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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unonetime 2008-06-02 05:16 AM

第18章 大首腦 名節不保

  陰負咎表情冷硬的道:“怕他再也姦毒不了多時了,下一個場面,就輪到我們去收拾他了,風水早該轉上一轉了……”
  屠長牧笑一笑,道:“負咎,你大約執法這個差事搞久了,習慣養成了癖好,一提到沾血的事,你就別有興趣,特別來精神!”
  陰負咎淡淡的道:“這也不見得,但我卻不否認,一想到要整治那個隱形仇家,我的勁道便分外高漲,難道你們各位不然?”
  莊空離道:“我們不消說也是迫不及待的,只是,不像你那種彷彿盛筵當前,食指大動的樣子。”
  陰負咎嘿嘿一笑,道:“我喜歡對付難纏的敵人,困為越是不易對付的仇家,得手之後的那種愉快也越為深刻;我喜歡聞嗅這類人的血腥氣味,我會感到滿足,這樣的滿足便支持我的精力旺盛,鬥志不衰,也能令我覺得自己仍有雄渾的潛在力量,另外,若再加上痛恨與仇怨,我一旦和那對頭交起手來,就更會興奮了……”
  屠長牧道:“負咎,你真有點‘興眾不同’呢。”
  微微頷首,陰負咎道:“老實說,一個幹慣了審判及執刑工作的人,確是多少有些‘與眾不同’的,在他們看來,人生的途徑只是一條絲毫不能踰矩的直線,而要沾著這條直線不出差錯的走到終點,便只有依靠血腥的警惕及力量的拘束了--這所謂‘法’,也是一種對邪惡的報復,久而久之,對任何惡性反應的處置,便免不掉帶著些兒,嗯,似乎是病態的殘酷啦……”
  燕鐵衣笑道:“不管怎麼想,只要不會走火入魔就行,否則,行為上便失之怪誕冷僻了!”
  陰負咎道:“魁首放心,我是絕對有理性的,而且,保證還人性未泯。”
  屠長牧連忙道:“我可沒說你理性和人性有什麼問題……”
  陰負咎眨眨眼,道:“當然,我方才所說的話乃是自話,並非辯駁。”
  燕鐵衣籲了口氣,道:“不要再在這些無關痛癢的骨節上爭論了;今晚行動,如今就得開始調兵遣將--”頓了頓,他斷然道:“青戈、空離二人留下,三名‘衛山龍’也全部留下,我親自帶長牧、負咎及兩名護衛前往,其他各人一律固守本位,毋得輕動!”
  莊空離急道:“魁首,怎麼把我也留下了呢?”
  燕鐵衣低聲道:“堂口之中必須保持應變實力,以備不測,安內才能攘外,否則,萬一再叫敵人趁虛而入,鬧個雞飛狗跳,大家面上全掛不住,這又不是什麼爭奪功名的事,誰去誰不去都是一樣,保本固元,方為站穩陣腳的首要急務!”
  莊空離有些不甘的道:“但,魁首,大領主可以留下--”
  燕鐵衣雙目一閃,道:“空離,你在‘青龍社’也混到恁高的地位了,怎的還這麼心浮氣躁?你和青戈在堂口裡也不是叫你們睡大覺,整個堂口的安危便全交到你們手上了,責任何等重大?你爭著朝外跑又有什麼意思?”
  碰了一鼻子灰,莊空離不敢多言,他吶吶的道:“我只是恨那廝的狠毒,巴望能親手加以懲治……”
  燕鐵衣道:“我們去收給他與你親自參與又有什麼分別?難道我們不算是‘青龍社’的?抑或你已和我們分了家?”
  屠長牧插口道:“好了,人選就這麼決定吧,青戈和空離兩個留在堂口里可得多加小心,別出漏子!”
  應青戈點頭道:“我們省得。”
  屠長牧又關切的問:“魁首,你身上的舊傷不礙事吧?”
  燕鐵衣道:“差不多好了,沒有問題。”
  陰負咎怔了怔,道:“舊傷?魁首肩上什麼時候有了舊傷啦?”
  燕鐵衣將雙臂活動伸縮了幾下,笑道:“你們看我還不好好的?”
  接著,轉過頭來,他又不厭其詳的將這十多天來總壇中所發生的連串事件,向陰負咎復述了一遍,這位“青龍社”的大執法可是越聽越憤怒,燕鐵衣才一說完,他已咬牙切齒的道:“魁首,江湖上盡多的是卑陋齷齪之輩,武林中不乏的是落井下石之徒,這些不顧同義的畜生固然有的業已當場遭到了報應,但是,那尚未受到懲罰的,卻必須令他們在極端痛苦的償付代價的過程中懺悔!”
  燕鐵衣笑道:“不錯,而且我們也就準備這樣去做了!”
  神色在凜棟烈中更有些淒然,陰負咎道:“可憐我刑堂的五名執事竟已折損了兩個……”
  屠長牧亦道:“錢慕強也完了……”
  陰負咎沉沉的道:“都記著吧,這一肇一肇的血債,只要擒住了那廝,我會慢慢的割他,零碎的剮他,剝皮抽筋的叫他在輾轉哀號中死亡--我將要他體驗真正的死亡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
  應青戈慢慢的道:“我想,你一定會做得十分完美--。”
  陰負咎點點頭,傲然道:“當然,不要忘了,對這如何令人受盡折唇再邁向死亡的手段,我是行家中的行家,包管淋漓盡致,透澈痛快!”
  燕鐵衣目光微轉,道:“我們預定再過一個時辰之後上道,現在,各位是否還有什麼意見?”
  應青弋猶豫了片刻,艱澀的道:“魁首,我……”
  燕鐵衣平靜的道:“有話直說,我們這樣的關係,還有什麼話開不得口的?”
  應青弋苦笑了一下,道:“魁首,只求魁首在見到朱少凡時務必主持公道,不枉不縱,並且給他一個答辯的機會……”
  燕鐵衣道:“我已經說過了,青弋,我絕不會冤枉他,如果他確有叛逆行為,便必然逃不掉家法的制裁,設若他是無辜的,亦斷不會遭至冤屈,我將詳加審訊,非但給他答辯的機會,更可以給他提出實據的便利,而且,你也一同參與會審,我同意你盡你的可能予朱少凡以辯護--只是,卻必須出於公正,不可執意偏私;青戈,這樣的處置,你認為還可以麼?”
  應青弋又是感激,又是惶恐的道:“魁首待我如此之厚,實令我深銘五內,青弋何幸何能,竟蒙魁首這般體恤?但是……但是……卻不知魁首為何竟要我替朱少凡辯護?審訊之人,豈可為疑犯聲辯?是否魁首認為我主觀已定,終必徇私?”
  燕鐵衣搖搖頭,道:“我並未這樣認為,如果我這樣想,也不會叫你參與會審了。
  應青弋忐忑的道:“那麼,魁首之意是……?”
  燕鐵衣溫和的道:“青弋,朱少凡不錯是你一手提拔起來的人,在私誼上來說,他可算是你的挈友,但在公情上言,他也同樣是‘青龍社’的中堅骨幹,重要份子,也是我的得力手下,因此,你雖不願貝他遭受牽連,落個實罪,在我的立場而言,我亦一樣不願他真個涉嫌,更不願想像他參與叛逆的可能,所以,你想開脫他,我也想開脫他;青戈,只要他能有被開脫的理由,我們都希望他將嫌疑洗刷掉。在‘青龍社’裡,你的人我會愛護,其他每一個人我也會愛護,整個‘青龍社’的弟兄全是我的手足,你須切記,我決沒有以殘害自已手足為樂趣的嗜好,他們任是那一個牽涉進這樣的事件與,對我來說,俱是一種痛苦!你明白?”
  冷汗涔涔,慚愧莫名,應青戈急忙站起,躬身道:“魁首心胸坦蕩,寬嚴並清,仁恕俱全,與魁首一比,越見我們的狹窄淺顯,愚昧輕妄……”
  燕鐵衣一笑道:“青戈,自家兄弟,你也不用這麼個客謙法!”
  正說到這裡,門外人影閃處,“快槍”熊道元已經氣嘖噓噓的奔了進來,不待他開口,燕鐵衣已道:“沒抓著人,嗯?”
  熊道元抹了把汗,有些尷尬的喘著氣道:“那小子下午就走了,魁首,我撲了個空……”
  燕鐵衣道:“還好,至少他不是見機不妙才走的,如果那樣,只怕我們又要白費手腳,空撲一趟了!”
  屠長牧低促的道:“魁首,事不宜遲,我們早些行動才是!”
  燕鐵衣點點頭道:“好,各位自去準備,但務須不露痕跡,除了‘衛山龍’職位以上的司職人員外,其他弟兄面前切記保密,千萬不可洩滿一點消息,半個時辰之後,大家在嶺北小路口會齊出發,各自前往,以密行終!,不去的人表面上亦應一如尋常,就當沒有這回事一樣,好了,你們去吧。”
  於是,當二位領主,一位執法及兩名“衛山龍”退出自去拾掇之後,燕鐵衣站了起來,回手取過他擱在劍架上的“太阿”長劍與“照日”短劍,輕輕以指在冰涼的劍鞘上摩娑著,那張童稚未泯的面龐上,卻隱隱透浮趙一抹酷厲,宛若死神嘆息般的森寒笑意來……。
  熊道元站在一例沒有吭聲,不覺中又感到身子裡一陣陣的泛冷,後頸的肌肉也似僵硬起來,他深切的知道,每當他們的魁首露出這種表情的時候,就會有多少冤鬼在等著號哭,多少新魂在準備增藉,又有多少鮮血將要濺灑了,那樣的演變幾乎是有定律的,不可免的,若不經過連串殘酷與寡絕的殺戮……燕鐵衣面容上的一抹森寒怕是難以溶解的了……。
  當然,“煞刀”崔厚德也同樣有此等感受,他垂手肅立,噤若寒蟬,呼吸之間,彷彿也似帶著銅臭般的血腥氣息了。
  於是,緩緩的、靜靜的,時間在一點一點的過去……
  ※        ※         ※
  從“楚角嶺”到“晉城”,略程並不太還,快馬趲趕,也不過就是半天時間,夜裡道途寂靜坦蕩,縱馬奔行,不須顧慮,攆起路來,兩邊的距離也就更覺得近便了。
  燕鐵衣、屠長牧、陰負咎、熊道元、崔厚德五人五騎,在極端機密的情況下離開了“楚角嶺”“青龍社”的總壇,不聲不響的悶著頭往“晉城”方向趕去,他們的心情是急迫的,精神是興奮的,因而他們趕路的速度也就快得驚人了,打出發開始,一直到抵達“晉城”半路上只歇過兩次馬,每次休歇的間隙又短促得很,於是,在半夜,他們業已奔臨目的地。
  五個人在隔著“晉城”青龍社分支堂口的二條街外便全下了馬,他們對這地方的形勢都很熟悉,那麼輕悄又那麼快捷的,轉眼間就已撲到了一幢座落於靜巷尾底的屋宇之前--這條巷子相當寬敞且僻靜,而這幢轟立巷底的屋宇也十分夠氣派,青磚院牆,六級石階,黑漆大門上連那兩雙黃鋼獸環也擦得雪亮,由外朝裡望,得仰著頭,裡面是兩層樓的高大建築,此刻,卻已燈火俱滅,一片黑暗,只有屋頂上的琉璃瓦尚微微閃動著那麼似有似無的一點光暈;然氛很沉靜,很寂寥,無形上隱隱浮漾著一種生冷僵窒的意味……。
  五個人貼身牆腳,默不作聲,片刻後,燕鐵衣方才低沉的道:“裡頭有沒有安派值更守夜的人?”
  屠長牧輕聲道:“照道理說,應該有。”
  陰負咎道:“有與沒有完全一樣,他們豈能管得了事?”
  燕鐵衣道:“小心點比較好,我們此次前來,並非是以‘青龍社’首腦身份蒞臨巡視查訪,乃是來此擒兇伏敵的,所以,你不要當這個地方是我們的屬下機構,要當它是對頭的穴才合適!”
  笑了笑,陰負咎沒有再哼聲。
  燕鐵衣又低聲問道:“道元,你知道朱少凡住在那裡?”
  熊道元點點頭,道:“我曉得。”
  燕鐵衣道:“好,帶路越進!”
  身形彈起,熊道元壯碩的軀體卻矯健得宛若一頭貓,只那麼一閃,業已越牆竄過,緊接著,燕鐵衣等四人跟綴而入。
  圍牆裡頭是一個大院落,五個人有如五條幽靈般飄然橫移,來到了樓下左側的陰暗處,從這裡,方才發現兩名守衛正倚坐在廳門前呼呼入睡,那種沉酣法,就像天塌下來也驚不醒似的。
  燕鐵衣搖搖頭,喃喃的道:“太平日子過慣了,竟這麼鬆懈怠忽……”
  熊道元伸手朝樓後的第二個窗口一指,壓著嗓門道:“魁首,那第二個窗戶裡頭便是朱少凡的寢居,靠窗的一間是睡房,前頭一進是間小廳--。”
  燕鐵衣間:“他是獨自入寢的麼?”
  熊道元道:“恐怕和他老婆同睡吧?據我知道,他一個兒子住在外頭,另兩個女兒則住在另一閒,大的是第三個窗門那間……”
  皺皺眉,燕鐵衣道:“如果朱少凡與他妻子同寢,就有點不大方便了……萬一那隱形兇手也躲藏在這裡,稍一吵嚷,便極易驚動了對方……”
  陰負咎冷酷的道:“她敢,如果朱少凡的老婆膽敢吵鬧,我即當她有意縱敵,就地格殺!”
  屠長牧立時瞪眼道:“負咎,你穩著點,魁首的顧慮是對的,在朱少凡混家的立拐來說,自己丈夫出了紕漏而遭至魁首親臨,更連夜審訊,足見事體嚴重,做妻子的那有不驚惶悚慄之理?這是情感上的本能反應,怎可驟而加以‘有意縱敵’的罪名?”
  陰負咎硬板板的道:“律法之下不論私情!”
  屠長牧不悅的道:“這並非論以私情,乃是人情、常情!”
  燕鐵衣一揮手,道:“不用爭執,我自有主張!”
  按著,他向熊道元道:“從現在開始,道元,你與厚德兩人守伏樓下,任何人不准出入,若有強闖者,必須加以攔截;你二人身手縱然不敵那姦狡對頭,至少也可以阻滯一時,情況只要發生,便即高喊求助,不得有誤!”
  熊道元與崔厚德齊齊點頭,然後,燕鐵衣又道:“長牧由窗口飛越,叫醒朱少凡,我和負咎自樓下溜上,于于朱少自用小廳內進行審問!”
  陰負咎有些顧慮的道:“魁首,如果房中睡的不是朱少凡夫妻而是那個對頭呢?”
  燕鐵衣冷然道:“他一樣跑不掉!”
  屠長牧也道:“那傢伙不可能堂而皇之的住到朱少凡本人的臥室中去,如他有此行徑,早就在朱少凡老婆面前暴露身份了,他會這麼愚蠢麼?更遑論朱少凡也不會荒唐到當這種既不必要,又易於秘密之險了……”
  熊道元眨眨眼,悄單道:“另外,朱少凡豈肯讓那冒牌貨與自己老婆同睡?他就是豁了命也不幹呀,雖然他那位尊夫人是又老又醜……
  哼了哼,燕鐵衣道:“少來打諢!”
  屠長牧低聲道:“那麼,我們就依魁首方才吩咐行事了?”
  燕鐵衣頷首道:“不錯,你加意小心!”
  屠長牧信心十足的道:“魁首釋念,就算真是那對頭仇家住在裡面吧,我也一樣不會叫他佔了便宜去!”
  五條人影迅速分開,熊道元與崔厚德在兩個可以互為呼應的角落處隱伏下來,燕鐵衣與陰負咎便閃人大應奔向樓端,最後,屠長牧身形如電,飛快掠上了二樓那第二個窗口。
  行動的快速與緊湊重合得非常適當,燕鐵衣與陰負咎二人來到樓上朱少凡的門前之際,裡面業已剛好點起了燈,屠長牧也滿臉嚴肅的過來將房間開啟了。
  就算在這樣的情景之下,燕鐵衣對他的手下仍然保持著最低限度的尊敬與禮儀--不在半夜擅闖對方的臥室,不令受嫌者於驚夢的同時感到窘迫;自來,他對他的屬下習慣了威嚴、命令、叱喝以及懾製,但是,他卻不傷害他屬下任何一個人的人格與自尊!
  側身一邊,屠長牧低聲道:“是他夫婦二人同眠,我剛叫醒了他,他如今正在穿整衣裳--。”
  點點頭,燕鐵衣舉步入內,緩緩的道:“你確定是朱少凡本人?”
  屠長牧道:“不會錯。”
  在這間清雅的小廳裡,燕鐵衣落坐於陰負咎搬過來的一張太師椅,陰負咎自己便站在燕鐵裡的身後很快的,裡間那扇棉紙木格門輕啟--沒有點燈,裡面是黑沉沉的--一個髻發凌亂,衣衫揉皺的中年人走了出來,還人方臉、濃眉、細眼、頷下蓄著三綹黑髯,而且,在耳垂上有塊指甲蓋大小的黑疤!
  是的,他就是“青龍社”派駐“晉城”的“大首腦”朱少凡!
  朱少凡面孔上神情是七分驚惶,兩分抑制,加上一分睡意惺忪!但是,他目光甫一看清楚端坐室中的燕鐵衣以及燕鐵衣椅後形容森冷的陰負咎時,立即渾身慄慄發抖,臉孔慘白,像一個垂死者睹及索魂的陰差由現眼前的那等驚恐和絕望,原先面龐上的一點抑制力與睡意的矇矓頓時一掃而光,換上的,全是這般的畏懼、怖栗,及慚疚了……
  燕鐵衣毫無表情的注視著朱少凡,他心中已經差不多明白了,但是,他仍然平靜的開了口:“朱大首腦,你還需要我們盤問你麼?抑是你自己一五一十的說個清楚?”
  臉上的肌肉一下又一下的抽搐著,朱少凡的雙眼中光芒在顫抖,在紛亂的跳動,他猛然痙攣著“撲通”一聲跪倒燕鐵衣腳下,涕淚滂沱,慟哭如號。
  “我錯了……我該死……魁首,我是叫鬼迷了心,叫畏懼蒙蔽了理智……我早就知道會有今天……我早就知道……我自己有數,我是逃不掉,躲不開的……魁首,我該死,我對不起你,對不起‘青龍社’上上下下的兄弟……”
  燕鐵衣冷漠的道:“不要哭,朱少凡,你且慢慢的說。”
  以額頭碰地,朱少凡咽泣著道:“魁首,我委實卑陋,委實可恥可惡,我罪孽深重,不可饒恕,……魁首,我不敢求你法外施仁,只乞求魁首恕過我的老妻與兩個女兒,她們全不知情,全無關連,他們是無辜的,我做錯了事,犯了律,我甘心承當,魁首,你殺我、剮我,我全認了,就請魁首勿要罪及我的妻女……”
  燕鐵衣低沉的道:“朱少凡,不要激動,你慢慢的說,從頭開始,其中,或許有值得寬宥之處,首先,你知道我們夤夜來此是為了什麼事麼?”
  點著頭,朱少凡淚痕滿臉,聲音嗆啞:“我知道,魁首,就是為了這些日來本社連串發生的意外血腥事件……魁首及各位首要一定已經推測出那個隱形的兇手是誰,一定也明白我被牽涉於內的底蘊了……我早知道絕有一天會被魁首查出來的,我也曉得終有一天會蒙受嫌疑的……這些日來,我一直精神恍惚,良心不安,我受夠了煎熬,受夠了恐懼,也受夠了壓迫……從事情開始,我便像生活在夢魘之中,痛苦莫名,魁首,我等於將靈魂賣給了那惡魔,把人性的自尊套上了枷鎖,任他蹂躪、踐踏、嘲弄……好,這樣也好,今天總算挨到了,魁首,我這也算解脫,縱然叫魁首凌遲了我,也強似受他那樣的欺壓利用……”
  燕鐵衣緩緩的道:“你有這種想法,這種感觸,表示你天良尚未泯滅,仍有人性與理性存在,雖是犯了大錯,卻不至罪大惡極--。”
  微微仰起麵龐來,他又道:“經過一再的研判與種種跡像的顯示,我們認為你在最近的多次血腥謀殺事件中有著極大嫌疑,更進一步說,我們差不多確定了你是此中的主兇或幫兇--。”
  朱少凡顫慄的道:“魁首,我不是主兇,更不是幫兇,魁首,我只是被人利用、被人脅迫的一個犧牲者吧了……”
  站在那裡的陰負咎突然冷烈的道:“不莫推諉,更不用狡賴,朱少凡,你不是主兇,又不是幫兇,只是一個被脅迫利用的犧牲者?那麼,我問你,那人為何不來脅迫利用別人?卻偏偏挑上了你?莫非你腦門上刻著一個‘孫’字?簡直一派胡言?”
  朱少凡十分痛苦的道:“陰大執法,我不是推諉,更不敢狡賴,我自知罪孽深重,只求速死,但是,生死僅乃解決形體償過的表面方法,卻洗刷不掉名節上的污痕,所以,我甘心認罪,我卻不甘背上叛、逆與通敵的罪名,我一定要將此中經過始末,詳細向魁首及各位首要稟明,能否給我一個死後的清譽,便完全在各位的慈悲了……”
  燕鐵衣溫和的道:“朱少凡,你說吧,等你說完之後,如何裁決乃是我們的事,不過,我會答應你從寬發落。”
  拭了拭淚痕,朱少凡咽啞的道:“多謝魁首的仁厚大恩--。”
  屠長牧上前兩步,低聲道:“少凡,起來說話。”
  朱少凡感激的望著屠長牧,悲慚交加:“待罪之身,大領主,能容我辯解,已是宏恩無限,又何敢挺腰直立?”
  有些兒感嘆的輕喟一聲,燕鐵衣道:“大領主叫你起來,你就起來吧。”
  在地下磕了頭,朱少凡道:“魁首吩咐,我便遵諭了。”
  等他爬了起來,那麼畏縮又那麼愧煞的垂手肅立在燕鐵衣面前,屠長牧又誠挈的道:
  “少凡,事情的經過,你從頭到尾一五一十的向魁首稟報清楚,不得有絲毫隱瞞、矯非之處,有什麼說什麼,該怎麼回事便是怎麼回事,你老老實實的認罪認錯,魁首總會念在多年忠勤份上,格外施恩的……”
  朱少凡神色淒然的道:“大領主,我闖下了這等滔天之禍,你老猶如此周全於我,我……我真是恨死自己了……”
  陰負咎冷冷的接口道:“朱少凡,不要再廢話,開始招供!”
  深深吸了口氣,朱少凡順從的道:“是,大執法,我這就稟報上來!”
  沉默了一會,朱少凡彷彿在整理著思緒與考慮該要出口敘述的技巧。

runonetime 2008-06-02 05:16 AM

第19章 真像明 大幻才子

  嘆了口氣,朱少凡嗓音沙啞的道:“三個月前,是一天的子夜,我剛從外頭參加了一個酬酢回來,獨自走在寂靜的街道上,當我正要拐彎朝巷子這邊行近的時候,一個人突然從巷口出現迎了上來,他筆直走到我面前攔住了我,說有點事請我藉一步談話,我當即十分冷淡的拒絕了,同時我打量著那人,身材高矮與我相彷,胖瘦也差不多,甚至我們的面形輪廓也有些近似,但我並未在意,我只想著趕快擺開他回家休息;我繞開那人,頭也不回的走了過去,就在這時,他跟在我後面說了幾句話,也就因為這幾句話,使我開始變成了他的傀儡,他的奴才,他的代罪羔羊……”
  屠長牧急問:“他說了那幾句話?”
  嘆了口呆,朱少凡頹喪的道:“他說:朱老兄,你希不希望你虧空公銀的事和你偷竊公銀私下做生意的事被‘青龍社’的總壇知道?行了,就這幾句話,我業已恍如焦雷殛頂,周身冰寒,一時便僵住了當地--。”
  燕鐵衣靜靜的道:“你有做這種事麼?”
  沉重的點點頭,朱少凡道:“我有……”
  陰負咎惡狠狠的道:“又是一罪--監守自盜,妄吞公銀--朱少凡,你居然大膽到這種地步,連本社由你經手的經費你也暗裡中飽起來,而且,我看其中你兒子也必有牽連!”
  神色變了變,朱少凡顫聲道:“大執法,你已知道……這事涉及我那小犬了?”
  陰負咎毫不容情的道:“這等於你自己招供的,方才,你祈求魁首不要罪及你的妻女,卻未提不要罪及你的兒女,可是你是有兒子的,照說你更不該忘掉也替他求情,但你卻未曾替他開脫,因為在你本能的意識裡,業已承認他也是犯罪者之一了,是這樣麼?”
  汗如雨下,朱少凡呻吟似的道:“大執法明鏡高懸,體察入微,但,但這裡面另有隱情……”
  陰負咎陰森的道:“你解釋吧,不過,我怕你得很費上一番工夫來解釋了!”
  擺擺手,燕鐵衣道:“叫他自己說。”
  吞了口唾液,朱少凡囁嚅著道:“事情是這樣的,大約在半年之前,我那小犬背著我在外頭染上了賭癮,又包了此地青樓中的兩名紅牌妓女,整日價進出賭檔酒館,章台柳榭,揮金如土,窮奢極侈,另有一群狐朋狗友包圍著他混吃混喝,教唆他端染不良癖好,只三個月下來,他已輸掉了七萬兩銀子,更向我與他母親連騙帶偷弄去了一萬多兩銀子花用一光,弄得債臺高築,走投無路……”
  陰負咎冷然道;“慢著,他那裡來這麼多的錢去輸?”
  朱少凡嘶啞的道:“這畜生盜用了我的印鑑,在本堂口錢庫裡就幾次提去了兩萬五千兩現銀,又將我隱藏著的銀票偷去了三萬餘兩,此外,他向‘晉城’我的三家支屬買賣冒用我名藉去了七千兩銀子,剩下的八千兩銀子卻全是他給人打的借據,這還只是他背著我做的好事,當面向我夫妻索取以及盜竊我夫妻置于房中的珠寶古玩及一般零碎金銀合計亦已有萬兩之數了,這畜生膽大包天,忤逆不孝,害得我夫妻為了他陷於萬劫不復的絕境……”
  陰負咎道:“他到庫里去提銀子,到你的支屬行當中去借錢,他們竟然就毫無懷疑的藉提給他如此巨額之數?”
  又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水,朱少凡道:“大執法,不管‘晉城’本社駐派堂口的銀庫也好,幾處支局買賣也好,都是歸我的管束,我的兒子他們全認得,又加上我的印鑑為證,他們怎會懷疑?全都連問不問的便如數提給了他--。”
  冷哼一聲,陰負咎道:“恭喜,真是將門虎子,你有個好少君!”
  朱少凡的雙頰急速抽筋,面色由白變紫,由紫泛灰,他吃力的呼吸著,終於悲痛垂下頭去……
  燕鐵衣搖搖頭,輕聲道:“說下去!”
  朱少凡唏噓著,沉重的道:“當我察覺了這些事,已經遲了,鐵鑄的事實擺在面前,活生生的要坑死我,除了我自己損失的兩萬紋銀不算,公家這七萬兩銀子該怎麼辦?這是一個天大的窟窿,一個要人命的窟窿啊……我再怎麼湊,怎麼補,也填不上這個鉅大的虧空數,而‘青龍社’的規律嚴明如山,貪污私取的行為又是死路一條,我實在沒有法子,就只好在冒險挪用了三萬兩很子與人合夥作生意,以求賺一部份利潤回來填補虧空……我做的是絲綢和藥材的生意,我一心盼望能在年底總壇派人例行結帳查存之前能賺回大部份差額,那知--欸,晴天霹靂,和我暗裡合夥作生意的那人又竟昧著天良捲逃了我給的三萬兩銀子,逃匿無蹤,這一來,我已確確實實的到了山窮水盡,告貸無門的絕地了……”
  燕鐵衣道:“因此,這個把柄就被那人捏在手裡作為向你脅迫的手段?”
  點點頭,朱少凡吶吶的道:“魁首,這個把柄叫他捏著,已是足夠置我於死地了,他完全佔盡優勢,我連一點反抗的機會也沒有,我要保持顏面、名節,要活下去,就只好接受他的利用了……”
  陰負咎厲聲道:“你這是越陷越深,罪孽是越背越重--朱少凡,虧你也是本社‘大首腦’級的人物,居然也如此愚昧昏庸,糊塗不明,叫人牽著鼻子走!”
  抖了抖,朱少凡惶恐的道:“大執法,我知罪了,但是,我尚有下情稟告……”
  燕鐵衣道:“負咎,先叫他說完。”
  屠長牧這時道:“不錯,我相信事情絕非這樣單純,朱少凡的兒子今年也只有二十二三的年紀,正當弱冠,氣質樸實,卻怎會突然狂嫖濫賭起來?而且他竟老練到曉得如何以各類邪門詭計四處騙詐偷竊財物,更糊塗荒唐到這等不顧死活的田地,一個原來安份忠厚的年輕人是不該有這樣巨大轉變的,但如今他的確壞到了這樣,其中,恐怕另有歹人唆使他、誘惑他!”
  朱少凡激動的道:“大領主說得對,後來當那人脅迫我就範之後,他已知道我不敢再背叛他,他才向我言明了事情的真相--唆使我兒子去豪賭,去狎妓,去騙詐金錢,甚至唆使我那合夥做生意的朋友潛逃,這一連串的事件,全是他早就安排妥當的陰謀,他逐步施行,依計而為,做得天衣無縫,其目的,便都在使我墜入殼中,接受他的利用與要脅,充他的工具,替他掩護行跡,並供給他種種消息;他費了這些心機,最終所求便只這一樣--迫我聽從他的指揮,從我這裡得到利用而遂他向‘青龍社’施展血腥報復的心願!”
  燕鐵衣鎮定的問:“說了這麼多,這個人,到底是誰?”
  深深吸了口氣,朱少凡以一種憎恨痛切的聲調,艱辛的道:“‘大幻才子’公孫荒木!”
  “大幻才子公孫荒木”這八個字,像八個有稜有角的銳體自朱少凡嘴裡痛苦的吐了出來,卻又那麼扎實的釘嵌進了燕鐵衣等幾個人的心弦上,不覺間,他們全震動了,也跟著深深的吸氣,又緩緩的籲出--。
  任怎麼樣也不會想到竟是這個人,快有十年了吧,這位“大幻才子”早已不再在江湖上露面了,誰也不知道他何去何終,也沒有人對他有較深刻的認識與解,自他在道上闖混以來,就是一個充滿了傳奇性的詭異人物,飄飄忽忽的,來去不定的,很多人曉得他有一宗絕技--化身之術,但沒有什麼人親眼見過,到底,天下是遼闊的,武林中又是複雜多變的,與本身沒有密切關連的事或物,便往往容易遭到遺忘,天知道誰會去想到他,這有如江河的流水,過往的情景,早已被衝激得無形了,就在眼前來說,“大幻才子”公孫荒木對於“青龍社”的各位首要仍然是悠遠又陌生的,知道過他,但卻太模糊了……
  陰負咎面頰上的肌肉跳動了一下,喃喃的道:“居然是他?”
  屠長牧嘆了口氣,道:“真想不到,那個灰衣人臨終時的提示,便等於點化了我們這整個血腥謎題的答案--公木,公孫荒木,但誰知竟是指著這個人?”
  燕鐵衣低沉的道:“是的,太不可思議了,那是一段遙遠的過去,幾乎令人連想也想不起來,沒有理由將‘公木’這兩個字牽扯上‘大幻才子’公孫荒木……”
  朱少凡傷感的道:“就是他,魁首,我以前也曾聽聞過他的名號,但卻做夢也想不到他竟會是如此陰毒、邪惡又狡詐的一個魔鬼,他的實質,要比他聲名的傳播來得更為冷酷霸道,我見過許多壞人,像他這樣老姦巨猾又心如豹梟的魑魅卻是僅遇……”
  屠長牧接口道:“這是可以想見的,否則,以你這樣的老江湖,怎會也叫他擺得四平八穩?”
  哼了哼,陰負咎道:“但是,這卻不能作為脫罪的藉口!”
  眉頭一皺,屠長牧道:“負咎,這件事以後再談,行不?”
  陰負咎冷笑道:“當然可以,反正遲早也要追究清楚的!”
  燕鐵衣道:“朱少凡,你即是中了他的圈套,為什麼不快些密報總壇為你作主呢?你也是個明白人,豈會不知這個後果的嚴重性?你這可是因循自誤,越陷越深了!”
  勉強擠出一絲苦笑,朱少凡道:“回稟魁首,我何嘗不知道後果的可怕?但……一個人被逼到這種地步,早也六神無主了,我實在不敢面對事實,我恐懼想像一待東窗事發之際那慘酷的結局,魁首,這樣的日子能煎熬得人五內如焚,肝腸絞碎……真相揭曉了,我必死無疑,若能矇混下去,至少我還能苟延殘喘,魁首,活著雖然是痛苦,但我尚不願死,尤其不願似這般身敗名裂的死啊……”
  燕鐵衣平靜的道:“飲鳩止渴!”
  陰負咎木然道:“朱少凡,你知不知道只要你拖遲一天,我們便須以若干生命作為代價?你知不知道只要你包庇那兇手一天,‘青龍社’的威信便將受到更沉重的打擊?遑論魁首精神上的憂慮,全社弟兄心靈上的折磨了,你貪生怕死,庇護敵仇,出賣組合,縱子侈淫,更中飽營私,簡直就是公孫荒木的同謀!”
  汗下如雨中,朱少凡顫聲說道:“大執法,我知罪了……”
  陰負咎冷冷的道:“早該知罪才是,如今才知,已有多少弟兄,為了你的懦弱和自私,化為異物、骨冷艷寒?”
  燕鐵衣站了起來,道:“朱少凡,我還有一個疑問呢--。”
  朱少凡忙道:“請魁首示下--。”
  燕鐵衣低聲道:“公孫荒木到底與‘青龍社’何怨何仇?竟然幾次三番以這種陰毒手段來暗算本社所屬,又一再造成這等的血腥恐怖,他的出發點是什麼?”
  朱少凡沙啞的道:“魁首,公孫荒木這個惡魔可以說是恨透了‘青龍社’,他曾多次告訴我,他此生唯一的心願便是將‘青龍社’整垮,他所採取的方式是‘蠶食’,意思是一點一點的把‘青龍社’侵蝕掉,也是一種各個擊破的手段,他在暗處,‘青龍社’在明裡,形勢於先天上就是有利的,他藉著他優越的易容化身技巧,裝扮成不同的角色出現,造成迷離驚悚的局面,然後出奇制勝,於不知不覺中屢施詭計狙殺本社所屬,他說過不怕‘青龍社’強,不怕‘青龍社’壯時日是悠久的,他有信心有把握,遲早會把‘青龍社’逐漸消滅,直到‘青龍社’徹底瓦解為止……”
  雙目的光芒淒黯,這位處境危殆的“青龍社”“大首腦”頓了頓,又生澀酸楚的接著道:“他之所以如此懷恨‘青龍社’,其原因要追溯到九年以前一樁過往的恩怨上去,這樁恩怨,實際上是間接形成的結果,可能魁首早已淡忘,或者根本末曾想到,由這件事,也證明了江湖上的冷酷現實以及弱肉強食的慣性……,這不能責怪任何人,要在這個環境裡活下去,就必須如此……”
  陰負咎不耐的道:“朱少凡,你不覺得你的廢話大多了?”
  朱少凡惶恐的道:“是,大執法,這就言及正題了--公孫荒木今年已經五十多歲了,他在這人間世上的唯一親人,便是他的胞弟公孫大器,公孫大器在十多年前,曾是燕境‘馬河坡’當地的‘坐地當家’,在那裡,公孫大器可說是一塊天,‘馬河坡’內外所有的黑路生意全由他一手承包,不論是賭檔、酒肆、煙館、妓院甚至‘掛片子’的買賣俱為他獨佔,聲勢頗為喧囂,但是,這段好景卻不甚長,自從我們‘青龍社’在‘大名府’設立了堂口之後,我們的力量迅即伸延向‘馬河坡’,同樣的,我們的各式黑路生意也紛紛開場,另外,我們更有不少正當買賣也在那裡設起,這樣一來,我們和公孫大器,就成了對頭,時日一長,明暗衝突便避免不了,當然,一再衝突的結果,公孫大器便連吃大虧,因為以他的力量來說,要與獲有整個‘青龍社’支持的‘大名府’分堂與‘馬河坡’支屬來對抗,顯見是力有不逮的,沒有幾年工夫,公孫大器的聲勢越來越弱,終至被迫衰微潰散,‘馬河坡’地面上的一切江湖營生,便完全由我們接收下來……公孫大器經此打擊,難免悒鬱憂憤,心底消沉,沒有多久,即染了一場大病,撤手人寰;他臨死之前,一向浪跡天涯的公孫荒木適好趕回,在他胞弟的彌留榻前得悉了此中內情,不用說,他那一腔仇怨便全發洩向了‘青龍社’,認定了‘青龍社’便是逼死了他兄弟的主兇,在公孫大器洩氣之前,公孫荒木就當著他兄弟面前起了重誓,要為他弟弟報仇,要傾畢生之力,不惜用盡任何方法來消滅‘青龍社’……”
  雙眉倏挑,陰負咎怒道:“這個不自量又狂妄瘋癲的畜生,他簡直不知道自己是什麼玩意了,憑他要消滅‘青龍社’?他是吃了迷魂藥了!”
  燕鐵衣冰寒的道:“當年,在‘馬河坡’,我們‘大名府’堂口的主屬在和公孫大器的勢力爭抗時,可曾直接傷到公孫大器本人?”
  搖搖頭,朱少凡道:“這倒沒有,公孫大器之死,純是他自己生病死的,但是,他的痛是心病,可以說也是由我們給予他的打擊,使他鬱悶難伸才憋氣憋出毛病來的,魁首,你知道,一個原是不可一世的人,在逐漸失去了一切時,他那股窩囊該是如何深重,情緒又是如何惡劣……”
  陰負咎不滿的接口道:“正如你方才所說,江湖上原是冷酷的,現實的轉變尤為冷酷,適者生存,弱者淘汰,誰強誰便稱雄立霸,今天我們有力量,我們自是揚眉吐氣,明天另有一股勢力興起,只要我們不爭氣,人家照樣打我們落水狗,這沒有什麼稀奇,更不該有所怨意,自強自立,能在狂瀾中屹挺不倒才是真英雄,裁了筋斗便恨這恨那,算是什麼人物?有種的明槍對陣,抽冷子暗裡施手腳便不是東西!”
  朱少凡苦笑道:“大執法,公孫荒木可不是像你這樣想呢,否則倒又好了……”
  燕鐵衣背著手蹀踱了一會,低沉的道:“江湖恩怨,難從細訴,更難分曲直,有些事實,誰能說誰是正確的、無差的呢?要生存下去,往往便避免不了這些是非了--。”
  咬咬下唇,他又道:“公孫荒木現在何處?”
  觳觫了一下,朱少凡面色灰白的道:“他住在那裡,一直不讓我知道……他的行動計劃也從不告訴我,只是他有事要我幫他的時候纔來這裡,平常,我仍然照做我自己的工作,和他的舉止不相關連……”
  低喝一聲,陰負咎怒道:“一派謊言,--朱少凡,你到如今還在拓紅他,包庇他!”
  顫抖著,朱少凡驚悚的道:“天大的冤枉啊!大執法,我說的句句是實,事情已經到了這步田地,我,我還有什為他掩護的必要?他業已害得我身敗名裂,家破人亡啊……”
  陰負咎凜烈的道:“我絕不相信你那一番鬼話,看樣子不嚴製拷問,你是不會招供的了?”
  “噗通”跪下,朱少凡老淚縱橫:“大執法,我早已認罪,可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你即是不信,便製死了我,也一樣問不出所以然來……”
  燕鐵衣朝陰負咎道:“別逼他,負咎,我看他說的不是假話,公孫荒木此人陰毒姦狡,心計深沉,他對朱少凡自然不會推心置腹,在這樣的情況下,他步步為營,多所保留隱密乃是可以想見的。”
  朱少凡悲喊:“魁首明察,大執法清鑑……”
  神色冷凜,陰負咎不再作聲。
  燕鐵衣若有所思的問:“朱少凡,你再想想,他在言談之中可曾透露過什麼能夠令我們追尋的線索麼?不管巨細粗微,凡是可以譬示我們找到他蹤跡的言談或事物都行,你平下心來,慢慢回憶思索一下。”
  朱少凡連連點頭,一迸拭淚,一迸苦苦思憶起來,他那張悲惶愁鬱的面孔上,淚痕斑斑,浸沾在那眼梢唇角的深刻紋褶裡,看上去,他竟是如此的老邁,又如此的孱弱衰頹了……。
  心裡嘆息著,燕鐵衣轉過頭去,不忍再多向朱少凡注視。
  屠長牧走了過來,悲憫的扶起朱少凡,然後,他默默無語的又退到一側。
  突然,朱少凡眼睛裡閃出一抹亮光,他用力抽了口氣,轉向燕鐵衣,語聲急促又倉啞的道:“對了,魁首,我記起一件事來,公孫荒木在十天之前曾相當平淡的問過我,說隔省分堂的公銀在什麼時候朝總堂解繳?我告訴了他的日期,那日期算一算,就在明天了--那批押解公銀的弟兄,必須經過‘晉城’南面的‘松風林’,因為‘松風林’前後都有好幾條道路可通,唯獨到了‘松風林’那裡,只有一條土路便於車馬行走,而該地又十分荒僻冷寂,如果公孫荒木他們要想半途劫奪這批銀兩,就僅有‘松風林’左近最為適宜……”
  精神一振,燕鐵衣道:“很好,你再想想,沒有其他線索了麼?”
  朱少凡道:“我想過了,魁首,近日來能以找出公孫荒木內心意向的言談,就只有這一點,事實上,從那一次後,他只來過一次,除了查問我一些總壇防務情形之外,並未言及其他,倒是他的一名手下易裝來過兩遭,也僅是看看就離開了,他很放心我,他知道我不敢出賣他……”
  陰負咎陰冷的道:“不錯,若非我們找上門來,你可是真不敢!”
  打了個冷顫,朱少凡十分痛苦的垂下頭去。
  燕鐵衣沉思著,他半晌無言。
  屠長牧知道他們的魁首又在動腦筋出點子了,而他曉得燕鐵衣這一次的“點子”更得多費些精神,務求一擊而中,不使遺漏,否則,此遭若“漏”了那個心計狡猾的對頭,就不知更要付出多大代價才能得到下一次的機會了……
  ※        ※         ※
  一片黑壓壓的松林生長在這片斜起的山坡上,山坡是幅度遼闊又延伸向上甚為陡傾的,風一吹來,松濤簌簌,而松枝扎曲盤結,葉密宛若針海,看去不是青蔥的而是呈現烏暗的色彩,特別顯得有那麼一股子肅然又陰凜的意味,彷彿隱隱蘊藏著森森的戾氣,這裡,就是”
  松風林”了,林前,有幾條道路自不同的方向蜿蜓而來,過了林子,也有幾條不同的道路迤邐而去,但是,就在經過“松風林”這段地面的時候,卻只有這條土路可通,像是一條多頭多尾的蛇,卻僅有中間這一段軀幹一樣,來此之前途殊迥異,過此之後四通八達,到了這裡,便只有這一條路可走了。
  近午的時分。
  輪聲轆轆,蹄聲得得,從林前左近的那條道路上,出現了一輛烏篷雙轡馬車,車前車後,另有八乘鐵騎護衛,他們不徐不緩的往這邊移動著,空氣中是一片寧靜的氣氛,而那些騎士以及車上的馭者,也一樣是充滿了安詳得幾近懶散的神態,他們全是那麼悠然自得,又全是那麼舒閒安逸,就好似他們正在參加一次踏青郊遊似的,人人都輕鬆得緊。
  是的,這就是“豫境”“青龍社”分堂口解繳公銀的驛車了,每一年,“青龍社”派駐在外埠大邑的分堂口,都各有一定的期間分幾次向“楚角嶺”“青龍社”的總壇解繳銀兩,這皆是某一期間中他們各項生意的盈餘,“青龍社”的人稱之為“公銀”,各地的堂口派有專人在期限之前護送回總壇去交點清楚,因此,這也是一項例行的差使,多少年來,一直是這樣的規矩,也一直沒出過差錯,“青龍社”乃當今武林黑道中最有聲勢的組合之一,隱執此道之牛耳,有那一路的牛鬼蛇神膽敢輕易冒犯?太平糧吃多了,看上去這批護送紅貨的伙計們便個個吊兒郎當,粗心大意,活脫似在逛廟會似的優悠自在”至少,眼前這一撥“青龍社”的弟兄們便全是這個模樣神氣。
  “松風林”的形勢說起來,是相當陰惡的,江湖中人,在外行腳之際,尤其在負有重大任務的時候,對於窄道、谷澗,幽林等所在最是謹慎小心,往往避免接近,便一定要經過,也是探了又採,查了又查,早晚到確定沒有問題了才敢通行,但是,眼前這撥騎隊車輛卻似乎全不在意,或者說根本就不放在心上,臨到來近,只有一騎奔前,滴溜溜的打了個轉,連眼皮子全沒撩一下,便朝後招招手表示“安全”了,於是,後頭的車輛隊便也大刺刺的駛了過來。
  八騎簇擁著烏篷車,“忽隆”“忽隆”的沿著“松風林”下這條土路通過,鞍上的騎士一邊尚在彼此笑謔逗趣,插科打諢,完全一副蠻不在乎的架勢,就在他們剛剛來到林下半途的位置時,前路上,一匹棗紅健馬已經如飛般迎面卉來!
  烏篷車前行的速度立即緩下,八乘鐵騎也四前四後的擺成了護衛陣勢,但他們雖然已做了這樣必須的應變準備,卻並不顯得有什麼驚惶或不安,他們全望著那乘鐵騎,表怕上仍然保持著一貫的輕鬆自在……
  棗紅馬在丈許之前,“唏聿聿”一聲長嘶,一個人立之後倏然停住,馬上騎士語聲如雷的大喝:“青龍在天--!”
  一名紫衣大漢拍馬上前,回應道:“祥瑞乃見--。”
  馬上騎士威嚴雍容的嘿了一聲,道:“你們可認得我?”
  紫衣大漢注目一瞧,不由立即抱拳躬身:“河南‘開封府’‘鐵手級’大頭領包子誠謁見朱大首腦。”
  騎在那四棗紅大馬上的人物,赫然竟是“晉城”的“大首腦”朱少凡!
  鼻孔裡哼了哼,朱少凡大模大樣的道:“也沒見過像你們這樣粗心大意,半點警覺心都沒有的人,事情已臨到頭頂了,一個個猶在那裡談笑自若,懵然不察,--我看你們就是到時候被人家全擺平了,只怕還俱是些糊塗鬼!”
  濃眉大眼的包子誠不覺呆了呆,他愕然道:“大首腦是指--?”
  朱少凡大聲道:“昨晚本座接獲密報,有一撥江湖強梁業已打定主意要在半途劫奪你們這票‘公銀’了,對方聽說早就調兵遣將,嚴密布署妥當,非但勢在必得,更且決定不留一個活口,可笑你們尚在這裡優哉悠哉,亳無警惕,若不是我棋先一著,預得消息前來示警,你們恐怕就全投虎口叫人家連骨帶渣吞個乾淨了!包子誠,你等此行所負責任如此重大,我都萬想不到居然一個個全這般疏忽職守,麻木不靈!”
  包子誠神色頓變,他緊張又惶悚的道:“大首腦……竟有這種事?”
  朱少凡怒道:“我莫非迸是來逗你們作耍子的?”
  連運拱手,包子誠道:“不敢,大首腦,我只是奇怪那一撥江湖朋友有此膽量?他們莫非都活膩味了?竟敢把主意打到‘青龍社’的頭上來?難道他們就不怕我們事後連根刨了他們麼?”
  一陣陰鷙又冷酷的笑意極快的閃過了朱少凡的眼瞳,他的語聲卻反而低沉了:“包子誠,如果他們要下手,便不會留下活口的,屆時死無對證,又叫誰來替你們報仇?又叫誰去刨人家的根?你真是蠢得可以--。”
  乾笑幾聲,包子誠忙道:“大首腦的意思是?”
  朱少凡詭異的一笑,道:“你們先往坡下停車,四個人到前面踩上一踩,看看有無異狀,我在這裡陪同你們守護銀車,大約再過個把時辰,我手下的弟兄就會前來支援了!”
  包子誠面有難色的道:“大首腦,為什麼要在此地停車呢?這裡相當冷僻荒涼,似乎不大合適,再說,我們人手一分散,不就更顯得力量單薄了?大首腦知不知道,是那一撥對頭要來劫車,以及他們打算下手的確實地點?”
  神色一沉,朱少凡暴烈的喝道:“混帳東西,我一片好心,冒了偌大風險前來知會你們,為的還不是你們的性命安全?那有這麼多意見問題?你照我的話去做就不會錯!我不知道對方會在那裡設伏下手,所以才叫你派人先去踩探,我們靜候於此,決不要動,乃是以不變應萬應,等待我方人馬會合之後,才啟程前行,對方再要劫奪,就不是那麼容易了,你還不趕快遵令行動?唏!”
  囁嚅了一下,包子誠終於有些委屈的道:“是,大首腦--。”
  接著,他回頭高叫:“後面四騎前行踩探,速去速回,前面四騎分散護衛,篷車朝坡下靠!。”
  鞍上,朱少凡冷眼旁觀,雙瞳中的神色在這剎那間竟是如此的猙獰邪惡!
  於是,調動開始了,篷車“咕轆”“咕轆”的駛向坡下林邊,前面四騎左右散開,後面四騎越前奔出--。
  朱少凡詭異的瞇上了眼,悄然伸手入懷,摸出幾粒細小的東西,然後他十分平靜的策騎先向包子誠走近。
  就在他快要接近包子誠身邊的時候,他右手裝做搔撈耳下的姿態,他方一舉手,手心中一粒細小的、渾圓的、色作翠綠的珠子樣的物體已巧妙至極的飛拋到包子誠的衣褶中,由於他力道拿捏得極好,所以包子誠居然懵然不覺!
  陰冷的笑笑,他馬頭一圈,又向第二個紫衣大漢靠近,但是,他才掉過頭來,剛剛奔出去的四乘鐵騎,只在前頭打了個轉,又齊齊狂奔而回!
  微微一怔,他立即機警的停止了動作,迅速側首瞧去,邊大喝道:“怎麼又回來了?搞什麼玩意?”
  四乘轉奔而來的鐵騎猛然在十步之外仰立而止,鞍上四人亦穩坐不動,但是,八只眼睛卻冷利如刃般凝視著他!此刻,朱少凡方始查覺,這四個鐵騎的頭巾全都掩扯在口鼻的部位,換句話說,也就是他們等於是半遮著面孔的!
  表情變了變,這朱少凡卻仍然鎮定的叱道:“幹什麼?你們這是什麼意思?”
  一字排開,剛好將道路佔滿的四位騎士默然不響,後頭,烏篷車前簾一掀,一個人笑吟吟的鑽了出來,以那種悅耳動聽的童稚般的嗓音道:“公孫荒木,難道說,你還不憧這是什麼意思?”
  悚然回顧--這位幾可亂真的朱少凡頓時神色栗驚,原來,車上出現的那個人,正是”
  青龍社”的最高掌權者,“梟霸”燕鐵衣!
  這假朱少凡又惶然掉頭,前面一字排開的四名騎士也都顯露了本來的面目--屠長牧、陰負咎、熊道元、崔厚德!

