆壁上……”
  陸寄風和眾人快步趕至書房,一推開門,就見到雪白的粉牆上寫著鬥大的幾行字,似篆似隸,字與字雖相連不斷,卻各自獨立,字體奇古,清拔有神,每個字都像要破壁而出 般大張大合,堪稱章草的絕佳妙構。
  寇謙之一眼望去,便不由得喝了聲採:“好字!”
  陸寄風對書畫並無造詣,也沒興趣,只見那幾行字寫的是:“君識歸途,三日未至,封君痼疾,恐難平復,小君移席作客,莫使久待也。”
  話中之意無非是威脅陸寄風三日之內回到劍仙崖,否則不但封秋華將有生命危險,就連迦邏也會有所不測。
  想不到眉間尺會以這種方式逼迫他回去,那麼之前所發生的種種離奇事,倒底禍首是誰,也就都指向眉間尺一個人裝神弄鬼。一思及此,陸寄風又是氣又是失望,雖然他與眉間尺想處的時間不多,但他心中並不認為眉間尺是姦惡之人,甚至對眉間尺有莫名的好感,而眉間尺竟會劫人脅迫於他,實在太令他傷心了。
  陸寄風心念甫動,突然間眼前眩黑,心門像被千針鑽刺一般,噗地一聲,噴出了一口血,接著便不省人事。
  陸寄風突然 倒,嚇得千綠連忙扶住了他,眼淚就流了出來,驚叫道:“公子!公子!”
  千綠力小,扶不穩陸寄風高大的身子,便抱著他坐下,讓陸寄風躺在她懷裡。寇謙之蹲下身來,探了探陸寄風的脈象,又摸了摸他的心口,臉上露出驚詫之色,突然一把扯開陸寄風的太領,只見胸膛的肌膚底下,浮出一條淺淺的殷紅血痕。
  千綠淚汪汪地急問道:“道長,公子怎麼了?”
  寇謙之道;“無妨,別去動他。”
  寇謙之取出一丸丹藥,正要餵陸寄風服卜,千綠忙擋在陸寄風身上,不讓寇謙之碰他,驚道:“你要給公子服下什麼?”
  寇謙之道:“陸大人是中了妖符,影響了他的修行,讓我給他服下寒斂丹,以收攝七情,自可平復……”
  雲拭松攔著寇謙之的手,道:“誰知你這臭道士哪來的?滿口胡說八道,萬一害了陸寄風,可怎麼辦?”
  寇謙之並不發火,平靜地說道:“使君手中有劍,到時自可取貧道的命抵償去。”
  此時除了聽寇謙之的話,似乎也別無他策了,雲拭松考慮了一下,只得慢慢放開手,並輕輕把千綠推開,道:“看來這道士有點來頭,諒他不敢對陸寄風怎樣,他敢怎樣,我會取他的命!”
  千綠只好點了點頭,溫柔地撬開陸寄風的口,讓寇謙之餵他服藥。
  侍立在後的管家卻越看寇謙之,越覺得何止是“有點來頭”,簡直像極了國師!只不過堂堂國師,連萬歲都不能輕易見到面,又怎麼會單人匹馬地和他們的陸大人回來?因此管家不敢亂說話,只能退在後面靜觀其變。
  寇謙之餵陸寄風服下寒斂丹,以真氣推送藥性走入奇經八脈。寇謙之餵他服下的寒斂丹只是解熱攝神的普通藥物,既無大效,也殺不了人,對陸寄風的狀況來說,也只不過略盡點輔助而已。
  陸寄風果然緩緩醒轉,見眾人擔憂的神色,自己渾身無力,也覺得奇怪,道:“我……
  我怎麼了?”
  寇謙之道:“陸大人一時氣火攻心,原本以大人的修行,這一點小事是動不了分毫的,但是大人體內竟有一道陰躁之氣,讓怒火驟升,真氣逆衝,才會一時氣悶昏絕。”
  陸寄風點了點頭,道:“果然如此。”
  寇謙之道:“大人是何時被種下這道陰符?”
  陸寄風見衣領已被扯開,自己低頭望去,曾被舞玄姬以金刀輕劃開舊處隱約地浮現出紅色的血跡,便道:“不過是數日之前,被妖女所傷,或許是她那時下的手。”
  寇謙之道:“這就是了,陸大人被妖女種下這道相思符,只要妖女以真氣摧咒,便能令陸大人心情浮躁,坐立難安。陸大人所練的內功是以三戒作本,最怕心神不寧,讓功力一退千里!”
  陸寄風聽他都說中了,沉吟了片刻,道:“但我近日以來還沒有感到多大的妨礙,又是為何?”
  寇謙之道:“陸大人目前體內的浩浩純陽,有如朗日,還可以本能地壓制住這股邪氣,但是大人似乎已有數日未曾行氣大修,如此一來陰盛陽衰,舞玄姬傳咒會越來越容易,日積月累,也許是五年,也許是十年,總有一天會要了大人的命。”
  陸寄風問道:“可有根除之法?”
  寇謙之道:“符根握在舞玄姬手裡,除了殺舞玄姬之外,沒有別的法子。”
  千綠心驚,道:“公子功力退步,萬一殺不了她,那公子豈不是……”
  寇謙之道:“另一個方法也可以斷絕相思符的威力,就是陸大人能做到無喜無悲,心若頑石。不過那是不可能的。再怎樣少情寡欲的人,都會有一點點喜怒哀樂,只要有喜怒哀樂,即使再微小,都會成為相思符的引子。”
  舞玄姬曾經誇口,預言陸寄風終究會爬回去求她,看來是依恃著這帖相思符。陸寄風本來就是冷靜的人,既已確定病因,便不再擔憂,道:“我會勤練斷緣七戒,諒那妖女短期內奈何不了我。我還是先趕回去看看封伯伯是否無恙,順便問問師父為何不告而別!”
  寇謙之道:“陸大人如今身銜重責,萬歲怎容您說去就去?”
  陸寄風苦笑了一下,道:“這回卻是不得已了,若是萬歲怪罪,那……就讓他怪罪吧!”
  雲拭松喜道:“總算說句人話啦!早就叫你別當這個鳥官。”
  千綠卻憂道:“但是公子是有病之身,那人武功卻好得很,萬一他以封爺要脅公子,可怎麼辦?”
  寇謙之再細細一想,道:“陸大人此行,不知凶險,貧道有五石丹,服之能暫時壓制邪氣,刺激功體,讓內力完全發揮,應該可助大人一臂之力。這五石丹珍貴異常,貧道的門生弟子都不知藏處,請大人在此稍待,貧道立刻快馬回去取來。”
  陸寄風十分感謝他的好意,道:“不必勞煩道長往返了,我馬上動身上崖,我隨你去取。”
  陸寄風帶著雲拭松、千綠等人,隨寇謙之一同出府,四人快馬加鞭,回到法壇。
  寇謙之進人丹房密室,取出玉瓶,親手交給陸寄風,緊握著他的手道:“貧道只給陸大人這五顆,非是貧道不捨得,而是五石丹藥性極烈,雖能發揮內力,但不過是透支而已,千萬不可多服。凡人根底極強者,服下纖毫就能傷身,陸大人根基絕世,又有天嬰護體,所以或許能負擔五顆。若服之而心煩氣躁,情慾灼身,則已是過量了。”
  千綠一聽,不由得面紅耳赤,雲拭松更是直接問道:“是春藥?”
  寇謙之神色嚴肅,道:“五石丹能讓男子竣精勃發,黃帝內經所謂‘夫精者,身之本也”,真元內丹的來源就是男子之精,精氣不絕,便能陽氣不斷,進而長生不死。以此作為舂藥,根本是暴殄天物,買櫝還珠!”
  雲拭松好像聽不大懂,只關心所有的男人都會關心的問題:“那……能不能也給我一顆?”
  通明宮是丹鼎派,原本就精於煉藥、養身,這五石丹更是源遠流長,史不絕書。
  四百多年前的漢成帝曾服下方士進貢的春藥,一夜精流不盡,精盡血出,氣絕身亡,當時所服的舂藥,配方中就含有微量的五石丹。
  雖說五石丹有春藥的功效,但是道家養身的一大環節,便是龍虎之道,也就是男女雙修,陰陽調和。只不過一般人缺乏定力,享受魚水之歡時,很難收攝心神,做到不動心不動念,反而修不成,最後只能落得一事無成,只好走清修一途,雖然慢,但較為穩當。而真正的龍虎之道,並非採補,而是男女雙方同得道諦,謂之大周天。當初陸寄風誤採雲若紫的根基,只因為他初嘗雲雨,還一時不得要領,不能收放自如之故。
  司空無調製五石丹的用意,當然不是煉來作為春藥,而是輔助修道之用。以陸寄風的根基,服下五石丹之後,自能不經思索就自然地將精氣轉化為內力,而使周身真氣源源不斷。
  如果他無法轉換自如,竟感到慾念一發不可收拾,那表示已經超過了他能負擔的藥量,便十分危險了。
  在此之後,也有許多皇帝是服了類似的丹藥過量而亡,近兩百年後,唐太宗宗于貞二十三年,服方士那羅邇娑婆的“延年藥”而駕崩,唐憲宗、唐穆宗、唐武宗……乃至至于有一代的英宗,無不是服下類似此藥而死。可見此藥用之不慎,為禍千百世。
  此乃別話,不再多表。
  寇謙之不去理雲拭松的要求,對陸寄風道:“陸大人千萬謹慎,不到逼命無常,不可使用。否則恐將洩盡真元,輕則成為廢人,重則喪命。”
  陸寄風也知猛藥不可常用,便稱謝收下了五石丹。
  寇謙之又道:“陸大人此去,最好是儘快回來。萬歲那邊,貧道會請崔大人、拓跋大人代擬一番說詞,雖然陸大人無意仕宦,但是為了大局……還是請陸大人屈身染塵吧!”
  陸寄風無奈地說道:“姦吧,我會儘快回來。”
  陸寄風與雲拭松、千綠一同告別了寇謙之,三人快馬往西而去,陸寄風記得劍仙崖的路,應是一兩日就可以抵達,但他心中掛念著封秋華和迦邏,能早一刻回去也是姦的。以迦邏的硬臭脾氣,落入敵人手中,只怕討不了好。
  見陸寄風心事重重的樣子,千綠道:“公子,您在擔心小公子嗎?”
  陸寄風勉強一笑,道:“嗯,他從未離開過我,不知道此刻怎麼樣了?”
  雲拭松道:“憑他那狗眼看人低的德行,八成已經被痛打了好幾頓。”
  陸寄風臉色更沉,千綠嗔道:“少爺!您別亂說。陸公子,小公子聰明機靈,不會有事的。”
  雖知道千綠只是好言安慰,陸寄風聽了至少覺得好過些,道:“多謝你,千綠姑娘。”
  此時突然馬匹發出幾聲長嘶,人立起來,陸寄風和雲拭松都是練過武的人,還能穩穩地拉住韁繩,腰板筆直不動。千綠卻驚慌地大叫了一聲,連忙本能地要去抱住馬頸,身子一個不穩,便要往旁被甩了下去。陸寄風身子一點,已伸臂抓住千綠,躍回自己的馬上。
  千綠驚魂未定,在陸寄風懷裡不住發抖,道:“多謝公子……那馬怎會……怎會突然……?”
  陸寄風也是大奇,驀地,陣陣異香傳了過來,細碎的鈴聲,像玉屑悄悄灑在珊瑚盤上,隨著西邊奔來一道銀光,掠地輕舞的流螢般的身影而至。
  那不是流螢,而是一個女人。
  她的身上穿著曳地的冪裯長紗,整個人由頭到腳都掩在冪漓下,根本就分辨不出是男是女,是胖是瘦,但是那輕盈的姿態卻顯示出她一定是個纖細的女性,疾奔時,隨風往後掠去的冪褵更隱約襯出雙腿十分修長。
  她唯一露在外面的,就是那雙白色的腳。她居然是打著赤足,粉紅色的腳底,雪白色的腳背,顏色融得潔白中透著粉紅,粉紅中透著潔白。只有美女,才會連腳都有這麼美好的肌膚。
  在她細細的腳腳踝上,系著幾道細細的金鍊相小小的鈴鐺,奔跑時帶出陣陣清脆的叮噹之聲,在清夜中更增幾分幽玄之意。
  冪褵是富貴人家的婦女出門時的衣物,上方是寬邊大帽,帽緣結下層層像是帷帳般的輕紗,以遮掩帽下之人的全身姿貌。她所戴的白色寬緣帽下,銀白色的帽緣還垂下串串一樣大小的珍珠流蘇,銀紗上則綴著珊瑚和紅玉,這件冪褵就價值千萬,因此,這是個極富貴人家的美女。
  但極富貴人家的美女,怎會隻身疾奔於黑夜荒郊?
  那一定是個逃亡的美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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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五章 此同既難常

  那美女停在陸寄風等人面前,雖然她披著冪褵而不見她的表情,但是,陸寄風感覺得出她在注視著他們。
  美女開了口,她說了一句話,但是沒有人聽得懂。
  那不是漢語、不是鮮卑話,甚至連夏語都不是。
  就在陸寄風和雲拭松面面相覷時,那美女輕笑了一聲,改用漢語道:“那匹馬兒給我!”
  她指的自然是原本千綠所乘的馬,現在千綠和陸寄風共乘,就空出了一匹馬來。
  這樣的裝束談吐,令陸寄風直覺地想到她是由鉅富之家逃出的異國美女。那麼就只有一種可能,可能是由蘇毗公子家逃出來的美女。
  因此,陸寄風問都不問,便道:“請。”
  美女輕輕一縱,躍上了馬匹,居然手一翻便握出一把金刀,往馬臀一剌,口中呼喝,要馬兒奔跑。馬被刺得鮮血長流,發足狂奔。
  陸寄風吃了一驚,這三匹馬皆是上選的駿馬,輕輕一拍便知行動,實在不必以這麼殘忍的方式趕馬。想來是這名美女急著要逃,手段便狠了起來。陸寄風連忙以真氣丟出手中的馬鞭,道:“這個給你!”
  馬鞭挾著真氣發出呼嘯之聲,往美女的方向丟去。陸寄風算準了力道,只要那女子伸手一攔,必可接住馬鞭。
  不料那美女舉手一揮,雪白的手上璨爛的金刀刀光一閃,竟將馬鞭揮成了兩段。
  她冷笑了一聲,絕塵而去。
  陸寄風怔了怔,雲拭松出身首富,自幼就喜歡鷹犬狗馬這些玩意兒,見那美女毫不憐惜地傷害駿馬,氣得臉都紅了,道:“你幹嘛給她那匹馬?”
  陸寄風道:“總要讓她逃命……”
  雲拭松道:“萬一她是個江洋大盜、殺人魔王呢?”
  雖然陸寄風很想說“那怎麼可能?”但是話到口邊,硬是吞了下去,那美女確實是有幾分怪異。
  陸寄風只好苦笑道:“算了,趕咱們的路。”
  雲拭鬆心疼駿馬,還在碎碎念個不停,好像陸寄風害的不是一匹馬,而是一個無辜的人一般。
  三人才又行出不到一里,就聽見前方傳出陣陣奇言怪語,粗豪的男性聲音大聲喝叱著,但所用的語言,也完全是陸寄風沒聽過的語言。
  曠野之中,那美女乘坐在駿馬上,被好幾名高得嚇人的男子給包圍住。那幾名男子至少都身長九尺,赤足袒膊,頭頂光禿,膚色黝黑,手中握著黑色的鐵棒,棒端以木料作蕊,外包鐵皮,上面還橫張著密密的尖 ,在月下發出森然的光輝,這樣的鐵棒就連犀皮鎧甲都打得穿。
  但他們身上卻幾乎沒穿什麼衣服,而是自左肩向右胛披著黃紅相間的布,那種布也不像衣裳,倒像袈裟,不過袈裟也沒有那麼簡陋的。
  唯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們都不是中原的人。
  那六名番僧有如打雷一般的斥喝之聲方絕,女子便輕輕接了幾句話,她的聲音雖輕柔,但是就算聽不懂她的語言,也可以聽得懂她口氣中的淡漠。
  或許正因為沒有文字障,直接聽聲音語氣,更能由聲音中感覺出她的冷絕、孤絕。
  那女子不知說了幾句什麼話,聽了這些話之後,番僧們全都目光一轉,望向陸寄風等人的方向,冷冷地投射在陸寄風、雲拭松和千綠身上。
  雲拭松看出苗頭不對,道:“他們看我們幹什麼?”
  那女子以漢語道:“我說馬是你們給我的。”
  那就是“同黨”的意思吧?
  那幾名番僧中的一人對陸寄風呼喝了幾聲,用力擺了擺手。陸寄風暗暗戒備著,但眾番僧並沒有攻擊過來,而是突然齊聲大喝,各自躍開,手結法印,襲向那名女子。奇的是六人的六道掌氣似乎並不剛猛,也看不出什麼殺氣。
  穿著冪褵的女子輕身飛起,那六僧同時身子往外一轉,右足平抬而起,左腿微屈,手中鐵棒一端挾在腋下,有尖剌的一端朝外伸出,有如一朵六瓣之花一般,包圍著中央那匹馬。
  那女子翩然飛落在週邊,發出輕輕的冷笑。千綠見那六僧動作古怪,也忍不住噗嗤笑了一聲。
  不料屈著單足而立的六僧,身子不動,卻迅速地旋轉起來,六人像站在一個大轉輪上一般,迅速地由右向左急旋,越轉越快,一下子就快得看不清面孔,只見一個橙色的圓圈急急滾動,接著圓圈竟筆直地立了起來,朝那女子滾來!
  巨大法輪挾帶著飛沙走石,陣陣厲風撲面,簡直像刀刮著一般,那女子連忙拔身閃開,冪褵的一角卻被碾轉過來的巨大法輪所帶出的氣流給硬生生扯裂,嗤地裂衣巨響過後,那一大片冪褵已碎成數不清的碎片飛散空中!
  巨輪眼看就要滾至陸寄風等人身上,陸寄風早已蓄氣在手,身子一拔,躍上數尺,同時一掌以上清含象功的柔相推力推開二匹馬以及千綠和雲拭松,道:“避遠些!”
  巨輪嗤地滾過陸寄風等人方才駐馬之地,所過地面留下一道尺許寬的痕跡,上地都被翻得稀爛,若是任何事物被這巨輪碾過,想必也會成為爛泥一團。
  陸寄風一落地,雙掌便送出一股陽剛真氣,襲向巨輪!
  掌氣打在急轉的巨輪上,竟被反彈回來,陸寄風及時閃過,自己的掌力轟然襲往他身後,好在這是曠野,真氣散向身後的千里平原,竟爾化於無形。
  陸寄風暗自詫異,那女子冷笑一聲,又輕身飛上了馬,她的冪褵下襬被扯碎了,露出一對修長渾圓的小腿,倚坐在馬上,更是媚態橫生。
  她一坐定,那巨輪便轉向她滾去,陸寄風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她被絞成肉醬,只得縱身以掌氣推開女子及馬匹,道:“你還不快走?”
  那女子道:“我等你殺了他們再走。”
  陸寄風一怔,巨輪已滾至面前,風刀沙劍逼得他睜不開眼,陸寄風聽音辨位,便往巨輪中心縱身一躍,耳中聽見千綠驚叫了一聲,陸寄風這看似自殺的一舉,穿過了那巨輪沒有任何真氣的中央,同時雙掌疾推,兩道掌力自巨輪中央往左右推擠。
  陸寄風安然地滾出輪心,落在地面上之時,轟響驟絕,六道橙光一閃,六僧已分別立在地面上,臉色陰沉地望著陸寄風。
  他們六人所結成的大法輪弱點正是中心,陸寄風自核心拉開他們的結力,法輪遂散了開。
  陸寄風身上部是沙塵,不敢掉以輕心。這六僧結成輪陣傷人,以樣的功夫他聞所未聞,絕不是中原的路數。要以人快奔的速度結成法輪,已是極為困難,而這樣的法輪竟還有那麼快的速度、那麼尖銳的刺殺力,更表示這六人的內功深不可測。
  更令陸寄風傷腦筋的是:那女子根本是故意把陸寄風拖下水,想要借刀殺人。而語言不通的陸寄風,不但無法解釋自己與那女子只要萍水相逢,就算他能與這些番僧溝通,要他不插手救一個被圍攻的女子,也不大可能。
  那六僧之一態度沉著,對陸寄風說了幾句話,可惜陸寄風聽不懂,只好依然擋在那女子身前,道:“他說什麼?”
  女子道:“他稱讚你功夫好,膽子大。”
  陸寄風道:“要我救你是應該的,但是你為何要我替你殺他們?”
  那女子道:“你不殺他們,他們就會殺我。”
  “他們又為何要殺你?”
  陸寄風才問,那女子還未回答,那名番僧又沉聲說了幾個音,女子冷然回答了幾句,那番僧臉上露出鄙夷之色,不屑地看著陸寄風。
  再怎麼不懂語言,陸寄風也知道不妙,道:“你們說什麼?”
  女子道:“他問我你是誰,我說是愛我之人。”
  陸寄風道:“你別胡說!我又不認識你,快跟他們解釋清楚!”
  女子又說了幾句,這回更糟,那六僧臉色同時一變,又是殺氣騰騰。
  陸寄風忙問:“你倒底亂說了什麼?”
  女子道:“我說你會為我殺人。”
  陸寄風道:“我沒有這麼說!”
  女子道:“你說要救我,那不就是要殺了他們?”
  陸寄風簡直氣得要命,道:“但是我與你素無瓜葛,你為何要說那等無恥言語?
  還要我殺人?”
  女子淡淡地說道:“你會為我殺人的。”
  “不可能!”
  女子竟靠了上來,她行走之際,空氣中也像是有某種美妙的節奏,隨著她優雅的步伐而舞動。
  是的,光是為了那柔若無骨的體態,美得像是行雲流水的姿態,就已經有很多人可能肯為她殺人。她走到陸寄風面前,淡若雪水的冷香便瀰漫在她周遭。
  她輕輕揭開冪褵的一角,露出小半張臉孔,望著陸寄風。
  她沒有表情,冷得像石頭的眼睛裡也沒有任何情感。
  但是陸寄風整個人卻像被雷打中一般,從頭頂麻到腳底,眼前一片空白!
  不是為了那絕世美貌,而是就在那一瞬間,陸寄風的心口根本是重重地被打了一拳一樣!
  她是雲若紫!
  那張臉根本是雲若紫的臉,陸寄風什麼話也說不出口,反倒踉蹌退了幾步。
  遠處的千綠和雲拭松沒瞧見那女子跟陸寄風說了什麼,但見陸寄風突然間步伐不穩地後退,都大吃了一驚,千綠急得就要奔上前,被雲拭松拉了住,道:“你別去,你會害陸寄風分心!”
  “可是公子他……”千綠憂急地望著陸寄風和那女子。
  雲拭松道:“要去也是我去。”
  他拔劍出鞘,便拍馬奔上前,道:“陸寄風,我來幫你了!”
  陸寄風回過神來,還來不及阻止,那六僧見雲拭松挺劍奔來,其中一人雙手結印揮向雲拭松,大喝一聲,雲拭松的馬便驚駭地踢騰狂跳了起來,雲拭松驚呼連連,手中的劍一個握不穩,竟差點砍中自己的馬,急得雲拭松叫道:“這馬瘋了嗎?餵!馬兒,別跳了,停下來啊……!”
  他自幼就習馬術,從未見過這種情形,被馬硬生生給拋了下去,跌得眼冒金星。
  在雲拭松亂成一團時,那女子已高聲對六僧又說了幾句話,六僧同聲一喝,紛紛以輕功飛縱,但竟是踩在同伴肩上,一個一個飛踩上去,成為六人疊羅漢,接著又是一聲暴暍,周身真氣四射,光影迷離,等陸寄風能看清時,六人竟已化做一尊丈高的十二臂怒目明王,六雙巨臂朝陸寄風和那女子襲來!
  陸寄風根本沒見過這種陣仗,氣聚雙掌,上清含象功的雄渾掌氣往明王的胸前襲去!怒目明王雙臂一推,與陸寄風的掌氣硬碰硬,兩道真氣相接,俱感難以抵擋的威力,陸寄風雙足牢牢定在地上,還是被震得硬生生往後推曳了數尺,兩腳在地面拖出深深的土痕。
  那六僧每個人的內力都深湛至極,六人合一,威力更加不可小覷。陸寄風沉著地重新立穩身形,以靜製動。
  那尊高偉巨大的怒目明王十二臂揮舞的六根鐵棍,齊朝陸寄風襲來,呼嘯拳風,封住了陸寄風渾身要害。陸寄風見招拆招,碰碰聲中,接下了數十拳棒,或以掌包,或以指破,過招均快得不能思索。在雲拭松眼中,只見一團灰黑之光罩著陸寄風,當中密集地發出震耳欲聾的重擊,令人心驚膽跳。
  當地一聲,六棍高舉,往六個方向朝陸寄風刺來。
  陸寄風身形一拔,已躍上巨臂,足尖往鐵棍上一點,藉力躍至怒目明王頭頂,氣眾指尖,往明王的印堂捺去!一般來說,印堂必是最大破綻,功力再高之人也受不了印堂被真氣所傷。
  不料明王根本不為所動,六棍高舉呈蟹蝥之勢,當地一響,便夾住了陸寄風。
  陸寄風大驚,腰腹腿三個部位被前後緊緊夾住,只要使力一壓,難保陸寄風不會被活生生夾成五截斷屍。陸寄風既驚又奇,不禁想到:“我的身體遇傷即愈,若是被夾成五段,不知會不會再各自長成五個人?”
  這個念頭一閃即逝,畢竟現在情況也不容他分心,陸寄風真元護體,渾身上下充塞著源源不絕的真氣,六棍夾之不入,施力更加重了。
  這六僧遠自羅賓國來到中原,辦一件極為重要之事,他們都是釋教頂尖的護法夜叉,六人如一人,所練的合體諸陣所向無敵,不要說羅賓國尚無敵手,就算是中原,也未必有人能與他們一較高下。但是他們纔來到中原,第一個就遇到陸寄風,陸寄風的上清含象功遇強則更強,究竟有多少潛力,就連陸寄風自己也不大清楚,一時之間竟與他們相持不下。
  陸寄風並不急著脫身,他定下心來,也不以外力硬推開鐵夾,反而緩緩地將周身真氣往左右推散,真氣忽強忽弱,收放自如,就像兩道滑膜一般,弄得鐵棍難以施力,而漸漸往兩邊滑去。怒目明王吃了一驚,更用力去夾住陸寄風。
  如此一來反而讓滑力更順勢增強,六僧只感到陸寄風就像一尾滑溜的泥鰍一般,六人以鐵棒夾他,猶如以筷子夾住活泥鰍,是極為困難的動作。
  陸寄風輕喝一聲,便已滑出,輕巧地後翻,穩立在怒目明王身後。
  怒目明王發現人已脫身,不由得一驚,陸寄風甫一落地,便即輕身躍起,氣聚足底,往明王後心重重踢去。
  怒目明王身軀巨大,轉動不便,被陸寄風這麼一踢,往前一傾,只見六光分閃,怒目明王已又化回六僧,六僧同聲一喝,已躍成圓陣包圍住陸寄風,六根鐵刺巨棒也都朝著中央。
  六僧同時以鐵棒擊地,細碎地敲著地面時,鐵棍蕊心內發出細細的嗚嗡之聲,聲音像是一張網一般,將陸寄風困在中央。陸寄風本以為這樣的陣沒什麼了不起,只要六棍一發,他就能見招拆招,化解攻勢。但六僧竟不出棒,只是以鐵蕊不斷拍地,同時緩緩繞走著,嗚嗡聲在陸寄風耳中不知不覺化為梵吟,有如無形的網一般,將他整個人罩在其中。陸寄風周身漸感沉重,難以動彈,甚至自心底浮現出莫名的無力與困倦。
  陸寄風心中明知自己並不會感到疲乏,但此刻卻身如千斤重鉛,就連小指頭都難動一下,就連精神都像要離體而去。這種感覺就像幼時極為困倦,卻還在父母的督促下唸書習字,連自己何時打起盹都毫無所覺。
  羅賓國的苦行僧人之中,有不少人都會藉著自我催眠而在盤坐時身軀凌空,甚至在說法之際以神通幻化種種奇景。事實上能做出種種奇觀的,除了極少數真正得道的神通者之外,大多僧人都是只透過大眾催眠的力量,讓不識字的俗眾自以為見到了奇景,而對佛法心生崇敬。
  這種術法在中原並未曾有過記載,饒是陸寄風定力過人,也一時不查而神智漸漸恍忽了起來。
  但陸寄風很快便發現不對,他想抬手掩耳不聽這些聲音,但手根本舉不起來。他索性靜下心,不但不去抗拒這陣梵隕聲,反而聽了起來,分辨出這陣梵音裡都是他聽不懂的語言,便不覺有所威脅,然後想起道經中的句子,專心將上清含象功的道締配合起梵吟的節奏在心中默念著。既不抗拒它,又不被它所牽引左右。
  所謂道法自然,就是絕不逆勢而動,凡事都順著勢,自然無可抗逆,無可生壞,全身保軀而與天地同造化。
  那幾名番僧見陸寄風屹立在中央,雖然周身不動,但並沒有露出任何破綻,反而像有一層看不見的什麼罩護著他,都感到十分訝異。六僧心意相通,見懾神之咒竟然失效,便同時加重了敲擊金剛杖的聲音,並且吟經之聲更加低沉,六人連聲音高低抑揚都一致地加強持咒,以期打亂陸寄風的守護。隨著持咒的能量越來越重,他們的身上也都冒出了冷汗。
  誰知他們越是在金鋼杵的節奏中持咒,陸寄風周身的道光就越加盛大,令周圍的氣流亂了起來。六僧大驚不妙,施咒者若無法控制對方的心神,反而自己被對方懾住的話,那麼一切能量將反向到自己身上,恐怕六人都將神智錯亂。只是他們所發出的咒已強至頂峰,正與陸寄風所發出的道光相持不下,也不容他們在此時收回,可謂騎虎難下。
  六僧繞著陸寄風而行,全身是汗而且眼露驚慌,反觀陸寄風,氣定神閒,相貌莊嚴,勝敗已不必分說。
  陸寄風並非全然未感覺到外力的變化,他不抗不爭,自身的道法被提高,多半還是那陣梵吟所助,只要番僧緩緩收回自己的施咒,陸寄風便也能隨之平復到沒有防備的狀態。可惜那六僧未曾見過這樣的場面,只想到要加強法力,沒想到收回法力才能兩全。
  陸寄風道:“六位大師,請你們停止發功,別再自傷了!”
  他被困在中央,不但渾若無事,還能開口說話,六僧更加驚恐,這一分神,六人登時全踉蹌而退。
  梵聲乍止,陸寄風原本就只是藉力轉法,對他根本無傷,卻見那六僧跌跌撞撞,有的摔倒在地,有的像喝醉了酒一般,連站都站不穩。
  陸寄風忙道:“六位大師!你們怎麼了?”
  那女子輕輕一笑,伸手一揮,雲拭松腰邊的佩劍竟脫鞘而出,發出一聲清悠長鳴,飛至那女子手中。
  女子振劍便欲往其中一僧頸部砍落,陸寄風及時伸手攔住,抓住她的纖纖手腕,道:
  “住手!”
  女子道:“他們被你弄成了瘋子,殺了他們豈不省事?”
  “什麼?”
  陸寄風一驚,轉頭望去,那六僧都是七歪八倒,搖搖晃晃,臉上肌肉鬆弛呆滯,全失去了精幹之色。
  陸寄風絕對無意將他們傷成瘋顛,見到此狀,既驚訝又難過,忙問道:“怎麼會這樣?
  這……”
  那女子不語,握著劍的手還被陸寄風緊緊抓住,陸寄風道:“我不想害他們變成這樣,有沒有法子讓他們回過神來?”
  那女子道:“我沒有法子。”
  此話之意,或許是別人有法子,但是會是誰呢?
  千綠奔了過來,道:“公子,您無恙乎?”
  “我沒什麼……”陸寄風望向那六僧,六僧漫無目的地原地團團亂走,眼神渙散,面露傻笑的樣子,更讓陸寄風愧疚不已,不知該如何是好。
  陸寄風看起來沒事,臉上卻憂色沉重,令千綠更是擔心,道:“公子,您沒傷到吧?國師的藥要不要先服服看?”
  “不必了,我真的沒事。”陸寄風見千綠眼中滿是關懷,勉強對她一笑。
  雲拭松道:“他們怎會都瘋了?”
  此時,六僧都猛然抬起頭來,望向西方,不知是看見了什麼。他們原本有的坐有的站,突然間都立定了,狂呼著往西邊奔去,差點撞上陸寄風和千綠等人。陸寄風急忙拉著千綠閃開,那六僧奔過他們身邊,視若無睹,直往西邊奔去,一瞬間便看不見人影了。
  那女子道:“你可以放開我的手了吧?”
  陸寄風的右手仍拉著她的手腕,左手取下她手中之劍,遞還給雲拭松,才轉頭對那女子道:“他們為何要追殺你?”
  那女子道:“強盜追個弱女子,還有為什麼嗎?”
  言下之意竟是六僧意圖非禮於她,陸寄風當然不信,那六僧武功高強,能修練到這種境界,怎麼會在荒野劫色?
  陸寄風道:“他們不是中原人,更不像強盜,特地到這裡來抓你?”
  那女子道:“也許是哪一國的王公大人,派他們來抓我回去吧?”
  說著,她抬手優雅地解下冪褵,拿在手中,當那張面孔呈現在眾人面前之時,陸寄風方才已經見過,此時心口還是像被重重打了一拳一般,悶重而幾乎不能呼吸。
  雲拭松更足呆若木雞,張著口,完全無法反應。
  望著那娉婷的身姿,雪白的膚色與精緻的五官,雖然冰冷如死,卻流轉著難以言喻的柔媚之態。
  雲拭松流下了淚,大叫道:“紫妹!紫妹,原來你沒有死,你……”
  雲拭松竟然忘情地便往她奔去,張臂要抱住她。不料那女子隨手一抬,寶劍橫劃,意欲削斷雲拭松的雙臂,雲拭松及時閃身縮手,幸好避了過去,兩臂上卻都被畫出了血痕。
  雲拭松吃痛,既心驚又錯愕,看著她,道:“紫妹,你……你……。”
  血淋淋地由劍尖滴落在地,她只是漠然說道:“你認錯人了。”
  陸寄風吸了口氣,道:“你是什麼人?”
  她道:“我叫無相。”
  “無相?”陸寄風喃喃念著這樣怪異的名字,一面打量著她,眼前一亮,發現她胸前所佩的項鍊墜著一顆晶亮透明,有無數奇光流轉的寶石,大如掌心,簡直像會從內部發出七彩的光芒來一般。這種瑰麗至極的寶石,與他幼年時所見到的冷後葛長門的武器一樣。陸寄風心頭驚悸,也不由得產生防備之意。
  她注意到陸寄風在看著她的胸頸之間,沒有笑意地微微一笑,道:“你看什麼?”
  陸寄風冷冷地問道:“你的鏈墜是哪來的?”
  無相道:“你識得此物?”
  陸寄風搖了搖頭,無相道:“我想你也不認得,這叫做金剛石,就算在天的盡頭,也未必有人見過。”
  “那麼怎會在你身上?”
  無相微笑道:“是寵愛我的一位大王從他祖先的神像上敲下來給我的。”
  “你倒底是什麼人?”陸寄風問的聲音嚴厲了起來。
  無相道:“我是舞伎,服侍過許多國王,大公,或是有錢的男人的舞伎。”
  “舞伎?什麼舞伎?什麼服侍國王?紫妹你……你究竟怎麼了?”雲拭松又氣又疑,連聲追問。
  無相淡淡地說道:“我是當過好幾個王的寵妾,但那也不是我自願的。”
  陸寄風心中一動,問道:“你”被迫的?”
  陸寄風雖知她必定不單純,可是他竟還想到:若她是個被劫掠的良家女子,那麼或許可以為她找回家人,重新過普通的日子。而渾然忘了自己現在身上諸事繁雜,不見得有餘力再多攬外務。
  無相想了想,道:“說是被迫……也許算吧!有的王和我歡好時,被嫉妒的臣子砍下了頭、剌穿了身體;於是我只好成了下一個王的女人。也有冒充為閹官混入宮廷見我的王子,被他們親愛的父親當場殺了;許多個國家的巫師都視我為禍害,要將我殺死,我逃到民間,卻又輾轉落入好幾個王公鉅富手中。他們有的為了搏我一笑,花盡所有財產;有的為了聽我在床笫的喘息,不惜服方士之藥而身亡;死在我身上的男人有多少,我已經算不清了。我說東方的皇帝是個真正的男人,不會被美色所惑,也下怕上天降下災殃,征服過的範圍是人類永遠走不完的範圍,臣民多如星星,所以我來服侍東方的皇帝,我要當真正男人的奴隸。”
  看著雲若紫清雅柔美的臉龐,毫不在乎地說出那樣的話來,陸寄風的心口很難不升出陣陣怒火。但他總算竭力收懾定意,努力告訴自己她不是雲若紫。
  雲拭松卻已經將近發狂了,厲聲道:“住口!你瘋了麼?紫妹,快隨我回建康!”
  雲拭松竟大步上前,要抓住那名自稱無相的女子,只見金光一閃,雲拭松已按著肩,踉蹌倒退好幾步,按著肩的指縫中鮮血長流。原來無相隨手以手中的小小金刀刺傷雲拭松肩頭。
  雲拭鬆手按著劍道:“好,用強的我也要逼你就範!”
  雲拭松怒喝著,竟像感覺不到傷口的疼痛一般,拔劍又往無相揮去,胸前門戶大開,無相絕對可以輕易地一刀剌人他的胸口。陸寄風大驚,手臂一舒便抓住了雲拭松,道:“你冷靜些!”
  雲拭松轉頭道:“你放手!”
  竟一劍往陸寄風的手腕削去,陸寄風手一收,手腕略屈轉上,兩指便夾住了他的劍刃,真氣貫振,逼得雲拭松寶劍脫手,同時陸寄風的手掌往雲拭松胸口一推,便將他推跌了好幾步。
  雲拭松又一躍而起,道:“陸寄風,我要帶走紫妹,你別管!”
  他手無寸鐵地朝那無相撲去,陸寄風快了一步,擋在他面前,同時指尖在他腰邊幾下疾點,雲拭松登時雙腿一軟,噗地跌坐在地,兩腳穴道被封住而動彈不得。而幾乎在同時,當地一聲,陸寄風另一手已將寶劍收入雲拭松腰邊劍鞘內。
  雲拭松又驚又氣,道:“你想幹什麼?陸寄風,放了我!”
  陸寄風大聲暍道:“她不是若紫!你看清楚,她不是!”
  “你是的,你是的……”
  雲拭松望著無相,像著了魔一般喃喃說著,眼淚不斷地滑落,雲若紫逝去以來的悲哀,在見到無相之後,便一發不可收拾地讓雲拭松幾乎崩潰了。
  陸寄風對無相道:“對不起,你實在太像一位故人了。”
  無相無動於衷地說道:“每個男人見到了我,都會看成他們心中最愛之人,但我誰也不是。”
  “是嗎……?”陸寄風狐疑地問著。
  無相重新戴上了已被扯破了下襬的冪褵長紗,道:“是不是,帶我回去不就知道了?”
  “你要去哪裡?”
  “我的舞隊在平城的太常坊中落腳,你們帶我回隊吧!”
  陸寄風正想知道她所說的是真是假,便點了點頭。
  他怕雲拭松再做出衝動之事,讓他相千綠共乘一馬,自己和無相各自分乘,往城裡的方向而回。才一出城又要回去,還好時間尚多,陸寄風雖急著趕回劍仙崖,但此女的來歷不弄清楚,他也不能安心。
  月下只有四人三馬,寂靜地走著,雲拭松不斷轉過頭看著無相,眼中除了癡迷之外,更有深刻的疑惑。陸寄風雖然連看也沒有再多看她一眼,但是心裡同樣是思潮不斷。
  他很確定無相絕對不是雲若紫,在無相身上,他感覺不到任何的喜怒哀樂,簡直就像個沒有心的人一般。但為什麼會這麼相似?而且相似的不只是容貌,就連聲音體態,都如出一轍。
  陸寄風忍不住轉頭看著跟在身後的無相,實在不敢相信天下有人如此肖似。冪褵掩面下,她也正目不轉睛地看著陸寄風。
  無相問道:“你叫做陸寄風?”
  方才雲拭松叫過了他,無相記住了,陸寄風點了點頭,沒說什麼。
  無相卻突然說道:“你如果要我,可以不帶我回太常坊。”
  陸寄風一怔,就連雲拭松也呆住了。
  陸寄風道:“你在胡說什麼?”
  “我願意跟你走。”
  “為什麼?”
  無相道:“因為你看我的眼神裡面沒有瘋狂的慾念,我從沒見過這樣的人,我願意做你的奴僕。”
  陸寄風冷笑一聲,道:“無福消受。”
  無相又道:“那麼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
  “是嗎?”陸寄風意興闌珊地反問。
  “你要什麼呢?”
  陸寄風沒有意義地笑了一聲,並沒有回答她。
  無相也不再追問,但是看著陸寄風的眼神中,卻已不是岩石般的無意,而是多了點什麼。
  進入街市之後,深夜的街道上幾乎無人,不時有巡衛及軍隊經過,陸寄風官服未換,巡衛見了都立刻讓至道旁,恭敬有加地讓陸寄風等人先行經過。
  陸寄風隨便問了一名巡衛道:“這幾日有沒有異域的舞團進入城裡?”
  那衛士連忙道:“有,在太常坊的後面有新來的舞隊們,好像是這幾日纔來的。”
  陸寄風道:“勞你帶路。”
  “是,大人請跟我來。”
  那衛士連忙在前面帶路,很快便繞至皇城外的巷道。深宮內苑的守衛自是十分嚴密,太常雖不在皇城內,但也離得很近,所以每幾步就有守衛,四下肅然。御前歌舞的藝者住宿和排演都在此地,只見一重重牆門甬道內,還透著點點金色的燈火,隱約的簫、瑟、箜篌聲,斷續地傳送著,在幽寂的夜裡更顯得淒涼。
  巷道的守衛見到穿著中領軍服的陸寄風,連忙趨前道:“大人,有何事吩咐?”
  陸寄風道:“這位舞伎脫了隊,誰可以把她送回去?”
  那守太常巷的衛士道:“請大人稍候,屬下立刻通報。”
  他很快進了小門,沒多久便帶出幾名閹官,他們見到無相,不由得又驚又喜,道:“你總算回來啦,我們還以為你被劫走了。”
  無相輕巧地躍身下馬,雲拭鬆心中激動,欲言又止地看著無相。
  無相視若無睹,最後瞥了陸寄風一眼,便與那幾名閹官一同離去,銀白色的冪褵像飄舞的霧一般,在足踝鈴聲中,輕盈地消失在那扇黑暗的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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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一生亦枯槁

  望著無相消失的身影,陸寄風悵然若失,道:“走吧!”
  千綠“嗯”了一聲,輕拍了拍馬背,馬匹便掉頭隨陸寄風前去,柔聲道:“少爺,您的傷很重,出城後婢子給您包紮傷口。”
  雲拭松恍若未聞,問道:“你說她是不是紫妹?”
  千綠道:“陸公子說不是,那就不是。”
  雲拭松道:“世上怎會有如此相似的人?世上怎會再有一個紫妹……?”
  這也是陸寄風心裡的疑問,但除了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之外,還有什麼可以為這種情況作出解釋?
  陸寄風心情極為低落,不發一語。他悶悶地趕路,猛然間想到雲拭松受了傷,自己可以不眠不休,千綠和雲拭松未必可以,連忙拉住了馬,轉頭看去,果然千綠已有倦容,雲拭松身子壯健,但方才流了不少血,此時臉色略呈蒼白。
  陸寄風過意不去,便道:“雲兄傷得不輕,不如先找處地方養傷,別趕路了。”
  雲拭松逞強道:“這點小傷,要不了我的命!”
  千綠道:“少爺,您的傷還是先治治吧,萬一手臂廢了可就糟了。”
  雲拭松猶要逞強不從,陸寄風便已下了馬,停在道旁,等著千綠細心地替雲拭松在傷口上敷藥包紮。
  陸寄風當初會將他們兩人一同帶出來,主要是擔心雲拭松的身份,單獨留在領軍府中會橫生枝節。此行不知會發生什麼狀況,如果能將他們先行安頓,對他來說也較不會拖拖拉拉的增加許多負擔。
  見陸寄風神不守舍的樣子,千綠包好了傷口,對雲拭松道:“少爺,您的刀傷很深,我醫不來,還是回城裡找大夫好了,咱們別跟陸公子上劍仙崖了。”
  雲拭松少爺脾氣發作,道:“醫不來就別醫,給紫妹傷了我也不願醫,我情願她殺死我!”
  陸寄風冷然道:“她不是若紫,若紫已經死了。”
  “我沒親眼見到屍體,我不信!”雲拭松跳了起來,揪住陸寄風的衣領,道:“你的絕情寡義,我總算見識到了!你能親自把她送進宮裡,讓她去獻媚,這算什麼?這算什麼?你喜歡當烏龜?”
  陸寄風不願傷雲拭松,因此默不作聲,任他辱罵。雲拭松卻更是有氣,放開了陸寄風的衣領,退後了一步,道:“你為何不還口?你武功比我好,你不屑跟我計較?”
  陸寄風無奈地說道:“雲兄,我們還是先歇歇,有話明早再說吧……”
  雲拭鬆手按著劍道:“呸,我就恨你這種要死不活的臭樣子,若紫你得來容易,丟了也不可惜,對不對?是男人就拔劍出來,別做烏龜做得這麼足樣!”
  罵不還口的陸寄風真的就拔出了腰間的佩劍,錚地一響,劍吟有如虎嘯,久久不絕。
  雲拭松反倒一怔,道:“真的拔劍出來啦?要打?”
  陸寄風道:“我能不打嗎?”
  雲拭松豪氣頓生,道:“姦,這才是男人!咱們來打!”
  雲拭松寶劍出鞘,陡然搶攻,往陸寄風身上疾刺,千綠驚叫道:“少爺,你別……”
  一劍甫到,陸寄風身子一矮,回劍擋開,手中長劍雪光翩連,連出三劍,嗤嗤有聲,雲拭松慌忙接下三招,只能守不能攻。但見陸寄風露個破綻,便半守半攻揉身搶上。
  陸寄風退了兩步,抬臂倒轉長柄,一劍封住前關便擋了雲拭松兩劍,又往前一跨,劍身往前斜掠,逼得雲拭松往後退了一大步,連忙立穩身形,再度振劍搶上前,招招都往陸寄風眼臉刺去,出手十分狠辣。
  陸寄風身子一矮,閃過劍尖,由他臂下鑽過,雲拭松腋下一麻,差點握不牢劍,突感背後劍霜逼至,及忙往前一滾,陸寄風這一劍便刺了個空。
  雲拭松滾地後又即躍起,又攻向陸寄風,兩人或進或退,轉眼已拆了十來招。
  千綠本來急得快哭了出來,但見陸寄風一點怒色和殺氣也無,雲拭松出手雖卯足了全力,但臉上的神情卻越見緩和,又感到有點不解。
  突然間雲拭松一劍向陸寄風的咽喉直取,陸寄風長劍遞出,也已點著雲拭松的咽喉。
  兩人的劍都點著對方要害,但是誰也沒有再往前刺出半寸。
  雲拭松收了劍,陸寄風也收了劍,道:“承讓。”
  雲拭松大聲喝道:“承你的狗屁讓!你劍法比我好一萬倍都不止,謙虛過度到讓人想吐!”
  陸寄風依然是那不慍不火的口氣,道:“雲兄的劍法真的進步了不少。”
  雲拭松這幾天確實認真鑽研過陸寄風教給雲府護衛的那套劍法,他自己也知道大有精進,此時聽陸寄風說出來:心中更感快意,笑道:“總有一天會贏過你!”
  陸寄風笑道:“那時也請雲兄假裝與我打成平手。”
  雲拭松放聲哈哈大笑,千綠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面帶微笑的陸寄風,不明白怎麼前一刻少爺還要殺陸寄風,下一刻就和他相對大笑?
  雲拭松的友伴多是江湖豪士,殺豬屠狗之輩,向來一言不和便是先打一架再說,陸寄風卻穩重得非常,半點也不合雲拭松脾胃。如今打了一架,他心情便舒坦了不少,但是這種心態,千綠是絕對無法明白的。
  見他們之間像是沒事了,千綠才松了口氣。三人正要再行趕路,突然發現路的前方立著一名僧人,手持金剛杖,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
  那僧人膚色和那六名番僧一樣黝黑,五官也十分深刻,身形並不特別高大,而且非常的瘦,胸口上根根肋骨清析可見,筋骨睦峋,瞼頰也瘦得凹了進去,使那高鼻深目的臉更顯得愁苦。身上披著寬鬆的白麻布隨風輕揚,不似生人,倒似一具殭屍。
  陸寄風吃了一驚,這僧人站在這裡多久了,他竟毫無所知。當世之中竟有人能夠掩近他而不讓他查覺,委實匪夷所思!
  而他屹立在道路中央不動,瘦小的身子竟淵停岳峙,像一堵鐵壁橫在路上,誰也無法跨越半步。
  高手能夠將自身的真氣收放自如,可以放出令人震慴的氣度,但也能收斂為卑微的凡人,隱於市井之中。那僧人方才竟能完全收斂自己的存在感,此時才散發了出來,更令陸寄風隱隱知道來者不善。
  雲拭松也感覺出那僧人有意擋路,見他瘦得像一折就會斷,便道:“大和尚你讓讓路,我們要走啦!”
  那僧人立定不動,眼睛定在陸寄風身上不住打量。
  雲拭松對陸寄風道:“欽,會不會又是一個聽不懂漢語的?”
  陸寄風也不知道,但轉念一想,便知道一定與方才那六名番僧是同一路的,那六僧被自己所傷,看來這人是找上門了。
  雲拭松又道:“大和尚你深更半夜不在廟裡念經,出來擋人路,怎麼?想化緣去喝花酒包姑娘?哈哈!還是去姑娘樓找你家女眷哪……”
  他還沒笑完,那番僧已道:“是你打敗了六大夜叉?”
  他的漢語說得十分流利,雲拭松連忙收聲,陸寄風道:“情非得已,請大師原諒。”
  那僧人道:“請教尊姓大名?”
  “陸寄風,請教大師法號?”
  那僧人口氣溫和,道:“羅賓孤僧,賤號吉迦夜。”
  他口氣越是溫和,陸寄風越是感到威脅,便說道:“不知大師有何指教?”
  吉迦夜道:“六位護法夜叉被陸信士所傷,貧僧欲就教於信士,為何下此重手?”
  陸寄風連忙道:“在下與六位夜叉宿無仇怨,只是見到六人圍攻一弱女,又兼語言隔絕,便動起了手,為了自保而難以兩全,實非有意為敵。”
  吉迦夜與六夜叉追至中原,找到無相之後,本以為以六夜叉的功夫,不要說六人一齊出動,就算任何一個單獨出馬都可以輕易殺死她,故吉迦夜沒有現身,在附近等待。誰知等了許久,不見六夜叉帶回無相的首級,心知不妙,便以真氣傳出梵音,召喚回六夜叉,可惜為時已晚。
  吉迦夜道:“六位夜叉心神渙散,只怕終身癡呆了。”
  “這……”一聽他們的情況如此嚴重,陸寄風更知此事不能善了,見吉迦夜的樣子慈和,或許能和他講道理,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陸寄風呆了一會兒,才道:“在下並非有意傷害六位夜叉,若能補救,在下自當盡力。”
  吉迦夜問道:“信士真有補救之心?”
  陸寄風道:“是,請大師吩咐。”
  吉迦夜露出微笑,道:“貧僧與護法夜叉由羅賓來到震旦之國,負有斬殺無相女的責任,現在夜叉已廢,不能再護法了,只好請信士代我們執行這個任務,現在便去殺了無相女。”
  陸寄風吃了一驚,道:“這……她並不會什麼武功,為何要取她的命?”
  吉迦夜道:“她的美色,能殺人於千里,比絕世武功為禍更甚。”
  雲拭松聽得火大了起來,道:“你這臭和尚,她美關你什麼事?這樣就要殺?你出家就見不得美女嗎?那我們這位千綠姑娘也是個美人,是不是也要殺?”
  吉迦夜的眼睛冷冷地掃過千綠一眼,千綠嚇得躲在雲拭松背後,不住發抖,吉迦夜的眼神中竟真的有股殺氣,與他溫和的樣子十分不相襯。
  雲拭松驚道:“餵,和尚,你還當真啦?”
  吉迦夜道:“此女妖氣,遠不如無相女。陸信士,無相女如今在何處?”
  陸寄風不解,道:“大師,無相姑娘難道有什麼惡行?只因她的美貌便要殺她,在下不能心服。”
  吉迦夜道:“無相女能令人見到至愛之容,從此墮入慾念與憂怖之中。女所過之處,城中君王遂相染愛,舍離戒行,臣僚父子互相毒殺,以如是因緣,滅教危國,難道不該殺嗎?”
  雲拭松聽了更氣,破口大罵:“西域那些王自己把持不定,關她什麼事?她跟我們說過了,原來你就是要殺她的那個妖僧!她逃到中原,你還追來?我看你根本是垂涎她的美色,她見你這瘦巴巴的窮衰樣,不但不理你還放狗咬你,公開你狗屁不通、錯字連篇的情書,所以你這不要臉的死和尚才因愛生恨,挾怨報復!”
  吉迦夜當然不會被這些話所激,再說他學問通天,精通數國語言,百家經典,就算要寫情書,也不致於狗屁不通、錯字連篇。
  吉迦夜只望著陸寄風,問道:“陸信士,你肯不肯現在就去殺了她?”
  陸寄風道:“大師無法令在下信服,恐難從命。”
  吉迦夜嘆了口氣,嘆道:“貧僧方才觀察信士動靜,信士以不世武功,見辱於匹夫,猶能不嗔不恚,順勢息怨,真信士也。原來……貧僧看錯人了。”
  說著,他雖然仍握著金剛杖佇立不動,陡然間凝氣如山,空氣也變得沉重迫人,千綠緊緊抓著雲拭松的手臂不敢放,感到好像被厚重的被子搗住口鼻,呼吸困難,而不由得細細地喘息了起來。雲拭松也心跳變得十分沉重,只能專注地呼吸著,連話都不易說出口。
  陸寄風眼睛緊盯著吉迦夜,右臂舉起一揮,雄渾的真氣便柔和地將雲拭松等人都推出了十數丈遠的道旁,以免傷到他們。
  千綠和雲拭松被推出掌風範圍之內,頓時感到通體清明,壓力頓消。兩人不禁震驚於那羅賓僧人的內力之渾厚,到了不動即發、方圓盡納的境界。他們雖擔心陸寄風,可是看這種情況,他們靠近只會害陸寄風分心而已,更不要說幫忙了。
  陸寄風露出這一手柔和挪移功,令吉迦夜眼中微現驚詫,感覺陸寄風的武功比他想像中高得多。他臉上不動聲色,握著金剛杖的手微一施力,杖端已沒入地下半尺,筆直矗立著。
  他雙掌放在丹田之前,掌心一朝外一朝內,緩緩地向陸寄風走過來。
  陸寄風見他立杖空手,是要以硬功對付,便也氣沉丹田,立穩身形,凝神站立,以硬對硬先判高下。
  吉迦夜慢慢走了上前,渾身骨骼發出連綿細密的爆栗聲,聲音細醇,與一般練硬功的內家不同,在剛強中更有種厚道之意。陸寄風很快地將自身真氣運轉周天,蓄勢以待。
  吉迦夜與陸寄風之間只有十步左右的距離,他卻接近得很緩慢,令雲拭松大惑不解,不知為何陸寄風也不動手,靜靜地站著等他慢慢走過來?雲拭松不解歸不解,他還是感覺得出來兩人一個慢、一個不動,一定是有原因的。
  突然陸寄風腳邊的石子繃彈了開,飛射過處,一株樹幹竟被打穿。
  雲拭松驚愕得張大了嘴,那顆指頭大小的石子怎麼會自己彈了出去,還帶著如斯可怕的威力?
  石子當然不是自己彈開的,而是被吉迦夜的內力撞開的。
  吉迦夜越走近,那股迫人的內力就越逼迫,此刻的壓力就像是萬丈深海之中一樣,任何外物靠近,立時會被壓扁而死。那石子正好在真氣的外緣,被真氣一彈,發出萬鈞之力,竟比高段的指氣還要剛猛。
  陸寄風周身真氣流轉,與吉迦夜發出的內力相抗。外人看來,只是吉迦夜緩緩地走近而已,卻不知已經是驚世駭俗的內力之抗。
  吉迦夜走近陸寄風身前,還不出掌,直到兩人幾乎面對面,相距不及五寸,呼吸都已相接,吉迦夜才雙掌驟起,一掌擊陸寄風的胸口,一拳擊陸寄風的腹部。在這麼近的距離短兵相接,拳掌皆至,不要說一般人都未必有相當的內力相抗,而同時要化開拳與掌兩種不同強度與張力的攻勢,更是絕對不可能的。
  陸寄風也是兩手同出,與吉迦夜的掌對掌,掌包拳,內力一吐,吉迦夜只感到掌心的真氣被鐵牆困住,竟無法吐出,而拳也像打在綿絮之中,力道全失。吉迦夜大吃一驚,上下力道如此懸殊,他若不及時化解,只怕自己將真氣震亂而受重傷。
  吉迦夜身上的真氣流轉極快,兩人的掌拳一交,他登時便將之化散至外,陸寄風也同時散氣,兩人同時往後一震,彈躍了開。
  這一切只在交鋒的瞬間發生而已,因此兩人個自往後躍開,還感到對方龐大的內力撞擊,陸寄風身子後躍,落地之時,雙足在地面上轟然踢出一個深沒腳背的深印!
  吉迦夜也搖晃了一下,口中吐出一小口鮮血,立刻又凝神站穩。陸寄風雖沒有吐血,但胸中煩惡,更為不妙。
  硬碰硬的掌氣相抗,力弱者傷,就算擅於四兩撥千鈞的陸寄風也很難取巧化力,這麼一對上,陸寄風便明白了這個僧人的內力,不在自己之下。
  陸寄風調勻氣習,道:“大師好內力!”
  吉迦夜的眼神更加凌厲和專注,由於陸寄風的內功中餘意不盡,剛中亦柔,令他困惑,他竟測不出陸寄風的功力有多高深。面對如此強敵,他寧願高沽也不願輕敵,因此竟不應答,變了一套拳法的起式,準備第二波攻勢。
  陸寄風每說一個字:心口都氣悶不已,但竭力撐住,語氣聽起來仍十分順暢,朗聲道:
  “大師,你我相爭,只怕將兩敗俱傷,你我並非死仇,何苦如此見逼?”
  吉迦夜道:“你是無相女的同黨,就是滅教死仇!”
  陸寄風道:“那麼,大師自忖殺得了我嗎?”
  吉迦夜臉色陰沉,沒有回答。
  陸寄風道:“在下亦沒有把握殺了大師,若我們兩敗俱傷,大師又如何護教?”
  吉迦夜默然,羅賓國遠在萬里之外,自古以來能安然來到震旦的人少之又少,而羅賓國又逢百年不絕的滅教大亂,釋教能人凋零死盡。如今六大夜叉已廢,他如果再死于陸寄風手中,實在不可能再有人有能力追殺無相了。
  難道是天要滅佛,因此妖魔遍生,還讓他遇上陸寄風這樣不可思議的高手嗎?多聞廣識的吉迦夜一時之間,竟心中惶然,難以回答陸寄風的話。
  吉迦夜道:“你說你無意傷六大夜叉,那麼你與無相女不是同黨了?”
  陸寄風道:“不是。”
  吉迦夜雖不相信,但此時不相信也不行,因此吉迦夜道:“好,你只要告訴我無相女的下落,我便停手。”
  這回換陸寄風默然難對了。吉迦夜是個連他都怕的對手,只要他追上無相,隨手一擰便可扭斷無相的頭顱。陸寄風當然不可能告訴他無柑的下落,以吉迦夜的功力,要闖進皇宮殺人也不是那麼困難的事。
  陸寄風道:“恕難從命。”
  吉迦夜難掩失望之情,看來還是不能避免與陸寄風的死戰了。吉迦夜道:“陸信士,你有大好法相,為何也會落入無相女的網縛裡,甘願成為她的殺手?”
  陸寄風不作解釋,就算無相不是絕色美女,而是個醜婦,他也不會將無辜之人送上死路。
  吉迦夜也不再多問了,不等陸寄風回答,反手一掌,便往陸寄風身上拍去。
  他人還沒到,掌氣已至,幾乎是到了發在意先的境界。陸寄風連忙錯身移位,閃過幾道凌厲的掌氣,卻見前後左右,分立了八名吉迦夜,陸寄風大吃一驚,拍地一聲,背後已中一掌!
  陸寄風往前一傾,拔劍反手遞剌,背後的錚響清冽,悠悠不絕,原來是吉迦夜也同時飛身拔出金剛杖,格下陸寄風這一劍。
  陸寄風藉劍與杖相隔之力,飄出數丈,胸口煩惡欲絕,一時大意而中了吉迦夜這一掌,令他難受萬分,想嘔出的血偏又哽在喉間,不知為何就是嘔不出來。
  不等陸寄風收神定意,吉迦夜的金剛杖當頭擊至,萬點剛花挾著排山倒海之威,彌天蓋地罩住陸寄風。陸寄風不假思索隨手出劍,鐘蹬蹬鐘的劍杖相格之聲,有如急磬狂敲,全無間隙。每一聲尖銳的震響振敲都以內力傳激而出,十分沉重,就連遠處的雲拭松和千綠被震得耳膜疼痛,難以抵受,幾乎要暈了過去。雲拭松急忙撕下一片衣擺,扯成碎布,先幫千綠塞住了耳朵,自己也跟著塞住,總算梢微止住耳膜刺激的可怕疼痛。
  吉迦夜的金剛杖攻勢密如雨點,陸寄風一下也沒漏接,封守個滴水不漏,但是這樣硬對硬的接下金剛杖擊,令陸寄風握劍的手被震得虎口劇痛,鮮血長流。陸寄風知道再以右手握劍的話,很可能右手的筋脈都會被金剛杖的沉重力道打得骨節盡碎,陸寄風手中劍鏘鐺急格,已換成握在左手,何時換的,吉迦夜竟沒有看清,只覺陸寄風手中勁道微屈,很快又復元如初,才發現他已經寶劍易手。輕哼了一聲,手中快杖急掄,萬點杖如巨浪般一波一波攻到。
  陸寄風左手相右手一樣靈活,他從小就左右手隨便使用,父母也不逼他一定要用右手寫字,因此使用起左手劍,與右手完全相同,只不過遠處觀戰的的乾綠雲拭松擔心陸寄風一手已傷,實力有別。
  突然間劍杖相扦,竟無聲息。
  一物重重飛了過去,擊斷了好幾株樹,碰碰碰碰的樹梢連鎖倒撞聲中,那物猶破空疾飛了老遠,最後才穩穩地深插入一片大石之中,激起許多碎石層。
  吉迦夜往後躍退數丈,看著手中的金剛杖,臉色大變。
  他手中的鐵杖上處處是劍痕,方才飛出去的正是杖頭,被陸寄風那把平凡的劍給硬生生斬斷了。反觀陸寄風手中的鐵劍,卻絲毫無損,鋒利如初。
  如果陸寄風手上的不是普通鐵劍,而是一把絕頂的兵器,那麼吉迦夜手中鐵杖早就被斷了無數次,他也可能早就死在劍下了。
  陸寄風的內力不但與吉迦夜不相上下,又兼劍法出神入化,令吉迦夜不由得心生畏怖,突然道:“你倒底是什麼人?曇無識是你什麼人?”
  陸寄風這時才有餘力調勻氣息,但他一試著運氣,胸口竟隱隱傳出針刺般的痛苦,半點氣力也提不起來。他暗驚不妙,千祈舞玄姬的相思符不要在此時發作。
  不幸的是這正是相思符發作了,陸寄風與吉迦夜硬功對硬功,一時之間消耗太多真陽,陽氣一衰陰氣便長,再加上陸寄風的血氣已很久沒有這樣激發過,一時之間相思符的毒威大作,再加上被吉迦夜打的背後那一掌,前胸後背一如針刺,一如火燒,令陸寄風苦不堪言,不斷地沁出冷汗。
  陸寄風仍勉力問道:“什麼曇無識?在下不識得他。”
  這一開口,聲音在旁人聽來還是朗朗有神,但怎麼瞞得過吉迦夜?吉迦夜聽出陸寄風氣力不繼,大喜過望,想道:“原來這魔物並沒有我想像中深不可測!”卻不知陸寄風是帶傷在身之故。
  吉迦夜橫握鐵杖,幾個箭步上前,橫杖已迫著陸寄風,陸寄風以輕功靈巧地滴溜一轉,繞至吉迦夜身側,一掌襲去。
  吉迦夜被拍了一掌,只微一踉蹌,便穩住身形,鐵杖橫打,這一杖朝陸寄風當頭打下,不偏不倚,無招無式,大巧若拙,卻令陸寄風避無可避。這乃是佛教杖法中最有威力而古樸的一式,凡外道不答佛陀之詢問時,護法的密跡金剛便以金剛杵臨其頭上,喝曰:“若不速答,碎汝頭為七分”,常見於經典之中。
  陸寄風眼見所有閃避方位全被杖威所封,情急之中竟雙手朝上左右疾拍,硬生生夾住了鐵杖!
  陸寄風所使出的並不是招式,只是情急時的自然反應而已,但這樣的掌式正好形同膜拜,而密跡金剛杖也只針對抗拒佛陀的外道,若是外道誠心歸化,自然杖下留命,以全好生。這一式是唯一能破密跡金剛杖的一式,但一般人內力不足,伸手去攔時必定無效,還是被打破天靈,腦漿迸裂。陸寄風根基絕世,才能夠接下此杖,死裡逃生。
  吉迦夜這從無虛發的密跡金剛杖竟被陸寄風擋下,驚駭之餘更加重內力催發。陸寄風硬接下這一杖,雙肩劇痛,胸口的刺痛撕裂之感更甚,再戰下去死路一條。陸寄風柔勁一吐,吉迦夜杖勢即偏,陸寄風也趁隙閃身躍開,雲拭松和千綠眼前黑影閃過,陸寄風已在他們面前,道:“走!”
  連陸寄風都不敢再戀戰,那瘦小和尚到底強到什麼程度?雲拭松當然不會想試試看,連忙拉著千綠狂奔。陸寄風才躍出數步,差點便撞在吉迦夜身上。
  “走得了嗎?”吉迦夜冷然問道。
  他的身法竟快速若斯,眨眼就擋住了陸寄風等人的去路。吉迦夜杖勢再出,陸寄風情急之下連忙雙臂往後疾推,推開千綠和雲拭松,自己胸前卻門戶洞開,碰地一響,壇中穴受此一擊,鮮血狂奔而出,身子也像敗絮般飛跌出老遠。
  還好陸寄風本能地總是在胸口運攻護體,略為擋住了這一杖的威力,才會發出那麼驚心動魄的轟然撞擊聲。這一杖若是受得實了,必然當場肋骨碎盡,內臟全裂而死。
  但陸寄風此刻也已垂危,只要吉迦夜再補一杖,他就得橫死當場。就算他不會死,過了許久之後再活過來,但雲拭松和千綠又逃得掉嗎?
  陸寄風眼前一黑,暗道:“完了!我命休矣。”
  卻聽見千綠急得叫道:“公子,快服五石丹續命!”
  一語提醒了陸寄風,他根本沒料到此行會橫生枝節,因此寇謙之給他的五石丹他早就忘了,身子一重重落地,吉迦夜追魂索命的身影也已追至,一杖又當頭打下,陸寄風身子急滾,倉皇避去數杖,被鐵杖連敲所打碎的石礫射在他頭臉身上,痛不可當。好幾次杖風都已經刮在他的鬢邊,凶險已極。
  但陸寄風有了一絲勝算,便卯足了全力保命,一時之間吉迦夜竟傷他不著,但陸寄風也根本無暇服藥。
  雲拭松突然叫道:“臭和尚,看我的毒煙!”
  他身子急縱,閃至吉迦夜面前,右手一揮,一陣白色煙霧自雲拭松袖間撒向吉迦夜。吉迦夜但聞花香幽沁,不知是什麼毒氣,急忙閉氣揮袖,雄渾的真氣便打散了撲向他的白色毒煙。
  這麼一停,陸寄風已取藥吞了下去,只要撐到藥性發作,或許就有機會逃離,不必再與吉迦夜纏戰。
  吉迦夜並沒吸到半點毒煙,他手中鋼杖倏地一劃,便敲中了雲拭松的腿,雲拭松悶哼一聲,撲倒在地,右腿骨斷,痛澈心肺。
  吉迦夜正要一杖擊碎雲拭松的頭顱,陸寄風的掌風已至,擊偏吉迦夜的杖頭,揉身攻上。
  吉迦夜查覺他這一掌仍是力不從心,哼地冷笑一聲,對雲拭松道:“先誅首惡,讓你多活片刻!”
  他根本不在乎何時取雲拭松的命,陸寄風才算對手。吉迦夜身子輕輕縱起,有如翔鷹,居高臨下,一杖當頭朝陸寄風刺到。
  就在這電光石火的瞬間,陸寄風自下丹田湧出一股融融暖意,竄升至奇經八脈,胸間的陰寒刺痛立刻消隱無蹤。
  陸寄風只感勁氣罩頂,右手一舉竟捉住了這萬鈞的一杖!
  吉迦夜一怔,他身懸半空之中,頭下腳上,握著杖端,陸寄風立於地上,握住鐵杖的另一端,僵持不下,形成了一副奇詭的形態。
  陸寄風也沒料到這麼隨手一擋,會硬是擋下了吉迦夜的杖頭。但吉迦夜的真氣一透過鐵杖傳過來,陸寄風便自然發出真氣相抗,他並未刻意為之,丹田卻像海湧千江一般,源源不絕的熱力不斷泉湧而出,連他自己都意想下到。
  吉迦夜萬萬科下到他在彈指之間功力不但復元如初,而且還像是更加精進,只能拚命以內力逼著要壓下鐵杖,敲穿陸寄風的頭顱。陸寄風舉臂握杖,雖然看起來高處的吉迦夜和鐵杖的重量都擔于陸寄風的一掌,事實上雙足穩貼於地,才容易發揮內力,高處的吉迦夜身子虛懸,則難以取巧。
  兩人一在天一在地,兩道真氣在鐵杖中激盪抗衡,鐵杖竟漸漸地自中心透出紅光,然後緩緩地往旁彎曲,這小兒臂粗的鐵杖給煉得紅熾彎軟了,雲拭松看得心驚膽跳,連腿折的劇痛都忘了:心中暗叫道:“陸寄風的內力多深啊?竟連鐵都能融彎!
  這……這太可怕了……”
  以陸寄風一人之力,未必可以融彎鐵杖,但現在是兩個內力不相上下的絕世高手,互以真氣眾匯一點,在鐵杖內奮力抵抗,才能有此雄威。吉迦夜暴暍一聲,鐵杖整個彎成對半,他也和陸寄風面對了面,另一手便一掌拍向陸寄風心口!
  陸寄風早就蓄足了氣在手,碰地一聲,和吉迦夜一掌相碰,這回是吉迦夜被重重撞開數丈。
  陸寄風不敢戀戰,待吉迦夜一退,便抱起雲拭松,鬼神般閃至千綠面前,一把將她攔腰抱住,朝城內狂奔。
  吉迦夜暍道:“你休想跑得了!”
  陸寄風抱著兩個人,飛奔如電,背後吉迦夜緊追不舍,兩人就像兩團流星似地前後緊跟,誰也不肯稍慢。
  還好身上越來越是融暖,陸寄風奔得也越快,但他並不是慌不擇路,而是朝皇城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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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客養千金軀

  眼見前方就是皇宮的琉璃瓦,陸寄風身子一竄,越至屋頂,如履平地,奔人數不清的樹影樓閣之中。吉迦夜也躍至,緊追在後。
  陸寄風對皇宮地勢熟悉,自然佔了便宜,藉著花木曲折掩映之便,吉迦夜一個沒瞧見,陸寄風等人已經不見了。
  吉迦夜找了一回,在大魏的皇宮屋頂來回疾奔,都不見陸寄風,又是氣又是驚,想道:
  “那青年是什麼人?內力何以如此深湛?”
  不能親手殺陸寄風,吉迦夜總感到不能安心,如果陸寄風也是拜倒在無相美色下的眾生,任無相驅策,那麼以他的武力,佛眾安有醮類?
  吉迦夜又想道:“他必定是曇無識身邊大員,甚至或許就是曇無識本人!除了他之外,不可能還有人功力深湛若此!可是……那妖釋身在北涼國,為何闖至魏來,還穿著魏官的服色?對了,近年來魏國征討北涼,北涼屢敗,或許他是奉了沮渠氏之命,混入宮中刺殺魏主。”
  這麼一想,吉迦夜不再遲疑,定神在宮瓦上奔馳尋找,打算找到拓跋燾,如果陸寄風對拓跋燾下手的話,那麼他就可以逮住陸寄風了。
  吉迦夜循著宦官或宮女的服色尋找,很快便在禦書房內找到了拓跋燾。拓跋燾睡眠極少,體力過人,每日只要睡兩個時辰就已足夠。時已深夜,拓跋燾還在批閱奏章,精神奕奕。
  更漏聲響,侍宦宗愛道:“子時一刻了,萬歲請愛惜龍體,回殿就寢。”
  拓跋燾批過最後一本奏摺,伸展雙臂,起身道:“已經子時了嗎?”
  宗愛道:“萬歲示下的樂舞,還在後殿等著呢。”
  拓跋燾一怔,笑道:“朕倒忘了,叫他們散了吧!改日再與朕取樂。”
  “領旨。”宗愛並沒有馬上出去傳旨,立在原地下動。
  拓跋燾順口又道:“還有,傳旨馮貴妃詣寢殿。”
  宗愛看了拓跋燾一眼,才故意慢吞吞地說道:“萬歲,馮貴妃身子不便,另傳他人吧。”
  拓跋燾並不特別堅持,遂道:“那叫李妃罷。”
  這麼一試,宗愛便試出拓跋燾心裡沒有人選,道:“啟稟萬歲,新有絕色入殿,萬歲可願一見?”
  拓跋燾夜夜易地而寢,就連皇后都不知道他的睡處,這間寢殿他自己也沒來過,一進入內殿,只見重重薄帷之中,繚繞著水煙迷朦,隱隱還可以聽見水聲嘩嘩。
  原來這間殿中央,以白玉挖出了一個巨大的水池,池內溫水上撒滿了花朵,而散發出若有似無的暖香。在池子周圍懸張著層層輕紗,讓池內景像若隱若現。
  拓拔燾並不是沉溺於歡樂的君主,見了此景卻也頗為驚喜,這自然是宗愛精心想出來花樣。
  只見薄紗中,隱約有一道纖細的身影的足尖輕點,輕盈地踏著水波,朝拓跋燾走來。
  拓跋燾一怔,人怎麼可能凌波點水?他一使眼色,要宗愛為他掀開薄紗,讓他看個清楚。
  紗帳中,那身影微微一旋,不再前進,發出一聲極為清脆動人的輕笑:“你怕我?”
  拓跋燾愕然,此地只有他和宗愛,那女子所說的“你”,還會有誰?饒是英武威嚴的他,也不由得眨了眨眼睛,莫名其妙地看向宗愛。
  宗愛忙道:“萬歲,此女是遠國不知禮的女子,請萬歲聖懷恕罪。”
  不過宗愛這麼說時,口氣可不是緊張,而是促狎。
  拓跋燾更驚奇了,看來宗愛真的非常有把握自己見到此女之後,不會降任何的罪,才敢這麼對待他。
  拓跋燾英雄性起,朗聲笑道:“好!朕倒要看看你是什麼三頭六臂!”