runonetime 2008-06-02 05:17 AM

第20章 仇樂血 至死方休

  強自鎮定著,假朱少凡抑止著自己激動的聲調,道:“魁首,我不懂得你這是什麼意思?我是朱少凡--。”
  燕鐵衣下了車,臉上展現著“金童”似的甜美笑意,他溫柔的道:“這是一節詭奇的、血腥的、殘暴的戲,你演來頗得神髓,十分巧妙,但不論是一節什麼樣巧妙的戲,也不能演出一輩子而不下幕,如今,該下戲了,公孫荒木。何況我們‘青龍社’的人頗不欣賞你的演技,我們不喜歡這出戲!”
  假朱少凡--“大幻才子”公孫荒木呆了一會,突然仰天大笑,一邊笑,他一面將臉孔上的化裝扯掉抹落,於是,方才還是朱少凡的模樣,這一轉眼,已變成了一個陌生的人,一個方臉、細眉細眼,卻並沒有蓄留什麼鬍鬚的人,他的長像十分平凡,唯一不平凡的便是他那雙眼,那是一雙幻映著異彩,閃漾著邪厲酷毒光芒的眼,冷寞而寡絕,沒有絲毫人性的表微,似一雙蛇眸!
  每一個在場的“青龍社”所屬,這時全都看傻了,他們愕然的瞧著完全陌生的公孫荒木,又驚窒的望向拋散地下那些人工的黏膠、胡髯、色糊,一剎那間,沒有人哼聲,但是每個人全覺得頭皮發炸,背脊泛寒--多麼神異詭秘的易容之術,簡直不可思議,一個人居然能裝扮成另一個人,而又在瞬息間完全變回了自我!
  籲了口氣,燕鐵衣緩緩的道:“公孫荒木,你不愧有‘大幻才子’之稱,這麼些年縱橫江湖,你可算是我遇上的一個最為辣手的對頭之一,我可以明白的告訴你,你罪無可逭,罪該萬死,但是,我也並不隱諱我對你的贊服與欽嘆,你是一個角色,你唯一的錯誤,便在於找岔了為敵的對象,我逼得要除掉你,不能不說是樁遺憾事!”
  公孫荒木的雙目陰冷而凝重,他唇角在輕輕抽動,語聲僵木:“燕鐵衣--你是個麼找出我來的?”
  燕鐵衣平靜的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公孫荒木,你露了破綻--。”
  就像在與每一個老朋友談天一樣,燕鐵衣將他識破對方形跡的前因後果詳述了一遍--從那灰衣人臨終時模糊的遺言,到醒悟起熊道元面對朱少凡而恍若不識的疑竇,再敘及陰負咎查詢到那個去買“白心甘草”的可疑者,直到朱少凡認罪的招供--他說得詳盡、條理清晰、層次分明,有那樣一股子味道--不教不為誅,教而後誅之!
  就有那樣深沉的定力,公孫荒木表情仍是一貫的冷木,不驚不慌,不撇不怒,他生硬又凝穩的道:“很好,朱少凡這懦夫即是出賣了我,我也不會叫他好受,燕鐵衣,你想不想知道你這位手下的大首腦近些時來貪財枉法,中飽虧空的一些醜事?”
  笑笑,燕鐵衣道:“不勞分神,他業已自行承招了!”
  猛一咬牙,公孫荒木厲聲道:“這老狗--他是想玉石俱焚,同歸於盡!”
  燕鐵衣清婉的道:“公孫荒木,當一個人被逼到生死不能的時候,生與死也就構不成威脅了,你用如此陰毒的手段鉗制朱少凡,早已種下他仇恨你的因果,你做得過份的絕,也就難怪他不能忍受你--你知道,你非但在瀆褻他的自尊,更在煎熬他的靈魂!”
  公孫荒木開始憤怒起來,他大聲道:“但你不會饒他的,他犯了通敵的大罪,他貪污中飽,他知情不報,他懦弱無能,燕鐵衣,你將凌遲了他,你一定會這樣做,他犯了彌天的大罪!”
  燕鐵衣一笑道:“朱少凡真是前生作的孽啊,竟叫你看上了他--公孫荒木,你好自私,黃泉道上,還非得拖一個人結伴而行不可!你卻忘了一點,朱少凡犯的罪,全是你故意造成的陷阱,也都是你做好的圈套去叫他鑽,他兒子賭輸嫖淨,偷騙欺詐,朱少凡濫用公銀營私,人財兩空,俱是你設下的毒計,朱少凡可憐,不過,你卻可很可恥!”
  突然亢烈的狂笑,公孫荒木猙獰的道:“燕鐵衣,我並不畏懼,更不惶悚,我只覺得可惜,可惜我百密一疏,失閃在此,但是我已造成了你們‘青龍社’莫大的驚恐不安,令你們風聲鶴唳,人人自危,我已奪取了你們無數條生命,予你們聲望上以打擊,這可以告訴你們,天下之大,並非只有‘青龍社’可以立霸稱強,我公孫荒木以一己之力,便可叫你們兵荒馬亂,雞飛狗跳,燕鐵衣,不論我今天能否生離,只是說我的運道差,如是假以時日,予我長機,我誓言能將你‘青龍社’瓦解消滅,個個誅絕,以報我胞弟之仇,洩我心頭之恨!”
  燕鐵衣安詳的道:“我不否認或有可能,問題是,你已沒有時間,沒有機會了,而且,我還得提醒你,你弟弟公孫大器的死,只是一種江湖上大勢轉易下的慣常犧牲而已,他原可多活些年歲的,但他卻想不開,自己憋死了自己,‘青龍社’並沒有傷害他,要知道,江湖碼頭的爭奪與力量的擴展,乃是江湖人生存的不二法門,此中難有苟且僥倖,因此,誰能怪誰呢?你以邪異的觀點仇恨我們,用如此狠毒的方法打擊我們,說起來才叫等而下之了!”
  雙目泛出了血淋淋的紅光,公孫荒木大叫:“滿口渾話,一嘴胡言,我不管什麼道理,更不論什麼是非,你們逼死了我的胞弟,逼死了我這人世上唯一的親人骨肉,我就要殺戮你們,報復你們,我要用盡所有能用的法子,沒有什麼仁義道德可顧,只要能殺死你們,殺!
  殺!殺!以血糊你們的眼,叫你們屍腐肉臭,這就是我的目的,殺!哈哈哈,殺才是僅有對付你們的手段口!”
  燕鐵衣搖搖頭,道:“我看你有些瘋狂,公孫荒木,你似乎心理不大正常了!”
  獰惡的大笑,公孫荒木獸嚎般叫:“我愛血腥,我喜歡殺戮,尤其是想到這血腥與殺戮乃托我胞弟之名,洩我兄弟之怨,我就會感到振奮滿足,燕鐵衣,算算看,我曾殺死了你們多少人?叫你們惶恐了多少天?呵呵呵,我才只是一個人策劃呀,我才只有四個人幫忙,卻已令你們‘青龍社’天翻地覆,一片混亂了,‘大幻才子’是多麼智謀超群,又多麼才識出眾!”
  燕鐵衣冷然道:“更多麼齷齪和卑劣!”
  那邊,陰負咎激昂的道:“魁首,斬了這畜生,還和他有什麼磨蹭的!”
  公孫荒木大笑道:“陰負咎,你只是一頭嗜血的豬玀,一個光有野性而沒有頭腦的白痴!”
  陰負咎凜烈的道:“你卻只是一個死到臨頭還自鳴得意的瘋子!”
  燕鐵衣在這時朝著屠長牧輕輕頷首--於是,屠長牧低聲招呼,掉過馬頭,偕同熊道元、崔厚德三個人縱騎而去。
  突的睜大了眼,公孫荒木急躁的問:“燕鐵衣,他們到那裡去”
  燕鐵衣望著前面飛揚的塵土,淡淡的道:“你有四個幫兇,可是?在‘楚角嶺’上我殺了一個,被你滅口了一個?應該還剩兩個,先前,你故意誘騙我們的四個人趕往前路踩探,顯然是有心加以分散狙殺,如今我就順從你的心願,命他們前往受襲--只是恐怕遭到狙殺的將不會是我的人,因為他們並非尋常的角色,他們是我的左右兩大護衛,以及,我們的‘龍雲旗’大領主‘魔手’屠長牧!”
  怪叫一聲,公孫荒木吼道:“燕鐵衣,你這陰險毒辣的雜種!”
  燕鐵衣靜靜的道:“我是麼?還是你更稱得上?”
  公孫荒木猛的騰空躍起,身形凌空暴旋,一片藍汪汪的光雨已灑向了背後的陰負咎,在光雨映現的一剎那,他幾乎在同一個時間已撲向了燕鐵衣,不知什麼時候,手上一柄又細又窄的淬毒“蜂尾劍”飛刺燕鐵衣全身上下十二處要害!
  一聲怒叱響起,陰貪管斜掠三尺,他的坐騎卻慘嘶著跌滾於地,馬身上密密麻麻釘扎著數十根尖銳至極又見血封喉的‘心魔梭’!
  燕鐵衣的動作快得無可言喻--他像早已飛拔上公孫荒木的頭頂了,只是微微一閃,他人已在那裡,公孫荒木的十二劍抖幻成十二條光芒落空,卻又在倏翻之下倒卷向上--。
  “太阿劍”猝然縱揮,似電擊光耀,尖嘯聲中飛旋急瀉,公孫荒木在下仰擋,力有不逮,他大吼著,拼命倒竄!
  後面一聲冷笑傳來,陰負咎有如鬼魅般掩至,他左手一張看似粗麻繩編織成的開口網,右手一支黑黝黝、粗沉沉的短柄鋼叉,照面之間,網叉齊落,彷彿遮住了半邊天!
  “蜂尾劍”突破空氣,倏剌倏回,剛好迎上了閃進的燕鐵衣,公孫荒木雙目怒凸,面容扭曲,像瘋了一樣暴起一片劍浪狠劈燕鐵衣,而燕鐵衣不退反進,”太阿劍”也在飛抖之下湧起千弧萬輪迴擋過去,於是,那樣眩異怪誕的光影有如無數可怖的、奇形怪狀的精靈在跳躍幻閃,密集的金鐵撞擊聲也震耳的串響成一片,當“太呵劍”與“蜂屋劍”交纏在一起,“照日短劍”便宛若飛灑的流芒射向永恆,快得那麼匪夷所思的,一現而沒--。
  踉踉蹌蹌往後倒退,公孫荒木的那張臉頓時已不像一張人臉了,他鼓瞪著眼珠,像是好奇,又像是不可思議般投注視著自己的胸前,那裡,殷紅的鮮血正像泉水一樣骨突往外湧冒,但他沒有去撫捺,也沒有什麼驚恐的表情,他只是那麼木然的看著,然後他又將目光移注向站在前面五步處的燕鐵衣面龐上,以一種茫然的,卻又冷寞的神色瞧著燕鐵衣,他表現了他的狂傲與冷酷,即使到死,他也毫不憐憫,這不但對敵人,對他自己也一樣!
  燕鐵衣還視向公孫荒木,展露出那一抹慣常的童稚而天真的微笑。
  猛一抽搐,公孫荒木張了張口,然後,橫著摔倒,至死未說一句話!
  飛躍上來,陰負咎舉叉猛刺,燕鐵衣冷冷的道:“住手!”
  收腕旋開,陰貪會恨聲道:“魁首,不能這麼便宜了他!”
  緩緩將長短雙劍還鞘,燕鐵衣道:“罪大莫如死,公孫荒木已經死了,再殘害他的屍體未免太苛,負咎,你該學習對一個死去敵人的容讓!”
  陸負咎訕訕地退後,有些赧然的,收起了他的叉和網……。
  深長的吐了口氣,燕鐵衣感慨的道:“如今,總算大患已除,了卻一樁心事了……”
  乾笑著,陰負咎道:“這全是魁首的功勞--。”
  燕鐵衣道:“不,這是我們大家精誠合作的結果,光憑我,只怕沒有這麼容易完事!”
  剛剛定下心來的包子誠急忙拋鐙下馬,奔到近前,興奮的道:“恭喜魁首,此獠一除,‘青龍社’從此平安無事,一帆風順了!”
  燕鐵衣嚴肅的道:“不要這麼樂觀,包子誠,武林之中臥虎藏龍,勾心鬥角,江湖之上風浪起伏,奸詐迭見,爭紛未已,來日方長,我們要艱苦支撐的歲月還在後頭,須要我們堅忍互濟的時光悠久,那一天不倒下,那一天便得發奮圖強,所以--。”
  忽然間,燕鐵衣的表情突變,他猛的側身出手,一把將包子誠整個人帶起摔跌,一溜寒光倏射,就在包子誠方才立身之處,燕鐵衣的“太阿劍”業已將一條細小怪異的蛇形毒物斬成三段,這毒形毒物,正是前些時在“楚角嶺”上咬死那灰衣人的同一種東西!
  當包子誠灰頭土腦又迷迷糊糊的從地下爬起,猶可看見那被斬成三段的玩意在地下紫血黏膩的翻騰蹦跳,其形狀之怪異醜惡,令人心頭作嘔!
  燕鐵衣平靜的道:“你算死裡逃生了,包子誠,若叫這毒蟲咬上一口,只怕誰也救不了你!”
  包子誠驚恐加上迷惘的道:“魁首,這是怎麼回事?”
  燕鐵衣簡單的告訴包子誠這毒物的厲害以及公孫荒木曾經以此毒物滅殺他自已手下人的事實,聽完了話,包子誠的一張大臉已變成了土色!
  陰負咎突然道:“魁首,為什麼這條毒蟲不咬我們,卻端去咬包子誠呢?它又是從那裡鑽出來的”
  目光四掃,燕鐵衣邊道:“包子誠,你趕快搜索一下你自己身上,看看有沒有什麼特殊的又不屬於自己的物件?負咎,你去查查看公孫荒木的尸身,他身上說不定帶著可以隱藏這類毒蟲的盛器……。”
  於是,兩個人立即展開動作,而兩個人的喊叫又幾乎是同時出了口--包子誠果然已在自家的腰板帶褶縫裡找出了那粒細潤的綠珠,陰負咎則在翻開公孫荒木尸身的一剎發現了一支扁長灰色的瓷罐,瓷罐業已傾落地下,塞口滾出,里里外外,正有十幾條完全一樣的細小蛇形怪物在蠕動扭曲,且有極輕的“噓噓”響聲發出,看去好不怵目心驚!
  大喝一聲,陰負咎沉重的鋼叉暴起暴落,連砸帶刺,眨眼間,已紫血斑斑的將這堆蛇物搗成了一團漓糊腥羶的肉漿!
  燕鐵衣伸手接過包子誠交上的那顆綠珠,略略一嗅,不禁皺皺眉,丟在地下用力以足跟蹂碎,低沉的道:“我判斷這種毒蟲一定是由某種物體為誘導才能激發它攻擊目標的野性,顯然那樣的物體便是你才查覺的綠色珠子了,這珠子有股腥羶的氣味,很淡,卻很膩,人不容易聞著,但是對這樣細小的又必然俱備有特異嗅覺的毒蟲,這種氣味就相當濃厚了,好像蜜蜂專門喜歡隨著香味前來吸吮花蕊,蟲蟻往往接近甜膩一樣的道理,有了這顆綠珠,便極易吸引這樣的毒物尋上身來施虐。這真是一樁可怕又陰狠的武器,雖怪公孫荒木的手下受害了猶不自覺,他定是以某種不令人懷疑的方法將這種珠子置于他手下或敵人的手上,然後在需要的時候放出毒蟲傷人,神鬼不察的便達成了他的目的,好歹毒!”
  包子誠抹著冷汗,卻感激涕零的道:“我這是再世為人了,幸虧魁首救了我一命,否則,連死也不知如何死的……”
  燕鐵衣一笑道:“方才,怕那一交摔得不輕吧!”
  包子誠正連說不關緊,陰負咎已走了上來,他嘆息道:“魁首,公孫荒木的陰狠毒辣真是令人嘆為觀止了,他居然死了之後還要害人,幸虧我們察覺及時,才沒有上當--我方才又四周搜查了一遍,大概那些毒蟲已全清理掉了。”
  點點頭,燕鐵衣尚未及回答,來路上,蹄聲由遠而近,三人三騎在灰沙飛揚中奔到,嗯,是屠長牧,熊道元與崔厚德三個。
  陰負咎急迎幾步,忙叫:“大領主,成事了麼?”
  為首的屠長牧朗聲大笑道:“魁首妙計無雙,料事如神,還錯得了?我們才已去不及裡許,前面那道彎路邊果然便有兩個不知死活的東西暴起狙襲,他們這一下算撞正大板了,我與兩位大護衛在半柱香的時候便拎了那一雙狂徒的腦袋,直到他們死前,約莫還在驚異三名‘青龍社’的小角色怎麼會有這麼強硬的武力架勢!”
  熊道元翻身下馬,哈哈笑道:“大領主一個人照應一個,我和老崔兩個對付一個,呵呵,才交上手,那兩位仁兄業已手足無措,慌了心破了膽,就差點喊天啦,魁首老人家硬是行,打昨夜兼程趕到前站接應銀車,喬裝護衛關始,一直到將對方引上門來殲殺為止,可以說俱如魁首預料,全在魁首袖裡乾坤的算計內,我對魁首可真是心服口服,五體投地啦……”
  燕鐵衣笑罵道:“你少拍我的馬屁!”
  接著,他下令將現場收拾清理妥了,一行人車又開船揚鞭登程,這一路回去,說不出有多麼個輕鬆開朗法,滿天陰霾,一腔沉窒滌除殆淨,有句成語不是這麼說的麼?“如釋重負”,可不是?
  有些憂心忡忡的,屠長牧策騎靠近了燕鐵衣,慎重的道:“魁首,這件懸案災變,業已平復消除,但是,善後的問題……”
  燕鐵衣閒眺著遠近的山光野景,安詳的道:“你是指朱少凡的罪懲?”
  點點頭,屠長牧苦笑道:“是的,他從頭到尾,完全長受騙遭脅,中了對方所設圈套,被人牽著鼻子走,深心之內,似尚不無悔意,只看他的內疚神明,痛苦良深,便知道他天性未泯,理性猶存,似乎……”
  燕鐵衣平靜的道:“似乎,情尚可諒。”
  屠長牧小心翼翼的道:“這還得請魁首格外開恩--少凡的臉面聲譬也在此中擔待著,魁首請慈悲……”
  沉吟了一會,燕鐵衣道:“朱少凡的罪名,主要是知情不報與懦弱虛怯,不敢面對現實,且多少有些庇敵之疑……這樣吧,先會審,我的原則是囚禁三年後趕出宗門,這個處置,你滿意麼?”
  屠長牧大喜過望,他感動的道:“多對魁首寬容,魁首心胸之闊,待人之厚,令我折服了……”
  燕鐵衣一笑道:“先別高興,陰負咎那兒,你們三位領主尚得多下工夫,他對朱少凡似是很不喜歡。”
  回頭悄悄瞥了一眼跟在後面形容冷硬的陰負咎,屠長牧小聲道:“我省得,魁首,這個殺胚,由我來治他,我會捏著他脖頸和他個沒完,除非他點頭!”
  燕鐵衣隨便問了一句:“對了,朱少凡那個荒唐孽子呢?”
  深深嘆了口氣,屠長牧傷感的道:“事發之後,已叫朱少凡親自痛笞了一頓又趕了出去……”
  燕鐵衣微喟了一聲,沒有講什麼,無論是一個幫派,或著一個家門,自來都有一本苦經,往往這本苦經又是說不出,道不出的……。
  於是,一行人車緩緩消失在路的那頭。