  他上前一步,親自掀扯開紗簾,生性好奇的他先要解開的就是女子凌波之謎,因此一掀帳,他不看人先看水。
  一見之下,不由得大笑三聲,水裡有蓮花玉柱,那女子不過足立在玉柱之上,水漫過了她的雪足,看起來像足點水而立罷了。
  拓跋燾笑過之後,眼睛嚴厲地由那女子的腳向上打量起,敢以這樣挑釁的態度對待天子,除非她真的有神一般的美貌,否則就算只有一點點缺陷,再美拓跋燾都會立刻傳旨將她拖下去斬了,也給宗愛一個下馬威。
  拓跋燾以嚴苛得不合理的眼光,打量那女子的足尖、腳背、腳踝,小腿,肌膚,膝蓋、大腿、只掛著黃金片的腰與臀,細得令人想一把握住,然後捏斷的腰……
  他的眼光越來越瘋狂,那是一個有資格對他呼叱的女子,那已經超越了絕色的範圍,但她也不是神仙,在她的身體上傳達出的訊息是:征服我吧!
  能令拓跋燾瘋狂的不是美麗,而是難以駕御的野性,那女子就像荒野中不馴的嗜血生物。
  在拓跋燾還沒來得及見到她的臉,沉醉在那罪惡的胴體上之時,她背轉過身,柔若無骨地緩緩扭動了起來。那像是舞又像是欲求般的扭動,在水波反射出的光芒裡發出令人目眩的色香。
  拓跋燾笑了,他大步上前,涉水人池,道:“讓膚看看你的臉!”
  水深及腰,那女子立在蓮花玉柱上便高出了他半截,拓跋燾正要抓住那女子的腳,她竟輕盈一閃,已立任另一柱亡,甚至發出了一聲極為不屑的冷笑。
  “哈哈哈……好,朕就不信抓不著你!”
  拓跋燾身手矯健,在水中親自動手扯碎外衣和內單,渾身小麥色結實的肌肉虯結突起,有如黑豹一般。他將皮帶握在手中,重重一甩,激出一大片水花,朝那女子擊去。那女子輕身一閃便躲了開,拓跋燾手中的皮鞭沾了水,再加上他膂力過人,誰被這樣的鞭子打到都吃不清,更不用說是一名細皮嫩肉的女子。
  但拓跋燾一直沒打到她,並不是他憐香惜玉,這名女子的野性已令他無法記得什麼叫憐香惜玉了,他只想擄住她,以最原始的方法撕裂她。可是她一再閃過拓跋燾的皮鞭,閃身的動作依然優美如舞。
  拓跋燾的慾念被那女子妖豔的舞姿挑逗得興奮無比,終於一鞭纏住了那女子的頭髮,使勁一扯,將她拉入了水中。
  女子驚呼了一聲,拓跋燾一把揪住她的頭髮,喘著氣道:“讓朕瞧瞧你的臉!”
  拓跋燾用力地將她的頭髮往下 扯,逼得她仰起臉來,濕淋淋的幾褸髮絲還貼在瞼上,貼在她赤裸的高聳雙乳上。
  染著水珠的瞼,竟清雅如稚子,冰冷如頑石,拓跋燾的呼吸更急了,一手捏住那精緻的下顎,吻住了她,肆意侵犯她的口舌深處,像是想把她吃入腹中一般。
  當拓跋燾放開了她的口唇,望著她的面孔時,那雙眼睛依然冰冷得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般。拓跋燾粗暴地扯斷她的黃金腰帶,反扭她的手臂,殘酷地玩弄著她纖柔的身體。她因疼痛而微皺起眉宇,咬著唇發出輕微的喘息與呻吟,在在都讓拓跋燾的興奮一波接一波衝了上來。
  “你叫……什麼名字……你要朕封你什麼,賞你什麼……你說吧!”
  激烈的衝刺中,拓跋燾的手幾乎要捏斷了那女子的細腕,她緊緊縮起的雙足纏在拓跋燾腰間,痛苦地扭動著。
  “我什麼也不要……”無相奮力掙開拓跋燾的手指緊扣,十指抓住了拓跋燾的頭頸,咬囁著他的耳朵,喘著息,露出邪媚的笑意,道:“現在……皇上你就叫我若紫吧!我喜歡這個名字。”
  “若紫?呵……”拓跋燾笑了,他要征服這個眼神冰冷的女人,當她出現熱情的那一天,她就會成為被玩膩的、卻依然對他崇拜、期待著他的臨幸的冷宮棄物,這就是王者的愛的遊戲。
  殿外的天色濛濛泛出魚肚白,看來今日是不上朝了。
  好不容易才潛入宮的陸寄風,面無表情,不發一語。
  他帶著因斷腿而昏過去的雲拭松,以及驚恐的千綠,就躲在水殿的橫樑上。他見到無相赤裸著身體,在水池蓮柱上作妖魔之舞,誘惑著拓跋燾;他見到無相扭腰仰頸之際,刻意伸展雙臂,完全將自己的酥胸呈露在陸寄風面前;他甚至見到無相對他微微一笑,那笑裡除了邪惡之外什麼也沒有。
  但是陸寄風都沒有心動,他知道那不是若紫。
  以雲若紫的臉龐,做這樣的事,能挑起他的絕不是情慾,而是怒火和悲慟!
  當拓跋燾扯開紗帳涉水而入時,所有殿內外的宿衛都專注於保護皇上本身的安全,在這所有的人注意力都集中於一處時,陸寄風便挾著兩人閃身出了殿,奔入市井之中了。
  無相知道陸寄風在看她,她惡意的誘惑和挑釁,是為了什麼?陸寄風根本不願意去想,但是他的心更亂了,胸口間衝撞著種種苦澀和酸楚。為什麼會有人帶著那樣的面孔,出現於他的面前?
  在雲若紫死去的那一晚,他獨自望著屍體,直到完全地烙入腦海中,那時的他以為自己可以超脫於情了,但現在才知道自己離所謂的超脫,根本還遠得很!
  陸寄風陰沉的神情看在千綠眼裡,也唯有黯然,裝作沒看見,免得再亂他的心。
  千綠道:“公子,少爺還好吧?”
  陸寄風回過神來,道:“他的腿被那和尚打斷了,得找個地方讓他靜養。”
  雲拭松清醒了過來,呻吟一聲,道:“臭和尚,下次我非報此仇不可……”
  陸寄風道:“我先替你接好斷骨,拖久了傷筋骨,大有妨害。”
  雲拭松的功夫當然遠遠不是吉迦夜的對手,卻為了救陸寄風挺身而出。在危急之時,看似只會拖累他的雲拭松和千綠幫了他幾陣,令陸寄風心中甚是感激。
  陸寄風問道:“雲兄,你哪來的毒煙?”
  雲拭松道:“那***是什麼毒煙……是千綠的脂粉!”
  陸寄風啞然失笑,千綠雖也笑了出來,見雲拭松又痛暈過去,再次心急不已,道:“少爺!少爺!”
  陸寄風道:“走吧,快找地方讓他靜養。”
  乾綠道:“萬一咱們宿店,遇到那和尚,不就糟了?”
  陸寄風倒沒想到這一層,幸好千綠先想到了,陸寄風沉吟不語之時,遠方傳出細碎的金玉敲擊之聲,一名家僕鳴鑼開道,後面緊跟著繞出一匹牛車,精壯的牛隻身上披金戴玉,拖著四周密封住的油壁車,穿過大街。陸寄風雖穿官服,但和吉迦夜那麼一夜苦戰,樣子已是狼狽不堪,他退聖道旁讓這輛富人家的牛車先行,不料千綠像是想到了什麼,拉了拉陸寄風的衣擺,朝著牛車呶了呶嘴。
  陸寄風起初不解其意,一會兒才恍然大悟,他也想到了。
  出入乘坐這樣的車的人,一定是個大富人家,大富之家的宅院深幽,必定可以找到安全的藏身之地,讓雲拭松養個一兩天的傷。
  他贊許地看了千綠一眼,目送那牛車經過,才一把挾苦幹綠,一手負著雲拭松,輕輕一躍,已躍至車頂上,三人趴在車頂,隨著牛只的巔擺前進。
  牛車晃入了一戶高大的門內,又往前走了許久,陸寄風趴在車頂上張望周圍,但見園木扶疏,枝葉在道路頂端長成了拱形,成為一條綠色的樹木甬道,美則美矣,但白天一定很陰暗吧?
  車中人輕咳了幾聲,陸寄風聽那咳聲,想道:“此人中氣衰微,咳聲幹啞卻有秋意,命不久了。”
  這富人是個快死的病人,他在車中不住輕咳低喘,過了一會兒終於止住了咳聲,低不可聞地輕嘆了一口氣。
  這聲輕嘆中,似有無限憂愁,但還帶著幾分纏綿。陸寄風雖不識他,聽了也中心惻然,想道:“富有之人卻無福享受,天命短促,真是人間無奈之事。”
  隨著牛車前進,陣陣寒氣不知由何處傳了過來,越是往內走,花香就越是濃冽,水氣與花香充塞在空氣之中,薰得人頭痛。
  陸寄風想道:“此地怎麼這麼香,這麼冷?”
  牛車終於走完樹木拱道,停在空曠的園子中。月牆邊放了幾盆盛開的菊花,每一盆中半人高的菊花朵朵都大如人頭,萬重金辦美麗絕倫,就連花莖及葉片也粗壯油綠,乍看之下簡直不像是植物,而像是矯建的動物。
  前方還有一重小門,門內只點著幾盞微弱的金燈,看不清楚是什麼樣子。
  兩名烏衣僕人將車簾掀起,道:“主人請下車。”
  那富人又咳了一兩聲,顫危危地讓旁邊一名管家樣的健壯男子將他扶下,由車輛的微晃,陸寄風也可以斷出他身形頗為清瘦,果然是個久病之人。
  他下了車,倚在那高大的壯男身上,咳得更厲害。那壯男輕拍了拍他的背,任他掩帕而咳,他嘔出了一口血,才輕喘了一口氣,將帕子遞給那壯男。
  那壯男道:“主人,安歇吧。”
  那病男子有氣無力地說道:“峰,我帶了幾位客人,幫我招呼他們。”
  “客人……?”
  那病男子道:“車頂君子,請下車一見吧。”
  陸寄風這才知道原來他早就知道眾人在此了,道了聲:“失禮。”便抱著雲拭松與千綠飄然而下。
  被稱作“峰”的男子戒備地望著他們,他相貌普通,身材壯碩,和靠在他身上的病男子正成對比。
  那病重富人望著陸寄風,他身形修長,一頭烏亮的長髮並未結冠,而是隨意綁束在腦後,形狀優美的耳上,掛著燦然的紫藍色寶石耳環,耳環輕搖時便發出陣陣細碎的彩光來,映照著他俊美的瞼孔。他雖然俊美優雅,劍眉杏目,但因病重而帶著死氣,好像隨時都會死掉的樣子,也因死氣而讓他的氣質更顯詭異近妖。而且他的眼神中,總是帶著一股憂鬱之色,纏繞不去。
  他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說話聲音很輕,要很仔細聽才聽得清楚:“請入內奉茶吧。”
  他自己先讓峰扶了進去,陸寄風抱著雲拭松,和千綠一同隨之入內。
  門內還有一重院落與天井,兩邊依然是栽培著一盆盆豔麗大方的奇卉,花朵之盛壓過了綠葉翠意,看起來便無法予人放鬆之感,而會覺得像置身于華堂一般。
  走過這重院落,進入堂中,堂中也只點了幾盞燭光,光線僅足以分辨出人而已。
  那病重的蒼白富人被峰扶上首座,他道:“各位請坐,峰,去奉茶。”
  峰不放心地看了主人一眼,才道:“是。”
  峰退了下去,那富人被上首的燭光照著,更顯得病容蒼白,若非如此,還真是個英俊得近乎妖麗的男子。
  他開口道:“這位朋友傷得不輕,請在此將養吧。”
  陸寄風道:“多謝,在下陸寄風,這位是雲公子雲拭松。”
  那富人看了千綠一眼,道:“這位姑娘是……?”
  向來並無介紹婢女之習,陸寄風也自然沒想到要介紹千綠,這才道:“她是千綠姑娘。”
  “嗯,”那富人微微一笑,道:“千綠姑娘該是位婢女吧?她與二位一同歷難,在陸公子眼中,她還是一名不值一提的婢女,是不是?”
  陸寄風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直接問難的話來,一時有點困窘,忙道:“萬無此意……”
  千綠連忙道:“婢子原本就是婢子,陸公子您別在意,這位公子您何必口出此言,折剎奴婢?”
  那富人冷笑,道:“是嗎?”
  陸寄風見他五官與中原人不同,尤其是長密的睫毛與瘦窄的臉形,大概是遠國來的人,想他或許只是國情不同,他們對僕婢特別禮重,便道:“公子您見教得是,千綠姑娘待我忠勤義重,在下自然不該將她忽視,是在下之過。”
  那富人微笑道:“她愛當你的奴婢,是她自己願意,你要忽視也怪不得你,誰叫她就愛你?”
  陸寄風臉上一紅:心中也升起下悅,想道:“這關你什麼事!這人也太多管閒事。”
  千綠又氣又急,顫聲道:“這位公子,您收留我們,誠為恩德,但您一再見辱,是何用意?要逐客也請明說!”
  那富人臉色一變,隨即道:“不,我並無逐客之意,陸公子,千綠姑娘,得罪了,在下複姓蘇毗,幸會。”
  陸寄風訝然,他就是寇謙之所說的“被美色掏空了身子”的蘇毗公子?可是他一路前來,根本就沒見到半個女子,就連端上茶來的都是男僕!
  那幾名男僕端上茶水,茶水中花香濃烈,但因為在這個宅第中待了這麼久,已經習慣那麼強烈的百花香氣了,茶中的花香反而顯得不怎麼特別。
  蘇毗公子道:“這是寒舍自栽自烹的茶,名為‘艷髓’,若不嫌陋慢,請諸位少飲些許。”
  陸寄風道:“多謝公子。”
  他舉杯正欲飲,千綠突然道:“少爺!少爺您怎麼了?”
  她撲上至雲拭松身上,不斷地輕輕拍他,陸寄風放下茶,道:“怎麼了?”
  原本好好的雲逝松顫抖了一下,臉色泛黑,陸寄風見了也驚心,一按他的心口,才一碰到他的肌膚,便感覺冰冷潮濕,不斷地冒著冷汗。
  這是中毒之徵,陸寄風無暇多想,撐起雲拭松的身子坐起,雙掌抵在他背後,急催真氣,將雲拭松體內的毒氣逼出。
  雲拭松體內的毒性竟然甚淺,陸寄風的純陽真氣一貫入,雲拭松體內的毒性便被逼出,他嘔出一口毒血,毒氣就清乾淨了。
  這下子換陸寄風莫名其妙,雲拭松只被打斷了腿而重傷,怎麼會突然中毒?
  但好在雲拭松沒事了,陸寄風轉頭對蘇毗公子道:“失禮了,能否撥一處所,讓雲公子靜養?”
  蘇毗公子呵呵一笑,道:“那位雲公子怎會中毒了?這毒來得好突然。”
  陸寄風也甚感奇怪,抓了抓頭,答下出個所以然來。
  蘇毗公子卻自己回答道:“我這宅子,到處是花草,花木多了蟲子也多,或許他是給娛蚣或蠍子螫了。”
  這個說法令陸寄風釋然,張望了一下周圍,十分乾淨,實在不像有毒蟲出沒,不過除了這個解釋之外,還能怎麼解釋?
  陸寄風道:“或許吧?還好他已經沒事了。”
  轉頭一望,那盞茶不知何時已被翻倒,灑了一地,陸寄風歉然道:“糟蹋了公子的好茶,萬般過意不去。”
  蘇毗公子不以為忤,道:“那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好東西,在這裡您要多少有多少。”
  他口氣一轉,又是那帶著幾分冷意的語氣:“寒舍處處是毒蟲,您敢住下嗎?”
  陸寄風道:“公子能暫時收容,已是萬幸。”
  蘇毗公子淡淡一笑,擊掌召來僕人,道:“帶這幾位到客房安歇吧!”
  “多謝。”陸寄風抱起雲拭松,蘇毗公子也在峰的攙扶下起了身,道:“我身子不適,暫不久陪了。”
  “不敢多勞公子。”陸寄風道,目送著蘇毗公子和峰離去的背影。
  僕人引陸寄風等人來到客房,此處花木雖少,但香氣依然十分濃烈,而一路行來也都沒見到人,幽暗漆黑一片,實在不像大戶人家的樣子。
  陸寄風甚為不解,但也不便多問,進入客房後,僕人們細心殷勤地點燈鋪被,張羅了半天,才各自離去。
  千綠看著陸寄風幫雲拭松接好斷骨,在一旁憂心忡忡的樣子。
  陸寄風道:“雲兄的腿只是骨斷,並無大礙,你不必擔心了。”
  千綠道:“婢子不是擔心這個,而是……這宅子好像怪怪的,公子,我實在害怕,咱們走吧!”
  陸寄風道:“這宅子有什麼怪怪的?”
  千綠道:“我說不上來,總之就是心裡不大舒服……”
  陸寄風笑道:“你是聽蘇毗公子說這宅子裡毒蟲多,心裡害怕吧?”
  千綠道:“婢子不怕那些。”
  陸寄風道:“那不就好了?你不要想太多了,雲兄那樣子也不能走哇。”
  千綠道:“可是……”
  陸寄風道:“你如果真的這麼不放心,我就到處看看,看這裡是龍潭還是虎穴,好不好?”
  千綠拉著陸寄風的衣袖急道:“您別去!”
  陸寄風一笑,道:“你好好照顧你家少爺。”
  說著他已一閃而出,留下著急不安的千綠。
  陸寄風並不是全沒感到奇怪,有了在獨孤塚的經驗之後,一遇異樣之感,他便會加意小心,還是先查查此處是否真有詭異,才能安心放雲拭松與千綠在此。
  陸寄風奔出院落,隨著屋宇的走勢來到主屋,卻發現主屋內空盪無人,就連僕人都沒見到幾個。
  陸寄風更感奇怪,他繞至後堂,如果傳言是真,那麼蘇毗公子的後堂應該是姬妾成群,可是當陸寄風來到後堂時,卻只見到兩排空盪的房舍,並無人煙。
  陸寄風不禁想道:“就算傳言非真,蘇毗公子並沒有傳說中的那般好色,鉅富人家也不致於半個女眷都沒有!”
  正當他滿腹狐疑,卻聽見峰的聲音,正在怒叱:“波斯國的商人怎麼還沒到?你跟我胡混些什麼?”
  陸寄風從屋頂上眺望,此處已是後堂的深處,人煙十分罕少,但也佈置得花木扶疏,亭臺儼然。峰獨自立在涼亭之中,身穿錦袍的他看起來也頗有人主之威。而在涼亭外的階下,卻是一名中等身材,珠光寶氣的男子。
  那男子賠著笑道:“就快了,這年頭不好,傳說朝廷要往西邊打,大家都不敢來呀……
  這回來了,下回還不知何時呢。”
  峰冷然道:“是嗎?好,那以後你別做生意了,我找別人去,請吧!”
  那男子連忙道:“峰爺,您怎麼這麼說話的,公子要的人,小的就是怎樣也會弄到手,您大人有大量,體諒我們些個……”
  峰說道:“我不看面子不交朋反,你給我交女人過來就是了。”
  那男子忙道:“這個當然,當然。這個……”
  他從袖中掏出幾方絹帕,道:“這些姑娘的相貌體態,已經繪真了,峰爺要不要先過目?”
  峰道:“你拿這些幹什麼?我家公子只要見活人!拿回去!”
  “是、是!”那人口販子連忙又收了回去。
  峰道:“總之你把人找來了之後,先不要賣,等公子挑剩了再隨你處置。錢不是問題,你開多少就是一口價!”
  那人笑道:“是,是,蘇毗公子向來最是大方豪爽,那……”
  “那你還不滾?”峰冷冷地起身,那人口販子仍是一臉油笑,道:“是,是。”
  他由後門退了出去,峰眉宇深鎖,似乎十分憂心地負手沉思著。
  陸寄風更感到奇怪了,看樣子蘇毗府中專買美女是事實,但看蘇毗公子那樣的身體,又怎麼可能需索美女如此之急?
  峰想了一想,便大步走出涼亭,往偏屋而去。陸寄風感到這裡頭大有文章,遂不出聲地跟了上去,看看他們在搞什麼鬼。
  峰來到一處清雅的小院落,此處並無花朵,反倒處處都是枯木岩石,一道清清流水繞著中央的竹齋,水激湍石的聲音,格外清幽。
  小齋內似已有人,一抹含糊的微光自窗中透了出來。
  峰只是遠遠地站著,並未前進,望著小竹齋。
  不久,自屋內傳出簫聲,簫聲如嗚如咽,旋律哀婉得令人淚下。
  陸寄風並不知那首曲子是什麼,但卻可以由纏綿的旋律中,感覺到那必是思念所愛,傷慟永訣之曲。陸寄風聽了,也不禁心頭陣陣淒楚,感到鼻酸。
  簫聲乍止,又是激烈的咳聲,峰臉色一變,急忙快步跨上石橋,進入小竹齋中,道:
  “公子!您無恙乎?”
  蘇毗公子咳了一會兒,喘著氣道:“沒……我沒事……”
  峰說道:“公子身體欠安,還是安歇吧……”
  蘇毗公子道:“我……峰,我能活到那時候嗎?你說我能活到那時候嗎?”
  峰道:“方才李富說過,兩三天裡人就送來了,公子不必擔心。”
  蘇毗公子嘆了口氣,道:“是嗎……”
  峰說道:“夜深了,夜氣對公子不好,您安歇吧……”
  蘇毗公子卻道:“我要去見越娘。”
  峰道:“可是這麼晚了……”
  “帶我去見她!”蘇毗公子怒道。
  峰只好嘆道:“是。”
  陸寄風忍不住大奇,想道:“越娘?蘇毗公子病成這樣,還要女人?”
  可是全宅不見半個女子,倒底藏在哪兒,實在令陸寄風好奇。蘇毗公子被峰扶了出來,走向後院。
  陸寄風緊跟在後,蘇毗公子潔白的手上握著一柄白色的玉簫,簫上染著點點暗紅,想是他所嘔之血的殘跡,在月下顯得淒豔之極。
  峰一打開後院的門,一股簡直甜得令人窒息的花香撲鼻而來,就連陸寄風都頭暈了一下,暗暗詫異。
  門後的景色,簡直讓陸寄風訝異得張大了口,不敢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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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庭宇翳餘木

  那是一所後花園,萬紫千紅的後花園。
  在高高的石牆包圍著綿綿不見盡頭的花園,遠處是茂密的花樹所堆成的花海,雪白的梨花、櫻花,像雲朵一般織成了遠方的雪氛,隨著微風,片片輕柔的花辦優美地飄落,像是帶著幽沁的雪花一樣,空中也因這點點白辦的繽紛,而顯出某種難以言喻的幽玄。
  膽大的飛蛾拍著翅膀,停在水面上。那是一大泓荷花池,無數朵巨碩的荷花在水面上顧盼生姿,飛蛾斑爛的翅上灑下幾點發光的鱗粉,使半透明的粉紅色荷花瓣像是染上了星輝一般。突然間一只螳螂閃出雙蝥,抓住飛蛾,一把扯裂了翅膀,吸吮著蛾身肥美的體液。
  荷花只被螳螂的撲動給震晃了一下,沙嘶聲中,荷葉以高雅的姿態掩過了那血腥的殺戮。
  陸寄風隨著他們走入這所香氣襲人的花園,直看得目不轉睛。耳邊此起彼落著蟲鳴鳥語,或許是此地的花太肥碩美豔了,蟲子所發出的鳴聲也宏亮無比,鳥兒更是不分日夜,引吭長鳴,滴溜婉轉。
  腳邊就算是一小叢雜草,草花都豔麗欲滴。更不要說樹叢旁依偎著的蘭花,茶靡、杜鵑、玫瑰、紫薇……。還有許多他根本沒見過的奇花異卉,爭奇鬥艷地盛放著。
  一道水流自荷花池引出,繞過假山水榭,蜿蜿蜒蜒地曲折回繞,或許是為了灌溉花朵,所以才引進來的流水,一大叢一大叢牡丹與芍藥栽植在在水邊,與倒影爭艷,每一朵牡丹都大得前所未見,絢麗怒放,落下的花瓣已在腳邊鋪成了綿厚的花氈,粉嫩細柔有如美人的肌膚;更有不少花瓣漂在水上,順著水波載浮載沉。
  漂流在水面上的除了大片的牡丹花片之外,更有點點殘梅,或紅或白地點綴其間。
  初夏的牡丹和隆冬的寒梅怎麼可能同時盛放呢?空谷的幽蘭又怎會與平地的菊花同列?
  陸寄風除了詫異之外,根本什麼都說下出口了。
  水流底下一片幽黑,看不見底,但隱隱透出點綠意,應該是連水底下部生長了許多水草綠澡之類的。
  眺望著整片庭園,花海錯落有致,人走在其間就像走在幻影裡一般。
  陸寄風撥開撲來的粉蝶,遠望著蘇毗公子俊美的病容,與修長的身體移動的姿態,就像是其中的一朵花一般。
  陸寄風緊跟著他,在外面雖已被這強得可怕的花香薰得頭痛過,現在置身在這所花園裡,更讓他頭痛欲裂,一面跟著蘇毗公子,一面調氣運息,點住鼻側的穴道,讓自己暫時什麼也聞不到,才稍止住頭痛。
  蘇毗公子和峰兩人往前直走,終於走過了花園,繞過另一重石門,往假山上走去。
  蘇毗公子已喘息不已,力氣難勝,峰一把抱起了他,蘇毗公子的頭靠在峰厚實的肩上,攀著他的頸項,輕道:“多謝你……”
  峰不發一語,抱著蘇毗公子走上假山,假山上幾只馴養的鹿漫走著,見到人便跳開了。
  此處並沒有花朵,只有一座極大的孤墳。
  見到那墳,蘇毗公子的神情雖平靜,卻在登時變得沉重至極。
  陸寄風暗奇,想道:“越娘已經死了?”
  可是墓碑上並沒有字,是一具無字之碑。
  峰放下蘇毗公子,他扶著墳旁的圍欄,緩緩去推墓碑,陸寄風頗為奇怪,以他病弱的身子,如何去推沉重的墓碑?
  峰拉住了蘇毗公子,道:“不能進去!”
  陸寄風這才領悟:大概墓碑是活動的,裡面別有洞天。
  蘇毗公子哀怨地看了峰一眼,道:“我……”
  峰說道:“少夫人的身軀已在裡面靜養了這麼久,不宜讓外面的空氣一再進去,傷她的身子。”
  蘇毗公子這才緩緩地放下了手,道:“你說得對……”
  原來墓中的人還沒死,不過在墳墓裡面靜養,實在是太詭異了些。
  蘇毗公子輕撫著石碑,柔聲道:“越娘,越娘……我來看你了,你好些了沒?”
  墓中無人應答他,蘇毗公子輕道:“我為你尋來無數藥引,你一定會好的,但只怕那時……欸!”
  他的手微微顫著,看樣子是連要說完話都很吃力,他沒說完“只怕那時”怎樣,可是陸寄風也聽得出來,只怕越娘痊癒,他卻要死了。
  峰面無表情地守在他身後,蘇毗公子突然彎下身,搗著口,噴出了一口鮮血,峰大吃一驚,連忙攬住了他,急切悲傷地說道:“公子!切勿太過傷心,您經不起。”
  蘇毗公子喘著氣,袖上血跡斑斑,淡然一笑,道:“淚盡而血出,是很自然之事,我已為越娘流盡了淚,無淚可泣,只好繼之以血,難道你連血也不讓我流嗎?”
  陸寄風中心惻然,淚盡血出,是多麼沉重的悲慟才能如此?
  峰突然憤恨地說道:“公子您根本不該救越娘夫人!”
  蘇毗公子臉色微變,道:“你說什麼?”
  峰恨恨地大聲說道:“生死有命,夫人若是當初死了,或許公子不會悲慟至今,夫人的情況一拖三十年,這三十年來,公子日夜憂思,再怎麼樣的人也要傷痛而亡!
  公子您雖有長生之術,也經不起這樣摧殘……”
  “住口!”蘇毗公子氣得渾身發抖,像是要暈了過去,舉起手中玉簫像是想打峰,但一舉起,緊咬著唇的他手顫抖著,終究沒有打下去,好一會兒才頹然放下,聲音冷漠得像霜一般:“越娘若死,我有長生之術又有何用?那時我一樣要隨她同穴,你難道不懂嗎?”
  峰緊閉著唇,默不作聲。
  陸寄風想道:“不知蘇毗公子的夫人是生什麼病?我的血能不能治好她?若是當初有人能救若紫……”
  他沒再想下去,以免傷心太甚,若是有人能救若紫,他會何等歡欣?人生又會變得何等可愛?他完全能體會蘇毗公子的哀痛與不放棄一絲希望的用心。
  蘇毗公子悵望著墓碑半晌,舉起玉簫伸向墓碑,快速地疾劃著,沙沙石屑紛墜之聲不絕,陸寄風一驚,他能以玉簫在石碑上刻字,可見武功深湛,這倒是令陸寄風十分意外。而武功這麼好的人,竟有一副病得快死的身子,更是匪夷所思。
  蘇毗公子一面刻字,一面輕輕吟道:“歲忽忽其若頹兮,時亦冉冉而將至;煩蘅搞而節離兮,芳若歇而不比。憐思心之不可欲兮,證此言之不可聊。寧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
  這是屈原詩賦“九章”中的悲回風片段,意思是:歲月忽忽像山崩一般地逝去,時光漸漸接近了盡頭,殯蘅芳華枯萎,枝葉乾枯凋零,花朵的香氣也已散盡,哀傷之心已無藥可治,從前的一言一語猶在耳際,但我寧願生命隨著流水而消逝,也無法再承受這樣永恆的悲愁。
  雖然陸寄風所讀的騷賦聊勝於無,聽了這樣的辭意,猶心動神馳,胸口刺痛,想不到古人會有如此深情之語。
  蘇毗公子刻畢,佇立在墓前,默然沉想。峰見詞意不詳,更覺得志忑,道:“公子,過不久一定可以治好夫人的,您何必寫這樣的句子?”
  蘇毗公子絕望地看他一眼,道:“不知為什麼,我感到也許我要失望了……”
  峰道:“公子為何突然有這樣的想法?您一直沒有放棄過啊!”
  蘇毗公子喃喃道:“我等不了……我等不了了……峰!如果她無法痊癒怎麼辦?
  峰!你告訴我該怎麼辦!”
  蘇毗公子像是連站立的力氣都沒了,整個人往峰的身上倒去,峰攙住了他,大聲道:
  “不會的,公子,聖女答應過您會救活她,聖女老人家所說的話一定會實現的!”
  陸寄風胸口一震,蘇毗公子也信服了舞玄姬?
  那麼,此宅也是舞玄姬的據點之一?但為何空曠無人?
  蘇毗公子顫聲道:“但是……三十年了……我日復一日地遵照聖女老人家的指示去做,為什麼越娘還是沒有起色?”
  峰道:“當初您向聖女老人家要求與夫人常保青春之容,永結同心之好,聖女老人家答應了,您看,您還是當初的模樣,聖女老人家沒騙您,等夫人清醒的那天,一定也是當初的姿容,那時你們就可以長相廝守了。”
  陸寄風心念電轉,想道:蘇毗公子為了一個情字,甘心受舞玄姬驅策,不知道舞玄姬要他做什麼事?如果能救活越娘,是否蘇毗公子就會叛棄舞玄姬?不知道越娘是生了什麼病,如果治得好,舞玄姬早就治了,又怎會一拖三十年?
  自己是不死之體,或許可以治好越娘,因為這是唯一陸寄風肯定可以與舞玄姬抗衡的能力。
  這麼一想,陸寄風遂打定了主意,先問清越娘是什麼病再說。
  陸寄風輕咳了一聲,從花木後面站出身來,蘇毗公子和峰沒料到有人,都望向他,神情警戒。
  陸寄風道:“在下無意間游園至此,誤聽公子之言,失禮之至,請公子見諒。”
  蘇毗公子冷冷地問道:“你來做什麼?”
  陸寄風道:“方才聽見公子所說的話,甚感深情,在下雖不精於醫術,但是或許能盡棉薄之力。”
  蘇毗公子先是一愣,隨即笑了出來,道:“你說什麼?你想救越娘?”
  陸寄風並不以他這悉落的口氣為忤,道:“若是能略知夫人病況,倒不如請公子死馬當活馬醫。就算在下不濟事,也有一位精通醫術的老前輩可以請教。”
  蘇毗公子冷然道:“多謝你的好意,這麼多年來,我請過的大夫也已數不清了,每個人都見了她一眼,便行放棄,您說的那位前輩就不必了。”
  言下之意,把陸寄風當成了多管閒事之人。好在陸寄風涵養甚佳,又同情他的一片愈情,只是無奈地抓了抓頭髮,道:“那麼是我多事了,各人隨緣隨命吧,在下不多擾了,告辭。”
  “慢著!”蘇毗公子叫住了轉身欲去的陸寄風,眼神有些陰沉閃爍不定,道:“你剛剛聽見了什麼?還知道了什麼?”
  他顯然擔心陸寄風聽見他所說的關於舞玄姬的話,若是自曝身份,或許會有危險,但陸寄風既存有助他向善之心,便不再顧忌,道:“在下是你們所說的聖女的死仇,你們何苦加入魔教,誤入邪途?”
  蘇毗公子冷冷地以玉簫輕敲著手心,望著陸寄風,道:“你是來剷除此園的?”
  陸寄風失笑,道:“在下並無此意,公子為了夫人之疾,屈身效命邪魔,若是我說我能救活夫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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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幽室一已閉

  吉迦夜手中抓著雲拭松,立在碎裂的大門前,渾身散發出凜凜之威,令陸寄風也不敢掉以輕心。他只略微一想,便想通了為何吉迦夜會這麼快找到他們。自己當初就曾疑心蘇毗府的上空聚滿了妖氣,吉迦夜必然也認定了此地有問題,而追趕過來。
  陸寄風道:“大師,請先將雲公子放下,有事細說。”
  吉迦夜道:“貧僧與妖黨沒什麼可說。”
  陸寄風對於吉迦夜之言竟難以反駁。蘇毗府確實是舞玄姬的手下所據之地,自己也確實在此與蘇毗公子同列,其中原由,並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解釋清楚的。
  陸寄風把心一橫,看來要解釋清這其中過節,只能以非常手段。
  陸寄風道:“在下絕對不是大師所想的妖黨,一切都是誤會。誤傷六大夜叉之事,雖然出自萬不得已,在下也難辭其咎。若大師非要洩恨不可,那麼在下願站在原地,任憑大師連擊六掌,絕不還手,以化解此仇!”
  吉迦夜一怔,想不到陸寄風會說出如此的話來。吉迦夜苦修佛門身如意神通,已練得身如鐵壁,拳如山崩,陸寄風能受他六掌而不死,那也太匪夷所思了。
  吉迦夜冷冷地說道:“你為了要我放過雲公子,這樣的犧牲未免太大。”
  陸寄風道:“大師的目標既是在下,多殺旁人又有何用?”
  吉迦夜默立了一會兒,提著雲拭松的右手輕輕一揮,雲拭松便感覺身子有如一葉,被拂向一旁,千綠急忙上前扶起雲拭松。
  陸寄風竟會說出自願受吉迦夜六掌,令千綠幾乎不敢相信,還以為只是騙吉迦夜放開雲拭松的權宜說法。現在雲拭松已經被放開了,她想陸寄風應該會找機會逃走才對,可是陸寄風還是立在原地,與吉迦夜對望,沒半點退卻之意。
  千綠忍不住焦急地輕聲喚道:“陸公子……”
  吉迦夜道:“陸施主,你明明認為傷六大夜叉之罪,並非有意,為何又甘心受貧僧六掌制裁?”
  陸寄風道:“我以誤會傷人,人以誤會傷我,一報還一報,自當甘心承受。”
  吉迦夜目露贊許,道:“善哉!陸施主此念,深得輪迴果報要諦。”
  千綠見吉迦夜對陸寄風的敵意大減,正要放下心來,不料吉迦夜接著卻說道:“貧僧此掌,曾經裂大象骨為三千六百段,陸施主小心了。”
  說完,吉迦夜已一掌向陸寄風印堂拍去!
  吉迦夜一擊中便立刻退回原地,身如黑風般飄渺。眾人根本什麼也沒看清楚,就連吉迦夜的手是否真的拍中了,都看不大真切。
  見陸寄風依然屹立如初,吉迦夜倒也並不意外。他的裂象之掌打在陸寄風身上之時,陸寄風並未以真氣相抗,果真受下了那一掌。
  吉迦夜點了點頭,道了聲:“很好。”又快掌接連在陸寄風檀中、丹田、連擊兩掌,依然無聲無息,如擊綿絮,當吉迦夜退回原地時,見到陸寄風仍是渾若無事,忍不住更是驚異。
  吉迦夜愣了一會兒,才道:“陸施主無恙乎?”
  陸寄風道:“還有三掌,三掌之後,請大師將仇恨放下。”
  吉迦夜雙掌合十,猶豫著該不該接受陸寄風的條件,一方面也感到似乎自己受了騙。可是看在千綠和雲拭松等人眼中,反倒奇怪吉迦夜怎麼沒有拿出絕招來,竟隨便打陸寄風三掌了事。
  殊不知這三掌貨真價實,都有裂山之威,普通人受上一掌,馬上要骨爛如泥,慘死當場,就算陸寄風功力過人,也該受到一些傷害才對,想不到對陸寄風完全失效。
  吉迦夜既驚且惑,想道:“他用了什麼法子,受我三掌而無事?難道我掌氣衰退而不自知?不,我勤修苦練,不可能突然退步的!究竟他以什麼法子化了我的三掌?究竟是什麼法子?”