runonetime 2008-06-02 05:21 AM

第21章 報恩宴 種瓜得瓜

  多日來的憂慮、驚怒、迷惑與悒鬱,多日來的血腥暴戾,殺戈與那如芒在背的不安,全都一掃而空,有如撥雲翳見明月,也像自一場可怖的夢魘中醒轉,而醒轉之後,又是天清日朗,一片跳躍蓬勃的生機--“青龍社”在燕鐵衣的領導下,群策群力,終於掃除了那個居心險惡,意圖蠶食“青龍社”的魔星“大幻才子”,使那片部將覆蓋在“青龍社”前途上的陰影幻散淡滅……。
  但是,複雜繁異的江湖,有如一望無垠的大海,它包羅萬象又變化無窮,它平靜,又湧湯,它美麗,又醜惡,它仁慈,也殘酷,一刻間的安寧,卻難言乃一刻後怒哮的前奏,它就是這樣變幻不定又難以捉摸,在這樣的環境裡生活,固是艱險又辛酸,而擔負一大夥人命運的領導者,更有如一條船上的舵手,一身連系多人的生死安危,若在平靜的日子裡,當然一帆風順,如果遇上了風浪,則掌舵人的苦楚與精神上的重壓也就不言而喻!
  這一天,在河北“九同鎮”,燕鐵衣親自趕去向當地首富胡大官人賀其五十整壽,這胡大官人早年曾蒙受燕鐵衣的恩惠甚重,是以雖乃書香之格,殷厚門戶,卻對儕身江湖的燕鐵衣存心交納,敬重有加,胡大官人乃是親自登“楚角嶺”面請燕鐵衣賞光的,盛情之下,燕鐵衣不好推託,只有在這天輕騎簡從,前來致賀;胡府喜慶,除了大開壽筵之外,又開了三台戲在前庭、中院、後堂、三個戲班子,一是“柳子”,一是“梆子”,一是“二簧”三台好戲連開,一樣的戲碼--“八仙獻壽”演戲的各展身手,使盡混身解數,看戲的嘻笑顏開,鼓掌叫好之聲不絕,一時鑼鼓喧天,人潮擠動,熱霧汗臭摻著酒肉香味,吵鬧嘩笑之聲融於臺上各腔各調的尖粗回異戲詞裡,於是,場面真夠熱鬧的,卻把一向好清靜的燕鐵衣整得頭都發漲了。
  在主人的再三挽留下,燕鐵衣好不容易才辭別出來,主人殷殷訂了後會之期,又一直送到大門之外,燕鐵衣施禮如儀,道謝不迭,等他率同熊道元走回客棧,業已起更了。
  進到他那間特別寬敞清雅的北廂屋裡,在熊道元的待候下匆匆洗漱竣事,全身骨節又酸又軟的坐倒一張太師椅上,這位“梟中之霸”不禁長長籲了口氣:”老天爺,從申時一直搞到這個時辰,真正是吃不消了……”
  屈單膝,熊道元替燕鐵衣脫下足上軟靴,邊笑道:“胡大官人一番盛情,魁首怎麼說也只好應付一下……”
  燕鐵衣閉著眼道:“要不是他誠意相請,我根本也不會來,你知道,我最煩的就是這一套,主人太過殷勤了,對作客的來說,也並不是十分好受的事……”
  熊道元雙手奉上香茗,道:“酒喝多了,一定口乾,請魁首喝杯茶,潤潤喉。”
  接過茶,燕鐵衣淺啜一口,道:“今天的場面,可真熱鬧,只不過太吵了,到現在耳朵裡還覺得嗡嗡作響,要是叫大領主來,或許他能適應這個調調!”
  到床下取出一雙輕便布鞋放在燕鐵衣腳前,熊道元道:“我跟在一邊,看魁首興致蠻高,還不住和胡大官人評論臺上的戲子那個演得好呢!”
  笑了笑,燕鐵衣道:“面子上那能不充?人家大壽之日,對我們又如此禮遇尊隆,就算心裡再不耐煩,表面上也得裝做歡愉無限之色,這不光是禮貌,也叫主人不至掃興……”
  又喝了口茶,他微喟道:“日常人情酬酢,也真不容易,這一天過下來,腰酸背疼的活像跋涉了老大一段山路,累得慌……”
  熊道元道:“不過,我卻不覺得什麼,反感到十分有趣……”
  燕鐵衣靠在椅背上,笑道:“好熱鬧是某些人的天性,如何,但在另外一些喜歡清靜的人來說,熱鬧就是一種痛苦了……”
  熊道元聳聳肩,道:“我覺得人活著嘛,日子要過得有聲有色才算沒糟蹋了光陰……”
  放下茶杯,燕鐵衣道:“其實,恬怡寧靜也是一種自得其樂的享受--當然,各有天性,人自不同,這也是不可相強的事。”
  熊道元低聲道:“明晚,胡大官人還請魁首過去吃飯,魁首去否?”
  燕鐵衣想了想,道:“明天我打算回去了。”
  熊道元道:“那胡大官人的飯局--?”
  燕鐵衣道:“到我們離開以前,你拿我的名帖去辭謝了吧。”
  熊道元垂手道:“是,魁首。”
  打了個哈欠,燕鐵衣道:“夜深了,你去歇息吧。”
  輕輕退下,熊道兄出門後又把門兒掩上了,燕鐵衣穿著鞋過去將門下閂,回來又將剩下在杯中的殘茶一口飲盡,伸了個懶腰,正待把油燈剔少,卻驀然抬頭注視窗口,以一種冷淡厭倦的語氣道:“窗外的朋友,不管你是誰,不管你想打什麼主意,我告訴你,最好你另挑對象方為上上大吉!”
  隔著灰白的窗紙,果然有人影一閃,接著響起了幾聲輕悄悄的啄剝聲,傳進來的嗓音是低促又急迫的:“敢問閣下可是燕大當家?”
  微微一怔,燕鐵衣沉聲道:“我是燕鐵衣,你是誰?”
  人影貼在窗邊,聲音更透著緊張:“燕大當家,請啟窗放我進來,我有緊要大事密稟,我不能叫人看見我在這裡,而且逗留時間也不能太長--。”
  燕鐵衣閃向窗側,拉開橫栓輕掀窗扇,外面人影一晃,一個混身黑衣的瘦小人物已經十分俐落巧快的翻進房來!
  打量著眼前的人,燕鐵衣覺得有些面善,卻一時想不起曾在那裡見過以及拉扯得上什麼淵源--這是個三十多近四十歲的中年人了,臉形瘦削,皮膚乾黃,一雙眼睛卻炯炯有神,最突出的是這人的鼻樑,鼻樑中間凸出了一節環骨,看上去,他的整只鼻子便顯得有些高低不平,失去均勻感了。
  這人一見燕鐵衣,立即單膝點地請安,狀極恭謹:“燕大當家,你老想是不記得小的我?我姓叢,單字一個兆,匪號人稱‘小無影’,我的家兄曾經--”
  恍然大悟,燕鐵衣一手將叢兆扶起,點頭道:“哦,我記起來了,你是‘賽燕子’叢鴻的老弟叢兆,七八年沒再看見你哥倆了,尤其和你少親近,一時更不易認出,當年我們也只才見過兩三次面吧?”
  叢兆躬身道:“是,昔年我一共才謁見過大當家的兩遭,而且時間甚短,大當家事忙,都是匆匆垂詢之後便辭離了--。”
  燕鐵衣一笑道:“你令兄好吧?”
  叢兆忙道:“託大當家的福,家兄身子粗安--自從八年之前他出了事又蒙大當家救下之後,一條腿業已成殘,那時起家兄即已退出江湖,不問世事了……”
  燕鐵衣感慨的道:“你哥哥真是一條漢子,記得那年在‘百刃莊’恁多好手的圍攻之下,混身浴血,傷痕累累,猶咬牙死戰,堅不認敗投降,如今想起,你哥哥那付倔強硬朗的模樣,猶尚歷歷在目……”
  叢兆恭謹又感恩的道:“全虧了大當家將見不平,拔刀相助,才挽救了家兄於危難,才使家兄不受亂刃分屍之災,家兄有生之年,俱乃載德之時……”
  擺擺手,燕鐵衣笑道:“不必說這些客氣話了,過去老久的事啦,對了,你來找我,總不會是為了提一提當年的那樁遇合吧?”
  閃到窗前叢兆極其小心的探首外面張望了一下,然後一又轉了回來,神色異常凝重……
  燕鐵衣拉了一把椅子自行坐下,同時示意叢兆也落坐,他平靜的道:“你放心大膽的說吧,有什麼事,我會替你擔待,再說,我坐在這裡,任什麼人接近到房外丈許之內,都逃不過我的耳目!”
  叢兆連聲應是,正襟危坐,語聲低沉:“大當家,我是從‘常德’那邊來的,表面上是押運一批紅貨走向‘濟南’,實則是為了暗裡連絡這一帶地面上‘紅綢幫’與‘黑峽派’的人,準備聯合他們共同起事--。”
  燕鐵衣微微皺眉道:“起事?起什麼事?”
  叢兆聲音更低:“扳倒‘青龍社’,吃掉‘青龍社’各地的堂口!”
  心裡不由一驚,但燕鐵衣表面平穩如故:“為什麼要扳倒我們?”
  叢兆苦笑道:“因為另有一股力量要延伸過來--換句話說,有一股極大的勢力想要取‘青龍社’如今的地位而代之……”
  點點頭,燕鐵衣道:“嗯,這卻不失是個很好的理由。”
  叢兆謹慎的道:“這件大事,業已暗裡籌劃了很久,最近半個月來方成定局,且已有了確實的行動及步驟目標,只待其餘幾個組合的答覆肯定,便可立時舉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分頭猛撲‘青龍社’及其所屬……”
  燕鐵衣緩緩的道:“有這個膽量,具這種魄力,更且擁有雄厚威勢及組織手腕的主兒是誰?”
  吞了口唾液,叢兆嗓子有些沙啞:“‘大森府’……”
  表情變得嚴肅了,燕鐵衣道:“‘中州宰’駱暮寒?”
  叢兆幾乎微顫的道:“正是他!”
  江湖上,有幾個聲威最隆,勢力最大的組識分峙南北,各自稱雖,“青龍社”無疑是其中之一,但是,湖北常德的“大森府”亦堪可並肩相比,“大森府”是兩湖一帶首屈一指的武林組合,隱隱被黑白兩道奉為宗主盟首,“大森府”在當地的威信聲勢,就如同“青龍社”在北六省一樣的喧嚇,“中州宰”駱暮寒為“大森府”“府宗”,也就是一府之主,無論其武功、智慧、計謀、以及魄力,俱乃超群拔萃,難做雙選,手下戰將如雲,謀士如雨,實塌實的一位雄霸天下的人才之一,他有這個擴展的力量,更有囊括他人基業的野心!
  這些內情,這種情勢燕鐵衣自然十分明白,這須臾間,他的心情沉重起來了,他知道他將要面對的會是一個什麼樣的敵手,會是一個何等強大凶悍的敵手,設若真到了兩軍對陣的那一天,憑雙方的實力與決心來做殊死之戰,其後果之慘烈乃是可以想見的,這乃是一場或多場的硬仗,而且,必不可避免其殘酷與血腥的事實,那種事實,該又是如何怵目心驚,神鬼皆泣!
  叢兆艱澀的又接著道:“此外,‘天森府’除了聯合一乾別的幫會,最重要的臂助乃來自‘金剛會’,‘金剛會’的龍頭,‘八臂韋陀’蒲和敬已誓傾全力支持‘大森府’北進之舉,大當家的一定曉得,‘金剛會’的實力也是相當堅強的……”
  燕鐵衣陰沉的道:“我還知道駱暮寒與蒲和敬是八拜之交的結義兄弟!”
  叢兆吶吶的道:“此場災變一旦發生,勢必血流成河,屍積如山……‘青龍社’雖然力量雄厚,措手不及之下,怕也難免吃虧……”
  站起身來,燕鐵衣道:“叢兆,除了‘大森府’,‘金剛會’,還有那些幫派加入他們這個行動?
  叢兆也連忙起立,道:“據我所知,南邊的‘千人堂’,‘採花幫’,‘力家教場’全加入了,靠北邊,‘紅綢幫’可能也會參與,但‘黑峽派’方面則未敢斷言,我這一次來,就是跟著‘大森府’的耿清耿三爺來同他們再做商議,進一步的勸說他們入夥……”
  燕鐵衣雙眉微皺,道:“‘大森府’的力量我知道,‘金剛會’亦不可輕視,其他如‘千人堂’,‘採花幫’,‘力家教場’等組合卻無甚驚人之處,構不成太人的威脅,倒是這邊的‘紅綢幫’與‘黑峽派’相當有點基礙,一旦淪為敵助,我們非但壓力頓增,更且腹背遭擊了,卻不能不預做防範……”
  叢兆忙道:“大當家的,越早準備越好,怕事遲則不及……”
  嘆了口氣,燕鐵衣道:“真是一波方平,一波又起,況且這一次的浪遊,更要比上一次的更來得洶湧險惡,才解決了一個陰在暗處的‘大幻才子’,‘中州宰’駱暮寒卻又挾著浩浩之威硬生生當頭壓來了……”
  叢兆苦笑道:“大當家豪膽鐵腕,智勇雙全,我以為必能予‘大森府’以迎頭痛擊,使‘青龍社’化險為夷……”
  燕鐵衣道:“兩軍一旦對疊,衝殺展開之際,‘青龍社’力抗如此強敵,說實話,勝券能否在握,確實難以斷言--,不過,但願如此吧……”
  叢兆懇切的道:“大當家,往江湖上混生活,這樣的事情幾乎是無法避免的,爭奪與侵佔,貪婪和殺戮便往往組成圈子裡的全部內容了……‘青龍社’基業大,財源足,自是樹大招風,惹人覬覦,但再怎麼說,總也不能任人宰割,予取予求啊,咱們不唾涎人家的地盤,同樣也不允許人家騎到咱們頭上來……”
  深沉的一笑,燕鐵衣道:“說得對,叢兆!”
  忽然,他又異常關切的道:“對了,你溜到我這裡來示警,乃是極其危險,叢兆,這樁事嚴重萬分,若叫他們知道你洩了底,只怕對你就大大不妙了……”
  叢兆忙道:“大當家放心,這個嚴重性我當然清楚,不會讓他們懷疑到我身上的--我們一行三人北來,以‘大森府’的‘疤頭煞’耿清為首,如今他們還在七十裡外的‘白馬集’上,我是以探訪一位故友為名藉詞溜出來的,說好明天一早回去,他們再怎麼也不會連想到我是來向大當家通報消息的……”
  燕鐵衣道:“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叢兆道:“很簡單,我在路過前面‘和家圩’打尖的時侯,抽空潛至那裡的一家染坊找著了社裡派在那兒主事的一位‘鐵手級’的老哥探詢消息--他叫黃忱,與家兄是素識,找他,也是家兄事先交待的,我一說明身份來意,黃老哥立即告訴我今天大當家要來‘九同鎮’喝籌酒的事,我一琢磨時間路程,便在到達‘白馬集’住店的空檔裡溜出趕來,到了這裡,要打聽大當家的落腳處就很容易了……”
  燕鐵衣笑道:“不錯,我行蹤所至,‘青龍社’當地二百里內的各堂支壇,全都會有通報送達,以便候命應遣,你倒找對人了!”
  叢兆又道:“我來到這裡之後又不敢現身,只好躲在鎮外,一直到黑了天才跑進客棧裡隱伏於大當家的廂房左近,等得好心焦,我深恐大當家的今晚不回來就壞事了,胡府上人多品雜,我也不便插入,否則一個洩了底,便全完啦……”
  拍拍叢兆肩頭,燕鐵衣誠挈的道:““乾得,叢兆,同時也更要小心自己的安全!”
  叢兆笑道:“大當家釋念,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這是玩命的事,所以我一舉一動都已加意謹慎,步步小心了……”
  燕鐵衣忽道:“你和‘大森府’又是什麼關係?怎麼會加入他們的?”
  有些尷尬的漲紅了臉,叢兆道:“回稟大當家,說起來慚愧,還不是為了混碗飯吃?起先,在五年以前,我進入‘大森府’,只是做一名幫閑,平時替他們跑跑腿,領幾兩銀子零花,後來辦了幾件事,湊合著沒出紕漏,他們才好歹注意到我,這三年裡已算是‘府衛’了,所以‘府衛’就是‘大森府’的硬把子名稱,我是府裡中堂所屬……”
  燕鐵衣道:“為了我們的安危,卻累及你背叛了你的組合,叢兆,實在也苦了你,難了你……”
  叢兆一臉正氣,凜然道:“大當家是家兄的救命恩人,小的又是家兄扶持攜帶的,沒有大當家即沒有家兄,沒有家兄何來小的?此恩此德,重逾山,深似海,粉身碎骨難以報還,今天小的盡不上別的力,通風報信若再遲疑,不要說小的自己失去立場,忘恩負義,就連小的家兄也斷不會饒恕小的,為了大當家及‘青龍社’,小的拚了不吃‘大森府’這碗飯,拚了背個臭名,甚至不惜舍此性命,也要替大當家一效棉薄!”
  燕鐵衣又是感動,又是嘉許的道:“好,叢兆,大德不言謝,你如此的忠肝義膽,如此不顧危難的成全我們,這份情,我燕鐵衣及‘青龍社’上下俱皆鏤骨銘心,將來,待此事過去,若‘青龍社’尚能倖存,有我們的就有你的!”
  躬身施禮,叢兆誠惶誠恐的道:“在大當家道幾句話,我叢兆已死而無憾!”
  燕鐵衣搓搓手,道:“目前,你務必隱匿身份,切切不可露了底細,於你本身的安全,於我們異日消息的傳遞,都有莫大的關係……”
  叢兆道:“我明白,大當家。”
  燕鐵衣考慮周密的問:“他們那邊有人知道你哥哥同我的淵源麼?”
  搖搖頭,叢兆道:“沒有人曉得,家兄八年之前退出江湖,早已隱姓埋名,不做復出之想,道上記得他的朋友已是少之又少了,且小的進入‘大森府’又是家兄退隱三年以後的事,更少有人知道小的還有一位兄長,日常小的也從未提及,便算他們偶而得悉的小有位兄長,也不會連想到就是‘賽燕子’叢鴻,既便猜到是他,亦斷不可能發掘大當家與家兄的那段往事,時間太長久了,而當年與家兄結怨又被大當家施以痛懲的‘百刃莊’更遠在滇池,八年以過,人事變遷甚大,就更難透露出什麼傳言來了……”
  燕鐵衣平靜的道:“‘百刃莊’倒不必憂慮,昔年我出手救你兄長之際,並未報名,他們極少可能想到是我,就算你哥哥,也是我救了他之後的第三天才曉得我的身份。”
  接著又點點頭,他續道:“由你方才所言,業已看出你對這一層上早經留意,很好,以後言談舉止,更須謹慎,稍一疏忽,便將招至殺身之禍,千萬小心!”
  叢兆恭聲道:“是,大當家。”
  略一沉吟,燕鐵衣道:“這件事,與你今夜來此傳警的行動,令兄全知道?”
  叢兆頷首道:“家兄不但知道,更且代小的拿了許多主意,並一再交代小的盡速趕來向大當家密報消息。”
  燕鐵衣感慨的道:“八年了,你令兄仍然記著那一段過往的友誼,他真是個有正義感,重交情的血性漢子……”
  叢兆垂著手道:“只怕報不了大當家的恩賜賜于萬……”
  燕鐵衣攤攤手,道:“自己人,你說得太客氣了,你兄弟這樣豁命相讓,報不了你們恩德的人恐怕是我呢……”
  猶豫了一下,叢兆問:“大當家的準備如何應付這個局面呢?”
  背著手蹀踱幾步,燕鐵衣沉重的道:“我尚未決定。”
  叢兆低聲道:“‘大森府’他們既然廣結盟援,暗集幫手,大當家又何妨如法泡製?”
  燕鐵衣輕輕一嘆,道:“這一層我也想到了,但如此一來,雙方在大張旗鼓,各邀盟助的情勢下,便更加無可避免要爆發連串血戰,一待揚刃縱騎,則必橫遍野,血腥漫天,人命財物的損失,越將無可估量了……過份的殺戮與犧牲,總是有有乾天,內疚神明的,就像我們身處於這種圈子裡的人來說,也永不會覺得習慣……”
  叢兆擔憂的道:“大當家悲天憫人,所見甚是,不是,大當家有息事容讓之心,對方卻毫無成全長協之意,他們不覆傾‘青龍社’是斷不會干休的……”
  燕鐵衣道:“所以,我總想能有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來應付,既無須大量流血,又可以化解阻遏,這場天大的危機,如比,乃是最適當不過的了……”
  乾笑著,叢兆道:“只怕不容易呢……”
  燕鐵衣道:“當然,我也知道不容易,可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好歹盡力朝這方面去做,最後若是不行,至少我也問心無愧了,我的原則是--不到無以為繼的絕望關頭,絕不全面交戰!”
  叢兆急道:“但是,如果非打不行了呢?”
  幽幽的,燕鐵衣道:“假如真是非打不行了,也就是到了我們容忍的最大極限了,那時,‘青龍社’自當全力以赴,生死不計!”
  望著桌上搖曳的燈光,燕鐵衣童稚般的面龐上陰晴不定,光影的動湯映得他的神情起了一種怪異的明暗變幻,以至他童稚般的臉容便摻雜進某些特殊的,這般酷厲又寒凜的韻息了……
  叢兆感染了燕鐵衣身上所散發由來的酷意,不禁微微有些顫慄的反應,他急忙輕咳幾聲,囁嚅著道:“大當家,若是無事吩咐,小的想就此告辭了……”
  神色變得緩和了些,燕鐵衣平靜的道:“叢兆,你回去之後,請隨時將對方的情形以你認為長快,最牢靠的方法通知我們或我們的任何分支堂口,有關‘紅綢幫’及‘黑峽派’的反應我們也急須明白以定對策,另外,我再叮嚀你--小心自己。”
  微微躬身,叢兆道:“大當家不用記掛小的,小的自會謹慎行事,並隨時將他們的行動消息或一般情態設法傳遞過來為大當家參酌……”
  點點頭,燕鐵衣道:“至於我們這邊的應對之策,你則無須顧慮,我自會安排一條妥貼卻敵之計,到時侯,你會知道的……。”
  叢兆道:“小的先預祝大當家旗開得勝,小的就此拜別!”
  他剛轉身,燕鐵衣忽然又叫住他:“叢兆,你的鼻樑--是否受過傷?”
  伸手摸著鼻樑上凸出的骨節,叢兆苦笑道:“是的,大當家的觀察好仔細,我是在前四年與人一場衝突中吃對方打傷的鼻樑,這骨脊當時便突了出來,至今也長不平了……”
  燕鐵衣道:“假如你這鼻樑未會易形,方才我一見就會認出你來,也不必再煩你自己通名報姓了……”
  叢兆道:“小的鼻骨受創之初,連小的自己見著自己的模樣也覺得怪彆扭……”
  笑笑,燕鐵衣道:“好,你去吧!”
  當叢兆離開之後,燕鐵衣獨自坐下,面對孤燈熒熒,思潮紛亂如湧,這場即將來臨的災禍,該怎麼去應付呢?該如何在犧牲的最小限度內去應付呢?
  今夜,他知道,是再也睡不著了。
  燈光昏黃裡,燕鐵衣一時坐下,一時站起,反覆思量著解危渡厄之計,他不希望大量的流血,更不顧眼見漫天的烽火燃紅了半天,他巴盼著有個適當的法子來解決這場在他看來突兀十分的禍患……
  心裡苦,情緒更煩,更躁。
  江湖上的日子果真是這樣的難以挨過麼?即使像他此等的霸主豪雄來說?

runonetime 2008-06-02 05:22 AM

第22章 大森府 虎穴隱龍

  常德縣城,湖北境內。
  城西那條十分僻靜的“走馬大街”尾段左轉,有一條長長的弄巷,整條弄巷僅有一戶人家,那高聳雄渾的大青磚圍牆從街面曲折巷頭筆直伸展向巷底,中間是大門,白麻石九級梯階的兩側各蹲著一對巨碩猙猛的青銅獅,配以蓮瓣底座;門高兩丈,寬丈半,黑漆,白鋼獸環,擦得雪亮如銀,看上去,那股子氣派,那種恢宏昂峙的威勢,可就甭提有多麼個懾人之勢了。
  門樓下,三個金閃閃的六鬥大字嵌現--“大森府”。
  在“大森府”的對面,則是這條長巷前街那些住戶的後頭簷牆了。
  輕捷低促的發力聲自巷口傳來:“嘿唷”“嘿唷”一乘黑頂軟轎由兩名轎夫抬著健步如飛的奔進巷子裡,轎夫的因條腿挪動疾快,腳步落在石板地面上毫無聲息,轎後一個青衣小帽小廝模樣的年輕人氣噓噓的,在跟著轎子跑,他肩背手提著大包小包,一副力有不勝之狀。
  轎子來到“大森府”的石階之下停住,跟在轎後的青衣小廝立時搶前一步,十分機伶的打起轎簾,呵著腰道:“到了,孫大爺……”
  這小廝一抬頭側身,老天,不是別人,居然竟是燕鐵衣!
  當然,燕鐵衣在這裡是不可能用本名的,“大森府”知道他的人都叫他是”小郎”,曉得他姓張,是府裡總管事孫雲亭孫大爺的好友趙掌櫃介紹來打雜腿的一房遠親晚輩;“小郎”給他們的印象是人生嫩,但和和氣氣挺勤快,就是有時像個大姑娘似的容易害臊——腆腆的透著幾分鄉下人味道。
  “小郎”在“大森府”的工作是在總管事身邊聽差打雜,當然是下人身份,但“小郎”
  幹得十分稱職,才上工三天,業已頗得總管事孫大爺的歡心了。
  這樣的環境與工作性質,在燕鐵衣來說自是相當尷尬的,可是為了他身負的重任,為了多少生命的延續及無端的爭戰息止,他也只好委屈自己,勉為其難又冒著萬險的前來執此賤役了。
  這一著匪夷所思的妙棋,便是燕鐵衣在苦思一夜之後所想到的除了大規模血戰之外唯一的辦法--可能防止千百條人命犧牲以及烽火遍燒江湖的唯一辦法。
  經過那天晚上整晚的籌思,燕鐵衣決定由他自己親身易裝改扮,潛伏虎穴,連用他本身所俱有的一切力量以任何方式,就在“大森府”之內阻止這場血戰的發生,當然,所謂“以任何方式”,乃包括了和平的、激烈的、仁慈的、殘酷的每一種行事法則,或者用計、或者以力、或者明來、或者暗幹,總之,不管是那一種方法,是如何作為,全以粉碎,阻止這一場浩大的拚殺為目的。
  燕鐵衣之所以要親來冒險,自亦有其不得已的苦衷--他的武功高,富機智,有膽識,反應快,眼光遠,都是少有人及的,最主要還在於“大森府”的人從上至下沒有認識他或他見過面的,他的外形又是如此易於喬裝,一旦喬裝更是不露絲毫破綻,完全就是一個聰明伶俐又童稚未泯的大孩子狀,不論外間如何傳言,對他會有些什麼描述,他以眼前的模樣朝人前一站,只怕剜掉那人的眼睛他也不會相個這個小廝就是梟中之霸,黑道大豪,喧赫天下的“青龍社”大龍頭燕鐵衣!
  這個艱巨的任務,若是派別人來,委實有許多的困難!外型的限制,年齡大的不易偏造來歷掩飾,年齡小的又無可擔此重任,自保的能力,行事的力量與技巧,處置的充當,對楚個事件的觀察深入及反應,尤其緊要的是,對一切效果的責任,因此,除了燕鐵衣本人,實在也找不出更適合的人選來了。
  如果燕鐵衣的希望能夠達成--他便可以用少數的人命換取多數人命的犧牲,能夠流少量的血以避免大量的流血,能使爭鬥局限一隅,更局限在敵人的陣營裡,花輕微的代價消彌這場嚴重的危機,不使干戈蔓延天下;他尚不知道用什麼法子來達到目的,但他不惜用任何手段,只要接近了敵人,他相信總有較大的可能性,這,也是搏命的本質在於仁慈,巧技的運用上為原則吧?
  來到“大森府”充當小廝已有三天,燕鐵衣是由常德縣城裡開設糧行的趙掌櫃推薦進來的,自然趙掌櫃亦不知道他的真正身份,趙掌櫃的大舅子在外面做單幫生意結識了以開酒樓為掩護的“青龍社”一位頭領,透過這位“鐵手級”頭領的關係,將他們的雙龍頭當家以一名窮親戚後生的名義介紹給趙掌櫃的大舅子,再經過這位亦不知內情的商人轉引至趙掌櫃面前,然後,由趙掌櫃推引給“大森府”的孫總管事;在進行過程之前,燕鐵衣對探詢進入”
  大森府”的每一條可經之路也煞費苦心。又須不落痕跡,又要出乎自然,頗為不易,但是,只要花功夫去找,路子總是有的,也多虧“青龍社”的力量大人面廣,辦起事來方才事半功倍,得心應手,這其中,人情的關說少不了,而趙掌櫃與他的大舅子同情心的發揮亦有推動作用,至於燕鐵衣要求進入“大森府”工作的理由只是為了那裡入息較豐,經驗易得的藉口是否實在,就不是這兩位中人所能體察的了……。
  本來,燕鐵衣要進行這個計劃可以運用到叢兆的關係,但他為了不使叢兆牽涉上絲毫疑點,斷然另行他途,表面上做到與叢兆沒有任何瓜葛的地步,這樣一來,彼此間在行事方面都要便利得多至少,萬一事敗,他也給叢兆留了一條退路!
  今天,是燕鐵衣跟隨孫大爺到街上辦幾樣雜貨,另外取回大小姐的鞋樣子,二少爺指定購買的“雅雅軒”三色素餅;這一來一回,孫大爺坐轎,他只有跟在轎後拿東西跑腿的份,這種滋味,他嘗起來的確是新鮮。
  孫大爺孫雲亭是個年已五旬,又高又瘦的精明人物,蓄著兩撇八字胡,整天旱煙桿子不離手,老喜歡在煙霧迷繞裡瞇著一雙細眼端詳人……。
  隨著孫大爺進了大門,繞過西園踏入那前後兩進的一排青瓦精舍裡,這裡就是管事房了。
  往自己那張太師椅上一靠,孫大爺先把桌上小瓷壺裡的茶端起來啜了一口,潤潤嗓子,然後輕咳一聲,用漢玉煙嘴點了點桌上擺著的東西。
  “小郎呀,這飾盒子裡是大小姐的十二整雙鞋樣子,拿去後院給大小姐看看中不中意?
  ‘雅雅軒’的三色素餅直接給二少爺送去,免得放久了變味,其餘的放在這裡,我自會叫阿貴派用……”
  燕鐵衣白淨透紅的面容上露出一抹憨真的笑意,他垂著手道:“素餅買得多,大爺要不要自己留下一盒?”
  呵呵笑了,孫雲亭道:“你這份心意是不錯,可惜我對這玩意沒什麼胃口,再說,我與二少爺分東西吃,叫人知道了不背後罵我是老蟲才怪!”
  燕鐵衣殷勤的道:“大爺這一趟又累了一上午,要不吃個素餅點心也好!”
  孫雲亭道:“不用了,人哪,歲數一大,吃東西就不比你們年輕人了,味精牙松的,這種黏膩甜食,進了口我還嫌它粘得慌呢!”
  燕鐵衣抹抹額頭上的汗水,先趕著提壺給孫雲亭沖上開水,然後才抱起桌上的東西道:
  “大爺,你老還是歇會吧,我先把這幾樣東西送進去,回頭再叫阿貴來聽大爺差遣,大爺就別再勞動啦。”
  孫雲亭吸了口煙,道:“好吧,東西送去,早點回來。”
  燕鐵衣匆匆出門,孫雲亭坐在那裡不住點頭,望著燕鐵衣的背影,日光中頗帶贊許之色,他在想這次趙掌櫃介紹來的小廝,可真不賴,又秀氣,又靈巧,又通人意!
  “大森府”“府宗”“中州宰”駱暮寒膝下有一子一女,大女兒今年二十三了,出落得一朵鮮花也似,又美又俏又慧詰,是駱暮寒夫婦倆的掌上明珠,第二個是兒子,年方弱冠,生得也相當英俊瀟灑,可惜的是因為武林家世,喧赫一方,多少染了幾分紈衿子弟的習氣。
  女兒叫駱真真,兒子叫駱志昂,都俱有一身精湛的家傳武功,當然,在駱暮寒親自的傳授裡,強將手下豈有弱兵?
  後院中,那片人工小湖上的八角巧亭裡。
  唇紅齒白,人才一表的駱志昂正與幾個年紀相若的朋友逗弄著各人飼養的龍鳥,一邊高談闊論,笑語喧騰;燕鐵衣從曲橋上走來,雙手奉上四盒素餅!
  “二少爺,你要的點心買來啦!”
  駱志昂取過上面的紙盒,打開來,先拿出一枚素餅張口大嚼,邊道:“其餘的都放在石桌上,大家吃!”
  他的三個朋友立時嘻嘻哈哈一擁而上,狼吞虎嚥,瓜分而食。
  駱志昂叫住了正待退下的燕鐵衣,瞪眼道:“小郎,你到那裡去?”
  燕鐵衣吶吶的道:“我去給大小姐送鞋樣子!”
  眼珠子一翻,駱志昂道:“素餅,我說大家吃你為什麼不吃?”
  燕鐵衣天真的一笑道:“二少爺,我是下人,怎麼能同你的貴朋友相提並論?”
  駱志昂怒道:“放屁,什麼上人下人?我說你是什麼人你就是什麼人,叫你吃餅,你不吃,這就是看我不起,既然看我不起--罰你與我過三招!”
  裝做大驚失色,燕鐵衣央求道:“做做好事,二少爺,你這一身功夫直比大羅金仙,我那夠你一隻手指頭頂的!莫說三招,就是半招,我也擋不過呀……”
  哈哈大笑,駱志昂道:“小郎,你今年二十歲了,是不是?”
  惶恐的,燕鐵衣道:“是二十歲了,二少爺!”
  駱志昂傲然道:“你二十,我也二十年歲相若,我更不比你多生顆腦袋,多長條手臂,你怕什麼?來來來,男子漢大丈夫,別這麼沒種!”
  旁邊,一個錦衣華服的白臉青年拍著手起鬨:“志昂說得對,小子,你好歹也是個男人吧!是男人就該有點骨氣,這樣娘娘腔不怕把人膩死?快和你家二少爺試招!”
  另一個滿口黃牙的胖子也怪叫道:“同好手過招,勝向名師學藝,小子,這是你的造化呀!”
  駱志昂躍躍欲試的道:“你可真沒種呀?”
  塞了一嘴餅渣的那個鬥雞眼少年也吆喝起來:“小郎,一個男人除了給人倒洗腳水清理馬桶之外,還有男人該做的事哩,那有你這麼‘熊’的?!”
  瑟縮著,燕鐵衣畏怯的道:“請各位少爺就放過我吧,我怕,我不敢……”
  黃牙胖子叫道:“沒種!”
  華服青年在逗火:“志昂,你先動手!”
  鬥雞眼也慫恿:“快嘛,志昂,露兩下子大家開開眼界,樂一樂……”
  燕鐵衣直往後退,一付窩囊相:“二少爺,請你大發慈悲,可憐可憐我……”
  猛然間,駱志昂斜閃暴起,左手虛指,右掌偏落,燕鐵衣驚叫一聲,人已橫著摔倒,身子尚未沾地,駱志昂足尖倏挑,又被帶了個大跟鬥,跌在那裡還沒爬起來,駱志昂已提著領子將他擲出亭外,“噗通”一聲水花四濺,他“咕嚕嚕”喝著池水,雙手掙扎亂舞,浮沉不定,拚命呼救!
  巧亭裡,四個年青人笑得前仰後合,認為有趣之極!
  曲橋那邊,驀而傳來一聲嬌叱,半空中人影飛閃,有如乳燕凌波,在水面上一沾而起,拎著混身透濕的燕鐵衣,在一個美妙的旋回下落進亭中!
  一襲月白衣裙,秀髮如雲高挽,眉目似畫,肌膚賽雪,果真豔麗俏媚比同桂宮嫦娥--駱真真。
  這時的駱真真,粉面如霜,星眸含嗔,另有一股令人不敢仰視的鳳儀雌威:“二弟,你知不知羞?”
  有些畏懼的往後退了退,駱志昂卻又硬著頭皮辯白:“開開玩笑嘛,大姐,誰知道小郎這麼不中用……”
  冷冷一哼,駱真真道:“開開玩笑?把人欺負成這樣還叫是開玩笑?你說他不中用,只是因為小郎沒學過武功,當然比不上你這技藝超凡的練家子,你要有本事,找硬的去碰,光拿自己家裡的下人取樂算是什麼英雄!”
  面紅耳亦的,駱志昂道:“大姐,我又不是故意的,你又何必發這麼大的脾氣?”
  駱真真怒道:“還狡辯?我們到爹那裡去理論!”
  駱志昂連忙告饒:“好大姐,下次我不敢了,別這麼兇好不?你罵了訓了也就夠啦,何苦再去向爹告狀?爹再罰了我,你忍心?”
  又好氣又好笑,駱真真罵道:“沒見你這樣的厚皮,還不快滾?少在我眼前惹厭!”
  說著,她那威移四射的眼睛又掃向那三個噤若寒蟬的青年,於是,駱志昂暗暗示意,四個人急忙一溜煙的跑開了。
  燕鐵衣已自地下站起,身上滴著水,衣裳全濕透了貼在肌膚上,他瑟縮著,索索抖個不停,臉色也泛了青白……
  轉過身來,駱真真憐憫的看著他,輕柔的道:“小郎,看你這樣子,落湯雞似的,我弟弟自小就皮,野得不得了,你以後別招惹他,遠著點,自己也少受捉弄!”
  上下牙床捉對兒打顫,燕鐵衣也覺得真有點冷了。
  “多謝大小姐,救命之恩,剛剛才若不是大小姐,恐恐怕我就要被淹淹死在池子裡了。”
  “噗嗤”一笑,駱真真道:“你也是呆--我弟弟再調皮,也不會真想淹死你呀,他與你又沒什麼深仇大恨;我早來一步,也不過使你少喝幾口水而已,二少爺怎能叫你淹死?”
  燕鐵表又是忸怩,又是惶恐的道:“是!是!我不會說話,還請大少姐恕罪!”
  嫵媚的笑,駱真真道:“瞧你這付傻像--冷不?”
  點點頭,燕鐵衣囁嚅的道:“冷……”
  駱真真溫和的道:“快回去換身乾衣裳吧,當心招了涼可不是鬧著玩的!”
  燕鐵衣憨直的道:“謝謝大小姐關注!”
  他才移動腳步,又像想起了什麼事似的站下來,伸手自懷中摸出那只早被池水浸透的錦盒抖索索的雙手奉上。
  怔了怔,駱真真問:“這是什麼呀?”
  燕鐵衣垂下頭去,怯怯的道:“是……是給大小姐帶回來挑選的鞋樣子……”
  駱真真跺腳道:“天,這還能用嗎?都叫水泡散了!”
  燕鐵衣哆嗦著道:“大小姐包涵,都是我的不對……”
  恨恨的,駱真真道:“不怪你,全是我弟弟不好,淨出漏子,惹麻煩--我還急等著選樣做鞋呢,這小鬼可惡!”
  燕鐵衣焦急的道:“這怎麼辦呢?大小姐,可不能誤了你的事呀……我看,我還是替你再跑一趟吧……”
  嘆了口氣,駱真真搖頭道:“算了,回頭我再找人重繡吧,小郎你趕快去把濕衣笑換下來,這個樣子我看了都不好受,記得把身上拭乾--”
  突然,最後這句話一出口,駱真真沒來由的覺得臉上一熱,心口,“咚””咚”跳了幾跳!
  燕鐵衣恍似未察,吶吶的道:“我曉得,大小姐,石桌上的素餅,你就拿去吃了吧!放在這裡怕被糟蹋了,怪可惜的……”
  駱真真,沒好氣的道:“胡說,叫我吃他們剩下的東西?”
  燕鐵衣有些失措的道:“不,大小姐別誤會,我只是怕東西被糟蹋了……”
  眉兒一挑,駱真真道:“要吃,你自己拿去吃吧。”
  一雙手不住往身上擦,像要擦掉手心上的什麼,燕鐵衣慌亂的道:“謝謝大小姐……我不吃……我要回去換衣裳了……我只覺得冷,一點他不餓……”
  微偏著頭,駱真真道:“小郎呀,你怎麼這樣容易發慌呢?一點小事,我看你就沒‘則’了,生嫩得還不如一個女孩兒家--嗯,似是一只動不動就受了驚的小兔子……”
  燕鐵衣不禁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覺,有生至此,居然會被一個女人形容為容易受驚的小兔子,這件事若被傳揚出去,將來一旦真像揭露,必然會是一個天大的笑話,他梟霸,竟系一只“容易受驚的小兔子”……
  心裡是這樣的尷尬,表面上他卻只好又扮出一付忸怩羞窘的模民,站在那裡絞叉著雙手,腳尖不住在地上畫圈子,憑空越顯出幾分天真童稚之態來。
  駱真真笑容如花,有趣的道:“看你,多像個不懂事的小弟弟,比起二少爺,你嫩多了!”
  燕鐵衣低著頭道:“我……我那能跟二少爺比?我一向土氣,鄉下窮孩子,也沒見過什麼世面,少受人夾磨……”
  駱真真親切的道:“話也不是這樣說,其實你比二少爺好得多,這樣更顯出你的誠摯樸實來,叫人一見,就知道你是個篤厚純潔的好孩子……”
  燕鐵衣抗議的道:“大小姐,我已二十出頭了,不能再算是個‘孩子’啦……”
  駱真真倩笑凝眸:“小郎,越是孩子氣重的人越不願被看成孩子,你就正是如此,在我面前,我已經足可做你的大姐姐了,你還何必硬要強充老成呢?”
  紅著臉,燕鐵衣吶吶的道:“你是大小姐,不是我的大姐姐,我不敢這麼放肆……”
  駱真真輕輕跺腳:“小郎,你真迂!”
  燕鐵衣振振有詞的道:“上下有序,尊卑有分嘛,書上是這麼教人的……”
  一陣冷風吹來,燕鐵衣似真似假的又哆嗦了一下,身子微微收縮,駱真真關注之情自然流露:“得了,你回去吧,再磨蹭,準要招涼……”
  一面說,她一面親自把石桌上剩下的素餅裝回盒裡,遞給燕鐵衣,溫和的叮嚀著:“這些素餅你帶回去吃,別忘了到廚下先熬碗紅糖姜水喝下驅驅寒氣,自己的身子要當心,出門在外,比不得在自己家裡事事有老人照應,小郎,你來這裡雖是侍候人的,卻並不是叫你連自己的健康也可忽略了,知道嗎?”
  燕鐵衣一臉感激的神色:“多謝大小姐的愛護關心……”
  待他離開巧亭,走過曲橋,偶一回頭,還可望見駱真真仍然獨立亭內,怔怔的向他這邊望著,表情上似乎帶著迷茫的意味……
  嗯,駱真真待他可確是不壞,這位大小姐的心地十分善良,人是冰雪聰明,卻半點大戶人家小姐的驕橫做作味道都沒有。
  回到管事房外面的那間矮屋裡燕鐵衣換了衣衫,坐在床沿默默尋思,他想的不是駱家姐弟,更非孫大爺交待的差事,他在想今夜即將是他改頭換面來此之後首次與他手下人約定會面的日期了。
  當然,這樣的晤面,必須要做到絕對的隱密及不露痕跡。
  今夜起更時分,來相會的人可能是“青龍社”的二領主應青弋!

runonetime 2008-06-02 05:23 AM

第23章 巧運籌 神通各顯

  這是間狹小又破舊的閣樓,在一戶人家的主屋後面,平凡得就如同千百處這樣古老的建築一般,毫不起眼。
  閣樓中燈光如豆。
  應青弋正向燕鐵衣施禮完竣,他身邊還肅立著熊道元。
  燕鐵衣先行盤膝坐下,一伸手道:“來,時值非常,大家都不用拘禮,隨便坐吧。”
  一邊對面坐下,應青戈的視線卻異常新鮮驚奇的打量著燕鐵衣目前的這身打扮--青衣小帽,標準下人小廝的打扮!
  笑笑,燕鐵衣道:“怎麼樣,還合適吧?”
  立即收斂目光,正襟危坐,應青弋道:“魁首是指--?”
  燕鐵衣道:“我是說我這身穿章打扮。”
  尷尬的一笑,應青弋忙道:“為了挽救多條生命及減少本社所屬的損傷,魁首也委實用心良苦了,這些日來,魁首想必頗受折磨吧!”
  燕鐵衣道:“還好。”
  應青弋搖頭道:“魁首親自來受委屈,不但忍辱負重,更冒著生死之危,我們卻坐享其成,真是莫大的罪過,鵠候期間,如芒在背--”
  微微一笑,燕鐵衣道:“不必,我做這件事心安理得,因為我是為了一個仁慈的目標。”
  應青弋道:“話是這樣說,但以魁首之尊,堂堂一幫之主,卻屈居僕屬下人之流,執此賤役於敵營,魁首的犧牲可是太大太重……”
  燕鐵衣平靜的道:“只要能將這場漫天的戰禍阻遏在敵陣之內,不使其展開便予破滅,只要能減少人命的傷亡及大量的流血,我受這點屈辱又算得了什麼,將我目前付出的代價與那可能形成的慘烈後果一比,那我這代價可就太微不足道了!”
  這時,熊道元吶吶的開了口:“魁首--你如今的工作,習慣麼?”
  燕鐵衣笑道:“勉強還能應付,道元,你跟了我這些年,恐怕尚不知道我竟俱有這樣的天才吧?以我這點才能,充任個小廝還綽有餘裕呢……”
  熊道元吸了口氣道:“一見魁首這身打扮,我,我覺得有點匪夷所思,幾乎不敢相信這就是魁首了!”
  燕鐵衣打趣道:“昔為座上客,今淪階下囚,嗯?”
  吞了口唾液,熊道元道:“魁首,我真難以想像,魁首如何去做那些事?這……這實在大過荒唐可笑,不可思議,我們的魁首居然--居然給人家去端盤拿碗,掃地抹桌,天爺!”
  燕鐵衣笑道:“這沒有什麼,我除了你說的這些之外,還另加跑腿打雜,清理馬桶溺器呢,但我幹得很稱職,做一行就該像一行,可是!”
  熊道元喃喃的道:“我的天……”
  燕鐵衣道:“有時,我一面在做些事,一面忽生異想--如果有一天我這‘青龍社’的魁首垮了台,倒還不愁找不著差事混碗飯吃哩!”
  苦笑一下,熊道元忙道:“魁首快別提了,越說,我心裡越不是滋味,欸……”
  應青戈也嘆口氣:“我好像犯了罪一樣--再念及魁首眼前的處境,都坐立不安,食難下咽--。”
  擺擺手,燕鐵衣道:“好,先不談這些了,青弋我來此之前,交待的各項佈置方案可曾依序進行了?是否全照我的指示去做的?”
  又精神一張,應青戈朗聲道:“完全遵照魁首的諭令分頭齊進,依序準備,現已全都如期就緒--本社總壇業已暗中備戰,防守更形嚴密,各地分支堂也一律化整為零隱伏分散,但卻可以在極短的時間迅速召集成軍,北地的六個盟幫,亦已派人前往連系,並得到他們的充諾全力支持‘青龍社’,同時,也透過第三者的關係向‘紅綢幫’,‘黑峽派’勸導他們打消與本社為敵的企圖,這第三者乃是‘白楊山’的老當家齊如恨,他年高德劭,威望甚隆,尤其對魁首素來敬仰,由他出面斡旋,‘紅綢幫’及‘黑峽派’多少要琢磨琢磨!”
  燕鐵衣皺眉道:“他們可已有了答覆?”
  應青戈低聲道:“正如我們原先預料的幾個可能反應之一--他們均不承認,堅決表示絕無與‘大森府’串通合謀‘青龍社’的行為,但不管他們承認與否,齊老當家的意思表過,話也傳到,他們自然也會心中有數了!”
  點點頭,燕鐵衣道:“齊老頭子沒有洩底吧?”
  應青戈道:“當然沒有,他向對方表示甚至我們尚不知此事,他說他所以出面勸導疏通的原因是聞得謠言所傳,為了武林一脈的和氣,千百生靈的延續,這才主動由面斡旋折衝,齊老當家並一再曉以利害得失,語多警惕--”
  燕鐵衣道:“齊老頭子乾得好!”
  應青戈接著道:“除此之外,我們已遵囑調集了一支人馬伏候‘常德’五裡左近的‘麻石坡’,這支人馬全為死士組成,由三領主莊空離親自率領,另徵調了各地分支堂的百名好手加入,崔厚德亦在其中,成員二百名亦俱為精挑精選驃悍勇猛之輩,只要魁首諭令一下,可在半個時辰之內便驟騎直撲‘大森府’!”
  燕鐵衣道:“很好,這支人馬是我的錦囊妙計之一,不到最後關頭不會用著他們,但一待用上,即乃表示全面血戰的展開了!”
  應青戈又道:“常德縣城西走馬大街的前段,新開張了一家香燭店,那就是我們設在此地的聯絡站,魁首有事,逕往交待傳諭即可,主持其事的弟兄及由嶺上直接派遣,是我屬下的大頭領洪福泰……”
  燕鐵衣頷首道:“洪福泰這人穩練精明,頭腦清晰,選得不錯。”
  望了熊道元一眼,應青戈道:“魁首,道元今天來此之後,就不跟我回去了,他直接轉向‘麻石坡’的莊空離報到……”
  燕鐵衣沉吟著道:“‘楚角嶺’上人手夠分配麼?”
  熊道元搶著道:“夠了夠了,魁首,屠大領主,應二領主,陰大執法都在山上,而且那一幹‘衛山龍’及刑堂執事也未分派出來,力量足夠,再加上其他盟幫支流的協助,包管穩如磐石,倒是外面的人手較為單薄了些呢--”
  笑笑,燕鐵衣道:“你呀,想做什麼便順著說什麼,通盤的情勢我莫非還不如你了解得透澈麼?要你來給我闡述?”
  應青戈道:“另外,每兩天見面交換一次消息及異變狀況,這個責任由熊道元來擔當,以後我們的情形直接發交到‘麻石坡’,熊道元再來面稟魁首,魁首有指示,也由他帶迴轉交--‘楚角嶺’上的傳驛快馬早已備妥了!”
  燕鐵衣道:“我與道元見面地點要每次更換,今天在這裡,下一次我們就選定城外的‘天恩廟’吧,待在‘天恩廟’見過了,再另挑第三次的約會處所,地方經常移換,安全性也就相對的增加了……”
  應青戈又道:“魁首如有緊急指示,不及等到與道元見面之日時,當請直接交待香燭店的洪福泰傳諭過來。”
  燕鐵衣道:“我曉得。”
  舒展了一下雙腿又再盤起,應青戈問道:“在‘大森府’的幾天裡,魁首見過‘中州宰’駱暮寒本人沒有?”
  燕鐵衣道:“遠遠見過一次,他好像很忙,在家的時間不多,每一回來,則大廳中人進入出更形紊亂,‘大森府’連前中後三堂堂首加上‘府衛’約有二十餘名,初步觀察,其中確有不少身懷絕技的硬角色,有兩三個更是神旺氣盈,精華內蘊,顯然更非等閒……駱暮寒身邊經常跟隨的人是三名護衛,兩個謀士,他門下尚有一批清客,閒說亦不乏計智突特之輩,總之他的根底相當穩扎!”
  表情凝重,應青戈道:“魁首可也見到‘金剛會’的當家‘八臂韋陀’蒲和敬了?”
  搖搖頭,燕鐵衣道:“蒲和敬我卻尚末見到。”
  熊道元插口道:“魁首,聽說姓駱的有一男一女兩個寶貝?”
  燕鐵衣道:“是的,長女駱真真,次子駱志昂。”
  熊道元笑道:“那駱真真,據傳還頗俱姿色呢。”
  燕鐵衣道:“很秀氣,駱志昂也挺俊的。”
  應青戈問:“都會武功?”
  燕鐵衣一笑道:“不但都會武功,而且火候頗深,你想,他老子是什麼人物?在這樣的老子調教下,他的兒女再差也差不到那裡去!”
  微微一笑,他又道:“那駱真真,心地不差,賦性溫和,是個明理通情的好女孩,但她弟弟駱志昂就未免失之驕縱,染有幾分紈衿子弟的習氣了--”
  熊道元哼了哼,道:“這小子是教訓受得少!”
  燕鐵衣淡淡的道:“年輕人,總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尤其駱暮寒又只有這一個兒子--”
  應青戈深沉的道:“設若真要大火拚了,只怕姓駱的就連這一個兒子也保不住啦!”
  若有所思的默默不語,燕鐵衣像是在考慮一件什麼事。
  半晌--
  應青戈道:“魁首,你可有了腹案--怎去對付他們,破滅他們的侵犯野心?”
  燕鐵衣道:“現在尚未肯定。”
  輕輕的,應青戈道:“暗殺如何?學‘大幻才子’以前的那一套?”
  一拍手熊道元道:“對,各個擊破,分散殲滅!”
  燕鐵衣道:“這也是我打算運用的手段之一!”
  應青戈提醒他道:“魁首可得小心暗藏著的兵刃呀!”
  燕鐵衣安詳的道:“放心,他們不會發現的。”
  應青戈笑著道:“那位總管事孫雲亭,魁首個可以在不落痕跡的情形下加以利用,他一定知道不少‘大森府’的機密內情……”
  燕鐵衣道:“我怎麼會忽略了這個大好的牽線人?我早已開始在這上面下功夫了,不過,孫雲亭人很精猾,口風也緊,要從他嘴裡套出消息也並不是件太容易的事,不要操之過急,我相信遲早總能有點收穫。”
  忽然,應青戈問:“對了,叢兆回來沒有?”
  燕鐵衣道:“還沒回來,算時間,約莫也就在這一兩天了。”
  應青戈感到有點好笑!
  “他回來一見著魁首,不大吃一驚才怪!”
  燕鐵衣也笑道:“這怕免不了--他只知道我們要採取對策應付‘大森府’,但他卻不會想到我們採取的對策竟然如此!”
  站起來走了兩步又坐下,應青戈道:“叢兆回來之後魁首行起事來就會便利多了……”
  燕鐵衣頷首道:“當然,在‘大森府’,他的力量可要比我來得大!”
  熊道元嘿嘿笑道:“叢兆這傢伙還算有良心,知道感恩圖報,而心思又還靈巧,能神鬼不覺的把這件大事透了過來,更使半點痕跡不露,猶大搖大擺像個人王似的在‘大森府’吃糧領餉--”
  燕鐵衣道:“他做這件事也相當冒險了,一個弄不好,自己的腦袋就先要搬家,‘九同鎮’的客棧裡,我都替他捏著把冷汗!”
  鷹青戈嚴肅的道:“魁首,此人如此重恩尚羲,少不得要重重補報!”
  點點頭,燕鐵衣道:“這個當然。”
  說到這裡,他又告誡熊道元:“無論在任何情形之下,道元,只準我找你,不准你找我,‘大森府’你更不得潛近一步,否則,一旦事敗,就前功盡棄了,你知道其中利害。”
  熊道元忙道:“魁首放心,我謹記著--”
  燕鐵衣又道:“‘大森府’的能耐不比一般二流幫會組合,他們的行事效率異常驚人,千萬疏忽不得,就連我也是戰戰兢兢步步小心的,你在常德縣城裡,一舉一動也要加倍謹慎了。”
  熊道元連連點頭:“是,魁首。”
  站起身來,燕鐵衣道:“青弋,你還有事麼?”
  跟著起身,應青弋垂手道:“沒事了,魁首身處虎穴,務祈珍重!”
  燕鐵衣道:“謝謝你,你也一路順風。”
  搶前一步拉開閣樓上的那扇破門,熊道元恭敬的道:“魁首好走--”
  拍拍他厚實的肩膀,燕鐵衣一笑道:“後天此時,‘天恩廟’再見。”
  青衣小帽的身影下樓而去,眨眼間便隱沒在那一層屋脊的陰暗中了。
  ※        ※         ※
  “大森府今天的氣氛有點與平常不同。”
  時辰才一過午,近百名一色一式黑衣勁裝的彪形大漢已紛紛在府內外各個通路要街布崗插樁,這些人全配有朴刀及弓箭,更攜有銀笛鑼鼓等傳警的器具,由十餘名,府衛率領指揮,頃刻間,整座大森府已置于一片森嚴的戒備之中。
  建築得雄偉寬廣的前堂大廳,群英堂警衛最是嚴密,近百名人手倒有三十餘名環守此處,將大廳四周團團圍起,十名指揮調度的府衛,也有五名親伺左右。
  當然,府裡的一幹僕役也有得忙的,備茶水,擺桌椅,清潔場地;尤其大廚房,一早就開始準備起來,聽說除了要額外供應二百多外客的晚膳,還得到時候擺出六桌上好的全席來……。
  總管事孫雲亭不但能幹,更沉得住氣,事前一點跡象不露,到了凌晨起身,立即交待安排,有條不紊的另加細思周到,只一個上午,所有該預備妥的大小工作業已完全做好。
  燕鐵衣跟著孫雲亭前後打轉,東奔西跑,由於開始不知是什麼事,一邊忙一邊就暗裡嘀咕起來,但轉不了多久,他使遂漸明白“大森府”今天之所以如此緊張忙亂是為了什麼了--。
  午後,有一個十分重要的會議要在這裡召開,主持盛會的人,就是“大森府”的“府宗”“中州宰”駱暮寒,要親臨並與會商一些人物,俱是南面武林道上聲威赫赫的大豪霸主,或是幫派之首,或是稱尊一方,名揚天下的英傑高士,常德地面有頭有臉的同道也差不多都要來。
  經過燕鐵衣謹慎的打聽探詢,約略知道了下午要來參加會商的主要人物是”金剛會”當家“八臂韋陀”蒲和敬,二當家“鐵君子”黃丹,“金剛會”的四位“大阿哥”;此外,”
  千人堂”的堂首“大虎郎將”杜山農,二龍頭“紫冠鷹”尹超,以及五位令主,“採花幫”
  的幫主“角龍”苟楚懷,副幫圭“雪濤刀”符翔,另率同幫中堂主三人,常德地面的“力家教場”總教頭“白髯客”蕭進,和他手下的六名大教頭,除了這些人之外,尚有三個頗出燕鐵衣意外的江湖高手出現--“丹頂缸”孟皎,“烈火金環”曹廣全,以及那帶有濃厚傳奇色彩,素來便神出鬼沒,飄忽不定的公孫大娘公孫莫愁!
  燕鐵衣人在忙著,心裡卻盤算如何設法去獲悉這個會議的秘密--他知道駱暮寒突然召集會商,在這個時候又以這種規模舉行,其主要商討內容必然是針對侵襲“青龍社”的步驟策略,而對燕鐵衣來說,其重要性自是無可言喻的,他必須要得到這場會議的各項結論與方案內情!
  午膳後,他總算空閒下來,這時距離那場會議的開始還有個把時辰,總管事孫雲亭苦了半天,二更鼓晌了,整座“大森府”刁斗森嚴防衛周密,但表面上卻十分平靜。
  看起來燕鐵衣是一派悠然自得的,正如同一個剛剛忙完了輕鬆下來的僕役一樣,那麼滿足又舒服的坐到管事房簷下的一張竹椅上。
  嗯,一個以勞力為生的長工,他的一點享受無非也就是工作後的休憩,他不會再去奢想其他遙遠的事,燕鐵衣這時也扮出這個調來,只不過他的腦子裡思潮起伏,意念轉動,那種精神上的忙碌情形,卻正好與他肉體上的安閒成反比,他在想如何獲取敵方的議事聚商過程中的秘密。
  有人走了過來,步履十分輕細,燕鐵衣早已聽見,但卻裝做懵然不覺之狀。
  那人隔著還有好幾步遠,一陣幽雅的,令人非常起好感的淡淡香味已經飄了過來,這種香味有點像玉蘭花,高而潔,絲毫俗氣不帶--燕鐵衣知道誰的身上有這種香味--駱真真。
  “餵,你一個人坐在這裡發什麼呆呀?”
  那樣輕輕軟軟,似喜似嗔的聲音傳來,燕鐵衣裝作吃了一驚的模樣猛然站起,他急急轉身,可不是,正對著他只幾步遠,一襲乳黃衣裙的駱真真,瞧著他在抿唇淺笑,模樣嬌美無倫。
  慌慌忙忙垂手呵腰,燕鐵衣惶恐的道:“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是大小姐來了,請大小姐包涵!”
  駱真真笑笑道:“你這人真怪,你也沒做錯什麼事,說我包涵什麼?一個大男人那有像你這樣膽子小的?我說得不錯,你呀,就和一只小兔子差不多!”
  燕鐵衣紅著臉,期期艾艾的說不出話來。
  朝剛才燕鐵衣站起來的竹椅上坐下,駱真真偏著臉問:“我沒嚇著你吧?”
  急急搖頭,燕鐵衣忙道:“沒有,沒有……”
  駱真真嫣然笑了道:“你一個人坐在這裡想什麼呀?”
  燕鐵衣難為情的道:“我……我沒想什麼,只是歇會兒!”
  眼光一轉,駱真真道:“小郎,你天生就不是個慣於撒謊的人,何必還想驕我?你剛才寂坐不動,目光盯視在前面某一點上,實則卻根本視若不見--這正是一個人在深思或考量某一件事的時候所習有的形態,你不願告訴我嗎?”
  燕鐵衣窘迫的道:“我……我怕說出來大小姐笑我……”
  駱真真揚揚眉尖,道:“依你看,我可是一個喜歡嘲笑別人的人?”
  搖搖頭,燕鐵衣道:“不,當然不是,大小姐一向待人好,尤其待我們下人更是關懷體諒--”
  駱真真高興的道:“既是這樣,你還有什麼不能告訴我的呢?或許我可以幫助你,替你出出主意也不一定,小郎,我很會動腦筋變花樣,你知道不?”

runonetime 2008-06-02 05:24 AM

第24章 心如霧 情在朦朧

  燕鐵衣的神情有些兒像一個被人看破心事--而這心事卻又極為奢妄--的孩子,露出一股忸怩靦腆的模樣,他囁嚅著道:“大小姐--你一定會笑我的……”
  駱真真道:“我不會,真的,小郎,你說嘛,是不是,嗯,想娶媳婦了?”
  急急搖頭,燕鐵衣漲紅著臉道:“不,不是,我才不要媳婦哪!……”
  “噗哧”一笑,駱真真道:“看你那害臊的樣子,比我們女兒家都面嫩,就是真想媳婦也沒有什麼不對,你二十歲啦,是時候了……”
  燕鐵衣發慌的道:“大小姐,真的不是嘛!”
  駱真真雙手托著腮頷,笑道:“我看你是心口不一吧?小郎,告訴我,你看中那家的姑娘?你不敢說,我替你說去,如果有什麼困雜,我也幫你設法--”
  燕鐵衣忽然嘆了口氣,道:“大小姐,別逼我了,我不是想媳婦,再說,我憑什麼去想?”
  駱真真坐直了身子,道:“小郎,你這就是自暴自棄了,你憑什麼又不能想?難道說,替人家做僕役的人就不算是人嗎?就不該有成家接宗的念頭嗎?你今天做這個工作雖不能說高尚,但是清白,賺乾淨錢,靠自己勞力吃飯,不求人,不依賴,到處可以挺得起腰桿子,比起一些靠著祖上蔭庇,一無所能的公子哥兒來要強得多,有見識的女孩子,就該挑你而不去選那些渣滓垃圾!”
  燕鐵衣感動的道:“大小姐,你太誇獎我了,其實,我那敢和那些公子少爺去比?”
  駱真真正色道:“小郎,如果你真是有了喜歡的人,我去替你提,沒錢,我給你墊上。”
  燕鐵衣懇切的道:“多謝大小姐關懷,我確實還沒有成家之想,更沒有什麼喜歡的人,我如今歲數尚輕,趁這些年正好積蓄些錢,存點底子,娶親的事,以後再說,反正時間還長遠著呢……”
  微微一笑,駱真真道:“看不出你年歲不大,人又老實忠厚,想得倒很周全,嗯,這樣也好--小郎,你既不是想娶媳婦,剛才發的又是那門子楞?”
  難為情的笑笑,燕鐵衣低聲道:“我……我是在盤算,半年工錢有六兩銀子,外加賞賜約莫有八兩之譜,這些錢我以後要托孫大爺替我放出去生息,一年下來連本加利,就算一分三的息錢吧,我一年本銀放出去再添上利錢,也有近四十兩銀子了……那時,我要回家一趟,給我娘買幾套好衣裳,買些她老人家愛吃的東西,再買兩畝山田,然後我再開始積蓄,等到我能有十畝地,兩頭牛,而且有能力把現在家裡的草頂泥土房換間磚瓦房的時候,我就辭掉差事,回家侍奉老娘,當個莊稼人了……”
  津津有味的聽著,駱真真的俏麗面龐上漾散著一股讚美的,憧憬的光輝,好像她已經隱隱看到燕鐵衣達成了願望,看到他有了幢磚瓦房,在他白髮娘親的叮嚀下趕著牛只去耕種那十畝田地了……這些自燕鐵衣口中訴說的遠境,在駱真真如此豪門巨戶出身的千金小姐來說,自是不堪一顧的,但是,感染了駱真真心緒的卻是燕鐵衣那種發自五內的虔誠,祈願,滿足,以及樸實的情操--人有貧富高低之分,那是表面上的等級,但人人都會有他的理想及夢境,人人也都有他自認為心滿意足的境界和目地的,或許其中的份量大有差距,可是其能給予憧憬者的快樂卻是相同的……
  一面說,燕鐵衣倒是真覺得自己變成張小郎了。
  一面聽,駱真真彷彿感到她的意誠也與燕鐵衣的夢境融合了……
  很靜靜,兩人都沒再開口。
  長長透了口氣,駱真真感動的道:“小郎,你真是個好孩子。”
  燕鐵衣羞澀的道:“那裡,我這是窮打算,大小姐一定覺得好笑……”
  駱真真嚴肅的道:“不,我不但不覺得可笑,我更體會了其中的莊嚴性,這是一個人的希望和理想,並非空幻的夢境,只要腳踏實地的去努力,絕對可以成功,小郎,像你這樣有為而行,活得方才有意義,人生若無目標,就算長命百歲,也未免茫然不解走了這趟陽關道所為何來……”
  深深注視燕鐵衣,她又道:“你來我家,才只五六天的功夫,五六天是一個短暫的日子,在人一生裡,可屬一瞬間的片段,但是,無可否認的,有些人終其一生,朝夕相處也不能了解一個人,有的,卻能在極為短暫的時日裡便深切融透進對方的靈魂中,把一個極度陌生的人像追躡過幾十年的光陰一樣變得這麼熟稔,知己。小郎,我對你,便非常非常有這樣的感覺……”
  燕鐵衣內心裡有些驚異于于駱真感觸之深刻與靈性反應之強烈,但他表面上卻裝做懵然不解的道:“大小姐……我恨慚愧,我不太懂你說的話……”
  溫柔的一笑,駱真真道:“以後,慢慢你再長大的時候就會懂了,我比你年長兩三歲,小郎,一個女人若比一個男人年長,她所能體會的事或物就不能與實際超過的歲月來做對比了,女人家,總是成熟得更快些……”
  燕鐵衣吶吶的道:“我只知道大小姐對我很好,不把我當下人看,好像……我真是大小姐的弟弟一樣……”
  駱真真柔和的道:“是的,你第一天來,我就很奇怪的對你產生一種好感--不,不僅是好感而已,那是一種親切,了解,和憐惜的揉合,或許你有一股與眾不同的氣質,有一股說不出的靈性吧,總之,你和他們是絕對迥異的,我立即就有了這樣的反應,好像我對你已經很熟悉了一樣,小郎,你自己不覺得你有某一類特殊的,卻自然流露於無形的韻息?這種韻息極難用言語去解釋,反正,你就是與眾不同,這不是可以扮出來,裝出來,甚至學出來的……”
  憨然一笑,燕鐵衣傻乎乎的道:“大小姐,我只是一個下人,那有什麼……什麼‘氣質’‘靈性’?什麼特殊的韻息?大小姐說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忽然,駱真真道:“小郎,這幾天來,有時候我看見你,會突然覺得你不是你,你是另外一個人,另外一個決不是你的人!”
  呆了呆,燕鐵衣忙道:“我,我不明白……”
  駱真真搖搖頭,道:“連我也不明白……”
  心腔子收縮了幾下,燕鐵衣暗裡流了一身冷汗,他趕緊又扮一付天真未泯的模樣,咧嘴笑道:“家裡的老人說,人看人順眼順心,多少也得有緣份,大小姐對我這麼體諒,約莫也就是‘緣份’吧?”
  笑了,駱真真道:“嗯,也可能有道理……”
  燕鐵衣趁機引到另一個他早想引過去的問題上道:“大小姐,下午可有得忙羅,你怎麼不在房中歇晌,反倒有精神跑來外面走動?這會兒,大家都在午睡……”
  哼了哼,駱真真道:“那是爹的事,我才不管呢!”
  燕鐵衣道:“孫大爺說,老爺下午要同好多什麼江湖上的大人物會商要事,等一下有很多貴客要來我們府裡呢……”
  駱真真興味索然的道:“還不是那些人,看著都膩了。”
  燕鐵衣小心的道:“大小姐好像很煩似的?他們那些大人物到我們府里來又是與老爺會商些什麼事呢!好緊張呢,到處都排上崗哨,按下守衛……”
  輕嘆一聲,駱真真道:“他們與爹要談的事,說給你聽你也不會明白,我大略曉得一點,亦不太清楚,總不外是些干戈之爭吧!”
  故意做出些驚悸的樣子,燕鐵衣道:“干戈之爭?這,這不就是要打仗,要拚殺的意思?”
  點點頭,駱真真道:“不錯,是這個意思。”
  吸了口涼氣,燕鐵衣吶吶的道,“那,豈不要死人?”
  駱真真道:“多半免不了。”
  抖了抖,燕鐵衣恐懼的道:“太可怕了,我生平不敢看死人,記得有一年,我八歲,村頭桃林里吊死了一個外鄉人,眼睛突瞪,舌頭吊出好長,舌尖上還滴著血水,一張臉全漲成烏紫色,皮肉都腫裂了淌黃水--”
  擺擺手,駱真真噁心的道:“好了,別再說了,我都要吐啦……”
  燕鐵衣又繞著彎子道:“大小姐,他們又為什麼要去拚鬥,去殺人呢?”
  駱真真不耐煩的道:“還不是為了權勢,為了利益,為了求取更大更多的好處--”
  燕鐵衣道:“我不明白……”
  沉默了一下,駱真真道:“不明白最好,明白了這些,你就不會只以薄田十畝,耕牛兩頭而滿足了!”
  燕鐵衣怯怯的道:“會這樣嗎?”
  駱真真道:“當然,人到了慾望不易滿足的時候,奢求更大,煩惱災難也就會相應而生!”
  眨著眼,燕鐵衣道:“大小姐,恕我大膽,你好像不大……不大贊成老爺這樣做?”
  駱真真坦然道:“我是不贊成,娘也不贊成,但有什麼用?爹大半輩子都是這個脾氣,只要他決定要做的事,誰勸阻他也沒有用,何況,爹身邊更有那麼多奇才謀士給他出主意,百般慫恿--。”
  燕鐵衣一下子又轉回老題目上道:“但是,到底是什麼事呢?”
  唇角一撇,駱真員道:“大概今天他們要商議的是如何進一步對付那邊吧,聽說情勢有些不妙,人家那邊也好像得到風聲有了準備了,你不知道,爹要對付的那邊也不是簡單的,他們是北方最有力量也最強悍的一個江湖組合,人多勢壯,底子絕不比我們差,而且,他們那邊的頭子據傳在武林中是最負名望也最是厲害的人物,年紀不大,三十左右,一身本領卻登峰造極,超凡入聖了!”
  伸伸舌頭,燕鐵衣像不服氣他自己:“會有這麼兇!”
  駱真真道:“半點不假,那人使雙劍,一長一短,長劍‘太阿’,短劍‘照日’,出手如電,凌厲無匹,這麼些年來,單挑獨鬥,就沒聽講能勝過他的!”
  燕鐵衣明知故問:“你見過那人麼?大小姐。”
  搖搖頭,駱真真道:“沒有見過,據一般傳言,說他很年輕,長像十分秀氣,外表斯斯文文,老老實實的,說話也挺柔細,絲毫沒有一般武夫的粗暴習性,不認識他的人,會把他當個生嫩的窮書生看……”
  “哦”了一聲,燕鐵衣道:“真像這個樣子?倒是和他的威名不相符合……”
  駱真真正色道:“小郎,你錯了,人家這一叫高人,這才稱得起是奇士,深藏不露,虛懷若谷,叫人摸不清深淺底細,那似時下一些半調子武夫?沒有幾下把式,卻囂張狂妄待上了天,自以為獨尊四海了,其實卻不值識者一笑,以人家的修養比那些人的幼稚,高低之間,一眼分明!”
  燕鐵衣道:“大小姐,你似乎對那人頗有好感?”
  駱真真淡淡一笑:“對燕鐵衣?好感當然談不上,我是就事論事,該怎麼是怎麼,但我卻不會忘記他將是我爹的敵人!”
  燕鐵衣故作不解之狀,道:“那人名字叫燕鐵衣。”
  警覺了什麼,駱真真低聲道:“小郎,這件事你聽過就算,不准向比何人提起,因為直到目前為止,這仍然是樁機密,一旦洩露出去,不但你要倒霉,連我也要遭累,知道嗎?”
  連連點頭,燕鐵衣道:“大小姐放心,我絕不會和任何人說--”
  “嗯”了一聲,駱真真道:“本來,這次聚會不是今天召開的,因為臨時情況有了變化,爹爹才著了急匆忙傳諭提前聚會,前天晚上,耿清與叢兆他們自北邊回來,帶回來的消息不大好……”
  燕鐵衣心裡一怔,他沒想到叢兆他們已經回來了,顯然,他們是隱著形跡秘密回來的,而且一定是與駱暮寒日夕相聚磋商對策,甚少出門,所以他才沒有見到,而“大森府”的範圍又實在不少,除非存心去找某一個人,偶然遇上卻也不甚容易。
  如果叢兆今天參加與會,他就不必冒險進去竊聽了,叢兆若不參加,為了爭取時效,他恐怕還得自己設法試試--今天對方會商的詳細內容,他必須要在晚間和熊道元見面時傳送出去,以便自己那邊儘早防範準備。
  他想再從駱真真,口中套出點消息來。
  這時,駱真真又憂慮的道:“聽爹說,燕鐵衣那邊好像已經有了準備,風聲相當緊,對方的形勢顯然有著劍拔弩張的意義……‘白楊山’的齊如恨也出面向我們欲待聯合的兩個北地幫派拿了言語--實則等於變相的警告,現在那兩個幫派態度上已開始猶豫了,一般的情形發展,並不如我們原預料的那樣好!”
  燕鐵衣脫口道:“大小姐何不勸阻老爺這項行動?”
  幽幽一嘆,駱真真道:“我已經說過了,爺的個性倔強無比,他肯聽誰的?就算形勢不利,他也會硬幹下去,不達目的誓不休,我們做兒女的那裡插得上嘴?”
  燕鐵衣低聲道:“再請夫人勸,或許--”
  駱真真道:“此事已成定局,娘一樣發生不了作用--小郎,你沒和我爹接近過,他是那種意志如鋼,百折不撓的人,他主觀強,毅力堅韌得可怕……”
  燕鐵衣道:“那麼,該怎麼辦呢?”
  駱真真悒鬱的道:“只好任其發展下去了,還能有什麼法子?好在如今及方尚未正式交刀,勝負之分仍未可斷言,江湖上的明爭暗鬥,形勢的變化是難以預料的,好好壞壞,朝夕轉變,現在的情況也並不就是絕對的表現,說不定還會另有改易--”
  振作了一下,她又強笑道:“再說,燕鐵衣與他的‘青龍社’不錯是很厲害,很凶悍,但是,我們‘大森府’卻也不是省油的燈,不是武林中的末流角色,我們同樣也有我們的基礎和實力,如今情勢的變化,只是和我們最初的判斷稍有出入,尚不致影響到根本大計,如果再加以慎密策劃,小心從事,未來的勝利仍可預期--”
  心裡嘆了口氣,燕鐵衣喃喃的道:“當然……當然……”
  駱真真眉兒微顰的道:“小郎,你怎麼好像沒有精神的樣子?”
  燕鐵衣苦笑道:“想到要打仗,要拚鬥,要死人,我的心全涼下半截兒了,那裡還打得起精神來?另外,我也怕因為這一打,影響到我的差事……”
  駱真真沒好氣的道:“又不是叫你去衝鋒陷陣,你有什麼好顧忌的!除非我們‘大森府’叫對方掀了底,也絕不會牽涉到你的差事問題,真是膽小如鼠!”
  燕鐵衣委屈的道:“我沒見過那種血淋淋的場面嘛,我更不愛去殺人,我不喜歡這些暴戾殘酷的事情,我只注重我的差事,打仗混不了飯吃,作作事才有糧嚼,這,也不算是膽小如鼠……”
  又好氣又好笑的頓頓腳,駱真真道:“說你一句,看你有多少道理來撞我?”
  燕鐵衣玩弄著自己的手指頭,小聲道:“我不敢撞大小姐,我我只是說我心中想說的話……”
  窒了窒,駱真真不禁笑了:“你呀,別看人長得夾生,又面嫩怕羞,說出些話來有時卻頂得聽話的人啼笑皆非,半天答不上一個字來……”
  燕鐵衣忙道:“我不是有意,大小姐,尤其對你不敢--”
  駱真真眼波一轉,笑道:“算了,我也不會記著……”
  謹慎的,燕鐵衣問道:“時間不早了,大小姐,老爺不會找你吧?”
  一瞪眼,駱真真道:“爹找我幹嘛?他今天有得忙的--怎麼?你不喜歡我在這裡?”
  急急搖頭,燕鐵衣惶恐的道:“不,不,我那會有半點這種想法?我最希望和大小姐說話,大小姐可以教我許多我所不知道的事物,我巴不得天天和大小姐處在一起……”
  臉兒驀然奇異的一熱,駱真真情不自禁的衝口道:“真的?”
  呆了呆,燕鐵衣慌張的道:“我……我的意思是說,很願意大小姐經常來教導我,指點我……”
  沉默了一會,駱真真的聲音有些奇怪:“小郎,你家裡有些什麼人?”
  燕鐵衣納悶的道:“一位老娘親,再有個哥哥,就是這樣,因為我在家裡是麼兒?所以大家都叫我小郎……”
  駱真真輕輕的道:“你哥哥多大了?娶親沒有?”
  燕鐵衣慢吞吞的道:“我哥大我五歲,今年二十五了,還沒娶親,因為……因為我哥哥天生有點遲鈍,人比較癡呆,除了下力的事別的全幹不了,要娶媳婦,難……”
  “哦”了一聲,垂下目光,駱真真道:“你哥哥若不先娶親,你做弟弟的不就苦了?”
  燕鐵衣怔怔的問:“我有什麼苦的呢?”
  “噗哧”一笑,駱真真道:“兄長末娶,兄弟就不能僭越先成親呀,你家鄉沒這個規矩?”
  燕鐵衣也笑了:“我一時沒想到這上面去,其實也沒什麼,我年紀還不大嘛,再等個三五年也沒關係,何況,我本人也不急……就算真到了我該娶媳婦的時候我哥還沒娶,家鄉的尊長族親也會答應我先成親的,因為我哥哥的情形與一般不同,我娘也得有人侍奉,這一點,鄉里的老輩尊長都還通情達理……”
  下意識的,駱真真居然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她連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會突然冒出了這麼句話:“這就好了……”
  迷惘的,燕鐵衣道:“大小姐是說?”
  猛然一驚,駱真真立即發覺自己說的話有了語病,她心兒驟跳,全身燥熱,趕忙板起麵孔,一本正經的掩飾著道:“傻子,我的意思是說,這就不至於耽擱你自己的青春年華了,這個意思你還聽不出來?真是迷糊!”
  連連點頭,燕鐵衣道:“我懂,我懂。”
  駱真真有些兒怔忡的望著前面樹枝上的一片葉子,目光是矇矓又茫然的,她在問她自已,方才是怎麼回事?她確實存有一種什麼樣的企望,蘊育著一種什麼樣的情感?對這名純潔的,篤實的,忠厚又稚真的“小男人”,那只是一名小,一個長工,一個僕役而已,僅只來到這裡五六天,也只認識了五六天,這麼短促的時間,這樣一個身份的男人,她真會對他發生某一類情感的傾向?這未免有點不倫不類,有點匪夷所思,怎麼陪襯得起來,比較得起來呢?這是可笑的,難以令人置信的,不,這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但,老天,真的不可能麼?
  “大小姐……大小姐……”
  像來自雲霧裡,來自遙遠的天外,燕鐵衣的聲音迷迷濛濛的響在駱真真耳邊,悚然打了個冷顫,駱真真如夢初醒,頓時面紅耳赤,頭也抬不起來--。
  身邊燕鐵衣驚疑的道:“大小姐,你怎麼啦?忽然悶不哼聲,坐在那裡就像中了邪一樣,一雙眼直楞楞的往前看定一點不動--你沒什麼不舒服吧?”
  駱真真哭笑不得的道:“不要瞎說,我好端端,那有什麼不舒服來?”
  撫著心口,燕鐵衣道:“這樣,我就放心了--”
  眉開眼笑的,他又若有所悟的道:“我知道了--大小姐,剛才你一定是在想心事……”
  駱真真窘迫的道:“亂講,我那裡在想心事!”
  拍著手,燕鐵衣道:“這是大小姐自己說的--只要一個人靜著不動,眼睛定視一點,卻又茫茫然視同不見的時候,那這人,一定是在想著心事了,大小姐剛才便是這個樣子,我猜對了,大小姐是在想心事……”
  駱真真意道:“別嚷,嚷著,你全和個小孩子似的,又皮又鬧,一點大人味也沒有!”
  燕鐵衣偏著頭,笑得好天真可愛:“我猜對了,是不是?”
  咬咬唇,駱真真無可奈何的道:“好了好了,不准再提這件事!”
  這一剎間,駱真真的形態在佯嗔中滲雜著羞澀,表現著下意識的微妙的柔順,那麼嫵媚,那麼嬌美,又那麼可人,她是個成熟的女人,尤其是在心理的反應與情感的境界上,更顯示出芬芳如蜜的氣韻。
  燕鐵衣看得不禁有些發怔。
  美麗的花朵,精緻的繡刺,雅巧的珍玩,晶瑩的珠寶,都是“美”的象徵,俏艷的女人亦然,不存心要佔有這些的人,卻也免不了欣賞的慾望。
  駱真真羞紅了臉,輕輕的斥責:“看什麼?”
  急忙收回目光,燕鐵衣有些失措:“沒有……沒有什麼……”
  駱真真的肌膚原本白細如玉,柔嫩似脂,這一來,在染上了那抹朱酡之後,越現得嬌豔欲滴,宛如三月裡燦霞般的桃花,美極了。
  聲音細若蚊蚋,她道:“你呀……人小鬼大……”
  燕鐵衣咧嘴傻笑,裝做聽不懂駱真真言語裡蘊著的真正含意。
  駱真真也沉默著。
  當然,燕鐵衣感受到了這位“大森府”,“府宗”的千金小姐對他有點兒微妙的好感,但“微妙”到了何種程度他不能預測,同時,他也不想去預測,這件事,確實有些,不可思議,在他目前的情形來說,發展到了這樣的傾向,總是不太合適的。
  站起身來,駱真真輕聲道:“我真的要回去了,他們大概也要開始議事啦……”
  燕鐵衣心想:我並沒有權限制你回不回去呀,你愛到那兒就到那兒,根本不用以這樣帶著徵詢意味的語氣來說話。