  望著眼前的陸寄風,吉迦夜很快將心定下來,氣沉雙掌,蓄上了九成真氣,往陸寄風身上擊拍而去!
  這一掌擊至,陸寄風整個身子竟猛然被擊飛,在半空中像片飛絮般翻旋。
  幹綠嚇得差點叫出來,被打飛到半空中像敗絮般摔滾的樣子,半點生氣也無,根本像是個無知覺的屍體。
  想不到陸寄風落下來時,身子輕輕一晃,有如翩翩的飛羽。自千仞墜落,猶然不傷。
  見到陸寄風落地時的輕絮之態,吉迦夜先是一呆,腦中靈光閃過,突然間像是想通了什麼。
  他總算知道了陸寄風為何連受四掌而無事,陸寄風不知道以什麼法子,將自身完全開放,不去抵抗,反而接受,讓吉迦夜的力量注入而化解無形。若是掌力太大,便全身隨著掌力推去的方向而動。吉迦夜第四掌排山倒海的力量,本就存著要將陸寄風身子擊穿的勁道,也被陸寄風順著推力,全身禦氣而翻飛,至力消方落,因此無事。
  吉迦夜忍不住笑道:“哈哈哈……佩服,佩服。中原武功奧妙,真是聞所未聞。”
  陸寄風識過吉迦夜的深厚功力,再不敢與他硬碰硬,順勢而動雖不能得勝,卻也可以立於不敗。
  陸寄風道:“在下已受四掌,還有兩掌。”
  吉迦夜道:“陸施主雖然神通高妙,機智絕人,可惜命不久了!”
  說完,吉迦夜氣隨掌出,陸寄風凝神隨勢,不料吉迦夜中途驟變掌為指,單指點向陸寄風的丹田。
  這一指有如尖針,陸寄風全身一震,頓時下半身酸麻,有如化作木石,動彈不得。
  吉迦夜這一指,並非點穴,但陸寄風竟感到下半身整個失去了知覺,不由得大為驚駭。
  吉迦夜所修的西域武功,路數及方法全與中原不同。他不懂中原的穴道經脈,因此不懂陸寄風的武功何以能忽柔忽剛;同樣的,陸寄風也不懂為何他能一指就將自己的下半身定住。
  吉迦夜所修練的內容,以中原的說法雖是武功,但其實是所謂的“神變”。
  以神變宣揚佛法者,稱作“神變教授”,當初佛陀僧團之中,就有不少弟子習得神變,例如大迦葉、阿那律、迦旃延、舍利弗……等等,其中目犍連號稱“神通第一”,曾與兩名凶暴的龍王博鬥,降服龍王。但佛陀在傳授神通的弟子上,挑選極嚴,就算傳授了神通,也不許宣揚,若是濫用神通,佛陀更會嚴加懲罰,絕不寬貸。
  因此,得授神通的弟子往往秘而不宣,到萬不得已,甚至寧肯將劫數當作不可違抗的“業力”,而不以神通化解災難。佛滅以後,凡人修習神通更是難如登天,遂不再出現當年釋尊僧團的盛況。但也因為這樣極度的謙退,導致神通漸漸失傳。佛滅以後,短短三,四百年之間,天竺飽受異族侵凌,異族的惡王破壞塔寺,殺害眾僧,僧人們竟無力抵抗,佛法到了瀕臨滅亡的程度。如今雖然那幾百年的異族入侵已經被擊退,殘存的佛教又支派雜生,許多國王改信有神通的佛教支派邪派,以幫助自己拓展實力,戰場得勝。
  當初佛陀已預言過:“正法幹年,佛法盡滅”,如今已接近千年的期限了,殘存的僧人之中,吉迦夜便是痛定思痛者之一。他自幼眼見佛法淪亡,認為只有僧人自身能力強大,才能生存傳法,遂苦修身如意通,希望能達到當初神變傳法的效果。
  他懷著這樣的大願,對身如意通鑽研極深,陸寄風自然難窺其堂奧,故被定了身,竟不知是什麼手法。
  陸寄風怔立著,吉迦夜既封住了他的半身,陸寄風有如被定在陸地的大樹,狂風若至,非折斷不可。吉迦夜只要最後一掌,就能讓陸寄風喪命。
  陸寄風心念電轉,若是自己發力相抗,雖然或許可以保命,但這就違背了“絕不還手”
  的承諾,所受的五掌也就如同虛設。但是不還手,非送命不可。
  千綠和雲拭松都屏息看著最後一掌,他們見陸寄風連受五擊而無事,都認為最後一擊也可以承受下來,殊不知現在局面完全不同,陸寄風原先的計劃已整個被破,只能束手待斃。
  蘇毗公子冷眼旁觀,不置一詞。他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陸寄風與吉迦夜的對決,看到如今,竟弄不明白他們兩人的底細。
  吉迦夜緩緩地聚氣于掌,當他手掌舉起時,隱隱有雷霆之聲,接著身如狂濤,襲向陸寄風。
  原本立地不動的陸寄風,急忙舉掌相接!
  兩人四掌相對,竟無聲無息,但是地面卻整個晃動了一下,水面上的竹齋也晃動了起來。
  繞著竹齋的水流被激起波瀾,蘇毗公子連忙扶住了門緣,以免被震落水中。
  陸寄風與吉迦夜四掌相對之後,吉迦夜便是一怔,陸寄風往左側身,吉迦夜也跟著側身向右,兩人的四掌始終黏在一起,不知是誰被誰所牽制。
  吉迦夜手中真氣催發更盛,但是不管他怎麼催發真氣,都發覺掌心似陷入了一片大海一般,無從著力。陸寄風依舊沒有還手,卻黏住了吉迦夜。
  原來陸寄風無法再隨勢而動,便急忙藉力轉力,匯在雙掌間的真氣介於有與無之間,似有若無,似實若虛,吉迦夜的真氣既無法擊入陸寄風體內,又無法返退回去而傷自身,便順著兩人掌間的空處散了出去,讓吉迦夜的雙掌被這似有似無之間的內力所牽引,竟欲脫不得,欲進不能。
  以無化有,卻也只是起牽制的作用,自己也無法脫身。現在他已受了六掌,沒有還手,雙方恩怨已經扯平了。接下來若是想擊退吉迦夜,以解除困境,除非吉迦夜出現破綻。但陸寄風明知不能硬來,也只有以靜製動,採取了守株待兔的戰法,與吉迦夜僵持不下。
  見兩人只是四掌相抵,周圍風平浪靜,蘇毗公子以玉簫輕擊著掌心,專注地看著陸寄風和吉迦夜的對招,峰似乎要有所動作,卻被蘇毗公子的眼神阻止了。
  峰道:“公子,他們二人……”
  蘇毗公子漫不經心地說道:“陸公子有恩於我,可別輕舉妄動。”
  “是。”
  兩人對話聲雖輕,以吉迦夜和陸寄風的根基,當然還是聽得一清二楚。
  千綠望向蘇毗公子,道:“公子,求求您助陸公子一臂之力!”
  蘇毗公子瞄了千綠一眼,道:“你要我救他?”
  千綠點頭不迭,蘇毗公子打量著千綠,竟然說道:“你若願意長留此園,我就救他。”
  雲拭松一怔,道:“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
  蘇毗公子只是輕敲玉簫,冷笑不語。雲拭鬆心頭火起,道:“哪有你這種趁火打劫的要脅法!你這個無恥……”
  千綠打斷了雲拭松,道:“奴婢願意,請公子出手吧!”
  “千綠!”雲拭松詫異。
  千綠道:“奴婢只是無用之身,留在府中服侍蘇毗公子又有何妨?公子,請您快出手救陸公子!”
  蘇毗公子伸出了手,對千綠一笑,道:“你過來。”
  千綠走了過去,蘇毗公子一拉住千綠的手,玉簫內陡然伸出尖刺,刺破千綠手腕,千綠身子一麻,倒在蘇毗公子的懷中。
  雲拭松大驚,千綠眼睛裡充滿了驚慌,顯然神智仍然清楚,卻渾身動彈不得,嘴唇打著哆唆,眉宇緊皺,不斷地沁出冷汗,似乎十分痛苦,那樣子分明就是中了什麼劇毒。
  蘇毗公子望著她,面帶微笑,道:“千綠姑娘,最適合你的,應該是溫柔的梨花吧?”
  峰立即上前打橫抱起身子軟麻的千綠,雲拭松驚道:“你們在幹什麼?”
  雲拭松正要上前搶回千綠,身子才一動,便被峰舉足一踢,身子飛了出去。峰的這一腳正踢在他心口的檀中穴上,雲拭松摔飛跌出,登時悶絕。
  蘇毗公子冷漠地說道:“我答應千綠姑娘之事,自會辦到。”
  陸寄風此時雖專心引著吉迦夜的真氣,卻仍對周圍的動靜十分清楚,蘇毗公子主僕的言動,擺明是不懷好意,陸寄風心中不由得有些著急。
  蘇毗公子好整以暇地坐在欄上,吹起玉簫,簫聲幽幽咽咽地傳了出去,一股奇異的香氣自簫中飄散而出,很快地便瀰漫了出去。
  這香氣一陣強過一陣,陸寄風竟然頭頂一眩,幾乎要分心。
  也在同時,吉迦夜黝黑的臉上閃過一絲青白之氣,傳向陸寄風的真氣也略挫。陸寄風終於守候到這個時機,體內雄渾的內力,就在吉迦夜這片刻的失力之中,洶湧狂擊出去。
  吉迦夜沒想到陸寄風突然之間會湧出如此龐大的內力,猝不及防,整個人便被重重地摔了出去,一口鮮血隨之噴出,跌在數丈之外。
  陸寄風踉蹌了幾步,便即穩住身子。吉迦夜跌出之後,立刻趺坐在地,兩手結印,閉目運氣,唇邊還掛著一道血絲,瞼上青白之色游移不定。
  陸寄風沒想到吉迦夜會吐出那麼多的鮮血,以吉迦夜的功力而言,應不致於如此不濟。
  但是陸寄風自己也手腳發軟,中心欲嘔,警覺到可能這股濃香是什麼劇毒,急忙聚精保元,以免毒氣入體太深。
  蘇毗公子冷笑著,走向陸寄風。陸寄風見他神色陰險,更確定著了他的道兒,勉強一笑,道:“蘇毗公子,這是什麼香氣?如此濃郁,令人不勝。”
  蘇毗公子道:“這可是名貴的香料,公子是否感到通體舒泰,心情平和?”
  陸寄風越來越感到口幹舌燥,奇怪的是心情果然十分平靜,忍不住便閉上了眼,整個人立刻一陣天旋地轉,差點倒在地上,急忙又睜開眼睛,才穩住了身子。只聽得滿庭微風吹拂著花葉的沙斯聲響,一波波地傳進耳中,讓他好像靈肉分離了一般,渾身輕飄飄地,不思反抗。
  陸寄風明知這種詭異之態絕對不妙,卻就是緊張不起來,有如待宰的俎上魚肉。而耳中所聽見的風響、葉飛,也越來越清晰,甚至連花朵柔柔綻放的輕微聲音,都隱約聽得見,而這種對外界的加倍敏感,正足以分散他對危險的專注力。
  蘇毗公子走了過來,笑道:“聖女老人家想擒拿你,就連獨孤夫人都拿你沒法子,我還以為陸寄風是什麼三頭六臂,呵,原來不過爾爾。”
  陸寄風心頭略為一動,不知想到了什麼,原本思路敏捷的他此時卻思緒散亂,無法集中精神,道:“你待要怎樣?”
  蘇毗公子隨手取下陸寄風的佩劍,輕撫了一下劍刃,道:“陸公子,念在你贈血之德,在下先殺了那番僧,讓你多活片刻,如何?”
  陸寄風抬眼見吉迦夜,他雙目圓睜,臉上的神色卻十分柔和,一點也看不出生命危在旦夕的緊張,看來此刻吉迦夜的情況和自己一樣,被這奇異的氣味薰得神志渙散,失去抵抗能力。
  陸寄風沉聲道:“蘇毗公子,在下贈血雖是小事,但猶寄望人心本善,希望你能脫離妖黨,再獲新生。想不到公子背義如此之快,原來你果真泯滅了人性!”
  他自忖站得起身,但就是四肢酸軟,也不想振作。而且這樣的心情越來越強烈,現在他還勉能靠意志力維持著清醒,與蘇毗公子對話,也許再過一會兒,就真的完全失去神志了。
  陸寄風企圖激蘇毗公子儘快動手,趁他靠近時施予致命一擊,拖久了恐怕會對自己越來越不利,可是他又心神都十分鬆弛,實在想不出激烈的話。這種瀰漫在空氣中的異香實在是聞所未聞,居然連陸寄風都抵抗不了。
  突聽吉迦夜道:“拿這樣的邪物對付於我,真是班門弄斧!”
  蘇毗公子臉色微變,笑道:“這位大和尚,難道你也知道這妙物?”
  吉迦夜道:“不過是天竺王公貴人慣用的薰煙,有何可怪?”
  說著,吉迦夜緩緩地站了起來,蘇毗公子大驚,退了一步,沒想到吉迦夜一站起身,便又搖搖晃晃地踉蹌跌退。
  蘇毗公子笑道:“我還以為你已習慣此香,看你這窮樣,料你沒這等福氣!”
  蘇毗公子舉劍便朝吉迦夜剌下。吉迦夜手掌一翻,碰地一聲,將蘇毗公子打得倒跌數步,嘔出了一大口血,峰急忙喚道:“公子!”
  吉迦夜發出這掌,整個人便又軟倒,仰躺在地,喘個不停,竟是怎樣也動彈不得了。
  陸寄風見了不由得大驚,原來吉迦夜打的主意和他一樣,都是激蘇毗公子近身時才動手,好一擊中的。可是吉迦夜那一掌根本不到一成的功力,竟沒打死蘇毗公子,自己就氣空力盡。
  吉迦夜這樣仰躺著,只要蘇毗公子再上前補上一劍,他非死不可。
  蘇毗公子好不容易止住跌退之勢,靠著攔桿而立,又“哇”地吐了一大口血,勉強調勻氣息,正要開口,又不斷吐血。峰雖見多了他吐血的樣子,此時竟是嘔血不已,無法控制,就連陸寄風都知道:或許蘇毗公子的身體已經到了極限,被吉迦夜這一掌打下去,立刻有如催枯拉朽,離死不遠了。
  陸寄風精神為之一振,站了起來,將所蓄已久的一掌,向蘇毗公子拍去!
  眼前黑影一閃,峰竟閃身出來,以懷中的千綠擋下了陸寄風這一掌!
  陸寄風只聽見“啪”地一聲,收掌不及,這一掌已結結實實打在千綠身上。耳邊也聽見峰叫道:“公子,快走!”
  他一手抱著千綠,一手扶攙著蘇毗公子,便往花園內奔去,陸寄風渾身無力,追出兩步便跌倒在地,根本無法起身。
  千綠被自己打了一掌,不知生死,雖然陸寄風這一掌極輕,但對一個不會武功的弱女子而言,已足以致命,陸寄風又是急,又是悲憤,卻恨全身半點力也使不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蘇毗公子主僕逃入花園之中。
  陸寄風身子越來越是無力,昏昏沉沉之間,仿佛感覺到有一雙手輕輕撫摸著他的鬢邊。
  陸寄風轉過瞼去,正溫柔地看著他的,竟是雲若紫。陸寄風發現自己正枕在雲若紫柔軟的腿上,她的體香沁人心脾,一切的感覺都那麼真實,真實得令陸寄風心痛。
  他張口欲喚,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雲若紫也只是低著頭看他,透著紫光的華麗明眸中,隱隱藏著難以言喻的憂傷。
  接著雲若紫的眼淚滴了下來,滴在他臉頰邊,卻是冰冰冷冷的。陸寄風想起來了,雲若紫已經死了,死人的眼淚當然是冰的。死了也沒關係,陸寄風甚至不願去想為什麼雲若紫會出現在這裡,他安寧地閉上眼睛,心中充滿平靜的哀傷,就這樣靜靜枕在雲若紫懷裡。
  但是,突然間雲若紫的懷中變得冷硬,輕輕撫摸他鬢髮的手也變得粗糙至極,陸寄風睜眼一看,雲若紫竟在眼前迅速地腐化著,那席地蜿延的長髮依舊濃密,卻是長在漸漸爛去幹扁的頭上,她的眼珠子掉了下來,她的手上肌膚一片一片剝落,整個人迅速化作一具腐屍!
  陸寄風驚恐不已,張大了口拚命想叫,急得眼淚也落了下來,想伸手把雲若紫的眼珠子再塞回去,把她剝落的皮膚再附貼回去,但卻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化作幹屍,而化作幹屍的雲若紫還是幽幽地看著他,那兩顆黑洞般的眼眶裡,透出更深更深的無助。
  陸寄風想狂叫,想伸手去抱住就連枯骨也迅速風化中的雲若紫,卻一抱只抱到了滿懷的飛灰與蛆蟲,他跌倒在地,痛哭失聲,再漸漸地失去知覺。
  不知過了多麼久,陸寄風才又感覺到冷風與土地的冰涼與身體的酸痛。
  他睜開眼睛,吉迦夜坐立在他身邊,一手捏著他的後頸,他枯枝般的手指緊捏著陸寄風的肩頸之交,很快地令陸寄風整個清醒了過來。
  陸寄風轉頭看雲拭松,雲拭松像是也清醒了,用力甩了幾下頭,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這迷煙的影響力居然不問內力深淺,實為奇物。
  陸寄風胸口仍微微地刺痛著,說不出半句話。
  吉迦夜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道:“你醒了?”
  陸寄風點了點頭。
  吉迦夜道:“夢醒了就該回到真實。”
  陸寄風一怔,道:“……是夢?”
  吉迦夜道:“非夢。”
  “那麼……是什麼?”
  “是比夢更低等的幻魘。”
  “幻魘?難道是那香氣……?”
  吉迦夜道:“沒錯,天竺西域的王公貴人喜吸食此種幻藥,以見其所欲,忘卻苦惱。但是見到假的慾望之後,卻往往更生憂怖。要不見憂怖,只有吸食更多幻煙迷霧,有如飲鴆止渴。吸食得越多,神智越是錯亂,到最後往往猝亡暴死。你方才所見種種,就是此種幻藥迷煙所造成的。”
  陸寄風慢慢地爬起來,還是感到有些無力,問道:“那是什麼樣的幻藥迷煙?”
  吉迦夜道:“漢語和胡語似乎並無此物之稱,貧僧無以名之。”
  其實這種迷煙的原料早已存在於中國,但是遠古之世,百姓只由它的幹部抽取纖維,用以製繩及網,並未拿來作為迷煙。天竺則發現了它的迷幻作用,而成為貴族的享樂聖品,神農本草經中稱作火麻、胡麻,即今日俗稱大麻。雖然古書中記載過它“多服令人見鬼狂走”,但是在魏晉之世,卻極少人知。
  蘇毗公子藏在玉簫中的大麻煙,純度極高,以內力催發,遇熱更增威力,才會令陸寄風、吉迦夜短時間內雙雙不支軟痺。
  而在他們都受大麻煙的控制之時,蘇毗公子欲殺眾人,也已證實了陸寄風絕非妖黨,其中或許真的有些誤會,因此吉迦夜對陸寄風已全無殺意,反而助他清醒。
  陸寄風問道:“我昏迷了多久?”
  吉迦夜不答,彎身在地上一撫,舉起微沾著血跡的手指,道:“這是那妖孽的血,血跡未幹,還來得及追殺妖孽。”
  想不到那麼真實的感覺,竟只是片刻。陸寄風一點頭,正欲與吉迦夜一同循血跡追去,雲逝松聲音幹啞地說道:“可別忘了我的份!”
  陸寄風道:“雲兄,你受傷頗為沉重,那妖孽不是易與之輩,只怕會累你不測,不如……”
  雲拭松怒道:“你是嫌我拖累了你?”
  說著,他一拄劍,便要跟上,但眼前一閃,似感到有人在他身上一點,吉迦夜已飄然回到原位,冷冷地說道:“蛭蚨撼樹,不自量力!”
  雲拭松什麼都還沒看清楚,便又跌坐在地,雙腿動彈不得,拚命運起微弱的真氣要去衝開穴道,卻根本無法讓雙腿動彈半分,氣得瞼紅脖子粗,道:“你這妖僧,快放開我!”
  陸寄風過意不去,道:“雲兄,我會設法救回千綠姑娘,就勞煩你在此稍歇。”
  吉迦夜已循著血跡追索,陸寄風不便多說,也急忙跟了上去,背後雲拭松勉強以劍為足,硬是撐起身體,叫道:“餵!你們給我站住!”
  當然沒人理他,吉迦夜和陸寄風循著血跡趕入花園,身影消失在門後。這兩名絕世高手完全不把他放在眼裡,令雲拭松更是不服氣,欲往前追,卻重心失穩,整個人往前撲倒,跌了個大馬趴,氣得他用力槌地,不過就算他把地槌爛了,也是沒用的。
  雲拭松就是生得一副拗勁兒,越是不許的事,他越要做,雖然雙足被點,他硬是以手代足,掙扎著往前爬,一寸一寸地前進著,終於爬入了花園,一見到花園中的百花齊放,美得詭異難言的景象,也不禁張大了口,目瞪口呆。驀地,蠕動的絨團引起了他的注意,那頭爬過他身邊的毛蟲,居然長逾三寸,七彩斑爛,比普通的毛蟲大了好幾倍,兇惡之態看得他毛骨悚然。雲拭松一想到此園不知有多少毒蟲潛伏在花葉之中,就陣陣頭皮發麻,有點後悔自己爬到這個地方來。但待要退出,一想到堂堂男子漢大丈夫,被蟲給嚇退,實在有點那個,只好一咬牙,繼續匍匐前進。
  “啊!”
  突然雲拭松的手一個撲空,驚呼了一聲,身子便整個滑入水裡,好在引流的河水不怎麼深,他膂力又大,只靠著雙手抓住河中長藻,便不致於沒頂。
  雲拭松松了口氣,但身在水中的他,卻聞到了一股惡臭,花園中的濃烈花香掩過了水的臭味,身陷其中,才感到水不但臭,而且凝滯黏稠,令人作嘔。他隨手抓起纏住身子的絲狀物,那滿手黑亮的細細長絲,不但柔軟堅韌,其中隱約夾雜著幾絲金、紅的絲,扯之不斷,越看越像人的頭髮。
  雲拭松越想越是驚心,好不容易才爬上了水岸上,喘著氣想道:“什麼水這麼臭?黏呼呼的……”
  他低頭一看,被自己拉扯上來的長絲末端,果然連著一大塊像是腐爛的頭皮,中間還纏著一朵爬著蛆蟲的珠花步搖。
  烏雲漸漸散去,月光灑落,將景物照得更清楚了,趴在地上的雲拭松看得更清楚了,水底下亂生漫長的根本就不是水草,而是滿滿的女人長髮,隨著凝滯的水而無力地漂動。這令人作嘔的景象,悲慘中卻帶著難以言喻的詭艷。一想到自己身子浸在爛泥般的屍水之中,就令雲拭松胃部翻攪了起來。
  他深吸了一口氣,只見水裡的長髮正慢慢地鑽出水面,向他伸了過來,雲拭松渾身發軟,動彈不得。豔麗的花木根部,也鑽出一縷縷的長髮,又像飄又像爬地,自四面八方朝他的方向接近,雲拭松眼前一黑,終於昏了過去。
  話分兩頭,陸寄風與吉迦夜循著血跡追入園中,吉迦夜一奔入花園,就臉色微變,陸寄風問道:“大師,怎麼了?”
  吉迦夜沒有回答,逕自往前趕去,陸寄風突感腳上像被什麼拉住,低頭一看,竟有一縷髮絲纏住了他的腳踝。
  “啊!”陸寄風驚呼,那髮絲由樹根伸出,還不斷輕柔地飄動著,看來格外詭異,陸寄風隨手拔劍斷發,卻驚覺身邊的花木根部,都鑽出縷縷髮絲,向他們兩人襲來。
  吉迦夜回身一把抓住陸寄風,以極快的身法往前奔去。這些妖發鑽出的目的無非是為了拖延他們追蘇毗公子的時間,因此吉迦夜和陸寄風並不戀戰,只顧前進。髮絲在他們周圍伸展飄動,陸寄風的快劍所過即斬,竟無毫髮可以纏住他們。
  直到奔至後山,妖發便不再追來。陸寄風簡直不敢相信方才所見,轉過頭望著那片美豔茂盛的花園,道:“那些髮絲,難道……就是蘇毗公子買入府中的女人……?”
  吉迦夜並不知道蘇毗公子不斷地買美女入府的事,淡然說道:“諸法由心生,那只不過是妖術!”
  陸寄風卻感到不對勁,他想起獨孤塚中也有類似之事,看來蘇毗府也一樣。舞玄姬倒底要讓手下以人煉養什麼?他總覺得舞玄姬的計劃,比他所能想的還要可怕及難以阻止。他心情沉重地隨著吉迦夜繼續追蹤地上血跡,暗紅色的血一直滴到越娘的墓前,在墓碑旁終止。
  吉迦夜似感有些奇怪,喃喃自語道:“難道人躲進了墓中?”
  陸寄風道:“我見過蘇毗公子開墓,不如一試。”
  吉迦夜皺眉沉吟,不太相信可以輕易地開啟這座墳墓,但是試總比不試好,遂道:
  “請。”
  陸寄風試著以方才所見的相同的方法,移動墓前的那方無字之碑,碑石果然應聲移動了一下,就連陸寄風自己都十分意外。
  墓碑雖是數百斤的巨石,但以陸寄風的根基,只略一使力便將墓碑緩緩地向旁挪去,露出了裡面的通道。
  能這麼輕易就進入此墓,陸寄風和吉迦夜都感到懷疑,兩人面面相覷,一時竟不知該不該就此進入。
  陸寄風急於救出千綠,就算裡面是龍潭虎穴,他也非闖闖不可。陸寄風瞥見通道內確實還有著幾滴黑血,便道:“大師,我先進去探路,您不如就在這裡把守,以免生變。”
  吉迦夜沉吟了一會兒,道:“不必了,一起進去。”
  陸寄風率先進入通道內,兩人一前一後地順著墓道通行。
  墓道起初僅容一人彎腰前進,越深入其中,也越寬越高。漸漸兩人並肩而行都十分寬裕。
  這樣的墓道,簡直是王公貴族的墳墓才有的規模。
  走了約莫十丈,前方豁然已是高大的甬道,壁面及上方都以巨石徹成。這樣的陵墓簡直可以媲美王公貴族。在通道的壁上以紅黑等顏料繪著雲彩及人物,十分考究。陸寄風在幽暗中,仍然清楚地看見墓道上所繪的圖樣,繪的雖是千萬尊各種姿態的佛像,但個個都眉眼妖麗,體態媚惑,身披華艷的纓絡彩帶,竟十分像舞玄姬。
  陸寄風一愣,想道:“這所有的佛像,怎麼面容都是舞玄姬那妖女?”
  吉迦夜見陸寄風呆呆地看著佛像,還以為他因為太過年輕,血氣方剛,被這些淫艷的畫所迷惑,不禁搖頭。
  兩人走了約莫十幾丈,便聽見前方傳出微弱的呼吸聲。道路的盡頭矗立著兩扇巨門,一人倚靠著鐵門,頹坐在地,竟然就是峰。
  見到陸寄風二人,峰無力地苦笑了一下,他唇邊帶著些血絲,面色蒼白,受了重傷。
  “怎麼一回事?蘇毗公子人呢?你們把千綠姑娘帶到什麼地方去了?”陸寄風喝問。
  峰倔然不語,他身後的鐵門緊閉,兩扇門已被鐵漿封死,但門下還有點點的血跡滲入,說明了蘇毗公子已進了門後,倒底是如何不解開封印而進入墓道內,教人猜想不透。
  陸寄風一把揪起了峰,道:“快說!”
  峰雖重傷在身,確態度冷淡地說道:“不過是一死……而已,你下手吧!”
  殺死峰這個僕人,讓蘇毗公子逃之夭夭,根本沒有用。陸寄風只好問道:“你如何受了重傷?”
  峰眼中的慘然之色一閃,並不言語,但除了蘇毗公子之外,也不可能還有第三者。陸寄風追問道:“蘇毗公子為什麼將你打傷?”
  峰冷笑了一聲,像是自嘲一般,道:“因為我對公子說的謊,已經非拆穿不可了。”
  “謊?”陸寄風不解。
  峰道:“我告訴他夫人在墓中養病,只要他依照聖女老人家的話去做,夫人就能痊癒……
  哈,其實夫人早就死了,她的頭幾乎要從頸子整個割下來,血噴灑滿整片的牆,她根本不可能復活了!”
  陸寄風一驚,道:“她被蘇毗公子殺了?”
  “不,她原本要殺公子,卻沒有成功。”峰道:“當年夫人像個十歲孩童一般,和公子過著無猜的日子,可是不知為什麼,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夫人突然間又恢復了神智,想起了一切……那天,夫人暗藏了刀,趁著公子像平常一樣去看她時,就突然雙手握著匕首,刺向公子,公子輕易閃了開,公子震驚之後,居然說:“你要殺我,我就讓你殺。方才是我不好,不該閃躲,現在我絕不會再躲開了。”說完,公子還拉開了衣領,露著心口,好讓夫人能殺他。……”
  “但是夫人握著刀,只是站定了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才冷酷地說:“我恨你,殺你不足以結束我的恨,只有讓你永遠痛苦,我才會解脫!”說完,夫人竟一刀割斷了自己的喉嚨,就在公子面前!”
  陸寄風吃了一驚,峰笑道:“夫人自殘的手段實在是太堅決了,我親眼看見她整個脖子都翻露了出來,連骨頭都看得見!公子不相信她死了,抱著她的屍體,不許人靠近,公子不知抱著屍體抱了幾天,那時我守在公子身邊,記得一清二楚,夫人的屍體都已經發了臭,流了蛆,公子還是不讓人帶走夫人……夫人下葬時早就面目全非,如何能活轉?哈……可是公子大病一場之後,竟仍以為夫人活著,我為了侍候公子服藥,就騙他夫人確實活著,只是在墓中養病。想不到這一騙就騙了三十年……”
  吉迦夜道:“善哉,自欺者人欺,果不其然。”
  峰厲聲道:“等公子見到夫人的屍體,就會知道她絕對活不了,那時公子也是要死,你們殺了我吧!我已經不在乎了!”
  吉迦夜道:“好,就成全你這妖黨!”
  他一掌正要拍下,卻被陸寄風攔住,道:“慢著!”
  吉迦夜望向陸寄風,陸寄風道:“大師切勿受他所激!蘇毗府既是妖黨的基地,此墓又十分離奇,若是殺了他,恐怕將斷了線索。”
  吉迦夜雙掌合十,道:“阿彌陀佛!你既不肯說出妖魔下落,貧僧只有打破鐵門,毀墓破屍了!”
  峰臉色微變,但仍故作冷淡,道:“悉聽尊便。”
  一見到那詭譎的神色,吉迦夜立刻肯定蘇毗公子必定還在墓中,而且也未必如同峰所說的那樣必死無疑。看來若是打破墓道入口,必定能夠找到他。
  吉迦夜冷笑一聲,道:“很好,那你就看著吧!”
  吉迦夜雙掌聚氣,一發叱喝,便往巨門拍去!
  這一下轟然巨響,震得那扇巨門竟微微一晃,石頂也簌簌落下塵沙。這剛猛強橫的掌氣,才令峰難掩驚慌,道:“慢著!”
  吉迦夜道:“如何?”
  峰怔了一會兒,才道:“這道鐵門若破,墓道上的石堆就將全部陷落,封死道口,你還是住手吧!”
  吉迦夜道:“呵,墓道被封,我和陸施主正好被困在此,不是如你所願?你何必多此一舉,勸阻貧僧呢?”
  峰顯得更加狼狽,看來他不善於掩藏心機,並非狡詐之人,因此輕易被吉迦夜逼得全無招架之力。
  峰只好一咬牙,道:“好,我帶你們進去。”
  陸寄風並不擔心他亂帶路,以自己和吉迦夜合力,必能毀去此墓,而蘇毗公子相千綠既然還在墓中,峰絕對不敢亂來。
  峰辛苦地扶牆欲起,但是傷得實在不輕,一欲起身就往前傾倒。陸寄風伸手將他扶住,道:“走吧!”
  峰指著方才他所倚之處,道:“搬開這塊石頭。”
  吉迦夜伸手插入石縫,果然發現底下的石板鬆動,縫隙內似有涼氣透出,屈指一攫,便將那塊幾乎有半個人高的大石給挖了出來,裡面果然另有通路。
  可是要進入那條通道,非屈著身不可,吉迦夜道:“這是唯一的路?那墓門難道不能開?”
  峰冷冷說道:“墳墓是造給死人住的,墓門一建好便封住了,當然不能開。”
  一想到要彎身進入這窄小穴道,吉迦夜不由得有些為難,道:“老夫擊破此門,又待如何?”
  峰道:“我已警告過你們,此門一開會引動墓道封死,信不信由你。”
  在吉迦夜的疑信參半中,峰道:“若是怕我害你們,我可以走前面。”
  說完,他扶著牆,彎身欲率先進入了通道之中。陸寄風和吉迦夜提高了警覺,緊跟在他身後。通道不但低矮,而且狹窄,伸手能觸的也只是泥土,好像是以簡陋的人力挖出來的一般。
  陸寄風身材高大,在這樣窄小的通道裡必需彎身曲膝而行,比起瘦小的吉迦夜以及中等身材的峰還要辛苦的多,只差一點就得匍匐前進了。但陸寄風越是在通道中前行,腦中越覺得怪異。這樣的小小通道越是前進越是寬敞,怎麼看怎麼像是裡面挖出來的。
  難道是當初被葬在裡面的人,自己挖洞出死墓以逃生嗎?可是葬在裡面的越娘已死,又有誰會從墓中挖出了這個通道?會不會是蘇毗公子以奴婢殉葬愛妻,殉葬者卻逃了?那又為何會留下這個通道而不封住?
  陸寄風越想,越覺得此墓處處充滿了謎,處處都不對勁。
  前方依然黑暗一片,但是陸寄風卻感到有股涼氣,知道已經到了出口,但陷於墓的深處,外面的微光就完全透不進來了。陸寄風點起火折,亮光乍起,峰驚呼了一聲,掩目而退,像是有些慌張。
  陸寄風道:“你怎麼了?”
  峰勉強道:“沒什麼……只是嚇了一跳。”
  鑽出了那小洞,墓道豁然開朗,但乾燥窒悶的死氣也比方才更重。而墓道也越來越曲折,七通八達,峰毫不遲疑地在墓道內行走,好像已走了無數遍。
  陸寄風不禁有點擔心峰胡亂帶路,以拖延時間,對千綠不利。但在這種情況之下,他唯有默默把路徑記在心裡,以防萬一。
  三人穿過其中一間寬廣的石室,這間石室讓陸寄風大開眼界。兩旁有幾層石台,臺上整齊地堆積著名貴的冰鑑、華麗的漆器等,還有一疊疊的帛書,數不清的玉食器等等,無數比人世的用品還要豪華的殉葬品,說明了墓主出手的豪奢。
  吉迦夜突然道:“慢著!”
  峰和陸寄風都停了下來,原本走在最後面的吉迦夜身子一閃,擋在峰的前方,指著一方雋在金版上的文字,道:“這是怎麼回事?”
  峰漠然反問道:“什麼?”
  陸寄風也順著吉迦夜所指的方向看去,那片金版上的文字像是圖畫,陸寄風不要說認得,就連看也看不出所以然。
  吉迦夜道:“這個墓根本不是女子之墓,是蘇毗公子的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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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得知千載上

  陸寄風吃了一驚,吉迦夜道:“這上面雋著的是女國文字,說明了墓主的身份,載明了蘇毗氏死于晉隆安年間!蘇毗公子早就死了,方才那人是什麼人?”
  峰道:“是我家公子。”
  “你家公子已經死了!”
  峰說道:“公子死了,卻又活了。”
  一聽峰這麼說,陸寄風登時整個想通,就像迦羅的母親死而復生一樣,舞玄姬確實讓蘇毗公子復生了,可是蘇毗公子的願望是讓越娘也能和自己一樣,長保青春盛年,為何舞玄姬沒有完成他的願望,還拖延了三十年之久?
  這時,一聲淒厲的哀叫,自遠方傳了過來,在石室中回音再三,聽起來格外恐怖,那是蘇毗公子的叫聲。
  峰竟不顧一切地欲推開吉迦夜,叫道:“公子!”
  吉迦夜一把抓住了峰,道:“休想逃走!”
  峰拚命掙扎,但怎麼掙得脫吉迦夜鐵箍一般的手?陸寄風循聲追去,穿過了幾間墓室,終於在最深處的主室中,見到蘇毗公子,卻沒有看見千綠。
  主室正前方,置放棺槨之處,那巨大得有如商船的巨槨和外棺都已被真氣打爛,露出雕飾精美的內棺,高有丈許,著實壯觀。
  而內棺顯然也被破壞了,原先墊在裡面的大量絲帛刺繡,垂散在棺外,陪葬的珠寶奇珍也散了一地,凌亂詭麗得有如屠殺百花後,漫天飛舞的花瓣。
  蘇毗公子站在凌亂的絲帛上,呆呆地看著棺內,眼中除了驚慌、恐怖之外,什麼也沒有。
  陸寄風足尖一點,躍上了棺頂,抓住蘇毗公子的衣領用力搖晃了他一下,喝道:“千綠姑娘人呢?”
  蘇毗公子掩住了臉,又發出了悲慘的嚎叫,那聲音像是地底冤魂的吶喊,令人毛骨聳然。
  陸寄風眼角一瞥,望見了被擊出大洞的內棺,也不禁一怔。
  那安躺在破碎的錦墊之中的俊美屍體,宛然若生,似乎還帶著微笑,安祥地靜止在夢中一般。
  相比之下,蘇毗公子竟比那屍體還要像死人。
  “這是……這是誰?”陸寄風怔然。
  蘇毗公子顫聲道:“那是我……但我又是誰……?”
  主室的門前,峰喚道:“公子!”
  峰的身子被吉迦夜製住,但是他卻一點都不在意,只是耽心地看著蘇毗公子。
  蘇毗公子躍了下來,一把抓住了峰,道:“越娘呢?越娘的屍體呢?”
  峰溫柔地撫著蘇毗公子的臉,接著竟靠了上去,在他臉邊輕輕地一吻,說道:“夫人的屍體早就燒成了灰,散進花園裡,什麼也沒留下了。”
  蘇毗公子呆呆地看著他,峰又說道:“公子你那時傷心太過,活生生地呆在原地,直到氣絕,被盛大的葬禮給埋進了這個墳中……您生前最寵愛我,我是和公子一起殉葬的,您忘了嗎?您被放在那個棺裡,我進不去,只能不停地在棺外抓著、敲著,叫喚著您……然後聖女老人家出現了,她看見我,很驚訝地說沒想到以那麼強的願力呼喚她的,只是一頭狗……”
  蘇毗公子只是怔然,似乎被喚回了記憶。
  峰說道:“我求聖女讓您復活,聖女老人家答應了,她說只要我出得去,就能看見您。
  於是我往外爬了出去,我用自己的爪子挖出洞,拚命地挖,終於挖出了通道……公子您果然在墓外等著我,像以前一樣抱住了我,像以往一樣地喚著我……”
  蘇毗公子顫聲道:“不!我已經死了,那屍體不就是我嗎?”
  峰說道:“我只知道公子一切都像從前一樣,公子您別想太多……”
  蘇毗公子恍然,問道:“我是活著的嗎……我若活著……又是為了什麼……?”
  峰道:“我們只要聽從聖女老人家的旨意,依她的法子照養這個花園,練成花魂,這就是我們活著的原因。”
  蘇毗公子緩緩搖頭,道:“不,不是這樣……練花魂是為了救越娘……”
  峰抱住了蘇毗公子,微笑道:“公子,我怕您進入墓中會想起當初的痛苦,所以再三阻止您進來。現在您已經知道了,那就算了,我們出去吧!”
  蘇毗公子仰起臉來,看著峰。突然間峰悶哼了一聲,一道濃稠的血自他唇邊滑了出來。
  陸寄風吃了一驚,只見蘇毗公子退了一步,掙脫峰的懷抱。他手中的玉簫,已有一半沒入了峰的腹側。
  吉迦夜沒想到蘇毗公子會如此冷血地殺了峰,也是一呆,放開了原本按住峰肩膀的手。
  峰整個人倒了下去,一時卻未斷氣,拚命地伸出手,想拉住蘇毗公子的腳,卻被蘇毗公子厭惡地踢了開,蘇毗公子怨毒地望著垂死的峰,恨恨地說道:“為何讓我重生?為何讓我痛苦三十年?既不是活著,又不能死?你這畜牲……我應該將你碎屍萬段!”
  峰睜著眼哀傷地看著蘇毗公子,終於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屍體就在眾人面前漸漸地化作一頭黑色的巨犬。
  陸寄風看得目瞪口呆,道:“原來……峰是犬妖所化的人……”
  吉迦夜淡然道:“復觀此身,與前無異。蘇毗公子,你今日已證知你的生死愛嗔,畢竟虛空,還不放下嗎?”
  蘇毗公子狂笑了起來,正欲朝外狂奔,吉迦夜一掌朝他後心擊去,轟然一聲,掌氣卻穿透了蘇毗公子,擊中他背後的石道,濺散的碎石細密地打得陸寄風臉邊生痛。
  蘇毗公子一怔,看著自己安然的身體,喃喃道:“原來……我真的不是生人……哈!我倒底是生?是死?我倒底是生是死?告訴我!”
  陸寄風道:“你只不過是一縷陰魄,早該消散歸無了!”
  蘇毗公子笑道:“歸無?那麼我現在又為何在這裡呢?哈哈哈……”
  陸寄風喝道:“少廢話,快告訴我你把千綠帶到什麼地方去了!”
  蘇毗公子冷笑著望向陸寄風,就是不說。陸寄風的怒意再也無法控制,蘇毗公子只感氣息一窒,陸寄風的掌氣已然襲體,這一掌結結實實地拍中了他,將他整個人擊退數丈。
  不只蘇毗公子吃了一驚,吉迦夜也大惑不解。蘇毗公子知道自己並非活人之後,為何還會被陸寄風的真氣所傷?
  陸寄風的上清含象功本就是藉轉自然之力,變陰為陽,要將蘇毗公子的陰魄擊散,本非難事,但他心系千綠的下落,這一掌只用了不足一成之力。蘇毗公子卻藉力飛身繞過墓室殿柱,化作一道青煙,往外奔去。
  陸寄風提氣急追,蘇毗公子反掌拍去,強大的陰氣直襲陸寄風,窄小的墓道之內,陸寄風無可閃避,只得硬著頭皮接下了這一掌,將陰氣化作剛猛的真陽之氣,全數反擊至蘇毗公子身上。
  蘇毗公子的背後被這道純陽之氣擊中,發出一聲悲號,登時化作一陣白光,向四面八方散去,化歸於無了。
  陸寄風一掌擊散了蘇毗公子的陰魄,呆立在空盪的墓道之中,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猛然間,墓頂發出石塊鬆動之聲,細碎的礫石紛紛墜落。
  吉迦夜道:“這震動來得突然,只怕墓要塌了,先出去再說!”
  陸寄風道:“不,我的同伴生死不明……”
  吉迦夜急道:“公子何必為一女子,而罔顧性命!”
  陸寄風道:“千綠姑娘捨身救我,我不該就這樣一走了之!”
  巨響轟然,一方大石筆直地落下,陸寄風與吉迦夜及時閃開,才沒被砸成肉醬。但接著又是接二連三的震耳巨響,一股股的土塵飛湧,地面與墓頂都劇烈地晃盪著,令人難以立身站穩。簡直就像是整個墓要垮陷下來,將他們活活壓死在亂石之中一般。
  陸寄風靠著牆拚命穩住身子,閃避亂石,巨響和震動之中,頂上的大石雖未全都墜下,卻也落了好幾塊,碰撞得激濺起許多碎石塊。可是墜落的土石卻越來越多,根本無可迴避,吉迦夜以真氣傳出宏亮的聲音,大聲道:“內室是存棺之所,應該是不會塌的。”
  “是!快走!”
  陸寄風與吉迦夜兩人同時以輕功閃身奔往內室,閃過無數擊打下來的巨石,好在兩人皆是功力極深的高手,有時陸寄風以內功挪動巨石,有時吉迦夜以單指碎石為屑,遇路開路,比凡人容易得多。壁上殘缺的畫,舞玄姬的面容邪媚地看著他,似乎在嘲笑他終究難逃過她的天羅地網。
  可是要不被這可怕的亂石擊死,也需要幾分運氣的,陸寄風根本無暇多想,只能拚命往內奔去,所奔過一間比一間華麗的墓室,殉葬的人獸枯骨已被震得全混在一起,明器也都東翻西滾,或被壓在巨石之下。逃離亂石擊墜之時,陸寄風只能一瞥所經過之處,完全不見千綠的蹤影。原本還十分冷靜的陸寄風也不禁急了,難道千綠已經被煉作花魂,也成了他方才所見到的妖發之一?
  突然間一道光線閃過眼前,吉迦夜抬頭一看,那洞口很小,但是透得進光,而且此時墓外天色早已大亮,才會有那麼明顯的陽光可以透得進來。如果還在深夜的話,只怕就算有洞口,紛亂之中他們也看不見。
  只要打破這個小小的出口,兩人就可以脫身了。但是陸寄風自一進此墓,就已在心中揣摩過這個深墓的結構。此墓正好就在整個蘇毗府的下方,若是打破此洞,恐怕整座蘇毗府邸的地都會陷落。就在陸寄風出聲阻止之前,吉迦夜已快了一步,發掌往那亮處擊去。
  轟然一聲,那亮處被擊出更大的缺口,但同時落石、泥沙,也墜落得更快,陸寄風一仰頭看,撲面灑下的沙土幾乎悶得他睜不開眼,同時頭身都被亂石打出無數的傷口。
  果然如他的猜想,地層就要整個垮下來了。可是打已經打出洞來,現在只能爭取時間逃命。雖然目不能視,陸寄風憑著印象一躍上前,上清含象功的雄渾威力,應掌擊出!
  那微小的洞口被這道澎湃的掌氣擊出大洞,陸寄風和吉迦夜冒著像井水大灌的土石,同時提氣往上躍去。
  兩人只躍至高處的一半,便又往下墜。幸而兩人輕功高強,及時攀住洞壁。
  兩人各自攀住危危欲傾的洞壁,再各自提氣竄上,又竄高了幾丈。可是還離洞口有一段距離。
  突然間吉迦夜所攀住的洞壁碎石一松,吉迦夜驚呼了一聲,便往下掉!
  陸寄風及時伸手一抓,拉住吉迦夜的後領,吉迦夜身子在半空中一頓,衣領便被陸寄風拉住,才沒有跌得粉身碎骨,一時驚得冷汗直冒。
  “大師,您無恙吧?”
  吉迦夜道:“陸施主,洞壁鬆動,你快放開我,否則我們都要再墜下墓中,同歸於盡。”
  他說得沒錯,鬆動得像摧枯拉朽般傾垮的墓洞,正在急速地垮落之中,陸寄風也知他所攀之處不能再撐,便低頭對吉迦夜道:“賭一回吧!咱們一同盡力躍上去!”
  吉迦夜靜心轉氣,輕聲一喝,在陸寄風放開手的同時,翻身攀住了土壁。兩人的放與動之間,完全不容半秒的誤差,也實在冒險之極。
  陸寄風道:“上去!”
  吉迦夜身子再度往上一縱,突然感到一股推力將他又推高了幾丈,竟是陸寄風在背後助了他一陣。
  吉迦夜伸手觸到了地面,一躍而上,已出了洞口,回頭對洞內喚道:“施主快上來!”
  陸寄風確信吉迦夜已經安全,才放開了手,也提氣直竄而上,躍向洞口。吉迦夜伸手抓住陸寄風,將他拉了上來。
  地面依然晃震不已,腳下的墓穴還在崩墜之中。被打出了洞口之後,更加速崩垮的力量。
  兩人以輕功奔了出去,地面以那洞口為中心,迅速地竄延出一道道有如蛛網的龜裂之紋,看來地面也快陷了下去。
  陸寄風一想到或許千綠已葬身墓中,心痛不已,正欲離開之時,突然瞥見遠方的假山邊露出一角綠衣。
  陸寄風心頭一動,急忙趕上前去,吉迦夜在身後急道:“陸施主,那兒危險,您做什麼?”
  陸寄風一奔至假山後,果然見到千綠昏倒在地。陸寄風喜出望外,連忙抱起了她,觸手生溫,可見她還活著,這更是讓陸寄風喜上加喜,抱緊了千綠,朝蘇毗府外奔去。
  見到他竟在千鈞一髮之時,還要找人,吉迦夜只苦笑了一下,倒沒多說什麼,他們趕至花園,吉迦夜隨手抓起昏迷不醒的雲拭松,摃在肩上,一同朝外逃出去。
  可是陸寄風卻還是呆了一下,因為除了地面劇震,土地陷落之外,整座花園的花木,竟已全都化作了乾枯焦色。原先繁茂得不可方物的百花,現在竟成了一片火燒過後般的乾焦。
  但是地面無火,這無數花木怎會焦枯成那樣?
  兩人一躍出蘇毗府的巨牆,身後便是一聲轟然,回頭看去,已整個地面陷下了數尺之深,化作一個看不見邊際的大坑了。
  圍牆外也是馬嘶驚叫不斷,紛紛沓沓,有如戰亂。原來是聽見地震之聲而恐慌逃散的居民們亂成了一團,東奔西跑,不知該往何處避難。
  陸寄風和吉迦夜互望一眼,便有默契地各自負著千綠和雲拭松,朝城外疾奔。
  兩人一口氣不換,奔出城郊,直至荒野,才停了下來。
  陸寄風耳中還在嗡嗡作響,身上覆了一層厚厚的土沙。他喘了口氣,抹去臉上的塵沙,見到吉迦夜和自己一樣灰頭土臉,十分狼狽,不禁笑了出來。
  吉迦夜也微微一笑,放下雲拭松,拍了拍身上的灰土。
  陸寄風將千綠放在地上,試了試她的脈象及氣息,竟然只受了些被土石所打到的輕微擦傷。陸寄風又驚又喜,他明明記得有一掌打在她身上,為何會全然無恙?難道是自己那時麻煙未退,並沒有打中她?
  吉迦夜雙掌合十,道:“阿彌陀佛,方才施主托了貧僧一把,助貧僧脫出生天,此恩難以報答!”
  陸寄風忙道:“別這麼說,本來就該互相幫助。”
  吉迦夜微微一笑,便也不再說了,大恩不言謝,將來該如何對待陸寄風,他自有分寸。
  吉迦夜道:“陸施主,貧僧有一事相詢,不知施主是否方便告知?”
  “請說。”陸寄風道。
  吉迦夜道:“施主年紀如此之輕,為何能有這等驚人的修為?”
  陸寄風笑了一下,道:“不全是我練的,只能說我運氣特別好,或是特別不好吧!”
  吉迦夜一臉疑惑,陸寄風全不隱瞞地將自己誤食天嬰,以及先後被眾多高人傳了內力,最後在鍛意爐中苦修的事敘述詳盡,至於他與雲若紫之事,倒是只字未提。畢竟兒女私情,不便在出家人面前多說。
  吉迦夜越聽越奇怪,道:“各人的修為可以傳予他人?貧僧略知道家修行,卻不知可以如此任意傳功,若是如此,那麼功力豈非累積不滅,一世還比一世深厚?”
  陸寄風道:“那也未必……難道大師您無法傳功予人嗎?”
  吉迦夜道:“我土所修練的如意通是無法給人的,他人要練,貧僧可教而不可給。”
  陸寄風道:“在下也有一事想請教大師。您由罽賓來到中土,跋涉千里,又是為了什麼?”
  吉迦夜道:“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
  陸寄風道:“無相不過是個弱女子,就算她有媚色惑人,又何至於其罪至死?就算其罪至死,又何必勞大師這樣的高僧千里追殺?”
  吉迦夜愀了他一眼,道:“施主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
  陸寄風道:“大師似乎認定在下與無相有所瓜葛?”
  吉迦夜略一思索,才道:“貧僧擔憂的不是施主愛悅無相女,而是……”
  “而是什麼?”
  吉迦夜望著陸寄風,道:“無相的主人潛伏中土已久,施主你又何必裝作不知呢?”
  陸寄風笑道:“在下不但與無相姑娘萍水相逢,更不知道她還有主人!她不是個普通的舞伎嗎?”
  吉迦夜仍不信,可是看陸寄風臉上全無半點作假,才道:“她當然不是普通的舞伎。無相女已活了兩、三百年,怎是普通舞伎?”
  “兩三百年?”陸寄風奇道:“那麼她的主人,又是何方神聖?”
  吉迦夜道:“是一頭千年狐妖。”
  陸寄風大驚,道:“狐妖?”
  吉迦夜道:“陸施主您不會再說您不識得了吧?”
  陸寄風道:“我只知道中原有個狐妖,難道她也在西域結過仇人?”
  吉迦夜道:“貧僧也懷疑中原的狐妖或許就是貧僧要找的魔王。你見過它嗎?”
  陸寄風道:“見過,與蘇毗公子的墓道壁畫上之人十分相似。”
  吉迦夜道:“沒錯,就是她。”
  陸寄風道:“她叫做舞玄姬,她與大師有什麼仇,大師竟稱她為魔王?”
  吉迦夜恨恨地說道:“舞玄姬……這是她在中土的化名?她是滅教的大兇,貧僧非將她誅滅不可。”
  陸寄風連忙問道:“大師您知道她的來歷?”
  吉迦夜道:“你難道不知道嗎?”
  陸寄風道:“一知半解,我只知道她是頭千年妖狐,但是為何會在這時才作起亂,又為何有那麼高的道行,卻半點也不知道!大師,我與此妖除了私仇之外,會有今日的根基,也是為了除去她,但是我看所有想誅殺她的人,都不明白她的來歷!若是大師您知之甚詳,還望大師指點,或許釋道兩教,能夠聯手滅了她!”
  吉迦夜道:“那狐妖應是佛門之仇,怎會惹上你們道教?”
  陸寄風道:“在下也奇怪她怎會惹上佛教?她的修煉之法,不是與道門淵源很深嗎?”
  吉迦夜哼了一聲,道:“墓道外畫的分明是她的容貌,她出身乃是正宗佛門!”
  陸寄風更是疑惑難解,道:“願聞其詳。”
  這本是佛門的禁忌,吉迦夜不便宣之於口,但是方才聽蘇毗公子所說的話,吉迦夜確定陸寄風是友非敵,便不加以隱瞞,長嘆了一聲,道:“你們道門有千年嗎?雖說萬法歸一,不應有分別心,但是釋教的淵源確實比道門長久得多,只是你們中原這兩百多年才得窺堂奧,難怪不解那狐妖的出身!”
  陸寄風問道:“佛門已有千年?”
  吉迦夜道:“何止千年!”
  一千年前,那豈不是可以遠溯孔孟了?那時的絕域又是什麼樣子?實在教人無法想像。
  吉迦夜道:“千年之前,世尊以無量智慧傳永恆之法,所有諸王歡喜奉行,追隨世尊修行者不計其數,世尊的地位與聲望,天上與人間的仙人、國王,都比不上。追隨世尊的貴族之中,卻出了一位害佛、破僧的惡人。”
  陸寄風道:“惡人?佛門也有妖邪嗎?”
  吉迦夜道:“他叫做提婆達多,但是世尊最寵愛的弟子阿難的哥哥,本身也與世尊出身相同,乃釋迦族的王子。”
  這樣出身高貴之人,竟會成為佛門的惡人,令陸寄風更感到好奇。
  吉迦夜道:“提婆達多聰明過人,野心勃勃,他在佛陀座下苦修十二年,修遍經法,所誦經典六萬,可以說是博古通今,無人能及。
  “他在佛陀座下苦修十二年之後,自認為佛陀的弟子們沒有人比得上他對真理的領悟。
  可是很奇怪的是佛陀並不特別重視他,佛陀身邊有許多弟子都學到了神通,都得到了羅漢果位,可是提婆達多依然只是一名普通弟子。”
  陸寄風問道:“他學問如此之好,又專心苦修,為什麼佛陀不重用他?”
  他想起了弱水道長,似乎也是相同的處境。當初弱水道長被舞玄姬化去了功力,通明真人司空無也不救他,令陸寄風感到弱水道長有點可憐。看來提婆達多的處境十分相似。
  吉迦夜搖了搖頭,道:“因為提婆達多是個有邪魔之心的人。”
  陸寄風暗想:“憑什麼認定誰是邪魔呢?”
  但他沒有問,只是專心地聽下去。
  吉迦夜道:“提婆達多忍耐不住了,他主動開口請求佛陀傳授他各種神通。世尊的神通分為五種,其一是最粗淺的身如意通,可以神足千里,變化無窮,隨心所欲。第二種叫天眼通,可以視破所有隔絕,甚至預見眾生死後的去向;其三稱為天耳通,能聽見眾生所聽不見的話語,其四稱為宿命通,能夠洞悉眾生的過去前世,以悟今生。最後第五種稱作漏盡通,能去除所有煩惱,得證解脫,不再墮入輪迴惡報。事實上,漏盡通才是佛門真締,可是提婆達多夢想的並不是這無上的智慧,而是變化和法力。
  “自認為已經對經典完全了解的提婆達多向世尊提出了學習神通的要求,世尊拒絕。不管提婆達多怎麼問世尊自己為何不能學習神通、為何不能得到羅漢果位,世尊都不回答他。
  不服氣的提婆達多向許多有神通的人求教,仍然遭到一再的拒絕。最後,他向他的弟弟阿難求教,心地善良的阿難同情兄長苦修十二年無成,便老老實實地教了他種種神通。”
  陸寄風心想:“若換作我是阿難,也許也會教他吧!”
  吉迦夜道:“提婆達多花了比別人更多的心血,苦學了這些神通,以他的智慧和能力,不但將這些神通變化無窮,而且還有更強大的威力,從此,他果然成了佛門的災禍!”
  陸寄風道:“他有那樣勤苦的學習之心,謙虛下人,為什麼佛陀就是不信任他?若是當初世尊教了他,也許他不會這麼不服。”
  吉迦夜道:“拚命想學神通,就是墮入魔道,因此佛陀反而不能教他。”
  陸寄風問道:“這是何意?”
  吉迦夜道:“我等修行之人,是為了觀照世間的苦、空、無常、無我,要神通有什麼用?
  神通只是傳法的輔助,若是執著於神通,是沒有放下世俗競爭之心,是貪著利養,根本不可能得到真正的解脫智慧。”
  陸寄風似乎覺得此言有理,便繼續聽吉迦夜說下去。
  吉迦夜道:“學得了神通之後的提婆達多,認為佛陀受到天下崇敬的原因只是有神通,現在自己也有,為什麼還要尊佛陀為師呢?於是他也去找國王支持他,與世尊分廷抗禮。當時有一個太子叫做阿 世,提婆達多化為小童,與阿 世王子嬉戲,當阿 世將唾沫吐入提婆達多的口中時,提婆達多也甘受如飴,並作多種變化,令阿 世驚奇萬分。提婆達多因此得到阿 世的支持供養。
  “接著提婆達多便向佛陀提出要求,希望自己繼承世尊的地位,將來可以成為世尊的繼承者。佛陀冷淡地回答他:“僧團中人才濟濟,像舍利佛具有大智慧,目犍連具有大神通。
  這兩位卓越的僧人,我都沒將僧團領導權教給他們了,難道會交給你這個瞰唾痴人嗎?”,“瞰唾痴人”意思便是“吃口水的笨蛋”,可見佛陀早就知道他如何取到阿 世支持的過程及手段。這件隱私被揭穿後,惱羞成怒的提婆達多憤然離開了釋尊身邊,成立新的教團;甚至煽動阿 世王子發動政變篡位,將父王囚在後宮,並且致使父王因不堪酷刑而自殺。”
  陸寄風驚愕地聽著,教人殺父奪權,這果然是邪魔之行。
  吉迦夜道:“當時受惑於提婆達多的權勢者不計其數,他自命為“新佛”,認為佛陀不如他,歸附他的僧團們對他的敬仰,更勝於釋尊。雖然他的聲望一度凌駕佛陀,但終究無法超越,最後,提婆達多想出了惡毒的方法謀害佛陀。”
  陸寄風更專心地聽著,吉迦夜道:“提婆達多前去面見世尊,表示要懺悔自己過去的錯誤。當他趨前頂禮,請求寬恕時,世尊默然不答。提婆達多突然伸出十爪,以預塗在指甲內的毒藥要抓傷釋尊,不料沒抓到,反而劃傷了自己,指甲內的毒滲入肌膚。提婆達多中了自己的毒之時,突然間地下升起大火,圍繞著提婆達多,他痛苦驚慌地對他的親弟弟阿難叫道:
  “阿難,我被火燒著了,我被火燒著了!”阿難不忍心見兄長被火焚燒,無可奈何之下,只能叫道:“快點皈依佛陀,快點皈依佛陀!”生死之交的提婆達多或許真的發出侮意了,但是烈火焚身之下,他只來得及說出“南無”二字,便已被焚死而墮入地獄。”
  陸寄風道:“他死了嗎?”
  吉迦夜道:“沒錯,但是他所造成的餘孽,卻留了下來。”
  “餘孽?”
  吉迦夜道:“提婆達多死後,他的信眾將他埋在秘密的塔中,他生前心愛的白狐徘徊塔邊,不肯離去。不知過了多久,再也沒人見到這頭白狐,不知它受了什麼感應,進入塔中開始修行。”
  陸寄風隱隱知道舞玄姬得到機緣的起頭,卻忍不住問道:“難道以佛陀的智慧,不知道有如此的餘孽?”
  吉迦夜道:“佛陀知道。在佛陀涅槃之前,就已經說過:未來將有三惡王毀滅佛法,殺害一切,欲向東方。而正法千年,將會佛法盡滅!”
  陸寄風吃了一驚,道:“佛法盡滅?”
  現在已是佛陀離世千年了,佛教依然十分勢力龐大。就算是魏國道教勢力漸漸凌駕,也看不見半點佛法盡滅的徵兆。這樣嚴重的說法,只令陸寄風半信半疑。
  吉迦夜沉重地說道:“佛陀的話慢慢地應驗了。在佛滅後四百年,出現了上百個教派,本已分裂不安,突然間出現了一名妖女,就是遁入提婆達多塔中的白狐。她吞下了提婆達多的舍利,在塔中經過四百年的修行,練出了人身以及無上法力。她美麗絕世,神通高強,說法更盛於當初的提婆達多,又精通幻法,而且淫亂無比,很快地便吸引了許多分裂的僧團擁戴。她本是畜牲,以慾念主導她的行為,她的教派表面上信奉佛法,事實上卻以種種卑賤淫亂的行為,破壞佛法清淨。他們所行的所謂的無上瑜珈,也就是雙身法,歡喜法,就是淫亂之法!他們公然行淫,號稱得到天人感應,歡喜無量,才是真正的佛法!結果是比丘們蓄養姬妾,佔人妻女,酒醉狂歡,衣食無節,種種亂象盡生,有如末世!”
  陸寄風點了點頭,道:“男女雙修之法確實源遠流長,原來佛門也有。”
  男女大欲是無從禁絕的,畢竟凡人多不願苦修,而寧可享受歡樂。舞玄姬的獸性正好喚醒了人類原始的慾望,會成為最大的教派,更是順理成章。但萬惡淫為首,放浪之後的種種,就是慾望的過度擴張與掠奪墮落。
  但是,在西方佛國擁有無比權勢的舞玄姬,又為何會轉移陣地,到中原作亂?甚至被弱水道長整得差點滅亡?
  這一切的因緣從何而來,只聽得陸寄風疑問更多。
  吉迦夜道:“當時所有的教派,幾乎都要被她收服,信仰她的國王更是不計其數。而不服於她的教派,不是被滅就是被屠,掀起無數腥風血雨,令佛國衰弱,紛爭不斷,再加上西方的異族惡王入侵,將整個佛國陷入了內憂外患之中,幾乎滅亡!後來有一位王子名喚難當,難當王起兵對抗外族,整整十二年,將入侵的外族逐走,接著便舉行十二年的無遮大會,讓所有的佛門教派自相辯論,以論出最正統的佛教。最後得勝的是持戒律的羅漢,以及多聞的三藏兩派。這兩派誰也不服誰,最後仍是自相鬥爭殘殺而滅,終於天下無人可與妖女的雙身派競爭。她有兩大男女護法,最為有力,男稱獅子,女稱無相。”
  陸寄風道:“無相是舞玄姬的護法,怎會半點武功也不會?”
  吉迦夜道:“她的武器就是美貌與淫行,這一男一女亂盡佛國,受盡供養,他們就代表那妖狐。”
  說到這裡,吉迦夜停頓了一下,才道:“可是,就在大約兩百年前,那妖狐突然失去了蹤影。沒有人知道狐妖的下落,以及她為什麼會就突然不見了。”
  “哦?”
  吉迦夜道:“當時她的淫教有獅子與無相主持,勢力依然強大,因此有人傳說她只是暫時閉關修練,並沒有影響到她的地位。可是幾年過去,她依然下落不明,漸漸地謠傳她死了,或是她已經衰亡了。當時正法佛教隱匿在罽賓國,一得知妖狐可能已經衰亡的消息,僧團大為振奮,重新振作,破惡法,立正法。妖狐的男護法獅子身為國師,在王宮中淫亂王妃,國王十分憤怒,只因為獅子神通高強,國王無計殺他,便求助於貧僧。貧僧力戰獅子九天,終於斬了獅子的頭,不料獅子斷首之後竟然不死,首級飛至半空,狂笑著往東方飛遁了。貧僧接著展開了追殺無相女的行動。數十年來,無相女逃匿於王宮中或貴人家中,以美色求得保護。最近她往東而來,貧僧想起當初獅子比丘的斷首也是往東,便來中土找尋。這一路間接查知獅子比丘已經重生,成為北涼國師,法號曇無讖。”
  陸寄風點了點頭,道:“原來這就是大師追殺無相女的因由!”
  千年以來的滅教大恨,何止十分難解,根本是萬分不可解!比起來,舞玄姬與道門之間實在不算有什麼大怨恨了。
  吉迦夜道:“貧僧見陸施主年輕而功力深厚,又袒護無相女,故誤以為施主是曇無讖,多有得罪。”
  陸寄風忙道:“好說。但是您怎麼知道此地也是舞玄姬的巢穴之一呢?”
  吉迦夜道:“原本貧僧也不知,只是見此宅邪氛深重,心感不祥,才追至此來。方才入墓見到壁畫,竟與罽賓所見的妖狐相貌一樣,也是吃驚不小!看來兩百多年前,那狐妖是到中原來了。現在無相走投無路,逃至中原,便是投奔於她!”
  陸寄風道:“難道大師完全不知她來到中原的目的嗎?”
  吉迦夜道:“這是無解之謎,或許只有無相和曇無讖知道它突然離開佛國的原因。”
  兩百年前,那是來到中原後不久就遇上了弱水道長,受了重創而無法回去。但是舞玄姬為什麼會放下權勢,隻身前來中原,陸寄風怎麼也猜不出來。
  “啊……”
  雲拭松呻吟了一聲,醒了過來。見到陸寄風和吉迦夜兩人灰頭土臉,盤腿對坐談話,又看見身在荒野,一時之間迷迷糊糊,還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
  陸寄風和吉迦夜都知他醒了,既無大礙,也不去特別看他。
  吉迦夜繼續說道:“對了,陸公子,您不覺得方才那墓塌得離奇嗎?”
  “是嗎?”陸寄風倒沒想到。
  雲拭松忙問道:“什麼墓塌了?這裡是哪裡?”
  吉迦夜續道:“蘇毗公子已經煙消雲散,峰也死了,墓道卻自己陷落,會是何人毀墓?”
  “這……”陸寄風抓了抓頭,也感到有點奇怪。
  “蘇毗公子死了?被你們殺的?”雲拭松又問。
  陸寄風回頭道:“蘇毗公子許多年前就死了,我們所見的只是個陰魄。”
  “陰魄?”雲拭松一怔,猛然想起昏倒前所見到的恐怖景象,連忙叫道:“陸寄風!那花園……那花園……頭髮……”
  陸寄風打斷了他的話,道:“我知道,你沒事了就好。”
  吉迦夜卻更好奇,道:“既然蘇毗公子只是一縷亡靈,為何陸公子還能殺他呢?”
  陸寄風道:“我所修習的上清含象功,能變陰為陽,將邪氣化做無形,散向天地。通明真人創寫此功,或許就是為了對付邪魔吧!”
  吉迦夜道:“通明真人真的如此高深?欸!可惜,這樣的絕頂智者竟不能識佛陀無上妙法……”
  陸寄風道:“真人不慕名利,也不執著門派,是佛是道,並沒有差別。”
  吉迦夜搖頭道:“天下有萬法,但佛陀乃是一切法,佛陀哀憫眾生,欲令眾生解脫,試問道家有這樣的大胸襟嗎?”
  陸寄風笑道:“真人以自己的畢生智力創寫上清含象,並將功力盡傳功予我,以滅邪魔,這樣是不是可以救眾生,我不知道,但我想真人不必去修佛法,已經有無上的智慧和悲憫的心胸了。”
  吉迦夜道:“那也只能除一魔,天下還會有更多的邪魔,甚至人心的心魔。諸惡念及慾望、煩惱,都還不能滅除。”
  陸寄風張口結舌,不知道怎麼跟吉迦夜說,一會兒才道:“在下不懂得佛法,可是道書裡卻說“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又說:
  “唯之與阿,相去幾何?善之與惡,相去若何?”世間本來就是正邪共存,怎麼可能有絕對的善惡能定於一?”
  吉迦夜仍是大搖其頭,道:“你認為不能定於一,是因為你不識佛陀。如果能了解佛陀所說的因緣法,你就會知道真正的究極真理,永遠不必再承受生死輪迴流轉的痛苦。”
  陸寄風笑道:“我們道家不教人脫離世間,而貴養生,貴知足,既然有生就有死,那不如好好地活,好好地死。”
  吉迦夜嘆了口氣,道:“那是昏沉茫昧,不是真知真覺!”
  陸寄風也不再跟他爭辯,心裡卻在想著:“人間有多少人能放下世俗之心?既不能放下,那只能善加引導,你們強要教人看破,恐怕反為不吉。”
  雲拭松見兩人論起道來,頗感不耐,道:“要信什麼是各人的事,陸寄風,你們進了墓裡見到什麼?怎麼殺了蘇毗公子和他手下的?”
  陸寄風沒回答他,反而想到了什麼,問道:“對了,雲兄,你可有見到滿園花木如何枯萎的?”
  雲拭松愣了,問道:“什麼枯萎?”
  吉迦夜道:“那庭園原本陰氣絕盛,恐怕有人在我們落入墓中之時,收了滿園女子亡靈所聚的陰氣,才會突然間化作荒蕪。”
  陸寄風心頭一沉,蘇毗公子奉舞玄姬的命令,以女子肉體蓄養花木,匯聚陰靈,會取走所煉成的陰靈之人,除了舞玄姬之外也不會有別人。如此說來,舞玄姬可以隨時掌握他們的行蹤,還差點將他們活埋在墓中。
  一想到他們都跑不出舞玄姬的手掌心,陸寄風更感到要誅滅舞玄姬,絕不是靠武功就能殺她。還需要更多外力,掌握權力,才有機會將她的餘孽澈底消滅。否則就算殺了她,她的爪牙及心腹們依然會成為下一個舞玄姬。就像提婆達多死了,依然有舞玄姬取代他一樣。
  吉迦夜也懷著同樣的想法,長長地嘆了一聲,道:“經中有宣示我等:佛陀涅槃以後,佛缽會東傳,最後興于漢境。想不到貧僧來到中原之後,又遇狐妖,更加壯大。這其中種種因緣業力,實在教貧僧參悟不透啊!”
  陸寄風道:“那妖女是亂盡天下的妖魔,也是本教欲滅的對象。佛道自應合力誅魔才是。”
  吉迦夜點頭,道:“有施主相助,大事偕矣!”
  陸寄風道:“在下還有急事,必須趕路,不知將來如何與大師聯絡?”
  吉迦夜道:“貧僧暫時在中觀寺落腳,還望陸施主再來相商除魔大事。告辭。”
  吉迦夜雙掌合十,向陸寄風行了個禮,便雙足不動,御風而退,很快地身影便退出了百丈之外,完全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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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世俗久相欺

  陸寄風目送吉迦夜翩然遠去,雲拭松道:“那禿驢淨叫人跟著他出家!”
  陸寄風笑了一下,道:“大師也是為了除滅舞玄姬而來的,有這樣高強的幫手,還深知舞玄姬底細,豈不是大有幫助?”
  他抱起千綠,又道:“已經過了一天了,要到劍仙崖的路還好遠。咱們沒有馬,只好用走的,快趕路吧!”
  半路上千綠便醒了,除了感到有些虛弱之外,倒是沒什麼大礙。被陸寄風抱著,她頗覺羞慚,好幾度堅持要自己走。陸寄風擔心她還有餘恙,再說她行路的速度也不快,為了趕在三天之內抵達,陸寄風便不放她下來,就這樣抱著她往劍仙崖趕路。
  雲拭松這一路上,當然是把蘇毗府中的事問個不停,陸寄風隨口回答,心裡卻只掛念著迦羅,想道:“迦羅的母親與蘇毗公子相同,也一樣以活人煉些邪惡之物。但是獨孤塚抓的是男人,蘇毗府抓的是女人,舞玄姬要這些男女的精氣施什麼邪術,或許迦羅能知一二……
  但是,迦羅現在不知怎樣了……師父為什麼要抓他?為什麼師父總是教我不知該不該相信他?”
  兩人趕整整一天的路,雲拭松也累了,三人在一處小酒鋪內暫歇用食,飯罷,又馬不停蹄地再度趕路,雲拭松忍不住問道:“餵!你那個師父有沒有人性啊?這麼遠的路,要你三天之內趕到?倒底還有多遠?”
  陸寄風憑著印象追溯,感到似乎仍十分遙遠,苦笑道:“我那個師父大概沒什麼人性吧?”
  雲拭松道:“那怎麼辦?他會不會我們晚到一天,就斷那小子一根手指?”
  這句話讓陸寄風整個心又一下子提到喉頭,千綠忙道:“少爺您別亂說!”
  陸寄風其實也有點擔心,雖然他還是覺得眉間尺應該不會這樣喪心病狂才對,但沒有在約定的時間內趕到,也真的不知道會出什麼差錯。
  陸寄風突然間一把抱起千綠,一手抓住雲拭松,以最快的輕功身法趕起路來,速度如電如光,快得讓雲拭松連講話也不能了。
  陸寄風所奔馳的速度,比當初支離骸抓他時的速度還要快上幾倍,不到半日,便已來到幼時所見的高山絕崖。
  他一停下來,雲拭松便喘回了口氣,叫道:“餵!你要突然間飛起來也先說一聲吧!悶不吭聲的拎了人就跑,你有沒有先想想啊!”
  陸寄風仰望著高壁險崖,道:“劍仙崖就在上面了,你們要不要我帶你們上去?”