runonetime 2008-06-02 05:25 AM

第25章 惡公子 惱充怒漢

  於是燕鐵衣垂手站著,並讓開一邊。
  駱真真眼睛一挑,有些惱怒的道:“你怎麼不說話?”
  燕鐵衣不解的道:“說話?大小姐,我,我說什麼話呢?”
  駱真真道:“你不會說--大小姐,再坐會兒吧?”
  吃了一驚,燕鐵衣忙道:“那是友儕輩講的話呀,大小姐,我怎敢如此放肆?你是主子,我是下人,你要到那裡去,我怎開得了口來留你呢?”
  駱真真嗔道:“你還是不像你嘴裡說的那樣喜歡和我聊天,否則,你就會情不自禁的衝口留我了,哼,我說你說得不錯,心口不一!”
  燕鐵衣趕緊打拱作揖的道:“大小姐,我絕對沒有一點口心是非的地方,我可以向大小姐發誓,我--”
  哈哈笑了,駱真真道:“得啦,看你急成那樣子,倒底還嫩,一句話就激得你恨不能把心都掏出來給我看了!”
  燕鐵衣連連點頭:“可不是嘛,大小姐!”
  兩個人一說完話,立即都覺出了話裡的含意似是明顯的在影射著什麼,駱真真首先又怔住了,燕鐵衣這一次無法裝傻,只好訕訕的低下頭去。
  駱真真驚疑的自問--今天自己是怎麼啦?像是著了什麼迷一樣?老是一開口就不知下覺露了底?
  燕鐵衣卻一個勁警告自己,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可別弄到把自己拖下了水,那就大大的有得瞧了!
  摔頭,駱真真像要逃避什麼似的道:“我走了……”
  忽然,燕鐵衣在飄浮的感觸中記起他還有件重要心事忘了問,也顧不得什麼技巧了,他急急的道:“大小姐--”
  猛的站住,駱真真迅速回身,臉上的表情又驚又喜:“你--?”
  燕鐵衣楞楞的道:“待會大廳裡議事,除了老爺主持之外,府裡還有些什麼人參加呀?”
  想不到燕鐵衣叫住自己卻是問的這個題目,駱真真像是被人澆了一頭冷水,心兒猛沉,臉上的表情也就變得懊惱了……
  “不關你的事,你問這個做什麼?”
  燕鐵衣趕緊陪笑道:“我,我也不想問這件事!”
  怔了怔,駱真真疑惑的道:“明明你問了,又說不想問,你是什麼意思?”
  訕訕的搓著一雙手,燕鐵衣靦腆的道:“我是‘急中生智’嘛!……要找句話來留住你,我不敢明著表示,只有……胡亂發個問題使你站住,藉此達到心裡所想的目的……”
  春風溶雪也沒有這等的快法,駱真真的面容上當時解凍,換上的是一臉嫵媚的笑意,她伸出纖纖玉指虛虛點了點燕鐵衣:“人小鬼大不是?我早就說過了,小郎,你好精刁!”
  往回走了幾步,她風情萬千的輕撫著鬢髮結,笑道:“說真的,小郎,我得要回後院了,娘會找我,以後有的是時間,夠得我們聊了,府裡今天是比較緊張,議事在我們這裡召開,總得防著點別出紕漏,雖然外面四周派上了十名‘府街’調度,廳裡也有七名‘府街’專司武備,但大家仍須提高警覺,你沒事少朝那邊湊,以免他們發生誤會……”
  燕鐵衣笑道:“我曉得,孫大爺已經特別交待過了!”
  由駱真真的話裡,業已透露出大約的情況來……“大森府”與會的人物除了“府宗”駱暮寒之外,只有前、中、後三堂的“堂首”參加,十七名“府衛”只是擔負警戒之責,換句話說,“小無影”叢兆也沒有參加會議了……!
  燕鐵衣微微有些失望,叢兆既未與會,就未必能盡意中商討的機密,事後再叫他去刺探,非但容易啟人疑竇,更難以蒐羅俱全,尤其是,時效上太不經濟,看情形,非得他自己冒險出馬不可了!
  議事不久就要開始,如果他要潛入竊聽,此刻就該準備了,早先,當他概略探悉府外有些什麼人物要來聚議的時候,也隱約曉得了“大森府”與會的可能是那些人,但他那時不知道叢兆等人業已回來,以叢兆此行的任務來說,一旦趕到,就極有可能參加會議,如今,既由駱真真口中證明連叢兆也不能參加,可見這場聚議的機密性與嚴重性,燕鐵衣求實了這一點,心裡焦急,希望駱真真不再拖延,這會就離開--。
  真是天從人願,駱真真笑道:“小郎,晚上我再叫你替我出去買些東西,回來後順便到巧亭坐坐!
  燕鐵衣忙道:“是,等客人席散了,我過來聽差遣。”
  剛要移步的駱真真,才只轉過半邊身子,目光朝來路一瞥,卻迅速變了顏色--表情那麼快就冷漠下來。
  燕鐵衣耳中也聽到了急促的腳步音,他回頭望向那條通到後院的小路上,嗯,看見了兩個人正匆匆往這邊走來,前行的是駱真真的貼身丫環小翠,站在小翠身後的,卻是個身材修長,一表堂堂的年輕人。
  那年輕人作書生打扮,一襲天青夾綢袍子,襟領處灑繡著黑色松紋固,滿頭豐潤的黑發高梳束以綢結,寬額隆準,目若朗星,唇紅齒白之外膚如白玉,的確是個英挺瀟灑的人物!
  但是,不知為什麼,駱真真似是對來人沒有好感,才一看見,神色業已不善。
  小翠也發現了站在前面的駱真真,她興奮的,氣噓噓的歡叫:“在這裡,小姐在這裡,可叫我們找著啦,章公子,那不是小姐嗎?這一下你不用急著到處亂轉了!”
  被稱為章公子的俊逸書生立時喜上眉梢,他腳步加快,就像飄在空氣上似的履不沾塵,眨眼回到了面前!
  駱真真冷冷的站在原地,不言不動。
  長長一揖,那章公子大笑道:“真妹,你害我找得好苦啊!”
  哼了哼,駱真真道:“鬼叫你來找了,無聊!”
  章公子面不改色的道:“別才見面就給我釘子碰呀,三個多月未睹玉顏,可真令我寢食難安,朝思暮想,剛一進門,我就和爹分開直到後院來了,乾娘說你出來散心好一會啦,害得我拉著小翠到處找,幾乎把‘大森府’都踏遍了……”
  小翠也在一邊道:“可不是,小姐,把章公子急得什麼似是的!”
  臉一沉,駱真真道:“你少開口!”
  伸伸舌頭,小翠往後退了一步,果然不說了。
  那位章公子卻視若無睹,耳如未聞,笑語自若:“本來呢,今天的聚會我來不來全不關緊,只要事後與乾爹一談就全明白了,因而早些時也通知了乾爹說不來湊熱鬧啦,是我磨著爹要來的,先時一進門,乾爹還頗出意外呢……真的,你知道我可都是為了你才老遠巴巴趕來的呀,上次一別,又有三個多月了,這三個多月的日子可真叫人難挨!”
  駱真真譏誚的道:“你也照挨過來了,反而氣色更好,人也像長胖些了!”
  章公子不以為忤,打蛇隨棍上:“當真?那也全是因為要與你見面之故,人逢喜事精神爽呀,哈哈哈!……”
  駱真真冷笑道:“見你個大頭鬼了!”
  章公子旁若無人,滔滔不絕的道:“喝,府裡的‘群英堂’今天可擺設得好堂皇,好華麗,里里外外,全擠滿了人,不要說四面的崗哨守衛了,光是那些與會的大頭兒們帶來的扈從,跟隨,護衛就有兩三百人,亂哄哄的好不熱鬧,我看見前堂管事白老頭子正在滿頭大汗的忙著招呼,我們的總管孫大爺約莫又是愉空養精神去了!”
  一邊的燕鐵衣解釋道:“孫大爺張羅了一上午,累得慌,正在歇息!”
  突然語音一停,章公子以一種極端不屑的眼光掃了掃燕鐵衣,頭抬得高高的,也不知是在對誰說話:“大膽狗奴才,是那一個王八蛋教你的規矩--隨隨便便插嘴攔話?你不知道這裡沒有你開口的餘地麼?”
  燕鐵衣臉色立白,他嘴唇抖了抖,默默垂首無語!……
  正眼也不看過去,章公子厲聲道:“滾下去!”
  燕鐵衣低看頭,紋著手,委委屈屈的道:“是,章公子……”
  冷冷的,駱真真道:“小郎,你給我留在這裡。”
  章公子忙道:“真妹,我們多日不見,有好些話要談,這個奴才刁滑姦狡,多嘴多舌,一點規矩不懂,你叫他留在這裡惹什麼厭?我看還是叫他--”
  駱真真漠然道:“這孩子姓張,叫小郎,是個非常純潔、忠厚又稚真的青年,他剛來府裡沒多久,有眼不識泰山,頂撞了你‘大地十劍’中坐第三把交椅的章老太爺的貴公子‘星菱劍’章凡,還請章公子看在我這沒有教養的主人份上賜予恕宥。”
  尷尬的直打哈哈,章凡道:“言重了,言重了,真妹,我罵的是他,可不是你呀,再怎麼說,我也捨不得斥責你一句話,一個字……”
  駱真真寒著臉道:“你可以試試?”
  章凡涎著臉笑:“我那敢呀?好——。”
  駱真真怒道:“章公子,請你少在這裡把肉麻當有趣!”
  章凡忍耐著道:“何必這樣嘛,真妹,當著下人面前,你多少也得給我留幾分顏面!”
  冷笑一聲,駱真真道:“你也還要顏面?我以為你早把臉換成鐵鑄的了!”
  神色微變,章凡道:“數月不見,我老遠跑來看你,你就拿這種態度對待我?”
  駱真真尖銳的道:“你要我用什麼態度來對待你才滿意?和你一樣肉麻,一樣噁心?我也並不稀罕你這份令人難以承受的‘盛情’!”
  章凡雙目中像突然冒出火焰,他重重的道:“你說話要斟酌,我對你業已是格外容忍的了!”
  凜然一笑,駱真真強硬的道:“章大公子,你真嚇我了,你就不容忍又能把我怎麼樣?
  或許有人含糊你‘星菱劍’章凡,你也可以試試我怕不怕?”
  章凡呼吸急促,臉已鐵青,他咬牙道:“你以為我不敢?”
  上前一步,駱真真冷沉的道:“諒你不敢--章大公子,‘大森府’可不是這麼容易任人撒野之處,只要你稍一越規,我就叫你來得去不得!”
  章凡氣得幾乎把牙磨碎:“你你!……這是說的些什麼話?我可以教訓你,因為我是你的義兄,這是宗法,這是傳規,你……你竟把我當做外人,當做仇家來看了?你叫我來得去不得?好,好,我就去不得,我倒要看看,是乾爹還是乾娘要宰了我!您簡直是豈有此理,欺人太甚,你有本事就叫人來收拾我吧!”
  駱真真冷森的道:“這是我們的事,你不要扯到我父母頭上!”
  章凡大叫:“我就要讓乾爹乾娘出來評理,你簡直是目無兄長,你想造反了?”
  驚慌無已的小翠抖索索的勸解道:“章……公子……請息怒……我們家人……小姐就是這個脾氣……其實你是無……心的,吵過……就沒事了……你可別……和小姐……當真……”
  駱真真怒道:“小翠,你下去,那個要你上來多話?”
  小翠面無人色,可憐兮兮的道:“小……小姐,章公子只是一時氣憤……你就算了吧………
  要不,叫老爺夫人知道……又是我要吃生活了……”
  駱真真冷冷的道:“這是我的事,不會牽連上你,你下去,不許再說了!”
  小翠不敢再說什麼,悄悄退下,卻躡手躡足的溜走了。
  一側,燕鐵衣垂手肅立,沒有任何反應。
  章凡悻悻的雙手扠腰,繃著臉直喘粗氣。
  一揚頭,駱真真道:“小郎,陪我出去走走!”
  燕鐵衣遲疑的移動一步又站住,模樣顯得十分為難,一付進退維谷的神氣。
  這一下,章凡可抓住出氣的人了,他大吼一聲,厲叱道:“狗奴才,你是想作死呀?也不看看你是什麼大西,居然要插一腿進你家主子的事情中來?瞎了眼的畜生,你再不快滾,看我打斷你那一雙狗腿!”
  轉身便走,駱真真道:“我們走,小郎,不要理那瘋子!”
  燕鐵衣怯生生的道:“大小姐,這……”
  一瞪眼,駱真真逭:“你怕什麼?一切有我,誰敢把你怎麼樣?”
  猶豫著,燕鐵衣瑟縮的道:“大小姐,我看你還是……”
  猛一跺腳,駱真真憤怒的道:“你跟不跟我走?”
  燕鐵衣低下頭,老老實實跟了上去,然而,他也才走出幾步,後面,章凡已在咆哮如雷:“狗奴才,你給我站住!”
  駱真真頭也不回的道:“不要理他!”
  於是,燕鐵衣只好腳步不停,繼續跟進,兩個人還沒走出太遠,風音驟起,半空中一條背影有如鷹隼般罩下。
  貼地側旋,駱真真低叱:“小郎,快跑?”
  在這裡,燕鐵衣的身分只是一名不會武功的小廝,他必須配合這個身分才行--雖然章凡這凌空一擊在他看來不算什麼,但他卻不能閃躲,於是猛然間他驟覺雙頰如火,股側似裂,業已挨了兩記巴掌加上一腳,整個人骨碌碌的翻滾出去!
  “小郎--”
  駱真真尖叫如泣,飛撲向燕鐵衣身邊,只見燕鐵衣面頰青紫,唇角泛血,抱著右腿不住的抽搐,混身上下沾滿灰土!
  匆匆蹲下,駱真真急忙以自己的雪白絲絹替燕鐵衣拭抹血跡,她滿臉驚慌痛苦之色,雙目隱泛淚光,啞著的音道:“小郎!……小郎!……傷得重嗎?傷在那兒?痛不?都是我害了你!”
  燕鐵衣強忍疼痛,艱澀又口齒不清的道:“沒……沒什麼……大小姐……我……還好………”
  駱真真一邊替他拭血,一面伸手撫摸他腫紫的面頰,又憐又愛的道:“真沒什麼?真的沒受大傷?”
  搖搖頭,燕鐵衣抽搐了幾下:“真的,大小姐……只是流了點血!”
  一下把絲絹塞在燕鐵衣手中,駱真真躍身而起,六尺外,章凡環臂當胸,雙目圓睜如鈴,額上浮凸著青色的筋絡,連臉孔也氣成褚赤了!
  駱真真激動待全身直抖,她咬牙切齒的叫:“章凡,你今天必須還我一個公道!”
  章凡暴烈的道:“我便活活打死這奴才你又能如何?”
  憤怒使駱真真熱血如沸,她彈射向前尖叱著:“這就給你答覆!”
  章凡飛身閃躲,駱真真出手如電,照面便是九招十九式!
  騰挪翻移,章凡連連退讓,一邊大喝:“你還不住手?”
  駱真真旋走撲擊,又快又凌厲,掌指飛縱,風聲嘯銳!
  竭力躲避的章凡,眼見駱真真越來攻勢越狠辣,先是招架業已擋不住了,他急得怪叫不止:“你瘋了?你真要逼我還手?你快停住--”
  就在這時--
  精舍中,總管爺孫雲亭衣衫不整的踉蹌奔出,一邊驚呼:“什麼事?什麼事?”
  林隱處,花棚下,樓角邊,同時人影閃掠,翩如大鳥般撲來了十多條大漢!
  一音叱喝,比所有的人都快,另一倏身形曳空而至,鬥然插入駱真真與章凡中間,雙手飛翻,掌已硬上將兩人分開!
  來人不是別個,正是駱府的二少爺駱志昂!
  甫一落地,駱真真已連連跺腳!
  “弟弟,你這是做什麼?我非和章凡拚了不可--”
  章凡也氣籲籲的嚷著:“二弟,你來得正好,你評評理,看有沒有像你姐姐這樣蠻橫的人……”
  哈哈一笑,駱志昂扮了個鬼臉:“你兩個可真是一對歡喜冤家,每次見臉,不是吵就是鬧,都返老還童啦?今天更好,居然動起手腳來了,我的乾哥哥,你就是不怕大伯打你屁股,也不怕我姐姐,以後不理你?”
  章凡十分窘迫的道:“二弟,我也沒還手,一直是你姐姐在欺負我,不信你問小翠--”
  青著臉的,駱真真怒道:“鬼才有這胃口欺負你!”
  駱志昂忙道:“先別吵,先別吵,如果把大伯和爹爹,吵了來,大家都吃不了兜著走--”
  十九個“大森府”的人物早已分立四周,卻俱皆滿臉迷惑之色,弄不清楚這是怎麼回事--一個是“府宗”的千金,一個是“府宗”的義子,也是“大地十劍”中第三劍“光輪”
  章琛的寶貝兒子,這樣的關係,卻怎生演起全武行來了?
  駱志昂急急過了上去,笑嘻嘻的道:“各位大哥,沒事沒事,我義兄是與我姐姐鬧著玩的,驚動了各位實在抱歉,請各位大哥自回崗位,這裡馬上就清靜了……”
  面相覷了一陣,十幾名大漢又再滿頭霧水的紛紛退下,總管爺孫雲亭趕忙走了上來,納悶地問道:“這是怎麼回子事呀?二少爺。”
  駱志昂低笑道:“準又是乾哥哥在姐姐面前吃了虧,一時忍不住氣,才動了手腳……”
  搖搖頭,孫雲亭走上去微微拱手:“章公子來了?”
  章凡大刺刺的點點頭,自鼻孔中哼了哼,眼睛又望上了天。
  孫雲亭雖是一向知道這位乾少爺的脾氣,卻也覺得老大不是滋味,他板著臉轉到一邊,同駱真真道:“大小姐沒有事吧?”
  駱真真狠狠瞪了章凡一眼,道:“當然沒事,憑他那幾下子,差遠了!”
  說完,她頭也不回的走向後院那邊。
  章凡咬了咬牙,氣得青筋又起。
  過來一扶章凡肩膀,駱志昂笑道:“走吧,乾哥哥,我陪你散散心,消消火去,可別再鬧了,今天日子不同,好多外客全在府裡,又有要事聚商,大伯與爹的心情都很沉重,一個惹火了他們,大家都不好看,我第一個就要吃不消……”
  一邊朝前走去,章凡一邊猶在悻悻然的道:“你沒在這裡,不知道剛才的情形,二弟,不是我沒修養,實在你姐姐太不給我留臉,才一見面,就冷冰冰的語中帶刺,我一再容忍………
  那狗奴才又來火上加油……氣死人了……那狗奴才就像一頭你姐姐養的狗……圍在身邊老是不走,令人生厭……你曉得……”
  人去聲遠,卻還隱隱約約,傳來章凡的怒罵……
  掙扎著,燕鐵衣從地下站起來。
  走過來扶起燕鐵衣,孫雲亭的眼光是諒解的,表情是憐憫的,他搖搖頭,撣拂著燕鐵衣身上的灰沙,深深嘆了口氣。
  抹著唇角的血污,燕鐵衣哆哆嗦嗦的道:“大爺……恕罪……我……我不是有意……有意要惹章公子……生氣……”
  輕輕拍著他的肩頭,孫雲亭慈祥的道:“不用說了,我知道是怎麼回事,孩子,苦了你。”
  臉頰的肌肉抽搐著,燕鐵衣音氣孱弱又瑟縮:“大爺……他……他不會叫我……走路吧?”
  孫雲亭神色嚴肅的道:“誰叫你走路?章公子麼?他憑什麼?你是我手下的人,要怎麼辦也是我的事,他管得看著一段?哼,等他真個成了駱家的女婿再發威不遲!”
  燕鐵衣畏怯的道:“大爺,我怕章公子不會饒我……”
  孫雲亭冷冷一笑,道:“小郎,你安心給我幹,什麼事有我孫大爺替你擔當,追隨‘府宗’二十餘年,孫某人這張老臉多少還能賣出點價錢來!”
  燕鐵衣是一付感激涕零的樣子:“大爺對我的愛護,我這一輩子是忘不了的……”
  顏色緩和了些,孫雲亭道:“快開始聚會了,那邊沒你的事,你到後頭去清洗一下,搽搽藥,順便躺會兒,待我把事情處理妥了,找個大夫回來給你看……”
  燕鐵衣慚疚的道:“不勞大爺費神,我只是皮肉受點苦,沒大傷……”
  搖搖頭,孫雲亭憤然道:“也沒見過這等驕狂跋扈的人,堂堂一位公子,居然為了些許小事就朝一個下人童子出氣,拳腳交加,打得人鼻青眼腫,還有沒有半點風度?哼!”
  按著,他又道:“你去歇著吧,小郎,不用管別的事了,雖說你自以為傷得不重,還是找個大夫來看,比較妥當,你筋骨尚嫩,有時扭折了也感覺不出,年輕人不知道厲害,到了我這把年紀,就曉得身子調養的重要了……”
  又謝了一聲,燕鐵衣一拐一拐的走回後面那間屋裡,他移動得如此緩慢辛苦,以至看上去令人覺得他一定是傷得不輕了。
  孫雲亭默默注視著他的背影,再次微微搖搖頭,嘆了口氣。
  這一陣折騰下來,時間業已不早,“群英堂”那邊,由駱暮寒主持的議事,就快開始………

runonetime 2008-06-02 05:26 AM

第26章 潛同隱 小子狂膽

  回到房中的燕鐵衣,只在短短的片刻裡便完全換成了另外一個人,另外一個與“小郎”
  截然不同的人--一身純黑緊身衣,純黑軟皮靴,黑色的頭罩只露出兩只眼睛來,黑色的大披風反捲上肩,腰帶上別了一柄短劍,當然,只是一柄尋常的,卻鋒利的短劍,不用他慣用的“照日”。
  大白天,要想進行刺探潛伏的工作最是不易,尤其更在一批典型的行家高手眼皮子下,但時機急迫,雖然危險,燕鐵衣也顧不得了。
  來到“大森府”的日子不算長,可也足夠燕鐵衣摸清楚這裡的形勢輪廓,另加上的就是那“藝高人膽大”的傳統信念了。
  燕鐵衣利用地形地物的技巧是第一流的,也是最老到精練的,無論是樓閣房舍的轉角,樹木的陰影,花草的掩遮,甚至人們意態上的疏忽與錯覺,全是他移動前進的隱蔽憑藉,很快的,他已經越過了“群英堂”週邊四周的哨卡。
  在一陣小心翼翼的躲閃裡,他也避過了第二道由多名“府衛”巡守著的防線,從側面的簷角小窗口潛進大廳之內。
  大廳的頂面是中間平整,四邊傾斜的,用上好的紅木製成正方薄片,雕以暗紋嵌為“承塵”,兩排透氣小窗便隱在傾斜的角度下,周沿更有飾木遮擋,人只要貼伏著,從下面便絕看不見。
  這陳設華麗的“群英堂”,下面坐椅擺成了一個圓形,每兩張酸枝太師椅的中間,便置有一張雲母石面的小幾,幾上設茶點瓜果等物,現在坐在那裡秘密聚議會商的人,大約有三四十位之多,人是不少,但氣氛卻異常嚴肅,除了低沉的談話聲之外,一切都聞得十分寂靜--一種人在憂慮心情下所造成的寂靜。
  大廳四周的廊沿下,有七名“大森府”的“府衛”往來走動警戒,他們不時目光四轉,溜著大廳各處炯炯察視,每個人的形態都很慎重。
  由廊沿至大廳內會議之處的距離,約在三丈左右,除非靠近一半以上的間隔,則極難聽到確實的內容,加以人在走動,議事者的聲音又低,若這些“府衛”當中有某一個想刺探秘密,也是非常困難的--叢兆便是如此。
  但是,燕鐵衣卻自有他的法子。
  從側邊小窗潛入之後,他先以極其緩慢的動作輕輕爬到堂頂飾木的磚角處--這個位置距離下面會場只有兩丈不到的空間,比諸凹出在大廳周圍走廊下的守衛,他已接近了許多。
  “群英堂”的建築格式燕鐵衣是早就摸熟了的,他當然是有備而來,這時,他從懷中摸出了一個怪異的物件--那是一只以硬紙剪成的喇叭口形的東西,也有些像漏斗,前端撐開如碗,後面卻正好可以套接在耳朵上,燕鐵衣便利用這個玩意來做為接聲器,籍著屋頂“承塵”傾斜角度所回湯的音浪來竊聽機密。
  自然,他的聽覺也是訓練有素的,尖銳而靈敏,比起一般習武者又要高明上很多,在這個時候,就大大派上用場了。
  聲音傳上來又擴散,飄進了“接聲器”裡,燕鐵衣閉目屏息,凝神傾聽,他還算滿意,效果並不太差,雖說沒有面對面講話那樣清晰,但已經可以勉強聽明白了。
  現在,是一個渾厚沉穩的腔調在說話:“……北進之期,看情勢必須要暫時延緩,從種種跡像證實,‘青龍社’方面業已得到消息,並且嚴密戒備了……”
  又一個銳厲的聲音響起!
  “司兄,延期舉事,是否會對我方不利?”
  嗯,燕鐵衣知道先前說話的人乃是“大森府”,“前堂”,“堂首”,“降龍手”司延宗。
  司延宗回答道:“如今看來,似尚無此顧慮,‘青龍社’即使得到風聲,卻無實証,倘不至於貿然向我方進襲,但話雖如此說,卻仍不宜久延,否則夜長夢多,待到情況生變,就對我們大大不利了……”
  一聲輕咳響起,那是個金鐵般鏗鏘強硬的嗓門:“現在的形勢就是這樣,‘青龍社’‘楚角嶺’的戒備忽然嚴密起來,各地的堂口也化整為零將方量隱伏分散,除了只有幾個小角色留守之外,根本已看不見人影,這種情況令我們無法擇定攻擊對象,難以發揮所求效果,而‘紅綢幫’的反應已不如以前堅定,‘黑峽派’更是推搪敷衍,‘白楊山’的老混混齊如恨出面說話,語多要脅,種種般般,都明白顯示出‘青龍社’有了防範,但他們到底知道多少?相信多少?有什麼確實打算,這些我們尚未得悉,因此,只有暫且延緩行動,不過這個‘暫且’決不能拖得太久,否則待到燕鐵衣弄清楚了我們的根本意圖,反過來再打我們,那就非但失去刺敵機先的優勢,更反主為賓,抹殺掉我們最初的舉事意義了!”
  一陣嗡嗡的雜亂聲浪響起:“對,府宗說的對……”
  “我們是要搶先出手,不能把我們的原始主意叫人家反撿了去……”
  “府宗的尊見極是,我們不可久延舉事之期……”
  “時間一拖長了,‘青龍社’遲早會弄清出底細來……”
  “還要請府宗指示一條可行之途,大家楞僵著等待也不是辦法……”
  那個銳厲的聲音又掩蓋了所有的人語:“請問府宗,我們現在是等的什麼?”
  金鐵般鏗鏘的嗓門正是屬於“大森府”,“府宗”,“中川宰”駱暮寒的,只聽他沉沉一笑,緩慢的道:“如今等的是兩樁回信--其一,探明‘青龍社’已得悉了多少風聲,現下有何打算,其二,等那邊‘紅綢幫’與‘黑峽派’的最後答覆,結果一到,我們好歹都要即時出擊,掀掉‘青龍社’!”
  另一個粗豪威猛的音調揚起道:“大哥,如若‘紅綢幫’與‘黑峽派’不加入我們共同起事,到時候連他們也一道席捲,通通殲滅!”
  燕鐵衣伏在暗處忖量--這一位,準是“金剛會”的大當家“八臂章陀”蒲和敬了……
  果然,駱暮寒昂烈的笑道:“和敬,你放心,設若他們存心觀望,拒絕聯手,到時候自有他們瞧的,敬酒不吃,就當然只有吃罰酒了!”
  銳厲的聲音又起:“府宗,我奇怪--‘青龍社’那邊是如何得到風聲的!”
  駱暮寒像是也很惱怒的道:“不曉得,發生這種情形的因素又太多--或是我們陣營裡有人說漏了嘴,或是有了奸細,可能‘青龍社’自己的人查覺出了端倪,感覺到形勢不妙,也可能不相干的外道人無意中探悉了什麼傳揚出去,總之,難以肯定!”
  蒲和敬粗豪的聲音接了上來,一聽他語氣中的那股子狠厲味道,便可以想見他此刻的表情也必是十分猙獰的。
  “只要被我們找出來那一個走漏的消息,必然將他凌遲碎剮,挫骨揚灰!”
  駱暮寒威嚴的道:“我已經傳令查探了,我相信會找由根源來的!”
  銳厲的音調又道:“府宗,如果‘紅綢幫’、‘黑峽派’願意合作,我們當然立時起兵,他們不肯合作,我們一樣也要,但‘青龍社’卻已有了防範,到了我們勢須行動的那天,如何打這場伏法?”
  駱暮寒大笑道:“好,黃老弟,你問得好!”
  屋頂的飾木之後,燕鐵衣即時穎悟了那銳厲的腔調出自何人--“金剛會”的二當家,以個性強悍,脾氣粗暴,聞名江湖的“鐵君子”黃丹!
  這時,駱暮寒在說話:“……他們散在各地通都大邑的分支堂我們且先放過,一待行動,便以全力攻撲‘楚角嶺’‘青龍社’的根據地,刨他們的老根,所謂‘蛇無頭不行’,只要掀掉了‘楚角嶺’上‘青龍社’的總壇,那些外頭的分支機關,不垮也要垮,不散也要散了,但是我們卻並不任由他們自生自滅,一朝卷了‘楚角嶺’,殲滅淨他們的為首人物,立即再回兵過殺那些散處四力的‘青龍社’餘孽,另外,在我們全力進襲‘楚角嶺’的同時,我也考慮到分出一批人手來伏伺各地‘青龍社’堂口四周,只要發覺有人活動,立予消除,務必不使他們有絲毫或喘息與苟延的機會!”
  黃丹像在點頭!
  “府宗此策委實周密澈底!”
  蒲和敬亦附和著道:“大哥,就像你說的這樣辦,乾淨俐落,一勞永逸!”
  駱暮寒似在徵詢其他人的意見:“‘千人堂’的社兄,孟老弟,‘採花幫’的苟老弟,符老弟,‘力家教場’的蕭兄,還有不遠千里而來撐我腰桿的章老哥,孟老弟,曹兄、公孫大娘,各位是否認為拙見可行?”
  於是,一片人語喧囂,聲浪嘈雜的紛紛表示贊同,聲浪裡,拔高了一種刺耳的怪異音調,那種音調比男人的嗓門尖,比女人的嗓門又粗,似礪礫沙石塞進了人耳,又像老鴉聒噪,說不出的個難聽聲道:
  “我說駱大哥呀,你還沒告訴我們,你派了誰去刺探,‘青龍社’的虛實,又派了誰去向‘紅綢幫’和‘黑峽幫’要最後的答覆去啦……”
  呵呵一笑,駱暮寒彷彿對說話之人頗為看重,話也說得客氣!
  “公孫大娘,你不問我還忘了同大家說呢,派去刺探‘青龍社’虛實的人是‘金川三鬼’,他三個是我們同堂首的師姪輩,精靈得很,同‘紅綢幫’、‘黑峽派’要最後回信的人昨天一早才走,是‘金剛會’的執法老五廖小竹,他算是去做‘黑臉’的,因為我手下的幾個人當了趟‘白臉’沒發生什麼大作用,所以才改換了廖小竹去……”
  公孫大娘笑聲如梟!
  “廖小竹呀?呵呵呵,他號稱‘瘟煞’,性子最是暴烈,有了名的六親不認,叫他去當‘黑臉’果然恰當,‘紅綢幫’‘黑峽派’也該——滋味了!”
  “八臂章陀”蒲和敬的聲音:“這次小竹去,主要就是向他們加施壓力的……”
  按著,問題又討論向人力的分配與北進的路線上去,談的人興趣熱烈,情緒高昂,但卻不是太重要的事情了……
  又靜候了一會,燕鐵衣覺得已經差不多了,收好他的接聲器,像來時一樣,謹慎而緩慢的潛出了“群英堂”。
  他已經看見了在廳負責警戒的叢兆,有些事,他還要急著和叢兆接頭,只今天,他已發覺敵人陣營裡又增加了一些連叢兆初時亦不知道的好手了……
  再度運用他掩行的技巧,燕鐵衣神鬼不覺的潛回了他的住處。
  本來,他這次的刺探行動,可以說是天衣無縫,十分完滿的,但是,天底下卻就有這樣的巧事,巧得太也糟糕--
  燕鐵衣剛剛推門,才跨進了一條腿,隔著前排房子只有一條瓦廊的轉角處,突然冒出一個人來,那人一見燕鐵衣的背影,馬上怪叫:“小郎,你--”
  不用回頭細看,燕鐵衣心中己連連叫糟,他想不到駱志昂竟會在這個時候找來這裡,平常這位天生富貴的二大少根本便不往這個所在移玉的!
  急閃進門,燕鐵衣悶聲不響,回頭便待將門扉掩上落閂--怪了,就在這個時候,駱二少的輕身功夫反倒更快捷了,他凌空平射,像怒矢一樣飛撲而至--實則他已起了疑惑,因為他在方才那匆匆一瞥中,隱約看見的是“小郎”的背影,但卻穿的一身黑衣,“小郎”乃青衣小帽的打扮,斷不會身著黑衣,況且,“小郎”也不該不理會他二少爺的呼喚呀!”
  事情的演變又急又快,燕鐵衣的房間窗戶又是緊閉著的,他甚至速拔開窗栓的時間都來不及,他方才躍向窗前,房門已被駱志昂“嘩啦啦”撞開!
  駱志昂倏見房中站的是一個蒙面黑衣人,在大吃一驚之下猛的站住,他一動不動的凝視著燕鐵衣,表情先是錯愕,後是迷惑,逐漸的,他竟興奮起來!
  燕鐵衣背窗而立,目光透自面罩洞孔中望著駱志昂--寂無反應。
  房中,只一榻,一桌一椅,兩只木箱無處可躲,更無處可藏。
  雙眼閃動著振奮的光彩,駱志昂攔門站著,他露齒而笑往前走近兩步,卻毫不稍瞬的盯視著燕鐵衣。
  慢慢的,駱志昂笑由了聲:“好傢伙,你是誰?”
  燕鐵衣當然沒有答覆。
  駱志昂就像一個饞嘴的孩子發現了一大堆美食,他貪婪的道:“我可以達一個首功了--你是奸細,是敵諜,說啊,你是誰?”
  默默的,燕鐵衣仍不回答。
  吃吃笑了,駱志昂邪惡的道:“你不開口?你為什麼不開口?因為怕我聽出你的聲音?
  為什麼怕我聽出你的聲音?一定是我認識你。”
  燕鐵衣心裡嘆氣,二少爺,你是在自找苦吃……
  駱志昂搓著手,因為過份的喜悅自得而顯得激動了!
  “要我猜猜你是誰?你蒙著臉,我看不出你的模樣,但是,你的眼睛沒有掩蓋,身形無法籠罩,你又進了這個房間--哈哈,你好會裝啊,小郎!”
  靠著窗子,燕鐵衣已決定要怎麼辦了。
  駱志昂眯著眼,舌尖軟舐上齒:“小郎,你可是‘真人不露相’啊,好,扮得好,扮得妙,扮得無懈可擊,由你方才進室的身法來看,你顯然功架不弱,是個練家子,卻難為你屈充奴僕,更難為你甘受我們的冤氣又忍諱不露,小郎,你會演戲,耐性猶佳!”
  燕鐵衣不答詁。
  雙臂環胸而抱,駱志昂好整以暇的道:“來,告訴我,你是那裡派來臥底的奸細?‘青龍社’、‘白楊山’?仰是隨便那個組合?嘖嘖,真有一手!”
  輕輕的,燕鐵衣放下披風。
  搖著雙手,駱志昂怪笑道:“不要操之過急啊,小郎,想殺我滅口?還是想綁我的架?
  慢慢來,慢慢來,今天我們兩個總有一個要遭遇到不愉快的結果,哈哈哈……”
  燕鐵衣只是沉默的看著他,眸瞳中的光華是柔和的--帶著悲憫。
  咽著唾液,駱志昂歪著頭笑道:“小郎,不管你是什麼身份,何方神聖,我都佩服你--佩服你的犧牲精神,容忍度量,佩服你的膽識,你的才氣……前天,你任我們嘲弄、諷笑、任我打你、辱你,更將你丟進池水裡,今天,章凡也欺侮了你,你卻連絲毫憤怒的樣子也沒有,連一麼麼反抗的徵候也不漏,一個武人能練到你這種修為,真是火候到家了!”
  一抹笑意浮上了燕鐵衣的眼睛。
  口裡又“嘖”了兩聲,駱志昂怪腔怪調的這:“小郎是個純潔,篤實,稚真的孩子……
  小郎只是個貧苦出身的可憐人……小郎善良,小郎淳樸,小郎忠厚,小郎有一股與眾不同的氣質……多麼生嫩的,害羞的,忸怩的小郎啊,我姐姐真看得準,認得清!”
  獰笑一聲,他一指燕鐵衣:“只是,卻沒有你裝得像!”
  燕鐵衣平靜的望著駱志昂。
  駱志昂又道:“小郎,你不在我把你送交給我爹之前同我說話麼?至少,你有什麼口信要我轉達給我那受了欺騙與揶揄的姐姐?”
  搖搖頭,燕鐵衣無聲的笑笑。
  駱志昂又得意洋洋的道:“這一下,我姐姐再也別想在我面前充能了,她已經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巴,她那有‘識人之明’的好眼力也該叫淚水泡一泡,清一清了,小郎,只是你更會傷了我姐姐的心,她待你確是十分特殊的!”
  搖搖頭,駱志昂接著又以一種“貓笑耗子”的語氣道:“我替你擔心,小郎,我爹爹的脾氣不好,難以想像他會怎麼對付你,我也替我姐姐痛苦,當她知道她如此體恤照顧的小郎竟是敵人奸細的時候,又該何以自處?她對你這麼好,你卻是來算計她的啊……”
  燕鐵衣以一種看把戲的目光有趣的看看駱志昂。
  嘿嘿一笑,駱志昂道:“說來說去,兒子到底是要比女兒來得有出息,至少,兒子不會拿著仇人當親家……”
  噓了口氣,他志得意滿的將手指朝腰帶上一吊!
  “說來好笑,小郎,你猜我為什麼會這麼巧剛在這時候跑來找你?這是下人的住處,我一向少來,而且更沒有降尊紆貴來此遷就你的道理--是我姐姐,她硬逼著我來找你的,先前章凡打傷了你,我姐姐不放心,叫我來看看你的傷勢,並叫我轉告你晚上到後院去向她拿單子買東西,當然,我姐姐的本意不是叫你去買東西,只是藉而安慰安慰你罷了,我不來,她非逼我來不可,嘿嘿,我憋著一肚皮氣來的,但我做夢也沒想到竟會因此而建下這件奇功,還倒要感謝我姐姐,給我的這個好機會了,小郎,你說,我爹又會如何獎賞我?那些與‘大森府’結盟的人們又是如何欽佩我,讚揚我?哈哈,我馬上就要露臉了,成名了,我馬上就要揚眉吐氣,成為人人爭捧的大人物了……”
  燕鐵衣第一次開了口,聲音卻是溫柔的:“是這樣麼?二少爺。”
  伸出右手食指朝燕鐵衣勾了勾,駱志昂興高彩烈的點著頭!
  “不錯,小郎,是你,你的聲音我一聽就知道,來吧,跟我走,我不會為難你的,只要你真同‘小郎’一樣的乖……”
  緩緩的,燕鐵衣脫下頭罩,童稚的面龐上依然充滿了一片童稚可愛的笑容。
  又吃吃笑了,駱志昂道:“我不能否認的說--小郎,你的確很討人喜歡,天真而純潔,有一極嬰兒也似的幼嫩甜蜜,至少,表面如此。”
  燕鐵衣微微笑道:“謝謝。”
  駱志昂再次搓搓手,笑道:“跟我走,仰是要和我試試?當然,你必不會再像前天我丟你進水池時那樣容讓了,是不?”
  燕鐵衣點頭道:“當然。”
  做出個怪異的表情,駱志昂帶幾分挑逗的口氣!
  “你打定主意沒有?自己走還是我背你走?”
  燕鐵衣淡淡的道:“二少爺,你不想先等我回答完你剛才的問題嗎?”
  哈哈大笑,駱志昂道:“好,我等你回答,反正也不用急,我更要得多點內容同我爹講……”