  雲拭松仰望著高聳入雲的絕崖,咽了口口水,道:“該問的不問,不該問的廢話倒是問了。”
  陸寄風一笑,再度挾著兩人,躍上高崖,幾下凌躍藉力,便已登上崖頂。放眼看去,依舊是當初的綠木扶疏,粉牆高門,一派雅緻。此地他遠離了多年,再度重回,給他的感覺竟還是平靜愉快。
  陸寄風大步踏上前,推開鐵門,便見到前面的庭院內有幾只雞啄著米,悠閒地走著。出塵高雅的迴廊邊放了鬥篩等農家常見之物,一旁的靠攔上,還閒置著未繡完的彩線與布帛。
  陸寄風一怔,劍仙門是習文習武,談詩論琴之處,怎會出現這些東西?
  一陣輕柔的歌聲遠遠地傳了出來:“芳萱初生時,知是無憂草,雙眉未畫成,哪能就郎抱……”
  一道倩影捧著小籃,自旁廊走了出來,一見到她,陸寄風忍不住大叫道:“蕊仙姐姐!”
  那斷臂的清雅女子,正是蕊仙,她望向陸寄風,白晰的面孔上目若燦星,唇如點朱,依舊溫柔地微笑著,好像已經在此等了他許久一般。
  蕊仙見到陸寄風,半點也不驚訝,笑道:“你回來啦?”
  一句“你回來啦?”讓陸寄風整個心都定了下來,風霜盡去,好像回到了最溫暖、安全的休息之處。
  陸寄風喜不自勝,高興得連聲音都微微發著抖,道:“你……你怎會在這個地方等我?
  蕊仙姐姐,我好擔心你!”
  蕊仙笑道:“擔心我什麼?你在外面闖,才教人擔心!這麼狼狽,你們都進來吧!快洗洗塵土,好好休息。”
  蕊仙領著他們三人進了偏堂,送水送茶,對此地十分的熟。
  陸寄風道:“蕊仙姐,那天我走了之後,你怎麼就不見了?我找了你好久!”
  蕊仙道:“你離開後,通明宮的道長們突然下山來,說真人要為大家祈福,大家都上了山,我也跟著上去,可是我突然想起有件東西忘了帶,那是很重要的東西,我難得能上山,一定要交給他……”
  見她瞼上微紅,帶著幾分羞赧,陸寄風心頭一沉,想道:“原來蕊仙姐姐還念著青陽君!”
  蕊仙續道:“我便回頭去取,沒想到村裡竟來了強盜,好多的人哪!我嚇得什麼似的,他們抓了我,危急之時,還好有位俠士救了我。”
  “俠士?”陸寄風一怔。
  蕊仙道:“就是你師父,他本事好大!”
  陸寄風道:“喔,你說的是簡……”
  “咳!簡單易懂之事,說這些做什麼?”眉間尺從裡面晃了出來,及時打斷陸寄風的話。
  蕊仙欠身為禮,道:“恩公。”
  眉間尺忙道:“別這樣叫我,叫我名字就成了。”
  蕊仙道:“這怎成禮數?您是小女子的救命恩人,又是陸公子的師父。”
  見到眉間尺對蕊仙的神情,陸寄風登時明白過來了,原來不只自己注意到上山的人少了一個,眉間尺還比他快了一步下去看過究竟。想到眉間尺居然不告訴他蕊仙的下落,讓自己擔心一場,陸寄風就對這個師父更加有氣。
  陸寄風訕訕道:“反正他也沒教我什麼武功,隨便叫就可以了,高興的話叫他聲簡……”
  眉間尺又急忙打斷:“今天撿了多少雞蛋?”
  蕊仙捧起那小竹籃,笑道:“十幾個呢,恩公您瞧,個個都這麼雪白漂亮。”
  眉間尺道:“真好,真好,你去做菜吧,我有點餓了。”
  蕊仙笑問:“今天恩公想吃些什麼菜?”
  眉間尺道:“跟昨天一樣就行了。”
  蕊仙又問道:“陸公子,你難得回來,我得好好給你補補,你想吃什麼?”
  眉間尺道:“不用管他,你隨便弄點什麼就行,快去吧!”
  蕊仙道:“你這師父待徒弟真是不好。陸公子,我給你燉雞湯,你先歇歇。”
  她轉身離去,直到身影不見了,眉間尺才松了口氣,一瞪陸寄風,道:“你少在蕊仙姑娘面前胡說八道!”
  陸寄風道:“原來你在山下多年,就是為了偷看她……”
  眉間尺道:“我是為了救你!為了救你這個叛教投敵的笨徒弟!”
  陸寄風道:“是嗎?我問你,人呢?”
  眉間尺道:“什麼人?”
  陸寄風道:“你要我一二天之內趕來,我問你!你倒底對封伯伯和他的公子怎樣了!”
  眉間尺道:“你不是要冷前輩醫治封秋華嗎?我幫你帶上來,你在生什麼氣?”
  陸寄風道:“什麼幫我帶上來?你分明留字要脅我三天之內趕來,還說三天之內不來的話……”
  眉間尺還是一臉無辜:“三天不來的話怎樣?”
  “三天不來就會對封伯伯和他的公子不利……”
  眉間尺道:“我有這麼說嗎?”
  雲拭松怒道:“有!我可以斬釘截鐵地做證!”
  千綠已感到不對,道:“陸公子,會不會是……我們誤會了前輩的意思?”
  眉間尺道:“我只是希望你三天之內趕來,可沒說要怎樣。你就算不來都沒關係,反正這裡也沒你的事。”
  陸寄風越聽越是火大,道:“什麼叫沒我的事?你一聲不響的就把封伯伯帶走,又抓了個人質,你想怎樣?不就是逼我回來?”
  眉間尺道:“那小子是自己要跟上來的,又不是我抓的!”
  “什麼?”
  眉間尺道:“我逼你幹嘛?你想太多了吧?三天只是順手寫的一個期限,就算是四天五天,也不要緊,你看得這麼認真做什麼?”
  陸寄風簡直為之氣絕,想到自己急得吐血,又一路飛奔而來,師父居然告訴他“三天”
  是隨便寫寫的,怎不教他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
  陸寄風道:“我要去告訴蕊仙姐姐你就是簡老頭!”
  眉間尺一把抓住他,道:“你敢講,師徒之情就算完了!”
  陸寄風道:“反正本來就沒有!”
  眉間尺忙道:“那下次我寫七天可以吧?”
  陸寄風怒道:“還有下次!”
  眉間尺笑道:“不要這麼緊張,你凡事都想得太嚴重了。”
  陸寄風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過了半晌,才道:“罷了!人呢?帶我去見他們。”
  眉間尺大聲朝內喚道:“迦羅!陸寄風回來啦!”
  陸寄風又嚇了一大跳,來不及掩住眉間尺的口,忙道:“你……你把他的名字這樣喊了出來……”
  眉間尺道:“他聽不見,可是冷前輩聽得見,會帶他過來……”
  “我不是說這個!你怎會知道他的名字?你不知他的名字就是保命的咒語?”陸寄風簡直氣急敗壞。
  眉間尺道:“他的名字是他自己告訴我的,不能對外人說,這我也知道,可是在劍仙崖上又沒人會害他。我一日少說也叫他十幾二十回,還差這一次?”
  陸寄風長嘆了一口氣,自己早晚會被這個師父給整死。
  不一會兒,迦羅快步奔了出來,歡喜地叫道:“大哥!你真的回來了……”
  話未說完,一看見千綠和雲拭松,臉頓時垮了下來,道:“你多帶這兩個沒用的人來幹什麼?”
  雲拭松道:“餵,什麼叫沒用的人,你這個臭小子講話不會客氣點?”
  迦羅道:“眉前輩又沒請你們過來,你們快下山去。”
  陸寄風見他果真無恙,還是氣勢凌人,說話全不留餘地,心中雖放下大石,卻有幾分惱火,道:“我問你,你為何不說一聲就離開府裡?”
  迦羅道:“我跟你師父在一塊兒,又不會怎麼樣。”
  陸寄風道:“他說他是我師父你就相信?萬一他是個大騙子呢?”
  眉間尺道:“你這做徒弟的怎麼這樣講師父!我這麼正氣凜然,哪裡像個騙子?”
  “你才騙過一個姑娘十年。”陸寄風冷冷地說道。
  一句話又堵死了眉間尺,眉間尺只好摸摸鼻子,退在一旁不語。
  陸寄風道:“冷前輩呢?我有件事想請教他。”
  迦羅一拉陸寄風的手,道:“冷前輩在梅谷外,我帶你去!”
  陸寄風道:“師父,請您也過來一同商議。”
  迦羅拉著陸寄風就往外走,還回頭對千綠及雲拭松道:“你們不許跟來!我冷前輩不愛見不相關的人,一不高興,打死了你們我可不管!”
  雖然迦羅說得難聽,但是陸寄風也知是事實,便道:“雲兄,千綠姑娘,請在此稍候片時,我要談些本門之事,外人只怕不便聽聞。”
  雲拭松“哼”了一聲,瞼色甚是難看,千綠倒是溫色道:“不要緊的,我們在這兒待著休息也好。”
  陸寄風尷尬地笑笑,便讓迦羅拉著他往內快步行去,迦羅對此已經十分熟悉,竟帶著陸寄風來到他以前所住的房舍。
  而榻上之人,正是三天前被眉間尺給“劫”來的封秋華,好好地躺在榻上。陸寄風看了他一回,氣息平穩,並無大礙,便對迦羅道:“冷前輩看了你爹沒有?”
  迦羅搖了搖頭,有些難過地說道:“他不肯醫通明宮的人,他說除非……他好了之後,肯背棄通明宮。”
  陸寄風道:“怎麼背叛?封伯伯已被逐出師門了,難道冷前輩還要他去殺通明宮的人?”
  迦羅道:“殺人倒是不用,前輩的條件是:他好了以後,要每天的子、辰、申時,各自大罵三聲“司空無是個無恥的老賊”,合計九聲,只許多不許少;聲音要傳得出一里之外,不得聲音若蚊子叫;要至少有五個活人聽見,死人不能算。若能辦到,那麼他就醫。”
  這果然是冷袖的標準作風,雖不要封秋華殺人,可是這種條件,也超過了封秋華可以接受的範圍程度,他絕不可能答應的。
  迦羅道:“我想他大概是不肯這麼做的,就老實跟前輩說了,他也老實不肯醫了。”
  陸寄風嘆了口氣,道:“罷了,總想得出法子讓冷前輩點頭。”
  迦羅道:“那咱們快去找他。”
  迦羅推開密室的暗門,陸寄風見他連這裡都知道,可見眉間尺對他一點都不隱瞞,完全將他視作劍仙門的人。也許迦羅的個性與冷袖、眉間尺這些不通世俗的人比較契合吧?
  三人進入解功室,滿牆的刻痕尚在,眉間尺推開解功石,下面的通路倒是十分平整,像是近期時常有人走來走去,才會被踩得這麼整齊。
  地下甬道頗為漫長,三人走出了甬道,便直通冷袖藏書之所,陣陣藥氣瀰漫在室內,滿牆的書卷帛冊,竟像又多了許多,几案上除了瓶瓶罐罐,還放置著不少藥草花木等物。
  一切都與從前相同,唯一不一樣的是:在中央的地面上,刻了一道深深的直線,橫貫過整間石室。橫線前方還刻了幾個大字“不許越線”。
  陸寄風奇道:“那幾個字是什麼意思?”
  眉間尺道:“就是不許越線的意思。”
  話果然還是廢話,陸寄風正想叫喚冷袖,突然聽見一陣可怕的狂叫聲,伴著急促的腳步聲,由外狂奔而來。
  那大叫狂奔之人竟是冷袖,只見他雙眼怒睜,口中哇啦亂叫,臉色十分蒼白,腳步踉蹌不穩,迦羅見狀,急忙叫道:“前輩!”
  冷袖簡直像是逃一般地奔入石室中,腳步一個不穩,竟撲跌在地。迦羅急忙越過刻線,要去扶起冷袖,不料才一碰到他,冷袖神智未復,竟大叫一躍而起,雙掌亂揮,向迦羅胸口拍去!
  迦羅反應不及,眼看這雄渾無比的一掌就要拍碎他的肋骨,迦羅呆若木雞,無可閃避。
  陸寄風急時一躍上前,手中真氣托開冷袖的雙掌,將他的掌氣給推挪向一旁去,“乒乓”幾聲,打碎了許多瓦罐陶甕,藥氣四散。
  冷袖被陸寄風這股柔勁給推得下盤一滑,往後仰倒,“碰”地一聲,整個人便重重地摔倒在地,昏了過去。
  眾人都呆了,迦羅急得搖著他,叫道:“前輩!冷前輩,你怎麼了?”
  冷袖怎麼會突然間像受到驚嚇似地狂奔,又不問親疏,見人就打?陸寄風大為奇怪,難道冷袖突然受了什麼刺激,變得頭腦不清楚了。但梅谷內就只有冷袖一人,又有誰會刺激到他?
  冷袖按著後腦,呻吟著醒了過來。陸寄風突然發現自己越過了線,連忙不動聲色地偷偷退回線後。在知道超過線的後果之前,還是別冒任何觸怒冷袖的險。
  冷袖睜開眼睛,看見迦羅,神情仍有些茫然。回頭看了一下身後,竟真的像擔心有人在他身後追過來。
  陸寄風大為奇怪,迦羅擔心地問道:“你怎麼了?見到了什麼?”
  “我……”冷袖正要開口,看見陸寄風和眉間尺,臉色一變,怒道:“你們怎麼在這裡?
  陸寄風,你來做什麼?”
  迦羅道:“大哥說有事要跟你商議……”
  冷袖殺氣騰騰,陰沉地說道:“沒什麼好說的,通通給我滾出去!”
  陸寄風問道:“冷前輩,您方才是見到什麼了?”
  冷袖喝道:“我沒見到什麼!此處就只有我,還會見到什麼!”
  迦羅道:“你落荒而逃,大吼大叫的,跟瘋子一樣,還說沒見到什麼?”
  冷袖堅持道:“我說沒有就沒有!你們還不滾!”
  迦羅道:“那我在這裡陪你……”
  冷袖一把揮開了他,道:“不用了,你也出去!”對迦羅的口氣倒是較溫和,可是一望見陸寄風,又是橫眉豎目。
  他此時怒氣如此之盛,果真是誰也不想見,惹了他只怕反為不妙,陸寄風按下心中之惑,抱拳道:“那麼晚輩告退,等前輩願意相談之時……”
  冷袖吼道:“叫你們滾就滾,還在了羅里巴唆些什麼!”
  迦羅只好放開了他,與陸寄風等人又依原路退了出去。回頭看見冷袖冷冷地瞪著他們,似乎防著他們不走。
  冷袖奇異的舉止,令陸寄風感到突兀,可是又沒人敢問他。直到出了解功台,來到陸寄風房間,陸寄風才對眉間尺道:“冷前輩以前會這樣嗎?”
  他擔心的是冷袖若是有發狂的痼疾,而自己竟不知道。
  眉間尺道:“我看他像是瘋了。”
  迦羅一撇嘴,道:“他沒瘋,他好得很!方才一定出了什麼事,他不想讓我們知道。哼,一會兒我偏要去瞧瞧。”
  陸寄風忙告誡道:“不許胡來!若是觸怒冷前輩,你吃不了兜著走!”
  眉間尺問道:“你倒底是想問他什麼?”
  陸寄風負手踱步,沉吟了一會兒,才道:“師父,你說弱水道長沒死,有何憑據?”
  眉間尺道:“這事你該問我,為何去問他?”
  陸寄風道:“因為我想先確信一事……不過冷前輩心情不佳,那就罷了。你前次未能說完,現在總可以好好說你的理由了吧?”
  眉間尺道:“我的理由也簡單得很,化身支離骸,冒充我,以及襲擊我們的那黑衣人,全都是弱水!”
  陸寄風一震,並不是因為難以置信,相反的,正是因為一切都太順理成章,才讓他更感到毛骨聳然!
  當初自己被支離骸抓到此地,教了幾個月的武功,那時弱水道長正在平陽觀處理觀務,而許久不在通明宮。可見他對外聲稱身在平陽是假,冒充支離骸是真。而暗中讓自己服食離魂散的人是誰,也不言自明暸。
  眉間尺說破了這一點,陸寄風便全想通了,那黑衣人能夠如影隨行,正是因為他始終在自己身邊之故。
  為了慎重起見,陸寄風還是問道:“我曾見到你與弱水道長決鬥,你差點要殺了我,弱水道長為了救我,才一劍刺死了你,那又是怎麼一回事?”
  眉間尺冷笑一聲,道:“根本沒有那件事,被刺死的人不是我,是跟著弱水上崖的那個人!”
  陸寄風叫道:“是麟陽君?”
  眉間尺道:“什麼君我不管,總之那時我還在養傷,根本沒有上崖來跟他打。弱水把你點昏了之後,想必是和那個人商量好了,在你面前演這一齣戲,好取信於你,他為了演得逼真,才親手殺死了他門下之人。”
  陸寄風踱開幾步,繞至眉間尺背後,回想著十年前所見到的那個眉間尺的背影,果然比這個正牌眉間尺略為粗獷一些。
  陸寄風環顧著周圍,回想起十年前之事,歷歷在目。被支離骸帶上崖的僕婦男傭等等,全是被誰殺的,也不言自明暸。
  陸寄風想到自己被他下了那麼久的離魂散,卻因巧遇冷袖而化解,難道會是弱水的失算嗎?但是細細一想,又感到弱水的計謀不會那麼淺。一個心機深重得連師門都敢欺瞞一世的人,城府之深,一定遠超過他的想像。
  陸寄風道:“就算冒充你為非作歹的都是他,這也不能證明他沒死。”
  迦羅道:“眉前輩說他被聖女的花影銘心所殺,這雖是必殺絕招,但是如果聖女老人家那時下手有點兒保留,讓弱水把火氣給擋下,他就可以服回生精救命了。”
  陸寄風道:“舞玄姬恨他至極,必欲置死,絕不可能有所保留……”
  話未說完,陸寄風突然又發不出聲來,迦羅奇道:“怎麼了?你想到什麼?”
  陸寄風不答腔,逕自轉身到榻邊,取出幾下的一個漆箱,輕輕一擰便擰斷封鎖,打開箱子翻找了一回,才苦笑著道:“我知道他如何擋下花影銘心了……”
  眉間尺連忙問道:“怎麼擋?”
  陸寄風抱著頭道:“火浣布已經不在,他早就把火浣布拿回去了!”
  眉間尺道:“火浣布?你有這種東西?”
  陸寄風道:“是他包住靈寶法經,交給我的。我收了之後也沒去多想,原來他早就拿回去了……”
  有火浣布護住心口,他中了花影銘心,根本就不會死,大不了是傷及任督二脈,但是有回生精的救助,不要說起死回生,恐怕還能讓他的功力完全恢復!
  陸寄風怔了半晌,說不出話來,事實上只要想通了全是弱水一人的作為,便沒有任何可疑之處。原來他要自己親手斷脈,也是為了留個不利於他的證據。以停雲道長對他的支持,他還狠得下心,千里追殺,可見他的城府、他的手段、居心,都不是凡人能想像的陰險!
  陸寄風張口結舌地說道:“但是……他沒死,送上靈虛山的屍體,難道通明宮的人認不出來?”
  眉間尺道:“你忘了八陽君怎麼說的?屍體面目全非!隨便找個跟他相似的人裝成屍體,還有什麼難的?”
  陸寄風道:“那也不一定瞞得過烈火道長與驚雷道長……”
  眉間尺道:“只要弱水的弟子龍陽君與鳳陽君說是,還會有人懷疑嗎?”
  “可是他的弟子也……”
  “那個麟陽君會跟他合演殺死我的戲碼,我看弱水早就有一票自己的爪牙,幫著他掩飾行跡了。”
  陸寄風的每一句話,眉間尺都可以輕易回答,實因這本來就是順理成章。不是陸寄風想不到,而是他遲遲不願認為弱水道長惡性至此,更不相信通明真人會被弱水隻手遮天,蒙在鼓裡!
  若是通明真人早已查知弱水道長居心不善,又為何不殺他,反倒留下這條禍根,甚至還故意讓弱水道長在自己身邊,一起修習上清含象功?
  弱水道長雖只學到上清含象功的第三層,但是口訣心法他全會,更有回生精之助,將來更上層樓,練上更高層次,都是有可能的!
  這樣看來,通明真人竟是故意讓弱水道長為所欲為,甚至助他強大?
  這實在教陸寄風怎麼也想不通!
  陸寄風反覆沉思再三,才道:“如果當初被弱水道長殺了的你,真的是麟陽君假冒的,屍體也已燒成了灰,你又是怎麼知曉的?”
  一陣蒼老渾厚的聲音說道:“我聽見的!”
  陸寄風等人轉身一看,冷袖已站在身後,不知聽了多少他們的談話。
  冷袖神情漠然,不過看樣子已恢復了理智。他逕自走到一旁坐下,瞄了陸寄風一眼,才道:“我是為了追你這小子,才那麼湊巧聽見人家怎麼設計你!”
  當初冷袖在他身上搜出靈木道長的法一子令牌,氣得就要殺陸寄風,陸寄風逃出解功台,冷袖沒有追出去,陸寄風還以為他沒找到通路,原來冷袖是知道解功台通往梅谷的。
  陸寄風正想問他為何不出來阻止弱水的計畫,冷袖已說道:“我立過重誓,不踏出梅谷,就算是為了誅殺你這小鬼也不行!只好在解功台內氣得跳腳,卻聽見了那叫作弱水的牛鼻子,叫他的臭徒弟怎麼裝成眉間尺,怎麼假裝要殺你。我心裡暗自高興,你們自稱劍仙門的這些小子,個個都自以為聰明,總有一天要吃人心機和苦頭,這叫一報還一報。”
  自己門派的徒子徒孫要被人惡整,還會那麼興災樂禍的師祖輩,也真是少見。
  陸寄風苦笑,道:“前輩教訓得是。”
  眉間尺卻笑道:“冷前輩說得狠,在下偷了弱水從通明宮帶下來餵陸寄風的離魂散,丟到谷下,您還是拿去研究一番,終於破解了離魂散。這也是為了一償宿願,絕對不是為了救本門的弟子。”
  冷袖狠狠地白他一眼,道:“你說得很對!”
  一聽他這麼說,陸寄風更鮮明地想起從前與支離骸練功之時,廚房被破壞一通,那時八成就是正牌眉間尺偷走了離魂散,丟到梅谷去給冷袖。不過,不是說無人知道進入梅谷的路徑嗎?
  陸寄風腦子一轉,就想通了:解功台通冷袖的藏書室,或許根本這條路就是冷袖自己弄出來的通道。他表面上隱居梅谷,其實三不五時地還會出劍仙崖看看,才會對劍仙門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
  搞不好就是眉間尺早看透了他有這個秘密通路,因此把離魂散放在那裡,引他去拿,好研究出還魂散,以解救陸寄風。當冷袖終於想通了自己的弱點被眉間尺看透,他對眉間尺自然是更加氣惱。
  眉間尺得寸進尺,笑嘻嘻地說道:“在下被弱水割斷喉嚨,前輩伸手相救,也是為了把在下救活後好讓您痛打一頓,並不是存有任何情誼。”
  冷袖跳起來,叱道:“沒錯!要不是你的那具破琴不收好,我也不會離開師父的冰棺,也不會突然間山崩,我卻無法及時回寒冰洞保護師父!我不把你碎屍萬段,難平此恨!”
  陸寄風問道:“梅谷是千百名高手窮畢生之力所鑿,怎麼會突然間就崩塌了?”
  眉間尺皺著眉道:“梅谷崩塌,猶可挖掘;我的萬壑松風遭竊,卻是國寶流落,天大的災難!倒底是誰偷了我的萬壑松風,我也要追究到底。”
  冷袖道:“不過是一具破琴!給我找到了,我劈爛了它當柴燒!”
  眉間尺一聽,立刻臉色發青,不敢再亂說話激怒冷袖,免得冷袖惱羞成怒,毀了他的愛琴。
  陸寄風連忙打斷他們的話,道:“前輩,還有一事我想向您確定。您從前說過:祖師爺的弟子是哪幾位?”
  冷袖瞄著他道:“你問這做什麼?”
  陸寄風不答,問道:“是不是有一位叫做劉瑛?”
  冷袖道:“沒錯,五師弟劉瑛,你問他做什麼?”
  陸寄風的心疾跳起來,又問道:“您說過他是個王爺,是不是上黨王?”
  冷袖不耐煩地說道:“好像是,誰***記著他是什麼王!反正他來投師,為人又聰明絕頂,師父便收了他,這有什麼好問的?”
  陸寄風更急迫地追問:“他那時會武功嗎?武功比六第子朱長沙好?”
  冷袖道:“他的武功可以說是完全沒有!只是年紀比朱長沙大,就做了師兄,怎樣?你怎麼淨是問他?”
  陸寄風望著眾人,姦半天才道:“弱水道長的俗家名諱……就叫劉瑛。”
  此話一出,所有的人全都像是當頭響起了悶雷,面色僵住,作不得聲。弱水道長居然會是司空有的弟子之一,不要說冷袖吃驚,就連迦羅都感到不可思議。一時之間,幾人靜得連呼吸聲都聽得見。
  沉默了許久,冷袖才道:“你在胡說什麼?”
  陸寄風吸著氣,道:“這是千真萬確之事,我見到弱水道長的繡像之時,只覺得似乎聽過這個名字,但馬上便忘了。但這陣子我越想越覺得我真的聽過這個名字……可是還是想不起在哪裡聽過。直到我回劍仙崖,才想到似乎是您對我說的,然後就什麼都想起來了。”
  冷袖道:“你確定?”
  陸寄風肯定地點著頭,道:“您沒見過弱水道長的相貌吧?劉瑛生得劍眉杏目,俊美不可方物,是也不是?”
  冷袖道:“他確實俊美得教人難忘,還帶著幾分邪氣,雖然態度謙遜,可是我與他語不投機,師父也從沒正眼看過他半眼。”
  陸寄風忙道:“他是多久前來投師的,您記不記得?”
  冷袖低頭沉吟了一會兒,努力回想著,道:“兩百多年前了……大師兄、我、三師弟、四師弟都跟在師父身邊許久了,有一回師父下山去,就帶回了劉瑛。對了,我記起來了。”
  一聽果然有譜,眉間尺和陸寄風連忙專心地聽冷袖說什麼。
  冷袖邊想邊說道:“那一回師父是到皇宮大內,去抓服過尸解丹的死囚,卻被司空無給攔下,發生一場惡鬥。師父一時無法脫身,正巧那劉瑛當時也在宮裡,師父順手抓了他當擋箭牌,才全身而退,逃出了皇宮。”
  冷袖道:“聽師父說,她離開皇宮,就放了劉瑛。可是劉瑛竟不肯回去當王爺,反有了求道之心,堅決要拜師,不知怎麼才說動了師父,把這個不會武功的凡夫俗子給帶上崖了。
  師父見他根基太差,沒耐心從頭教起,便叫當時只是個掃地小僮的朱長沙教他。”
  一個萬人之上的王爺,會來這裡當個不受重視的小人物,連個掃地小僮都不如。是什麼原因讓劉瑛,也就是弱水道長,下這麼大的決心?陸寄風滿心疑問地聽著冷袖說下去。
  冷袖道:“我們都等著瞧這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吃得了多久的苦。沒想到他根基差歸差,硬是熬下去,不但灑掃之事都做,對我們也十分謙恭有禮,對師父更是奉承得無微不至。他除了武功不好之外,其它的技能卻懂得不少,琴棋書畫,文韜武略無一不精,本來我們還願與他切磋切磋,可是他總是在我們面前藏拙謙退,裝出一副什麼都不懂不會的死樣子。
  我和勁節君、秦嵩子看不慣他那偽君子的態度,後來也懶得理會他了。”
  對冷袖這些性情中人來說,自然會討厭劉瑛這種過度的謙虛,甚至看不起他,視為虛偽。
  可是,人過度小心,必有所圖,那時弱水道長應該還不認識舞玄姬才對,他對司空有那麼百般屈事,所圖的是什麼?
  冷袖聲音一變,有些陰沉不樂地續道:“師父有時會突然就把劉瑛帶到絕嶺高山上談話,不讓人聽見談些什麼,但每回師父和他下了崖,師父不是笑瞇瞇的,心情極好,就是眼睛紅紅的,竟像是大哭了一場。師父後來便把他收為弟子,朱長沙也跟著他一起名列弟子之中了。”
  陸寄風心念一轉,就猜到從前劉瑛對司空有說些什麼話,以及司空有為何會把他帶上崖來。
  司空無既然受皇帝尊崇,出入大內,身為王爺的劉瑛也必然知道更多司空無的事。司空有會把他帶到無人之處談天,談的也無非都是關於司空無之事。以弱水道長的機伶聰明,又深諳情愛之術,會把司空有這個道行高深的女魔頭逗得又哭又笑,並非難事。
  冷袖道:“他和朱長沙都入了門之後不久,有一天,師父給了我們五人一人一件任務,叫我們下崖去辦,我們有的被派到山東,有的被派到南蠻,有的被派孫南邊……總之每個人都被派得遠遠的,那樣要找的事物又都不是輕易可以找到的,我們五人各自去找,我大約十幾天便辦成了,最先趕回來,勁節君、秦嵩子同一天回來,過了兩三天,朱長沙也回來了,只剩下劉瑛還沒出現。師父也不追問,看了我們各自帶回的東西,微微笑了一笑,說了句:
  “很好。”就沒再說什麼了。”
  “那時我們便覺得師父像有心事,我們也跟著心神不寧,想知道師父為什麼不開心……”
  冷袖淒然道:“那天晚上,師父一個人走到崖邊,靜靜地不知在想什麼,突然間就跳了下去……之後你也知道了,我跟著跳,勁節君、秦嵩子都跟著跳……結果該死的沒死,不該死的卻……欸!”
  陸寄風道:“之後一直沒有劉瑛的下落嗎?”
  冷袖說道:“誰去管他!你說他去投了通明宮,還當了通明七子之中的弱水?呸!我絕不相信,本門絕對不會去投奔通明宮那骯髒地方的!”
  陸寄風道:“如果弱水道長就是劉瑛,那麼他知道劍仙崖的一切,甚至熟知本門的武功劍法,他扮作劍仙門的人能夠扮得那麼逼真,也就一點都不奇怪了。”
  冷袖不禁神色肅然,道:“如果弱水真的就是劉瑛,你們可得小心,加一萬倍的小心!”
  陸寄風問道:“前輩為何這麼說?”
  冷袖道:“他雖然沒犯過什麼錯,但是我看見他時,總是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麼,讓我感到深不可測。我不想招惹他,可是如果他投了通明宮……哼……”
  他瞥了一眼躺在榻上的眉間尺,臉上陰沉之色略現,便不再說了。
  冷袖起了身,便要走回解功室,回頭突然又道:“我警告你們,誰也不許再下解功台!”
  眉間尺一愣,道:“什麼?前輩,以前您不是說不超過那道線就可以了?”
  冷袖道:“規矩改了!現在誰進入解功台,我就殺!”
  陸寄風道:“可是您不是要重新開通被封住的梅谷……?”
  冷袖道:“不必了!等我想到什麼時候要開,就什麼時候開!”
  說完,他閃身便進入解功室,“碰”地一聲,解功台被重重地推開、蓋上之聲,似乎透露出冷袖心中的一股莫名怒火。
  冷袖本來就脾氣暴躁,可是這突然的拒人千里,總讓人感到似乎別有隱情。
  眉間尺怔忡不語,想不到弱水道長也出自祖師爺門下,又與舞玄姬瓜葛難斷,看來弱水道長處心積慮的圖謀,已布成了周密的網。他會在何時收起網,是誰都無法預料的。
  詐死的弱水道長化明為暗,如今人在何方?什麼時候會突然出現?以什麼樣的姿態殺個他們措手不及?
  一切的疑慮,有如沉重的陰霾,漸漸掩上了劍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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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弱女雖非男

  那晚,陸寄風再為封秋華行氣練養,中止了三天以來,幸無大礙。可是總不能長久虛耗下去,儘快說服冷袖醫治他,才是治本之法。
  見到陸寄風收氣下榻,迦羅便推門進來,笑道:“現在你可以陪我了吧?”
  陸寄風見迦羅還是以往那樣,不禁搖頭,道:“你一直在外面?”
  迦羅點了點頭,臉上依然帶著天真爛漫的笑意。陸寄風道:“你隨隨便便就跟著我師父離開,萬一落入的是壞人手裡,那可就糟了。”
  迦羅笑道:“你會來救我的。”
  陸寄風道:“那可不一定,若是我趕不及呢?若是我受了傷呢?若是我被要事牽住,沒法子脫身呢?”
  迦羅道:“那我就在原地等著你,等到你趕來,等到你傷好,等到你脫了身。你總有一天會來救我的。”
  他如此執拗,陸寄風也無法管教,只好不再責問他不告而別的事,道:“我還真是差一點趕不過來了,你可知我在城裡又遇上了舞玄姬的爪牙?”
  迦羅道:“聖女老人家的勢力遍布天下,到處都有她的信眾啊。”
  陸寄風皺眉道:“你一副沒事樣!你可知道那裡跟獨弧塚一樣,也以活人煉化嗎?”
  陸寄風將蘇毗公子的詭異花園,以及似有許多美女被祭養奇花異卉之事說了出來。迦羅等陸寄風說完,才見怪不怪地說道:“真有什麼好奇怪的,我娘煉的是真鉛,蘇毗府中煉的是真汞。聖女老人家的信眾很多都會做這個的。”
  陸寄風大驚,道:“很多人都會?鉛汞不過是凡物,何必要特別煉什麼真鉛真汞?還以人去煉?”
  迦羅道:“你真的不知道啊?你自己不是也差點要被抓去煉丹了?這一招司空無也會啊!”
  陸寄風道:“你說什麼,怎麼我聽不懂?”
  迦羅道:“我知道了,一定是司空無故意不說,怕通明宮的弟子們學會以人煉丹的。所謂的真鉛為陽,真汞為陰,陰陽若能交融,則能煉成大丹,不但可以重獲形體,更能與天地同壽。”
  這一點陸寄風並非不知,鉛汞固然是指丹砂及水銀,可是真實的意思卻是男女。男女雙修本是道門正宗養生之道,可是一對男女再怎麼修,也屬有限。在高深的人手中,便懂得取千萬青年男女的精華,煉作大丹。但這種方法已經脫離了道門的修身養命範圍,而以人為藥,枉顧性命,根本就是邪術。
  迦羅道:“聖女老人家長久以來,一直教門下的信眾以男女煉化為真鉛或是真汞,每百人才能煉成一方,煉好了就進貢給她,聖女老人家歡喜了便有賞賜。這些以男女煉成的真鉛與真汞,可以讓聖女老人家合為大丹,不但讓她永遠青春,法力漸深,而且也能讓雲小姐重得生命。”
  一聽見雲若紫的事,陸寄風心中一沭。只聽得迦羅道:“現在聖女老人家急著讓小姐煉化成命,需要的真鉛真汞更多,那蘇毗府裡的真汞,都是絕色美女所煉成,又以百花養護,更加珍貴,聖女老人家一定趁著墓塌的時候將這些百花真汞都給取走了。”
  陸寄風默默不語,原來那些妖異,就是舞玄姬要煉養雲若紫新生命的重要元素,不知舞玄姬已經得到多少真鉛與真汞了?到時候重生的雲若紫,會是什麼樣的人?
  陸寄風長嘆了一口氣,又陷入了沉思之中。迦羅拉著他說道:“大哥,我聽你們說什麼弱水道長,什麼陰謀詭計,真是教人好生厭煩,你若是不想管,就全別管了,在這劍仙崖上生活,不是挺愜意的嗎?”
  陸寄風悶悶地推開他,道:“別說這等天真的話,不弄清弱水道長的底細,不誅殺舞玄姬,我是不能安閒的。”
  迦羅道:“你總說什麼責任責任,是司空無那老賊硬要收你為徒,把你扯進事里來,又不是你自己要的。你不管也可以,他怨不得你!”
  陸寄風道:“但若紫是我的妻子,與我同命,舞玄姬要利用她成魔,這我能不管嗎!”
  迦羅臉色一變,氣得退了一步,道:“你心裡除了雲小姐之外,就什麼也沒有了,對不對?”
  陸寄風道:“對,那又如何?”
  迦羅聲音發著顫,道:“那我問你,你殺了聖女老人家,滅了雲小姐的元靈之後,打算怎樣?”
  陸寄風不說話,見到他的神情,迦羅眼中淚光盈然,道:“你就不想活了,對不對?”
  陸寄風道:“你說這些幹什麼?我要怎樣是我的事,你管得著?”
  迦羅放聲哭了出來,道:“你全在騙我,你最好現在就去死!”
  說著,他轉身便跑,弄得陸寄風莫名其妙,叫道:“你要去哪裡?別亂跑啊!”
  迦羅根本不理他,沒多久便跑得不見人影,消失在黑暗之中。
  望著他氣極的樣子,陸寄風又是悶又是怒,想道:“我騙他什麼了……這小鬼越來越任性,脾氣越來越壞,有什麼好哭的?”
  想了一會兒,陸寄風本不欲管他,可是又怕他在劍仙崖上迷路,若是失足跌下谷裡,可就糟了。陸寄風朝著迦羅離開的方向找,邊找邊叫道:“餵!你別再鬧彆扭了,迦羅!是我不好,你出來吧!”
  他繞著宅院周圍找了一圈,完全沒見到迦羅,只怕他真的跑遠了,如果到從前眉間尺的彈琴之處,只怕真的會失足摔落。
  陸寄風越想越是擔心,正欲再找,突然見到院中的一株桂樹下,蕊仙隨手採著桂枝,嗅聞花香,面帶著微笑,那柔美之態又令陸寄風怔了。
  見到陸寄風,蕊仙輕笑道:“你瞧桂花開了,好香!”
  陸寄風也一笑,道:“滿樹都是,越高的桂花越香,我幫你採。”
  蕊仙笑道:“你師父已經幫我採了好大一籃,用不完啦!”
  陸寄風道:“原來他……”
  說著,更是感到莞爾,看來眉間尺現在一定很後悔當初選錯扮相,如果換個帥一點的造形,或許早就已經得到佳人好感了。
  蕊仙欲言又止,過了一會兒才道:“陸寄風,你知道很多通明宮裡的事嗎?”
  一聽她這麼問,陸寄風心生不祥之感,只點了點頭,沒說什麼。
  蕊仙吞吞吐吐,臉泛紅霞,道:“這樣的話……”
  陸寄風怕她問出自己不想說的事,便道:“夜深了,蕊仙姐姐,你回去安寢吧,我也要休息了。”
  蕊仙連忙道:“等等,我有事要問你!”
  陸寄風只好望著她,等著她問。蕊仙怕陸寄風不耐煩,只好鼓起勇氣,怯生生地問道:
  “你還回過通明宮,可有見到道長們都好?”
  陸寄風道:“都很好。”
  蕊仙道:“你師父說真人為了傳你功夫,自己耗盡了真氣,可是卻沒有半點消息傳出來,可能真人失蹤了,道長們拚命隱瞞住真相……”
  聽蕊仙這麼說,陸寄風嚇了一跳,原來眉間尺表面上輕佻隨便,其實心思縝密,也推測出了司空無失蹤之事。可是這種大事他居然不分輕重,順口對蕊仙這個婦人家說,又實在教人懷疑他有沒有大腦?有沒有常識?
  蕊仙續道:“……真人若出了事,通明宮怎麼會安寧呢?只怕他們都有事罷……?”
  陸寄風看她什麼都知道了,只好說道:“你放心,通明宮還是平平安安的,有人指揮大局,跟真人還在時一樣。”
  蕊仙又道:“弱水道長和停雲道長,一個正邪不辨,一個死了,只剩下驚雷和烈火道長,誰能指揮?”
  眉間尺居然連這種事都跟蕊仙說!陸寄風大傷腦筋,將來有什麼機密千萬都不能告訴眉間尺,否則馬上所有的人都會知道。
  陸寄風道:“你不用煩惱,有青陽君在。通明宮出了大變,道長們公推青陽君暫代掌門,他穩重多智,真人從前便委交給他與多宮務,他足以承擔重任。”
  蕊仙道:“他當了代掌門?真的?”
  陸寄風沒再說什麼,可是蕊仙卻十分高興,道:“青陽君是個好有本事的人,他總算完成心願,能大大出頭了。”
  陸寄風道:“你很掛心青陽君?”
  蕊仙俏臉飛紅,道:“你那晚裝成流浪漢,住在我家,不是什麼都偷聽去了?真是頑皮!”
  言下之意,是承認心之所屬。陸寄風也就不再隱瞞,道:“你可知通明宮出家修道之人,不能娶妻室?青陽君現在地位重要,更是不能有一絲世情在身。”
  蕊仙低下了頭,咬著唇,臉色有點兒發白,但是還是露出平和的微笑,道:“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他也早就跟我這樣說過了,我只是關心他,他來看我,也只是關心我而已,這樣就夠了。”
  陸寄風道:“可是如今你們已經分得這樣遠,他以後不可能再來看你,你還是把他忘了吧!”
  蕊仙道:“不,雖然他不能來看我,可是我眼睛閉上,就能看見他,也是一樣的。”
  陸寄風道:“這怎麼一樣?蕊仙姐姐,你總不能不為終生打算……”
  蕊仙道:“我一個殘廢女子,命運這樣已是太好,就算青陽君不是修道人,我也配不上他,他就算把我完全忘了,我也不怨。只要青陽君平平安安的,平步青雲,那我就高興了。”
  陸寄風又不忍又不舍,道:“可是……可是……那你將來……”
  蕊仙道:“你師父說,我可以一直住在劍仙崖,他真是好人!陸寄風,只要你不趕我下去,我便終生在這裡服侍你們,難道不好嗎?”
  陸寄風本來還為蕊仙感到不值得,可是聽她這麼說,若長久生活在此,不再接觸通明宮的種種,也許日子久了就會忘掉青陽君。看來她住在這裡,確是最好的安排。
  陸寄風笑了笑,道:“那太好了,以後我們就永遠一塊兒生活吧!”
  蕊仙笑道:“我就知你與你師父都是好人。”
  陸寄風正想趁機幫眉間尺說幾句好話,蕊仙已然微笑道:“我這些心裡話,都不知對誰說才好,你肯聽我說,我心裡真是舒坦。真的晚了,你去睡吧!”
  陸寄風道:“我送你回房去。”
  蕊仙點點頭,讓陸寄風送她回到房間,閉門滅燈就寢。
  陸寄風轉身要再找迦羅,便見到眉間尺站在不遠處,冷冷地瞪著他。
  陸寄風連忙道:“師父,你別誤會,我只是送她回來而已……”
  眉間尺“哼”了一聲,道:“我誤會什麼?多謝你這個多事的人,讓她說了一大堆的廢話!”
  陸寄風苦笑道:“原來你一直在偷聽啊?”
  眉間尺道:“我只是湊巧聽見!為什麼她要悶在心裡,只跟你說?那些話我也會聽啊!”
  陸寄風道:“誰會對自己的救命恩人講這種心情?你還是安安份份的當個偷聽者吧!”
  眉間尺大是不服,正要開口,突然間整個地面巨震了一下,接著便是一陣轟隆嘩啦之聲,震耳欲聾,像是整片大地都在翻攪一般。
  陸寄風和眉間尺都連忙穩住身形,才沒被震倒,過了幾秒,震動便停了,只有陣陣的大石崩落之聲,還零星地自絕崖遠方響起。
  震動和聲響方絕,蕊仙、千綠以及雲拭松都被震得驚醒,紛紛逃出了房室,來到庭院,問道:“怎麼了?”
  “好嚇人的聲響!”
  眉間尺道:“是梅谷傳出來的!陸寄風,我們去看看。”
  陸寄風道:“你們在這裡別亂走,我們下去看出了什麼事。”
  陸寄風與眉間尺以最快的輕功奔入解功室,進鑽進解功台內的通道,也不管冷袖的禁令了。
  出了通道,兩人奔出藏書室,便聽見遠方傳來一陣震耳的叫罵:“你有本事就壓死了我,你會崩塌,就了不起嗎?你再崩塌,再落石,只管來!”
  眉間尺和陸寄風都奇怪地想著:“他在罵誰?”
  一順著聲音傳出的方向趕去,只見冷袖立在一處凌亂的山壁前面,對著土石破口大罵,陸寄風大吃一驚,這裡本應是一片美麗的草地,再往前數十丈就是祖師爺長眠之處。可是置放祖師爺冰棺的山洞,不要說早就不見,就連那個山洞所依的石山,也已經垮了一半,變成一座亂石丘,整個梅谷可以說毀了一大半了。
  而冷袖就立在那亂石之前,頭髮凌散,叫罵不休。他頭臉上還沾著些土沙,頭破血流,傷口的血流滿了整臉,看起來十分可怕。不過那傷只像是被亂石打中,並不像是被人所傷。
  而迦羅就昏倒在冷袖腳邊,陸寄風連忙奔上前,冷袖馬上發覺有人近身,不由分說地正欲一掌擊去,連手都還來不及舉起,陸寄風早就已經抱著迦羅退出掌風所及之處。
  冷袖大怒,喝道:“你們來做什麼?”
  陸寄風一探迦羅的氣脈,竟似斷似續,很像被高強的內力震得心氣散失,只差一步就可能活活被震死。陸寄風不禁又氣又急,道:“前輩,您在罵誰?”
  冷袖瞪大了眼,一會兒竟發出一連串大笑聲:“哈哈哈……我在罵誰?我在罵天不是好天,地不是好地,山不是好山!”
  陸寄風道:“你罵歸罵,為何要殺迦羅?”
  冷袖喝道:“我沒有殺迦羅!”
  “他心氣都快被震散了,你還說沒有!”
  原本神貌瘋狂的冷袖“咦”地一聲,收斂起狂態,走了過來。陸寄風暗自提防他出手傷人,可是冷袖的神情已恢復平時的樣子,伸手在迦羅心口一按,便搖了搖頭,道:“不知道就別胡說,他不是被震散了氣,是受了驚嚇。他魂魄本來就不全,比常人易散,受驚嚇才會身體停頓,給他聚魄就好了。”
  冷袖一摸就知道迦羅的體質,可見神智清醒得很。冷袖一把抱起迦羅,走回藏書室,將迦羅放在榻上,自己在瓶罐中搜找著。
  冷袖找出一個玉瓶,倒出一丸藥,遞給陸寄風,道:“這是還魂丹,你也服過的,先給他服下。”
  “是。”陸寄風撬開迦羅之口,將藥丸塞入他喉間,一順咽喉便已讓他吞下了藥。
  冷袖道:“陸寄風,你來助他通他任督二脈。”
  陸寄風問道:“如何把藥性聚到任督二脈?”
  冷袖道:“你把他抱起,放在你懷裡,讓他面靠著你,你們上衣都解開,肌膚貼著,手按著他背中身柱穴,一手按著他腰背下方三寸的長強穴,好通他的督脈。而你胸口也要貼著他的檀中穴、開元穴,才能通任脈,兩脈要同時並通,這樣才能同時幫他把魂魄聚回,就可以固命了。這要功力足夠之人與他呈緊抱之勢才能通的,我不便動手。你辦得到吧?”
  陸寄風聽這行氣之法有點怪,且醫者醫人,和方不方便也扯不上什麼關係,再說這有什麼不便的?或許是又得消耗內力救人,一般人不肯為之,冷袖才要他做,便也沒說什麼,道:
  “是。”
  他抱起迦羅,將他緊緊地貼按在胸前,正要解衣,冷袖已對眉間尺道:“咱們出去,不要打擾陸寄風醫人!”
  陸寄風更感到奇怪,可是眉間尺也沒說什麼,就跟著冷袖出去了。
  陸寄風急著先救迦羅再說,便動手解開迦羅的衣領,一看之下,不禁呆愣住了。
  陸寄風愣了一會兒,想道:“她……她怎麼不告訴我她是個姑娘?”
  本欲掩衣,可是此時迦羅命危,陸寄風只好硬著頭皮將她上衣解開,依著冷袖之言,抱住迦羅,雙掌抵著她的背心及腰臀之間,胸口緊貼著檀中,腹部緊貼著開元穴,專心一致地將真氣傳送到迦羅體內,推助藥性。
  昏昏昧昧的迦羅原本心神渙散,感覺似真似夢,但漸漸感到暖流陣陣地通過自己的身體,神智也逐漸清楚,慢慢地發現自己被陸寄風抱在懷裡,源源不絕的真氣自她的背後及胸腹傳了進來,有如融融春氣,遍身舒暢,精神也越來越振作。
  陸寄風感覺到迦羅的體內重獲生機,才收了氣,掩上了迦羅的衣服,道:“你沒事了吧?”
  迦羅點了點頭,又投身到陸寄風懷裡,緊抱著他,笑而不語。
  陸寄風自己反倒有些尷尬,道:“好了,你沒事就好了。”一面拉著她的手臂欲推開她。
  迦羅卻道:“不,你再抱著我一會兒!”
  陸寄風道:“衣服穿好,這樣實在不雅!”
  迦羅道:“有什麼關係,你看也看過了!”
  陸寄風道:“那是為了救你,情況不一樣。”
  手中真氣略吐,便把橡皮糖似的纏在他身上的迦羅給拉開,並順手穿上了上衣,道:
  “冷前輩,師父!你們可以進來了。”
  迦羅連忙掩上衣服,過了半晌,冷袖才慢吞吞地走進來,眉間尺跟在身後,道:“這樣就好了?不多說點兒話?”
  陸寄風瞪他一眼,冷袖揮了一下手,道:“人醫好了就出去,別待在這兒煩我!”
  陸寄風本想問他為何對著落石大罵,但是看冷袖神色不善,只好欠身道:“多謝前輩相救。”
  他拉著迦羅,和眉間尺重出通道,閉上解功石,陸寄風才問道:“迦羅,你跑到梅谷做什麼?”
  迦羅道:“我想看看冷前輩為什麼會突然間誰也不理,所以就下去找他。”
  “那你又怎麼會被震昏?”
  迦羅道:“我也不知道,我下了梅谷之後,就聽見冷前輩在亂石前叫罵,說什麼就算山谷都塌了,他也不怕,還說他可以再移山倒海,總有一天會再挖出寒冰洞……我以為他是在罵人,可是眼前有只有他一個。這時冷前輩靜了一靜,像在聽誰說話,然後就更生氣,說就算整座山崩在他面前,他都不會移動半步。這時,我眼前一花,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陸寄風和眉間尺面面相覷,難道冷袖真的瘋了?
  整個梅谷是人力所鑿,原本就會有個期限再歸自然,都已一百多年了,出現坍壞也很自然的。但是哪裡不坍,偏是寒冰洞坍了,恐怕冷袖很不能接受。有可能就很是方才危危欲墜的高崖又崩了,冷袖怪天怪地,竟與自然賭起氣來,大山崩落之時,巨震才震昏了迦羅。而冷袖血流披面,竟真的沒有移開半步。
  幸好這次落石不多,否則恐怕冷袖就要被活埋在土石下了。
  陸寄風道:“是不是因為梅谷坍塌,冷前輩的神智急壞了?”
  眉間尺道:“前幾個月就塌了,那時他雖生氣,可是也沒有如今這樣瘋顛。再說他前幾天也都好好的,是你回來了他才開始怪怪的。”
  沒錯,要瘋早就瘋了,怎會在這一兩天發作?陸寄風也想不出個道理。但一個這樣失心的人,恐怕更是不能醫治封秋華了,這不禁讓陸寄風大為著急。
  迦羅還是緊抱著陸寄風的手臂,陸寄風輕輕抽出手來,道:“你已經沒事了,以後不許再闖到梅谷裡!快回房去睡吧!”
  迦羅搖著頭道:“我知道你打坐不睡的,我要整夜陪著你。”
  陸寄風道:“別胡鬧!深更半夜,男女共處像什麼話!”
  迦羅道:“又不是現在才共處!你現在才別彆扭扭的做什麼?”
  陸寄風為之口塞,一會兒才道:“你……你為何要騙我你是男子?”
  迦羅瞪著他道:“我何時騙你了?是你老說我要改女兒態。”
  “可是你明明就是女兒身,我誤會了你也該說一說……”
  眉間尺道:“你看看,她唇紅齒白,眼秀眉長,肌膚滑膩又兼手腳纖細,哪裡像個男孩子?我一開始也誤會了,可是沒幾天就看了出來。冷前輩看她一眼也就知道,所有的人都知道,怎麼就你不知道?”
  陸寄風道:“我是根本沒想過!”
  迦羅翹著嘴唇,極不高興地說道:“他何時想過我了?只嫌我是個拖累他的人!”
  說著,便大步跨出了房門,不再理陸寄風。眉間尺看了看陸寄風,道:“你怎麼說?”
  “說什麼?”
  “她很喜歡你,喜歡到你就是全世界。”
  陸寄風道:“她還小,看的世界還不夠多,以後再說吧。”
  眉間尺搖頭嘆道:“想不到你會這樣說,我看你這個人恐怕骨子裡無情得很。”
  陸寄風並不介意眉間尺的說法,一知道迦羅是女孩,那麼從前種種莫名其妙,就變得順理成章,可是在陸寄風眼裡,迦羅也只不過是個不懂事的孩子罷了。等封秋華痊癒,便該把迦羅交給他這個父親來管束,那時自己對迦羅的責任便已了了。
  在劍仙崖上寢食不安地過了幾天,陸寄風心系著梅谷下的冷袖,不知他現在情況如何。
  好幾回迦羅又要偷偷下去看,總被陸寄風及時阻止。第一次迦羅被震散心魄,幸而來得及救,要是第二次第三次,不小心又出了什麼事,恐怕就沒有這麼好的運氣了。
  但在這裡窮擔心也非上策,封秋華之事一日不解決,他一日不能安心下山。
  過了兩日,梅谷下風平浪靜,沒有半點聲響,陸寄風隱隱感到不安,甚至不知冷袖是死是活,便趁著眾人都在前堂,自己偷偷溜進解功台,無聲無息地趕至梅谷,尋找冷袖。
  一見到藏書室,陸寄風的不安更盛,原來還算整齊的藏書室中,已經亂七八糟,種種帛冊散得滿地都是,簡直是經過一場大亂。
  陸寄風心頭一急,正想出去找人。便聽見一陣沉重的腳步,慢慢地跺了進來,還喃喃自語著:““裂變掌”乃順理而為?……不,將人身奇經八脈盡逆,怎是順理而為……”
  那人正是冷袖,可是一看見他,陸寄風更是大吃一驚。冷袖不但前兩天的傷口血還沒擦淨,斑斑駁駁地像是一片一片暗紅污漆,一頭白發還變得更加凌亂稀疏,整個臉頰凹陷,憔悴了許多。
  可是他足音穩重,也不像是失去心智,陸寄風只好躲在通道內,張望冷袖的舉止。
  冷袖隨地盤腿而坐,沉思了一會兒,還舉手比劃,突然間跳了起來,道:“不對,這是在騙我,氣逆則百脈閉,則生病變,怎麼可能是順氣而為?老子不上當!”
  冷袖又狂奔了出去,陸寄風再難壓抑好奇,無聲地跟在他身後。
  冷袖奔至亂石斷崖前,大聲道:“不逆行則不裂變,若能順氣而為,反而是增長對方之力,我不相信,除非你讓我看看!”
  陸寄風想道:“裂變掌……對了,是司空無前輩的功夫,刻在解功室裡,不是已經被本門的前輩給破解了嗎?冷前輩是不是頭腦不清楚,自己又想起那招,還在想著怎麼破?”
  冷袖咆哮大吼,說了許多醫理武道,竟說得頭頭是道,有條有理,只有神智清楚的人才能說得這麼完整。
  他說過了之後,便靜了下來,像是在傾聽著什麼,不久便發出大笑聲,道:“哈哈哈……
  你答不出來了,對不對?你承認輸了吧……沒輸?沒輸就拿出證據來,給我說清楚!”
  這麼一說,又讓放心的陸寄風再度緊張:“冷前輩自言自語,恐怕還是不妙!”
  冷袖突然間回頭,還好陸寄風一發覺他氣息有變,就馬上閃身藏匿,沒被冷袖瞧見。冷袖張望了一會兒,不見人影,有點兒狐疑。
  陸寄風暗想:“冷前輩十分敏銳,可能感到有人在看他了。”
  冷袖卻只看了看,沒有過來找,沉著臉哼了一聲,獨自坐了下來,仰望著凌亂的絕壁,不知思索著什麼。
  趁著他專心思考,陸寄風小心翼翼地挪開步子,退出梅谷。
  陸寄風出了解功台,實在弄不清冷袖是瘋還是醒。抬頭見到四壁的刻痕,陸寄風專心地找到許久已前的裂變掌記載。經過十年潛修,再看這些當初覺得深奧的武功,登時便能融匯貫通,完全掌握了此招的要義,可是再看劍仙門前輩的破解,也是有攻有守,若是依照這樣的防守,裂變掌是打不到身上的,但是若打中了,還是無法可解。
  陸寄風回想冷袖的瘋言瘋語,總感到哪裡有破綻,靜心潛思一回,笑道:“冷前輩果真錯了,裂變掌確實是順著生氣而行,便順手取了一旁的石刀,以內力在壁上刻下:“順物之性,與時推栘;則滄海桑田,轉朱成碧。欲裂與變,必先成立。不裂不變,柔弱無忌。敵攻我受,敵進我退,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則無從變裂矣。陸寄風補記。”
  陸寄風刻過後,想道:“冷前輩如果偷偷再上來看見,大概就會明暸了。”
  他意猶未盡,看過此招,又看別招,滿牆盡是攻與守,法與破,有的破法十分完美,有的卻讓他看出了不足之處,一邊想著,一邊順手更詳細的解法。
  陸寄風想一式,寫一式,七代之中記載了好幾十招,他想了十來招,已覺有些耗神,便放下石刀,看看自己寫的痕跡,與劍仙門歷代掌門的筆跡已然融合於壁,不禁好笑,想道:
  “這下我可是不折不扣的劍仙門人了!可是司空無前輩傳我功夫,我卻破他的功夫,這豈不是有點兒沒意思?”
  他本欲伸手抹去自己所刻之痕,但又想道:“這些招式相較于上清含象功,只不過滄海一粟!武學之道浩翰無邊,若是我能夠破這些凡招,司空無前輩不但不會介意,反而應該高興才是。再說這些破法就算給師父學著,司空無前輩也早就跳崖死了,還找誰報師門之仇去?”
  這樣一想,他也就釋然,不去動自己刻的字。望著滿牆的武功,陸寄風百感交集。弱水道長假冒眉間尺時,說得真是一點也不錯,真正了解司空無的,恐怕不是通明宮的弟子們,而是劍仙門,因為只有劍仙門會花這樣大的心力去分析司空無的招術,學習並破解司空無的武功,這是任何門派弟子都不敢對師門做的突破。
  陸寄風喃喃道:“弱水道長……劉瑛王爺……你倒底有什麼圖謀呢?欸!”
  那滿牆的武功,剖析盡了身體的運用之道,卻仍無法看透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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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我欲觀其人

  又過一兩日,陸寄風一有時間便到解功室中,研究劍仙門的武功,順便躲著迦羅,免得再聽她說那些莫名其妙的話。但他還是有些不放心冷袖,因此又伺機下去,想看看冷袖是否真的瘋了,是否還有可能醫治封秋華。
  這回當他來到藏書室,只見冷袖高大的背影又瘦了一圈,手持帛冊沉思著,腳下手邊的書卷更凌亂,而地上片片碎帛殘錦,竟是他的著作被親手撕毀的餘跡,令陸寄風吃驚,暗想:
  “冷老前輩竟將多年心血給撕毀,他精研醫理,這些不出世之作就這樣毀掉,實在可惜!”
  但見冷袖搖頭長嘆,道:“放屁!真是放***狗屁!”
  冷袖手勁一吐,又將手中那卷著作給化作飛絮。
  陸寄風待要阻止,冷袖已冷冷地說道:“陸寄風,你給我出來!”
  陸寄風想不到自己潛息抑氣,還是給他查覺了,只好小心地走出來,道:“前輩……您怎麼把這些著作都給毀了?這不是您百年心血嗎?”
  冷袖看著手中的殘帛,神情有點消沉,道:“都是些不通的狗屁,留著只是丟臉!若不是勁節君、秦嵩子不能說話,我也想幫他們毀了這些東西,免得遺世之羞!”
  陸寄風忙道:“您千萬別這麼說,這些都是書海之珍,留著只能造福天下。”
  冷袖道:“呸!機關、風雅,留著讓人去玩玩也就罷了,醫道是對就對,不對就不對,一錯了就該毀去,這種錯誤滿篇的東西,還是毀了乾淨,免得誤人性命!”
  陸寄風道:“您的見解應該不致於全盤都錯吧?您不是醫好了我的離魂散及閃電蛇毒嗎?”
  冷袖道:“那種雕蟲小技,有什麼好說的!”
  看冷袖的臉色變得憔悴青白,但是雙眼精光內斂,氣裕神盈,陸寄風便放下心了,說道:
  “難道前輩有了更深的領悟?”
  冷袖默然一會兒,臉色更臭,道:“沒有!還有什麼更深的領悟?我現在只覺得全天下都是放屁!”
  他口中怒言,一伸手又要抓起一卷著作來撕毀,陸寄風連忙出手攔阻,道:“不可!”
  他伸手一阻,冷袖的手臂已向上疾舉,陸寄風舉手欲抓,只見冷袖的手向下一滑,往左一偏,不但靈活地閃過了陸寄風的擒拿,還點到陸寄風手肘穴位,令陸寄風的手一麻,不禁退了一步。
  這一下閃手、疾點,只在一瞬間,反把陸寄風嚇了一跳,想道:“冷前輩的出手怎麼比以往快了這麼多?”
  他點退陸寄風,自己也有點驚訝,隨即得意地笑道:“怎樣?你蹲在鍋子裡給人煮了十年,就這麼點小本事?”
  陸寄風道:“是前輩進步神速。”
  冷袖不知為何狂氣大發,笑道:“是嗎?咱們來過兩招!”
  反正只是過招,陸寄風只好奉陪,但冷袖一拳打來,竟是虎虎生風,陸寄風連忙凝神以對,冷袖一擊來,霹靂啪啦地接連五、六拳,迅疾無倫,陸寄風想也不想,隨手拆招,耳邊陣陣凌厲的拳風掌氣,全是真刀實槍,何止是過招,根本就是拚命。
  陸寄風覷隙斜出一掌,中途變掌為指,點向冷袖的雙目,這式“驚鴻一瞥”也是解功室壁上的一套“飛仙掌”的其中一式,雖以掌為名,但是包含了拳、掌、指的靈活變化,張拳則有鳥翼之形,握拳則有鷹襲之勢,變指又有爪牙侵凌之功,十分的刁鑽,花樣雖多,記熟了就十分好用。在解功室的壁上,已經被第三代的掌門給破解了。
  冷袖不假思索,便身子一矮,雙掌高舉,格偏陸寄風這一擊,出的果然是壁上的破法。
  陸寄風又變指為拳,左右開弓,冷袖卻身如滑鰻般閃了開,反身一抓,直取手腕,又是破解此招的路數,但是這回卻與壁上的招式不盡相同。
  陸寄風與他連過數招,都是用司空無的功夫,冷袖隨格隨拆,兩人攻守早已易位,不過卻對得順手,根本就忘了誰是攻誰是守,反而像套好了招,演練一番而已。
  冷袖身子一拔,躍出了戰圈,道:“你別只用這些舊招式,換點新的,我要看司空無的弟子有多麼了不起!”
  陸寄風道:“這些舊招式你都還克不了,換什麼新招?”
  冷袖怒道:“誰說我克不了!你口氣真大!”
  冷袖這回不再容情,順手取了幾上寶劍,手上劍風陣陣,往陸寄風身上連刺了數劍,這幾劍每一劍都是聲聲刺耳,直刺陸寄風的手臂、腹部、大腿等處。卻只見陸寄風氣定神閒,負手不動,任由這幾劍在他身邊揮刺,戳穿了衣裳貼肉滑過,而沒傷到他半點。
  冷袖住了手,目瞪口呆地看著陸寄風。陸寄風連動都不動,全身流轉不已的真氣就能把他的劍氣給帶開,根本傷不了他分毫,而更難得的是他還能夠神情輕鬆,不慍不火。這等修養及眼神,他從前對付司空無時,便印象深刻。想不到陸寄風一代高手的風範,已宛如司空無再生。
  冷袖怔怔地放下手中之劍,不發一語。陸寄風連忙道:“前輩,我也只有這些內力強過了人,其它的不足一哂。您還是……”
  冷袖聽了更是氣悶,他一個幾百歲的老前輩,敗在一個他看不起的劍仙門第八代弟子手裡,真是顏面無存。冷袖悶悶地說道:“你可以滾了吧?”
  陸寄風想不到安慰他不成,反讓他更消沉,便道:“這些內力也不是我自己修的,前輩的醫術卻是天份與苦學,所謂術業有專攻……”
  冷袖跳起來道:“我就奇怪你為什麼左右不離我的醫術,我知道了,你要我去醫治封秋華,對不對?”
  其實陸寄風也沒有一定存這樣的心,但下意識裡大概老是存著此念,所以才會再三提起,陸寄風乾笑了兩聲,道:“封伯伯的沉 無人可解,天下只有您老人家……”
  冷袖道:“我條件已經說得很明白了,要醫不醫是看你們,不是看我!哼,那老賊有本事,怎不自己去醫他徒孫?”
  陸寄風也料得到他的回答,但還有點失望,嘆道:“前輩,不醫好封伯伯,我難以脫身滅舞玄姬,您難道就是不肯幫晚輩這一個忙?”
  冷袖道:“你殺舞玄姬幹什麼?那狐妖作亂是她的事,與劍仙門無關!”
  陸寄風奇道:“什麼?劍仙門與舞玄姬沒有過節?”
  冷袖道:“本來就沒有!好男不與女鬥,人不與畜牲鬥!舞玄姬不但是女的,還是個畜牲,好好的人要去信仰她,是自己鬼迷了心,我們沒事擔起誅魔的事幹什麼?”
  冷袖的說法竟與冒充的眉間尺完全不同,可見弱水道長是有意誤導自己,原來劍仙門與舞玄姬之間根本就是井水不犯河水。弱水道長在劍仙崖上,刻意要他誅舞玄姬,口吻又與在通明宮不同,或許這才是弱水道長行跡詭異的主因。
  冷袖把手一擺,道:“你就一輩子待在劍仙崖好了,沒必要再下山去。你身上有陰毒纏著,我本來想過幾天心情好一點,就上去給你治好,可是現在為了不讓你下山去招惹舞玄姬,我還是別治,這樣你就不會去送死了。我說完了,你滾!”
  陸寄風張著口,作不得聲,哭笑不得。原來自己被舞玄姬種了相思符的事,冷袖也看出來了,而本來可以被醫好的,卻在自己無心說的一句話中又斷了機會。
  陸寄風道:“前輩,這……”
  冷袖不耐煩地說道:“我說完了,還不滾!”
  陸寄風只好摸摸鼻子,退了出去。冷袖個性如此執拗,根本就沒法子說動他。難道真的要自己一輩子困在劍仙崖?
  陸寄風出了解功台,獨自走出庭中,想著該如何說動冷袖醫治自己和封秋華,卻百思不得其計。
  那天傍晚,眾人聚在一起用餐,陸寄風也陪著飲了些茶,漫不經心地聽眾人閒話,突然聽得蕊仙的聲音,驚愕地說道:“哎呦?你的衣裳怎麼給劍刺破了?誰要殺你?”
  此話一出,令迦羅和千綠都嚇了一大跳,擔憂地看著陸寄風。陸寄風自己都忘了衣服被戳破之事,淡然道:“我跟冷前輩過了幾招。”
  眉間尺道:“你又下去看那瘋子了?”
  陸寄風笑笑,千綠道:“一會兒我給公子您縫補起來,正好這兩天我和蕊仙姐姐給您裁製了一套衣裳,您可以先換下來。”
  “多謝兩位。”陸寄風順口說著,臉色更難看的迦羅和眉間尺,兩股殺氣簡直是同時對著二女以及陸寄風。
  蕊仙與千綠個性相似,整天就是膩在一起談女紅烹飪,說些體己話。迦羅與她們格格不入,只能跟眉間尺或雲拭松混在一起,偏偏這兩個人嘴巴都不饒人,三個人除了鬥就是吵。
  雲拭松知道迦羅竟是女孩之後,損起她來更加厲害,兩個人只差沒打起來了。
  狀況外的雲拭松追問道:“那瘋子什麼時候可以治封伯伯?”
  陸寄風道:“冷前輩神智清醒得很。”
  眉間尺道:“清醒怎麼會對著山叫罵?又胡亂打人?”
  陸寄風道:“冷前輩的武功似乎更精進了,也許他在悟新的功夫,所以有時想不透便心思混亂,胡言亂語。”
  “是嗎?”眉間尺半信半疑。
  陸寄風嘆道:“他話裡的意思,是可以治好封伯伯,只是他不想出手,就連我身上的相思符,他也不醫,就為了讓我長留此地。”
  眉間尺笑道:“那你就長留此地吧!”
  千綠與蕊仙同聲附和,陸寄風只能苦笑不語。
  那天夜裡,陸寄風在房內打坐行氣,突然聽見解功室內傳出輕微的聲響,想必是冷袖出來了。陸寄風側耳傾聽著裡面的動靜,一面暗暗收氣,隨時準備應付。
  只聽冷袖的腳步聲繞著解功室慢慢走了一圈,不時發出輕微的“嗯”聲,像是點頭認同,應該是正在看著牆上的功夫。不久,冷袖走了出來,陸寄風假裝仍在打坐,看冷袖想幹什麼。
  冷袖卻看也沒看他一眼,就以極快的身法閃了出去,陸寄風想道:“冷前輩要去哪裡?”
  他也暗中跟在背後,冷袖竟是往迦羅所住的房間奔去,讓陸寄風更是奇怪。
  冷袖進了迦羅的房間,迦羅已經睡著,全然不知身邊之事。冷袖伸手一點,便點住了迦羅的睡穴,讓她睡得更沉,然後一把抱起迦羅,就要走出去。
  陸寄風不知該不該阻止,卻不料眼前黑影一閃,冷袖已出現在他面前,道:“要醫封秋華,就跟我來!”
  陸寄風一愣,冷袖不理會他,自己往前便走。陸寄風當然只能乖乖跟上去,冷袖抱著迦羅到了陸寄風的房間,將迦羅放在床楊之上,伸手一點,把迦羅給點醒。
  迦羅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見到自己身在陸寄風房間,有些兒糊塗,看了看他們兩人,道:“大哥,前輩……?”
  冷袖道:“迦羅,你非陸寄風不嫁,對不?”
  迦羅一聽便醒了,小唇一扁,道:“他才不喜歡我,嫌我拖累他呢!”
  陸寄風道:“你想太多了,我並無此意……”
  冷袖道:“那很好,你們倆成親吧!”
  陸寄風嚇了一大跳,道:“什麼?冷前輩,您在說什麼?”
  就連迦羅也愣了一下,無從反應。
  冷袖道:“你不是要我醫封秋華嗎?現在條件改了,你娶迦羅,我就醫他。”
  “這……”陸寄風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拒絕冷袖之議,已經不是自己的意願問題,而是扯入了封秋華的生命。
  冷袖竟會突然發此提議,實在教他措手不及。
  陸寄風道:“前輩,你這根本是為難我!婚姻大事怎能說說就算?”
  冷袖道:“那你要不要我醫封秋華?”
  “我……”這教陸寄風怎麼回答,只好說道:“迦羅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如何成親?”
  冷袖道:“迦羅,你多大了?”
  迦羅悶悶地說道:“六十二歲。”
  冷袖道:“這就不是小孩子了,陸寄風,你說話可得憑良心。”
  陸寄風道:“那是在她娘腹中的時間,怎能作數!”
  迦羅氣惱地躍下了床榻,道:“你就是不喜歡我,不跟我做夫妻!”
  陸寄風道:“姑娘家別把這事放在口中說!”
  迦羅道:“為什麼以前都可以說,現在卻姑娘家怎樣,姑娘家怎樣的?你還不是跟雲小姐做了夫妻,為什麼她可以,我就不行?”
  陸寄風道:“你倒底知不知道夫妻是什麼?”
  迦羅道:“你全沒告訴我,千綠也扭扭捏捏,雲拭松那混蛋一聽就大笑,你們全不告訴我!”
  原來她已經到處請教過了,可是沒人會講這種事,也一點都不奇怪。
  冷袖道:“陸寄風,你等一會兒就可以告訴她了。反正你要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說完,他一把負起床榻上的封秋華,道:“這床讓給你們,我把迦羅的老子帶下去,過兩天我會上來看你們夫妻做得怎樣!”
  陸寄風道:“冷前輩,封伯伯他……”
  冷袖根本不理會陸寄風的掙扎,閃身便往解功台去,躍入通道之時,還抬頭對著追過來的陸寄風補了一句:“要醫他不難,要殺他更加容易!”
  這句話讓陸寄風止步不前,只怕冷袖真的橫無顧忌地殺了封秋華,造成遺憾。
  陸寄風呆呆地站在解功台前,人落入冷袖手中,形同人質,可是真的要陸寄風因此娶迦羅,也太過強人所難。
  陸寄風抓了抓頭,慢慢地走回房裡,坐在幾邊,看著迦羅。
  迦羅也看著他,兩人竟無一語。
  過了許久,迦羅才起身道:“你那麼為難,也就算了,我去跟冷前輩說叫他不要這樣。”
  陸寄風道:“迦羅,我為難決不是因為討厭你,而是茲事體大,不能隨便承諾。”
  迦羅悶悶地說道:“我願意跟你糾纏不清,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可是你不想跟我糾纏不清,那我也不能逼你。”
  她說著,眼中卻是淚光盈然。陸寄風於心不忍,招了招手,迦羅便走了過來,陸寄風握著她纖細的肩膀,道:“做夫妻為什麼會糾纏不清,你還不知道,等你知道了再說吧。”
  迦羅投入陸寄風懷裡,哽咽著說道:“那你就告訴我呀,我喜歡看著你,喜歡你的氣味,喜歡讓你抱著我,我覺得我已經和你糾纏不清了。這還不夠嗎?”
  陸寄風聽她說的還是孩子話,卻又有著女人般的心思,更是感到再這樣下去,只怕情絲難斷,狠下了心放開她,道:“看來冷前輩是不會醫封伯伯了,我會想法子把他從冷前輩手中救出來,把他再帶回雲府,迦羅,我真是對不起你。”
  迦羅怔怔地看著陸寄風,眼淚不斷地滑下來。陸寄風硬是狠著心不理睬她,背對著她打坐調息。
  背後,迦羅就這樣靜靜地坐著流淚,直到天明。
  天色方明,迦羅才慢慢地起身離開陸寄風房間,什麼話也沒說。
  陸寄風雖感萬分不忍,可是情絲能斬就當斬,若是無意卻又有情,才是最牽絆無奈的。
  為了不讓冷袖真的殺了封秋華,次日,陸寄風更加小心地潛入梅谷,封秋華並不在藏書室內,梅谷塌了一部份,還有不少地方,冷袖不知會把他藏在何處,找起來也不是易事。
  陸寄風在梅谷東尋西找,突然聽見遠方傳出呼喝之聲,掌氣轟隆。陸寄風連忙循聲趕去,但見梅樹間身影翩連,冷袖的身子穿梭於枝椏,轟然一掌震落了一大把的枝葉。
  冷袖收掌,喝道:“再來呀!你有本事就再來!”
  樹間空寂無人,不知冷袖在對誰吼叫。只聽冷袖喘著氣,道:“才過了五招,你就不打了?老子還可以跟你交手五百招!”
  半空中飄然落下一片梅葉,原本輕柔的落勢,在半途忽然變了方向,朝冷袖擊去!冷袖連忙發掌欲反擊,可是一片落葉在冷袖汪洋般的猛烈掌氣中,非但不沉,反而隨掌而飄,“啪”地一聲,穩穩地貼在冷袖的額前!