runonetime 2008-06-02 05:27 AM

第27章 山岳峙 驕童授首

  於是,燕鐵衣非常安詳的坐到他那張簡陋的木板床上,以一種平緩又友善的音調道:”
  我是從‘青龍社’來的,目的是以假身份喬裝為僕役,潛伏進‘大森府’刺探機密與設法阻止你令尊一手倡導的陰謀,因為我們得到消息,‘大森府’有不利於‘青龍社’的企圖。”
  駱志昂點點頭,毫不保留的道:“不錯,而且勢在必行。”
  笑笑,燕鐵衣道:“我們也預測到了,所以,我來了。”
  上下打量著燕鐵衣,駱志昂怪異的一笑道:“你還沒說出,你是誰?”
  燕鐵衣柔柔的道:“我背四句歌訣給你聽:‘長穹無極,青龍遨翔;山岳有界,鐵衣飄飄。’你知道是什麼意思?”
  在口中反覆念了幾遍,駱志昂喃喃的道:“這匹句話裡有‘青龍’兩字,當然代表了‘青龍社’,後面是‘山岳有界’,天下的河川山岳自是有其經域和幅度的……‘鐵衣飄飄’?誰的鐵衣飄飄?鐵衣……鐵衣……”
  宛似一下子硬吞下一顆火栗子,駱志昂的雙目竟然往外凸出,臉上的肌肉齊齊往上抽緊,因為表皮的繃撐,以至把五官也扯扁了,他大張著嘴巴,像要窒息一樣抖索索的指著燕鐵衣:“什……什……什麼?你……你是……燕……燕……鐵衣?”
  燕鐵衣頷首道:“我正是。”
  駱志昂很奇怪的發覺他眼前竟有金星在閃晃,房間也似是在打轉,他竭力穩定著自己,用力吸氣呼氣,脖頸處,彷彿被一只無形的,卻強有力的手掌給捏住了……
  燕鐵衣平靜的問:“你安好麼?駱志昂?”
  身份暴露,燕鐵衣便不再稱駱志昂為“二少爺”了,現在,他是以“青龍社”的魁首地位在講話。
  只覺一陣一陣的熱血往腦門子衝,衝得駱志昂也一陣一陣的暈眩,他汗流如雨,拼命把持著自己,掙扎著道:“你……你會是……燕鐵衣?你……你真的是……燕鐵衣?”
  燕鐵衣道:“我無須騙你,因為現在已沒有必要。”
  用力摔晃著腦袋,駱志昂吶吶的道:“不……這不可能……這決不可能,燕鐵衣是‘青龍社’的魁首,……是綠林的巨擘,他不可能親自冒險……更不會來如此屈辱自己……他有的是人可以擔當這個差事……”
  靜靜的坐在床沿,燕鐵衣沉默又安詳的注視著駱志昂,注視著他自己和自己爭辯,自己和自己的意思抗議……
  半晌。
  駱志昂總算勉強鎮定下來,他恐懼的,驚愕的,卻是狐疑的一再端詳著燕鐵衣,音調帶著濃重的嘶啞:“我不信--不信你是燕鐵衣,你絕不是他!”
  燕鐵衣道:“為什麼我不是他?你以什麼依據做成這個結論?”
  艱辛的吞了一唾沫,駱志昂覺得喉頭裡似在燒著一把火:“他,燕鐵衣是一個龐大幫會的首腦,有他的尊嚴,地位與非他不能料理處置的事務,他斷不會以一幫之首的身份來做這種既冒險又受屈的工作,這樣的事,他儘可以派別人來,他手下有的是人材……”
  點點頭,燕鐵衣道:“一般來說,你的看法是對的,但這件事的性質卻不能以尋常的觀點來分析!,它骨子裡的內涵要比表面的徵候嚴重得多,而且,你更忽略了人選的條件,我親自來,比我派任何人來都要合適而有把握!”
  楞了一陣,駱志昂硬著頭皮道:“不,我仍不相信,你在唬我--”
  燕鐵衣微笑道:“其實,爭論我是不是燕鐵衣的問題都是多餘的,你會很快相信這個事實,另外,你該擔心你自己的處境--正如同你先前所說的,我們兩個總有一個要遭到不愉快的結果。”
  駱志昂色厲內荏的道:“你休要虛張聲勢,我不吃這一套!”
  燕鐵衣道:“我也不吃這一套。”
  進退維谷的僵在那裡,駱志昂又忐忑又急惶的道:“不管你是誰,今天你是跑不掉了,府裡警衛森嚴,好手雲集,我看你如何插翅飛騰?”
  燕鐵衣笑道:“傻孩子,我不跑。”
  駱志昂咬牙道:“你也跑不掉!”
  燕鐵衣和善的道:“我非但不跑,我還要繼續的留在這裡以‘小郎’的面目潛伏下去,因為我的目的尚未達到,我除了要刺探你們的機密之外,還要就在你們的陣營裡瓦解你們的陰謀詭行,我的原則是不令這陰謀成為事實之前便消滅它;有如一顆毒瘤,剛剛萌形便須割除斷根一樣,否則,毒性一日一蔓延,就要大費手腳,增多損耗,且事倍而功半了!”
  駱志昂憤恨的道:“你好歹毒!”
  燕鐵衣不以為忤的道:“這就是江湖上的生存競爭法則,況且,別忘了你父親是始作俑者,他不生妄心,又怎會引來我們的歹毒?”
  突然一驚,駱志昂惶恐的道:“你--你為什麼把你的目的告訴得我這麼清楚?你--?”
  燕鐵衣道:“不錯,因為我已不會容你再有洩露的機會了,一個並無危險性存在的人,何妨讓他多知道點?”
  駱志昂激動的道:“不要太狂妄自信,你還不一定能趁得了心願!”
  燕鐵衣就像在和一個老朋友談話那樣從容悠閒:“我一定可以做到我想做的,駱志昂,我對付你不會太麻煩,我已見過你的功夫,因此,我曉得你是不是我的對手!”
  頓了頓,他又怡然自得的道:“說真話,你這身把式,已經很不錯了,但和我相較卻差得太遠,我有把握放倒你,雖然不敢說易如反掌,但也不見得比探囊取物更難!”
  咆哮一聲,駱志昂道:“如果你是燕鐵衣,我不置評,但你不是!”
  燕鐵衣皺皺眉道:“我該怎麼樣證實給你看呢?”
  忽然狡猾的笑了,駱志昂像有了幾分信心:“你決不是燕鐵衣,否則,你的武功便是最好的證明!”
  彷彿這才被提醒了一樣,燕鐵衣笑道:“對了,不是你說,我還差點忘了。”
  退後一步,駱志昂及手握緊,緊張的道:“我不會放你逃跑的,我一定要抓住你--”
  燕鐵衣道:“真巧,我們的目的相同。”
  又展露出那種金童也似純真的笑容,他接著道:“駱志昂,我們要不要賭一賭?你決無法和我持續到五招以上,如果你要的,我也保證你跑不出我的房間門口--”
  駱志昂壯著膽道:“你試試!”
  微喟一聲,燕鐵衣乾脆架起了二郎腿:“很抱歉使你的夢想歸於幻滅--你不能成為大人物,得不到眾人的欽仰與讚美,得不到令尊的誇譬,更無法使你姐姐難堪,相反的,你只能以你的愚昧自嘆,你為你自己找來災禍,替你的家人留下悲傷與失望,駱志昂,人生若有憾事,這也算是一樁了,還有什麼比適得其反的企求更令人沮喪的呢?”
  駱志昂扭曲著臉孔厲喝:“住口,你也只是在自說自話而已,有本事你就上來試試!”
  燕鐵衣一笑道:“是你攻我呢?還是我先攻你?”
  雙目如火,駱志昂切齒道:“少囉嗦,我隨你的便!”
  搖搖頭,燕鐵衣道:“結果卻可能有異,駱志昂,你先動手,至少尚有出一招的機會,若我先動手,老實說,我懷疑你有沒有這擋一招的能耐!”
  磨牙嚓嚓,駱志昂幾乎氣炸了肺:“什麼東西?你簡直不知你是何物了!”
  燕鐵衣道:“我是燕鐵衣,這已足夠。”
  就在這一剎那,駱志昂的眼神突然一瞪,像閃電也似,他暴起撲向床沿邊坐著的燕鐵衣,來勢猛疾之至!
  坐著未動,燕鐵衣的黑色披風發出“呼”聲兜風驟響,彷彿一片烏雲般自斜側裡卷到,又準又巧,剛好迎著駱志昂的面門罩去!
  駱志昂大吃一驚,雙臂後掄,整個人凌空倒翻,雙腳卻飛彈敵人胸口!
  黑色被風在燕鐵衣手中猝然又變成了一條扭絞的布卷,“刷”的纏繞駱志昂腳踝,駱志昂迅速縮腿拳身,倒翻的身形又猛的直立,而就在他甫始沾地的一瞬,那條原來纏向他腳踝的布卷已奇妙無比的倏射他的右胸!
  這出乎意外的攻勢,令駱志昂閃避不及,他拼命後仰之下同時雙手齊抓,想扯住那卷披風,但是,雙手是沾上了披風,他卻覺得一股渾厚的力量驀然將他手掌彈開,幾乎不容他有第二個意念興起,那形同布卷的披風前端已“咚”的搗在他心口間,兜胸將他撞翻!
  眼前一黑,駱志昂只覺胸膈間血氣翻騰如壓千斤巨石,呼吸窒翳,喘不過氣來,他一個勁的掙扎扭動,卻像連喉嚨也被掏住了!
  好一陣子--
  駱志昂總算慢慢看清眼前的景象了,胸膛內的血氣漸順,呼吸也暢通了些,由迷濛又模糊的視線中,他發現燕鐵衣仍然坐在原處,但是,就這須臾間,他已經換了行頭,又恢復成那青衣小帽,天真童稚的“小郎”了……。
  那種憤怒與羞辱的火焰幾似能燒得駱志昂血液沸騰,他張口大叫--天,除了喉管所發出的“呼嚕”聲外,他驚恐的發現他居然不能出聲了,他竭力抬舉著四肢,同樣的,四肢竟像全已麻痺,全已癱瘓,死死的動也不能動!
  汗出如漿又加上無比的恐懼與急躁,駱志昂拼命想喊叫,拼命想掙扎,但卻彷彿遭到了什麼禁制,中了什們邪咒一樣就是發不出聲,就是絲毫無法動彈!
  悠閒的一笑,燕鐵衣道:“稍安勿躁,稍安勿躁,駱志昂,就算你咬碎了牙,掙裂了五臟六腑,你仍然不能出聲不能移動,何不省省力氣?”
  籲籲喘氣,駱志昂雙目似在噴火般瞪著燕鐵衣。
  燕鐵衣道:“你心裡非常痛恨我,這一點,我很明白,易地而處,我也會一樣,好了,我既然已經知道你的心理,你的想法,你何妨平靜一點?不必在形態上過份表現,否則,就是幼稚了。”
  臉上浸滿了汗水,駱志昂的面部肌肉抽搐不停--。
  燕鐵衣道:“剛才我給你的那一下,並沒有成心要搗碎你的胸腔或震裂你的內腑,所以你現在仍然活著,我的目的只是要以你本身血氣的逆轉而封住你的六脈,你的啞穴與軟麻六,當然,我的手法特殊,效果更強,因此,除非我替你解禁,你便會有一段較長時間像這個樣子了……”
  駱志昂抖了抖,卷臥在地下像雙曲蝦。
  燕鐵衣又道:“現在,相信你已確定我不是假冒的了,而我也對你的本領看高了幾分,因為你能與我交手三招,實屬不易,可見你平常是下了點苦心的……”
  駱志昂只在喘氣,但眼中的光芒已不如方才那樣凌厲激動了……
  點點頭,燕鐵衣道:“很好,你已經很快的平靜下來了,你應該早點體驗出這個‘靜’字訣的三昧,那會令人受益不淺,駱志昂,一個沉得住氣,定得下心的人,便在最險惡的情勢下,他的遭遇也會比心性浮躁者要來得順利。”
  這時,他站起身來,踱了幾步:“你只是個少不更事把毛頭小子,心地並不算壞,就是你家的權勢環境把你慣壞寵刁了,我不願意殺你,一來是不屑殺,二來是不忍殺,二來麼,你對我多少有點用處,當然,用處的大小,也還要看令尊個性倔強的程度。”
  駱志昂的眸瞳裡,流露出震慄不安的表情來,更隱隱帶著一絲悔恨慚疚的意味,此刻,他已體會出自己惹下的禍事是如何嚴重來了。
  燕鐵衣安詳的道:“駱志昂,這一次的經驗,也算是予你一個教訓,而你知道,教訓往往需要付出血汗甚至生命的代價來換取的,你還算不幸中之大幸,僅僅帶給令尊一點苦惱便得到這個寶貴的教訓了,我想,今後在你有生之年,至少對你慣有的魯莽,冒失,浮躁的心性與惡作劇的習性尚該有收斂的刺激作用。”
  駱志昂心中那股子惱恨滋味簡直就甭提了,他並不只是失悔於自己的粗心大意,也不只是氣憤於遭辱受嘲,他更憂慮的是怕因為他的被擄而令他爹爹難堪,令他爹爹悲憤驚惶而至影響了全盤的大局,果如是,則他將來如何面對親友家人?更怎麼抬得起頭來混那後半生的日子--如果他還有後半生的話!
  凝視著他,燕鐵衣低沉的道:“你心中很痛苦,我看得出來,但我卻無以為助,因為我首先要考慮到的是怎麼助我自己和我的人--這是你們‘大森府’引出來的問題,叫你們自咽苦果,並不以為過。”
  駱志昂的太陽穴不住跳動,汗流更急。
  燕鐵衣道:“一切的自我折磨全與事實無補,駱志昂,還是坦然承受這無可改易的逆境吧,你不喜歡這樣,我又何嘗喜歡?”
  又來回走了一步,燕鐵衣道:“我告訴你我要怎麼對待你--今天晚上,我要同我的手下晤面,那時,你即將被交給他,然後,你是我們的俘擄,也是我們的人質,我們以你的安全來作為向令尊談斤兩的條件,但是,我並不認為令尊會為了你改變他既定的策略與做太大的讓步,這並不是說令尊薄情寡義,而是他一向倔強的個性及周圍的壓力逼使他不能忍痛堅持,你知道,一個人無法只顧親情,有時候,尊嚴,聲譬,威信與大局的利害更較親情為重--所以,如你爹不願為了你影響他的計劃,他也有他的苦衷,這是你預先就要明白而且心裡上要預做準備的--”
  駱志昂痛苦的閉上眼睛。
  燕鐵衣憐憫的道:“很抱歉總是告訴一些殘酷的事,但若隱瞞你則更殘酷,你也是該到懂事年紀的人了--駱志昂,你在我這裡先待著,自然,你沒有選擇的餘地,而我再致歉,你靜候天黑的地方將是我的床下。”
  全身起了一陣痙攣,駱志昂的牙齒已經深深陷入了下唇裡。
  燕鐵衣平靜的道:“從現在開始,我又變回‘小郎’了,晚間,我要去你姐姐那裡,同她拿單子去購物,正如你所說,令姐會安慰我白天所受的凌辱,我也會更加努力贏取她的好感,這,對我以後的工作將大有裨益。”
  駱志昂幾乎要瘋了。
  拂拂衣袖,燕鐵衣道:“同時,你不要期望他們會很快發現你的失蹤,因為你一向是放浪慣了,我就知道你經常往外跑,呼朋引伴到處作樂,所以你兩天不回來,也沒有人起疑心,另外,我也會加強他們的錯覺,而這其中的緩衝時間,已足夠我利用了--你也不用替我擔心,他們不會連想到我的頭上,我將告訴他們我一直在睡覺,壓根就沒看見你來,你想,他們會懷疑我說謊麼?當然不。”
  現在,駱志昂業已完全絕望,萬念俱灰了,他自覺如同一只老鼠,面對的是一頭斑花大貓--同處在一個籠子裡,那會有奇蹟發生?
  於是,燕鐵衣,同他走了過來。
  ※        ※         ※
  晚膳開了。
  很熱鬧,廳裡廳外燈火通明,二三十張桌面上坐滿了人,喧嘩騰笑與猜拳行令之聲不絕,杯觥交錯,酒肉溢香,倒像是慶功筵了。
  燕鐵衣閒閒的倚在一棵桃樹下面露天真憨稚之色,十分有趣的朝那邊張望著。
  當然,他心裡的目的是要等候叢兆。
  酒筵進行了大半,燕鐵衣果然發現叢兆由廳門裡醉薰薰的晃了出來,他像是要找個地方小解--燕鐵衣站著的方向剛好黑沉沉的,夠方便。
  叢兆搖搖擺擺走了過來,口中含混的哼著小調--“五更想郎”的俚俗曲兒。
  醉眼迷朦中,他不在意的看了樹下立著的燕鐵衣一眼,湊到一邊,拉開褲子便解溲--“嘩”
  就在這時燕鐵衣開了腔:“叢兆,你也不找個隱做點的所在?”
  慢慢回頭,叢兆噴著滿嘴酒氣:“個龜兒,你管起老子的閒事來……”
  猛一傢伙,他看清了燕鐵衣的臉,過份的驚駭之下非但噎回去了語尾,連沒解完的尿也硬硬憋了回去,他提著褲子,像見了鬼一樣張口結舌:“我的……皇天……大……大……大……當家……你怎麼……在這這兒?”
  噓了一聲,燕鐵衣道:“小聲點--先把褲子系好!”
  悚然驚悟,叢兆匆匆穿好褲子,把一雙手在褲腰上用力擦了兩遍,趕緊走過來情不自禁的就待施禮--
  一把扶住他,燕鐵衣低促的道:“不用多禮,這是什麼地方?”
  急忙站好,叢兆的七分醉意經這一驚一楞,也消散了一多半,他垂手肅立著,迷惘怔忡的間:“大當家,這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你怎麼會來這裡?而且,你這身打扮……”
  拉著他往陰暗處走了幾步,燕鐵衣小聲道:“我是喬裝之後以假身份混進來,的來歷是鄉下窮人家出門混生活的小子,職務是小廝僕役兼雜工,直接聽候孫大爺差遣。”
  硬生生吞了口唾沫,叢兆吶吶,的道:“小廝--僕役--兼雜工?我的祖奶奶,大當家,這可是你幹得的?”
  燕鐵衣低笑道:“只有這種差事容易掩護身份,利於行動,而且又適合我的外形,混進來也比較容易--總不能叫我來幹‘大森府’的‘府宗’吧!”
  倒吸了一口涼氣,叢兆道:“大當家,這太危險呀……”
  燕鐵衣道:“我曉得……這也就合了一句老話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叢兆急道:“大當家是來幹什麼呢?”
  燕鐵衣道:“很簡單,進一步刺探機密,明暸敵人動向,而且,設法以任何可能之手段就地瓦解他們的企圖!”
  叢兆喉嚨乾燥的道:“只你--一個人?”
  笑笑,燕鐵衣道:“在這裡,只我一個人,其實也夠了,外面還有我們的人接觸,在‘麻石坡’,一支精選人馬業已到達候令,隨時可以狙擊‘大森府’!”
  叢兆伸伸舌頭,道:“乖乖,大當家的行動好快好狠好周密,你那裡業已蓄勢待發了,這邊卻還在開會商議,反覆研討呢--”
  燕鐵衣道:“我知道。”
  呆了呆,叢兆道:“大當家知道今天‘群英堂’聚議之事?”
  輕輕點頭,燕鐵衣道:“不錯,而且那些人參加,討論些什麼題目我也曉得。”
  睜大了眼,叢兆楞了半晌,忽又自以為穎悟了其中奧妙,神秘的道:“大當家有辦法--今天與會的人當中,一定有大當家的眼線吧?”
  燕鐵衣道:“沒有。”
  叢兆迷惘的道:“沒有?那大當家怎麼--?”
  燕鐵衣道:“因為我就在裡面。”
  傻傻的看著燕鐵衣,好一會,叢兆才乾笑道:“這--不可能吧?大當家,我就正好在廳裡負責警戒,四上八下全在我們視線之內,連只耗子也躲不過,怎的我就沒看見大當家?”
  燕鐵衣笑道:“百密總有一疏,我便隱伏在廳頂右側的通氣小窗之下,那排飾木遮擋著,中間形成一道暗格,剛好躲得下一個人,你沒看見我,我卻看見你了,煞有介事的在廊沿底下來回巡護著……”
  叢兆呆了一會,嘆口氣道:“大當家真是神人,厲害到了這等地步,當著滿廳的能手行家,居然出入自如,宛似進了無人之境……不過,大當家也委實太冒險了……”
  燕鐵衣平靜的道:“一分耕耘,一分收穫,叢兆,這話是一點也不假的。”
  叢兆低聲道:“那麼,今天聚議中商討的什麼事情大當家全探悉了?”
  燕鐵衣道:“全探悉了。”
  叢兆喜形於色的道:“好極了,這樣省掉了我不少麻煩,我還正愁著如何事後去打聽刺探哩,大當家,一定也知道,我們府衛級的角色一律沒參加議事吧?我雖守在議場邊緣,卻離著太遠,更怕露了形跡啟人疑竇,是而根本沒聽清他們在談的是些什麼?只偶而有人嗓門提高的時候聽得個一句半句,卻也連貫不起來,無法獲得一個完整的意義,心裡又急,又得裝作一派如常的樣子,好不要命……”
  燕鐵衣道:“就是我曉得了你們‘府衛’級的人不參加會議--當然你也不會例外,所以找才冒險潛入竊聽的,我也怕時間耽擱誤了事。”
  接著,他把今天所探得的機密消息約略告訴了叢兆。
  沉吟片刻,叢兆道:“如此說來,‘人森府’果然要延緩舉事了,這中間總算收到了一點牽扯的效果;前晚我回來,同府宗面稟此行經過,他的神氣就不大對,卻只沉著臉聽,沒表示什麼,事後又叫我們住到他的寢居側樓與隨時候傳,由昨晚至今早,一連找了我們四次,反覆詢問此行經過,又叫我們做判斷,一遍又一遍,連我們都膩了--”
  燕鐵衣卻贊許的道:“這才是一個行事慎密,考慮周全的領導人物作風,他要從細微末節裡找出任何可資研判的徵候來,更不使你們的回報有所遺漏--這中間有一點遺漏就往往導至大錯,嗯,難怪駱暮寒混到了今天的局面,確是有他的長處!”
  叢兆道:“大當家似是對他頗為欣賞?”
  輕輕一笑,燕鐵衣道:“敵對的行為,並不能抹殺一個人的才幹,有時候,敵人也有值得欽佩的!”
  搖搖頭,叢兆道:“我可沒有大當家的這種度量。”
  燕鐵衣道:“叢兆,今天我來等你,就是要你知道我來了這裡,另外告訴你一件事,駱府的二少爺被我放倒了!”
  神色一變,叢兆震驚的道:“什……什麼?大當家,你把駱志昂宰啦?”
  又噓了一聲,燕鐵衣轉頭四顧,埋怨道:“別嚷嚷,你沉住點氣行不?”
  叢兆縮縮脖子,緊張的道:“大當家,屍首呢?”
  燕鐵衣沒好氣的道:“我沒說宰了他,我只是說他被我放倒了而已,放倒了可以代表許多意義,譬喻他如今叫我製了穴道就是其中一種……”
  長長過了口氣,叢兆尷尬的道:“我一時叫這消息震慌了--乖乖,倒是把我好嚇!”
  燕鐵衣道:“不是我說你,蒙兆,可千萬要曉得銀定,否則日常活動裡還不知有多麼個危險法,若叫驚變意外,刺激就漏了底,你有十顆腦袋也不夠人家砍的!”
  叢兆紅著臉道:“是,大當家教訓得是。”
  又咽了口唾液,他吶吶的問:“大當家,你準備把駱志昂--?”
  燕鐵衣道:“做人質,和他爹談斤兩,也算是我們手中一底賭注!”
  叢兆憂慮的道:“府宗是個倔性子,為人剛烈無比,尤其不肯受人脅制--我擔心他一怒之下引起反效果,他一向就是標榜先公後私的……”
  笑笑,燕鐵衣道:“反效果也反不到那裡去,充其量他不要兒子,我們多流點血而已!”
  叢兆吸了口氣,道:“眼看著越來越熱鬧了,等府裡明白了,二少爺失蹤--包管是個雞飛狗跳的局面!”
  燕鐵衣道:“等我開始暗中一個一個剪除他們的人時,只怕更要熱鬧,更要翻了天呢!”
  不由自主的打了一個寒噤,叢兆心驚的道:“就在這裡幹?”
  拍拍他肩膀,燕鐵衣笑道:“這裡風水不是挺好麼?”

runonetime 2008-06-02 05:28 AM

第28章 密中疏 形底露眼

  昨天晚上,燕鐵衣是翻過後牆肩著駱志昂潛出“大森府”的,當然行動極其隱密,避過了每一個人的耳目。
  “天恩廟”見著熊道元之後,把駱志昂轉出手去,又交待了許多要弟兄們注意及防範的事,另外,他下了兩道諭令,立即著“楚角嶺”總壇派人截殺“金川三鬼”與“瘟煞”廖小竹回報!
  在出門之前,他曾到了後院駱真真那裡,拿了購物的清單,當然更承受了一番殷殷撫慰,離開的時候駱真真猶摯切的暗示他常到後院去走動,他卻沒有在回來之後再去巧亭陪大小姐聊天,因為他多少覺得有點內疚--駱真真不知道“小郎”在拿著它的購物清單出去的當兒,另帶著一樣清單上沒有列明的東西--駱志昂。
  大早起來,“大森府”一切如常,沒有任何異狀,正如燕鐵衣的預料,駱志昂在外玩慣了,三兩天不回家根本不會引人疑慮,更沒有人連想到其他問題上去。
  今天,燕鐵衣準備進行他的第二步計劃--狙殺。
  目標,他先擇定兩個人,“金剛會”的二當家“鐵君子”黃丹以及“丹頂紅”孟皎,這兩個都是極端偏激且強悍的人物,早除去早了心事。
  燕鐵衣事先已探明暸,“金剛會”的人要多留一天,另外章家父子,孟皎,“烈火金環”曹廣全,公孫大娘等人則一直住在這裡,約莫短時間不會離開。
  “千人堂”“採花幫”“力家教場”的人馬,都已經在昨晚席散後各自回去了。
  天氣晴朗,陽光普照,是個好日子,但在某些人來說,則未必然,甚至正好相反,當然,他們不會知道。
  表面上,燕鐵衣仍和平時一樣,勤奮又伶俐的去做他份內的事,半點看不出他體內蘊藏著的驚人潛力就要爆發了,他是如此逗人喜愛的總是展露著那一抹純真又童稚的親切笑容。
  孫雲亭一再叮嚀他少勞累,多休息,並告訴他中飯前有位跌打郎中來診視他昨天所受的瘀傷。
  做完了日常的工作,時間仍很早,燕鐵衣向孫雲南說了一聲,獨個兒到西園溜溜腿,散散心,孫雲亭還叫他別忘了趕回來等郎中治傷。
  燕鐵衣的一舉一動,仍透著蹣跚與滯緩,走路也還是一拐一拐的。
  實際上,他強健得很,比諸他平時的體能狀況都要來得更好,但表面上裝一裝,卻總是有益無害的事,誰會去懷疑一個小廝,尤其是一個還帶著傷的小廝呢?
  西園。
  這裡的環境與景致都是第一流的,清幽而高雅,來到這裡,便會予人一種安詳恬逸的感覺,令人不由自主的想要多徜徉一會。
  燕鐵衣的意思,是要穿園子潛到那邊的精舍左近伺機狙殺他的獵物,由這裡過去,比較容易掩飾他的行跡,不易引人注意。
  在一座花棚的下面,他進去拔起了一只撐持著底架的竹棒,這只竹棒粗細剛好一握,長有三尺多四尺不到,前銳後豐,--和劍的長度一樣。
  花棚下,這種支撐底架以穩重心的竹棒子很多,抽一根拿在手裡,誰也不會想到別的事情上去。
  在那襲青色短褂子裡,燕鐵衣卻插著他的短劍。
  手拿著竹棒,燕鐵衣拄著像枴杖似的微瘸著往外走,他才走出個三五步遠,一叢花樹之後,突然傳出一聲低隱的,似是帶著驚愕意味的音調來!“咦”?
  這一聲“咦”,“咦”得燕鐵衣微微一怔,心裡也不禁有點嘀咕,因為那叢花樹乃在一丈五六之外,而且斜對著這邊的花棚,那發出“咦”聲的人一定是覺得有什麼奇異之事才會在這個距離之外,又是斜角度中注意到他這裡,而附近只有他在,看樣子,這令對方啟疑的什麼事便發生在他自己身上了。
  他裝做沒有聽到這個聲音,管自一拐一拐十分從容的往前走,其實一顆心七上八下,忐忑得緊。
  “忽啦”一聲,是分開枝葉的聲音,按著一個沉穩的嗓音響起:“餵,你站住!”
  燕鐵衣慢慢站定,用眼角往那邊瞄去,嗯,是兩個人,他認得那個站左一邊的大個子,滿頷黑胡的人是“大森府”“中堂”所屬的“府衛”“鐵剪腿”李子奇,發話的人,是位四旬左右的藍袍麻臉壯漢,這時,這藍袍麻臉的朋友正雙目炯炯,尖銳如箭般盯住在燕鐵衣身上。
  燕鐵衣叫他給盯得混身不自在,好橡皮膚上有條肉蟲在爬動一樣,心中又是納悶,又是疑慮,不知道自己有什麼破綻被人家看進了眼……。
  藍袍人物招招手,高聲道:“對,就是你,你過來一下。”
  吸了口氣,燕鐵衣只朝那邊走了幾步便站住了,他低著頭,一付惶恐的模樣:“這位爺叫小的,可是有什麼吩咐?”
  藍袍人一直在注視著他,目光之銳利,幾乎能以浸澈進他的全腑五臟中去;嘿嘿一笑,那人道:“叫你過來這裡,我有話問你。”
  硬著頭皮再朝前磨蹭了兩步,燕鐵衣躬身垂手:“是,請大爺交待--”
  突然,那“鐵剪腿”李子奇大喝道:“你倒是滾過來呀,隔著這麼遠又如何問你的話?
  還非要讓大爺直著喉嚨吆喝著不成?沒有規距的奴才,你連他媽學做奴才都學不會麼?”
  燕鐵衣一邊急忙走過去,一面急快的轉動著意念,就這丈把距離,他來到那二人跟前,也同時決定了該怎麼做--假若事情果如他預料的那樣的話。
  重重一哼,李子奇板著臉道:“你大概是來這裡上工沒幾天的那個小子吧?我看你平素倒一副老實像,然則骨子裡卻恁般刁鑽呀?你是怎麼回事?怕我們啃了你,抑是因為你是孫總管的人我們支使不動你?你***賤骨頭,答句話離著這麼遠,我看你是吃生活吃少了,混帳欠揍的東西!”
  那被稱為“史爺”的藍袍人虛虛伸手攔了攔,算是替燕鐵衣講了講情,燕鐵衣低著頭,可憐兮兮的道:“李爺恕罪,我……我那有這麼大的膽子?因為我有事要辦,所以才急著要趕快聽完吩咐離開……我,我絕沒有半點失敬的心……”
  李子奇冷冷的道:“若非史爺說情,我看今天不砸扁了你這小龜孫!”
  那位史爺目不稍瞬的看著燕鐵衣,似笑非笑的道:“你把頭抬起來--用不著害臊。”
  燕鐵衣一派惶恐之狀的道:“史爺,可是我做錯了什麼惹得你老不快?”
  李子奇叱道:“叫你抬頭你就抬頭,那來這縻些廢話?”
  暗裡一咬牙,燕鐵衣抬起頭來,面對那位史爺。
  驀然正面看清了燕鐵衣,姓史的藍袍人猛古丁一哆嗦,他像叫蛇咬了一口似的跳起來往後倒退,滿臉的鍋錢大麻子全泛了白!
  燕鐵衣站著不動,卻仍是那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
  呆了呆,李子奇愕然道:“史爺--你怎麼啦?”
  急促的喘息了一陣,藍袍人宛似見了鬼般直楞楞的望著燕鐵衣,表情充滿了驚奇與迷惑,他強自鎮定著自己,一邊喃喃看道:“不可能……不可能……天下竟會有如此面目酷肖的人?”
  李子奇不解的問:“史爺,你在說些什麼呀?”
  深深吸了口氣,這位史爺驚疑不定的道:“這……這小廝像一個人……”
  李子奇納悶的道:“像一個人?誰?”
  張了張嘴巴,這史爺卻又連連搖搖頭,他目光中的神色十分複雜,彷彿連他自己也搞不清自己是怎麼媽子事了;他想說出心中的疑惑來,卻又覺得匪夷所思,太不可能,他也知道,若是一旦弄錯了,這笑話鬧將出來,則他自己可就無地自容啦,但是,他的確覺得眼前這名小廝像一個他曾見過的人,像極了,幾乎沒有一點不同的地方,只是,那人高高在上,這人卻低低在下,若把那個人竟會變成這個人,除了長像之外,實在任那一點也配湊不起來………。
  李子奇又問:“史爺,你說,這小子像誰呀?”
  咽了口唾沫,這位史爺連連揉眼,強笑道:“約莫我看錯了……不過,真是像……”
  李子奇打了個哈哈,道:“大概這小子的長像和那一家,‘童子院’的‘準相公’相似吧?”
  咧咧嘴,這位史爺小心翼翼的問燕鐵衣:“呃,你,你叫什麼名字?”
  燕鐵衣必恭必敬的道:“小的性張,因為是排行小,所以叫小郎。”
  李子奇接口道:“不錯,我記起來了,他是叫小郎。”
  一側首,他又大刺刺的道:“這一位,是今天一大早才趕到的湘西好手‘雙流掌’史炎旺史爺,他是咱們府宗誠意敦請來的貴客,你可得好生回答史爺的話,知道麼?”
  連連點頭,燕鐵衣道:“是,李爺。”
  又吞了口唾液,史炎旺竟無法控制自己那一股出自心底的悸慮,他吶吶的道:“呃,你真的叫小郎?”
  燕鐵衣先是扮出一付愕然之狀,繼而裝得十分迷惘:“回史爺的話,我不叫小郎,叫什麼呢?是我爹取的名字--”
  頓了頓,他又像穎悟了什麼的澀澀的道:“是不是--是不是史爺不喜歡小的這個名字?那就請史爺另賜小的一個名字吧,小的也覺得這兩個字叫起來太俗氣……”
  一側,李子奇也用迷惑的眼光望著史炎旺,不消說,他亦覺得這位“雙流掌”的問題未免問得有點荒唐。
  尷尬的乾笑一聲,史炎旺趕緊搖手:“不,不是,那是你的名字,受叫什麼叫什麼,與我無干……”
  燕鐵衣故意天真的道:“那,史爺,我還可以繼續叫小郎了!”
  史炎旺有些惱火的道:“你隨便叫什麼,問我作甚?”
  歡喜的笑了,燕鐵衣道:“這名字雖然俗氣,可是習慣了也就不覺得什麼了……”
  史炎旺注視著他,道:“小郎,你會武功吧?”
  搖搖頭,燕鐵衣笑道:“我不會,但是我很想學,史爺,李爺剛才說你老是湘西的好手,本事一定大得不得了,史爺,你老肯收我做徒弟嗎?我跟著你,就會學到很多很多的武功,我就不必再在這裡做下人了,我學了武功要和那些俠士一樣,行道江湖,扶危鋤惡,做一個好有名氣的大人物,人人見了我都敬佩我,讚美我,我要--。”
  “呸”了一聲,李子奇又好笑,又好氣的道:“你要變成瘋癲了,你要,簡直是癡人說夢,一派諢言,想練功夫,學本事,你不撤泡尿照照你的那付熊樣,配?”
  立即變得沮哀,燕鐵衣囁嚅著道:“我……以為……以為史爺問我會不會武功……是有心想教我……”
  史炎旺仔細打量著燕鐵衣,又追問了一句:“你真的不會武功?”
  燕鐵衣吶吶的道:“回史爺……我真的不會嘛……”
  李子奇有些啼笑皆非的道:“史爺,這小子只不過是府裡的一名雜役而已,連正式的僕役都還不夠格,而且看他那副土里土氣的夾生像,也就只配涮個馬桶掃個地,那裡可能會武工呢?這未免有點有點不可思議吧!”
  史炎旺沉默了一會,緩緩的道:“當然,我也不相信,只不過,有幾樁事兒,都叫我好生不解……”
  李子奇茫然的道:“史爺有那些事覺得不解呢?”
  史炎旺回答李子奇的話,眼睛卻仍瞧著燕鐵衣:“子奇兄,我哥倆來這裡有多久啦?”
  李子奇不明白史炎旺問話的意思,納悶的道:“頓飯功夫該有了吧?”
  史炎旺點點頭,道:“我們到這裡來,只是溜溜腿,散散心,並未曾談太多的話,尤其在這柱香光景裡,差不多就極少交談,對不對?”
  李子奇楞楞的道:“不錯,可是?”
  史炎旺不等他說完又緊接著道:“而我們也都站在這個位置閒眺,未嘗遠離太近,是麼?”
  李子奇皺眉道:“史爺的意思是?”
  史炎旺道:“我的意思是,我們兩人就在這裡,且處於一種極其安靜的狀態中,有人在我們丈許遠近的範圍之內走過,我們竟不知道!”
  想了想,李子奇道:“也許我們當時正在各想心事,沒有注意……”
  搖搖頭,史炎旺道;“子奇兄,我輩習武之人,自來練就耳聰目明,這已成為一種本能上的習慣反應了,就好像一般人對冷熱的感受一樣,稍有異狀,立生警覺,那有一個毫不懂武功的人在如許近距中經過而我們又懵然不察的道理?”
  李子奇迷惘的道:“史爺是指這小子?”
  史炎旺道:“可不是,這什麼小郎,只是個不識武功的僕役,照說他行動之間一定步履沉重,拖泥帶水,老遠就該被我們察覺才是,但事實上我們卻半點也不知道他走了過來,若非我恰巧轉頭望向那邊,更隱約感到他極似某一個人,可能他來而又去,我們都會絲毫不覺,子奇兄,一個下人的身手豈能如此輕矯?”
  李子奇遲疑的道:“或許--他的確走得很輕悄……”
  史炎旺立道:“這人走路的姿勢有些跛瘸,又如何個輕悄法?”
  李子奇愕然道:“莫不成他真有武功?”
  嘿嘿一笑,史炎旺道:“除此之外,恐怕就沒有更好的解釋了!”
  燕鐵衣苦著臉,瑟縮著道:“李爺……你老明鑑……我只是個土地方來這裡幹長活的窮小子,我那裡會武功?這真叫我自已都不敢相信啊……”
  李子奇重重的道:“你少開口!”
  接著,他又同史炎旺道:“史爺,除了這一樁,你還有什麼事不解?”
  史炎旺低沉的道:“方才,我在問他話的時候,他確是一副畏縮之狀,但是,卻自然流露出一股鋒芒來,這股鋒芒之冷銳凜烈,叫人不敢逼視,子奇兄,一個尋常小廝,那有這點無形的懾窒力量顯示?”
  忍不住笑了出來,李子奇道:“史大爺大約是旅途勞頓過狠了,所以反應上也敏銳了點,我看,史爺還是由我陪著同房去躺一會,養養神吧!”
  史炎旺不快的道:“子奇兄,你沒有這種感覺麼?”
  不屑的看了燕鐵衣一眼,李子奇道:“老實說,一丁一點也沒有,這小子只是一名下等雜工而已,在我眼中,他甚至就好像不存在一樣,史爺,我看……”
  史炎旺急道:“你也不覺得他像另外一個人?”
  李子奇厭倦的道:“史爺,這就是你第三樁不解的事兒了吧?”
  麻臉一熱,史炎旺道:“子奇兄,他的確像極了另外那個人……”
  李子奇嘆了口氣,懶洋洋的道:“史爺,天下之大,人口也千千萬萬,偶而有那麼個把兩個人長得近似,也並非是件不可能的事,更不值得大驚小怪,就算他生得很像另一個人吧,又有什麼不妥的地方呢?”
  史炎旺盯視著燕鐵衣,越看越不自在,他吸著寒氣道:“我見過那人兩次,隔得都近………
  我的印像十分深刻……我記得那人的容貌,體驗得出他那種特異氣質……老天,天下真有如此酷似的人?這不太可能……”
  李子奇有些不耐的道:“史爺,你說他像某一個人,到底像誰哪?”
  舌頭像打了結一樣彆扭,史炎旺自己也覺得實在說不出口,這委實太玄了,太離譜了,這個“張小郎”,那能和他見過的那個人扯得上關係呢?但是,眼睛告訴他,這分明就乃同一個人啊……。
  李子奇用力擠出一絲笑容,道:“史爺,府宗大約和蒲當家的也談完了,咱們回去吧,說不定府宗還有話要同你談呢……”
  史炎旺不甘心的道:“但我的疑團尚未打破,子奇兄,他真的和那個人一模一樣,但我卻確知那人並無孿生兄弟,如果是那個人,就大大不妙了……”
  一拉他的手臂,李子奇道:“我們走吧,史爺,還有好些比這更重要的事等著辦呢,管他是誰,他眼前卻只不過當個小廝而已,我毫未覺得有什麼不妙之處……”
  走出兩步,史炎旺又硬生生的站定,堅決的道:“不行,我還要試試他……”
  李子奇興味索然:“怎麼試法?”
  史炎旺咬牙道:“用我的‘雙流掌’中‘天地流虹’一招攻擊此人!”
  怔了怔,李子奇忙道:“史爺,這是你最狠的一記招法呀,他只是個半大孩子,什麼技藝也沒有,你這不是在要他的命?若是真個弄死了他,可有點麻煩呢……”
  史炎旺斷然道:“如果他真是那個人,我這一招便決然傷不了他,如果他不是,到時候我含蘊著幾成威力不吐,至多也只傷個殘廢而已,我非試不可,否則,我這一輩子也會為了此事耿耿不安的……”
  李子奇不以為然的道:“史爺,你這樣做有點不大合適,這小子是我們孫總管手下的人,若設打死或打傷了他,孫總管那裡可不好交待,他又沒什麼大錯失--。”
  史炎旺激昂的道:“為了證實我心中的疑點,為了對府宗盡這份棉薄,更為全體弟兄們的安危顧慮,今天我就認了--他這條命我來承擔,是生是死,由我向府宗告罪!”
  李子奇焦急的道:“史爺,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呀!”
  史炎旺雙怒突,切齒握拳:“當然我不是開玩笑,這一生中,我從未如此慎重過!”
  這時--
  燕鐵衣混身索索而抖,哀聲求救:“李爺,救命啊……可憐可憐我吧,我只是一個下人,一個役……我沒有罪,我是無辜的啊……史爺,求求你饒了我,我與你無仇無怨,你不該來殺害我啊……史爺,求求你,我給你立長生牌位,請你放我走……”
  李子奇低聲道:“史爺,這件事,尚請三思……”
  一探手,史炎旺惡狠狠的道:“我已決定,斷無悔理!”
  李子奇臉上泛白,黑鬍子動了動,十分難堪的走向一邊,背轉身去。
  於是,史炎旺開始一步一步向燕鐵衣逼近。
  燕鐵衣的樣子可是驚恐莫名的,他哆嗦著朝後退,上下牙齒拉對兒打顫:”史爺……史爺……可憐可憐我……饒了我吧,求你饒了我……我還有年老的親娘要我供養……我還年輕,我不想死啊,史爺……”
  史炎旺雙臂斜伸,關節隨即發出一陣緊密的脆響,他滿臉的銅銀大麻子顆顆透著紅光,雙目神色兇戾如虎,面目也變得那等猙獰!
  一個進,一個退,一個形同煞神,一個宛似待宰的羔羊;就這樣,他們移出了丈多遠,燕鐵衣便被身後一排矮樹擋住了!”
  表情更為殘酷狠毒了,史炎旺暴烈的叱道:“狗才,我看你現不現原形--。”
  突然,變化是那樣的快,燕鐵衣猛而站定,就這一剎那,方才臉上滿布恐懼驚駭之色已立掃而空,換上的是他慣常那抹童稚天真的甜密微笑--就彷彿扯下一張面目另換上一張面目似的,這同樣的面容,頃刻間便呈顯著截然不同的意味了!
  史炎旺大吃一驚,馬上僵窒住了,一雙眼珠便往外凸了出來--。
  燕鐵衣將手中一直握著的竹棒斜撐於地,低柔的像在唱催眠曲般道:“史炎旺,告訴我,你認為我像誰?”
  臉上的肌肉像是凝凍了,史炎旺感到喉管裡似被塞進了一把沙,火辣,粗礪,卻又堵得透不過氣來,他大張著嘴巴,腦袋在充血,心往下沉,他拼命掙扎:“你……你……果是………
  果是……燕……燕……燕……燕……”
  燕什麼,他卻恐怖得再也說不下去了。
  點點頭,燕鐵衣嘆道:“不錯,我是燕鐵衣,你說對了,我沒有孿生兄弟,這天下,也確實沒有如此酷似的人,你眼光很尖銳,也很準確……”
  史炎旺像幻入夢魘之境,眼發直,全身僵麻,驚駭得連動也不能動了。
  燕鐵衣輕喟道:“其實,你何必呢?把我認出來,於你有什麼好處?你也不想想,在此情此景之下,你露了我的底,我會饒得了你麼?”
  喉嚨裡“咯”“咯”作響,喉結在不停的上下顫動,這位“雙流掌”業已被嚇得連膽都要破裂了,他感到身子是一陣一陣的發冷,幾乎就要癱瘓下來……
  燕鐵衣惋惜的道:“你原本可以多活些時的,說不定可以終享天年--但你很愚蠢,卻硬要自己挖坑朝裡跳,史炎旺,你是個十足的笨伯!”