  冷袖臉色蒼白,呆立了一會兒,直到那片落葉自己掉落在地,他的額上出現一片淡淡的紅痕,人卻沒怎樣。
  陸寄風也看呆了,那片落葉的方向,絕對不是自然掉落,而是有人以內力操控,要是打在冷袖額上的,不是一葉,而是任何暗器刀劍,冷袖早就死了。
  陸寄風幾日以來的猜測果然沒錯,梅谷內還另有其人,是他刺激冷袖新的習武方法,新的醫理,才會讓冷袖雖然飽受折磨,卻在數日之內突飛猛進!天下間還有這樣的神秘高手,委實超出了陸寄風的想像。
  冷袖呆站著,良久,垂頭喪氣地一轉身,便看見陸寄風,有點惱羞成怒,道:“你看見了?”
  陸寄風道:“這……究竟是何方神聖?”
  冷袖吼道:“不知道!總之是只藏頭縮尾的烏龜!”
  陸寄風道:“前輩從沒見過他的樣子嗎?”
  冷袖道:“一只烏龜有什麼好看的!我問你,你跟迦羅做夫妻了沒有?”
  一看陸寄風吞吞吐吐的樣子,冷袖便知道了,怒道:“我答應了那只烏龜把你們送進洞房,你不做,分明是要讓我背信!”
  陸寄風驚道:“什麼?你是答應了那位神秘的高手,所以才……為什麼要把我扯進去?”
  冷袖道:“誰知道烏龜的想法?你不服氣就自己去問他。”
  陸寄風滿頭霧水,道:“要怎麼問他?”
  冷袖興災樂禍地看著陸寄風,道:“你問啊,你不是也身懷絕藝嗎?有本事你就把他逼出龜殼,老子也想會會他本人!”
  梅谷重巒疊翠,高天遠山,斯人卻在雲深不知處,根本無從找起。那位神秘高人屢屢不現身地與冷袖過招,已經擺明暸不願見人,他自己不現身,陸寄風知道是無從找起的。
  陸寄風說道:“那位高人就只要你逼我和迦羅成親?”
  冷袖沉著臉道:“呸,他有這麼好打發?”
  陸寄風忙問道:“他還要您做什麼?”
  冷袖悶悶地說道:“不能說。”
  “不能說?為什麼?”
  冷袖怒道:“不能說就是不能說!你快去跟迦羅成親,不要害我失信!”
  不知那人是正是邪,有何居心?他竟會做出這種奇怪的要求,只怕還有什麼教人意想不到的指令,要透過冷袖去執行,所以才表面上與冷袖交手,實際上點撥於他,讓冷袖成為自己的工具。
  陸寄風道:“先讓我看看封伯伯是否平安。”
  冷袖眼睛一轉,道:“好,你跟我來。”
  冷袖在前面帶路,將陸寄風帶至另一間與藏書室相似的山洞,陸寄風道:“封伯伯在裡面?”
  冷袖道:“你看了就知道。”
  他按了機關,打開石門,門內十分幽暗,但陸寄風一眼就看見裡面的人,並不是封秋華,而是迦羅。迦羅閉眼躺在石榻上,臉色有點浮腫憔悴。
  陸寄風吃了一驚,連忙奔上前去,看看迦羅怎麼了。不料他才一進入石室,背後的門就開了上,冷袖在外面道:“現在沒人打擾你們了,快給我乖乖的成親!”
  陸寄風喝道:“你幹什麼?為何捉了迦羅?快把我們放出去!”
  冷袖道:“我沒抓她,是她自己下來要我放過你,哼,她說放過你我就放過?你是什麼東西!”
  陸寄風道:“可是你把一個小姑娘關在牢裡……”
  冷袖道:“她自己累了要找個地方睡,這麼舒服的房間哪像個牢房?當洞房還差不多,你真是想太多了!”
  陸寄風看了看周圍,雖然沒有光線,四壁空空,可是床榻清潔,倒是個安靜的睡眠之所。
  迦羅聽見他們的爭吵,揉著眼睛醒了過來,一看見陸寄風,便掩著臉叫道:“你出去,別看我!”
  陸寄風道:“怎麼了,迦羅?”
  迦羅仍掩著臉道:“我哭了一夜,眼睛腫得好醜,你別看我!”
  陸寄風又好氣又好笑,原來她真的是因此不想上去,待在這裡休息。
  一股奇特的香氣,不知從何方傳了進來,陸寄風頓感不妙,道:“冷前輩,你又在幹什麼?”
  冷袖道:“我看你這死脾氣,也是要我硬掀著你的牛脖子喝水,反正你就給我娶了迦羅便是,少說廢話。”
  陸寄風道:“就為了你隨便答應別人,我就得害了迦羅嗎?冷前輩,你好不胡塗!”
  冷袖道:“你跟她做夫妻怎是害了她?我告訴你,你們若成親才能兩全!”
  陸寄風問道:“這是何意?”
  冷袖道:“你身上的陰毒,也只能靠陰氣來沖和;迦羅就是個半陰之體,你跟她成親,不就可以有源源不絕的陰氣?”
  陸寄風道:“我不能為了救自己而害了無辜女子!”
  冷袖道:“你聽我說完,你與迦羅雙修,以真氣渡她,便能讓她稟受人氣,而成全人,就不必怕聖我教的人以妖法收她的魂魄了。你看你們兩個一旦成親,好處多多,又一舉好幾得,何樂而不為?”
  讓迦羅受男子陽氣而成為真正的人體,這個方法陸寄風也知道,可是涉及女子名節,要他親力為之是絕不可能的。
  陸寄風道:“沒有情愛而成夫妻,會傷了迦羅的心,害了她一生。冷前輩,您就放過我和迦羅吧!”
  冷袖道:“情感是可以培養的,再說那小妖女死了之後,將來可能成為更厲害的妖女,你說要滅她,哼,如果你心裡沒別的女人,老是念著她,恐怕你到時也下不了手。”
  陸寄風一愣,原來冷袖也知道雲若紫的事。
  “前輩,這是誰對你說的?”
  冷袖道:“當然是那只烏龜說的,你這小子跟一個小妖女愛得死去活來,反正一樣要愛妖女,迦羅也是妖女,你怎麼不愛?”
  陸寄風道:“前輩你這話顛三倒四,全不成理!”
  冷袖道:“你才是頭腦死板,自欺欺人!我說你到時候絕下不了手殺舞玄姬的女兒,與其那時給舞玄姬踩在腳下,丟我們的臉,不如先給你另娶一房,好讓你有家有室,你一有了家室,就不會只念著舊情了。”他說完,又對迦羅道:“迦羅,叫陸寄風快跟你生個娃娃,他有了孩子就會乖乖做人了。”
  陸寄風氣得跳腳,道:“別胡說八道!快把我們放出去!”
  冷袖不但不理,反倒將那股煙氣傳送得更加濃郁。
  陸寄風心裡有了七、八成的底,知道這股煙可能不是什麼正經東西,早巳拚命地閉氣龜息,儘量不吸進去,對著門外的冷袖罵道:“你為老不尊,弄這種下流煙氣,天下沒有夫妻是這樣做成的!別再傳這種東西進來了!”
  冷袖道:“誰說這是下流東西?枉費你學了這麼久的道法,還不知男女大欲是人之本然?
  再說你們是夫妻,有什麼不可以!不要廢話了,沒有人洞房之時只顧跟人吵架的。你受得住,迦羅受不住,快幫幫她吧!”
  一語提醒了陸寄風,回頭一看,迦羅縮在榻邊一角,臉色酡紅,眼中水光盈盈,不知所措地看著陸寄風。
  陸寄風見她害怕茫然的樣子,擔心地問道:“迦羅,你怎麼樣?”
  迦羅顫聲道:“我……我不知道……寄風哥哥,你過來……”
  陸寄風道:“不,我不能過去。你不要怕,起來打坐,我教你運氣抵抗這種氣息。”
  迦羅道:“我……我沒有力氣……”
  陸寄風嚴厲地說道:“我叫你坐起來!不然我生氣了。”
  迦羅只好勉強撐起身子,坐了起來,卻一下子又軟倒在榻上,喘著氣,泣道:“我……
  我起不來……寄風哥哥,你過來扶我……我好難過……”
  陸寄風見她可憐之態,實在不忍再裝兇惡的樣子嚇她,但是若一靠近,又怕迦羅在無知之下,慾念不能收拾,只好溫言道:“那就別坐,你躺著,慢慢地呼吸。”
  迦羅只感全身焦躁難耐,害怕之下,努力依陸寄風之言專心呼吸,可是卻氣息急促,無法專注,一深深地呼吸,竟發出一聲呻吟,軟媚之極,她自己都被這陣呻吟嚇了一跳,不知自己怎會發出那樣的聲音。
  迦羅嚇得哭了出來,又怕惹惱陸寄風,只好咬著唇忍著,發出輕輕的啜泣之聲。
  陸寄風沒了法子,不答應冷袖,不知道他會這樣惡搞多久,自己雖然還能支持一會兒,呼吸久了還是要投降。
  陸寄風只好道:“冷前輩!你快住手,我答應你就是了。”
  冷袖道:“我沒求你答應,你不答應結果也是一樣。”
  陸寄風道:“我答應娶迦羅為妻,可是要依禮而為!”
  冷袖道:“怎麼依禮而為?”
  陸寄風道:“至少要神智清醒,兩廂情願,稟過長輩,才成夫妻。”
  冷袖道:“你跟我鬧這些虛文,只是拖延時間。反正你老子娘都死光了,迦羅的老子也半死不活,你們不必報告長輩,我就是長輩。”
  陸寄風嚴正地說道:“士可殺不可辱,你這樣逼人苟合,我萬難從命!若是你不依我之言,我就殺了迦羅,保全她的清白!”
  聽得陸寄風這樣說,不由得冷袖不重新打算。萬一真把陸寄風逼急了,他可能真的會做出絕事來。
  冷袖只好說道:“你先得發下毒誓,出去後必娶迦羅,我就放你們出來。”
  陸寄風道:“發什麼毒誓都可以,我說過的話絕不會不算!”
  門外靜了一會兒,終於應聲而開,陽光灑進室內,陸寄風抱起迦羅,便閃出小室,喘了口氣,也放下了心,連忙扶全身無力的迦羅坐起,替她順氣導火,慢慢地消去藥性。
  藥性雖解,迦羅還是渾身無力地依靠在陸寄風身上,說不出半句話來。冷袖笑道:“你說話要算話!”
  陸寄風冷冷地說道:“你也要說話算話,醫好封伯伯。”
  冷袖道:“迦羅,你的陸寄風肯娶你了,你高不高興?”
  迦羅委屈地說道:“他又不是歡喜情願的……”
  冷袖笑道:“放心吧,他不久就歡喜情願啦!”
  迦羅道:“可是萬一他不歡喜情願,跟我爹一樣,做了夫妻就甩了我,那怎麼辦?”
  冷袖道:“陸寄風不是這樣的人……”話一出口,又覺得不大放心,對陸寄風道:“你敢逃我打斷你的腿。”
  迦羅居然大表贊成,道:“冷前輩,他若逃你就幫我斬斷他的腿,讓他沒法子逃,好不好?”
  冷袖道:“我湊成了你們,當然還要保證你們恩恩愛愛。陸寄風,你聽見了沒有?”
  他們兩個的想法,實在教陸寄風啞口無言,說了聲:“不用你多事。”便帶著迦羅離開梅谷,重回劍仙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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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羽奏壯士驚

  陸寄風與迦羅即將成親的消息,令崖上眾人又驚又喜。陸寄風老老實實說出被冷袖逼迫,又以封秋華性命要脅之事,迦羅聽了倒也不難過,一直笑瞇瞇地緊抱著陸寄風的手不放。
  蕊仙笑道:“這是天大的喜事,雖說有些兒……嗯,逼不得已,可是我想冷前輩立意是好的。”
  眉間尺笑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陸寄風,你稟告過我就成了,我馬上答應這門親事。”
  雲拭松打量著迦羅,道:“這麼瘦的我不喜歡,還是紫妹好。”
  迦羅瞪著他道:“我也不喜歡你,你最好別喜歡我!”
  只有千綠一個人呆呆地坐了半晌,不發一語,眼淚突然間滴落綠裙之上,默默地起了身走出去。
  蕊仙本來正高高興興地說著要怎樣置辦喜事,見到千綠含淚離去,倒是有些吃驚,也起身隨她去。
  千綠走到無人之處,悲傷地啜泣。蕊仙走了過來,以手絹擦了擦她的臉,道:“千綠妹妹,你怎麼這麼難過?難道你也喜歡陸公子?這有什麼打緊,男人三妻四妾,平常之事,將來再讓陸公子娶你,不就好了?”
  千綠哭倒在蕊仙懷裡,泣道:“我是個低下的命,怎敢為自己傷心?我是為我家小姐難過!她為陸公子,苦了一世,連命也沒有了,陸公子卻這麼快就娶了別人,小姐真是不值得!
  嗚……”
  蕊仙道:“陸公子也是逼不得已的,再說人都死了,難道你要陸公子一世不娶?陸公子是念情的人,他一定還時時想著你家小姐,你這樣哭,會讓陸公子不安的。”
  不管蕊仙如何相勸,千綠始終悶悶不樂,她身為奴婢已慣,雖然滿心不願,卻還是乖乖地與蕊仙一同忙著籌辦婚宴,將這場劍仙崖有史以來第一樁喜事給置辦起來。
  陸寄風也沒想到自己竟會娶迦羅為妻,心內一直千思百轉,想著:“我身負之責,若是牽累了迦羅,那怎麼辦?她心思單純,喜歡便不顧一切地要我,但是將來……欸!罷了,走一步是一步了。”
  大婚之夜,除了迦羅自己之外,眉間尺、蕊仙、冷袖等人反倒比新人還開心,雲拭松喝到半醉,還故意提醒迦羅別忘了若紫是正室,她只是偏房,把迦羅氣得掀了袖子就要打他,及時被陸寄風給拉開。
  迦羅氣憤難平,兩人被送進洞房之後,還追問著:“什麼正室,什麼偏房?是不是罵我的話?”
  陸寄風無奈地說道:“你既然不知道,那還生什麼氣?”
  迦羅道:“我看他說的不是好話就生氣!”
  陸寄風苦笑不語,關上房門,走至迦羅身邊,抱著她坐在榻上。迦羅的頭緊靠著他,露出微笑,道:“現在咱們是夫妻了,你將來可不能像我爹拋棄我娘一樣,拋棄了我。”
  陸寄風道:“我不會的。”
  迦羅笑道:“我也想你不會。”
  陸寄風問道:“為什麼?”
  迦羅道:“因為那太可怕了,你不會讓我那麼傷心害怕的。”
  她的信念如此單純,令陸寄風也不由得感動,低下頭來,在她唇上一吻。
  迦羅愣了愣,仰著臉對陸寄風道:“你在做什麼?怎麼我覺得如此舒服?寄風哥哥,我還要!”
  陸寄風失笑,道:“你先答應我一件事。”
  迦羅道:“什麼事?”
  陸寄風道:“凡是我們兩個人獨處的事,你不可對任何人說。”
  迦羅道:“為什麼不能說?”
  陸寄風道:“你生長墓中,不知人間之事。夫妻的事,不足為外人道,就是不該說、不能說,說了將會讓人恥笑,這個道理你要記住。”
  這件事不先聲明,將來恐怕陸寄風也別想做人了。
  迦羅問道:“跟你師父說也不行嗎?跟雲拭松說也不行嗎?他問我的話怎麼辦?”
  陸寄風道:“任何人都不行!雲兄若欺負你不知世事,騙你說出來,你只管打得他半死。”
  迦羅道:“嗯,我知道了。還有什麼?”
  陸寄風撫著她的頭髮,道:“沒有了。”
  迦羅喜道:“那我們已經是夫妻了對不對?”
  陸寄風道:“還不算。迦羅,你是半陰之體,尚未全凝人氣,我給了你陽氣之後,你依法修行,將來就算你名字被邪魔知道,也收不了你的魂魄了。”
  迦羅道:“我就知你對我很好!”
  她這樣什麼都不知道,反讓陸寄風有點不知從何下手之感,索性抱著她深深地吻著,迦羅呆了一會兒,便專心地迎合著陸寄風的吻,越來越是神智混亂,感到渾身焦躁難耐,又像那日被關在梅谷的房間一樣,渾身無力。
  耳邊聽著陸寄風說什麼起尾閭、穿夾脊,透玉枕,上升泥丸,下歸氣海,身上自然而然便順著陸寄風所說的經脈路徑而行,可是意念都迷迷糊糊的。
  陰陽採補之道,卻必須在至少一方克制情慾的冷靜之下為之。陸寄風已有十成定力,與迦羅交合之時,引腎間動氣,上行至腦,又引心神補丹田,將自身陽氣緩緩添入迦羅體內,這便是抽男子真鉛,添女子之真汞,抽添之法也就是採補之道。
  迦羅卻早已意亂情迷,由他擺佈,並不知行夫妻之道的同時,也漸受陸寄風的真氣,而讓自己產生變化了。
  次日,迦羅清醒過來,陸寄風已不在房中,想起昨夜之事,不由得面飛紅霞,幾乎不敢出房半步。迦羅掩面藏身在被褥之中,猛然間想道:“原來夫妻是這樣……寄風哥哥他對雲小姐也是這樣……”
  想著,心頭一痛,竟不住地啜泣起來,心中千愁百轉,教她不知如何是好。
  蕊仙敲門進來,將洗臉水放在床邊,笑道:“新娘子可別賴床,好好梳洗打扮一番,起來給大家看看。”
  迦羅悶悶地起身,問道:“寄風哥哥呢?”
  蕊仙道:“他在別處練功夫,來,我給你打扮打扮,讓你像個姑娘,陸公子見了一定喜歡。”
  原本任性的迦羅也患得患失了起來,道:“寄風哥哥喜歡我像個姑娘的樣子嗎?”
  蕊仙笑道:“這是當然。”
  聽她這樣說,迦羅像在大海中抓住了浮木,安份地讓蕊仙幫她細心打扮。
  迦羅恢復女兒裝扮,果然清麗動人,一被帶著她出新房,雲拭松便像見了鬼似的叫道:
  “你幹什麼變成這樣?蕊仙姑娘,她這樣我不習慣!”
  迦羅渾身不自在,竟也不想跟雲拭松頂嘴了,只默默坐在一旁低著頭不說話,果然是一副小媳婦的樣子,看得雲拭松哈哈大笑,迦羅心裡恨得牙癢,卻就是沒有臉跟他吵鬧。
  還好陸寄風進來了,道:“雲兄,你欺負我娘子,便是瞧不起我。”
  一見到陸寄風,迦羅便想迎上前,可是又沒有勇氣走過去,羞得不敢抬頭,反倒更背對著眾人。看她那副扭捏的樣子,雲拭松樂不可支。
  陸寄風走了過去,輕拍著迦羅的肩,柔聲道:“別理會他,迦羅,你真是個美人。”
  迦羅喜道:“真的?你喜歡我這樣?”
  陸寄風點了點頭,道:“你怎樣我都喜歡。”
  迦羅放下了心,終於又恢復了精神。可是蕊仙卻感到有些不對,在陸寄風身上,竟看不見真正的深情,和迦羅之間像是有道無形的牆隔著一般。
  蕊仙心中暗覺不祥,但也不敢多說什麼,只當是自己多心。
  數日以來,陸寄風平時依照內丹煉養之法,與迦羅修行,更多的時間則僻室獨處,多少讓迦羅有些不安,陸寄風也只是溫和地告訴她自己在修練內力,並無疏遠之意。他態度溫柔體貼,讓迦羅也無話可說,總感到心中憾憾,難以釋懷。
  那夜陸寄風牽著迦羅的手,閒步小庭,道:“迦羅,我今天下梅谷去見過冷前輩,他已經著手醫治封伯伯,你爹應該痊癒有望了。”
  迦羅道:“你說這些做什麼?”
  陸寄風道:“我也該下山回平城去了……”
  迦羅忙道:“我要跟你一起下山!”
  陸寄風道:“我回平城是為了查舞玄姬的底細,你跟我會有危險的,我想讓你留在劍仙崖……”
  迦羅拚命搖頭,道:“我要跟你在一起,哪兒都一樣!寄風哥哥,你不要離開我!”
  陸寄風道:“這……你難道不想留在這裡看著你爹痊癒?”
  迦羅道:“可是我不想離開你!”
  陸寄風嘆了口氣,便沒說話。迦羅握著他的大手,仰看著他,心裡不知為何竟升起了無邊的寂寞之感。陸寄風對她好得沒話說,可是她總是覺得比以前更少了什麼,好像離陸寄風更遠了。
  陸寄風心中盤算著,迦羅是絕不肯放自己一個人離開的,可是下山之後吉凶未卜,他也不能帶著家累。
  深夜時分,陸寄風等迦羅睡熟了,才留書一封,寫道:“迦羅吾妻如晤:拙夫不辭而別,不得已也,此乃小別而非生離,待冗事盡畢,自當來歸。祈妻靜心守候,切莫憂心,勿念萬幸!”
  他留書之後,便在不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悄悄下了劍仙崖,並以最快的速度趕往平城,就算是迦羅想追,也是追不上了。
  他單獨一人,行走自然更是輕便,不幾日就回到平城。
  才到城外,城門盤查的士兵似乎比平日多了不少,放人進出的速度都很慢,不管是出入的男女,總要盤問再三,行李被翻辨了,才肯放進放出。
  陸寄風心中暗奇,隨便問了個出城的西域客商,道:“平城內是出了什麼事?怎麼盤查比以往嚴密了?”
  那客商道:“聽說出了一樁滅門大案,官府到處抓人呢。”
  陸寄風道:“天子腳下,出了什麼滅門案?”
  那客商道:“聽說是女國來的鉅富,蘇毗府給全滅了,蘇毗公子與權貴們多有往來,竟然被殺,聽說皇上親自降旨要都令嚴查,到處都貼了那嫌犯的畫像……”他說到此,突然住口不說,狐疑地打量著陸寄風。
  陸寄風聽了,心中一悸,蘇毗公子之事竟會鬧大,實是他所料未及。當夜怎會有人知道自己進入此府,又怎會說動皇帝,甚至動用到聖喻,可見舞玄姬在朝中的勢力比他所想的還要穩固。
  那客商越看陸寄風,越是肯定他就是畫中之人,嚇得臉色蒼白,想逃又不敢逃,想叫又不敢叫。陸寄風對他一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多謝!”
  那人一被陸寄風拍到,嚇得差點就要叫出來,可是眼前一閃,陸寄風竟已不見了,他東張西望,看不見半個人,直以為自己遇了鬼。
  陸寄風繞過關啃,飛身攀登城門而入,也不回他的府邸,直接往平城觀奔去。一路上雖是遠在郊區,卻也看得見招貼拿人之榜,上面只繪了他的肖像,名字及身份倒是未提。陸寄風頗感奇怪,既然知道是他幹的,為何不點明他的身份?
  平城觀人煙香火鼎盛,這四十九天的齋醮尚未結東,想必寇謙之還身在道場,陸寄風混入人群之中,果然看見寇謙之在高臺上作法祈福,耳邊還聽著居民談論將要發動的戰事,大軍都已集結出發,這幾天萬歲就要親徵了。
  直到傍晚時分,陸寄風算準了寇謙之退壇,先他一步潛入平城觀內,看著寇謙之車駕入觀,被道僮服侍著進入禪房,更衣除袍,免冠就寢,終於四下無人。
  寇謙之躺入榻中,尚未入睡,陸寄風自柱後走了出來,輕咳一聲,寇謙之便驚醒,起身道:“是誰?”
  陸寄風道:“道長,是我。”
  寇謙之見陸寄風風塵僕僕,驚道:“陸大人,您總算現身了!”
  他下了榻,握著陸寄風的手道:“皇上震怒,只差沒大索天下拿您!蘇毗府究竟是怎麼回事?您可詳情說來!”
  陸寄風道:“蘇毗公子是舞玄姬的手下,哼!我雖殺了他,可是他買了多少女子,殺了多少人,恐怕也遮掩不過去吧?”
  寇謙之道:“這不是萬歲震怒的原因。蘇毗府被滅門之時,引起京中地震,地面陷落,化作巨坑,這是個不祥之兆,地動主臣下叛變。就在萬歲要出征的時候,弄出這個兆頭,萬歲才要辦你。”
  陸寄風哭笑不得,道:“無稽之談!皇上這麼相信這些妖妄?”
  寇謙之道:“陸大人您信也罷,不信也罷,此事只怕不能善了。陸大人既然回來了,還望大人暫且委屈投牢,我和崔侍中會盡力營救。萬歲十分寵愛您,應該會收回聖喻的。”
  陸寄風道:“這不是第一要緊的事,我要看那篇石室之文,先把它交給我,其餘再說吧!”
  寇謙之有幾分遲疑,想了想才嘆道:“好吧,陸大人這麼不放心,就請跟我來。”
  寇謙之掀開床板,下面原來是條通道。他持了手燈,在前面帶著陸寄風通行於密道中。
  陸寄風會想先取石室之文,無非是想確定是否真的與舞玄姬的身份有關。寇謙之說過上面的文字無人能識,可是偏巧讓他遇見吉迦夜,吉迦夜精通西域諸國文字,又知道舞玄姬的出身,或許他能夠讀出石室之文的內容。
  地下密道越通越是幽深,直到盡頭之處,四面是牆,空無一物。
  寇謙之放下手燈,在其中一片石塊上伸手輕推,那片石塊便向內退去,露出一個洞口來,只見寇謙之將洞口上方的石塊挪下,又挪了新洞口旁邊的石塊回空位,七推八移,這片石壁竟還是機關,不懂推栘的順序,根本就不可能進入。
  終於石牆緩緩退出一道僅容一人的出入口,寇謙之和陸寄風相繼進入,前面又是無盡的通路。
  又經過幾重一樣的石門,陸寄風暗中注意寇謙之移石之法,每一重門都不一樣,可見這個機關做得多麼慎重。
  終於來到最底層的密室,裡面只有一具石櫃,寇謙之慎重地開啟,將一方細帛捧了出來,道:“就是這份文書,陸大人,請看。”
  細帛比原先所想像得還要寬大,陸寄風細心地展了開來,上面每個圖紋,都有如鬥大,可是根本就看不懂是什麼意思。
  陸寄風道:“這份文書是怎麼來的?為何會落入弱水道長和您手中?”
  寇謙之道:“如今四下無人,貧道也就直說了。其實這本來是歷代皇帝相傳之物,沒有外人知曉。先帝以壯齡忽然駕崩,死得十分離奇,還好先帝駕崩前,密囑了托孤之臣長孫大人收藏這份文書,說是事關魏國國統的秘密,一定要等萬歲年長了再交給他。而舞玄姬竟發了旨要拿這份東西,當時皇上年幼,沒有人知道這份文書是什麼,長孫大人信奉仙後,若是舞玄姬要他交出來,他一定會交出來的。師祖先一步偷了出來,囑付我收藏,才藏匿至今。
  長孫大人不敢聲張,而萬歲也還被蒙在鼓裡,倒底上面寫些什麼,陸大人您能懂嗎?”
  陸寄風道:“我也全看不懂,但是我知道有一個人也許看得懂。”
  寇謙之一聽,簡直嚇壞了,道:“什麼?您還要讓人知道這篇文書的存在?”
  陸寄風道:“既是要滅舞玄姬,我們都看不懂有什麼用?那人是個可信之人,你不必擔心。”
  “這……”寇謙之為難之極,道:“非是貧僧不相信陸大人,而是這……茲事體大,未免……”
  陸寄風見他急得抓耳撓腮,若自己要把這份文書帶出去,恐怕也不可能,便道:“你這處密室十分隱蔽,不如我將那人請來,讓他在此觀覽,秘密應不致於洩露。”
  寇謙之勉強道:“只好如此了。”
  陸寄風出了密室,向寇謙之打聽中觀寺的位置,才知中觀寺竟是國寺,許多達官貴人信仰之處。一聽陸寄風說的那人是佛教之士,寇謙之更是緊張,言下之意是完全不信任佛門中人。由於拓跋燾對寇謙之的寵信,佛教勢力在魏國大不如前,有不少佛門中人痛恨寇謙之,視他為江湖術士,妖言惑眾,雙方之間關係頗為惡劣。
  陸寄風道:“這位高僧只是在中觀寺掛單,他遠來自罽賓,對中原權力鬥爭並無用意,您不必緊張。”
  寇謙之嘆了一口氣,道:“陸大人,您是真人的閉關弟子,貧道這條命就放在您手上了,請您拿捏著點。”
  陸寄風笑道:“你放心吧!”
  他告別了寇謙之,連夜趕往中觀寺。中觀寺既是百年國寺,各種結構俱全,山門內的指歸閣重重深重,一望無盡,一層一層的圍牆,一片一片的廣場,映襯著雄偉的寶殿,結構嚴整,殿宇軒昂。
  陸寄風躍上黃牆黑瓦,俯瞰著連綿的佛寺,想道:“中觀寺這麼大,要找吉迦夜,從何找起?”
  他考慮了一會兒,正想再慢慢找起之時,一回過身,吉迦夜已經站在他身後,雙掌合十,溫和地望著他。
  “啊!”陸寄風有點吃驚。
  吉迦夜道:“陸施主夜訪中觀寺,想必是找貧僧了?”
  陸寄風道:“是,大師好警覺。”
  吉迦夜微笑,道:“客氣,若是貧僧夜訪陸府,陸施主也會察覺的。施主已辦完要事了嗎?”
  陸寄風道:“我知悉了一份文書,上面的文字無人能懂,要請大師移駕一觀。”
  吉迦夜點頭,身影飄然躍落殿瓦,和陸寄風一同趕到平城觀。一仰頭看見平城觀的匾額,吉迦夜雖然沒什麼神情,可是陸寄風也感覺得出一股不屑之意。
  寇謙之坐立不安地等著陸寄風,想不到他這麼快就回來了,果真帶著一名瘦小黝黑的異國僧人,寇謙之本身倒無什麼佛道的門戶之見,客氣地也合十頂禮,道:“貧道寇謙之,請教大師法號?”
  吉迦夜冷淡地說道:“罽賓孤僧,賤號吉迦夜。”
  寇謙之打開密道,道:“請,此處隱密,還是下來談吧。”
  三人魚貫進入密道,及至進入石室,寇謙之展開那片細帛,吉迦夜眼中疑色一閃,“咦”
  地一聲,將那張帛布整片攤在地上,逐字一行一行地看著。
  寇謙之緊張得鼻頭冒汗,既期望這個黑不溜丟的和尚破解出了上面的文字,又怕上面的文字秘密太過重大,被外道獲悉,不是件好事。
  寇謙之問道:“如何?大師,您讀出了上面的意思嗎?”
  吉迦夜道:“這不是人類的文字。”
  “什麼?”陸寄風和寇謙之都愣住了。
  吉迦夜道:“這是狼文,在西北崇高之嶺,曾有一族半狼半人,學作文字,可是旋即淹滅,怎會有如此巨大的壁刻留在世上?真是令人驚訝!”
  陸寄風問道:“那麼無人能懂了?”
  吉迦夜道:“狼文仿效西域雜國文字,並無體系,只能靠解意法來譯讀。貧僧略通數國文字,靜心思考推敲,或許可以看出一二。”
  一聽有了端倪,而且很可能是天下間只有這一個人能夠解讀,陸寄風和寇謙之都又驚又喜,寇謙之道:“請大師安心住在本觀,貧道絕不讓人打擾大師。”
  吉迦夜道:“這處密室很好,我就在這裡推敲這份狼文,想通了就會出去。”
  寇謙之道:“可是總要有人送茶送飯給大師您……”
  吉迦夜道:“幾天不飲食,於貧僧並不算什麼,你們去吧,不必擔心我。只要別讓人進來打擾就好了。”
  陸寄風和寇謙之再三感謝,兩人雙雙退出密道,陸寄風道:“我這幾日就在此為大師護法,讓吉迦夜安大師心譯出帛文。”
  寇謙之道:“是,此房還有複道可以通往禪室、丹房,絕不會被人發覺。至於皇上那裡,貧道會再試探上意,將蘇毗府之事給按下。”
  陸寄風點了點頭,道:“這事就麻煩你了,還有,有件事不知是否方便告知?”
  寇謙之道:“請說。”
  陸寄風道:“我聽說平城觀是由龍陽君與鳳陽君掌管,為何竟不見他們人影?”
  寇謙之道:“師父及師叔已經回通明宮去處理師祖的事了,怕是不能回來。”
  陸寄風聽出一點蹊蹺,試探著問寇謙之道:“你見過了弱水道長的屍體嗎?”
  寇謙之道:“沒見過,陸大人為何這麼問?”
  陸寄風本想再問,轉念一想,還是先不要打草驚蛇,靜觀時變,便沒有說什麼。
  陸寄風藏身觀中,匆匆又過數日,密道底下的吉迦夜絲毫沒有動靜,而寇謙之退壇回來之後,也總是如實報告城中之事,拓跋燾忙於準備出征,陸寄風的事變成了無足輕重之事,寇謙之根本找不到機會提說。
  但那日寇謙之退壇之後,卻匆匆趕入房中,對陸寄風道:“大人!事情不妙了。”
  陸寄風問道:“出了什麼事?”
  寇謙之道:“今天我聽朝中的人說,抓到了您的同黨,還是個女眷……”
  陸寄風大吃一驚,道:“你聽誰說的?”
  寇謙之道:“是劉侍郎,劉義真,皇上要他封您的中領軍府,聽說那天您的女眷自己回來,被認了出來,馬上就被抓了。要是她不說出您的下落,只怕要糟。”
  陸寄風又氣又急,想道:“一定是迦羅跟了過來,她實在太任性了!”
  寇謙之道:“這怎麼辦?大人?”
  陸寄風吸了口氣,道:“我會去設法救她,我問你,這密道除了你之外,還有人知道嗎?”
  寇謙之道:“不會有人知道了。”
  陸寄風點頭,道:“好,我去一趟,會儘快回來。”
  寇謙之道:“大人千萬小心。”
  陸寄風就這樣匆匆趕了出去。趕至中領軍府,果然已是封條處處,警衛森嚴。
  陸寄風當著門口一站,道:“我是陸寄風,叫劉義真出來見我!”
  眾衛兵一見陸寄風居然自己現身,全都驚慌失措,連忙嚴陣以待,各個刀劍出籠,將他團團圍住。他們聽說陸寄風武功高強,又會妖法,而現在單人出面,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都更是緊張。
  衛隊長大著膽子上前,道:“劉大人豈是你這要犯說見就見,給我押了下去!”
  命令歸命令,根本無人敢上前半步。陸寄風道:“我既然出來了,便不會逃走,劉義真奉命抓我,你們就把我帶到他面前,看他要怎樣!”
  此時,一匹快馬奔了過來,在陸寄風面前數尺,勒馬長立。馬上之人正是柳衡。
  柳衡對陸寄風一笑,道:“昨日炙手可熱,今日階下之囚,陸兄,你的沉浮好快啊!”
  陸寄風道:“總比攀附腐朽的蛆蟲來得強。”
  柳衡悶哼了一聲,揮手一揚,手中長鞭便啪地向陸寄風當頭打來,陸寄風隨身一閃,便避了開,一把拉住鞭稍,往後一扯,差點要把柳衡拉下馬。
  柳衡臉色一變,不料陸寄風松了手,沒讓他當場出醜。陸寄風冷冷地說道:“帶我去見你主子!”
  柳衡暗暗驚心,但他乖覺伶俐,揣摩陸寄風不敢對自己出手,可能是因為聽說了他的女眷被抓,所以才這麼忍讓三分。柳衡這樣一想,就有如服下了定心丸,喝道:“把他帶走!”
  有柳衡壓陣,眾人都有如服下了顆定心丸,紛紛上前將陸寄風推上囚車,鎖在車內,朝著詔獄而去。
  不料才到獄府之外,劉義真便親自迎了出來,笑瞇瞇地說道:“陸大人,您總算現身了,下官守候已久,有失遠迎,萬望恕罪。”
  他指揮著眾人把陸寄風放出來,自己卻不敢靠近,陸寄風心裡暗自好笑,想道:“我如果要抓你做人質,你再退遠些我也抓得到!不過用你一條爛命換迦羅,太不值得。”
  陸寄風喝道:“你不必跟我皮笑肉不笑,我已就擒,快把迦羅放了!”
  劉義真道:“大人何必為難小弟?女犯所囚之所,下官也不是說進去就進得的,大人您既然自動投案,皇上一歡喜,或許就赦你無罪,那時不就平安了嗎?”
  他說得固然滑頭,但實情確是如此,或許正是因為拓跋燾對陸寄風青眼有加,因此他雖是階下囚的身份,劉義真也不敢得罪他。
  陸寄風道:“你要怎樣,直說了吧!”
  劉義真道:“陸大人,你我都是南人,在北為官,怎能不互相幫忙?委屈您在牢中待一待,待下官稟明暸萬歲,再放您和您的女眷出來。”
  陸寄風一昂首,道:“帶路!”
  “是,大人請。”
  劉義真和眾衛士們押解著陸寄風進了地牢,陸寄風自己進入牢房之內,半點也不擔心。
  這種地方,他要出入根本就是小事一件。
  劉義真再三保證會幫他在拓跋燾面前美言,陸寄風愛理不理,他很清楚劉義真不要落井下石就很好了,更不要期望於他。他既來之則安之,索性就在牢中打坐入定,穩若泰山。
  地牢裡的燈光燃完,便成漆黑一片,陸寄風聽得其它牢房內傳出悲慘的叫聲,想必是死囚面對黑暗的極度恐懼之下,才會不斷地發出那種令人毛骨聳然的聲音,與陸寄風的安穩心情,有如天地之別。
  不久,通往地牢的石道又傳出隱隱的亮光,一陣女子幽香,隨著那陣亮光漸漸傳近。陸寄風心中一奇,想道:“難道劉義真竟然真的把迦羅放出來了?”
  那陣燈光流出石道,當持燈之人,笑盈盈地立在陸寄風的牢房外時,陸寄風卻呆住了,沒想到會在這個地方,再度遇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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