runonetime 2008-06-02 05:29 AM

第29章 竹同刃 血封兩口

  努力掙扎著,史炎旺抖索的擠出了一句話:“請……請……放……我走……”
  搖搖頭,燕鐵衣道:“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並非只為了我個人的安危著急,史炎旺,其中更關係著千百條性命,看來,你這一生,是要到此為止了。”
  往後退了一步,史炎旺恐懼的道:“我……我向你保證……我會只字不提……”
  燕鐵衣微微笑道:“你會嗎?”
  史炎旺哆嗦著,吃力的道:“我……我發誓……發誓守口如瓶……”
  燕鐵衣平靜又低柔的道:“有一個最令我放心的法子可以不叫你犯這樁秘密宣揚出去--這也是個古老卻又有效的法子,很多年來,人們便是用這個法子保守秘密的,當然,這是在秘密讓不該知道的人知道了以後。”
  汗下如雨,史炎旺的臉孔全已扭曲了,他喘著氣,每一顆麻點都宛似在淌著淚:“放我走……請放我走……”
  燕鐵衣的目光越過史炎旺的肩頭,望向那邊自然背著身的李子奇,顯然,李子奇還沒有察覺什麼異狀,他尚不曉得這邊的情況已經有了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的變化,他猶在等待,懷著極大不滿與賭著氣在等待,他心目中唯一的結果,必然是在考慮著如何為“小郎”的生死作交待吧!
  控著竹棒的五指輕輕,旋動了一下,燕鐵衣和善的道:“史炎旺,在我們要進行這件不愉快的事情之前,我想問問你,你在何時何地見過我兩次的?因為我對你似無印像……”
  抹著汗,史炎旺幾乎不可抗拒的囁嚅著回答:“五年前……一次,與友人在……河西道上……同你……對面而過……友人私下告訴我……說你是誰……第二次,也……有三年多了……“金羊堡”堡主之子取媳……你曾去參加……那天……我也在場,隔著你坐的……首席……只有兩個桌面……所以……看得很仔細……”
  點點頭,燕鐵衣道:“原來如此,這樣的情形,卻產生這樣的結果,不可謂不巧,公眾場合中的接觸,本是泛泛而過,既無交往,相識的可能也就太小,但你居然記得清楚--好多年的事,又在一南一北這般遼闊的距離下,你簡直相當肯定的認出我來,實在出乎我的意外,可是,對你來說,在此情此景裡你認出了我,就便是你的不幸了……”
  史炎旺絕望的站在那裡,滿眼的驚悸加上滿臉的悽惶,他不住半轉過頭往後看去--可惜李子奇並無察覺。
  他們兩人立的地方,隔著李子奇約有丈許遠近,雙方話音又低,加以李子奇絲毫不曾往這個相反的結果上想,是而便沒有察覺史炎旺的危險處境,他尚不知道這位“雙流掌”業已陷入絕地了……。
  燕鐵衣大方的道:“史炎旺,你想叫喊,是麼?”
  史炎旺舐著流在唇角的汗水,腥咸的,更像血的味道,他顫音的道:“你……如放我走……我誰都不見……立即離開此地……可以賭咒……”
  燕鐵衣冷冷的道:“只要一轉身,這些話你就會全忘了,那時……你唯一記得的就是怎麼樣儘快通知他們設法來對付我。”
  史炎旺急惶的道:“我不會--。”
  燕鐵衣道:“你會的,我熟於觀察人性,我非常清楚某一類的人會慣常做那一類的事,這其中,極少例外,史炎旺,我不冒險。”
  頓了頓,他又道:“如果你想呼救,請便。”
  當然,史炎旺對於燕鐵衣那身絕學的詭奇精博與狠毒隼利的傳說是聽聞得太多大多了,他不能肯定人家的本事到底強到什麼地步,比他又高出多少?但是,無可否認的,包可吃住他則斷無疑問!
  吞了口唾液,他硬著頭皮道:“燕鐵衣……我是想呼救,但以你的身分來說……你總不會在我呼救的時候……驟下毒手吧?”
  怪異的一笑,燕鐵衣道:“本來,在這種情形之下,我是一向不顧任何事外因素,也不講究任何規矩傳統的,但這一次我破例,給你一個掙扎的機會!”
  史炎旺雙目一亮,急切的道:“你當真?”
  燕鐵衣淡然的道:“我燕鐵衣幾時打過誑語?非但如此,更方便你一點,我來替你吆喝--你的對象大約就是李子奇?”
  史炎旺精神倏振,咬著牙道:“不錯--但你不可反悔!”
  燕鐵衣道:“事實勝於空言--。”
  一揚頭,他大聲喊:“李子奇,李子奇,你過來一下。”
  背著身站在丈外的李子奇似是突然一楞,因為他聽出這個喊叫的聲音不是來自史炎旺之口。
  這邊只有兩個人,史炎旺,以及“小郎”,既非史炎旺在招呼他,那……會是“小郎”
  ?而且更這麼連名帶姓的吆喝?
  驚疑不定的轉過身來,李子奇徒然發現,可不是?那“張小郎”正在滿面笑容的伸手向他招引著,一邊還眨著眼哩!
  一股怒火直衝腦門,李子奇咆哮一聲,大步走近,還叱喝著問:“狗奴才,剛才是你在叫我?”
  燕鐵衣頷首道:“是呀,有什麼不對?”
  頓時氣紅了臉,李子奇埒袖握拳,嗔目怒罵道:“好免崽子,你是吃了狼心豹膽迷住心竅了?居然連名帶姓的喊你家大爺?約莫是史爺叫你給哭軟了心,倒反把你樂糊塗了?好,看我來教訓你這王八蛋!”
  燕鐵衣一笑道:“李子奇,你死到臨頭,甭擺那付臭架子了!”
  怪叫一聲,李子奇火爆的跳了起來:“你個狗操的野種,你罩了頭,亂了性?我活活打死你這小畜生!”
  衝到近前,他向史炎旺大喊道:“史爺,你是怎麼回事?非要試試這王八蛋是真是假,這麼久沒試出個結果來,倒楞在這裡眼瞪著他發瘋造反?現在該收拾他了你反而不哼不響啦,我還一直擔心你下了重手,如今你不下手我也要下手了;混帳小子,大膽畜生,才有人饒了你,你就又開始撩撥起來?這一遭我看你再向誰求饒!”
  燕鐵衣微笑無語,狀極悠閒。
  史炎旺卻呆呆的站著,臉上肌肉一下一下的抽搐不停……。
  李子奇十分愕然的道:“史爺,你怎麼啦?怎的是這副神氣?”
  史炎旺那抹硬擠出來的笑容就像哭是一樣:“子奇兄……我們要同舟共濟,生死不分………”
  怔了怔,李子奇狐疑的道:“這是什麼意思?你怎的突然冒出這麼兩句話來?”
  舐舐嘴唇,史炎旺的大麻臉彷彿由裡冒向了外,他苦澀的道:“我……我猜對了……”
  望了燕鐵衣一眼,李子奇不解的道:“你猜什麼猜對了?”
  史炎旺嘶啞的道:“他--他是那個人?”
  李子奇迷惘的道:“是那個人?是那個人又怎麼樣?”
  燕鐵衣接口,道:“是那個人,你二位就不大妙了。”
  暴叱一聲,李子奇道:“閉住你張臭嘴--不論你是誰,也休想唬住老子!”
  一轉頭,他不耐煩的道:“既是你猜對了,史爺,他到底是誰?”
  嘆了口氣,史炎旺輕輕的吐出三個字:“燕鐵衣。”
  這三個字,吐自史炎旺的嘴裡是又輕又細,但聽在李子奇的耳中卻不啻響起了三個焦雷,震得他目眩頭暈,血氣翻湧,大大的搖晃了一下!
  那張長臉也像頓時變扁了,他目定是的瞧著史炎旺,又慢慢望向燕鐵衣,好半晌,這位“鐵剪腿”連連搖頭,掙扎著道:“你……你是在……開玩笑……這……這是不可能的事………”
  史炎旺哭喪著臉道:“就連我,在生前也認為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一直不敢說出口來………
  但……但事實上,他千真萬確……就是燕……燕鐵衣!”
  李子奇周身泛起了一陣冷,後頸的汗毛根根豎起,眼皮子也不受控制的跳動起來,他像看什麼傳說中的妖魔鬼怪一樣看著燕鐵衣,越看,心腔便越縮得緊,眼前的“張小郎”,似是突然間變得像山那樣高大雄偉了……。
  燕鐵衣道:“可惜,李子奇,你沒有更好的方法可以‘該明正身’了!”
  李子奇吶吶的道:“這……簡直……不能……不能置信……”
  史炎旺頹然道:“現在,你該知道我為什麼一直遲遲未曾下手的原因了……”
  長長吸了口氣,李子奇像在問史炎旺,也像在對自己說:“他……他想幹……什麼?”
  史炎旺抖了抖,道:“這……還用問?”
  燕鐵衣點頭道:“不錯,這還用問?”
  青筋凸出額際,李子奇駭然道:“滅口?”
  史炎旺痛苦的道:“他正是這個意思!”
  燕鐵衣道:“在這種情形之下,二位莫非還有更好的方法提供給我?--以我的立場來說。”
  身上起了一陣雞皮疙瘩,李子奇色厲內荏的道:“就算你是燕鐵衣,你如今人在‘大森府’高手環伺之下,重重圍幕之中,你真敢傷了我們?試問你往那裡逃生?再說,我兩個以二對一,你也未必就能穩保佔得了上風!”
  燕鐵衣道:“這都是些傻話,李子奇,因為你所說的全不成為問題!”
  李子奇咬牙道:“我看不見得。”
  燕鐵衣安詳的道:“讓我來告訴你--第一,這是‘西園’,地僻林幽,冥無人跡,我如今宰了你們,‘大森府’的其他人誰會知道?任是高手環伺也好,身處重圍亦罷,不驚動他們,我便毫無危險了,你們死了,而我仍是我,‘張小郎’,‘大森府’上上下下誰也不會懷疑到我身上,且盡由他們雞飛狗跳;其二,你兩位當然不會是我的對手,否則,我豈會招惹你們?李子奇,一個人應該有自信,但自信得過了份,就是囂張與狂妄了,希望你們能認清現勢,不要--。”
  未待燕鐵衣說完話,李子奇已激動的道:“不要做無謂的反抗?最好自絕於此,是麼?”
  燕鐵衣神色突然轉為森冷無比的道:“這樣你們至少還能落具全屍!”
  李子奇雙目如火般道:“老子就不信這個邪!”
  燕鐵衣凜烈的道:“很好,無妨一試!”
  史炎旺急速的向李子奇使了個眼色,兩人驀地齊一行動,李子奇上身倏矮,雙腿飛出絞剪,一現招,即是他的絕活兒--“鐵剪腿”,史炎旺兩掌暴起,上下交擊,勁風如嘯中掌影旋舞,亦是他的壓箱底本領“天地流虹”!
  燕鐵衣的身形在眨眼間橫起斜滾,手中的竹棒“刷”聲揮出千百條班黃光影反卷史炎旺,卻在光影初展的一剎“嗤”聲透空飛插李子奇的胸膛!
  怪叫一聲,李子奇與史炎旺雙雙分躍開去。
  此刻,他們已確定“張小郎”必是“燕鐵衣”無疑了!
  兩個人一旦分開躍出,就像吃了“同心丸”一樣,同時扯開喉嚨吼叫起來!
  當第一次吼叫揚起,燕鐵衣人如流光,暴閃向李子奇下方,李子奇的雙腿往下猛落的瞬息,燕鐵衣那根竹棒已在一彈之下由褲襠中間插入了李子奇的小腹!
  慘號聲應合著史炎旺口中的第二次呼救!
  史炎旺一邊喊叫一邊狂奔,心膽俱裂裡眼前一花,燕鐵衣的竹棒閃泛著班黃色澤當頭掄到,明明是一根竹棒,到了眼角卻已幻成了漫天的棒影,叫人搞不清那是真的,那是假的了……。
  大吼著,史炎旺雙單齊揮並舞,挾以全身勁道猛迎上去,他眼裡晃閃著班黃色的光影,卻在迎擊光影空虛中,被燕鐵衣右手的突出短劍那麼神鬼莫測的透腹刺穿!
  灑著血珠子的短劍幾手連一抹光亮也沒展現便又回鞘,燕鐵衣頭也不回的電射而去,他身形掠離了三丈多遠,史炎旺的嚎叫聲才裂帛般傳出!
  人在半空個溜轉,燕鐵衣手中竹棒飛射花棚之下,“撲嗤”一聲深深插回原來的位置--仍然狀似支撐著底架,就好像這根染過人血,奪過人命的尋常竹棒原本毫未移動過一樣!
  燕鐵衣的影子宛似鴻飛,一閃而逝。
  這時,西園四周,已驚動了“大森府”的守衛及司職人員,他們正紛紛向園中聚集,展開搜索,查詢叫喊聲傳來的確實位置。
  甚至在他們尚未找到屍首的時候,燕鐵衣已經回到他的房中又走了出來,正隨著總管事孫雲亭以及另幾個僕役站在屋簷下東張西望,彼此探詢。
  孫雲亭儘管沉著,但臉上的表情卻也有掩飾不住的緊張與憂慮,他站在門口,目光悒鬱的注視著西園的那邊,默不出聲。
  幾個僕役則在私下竊竊交談著,表情也都十分驚恐疑惑,燕鐵衣問了他們幾句之後,便肅立孫雲亭身側不開腔了,他的形色在童稚及純真中流露出一種看似發自內心的惶悚不安,無邪的眸瞳裡彷彿在為某些可能的不幸事件含蘊著默默的祈禱。
  西園中,隱約可見人影閃動,穿走進出,十分忙碌的樣子。
  沉沉的,孫雲亭開了口:“怕是出了事……”
  燕鐵衣沒有接答,表情驚悚,其他幾個下人也停止了議論。
  嘆了口氣,這位總管事又道:“那幾聲喊叫,我隱約聽見,先像是什麼人在極度驚恐之下發出的求救聲,緊接著又是兩次慘號……欸,一旦人像那樣號出聲來,不是痛到了極處,就是嚇到了極處……”
  燕鐵衣心忖:“孫雲亭倒是老經驗了,居然說得不差……”
  他表面上卻是一付畏懼瑟縮之態,完全像--像一只受了驚的小兔子;現在如果有人在觀察他,絕不會相信他是除了“張小郎”以外的第二個人。
  微微側首,孫雲亭和藹的問:“小郎,那前後幾聲呼喊,你聽見了?”
  燕鐵衣裝做膽怯的道:“前幾次叫喊聲小的沒聽到,最後一次號呼小的倒隱約聽見了;少的從西園轉回來就躺上床去歇著等郎中來,聽到這聲慘叫,實在怕,又納悶,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直到前面有了人聲,才敢跟出來看看光景……”
  孫雲亭沉聲問:“你是多久以前回來的?”
  心裹一跳,燕鐵衣立即保持慣常的音調道:“半個時辰之前,我是由屋側那邊轉回來的!”
  點點頭,孫雲亭道:“那時我也不在,我到前堂辦事去了;你幸虧回來的早,如果你還在園裡,碰上--了什麼凶事,恐怕也免不了有危險,以後千萬要小心,府裡恐怕要多事了,日子比不上往常那樣太平了……”
  原來孫雲亭是在關心自己--燕鐵衣連聲應是,暗中舒了一口氣。

runonetime 2008-06-02 05:30 AM

第30章 鴻影杳 大隱于朝

  西園那邊,但見聚集的人更多了,聲音嘈雜,來往奔走不停,不用問什麼事,只要打眼一看這副情景,便曉得亂子包管出得不小。
  突然間,也不知是誰在那裡下了命令,擁擠在西園內外的大批人手立即有一多半紛紛往四周展開搜索--以西園為中心,箭頭擴指向“大森府”的每一個角落。
  有三條人影以極快的速度奔向了這邊。
  燕鐵衣眼尖,立即認出奔來的三個人裡面有一個是叢兆,其餘兩位,也是”前堂”所屬的“府衛”。
  孫雲亭面色沉重,陰陰晦晦的嘆了口氣。
  三個人眨眼間來到面前,叢兆的目光急速掃過燕鐵衣的臉龐,他的目光中包含著一種詢問卻又驚疑的神情,然而,燕鐵衣毫無反應,看上去仍然是那樣的純真無邪,那樣的像被這場意外嚇得瑟縮了……
  這時,孫雲亭急忙迎上兩步,低促的問:“三位老弟,西園裡可是出了事故?”
  叢兆抹了把汗,啞著嗓門道:“可不是出了紕漏啦,咱們有兩個人就在剛才不知被誰擺平在園子裡了!”
  另一個方臉塌鼻的仁兄猶有餘悸的道:“乖乖,真不曉得是誰幹的,好快好狠的手法,兩個人的屍首隔著幾十步遠,卻都肚破腸流死了個透,看樣子,他們當時不單是敵不過那兇手,恐怕還在被殺之前遭到極大的震驚,兩個人全凸著一對眼珠子,呲牙咧嘴的,整張臉盤全扯歪了,那付尊容,實在叫人不敢細瞧……”
  孫雲亭呆了一下,面現恐怖之色:“你們尚未說明--到底是那兩個人遭了毒手啊?”
  叢兆搶著過:“‘中堂’‘府衛’‘鐵剪腿’李子奇,還有我們從外頭請來幫場的‘雙流掌’史炎旺,史爺也只是大早才趕到,連板凳尚未坐熱呢,一條老命便已賣在咱們這裡了,欸,慘啊……”
  第三名“府衛”是個風眼如豆,薄唇似削的人物,他眼睛一梭溜,尖聲尖氣的道:“剛才咱們‘堂首’業已交待過啦,叫咱們往府裡四處去搜,說不定,那兇手還在府裡,就隱藏在某個角落陰暗處……”
  “嗤”了一聲,方臉塌鼻的那位露出一副既不屑、又有氣的形態:“石侃,你就省省力氣,別在這裡活神活現,雞毛子亂喊叫了;憑人家那種身手,連史炎旺、李子奇二人也除了送死之外沒撈著人家半根鳥毛,咱們三個便真能搜出那人來又待如何?怕只怕上一口氣才喘,下一口氣就喘不動他娘的了!”
  叫石侃的這人不服氣的道:“你休要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我們掄刀舞棍也十八二十年了,就會這麼個窩囊法?你崔玉崗含糊,我石侃卻不一定受嚇!”
  那崔玉崗方臉漲紅,冒火道:“娘的,石侃,咱們身份一樣,地位相同,處在一遭這麼長久,食在一起,拉在一起,你吃幾碗乾銀,有多下個份量,我姓崔的還不曉得?甭在這裡混吹一道了,人家能放倒李子奇和史炎旺,咱們三人遇上,也一樣全砸,你是掄刀舞棍出身的,死了的李子奇和史炎旺莫不成就要耍猴戲出身的?他們二人的把式絕不會比你差,結果呢?還不是空落個死不瞑目!”
  石侃瞪著鼠眼,直著脖子叫:“照你這麼一說,咱們就不用再混了,通通一頭撞死去球!”
  叢兆忙道:“欸,欸,這等光景了,大夥著急都來不及,那有功夫窮抬槓?別吵,別吵了,叫‘堂首’看見,包管都是一頓臭罵!”
  孫雲亭也苦笑著勸道:“事到如今,也只有先想個什麼妥善法子出來查明因由,預防後患才是,自己人爭執太犯不上,誰又不是為著‘大森府’呢?大家還是心平氣和為上……”
  臉上帶著沮喪的神色,崔玉崗又道:“總管說得是……這一遭,若是找不出兇手來,府裡的威信可要大受影響了,一旦傳揚出去,多麼失面子?請來助拳的朋友加上自己的一名好手,居然全都在光天化日之下橫死在自己的宅第裡,而且竟連殺人者的影子也沒摸著一點,這,叫外頭人知道了,‘大森府’所屬無形中就矮了半截啦……”
  叢兆的目光又不由自立的移向燕鐵衣臉上,燕鐵衣的反應卻十分畏懼,一與叢兆視線相觸,立即惶惶不安的垂下頭去,那樣子,和他如今所扮演的角色身分可是配極了--誰不相信他是受了驚?
  背負著手,孫雲亭搖頭嘆道:“自今以後、怕難有寧日了……”
  石侃不以為然的道:“總管,你大可放一百二十個心,這次意外,只是突發事件,緣乃我們失於不備之故,以後斷不會再有類似不幸發生了,府裡府外,立將加強戒備,嚴密防衛,賊人宵少,實難再越雷油一步……”
  孫雲亭無精打彩的道:“但願是這樣的了。”
  石侃尖聲道:“總管,你不能失卻信心呀!”
  微喟一聲,孫雲亭慨然道:“我老朽一個,寒士出身,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便真不幸遇上了什麼凶神惡煞,也不過舍此一具臭皮囊予他以報東主,又有什麼其他法子?”
  石侃悻悻的道:“孫總管,有我們保護你!”
  強顏一笑,孫雲亭道:“希望各位屆時還來得及。”
  崔玉崗長籲一聲:“娘的到了那等關頭,我們能以自保,就算燒瞭高香了!”
  狠狠瞪了崔玉崗一眼,石侃道:“也沒見你這樣洩氣的人!”
  崔下崗懶洋洋的道:“我不是‘府宗’或蒲大當家他們,他們功夫強,技藝高,遇上什麼棘手貨色自能擔當,像我,有自知之明,如若碰到宰殺李子奇和史炎旺那個對頭,則除了喊天也就只剩喊天的份了!”
  叢兆接口道:“就在西園左近,還有我們的弟兄值崗,他們一共也才聽到三匹聲呼叫,這三匹聲呼叫的間隔全很接近,從第一聲開始直到最後一聲,也不過眨幾下眼的功夫,等他們循聲往探,欸,除了死屍兩具,就連影子也看不著丁點了,到現在為止,連他們死在什麼兵器上也還分辨不清!”
  搖搖頭,崔玉崗心驚膽顫的道:“史炎旺是腹部洞穿,好像被什麼刀劍利器所殺,但李子奇卻不知叫啥玩意由胯底湧進了肚皮,紅紅黃黃淌滿一地……
  吐了口唾沫,石侃道:“那出手的傢伙又狠又捉狹,奶奶的!”
  崔玉崗回頭望瞭望,道:“這會兒西園可熱鬧了,除了‘府宗’與咱們的人馬齊集之外,‘金剛會’的首要,章爺父子,幾位來幫場的高手全趕到啦,就看看能不能找出點線索來吧……”
  孫雲亭沉沉的道:“這件事,當著這麼些朋友面前抖開,只怕難以守密了……”
  崔玉崗老老實實的道:“紙那能包得住火?事情傳揚出去,不過遲早問題而已!”
  孫雲亭有點疑神疑鬼的惴惴四顧道:“不知那個凶神走了不曾?”
  直覺的感到後頸窩泛了涼,崔玉崗道:“誰知道?只但願他老人家快走了吧……”
  叢兆另有用心的道:“我看呢,十有十成那兇手是早溜了,他一定曉得事情發生之後,府裡立將好手雲集,四面包圍搜捕,天下豈有這麼楞的人?他不趕快逃之夭夭,猶等在這裡受擒挨刀?”
  崔玉崗忙道:“有理,如果那兇手真是個狂人,他就不該跑得那麼滑溜,可見他還是怕;這件事,一定是在突兀遭遇之下才發生,殺人者闖了禍必然心慌,早潛逃出去啦!”
  石侃冷冷的道:“你就會往好處想!”
  叢兆道:“這是按情理來判斷,那兇手出了紕漏,不逃走還能幹什麼?他有膽量對抗全府的硬把子?我決然不相信天底下有這樣的呆貨!”
  連連點頭,崔玉崗道:“不錯,獨力對抗‘大森府’的銳勢,誰有這個本事?不逃的必是白痴!”
  孫雲亭愁眉苦臉的道:“還不曉得那人是那兒來的?動機何在?”
  叢兆又不禁望了燕鐵衣一眼,口中卻道:“這就得再下功夫研討了。”
  燕鐵衣乃是那一副畏縮悚慄的樣子,靠在孫雲亭身邊,活脫一個見了生人就害臊的小媳婦。
  崔玉崗又迷惘的道:“到現在,我還搞不明白,史炎旺和李子奇那兩張臉盤子上為什麼充滿了那種驚駭的神情?倒像是被嚇死的,他們見了鬼不成?”
  聳聳肩,叢兆道:“這只有鬼才知道!”
  崔玉崗打了個寒噤:“可怕,一想起來,心裡就發毛!”
  石侃不耐煩的道:“走吧,還是四處去搜查一下,不管那廝逃出府去沒有,咱們總得盡盡心,光站在這與瞎噪聒未免有虧職守!”
  崔玉崗無奈的道:“好吧,老叢,咱們只有擺擺樣子啦,到處逛逛回去交差,我就不信能搜出個大頭鬼來!”
  叢兆嘿嘿一笑:“還是不要真個搜到的好,否則,我哥三個怕就吃不了,兜著走啦!”
  三個人招呼一聲,往右邊去了,還聽得崔玉崗在咕噥:“老叢,你別老說些叫人心驚肉跳的話……”
  失神的望著巨條背影消失在林蔭深處,孫雲亭又嘆了口氣:“欸,真是自尋苦惱……”
  這時,燕鐵衣才答上腔怯生生的:“大爺,聽他們幾位剛才那一說……天底下,竟還真有這麼狠毒的人哪?”
  慈愛的摸了摸燕鐵衣後腦勺--就像在撫慰自己的兒子一樣,孫雲亭以一種充滿關懷憐憫之情的音調道:“小郎不要怕,這些都不關你的事,冤有頭,債有主,什麼人有什麼對像,找不到你頭上來的;但是,以後你卻越須小心謹慎了,日常眼皮子放活點,看看什麼可疑的事物別往上湊,入屋就進房閂門,冷靜的地方少去,多和大夥在一道,懂得不?”
  點點頭,燕鐵衣天真的道:“知道了,小的會聽從大爺的叮嚀,天黑進房閂門,隱僻的地方不去,不輕起好奇之心,多和大夥湊在一道……”
  呵呵一笑,孫雲亭頷首道:“對了,你這孩子人老實,心篤誠,難得卻又腦筋活絡,做事機伶,真是不容易,我勢必要好好調教你,小郎啊,將來你就跟著我到底吧。”
  燕鐵衣忙道:“大爺,只要大爺不討厭我,大爺到那裡我跟到那裡,一輩子侍候你老人家……”
  孫攀亭老懷彌慰眉開眼笑:“好孩子,你呀,這張嘴可真甜,三言兩語,就把人哄得暈淘淘啦,呵呵呵……”
  燕鐵衣一派赤子無邪之狀:“大爺,還望大爺多教導我,提攜我,我要好生孝敬你老………”
  孫雲亭笑得合不攏嘴:“好,好,小郎,孫大爺就看準看好你了--”
  接著,他忽然皺眉道:“什麼辰光啦?”
  燕鐵衣機伶的道:“近午了,大爺。”
  孫雲亭不悅的側臉叫道:“阿貴呀,那個進府來替小郎看腿傷的跌打郎中怎的還不見到?”
  傍邊一個楞頭楞腦的結棍小反應聲走上來回道:“約莫就快來了,大爺。”
  孫雲亭板起臉來叱道:“快去催。”
  連聲答應,阿貴灑開步子飛快奔了出去,燕鐵衣有些忸怩的道:“大爺,我這傷,不關緊……”
  孫雲亭又展開笑顏:“什麼話?小孩子不知利害輕重,傷筋動骨的事,那能不請郎中來看?如今你年紀小,不覺得什麼,等你到我這個歲數,就會明白身子的健朗是如何重要了。”
  一面說,這位大總管一邊強行扶持著一跛一跛的燕鐵衣朝後面走去。
  ※        ※         ※
  夜深沉。
  “大森府”中,一片刁斗森嚴,更鼓不絕;明裡暗裡,樁卡密布,巡守穿梭往來,戒備得如臨大敵。
  燕鐵衣的房中燈火不燃,黑沉寂靜,但他並未入睡,正與叢兆並肩坐在床沿。
  默然半晌,燕鐵衣始悄聲道:“好了,現在我們可以交談了。”
  咽了口唾液,叢兆壓著嗓門:“大當家,今天白日那件案子,可是你幹的?”
  微微一笑,燕鐵衣道:“否則,你以為是誰?”
  不自覺的抖了抖,叢兆吶吶的道:“大當家,你的行動可真快絕狠透啦!”
  燕鐵衣道:“鐵血江湖,原本毒膽辣心,尤其敵對之間,更須立斷立決,那能有什麼仁恕慈悲可言?你不殺他,他即殺你,這是誰都不用客氣的事!”
  叢兆低聲道:“大當家決定逐一剷除‘大森府’所屬,就是從他兩個開頭?”
  燕鐵衣道:“不,他兩人只是碰得不巧,我正要悄然潛往客舍那邊對付另兩個目標的時候,半途經過西園,卻叫史炎旺認出身份來!”
  吃了一驚,叢兆道:“老天,他居然認得出大當家的真面目?”
  點點頭,燕鐵衣道:“開始史炎旺只是懷疑,但後來他越看越肯定,要用武功逼我洩底,無奈之下,我只有將他兩個人就地解決,實際上他若馬虎過去,我也就含混了事……”
  嘆息一聲,叢兆道:“生死有命,真是一點不錯,史炎旺何苦非要追根究底不可?弄出了紕漏,自家賠上老命不說,猶將李子奇也拖進苦海……他也不想想,果真認出了你,此時此地,他還朝那裡跑,這等的豆腐渣腦筋!”
  燕鐵衣淡淡的道:“有時候,人會想不開,史炎旺大概急著巴結駱暮寒,妄圖建個大功吧!”
  叢兆道:“太不自量了……”
  燕鐵衣問:“這件事,‘大森府’反應如何?”
  苦笑一聲,叢兆道:“自然是驚惶莫名,雞飛狗跳,尤其難過的是那種迷惑,誰也搞不清那殺人者是什麼碼頭來的,那一個人?動機為何?‘府宗’大發雷霆,嚴詞斥責,三位‘堂首’全挨了一頓狠罵,連‘金剛會’的幾位首要與章家父子,孟皎、公孫大娘等人也頗覺面上無光……”
  燕鐵衣忽然想起一件事,道:“對了,叢兆,你雖然身為‘大森府’的‘府衛’,日夕進出此中,但‘大森府’的機密,你似乎並不能完全獲悉,譬喻說這一次的情形吧,你只知道協同‘大森府’起事的幫會是那些,但章家父子、孟皎、公孫大娘、曹廣全、甚至史炎旺等這批硬角色的加入你卻不曉得,可見駱暮寒仍然保留一部份內容,不讓你們得悉全盤實力的布署情形……”
  低低嘆喟,叢兆道:“大當家說得不錯,章家父子與公孫大娘,孟皎等人的加入舉事,我的確事先不知道,不但我,恐怕其他與我俱有同等身分的‘府衛’都不清楚,我們的職位到底不是最高的,‘府宗’很可能不把全部的機密透露給我們,我想洞悉所有內情的人,除了‘府宗’本人之外,只有三位‘堂首’有這個資格了……老實說,他們這些人的出現,簡直就和黑馬突至一般,連我都頗覺意外,事前,半點徵兆消息也沒有,除了章家父子我曾不敢肯定的猜測過以外,其餘的我一概不知他們要參與的事,由此可見,‘府宗’計劃之周詳和慎重了……”
  燕鐵衣深思的道:“所以,這些日子裡,你更該加意將耳目放靈活些!”
  叢兆細聲道:“大當家放心,我自會留神。”
  燕鐵衣又道:“他們是否有人懷疑過今天的事是‘青龍社’所為?”
  叢兆頷首道:“有人提出來,但毫無實據,也只是猜測而已。”
  燕鐵衣問:“他們都朝那個方向去探討行動者的身分來路?”
  舐舐唇,叢兆:“意見紛紛,莫衷一是,誰也說不出一個肯定答案來,‘府宗’只是聽,不開口,他自己怎麼想就不曉得了,連蒲和敬也甚少發言……”
  笑笑,燕鐵衣道:“你多注意發展,目前,他們顯然已陷入一片迷霧中了!”
  叢兆擔心的道:“大當家,但你幹多了以後,怕他們就會猜出是‘青龍社’動的手腳啦!”
  燕鐵衣深沉的道:“是的,他們終究也會猜出,不過,那時他們才猜出,可也就晚了!”
  叢兆關切的道:“大當家,你可千萬自己謹慎,失不得手……”
  燕鐵衣笑道:“當然,我不冒險。”
  猶豫了一下,叢兆問:“大當家,你下一個目標是?”
  燕鐵衣平靜的道:“‘金剛會’的二當家‘鐵君子’黃丹與‘丹頂紅’孟皎,他們的性子急烈,危險性較大,其實,這二位已算僥倖了,本來今天就該輪到他們的,因為史炎旺與李子奇橫裡插出做了他兩人的替死鬼,否則,如今這二位早幻異物了!”
  叢兆忐忑的道:“大當家,你可得多琢磨?黃丹的武功之強,乃是相當驚人的,我曾親眼見他露過幾招,委實令人咋舌,‘丹頂紅’孟皎也是狠出了名的角色,他那身把式,據說已入化境,動手出招,疾若迅雷閃電,眨眼間取人頭顱於十步之外……”
  燕鐵衣安詳的道:“我知道。”
  叢兆提心吊膽的問:“大當家有把握?”
  燕鐵衣笑了笑,道:“盡力而為也就是了,一個人,總該有點信心,是不?”
  覺得喉嚨發乾,叢兆沙啞的道:“大當家,我不得不再說一次--這兩個人,無論其中那一個,單打獨鬥已是不易對付,大當家若欲兩人一齊解決,就算分開來一次一個吧,前後鏖戰,他們也等於車輪迴轉,只怕大當家太過吃力……”
  燕鐵衣低沉的道:“這是無可避免的,原本,我潛伏來此的整個行動就是冒險,若須達到預定的目地,就更免不了要冒險了,明知事情多少都有些棘手,也只好竭力一試了。”
  遲疑著,叢兆道:“大當家,我是否可以派上用場?替你老分點累?”
  燕鐵衣道:“不必,我不隱諱的說,如果以我的力量猶難以制服對方,多加上你一個也一樣無法奏效,因為你的功夫在與我同一段層的敵人來說,發揮不了什麼牽扯之力,我想,你會了解?”
  這是實情,所以叢兆並不覺得有什麼難堪之處,他只以自己在這一方面所能提供的協助太少而有所汗顏:“大當家,既是如此,其他還有什麼地方要我去做的?”
  燕鐵衣道:“你現在做接應,於圈子裡偵查他們動態機密的工作,比你做任何其他的事都更為重要,若叫你直接參與行動,則未免得不償失,有些舍本逐末了!”
  叢兆沒有再堅持,他低聲道:“大當家準備什麼時候動手?”
  燕鐵衣搖頭道:“尚不能斷定,總要選擇一個有利的時機,我會密切注意任何可供運用的空隙,不過,也就在這一兩天內便須行動了,對我來說,潛伏在此的每一寸光陰都是迫切的,都應該充分發揮盡致,只要是對‘大森府’有打擊作用的舉止,我都會毫不放鬆,傾力而為!”
  嘆了口氣,叢兆道:“如今,大當家業已是將此地搞得人心惶惶,神鬼不安了……”
  深刻的一笑,燕鐵衣道:“這才只是開始,叢兆,僅僅才是開始而已。”
  在叢兆的靜默中,他又道:“從此之後,我敢斷言,‘大森府’必將一日數驚,慘禍連連--直到他們精神崩潰,意志渙散,打消了侵犯‘青龍社’的企圖為止,否則,遲早‘大森府’要在最後頹倒,我會以最大的努力,運用任何可能的手段完成這個願望?”
  叢兆苦笑道:“以大當家的一身本事來說,像這樣隱著幹,‘大森府’可真是要吃大虧呢!”
  燕鐵衣緩緩的道:“叢兆,你似乎有些不忍心?”
  叢兆坦然道:“回大當家的話,這是一個感情上的反應問題,無論‘大森府’有些什麼不對,理直或理屈,我總在這裡可混上好一段日子了,人嘛,免不了多少有點念舊,雖然‘大森府’與大當家的你比較起來,大當家的在我心目中份量要重得多,而且依情依理我也絕對會站在大當家的這一邊,但眼看著他們一步一個坑的往裡跳,心裡頭也好不惻然,不過呢,這也只是我放在心中的感觸而已,大當家千萬可別以為我會再生二志,人情嘛歸人情,事理嘛歸事理,該怎麼做,我仍會怎麼做,斷不會因為我自家的私下情盛作祟而影響了根本大計……”
  燕鐵衣微笑道:“我不怪你,換了我是你的立場,我也會與起你一樣的感觸,叢兆,由此可見,你是個性情中人,也頗理智--但話又說回來了,選定了那一邊,就得有始有終,永遠站在那一邊,正如你所說,人情歸人情,事理歸事理,你的痛苦我明白,不過這也正是你與令兄義氣的表現,你們的做法是正確的,叢兆,‘青龍社’更不會虧待你們!”
  叢兆真摯的道:“只要大當家能以諒解,我兄弟兩個便效力至死,也毫無怨言了!”
  燕鐵衣側視叢兆一眼,笑道:“以後,你的定力仍須加意磨練。”
  呆了呆,叢兆忙問:“大當家,莫非我有什麼地方不夠穩!”
  燕鐵衣正色道:“不錯,以今天的情形來說吧,你同崔玉崗、石侃兩個人過來追搜兇手,一見到我,眼睛便不停的往我臉上轉,這是極易啟人疑竇的事,幸而他們做夢也不會朝我身上連想,否則,萬一遇著個有心人,你這樣不經意的疏忽便很可能露出破綻,引起懷疑了……”
  啪的打了自己一下嘴巴,叢兆惶愧的道:“該死該死,大當家,我一定是情不自禁,連自己也不覺得便老是朝大當家臉上望過去了,我記得在見到大當家的時候,心裡存著老大的疑惑--不知今天的這件事是不是大當家幹的?當時又不能問,心裡想著,約莫不知不覺總是朝大當家臉上望了,可是,說實話,我半點端倪也看不出來。”
  燕鐵衣輕輕道:“若叫你看出我的心事,別人也就能猜中幾分了!”
  叢兆道:“那時,大當家的模樣,完全是‘張小郎’應有的神情,怕兮兮,驚楞楞的,看在人眼,簡直……呃,小可憐一個,若非我知道底細,如果有人指出大當家真正身分來,我不以為他發了瘋才怪!”
  燕鐵衣一笑道:“我也是逼不得已,便裝--幹一行,使得做一行。”
  叢兆道:“不但像,當家的,你幾已和你所扮的‘張小郎’融為一體了,大夥面前,你是‘張小郎’,私底下,你又是‘青龍社’的雙龍頭,有時,在大庭廣眾之前看著你,連我自己也在懷疑,你到底真正是那一個了?”
  燕鐵衣有趣的道:“真有這麼玄法?”
  叢兆忙道:“簡直天衣無縫,像透了!”
  站起身來,在黑暗的房中踱了幾步,燕鐵衣道:“有關駱志昂失蹤的事,府裡到現在尚未起疑吧?”
  叢兆道:“還沒有;不過照平常的情形說,這位荷花二少幾天不回家雖不會引起府裡疑慮,但若府裡事情出多了,恐怕他們很快就會連想到這上面來,換句話說,駱志昂失蹤的事,他們將要比我們預料的時間發現得早!”
  頓了頓,他又迷惘的道:“駱志昂失蹤的事情,早點被他們知道或晚點被他們知道,是否有很大關係?”
  燕鐵衣道:“沒什麼,主要的是讓他們自己發覺比較有利,一則更增加他們的驚惶不安,二則叫他們越陷迷離之境,三則,‘大森府’對‘青龍社’的手段與力量也就要大大的顧慮忌憚了!”
  吞了口唾液,叢兆道:“如是……呃,府宗不肯妥協,大當家會不會真個‘撕’了他的寶貝兒子?”
  沉默了一下,燕鐵衣道:“老實說,不會。”
  叢兆又驚奇又納罕但卻如釋重負的道:“真的?”
  點點頭,燕鐵衣道:“當然--因為他的兒子在這整個事件裡並沒有錯。”
  抿唇一笑,這位梟中之霸又道:“但是,我們做出的姿態卻必須叫他相信我們這麼做--如果他堅持不肯放棄主見的話!”
  叢兆道:“我想他是會相信你們將這麼做的,因為連我也相信了,大當家昨天所表示的態度,倒真叫我替那位荷花少爺捏把冷汗……我一直在想,在擔心,如果府宗受激而怒,引起反效果,大當家那還能輕饒了他的兒子?”
  燕鐵衣平靜的道:“現在你知道我的心意了?”
  叢兆道:“現在知道了,但大當家若不說,我絕不敢往這上面想……”
  籲了口氣,燕鐵衣道:“人的嘴巴說得硬點,也能替自己打氣,甚至對你,我也不能表示自己已軟了心,叢兆,以後你會知道,有些時,我也是相當寬厚仁恕的。”
  叢兆笑道:“大當家一向寬於待人,這是我們都曉得的事。”
  燕鐵衣道:“並非‘一向’,而是‘有時’,其中有所分別,你高帽子不要給我亂戴。”
  二人又低聲談論了一會,然後,叢兆辭去,像來時一樣,那麼謹慎,又那麼輕巧靈便的匆匆消失於黑暗中……。

runonetime 2008-06-02 05:31 AM

第31章 施鐵腕 芒寒罩魂

  燕鐵衣的第三步行動比任何人預期的都更要來得早,就在拂曉前的一刻,他換了全身黑衣黑頭罩,黑披風,黑靴,腰插短劍,非常隱密的潛出了他的居處,一路隱著身形繞向了西園的另一邊--那裡有三排精舍,其中,便住著“鐵君子”黃丹以及“丹頂紅”孟皎。
  謹慎又巧妙的躲過了幾處哨卡及守衛,燕鐵衣神鬼不察的來到了三排精舍中最後,也是最靠外的那一排,他早已探悉,在這排小巧雅緻的屋宇之內,共分七間住著十多個人,孟皎便獨居於頭一個房間裡。
  在避過了一撥巡邏隊伍之後,燕鐵衣又靜候了一會,當他確定附近再沒有什麼人跡與可能的危機後,他靠近孟皎房外的窗口,用短劍輕挑窗栓--“喀”聲細響,木栓已被挑開,人已越窗而入。
  房中一片漆黑,但房中的人反應卻快得出奇--黑暗與燕鐵衣的雙腳剛剛沾地,一個冷沉的口音倏然響起:“誰?”
  微微點頭表示贊許,燕鐵衣手中的火摺子“哺”聲抖燃,在那一點細弱又跳動的火頭下,他好整以暇的走過去將桌上的銀燭點亮,然後,他轉過身來,目光冷清的注視著業已站到床下的那人。
  孟皎是個容貌十分堂皇的人物,方面大耳,皮膚白細,體格也相當壯實,看上去,他該是一位高官富賈的模樣,卻不似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江湖黑道煞星。
  現在,孟皎正沉穩又鎮定的打量著燕鐵衣,神色毫不緊張,更不惶恐,只在雙眸的閃動下,有那麼一絲迷惑的意味……。
  窗戶已在燕鐵衣進房之後掩好,瑩瑩的燭光有些輕微的搖晃,將燕鐵衣的身影拖印在牆壁上,顯出一股獨特的詭異氣氛,全室靜寂,空氣在冷瑟中別有一種僵窒般的沉重……。
  孟皎身上是一襲灰色中衣,他赤足站在地下,視線絕不亂轉,只定是望住燕鐵衣,同時,雙手橫扠腰際--那裡,有兩口掩隱在衣內的什麼物件突凸著。
  四目相對,一剎那,他們全發覺對方都有一種尖銳與寒冽的眼神,俱有這類眼神的人,也皆是有著絕對自信及超凡定力的人……。
  於是,孟皎先開了口,語聲淡寞而平緩:“你是誰?”
  燕鐵衣低沉的道:“這是個千篇一律的無聊問題。”
  孟皎的白臉上浮起一片酷毒之色,他冷森的道:“此時並非適宜來客造訪之時,朋友你專挑了這麼一個時間前來,顯見是來意不善了?而且,你進房的地方不對,想更是有心挑釁?”
  燕鐵衣平靜的道:“你說對了,孟皎。”
  慢慢展開一抹笑容,孟皎道:“你知道我?”
  燕鐵衣道:“否則我怎會來?”
  表情突然一變,孟皎陰沉的道:“朋友,昨天西園中被殺的兩個人,是你幹的吧?”
  點點頭,燕鐵衣道:“不錯,是我。”
  孟皎漠然道:“你有一副好身手!”
  燕鐵衣道:“承贊了。”
  上下打量著燕鐵衣,孟皎又無動於衷的道:“此時此地,你以這付姿態能來,想是也要如法泡製了?”
  燕鐵衣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是的。”
  有些輕蔑的一笑,孟皎道:“我可不是史炎旺,也不是李子奇,只怕你會多少有點困難。”
  燕鐵衣道:“我知道,你比他兩人都高明得多,甚至強上數倍!”
  一昂頭,孟皎自負的道:“正是--然則你有把握做到你對他們所做的?”
  燕鐵衣道:“總要試試。”
  孟皎狠聲道:“若是做不到,你今天就也會像他們一樣了!”
  燕鐵衣生硬的道:“我已考慮到這一點,我也清楚你,孟皎,你不是一個仁厚的人,到了你手,你從未予你的敵對者有過喘息或求恕的機會,你總是把他們由活人變成了死人,而且,手段極其殘酷。”
  孟皎木然道:“我一向如此。”
  燕鐵衣道:“所以有人稱你‘丹頂紅’--一種天下最毒的毒藥!”
  並不憤怒,卻是得意的笑,孟皎道:“看來,你對我是下過一番研討功夫的。”
  燕鐵衣道:“這就是你的不幸了。”
  孟皎唇角微撇道:“怎麼說?”
  燕鐵衣悠閒的道:“我十分了解你,知道你的一切,但我仍然來了,這表示我不在乎你,反之,設若我自知對付不了你,我當然不會來惹你,我是個珍惜性命的人。”
  深沉的笑笑,孟皎道:“你是個很有意思的人,但未免過份張狂了些!”
  燕鐵衣道:“希望你一直這樣以為。”
  燭光搖晃問的暗影,映幻得孟皎的形容有些陰晴不定,他緘默片刻,低緩的問:“你為什麼來找我?”
  燕鐵衣道:“因為要殺你。”
  孟皎的眼皮子不由自主的跳了跳,他冷冷的道:“我們有過舊仇?”
  搖搖頭,燕鐵衣道:“沒有。”
  孟皎不解的問:“是我不自覺中開罪過你或與你關係的人?”
  燕鐵衣道:“也不。”
  孟皎沉著的道:“那麼,是為了什麼?”
  燕鐵衣語聲冰寒:“簡單的說吧,你來錯了地方,幫錯了人。”
  全身一震,孟皎脫口而出:“你是‘青龍社’的人?你是--”
  燕鐵衣的動作恍同閃電,不知他如何出的手,一溜寒光已暴射孟皎面門,在孟皎凌空倒翻的瞬息,又是七十九劍形同一面倒撤的芒網反罩而上!
  在流燦呼嘯的光刀裡,孟皎身形穿掠騰挪,在此鬥室之舍卻做著廣原千里般迅捷自如的閃躲,一個撲地旋,雙手猛起--每隻手上至已套上了一只布滿寸長利錐的鋼絲手套,這付要命的鋼絲嵌錐手套有個名稱:“飛魂爪”。
  燕鐵衣往側微移,短劍在幻成一圈圈連串的光弧旋動中,劍身割裂空氣,由光弧裡往外伸縮閃擊,彷彿劍虹貫月,滿室皆寒!
  孟皎翻飛準確,雙斤狂砸猛擊,力逾萬鈞,流動的勁勢呼轟作響,宛似整間房子全在震動!
  猝然劍隱人出,燕鐵衣抖手十掌劈去,孟皎卻挺身撲進,“飛魂爪”上下交擊,左右合進,便迎敵掌!
  燕鐵衣半寸不退,卻在與孟皎接觸的剎那,整個身形隨著孟皎所發出的強勁力道忽然飄起,有如頓時失去重量,也像被對方的勁力抬起空中一般,然而,就在身子飄起的同時,冷芒如夫,正指孟皎眉心!
  “嗤”聲輕響,孟皎額頭開口,血光湧現--但他退得快,並未致命!
  咬牙如磨,孟咬雙目立赤,他猛然矮身,“飛魂爪”由下往上斜掠,身形跟著彈射房頂,橫著側滾;雙臂倏縮倒揮--爪勢所向,是燕鐵衣天靈蓋!
  一片黑雲也似的物件“霍”的一聲反卷,時間拿捏得準確無比的剛好迎上孟皎這千鈞一擊,孟皎全力施為,突覺著力處虛軟空懸,方才驚覺換招,小腹驀感一涼,一涼之後,就像是把體內的全部熱流跟著噴了口去!
  並不覺得怎麼痛,但孟皎的全身力量卻驟而消失,他像在一剎那癱瘓了一樣,沉重又軟麻的朝地下跌落。
  那片黑雲已適時卷來,接著孟皎迅速下墜的身體,宛似一張有彈力的黑網,恰到好處的兜著孟皎,“呼”聲將他移到床上!
  房中的光度並不強,但足夠孟皎看清濺滿的鮮血,猩紅奪目,刺人心弦,當然,他知道這全是從他肚內所噴酒出去的!
  這時,他雙目開始泛黑,視線迷濛,小腹處,也立即傳來一陣陣難以言喻的劇烈痛苦………
  孟皎明白,他輸了,代價卻是生命!
  腹部的痛苦,已越來越形嚴重,痛得他冷汗涔涔,全身縮卷,內腑五臟都似在抽搐扯絞,眼睛望出去,周圍的景物俱在旋動--在一片霧氣中旋動。
  咬著牙,他自齒縫中,“嘶”“嘶”吸氣,只有這樣,他才能避免呻吟出聲。
  燕鐵衣肩上反卷著他方才用以抵擋孟皎當頭一擊的黑色披風,靜靜走到床前俯視孟皎;他看過太多這樣的情狀,他曉得,孟皎已經奄奄垂死了。
  孟皎眼中的燕鐵衣,卻只是一團模糊的黑影。
  拚命吸氣,孟皎奮力掙扎著:“你……你……你的……劍……”
  燕鐵衣溫柔的道:“已歸鞘了。”
  孟皎戴著“飛魂爪”的雙手緊撫小腹,血如泉湧,染紅了這雙曾染過多少人血的鋼絲錐斤,染紅了被褥,也染得他灰色的中衣泛了紫,他痙挈著,嘴巴嗡合有如一條離水的魚:”
  不……不……你的……長劍……你……只用……了……短……短劍……”
  燕鐵衣低聲道:“你曉得我是誰?”
  喉嚨裡“咯”“咯”的痰響,孟皎身子一下強一下弱的抖動,他雙眼上插,提著氣道:
  “燕……鐵……衣……我……我……運……道……太……太……差……。”
  猛的,他身子往上一挺,頹然落下,卻再也不動了。
  燕鐵衣站在床邊,默然注視著孟皎的屍體,喃喃的道,“是的,你運道太差,誰說不是呢?”
  接著,他迅速在房間四周查視了一遍,他要看看有沒有留下什麼足以暴露他身分的蛛絲馬跡,現在,更須加意小心了。
  當一切滿意,他吹熄燭火,悄無聲響的越窗而出,房中,又如先前一樣--黑暗而冷寂了……。
  並沒有稍做休憩,燕鐵衣有如一縷輕煙般飄向了前面第一排精舍,那排精舍的第二間,便是“金剛會”二當家“鐵君子”黃丹的住處了。
  但是,黃丹的房間窗口中,卻已透出了光亮,這顯示著他並未入睡,或者,已經起床。
  本想如法泡製的燕鐵衣,見狀之下不覺有些猶豫起來,他迅速考慮著,不知是要按計而行呢,抑是臨時改變計劃……
  他正在忖度形勢,尚未決定如何去做之前,目光閃處,卻已發覺兩條人影閒閒的自屋角那邊並肩走去,就算從後面看,他也認出了只見過一面的黃丹背影--這位“鐵君子”走起路來總是雙手搖擺,頭揚向天的。
  不過,現在他們是兩個人,而燕鐵衣原先的目標只預定了黃丹一個!
  略一遲疑,他立下決定--先跟上去看看,再說。
  一面伏身潛行跟蹤,燕鐵衣一面迷惑不解,天尚未放亮,這位“金剛會”的二當家要到那裡去呢?去做什麼呢?
  走出百步之外,是一片小小的場子,四周空曠,除了西園那邊有樹掩隱之外,其餘三面則一目了然,沒有什麼遮蔽;這片小場子,鋪設著整齊的青磚,場中間散置了些石擔石鎖與木馬矮樁等物,這個地方,大概是平時供給“大森府”的一幹小角色們習練把式用的……。
  黃丹與另一個人來到場子中央站住,兩人首先做了一會吐納調息的功夫,然後,對立丈許,開始極其緩慢的試招演練起來……。
  天色,已朦朦亮了,有一層薄霧浮漾著。
  燕鐵衣儘量將自己的身形曲弓著隱伏在一叢稀疏的花樹之後,這只是一叢半枯的矮小花樹而已,在白天,是絕對難以做為掩蔽的,但此際卻勉強可以用來遮擋形蹤。
  現在,場子裡的兩個人由緩慢出招試演而逐漸短兵相接,身法手眼也越來越快,越來越急,眨眼間,雙方已混成一團,但見黑影晃閃,迴轉如飛,倒象是正在豁死相拚的仇敵了。
  於是,燕鐵衣知道,他們正在做早課--練習撲擊騰躍之術,一般而言,這也是每個習武者不可或缺的正常課目,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點點頭,燕鐵衣心想:“這二位可還真夠勤的,做到那兩句話了,拳不離手,訣不離口。”
  場子裡,人影旋鬥更急,根本已分不清誰是誰了,只見勁力呼嘯,似是沿著場子四周滴溜溜打轉,難以認明那兩條影子是並是離,一忽兒拔彈向天,一忽兒平雁落地,宛如比翼之鳥,連魂之魄,總那麼倏然東西,卻形影相系。
  燕鐵衣經過這一陣短時間的凝眸注視,已經發覺黃丹的武功之高,確已非同小可,攀身頂流了,別說是他,就是另一個與他試招對演的搭檔來說,也乃武技精湛的便把子,同樣不是等閒貨色!
  情形是如此,但燕鐵衣卻不能退縮,事實上他也不是個習憤于向艱難讓步的人,他仍然決定要按計行事,冒險一擊!
  就當黃丹同他的夥伴正在真假不分的對招練功之際,斜刺裡,一條渾黑的影子有如來自虛無,似流光一道,電射而來!
  燕鐵衣的凌空撲擊之勁是如此之快,以至方才光影一掠,他人已自空而降,暴射黃丹!
  曉霧迷濛中,黃丹並未看清來人是誰,尤其他不會想到來人的身分立場,因此,他只微微一怔,卻毫不驚惶,飛彩五步中,反而有些不悅的道:“是那一位?”
  黃丹的錯誤反應,立即由他這一句問話裡暴露無餘,燕鐵衣一擊不中,彈起三尺,口中笑道:“老黃,不歡迎麼?”
  話在說,他身形斜旋,掌劈如刀,狂罩而下!
  黃丹還真以為是那個熟人在同白己開玩笑,一面倏然閃避,一邊悻悻的道:“別亂來攪擾--。”
  這時,和黃丹試手的那個人業已退出圈外,他用衣袖抹著額頭汗水,不在意的朝圈子裡瞧著,笑嘻嘖的道:“二當家,八成是司延宗這老小子!”
  燕鐵衣雙掌幻為千百浮動的影刃,飛流交織,兩腳閃電般環接暴蹴,聲勢沉隼猛利無比!
  黃丹的一張青森森的長臉在霧氣中有些變色,他猝翻倒旋,微慍道:“延宗,那有你這麼試招法的?”
  燕鐵衣躍起向左,卻在躍起的同時大側身“呼”聲翻至右邊,動作之快,匪夷所思,黃丹往下急沉,冒火叱道:“你幹什麼?”
  “麼”字方自他口裡傳出,冷芒驀現,直刺黃丹咽喉!
  大吃一驚之下,黃丹一雙鷹眼猛睜如鈴,他倒仰向後,奮刀倒射--。
  站在那邊的那位仁兄哈哈笑道:“老哥,不要鼻子,居然亮傢伙佔便宜了--。”
  寒光暴起,黃丹一個狂旋,左肩上業已血流如注。
  晨霧似紗,飄浮迷漫隱隱,帶著一股冷冰冰的陰濕……。
  厲叱如雷,黃丹身形橫空速滾,出手之下,便是他的獨門絕學:“碎鼎八式”!
  勁力有如鐵錘巨杵,挾著“蓬”“蓬”的擊撞空氣悶響,一聲接著,一聲連串搞砸,頓時氣流雲盪,狂飆嘯旋--。
  還在看戲的那位仁兄此時亦不禁發楞了,他迷惑的卻也擔心的叫道:“餵!二當家,你別以假當真呀,便算老司亮了像夥,也只能說他失了規矩,你怎能使用‘碎鼎八式’呢?這不是鬧著玩的……”
  八式彷彿八記撼天的霹靂,橫掃狂砸而過,燕鐵衣一邊閃挪飛騰,一邊吃吃而笑……
  黃丹青臉漲赤,凌厲再進,掌掌交連,式式相套,在一片呼轟穿舞的凝形勁力中,他嗔目大喝:“好奴才,你是誰?”
  燕鐵衣貼地閃身身形猝沉,由下而上,一劍電飛!
  急切間,黃丹九十一掌猛往下壓,同時人躍半空!
  觀戰者焦急的道:“你們可別打出真火來--怎麼玩著就吵罵起來啦?”
  黃丹眼角一晃,又見對方已從紛舞縱橫的掌力下逸出,不覺又驚又怒,他橫截過去,口中大叫:“廣全,他不是--。”
  話尚未完,燕鐵衣的短劍隔看七尺之遠,就像流光過隙,驟至面門,黃丹憤怒中凌空側轉,雙掌運力突起--“碎鼎八式”!
  底下,那位仍在迷茫中的仁兄忙叫:“好了好了,都別打了,快住手--”
  燕鐵衣的身體猝然在敵人的狂猛力道翻飛裡往下急墜,卻在黃丹八式甫盡的一剎那腳沾地,他兩腿倏撐,才下來的身子又縮成一團如球,“呼”的反彈而回,黃丹續力不及接連,兩臂猛揮,整個人向上拔升--。
  縮成一團的燕鐵衣便有如驚鴻般從黃丹腳下一閃而過,但就在那雙方交掠的一瞬間,寒光似矢,倏現又隱!
  於是,兩條身影分別落地。
  但是,黃丹卻踉蹌了一下,然後,他背對這邊,僵立不動。
  觀戰的那人,便是大名鼎鼎的“烈火金環”曹廣全,他如釋重負的籲了口氣,一面急步走近,邊埋怨道:“老司,你怎麼搞的嘛?自己人試手幾招居然還動傢伙?說出去也不怕丟人?你看,二當家一定惱火了……”……
  他口裡在嘀咕,卻並未認真仔細注視向燕鐵衣,霧氣迷漫,距離尋丈,加以他心中早有先入為主的意思,認定了燕鐵衣是“大森府”的“前堂”“堂首””降龍手”司延宗,一時之間,根本沒有朝第二個地方去想……
  走到黃丹背後,曹廣全打了個哈哈:“得啦,二當家,別再生悶氣啦,老司還不是和你鬧著玩的?值得當真?你看你,繃著張臉,莫不成連我也惱在裡頭了?”
  黃丹僵立如故,紋風不動。
  曹廣全放低了聲音:“欸,這是幹什麼?二當家,彼此都是戲耍著練練功夫嘛,一點小事,何必真個扯下臉來?看在我的份上,你就多少包涵則個……”
  黃丹依然毫無反應。
  有些不痛快的哼了哼,曹廣全伸手一拍黃丹肩頭:“二當家,敢情你是叫我--”
  驀地,這位“烈火金環”張大了嘴巴,說了一半的話也一下子噎回喉中,他瞪著眼,就像被懾住魂一樣目定定的看著黃丹往前僕倒,全身鮮血淋漓!
  機伶伶的一哆嗦,曹廣全一個箭步搶前,伸手翻過黃丹的身體--那種凸目咧嘴的恐怖形狀,不用再檢視,他也馬上知道黃丹業已氣絕身死!
  宛似被毒蛇咬了一口,曹廣全驟然跳了起來,像發了瘋一般狂喊著返身衝向燕鐵衣方才站立的地方,但是,那裡還有人影?
  場子四周是一片空曠,一片悄寂,除了地下死去的黃丹,便只有曹廣全自己,剛才那個黑色人影早已鴻飛冥冥,不知所蹤了,在飄漾的薄霧中,給人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似是根本便沒有第三者出現過,宛若那個黑色人影乃是虛幻的鬼魂化身,好像眼前的景像早在這個時辰以前便已形成了!
  曹廣全臉孔扭曲,雙目如火,他喘息籲籲的沿著場子奔撲追趕,一邊雙臂亂揮,一面聲嘶力端的尖厲怪喊:“你不要逃……你這個兇手,殺胚野生雜種……你把我騙得好苦……
  你到那裡去?你剛才還在這裡,你朝那裡跑,我和你拚了……可惡可恨啊,你暗算了黃丹,又坑了我,……畜生,你是個不要臉的畜生……”
  淒怖怪異的叫喊聲就似要扯斷人腸一樣衝破清晨寒瑟的空氣傳揚出去,顯得越發陰森悚慄,於是,霧氣中,人聲四起,叱喝不絕,幢幢身影已自四面八方朝這邊擁集,氣急敗壞的擁集!

runonetime 2008-06-02 05:31 AM

第32章 情是水 波漪成圈

  天翻地覆的這片混亂震撼著“大森府”,他們在黃丹的惡耗中尚未平靜下來,卻又連接發現了孟皎的橫死,於是,這座雄峙南方的武林巨第便完全陷入了那種淒風苦雨,惶悚不寧的黑暗中了……。
  當然,他們立即展開了嚴密又徹底的清查與搜索行動;但是,結果同樣是空洞又迷茫的。
  找不出兇手。
  找不出殺人者的身分,來歷,甚至動機來。
  已經死去的人或許知道這些,但死人是不會說話的。
  “大森府”的上上下下,全在心裡籠上了一層愁霧,罩上了一層人人自危的驚憂暗影,可是,除了那兩眼盈聚的合惶,他們真是束手無策了。
  他們實在猜不透那個煞星是什麼人,武功這麼高強身手如此俐落,而且,更可怕的是來人居然能隨意出入於戒備森嚴的“大森府”內外恍同無人之境,這份能耐與機智,確是匪夷所思了……
  現在,“大森府”的防衛已更加嚴謹,連“金剛會”的人手也派上用場,協同展開警戒,“群英堂”內,“府宗”駱暮寒已經連續召集了三次會商……。
  燕鐵衣奉了總管孫雲亭之命,將一些香燭祭品等送往那邊的精舍中去,在那裡,擺設了靈堂,準備開弔,入夜之後,還有場法事要做。
  生死場面見得多了,對於生和死也就淡寬得多,燕鐵衣將該送的東西送到以後,又在靈堂裡外轉了幾轉,這才走了出來,面對那兩具尚未入殮的屍體時,他心中只有一抹悲憫及悵然,他不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對,因為這是一種有關存亡的爭鬥,他極為明白,設若易地而處,他的敵人亦勢必如此,而混進了江湖圈子,便免不了要接受這樣的下場--今天他來吊人,不知那一天又安保人不來吊他?
  心情有些兒沉重,他獨自又走了回來。
  經過西園的花棚時,駱真真竟一個人坐在那裡,神情上宛似在等候什麼人,顯得有些焦急,也流露了幾分悒鬱不歡的愁容。
  微微一怔之後,燕鐵衣快步走向花棚下面,他尚未開口,駱真真已經看見了他,這位駱府的大小姐立時一躍而起,焦急愁苦之狀一掃而光,她匆匆過了上來,又嗔又喜的盯著燕鐵衣道:“小郎,你又跑到那兒去了嘛?怎麼直到如今才回來?”
  燕鐵衣垂手站著,迷惘的道:“大小姐是在找我?”
  駱真真佯怒道:“不是找你是找誰?我先前到孫總管那裡,他說才派你送東西到對面去了,我知道你回來一定要經過這裡,所以索興就在這裡等,那知卻等了這麼久,害得我坐立不安的……你到對面送東西要送這麼長的時間嗎?又瘋到那兒去野啦?!”
  燕鐵衣吶吶的道:“沒有,大小姐,我只在靈堂裡呆了一會,我不曉得大小姐在找我,要不,我馬上就會趕回來聽差遣……”
  哼了哼,駱真真道:“你呀,誰知道心擺到那兒去了?”
  燕鐵衣不解的道:“大小姐是指我--?”
  突然,駱真真察覺自己有些失態,她臉兒飛紅,趕緊側過頭去輕咳一聲,再轉過臉來的時候,又恢復了那極端莊之色了。
  駱真真的表面上雖已強行裝扮成一派湛然,其實一顆心卻在跳個不停,她業已體悟出自己在情感方面的變化來,這種變化,對她來說,是強烈的玄妙的,新奇又不可思議的,她暗中有一股興奮的潮流奔循於體內,一種喜悅及一種綺麗的幻想摻含在一起逐漸凝形,但她卻也是忐忑又惶恐的,她不知道自已該如何持續下去,該怎麼讓這種情勢發展,她明白她在做什麼,她在隱隱祈求什麼,她已真的對“張小郎”有情感了,而這並非尋常的情感,這不是主子對奴才的情感,不是某種憐憫而生的情感,這是--帶點慈祥意味的姐姐對弟弟的關愛,不,這此只有一點點,卻更像一個思春少女暗戀上某一個青年人那樣的狂熱及迷亂,雖然,她是儘量壓制著,同時自己也在拚命否認……
  沒有少女是不懷春的,只等著那個合適的人來啟開她愛之心靈而已。
  有些人,經過一生漫長時光,猶不能體悟“愛”的真諦是什麼,但有些人,只在短短的一段時日裡,便能適切的發現愛更去承受它的痛苦與甜蜜,歡樂與憂鬱,承受它的興奮、狂癲、驕傲,以及一切平時無以體驗的百般滋味鬱愛不必多,不必長,只要真正愛過,幾天也就夠了。
  駱真真沒有說話,但一雙水盈盈的眸瞳裡,卻傾訴了許多。
  燕鐵衣有些怔忡,也有些迷茫,駱真真對他這種特異的情感,他怎麼感受不出?他早已有這個體悟了,但,此時此地此景,豈非一大譏剌?
  事實上,這是不可能的,他根本想也不敢往這上面去想,同時,他肯定,只要駱真真有朝一日明白了他的身份,恐怕不會有這樣的希翼了。
  就算眼前吧,主僕之分,相距千里,又豈是談論兒女之情的對象?
  搓搓手,燕鐵衣陪笑道:“大小姐,有時候,我太笨,腦子轉不過彎來,還請大小姐多開導……”
  駱真真稍微平靜了一點,她笑道:“別客氣了,誰知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
  燕鐵衣忙道:“在大小姐面前,我怎敢裝糊塗?”
  “噗嗤”一笑,駱真真道:“好了,不說這些--小郎,靈堂有什麼好看的?那種陰慘慘寒森森的氣氛,能憋得人發狂,你卻像蠻有興致似的,真叫人想不通!”
  燕鐵衣不知不覺的道:“生與死是一道關界,來的人和去的人總也有這輪迴一轉的緣份,與死者識與不識並非重要,人去了,多少會給生者留下一點淡淡的意思,好比離愁,俱為悵然……”
  駱真真凝視著燕鐵衣,表情中有著驚訝與納罕的意味,這片刻間,她突然有一種怪異的感覺--她宛如在面對著一個睿智的,超凡的,深沉又淡漠飄逸的隱士……。
  這樣的話,不似能從一個小廝雜役的口中說得出來!
  燕鐵衣處於眼前的氣氛中,不由自主的將談話的對象與自己本身的情感相融了--這麼柔靜的氣氛,這樣恬怡的笑靨,又加上這樣一位親切的少女女以至將他本能的戒備和善惕也鬆懈了,就如同在和一位好友話家常似的……。
  及至他發覺駱真真,以這種眼神瞧著他,他才悚然驚悟,立時,他掩飾的一笑,故作忸怩之色:“大小姐……大概我說得有些不倫不類吧?這是我從以前家鄉裡一位秀才先生口中聽到的,順便套用了,也不知是不是人的生死真像這個說法……”
  駱真真疑惑的道:“這不是你自己想到的?”
  燕鐵衣忙道:“我也想過,但說不出來,我只覺得像他那樣講,才多少扣中了我自己心裡的一些感觸,……”
  駱真真慢慢的道:“小郎,你很聰明,悟性也高,有如璞玉,只差一位好工匠好生琢磨了……”
  燕鐵衣順勢道:“還請大小姐多教導,大小姐,我的記憶也很好呢,教我什麼差不多都能記得。”
  怔怔的看著燕鐵衣,駱真真茫然道:“小郎,我老覺得你不是小郎……”
  燕鐵衣心頭一緊,輕笑道:“大小姐在逗弄我了,我不是小郎又是誰呢?”
  駱真真皺著眉兒道:“小郎,面對著你,我一直看不出你有半點下人的味道來,彷彿蘊藏在你身體內的是另外一個靈魂,那是個與眾不同的靈魂,小郎,你的氣質非當沉毅高華,你似乎是兩個人幻化為一個人的,有時,你是小郎,有時,你又像變成另一個人了,小郎,你有點怪--告訴我,你真是小郎嗎?”
  燕鐵衣扮出一付哭笑不得的樣子--暗中卻捏了把冷汗:“大小姐,你真會說笑話,我不是張小郎又會是那一個?求你別再說了,我聽過一些老古故事,像借屍還魂一類的,大小姐,你要再講下去,我就要嚇得打哆嗦啦,真的,如今我自己也在懷疑是不是我自己了……”
  忍不住笑出聲來--顯然,駱真真已暫時打消了她那並無根據的直覺反應,她撫著嘴兒道:“看你,和個小孩子一樣這麼膽怯!”
  燕鐵衣順著岔開話題:“大小姐這麼急著找我,可是有事吩咐?”
  駱真真笑笑道:“沒什麼事,就是心裡煩悶想找個人聊聊,怎麼,你不願意?”
  燕鐵衣惶恐的道:“我,我那敢?”
  嘆了口氣,駱真真道:“這兩天,府裡接二連三出事情,你一定都知道了?欸,真是風聲鶴唳,草本皆乓,叫人驚疑難安,走到那裡,也覺得鬼影幢幢了……”
  燕鐵衣小心的道:“大小姐,我一直在納悶,那個殺星會是誰呢?他膽子可真不少,府裡就和龍潭虎穴一樣,他竟然要來就來想走就走,也不怕抓著……”
  駱真真坦然道:“那兇手若怕被抓著,也不會來了,小郎,江湖上有句話--‘不是猛龍不過江’,既然他敢來,就必有所恃,不過,這殺人者的確也夠膽量!”
  燕鐵衣十分有信心的道:“只要下次他敢來,大小姐,府裡的師父們一定會抓住他!”
  駱真真悒鬱的道:“也難說,小郎你不會武功,不了解此中的情形,李子奇和史炎旺都算得上是好手了,卻在傾刻之間便被對方要了命,而‘丹頂紅’盂皎和‘鐵君子’黃丹更是江湖上盛名赫赫的人物,本事之強比李子奇與史炎旺二人猶要高上許多,但是,孟皎死在房中,住在隔壁的人卻竟無聞問,連風吹草動也沒見,一個強者就送了命;黃丹的死更是荒唐,他正在與曹廣全二人例行試招呢,那殺人者竟突然撲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擊殺了黃丹,曹廣全在一邊看著,還一直以為是司延宗在開玩笑,等他查覺情形不對,那人早就揚長而去……”
  燕鐵衣道:“如果曹大爺一上來就看出有問題,說不定還能與黃二當家合力制服那廝………”
  搖搖頭,駱真真道:“這也不一定,聽曹廣全事後的敘述,那兇手黑衣全身頭上更戴著面罩,動作如電,武功奇高,攻撲之間神鬼莫測,造詣之精湛,足可稱為登峰造極,曹廣全自認便加上了他,恐怕也未見能佔上便宜……”
  燕鐵衣憤憤的道:“大小姐,不是我放肆敢背後批評曹大爺,他當場疏忽不察,以至黃二當家喪了命,事後,他一定會儘量把那兇手描述得多強多狠,這樣才顯得他措手不及的難處,也減輕了他的責任,其實,我才不信那人有他說得這麼厲害!”
  靜靜的一笑,駱真真道:“小郎,你的話或有道理,但卻不准向外面說起,以免傳入曹廣全耳中另生誤會,於你也非常不好,總之,府裡的事,你不必開口議論,自己言行多慎重就衍了……”
  燕鐵衣恭順的道:“是,大小姐。”
  駱真真又輕輕的道:“這會兒,爹是又急又怒,發了好大的脾氣,蒲叔叔卻悲痛逾絕,起誓要為黃丹報仇,整個府裡好像翻了天一樣,鬧得混亂不堪,如今人人都憋著一肚子怒火,你平時沒事步向他們那邊湊,那些人的行為都很粗魯,一不順心,就會亂找碴兒出氣……”
  燕鐵衣道:“我不靠近他們也就是了--大小姐,如今可對那兇手的來歷有了點眉目?”
  駱真真沉重的道:“還沒有,但有人懷疑是‘青龍社’派人幹的,可是又不像,也沒有證據可供支持這種臆測,現在的情形,真像掉在霧裡,一片朦朧了……”
  這時,園子那邊,忽然傳來人聲叫喊:“真妹,真妹……”
  一聽這聲音,駱真真的臉色馬上就沉了下來,極度憎惡的道:“鬼,陰魂不散的鬼……”
  聲到人也到,可不是,大公子章凡。
  他人從那邊花叢傍轉了過來,還隔著丈多遠,業已滿面堆笑,諂媚的道:”喲,真妹,你在這裡,可找得我滿身大汗,這雙腿都要走斷啦;乾娘要我請你回去用點心,‘芝麻酥餅’和‘玫瑰千層糕’,外大街‘志和齋’做的,另還熬了蓮子粥,就等你回去啦,這些都是你愛吃的--。”
  話還沒講完,這位章大少的目光已罩定在燕鐵衣身上,立時神情一寒,模樣兒像要吃人:“咦?你這奴才又在這裡賊頭賊腦的黏纏上啦?好小子,你倒真會挑時間,湊熱鬧!”
  燕鐵衣趕忙裝成又驚又怕的神態,微顫著道:“小……小的不敢,章公子,小的只是來向大小姐回稟差事的,小的這就走……”
  駱真真重重一哼,怒道:“留在這裡,不用怕他,小郎,這一次我看他還敢把你怎樣?
  簡直喧賓奪主了,豈有此理!”
  章凡急忙陪笑道:“得.得,我的好真妹,我就看在你的玉面上饒了這奴才,你別生氣行不?”
  駱真真冷板板的道:“人家惹你啦?人家又犯了什麼錯?憑什麼要你去‘饒’他?莫明其妙!”
  表情變了變,章凡有些掛不住的道:“真妹,何必嘛?下人面前,老是出我的醜?這些天來,你總不給好臉色我看,我又沒得罪你,好歹你留點情份,我再不濟,也比個下人要高上三分吧?”
  駱真真不屑的道:“也不見得!”
  怒氣頓升,章凡一轉,厲叱道:“大膽奴才,還不給你家少爺滾開,還在這裡又想討打?不開眼的東西!”
  燕鐵衣悚慄的道:“是,是,小的這就走--。”
  駱真真尖聲道:“別理他!”
  燕鐵衣可憐兮兮的道:“大小姐,我還是先走吧,你做做好事,要不,我又要受苦了………”
  咬咬牙,駱真真猛一跺腳,急步走開,章凡狠狠瞪了燕鐵衣一眼,像只癩皮狗的蹶著屁股匆匆趕了上去,一面跟在駱真真,背後低聲下氣的連賠著不是……
  如釋重負的籲了口氣,燕鐵衣也迅速離去,他剛剛待要轉過前面那片疏林回到住處,林中,叢兆已一溜煙般竄了出來。
  往傍一閃,燕鐵衣低促的問:“有事麼?”
  叢兆左右一望,小聲道:“大當家,今早的事,是你?”
  點點頭,燕鐵衣道:“是我。”
  眼皮子下的肌肉跳了跳,叢兆咋舌道:“我的老祖宗,大當家你可真狠呀,我做夢也沒想到你會這麼個快法!”
  目光四巡,燕鐵衣謹慎的道:“兵貴神速,遲則生變,我冒險來此,可不是和他們磨蹭著玩的!”
  叢兆咽了口唾液,有些緊張的道:“大當家,我特來稟告,剛才‘府宗’業已問到駱志昂的去處,他曉得這位荷花二少已經兩天沒有回來,似乎也有些覺得不妙,立時派人四處尋找去啦!平時他才不會如此小題大做,但紕漏一出多,他好像也敏感起來……”
  深沉的一笑,燕鐵衣道:“很好,他不用多久就會知道他寶貝兒子是失蹤了。”
  叢兆壓著嗓門道:“大當家是否準備,把這件事向‘府宗’擺明?”
  燕鐵衣道:“當然,要不他怎能肯定駱志昂到了那裡?擺明暸才能談斤兩,我另外還有擄去他兒子的證據給他,好叫他相信這不是唬他的!”
  叢兆舐舐嘴唇,道:“大當家要小心了,風聲會越來越緊!”
  燕鐵衣平靜的道:“我曉得;你自己也注竟要沉住氣,別露了底,這可是拎著腦袋玩命的事!”
  苦笑一聲,叢兆乾澀澀的道:“我業已是騎上虎背啦,大當家,還能不撐到底?你老放心,我會謹慎……”
  燕鐵衣頷首道:“你快走吧,別叫人看見起疑--”
  拱拱手,叢兆又像方才一樣,一溜煙閃進林中不見。
  沉思月刻,燕鐵衣緩行向前,一面走,他一面在考慮下一著棋該怎麼擺,在這強敵四伺的環境裡,他深切知道,每一步俱關生死,每一著皆系成敗……。

runonetime 2008-06-02 05:32 AM

第33章 蓮心苦 柔腸鐵膽

  就在“大森府”這一片風聲鶴唳的氣氛中,燕鐵衣一連十天沒有展開新的行動,他有心要敵人們處於一種極度緊張的疲憊裡,他希望對方會在精神壓力的過份負荷下失去慣常的反應,他也有過這樣的經驗,當人們日夜不停的使身心處在動態的驚悸中時,就會逐漸變得麻痺、遲鈍、而幻覺叢生了……。
  當然,現在“中州宰”駱暮寒亦已確定他的寶貝兒子是“失蹤”了,唯一尚不能確定的是他兒子落到了什麼人的手裡,他非常清楚他的兒子,斷不會自行離家出走的,況且,也毫無出走的原因,在這等節骨眼上,駱暮寒委實不敢向好的地方想,因此,他的脾氣也就越發暴躁,“大森府”更就愁雲慘霧,人人自危了……。
  燕鐵衣冷眼旁觀,知道他再進一步行動的時機又快來到。
  目前,“大森府”向“青龍社”挑釁的計劃,似已暫時擱淺了,他們雖然力量早已齊備,卻因為這連續不斷的意外事件而不得不強行延緩舉兵,他們有這種預感--不幸的迭次發生,必然與他們侵犯“青龍社”意圖有著關連,縱使他們這時還摸不清癥結的所在,但有些人業已聯想到“青龍社”的頭上了。
  這些人裡,包括了“大森府”的“府宗”駱暮寒,以及“大地十劍”中的第三劍“光輪”章琛等,只是,他們苦於拿不出實據來,這種大事,光用推想猜測是不夠的,誰也知道如若一旦傳揚山去,在無憑無據的情形下,其後果對“大森府”來說將是如何嚴重!
  於是,他們只有一面竭力設法尋找駱志昂的下落,一面等待……。
  這七天,對雙方而言,都是漫長的、難熬的。
  “大森府”方百有一種固執卻有效的看法--他們認為,只要駱志昂不死,擄去他的人便必有所圖,遲早也必會那“大森府”接頭,那時,這個謎團便可打破了,當然,屆時如何應付,也只有到了時候再說。
  目前,他們除了盡人事的去查探之外,便只有等著對方自行出面。
  九名好手的連續遭到狙殺,“大森府”自然也不能放棄追究的責任,不過,這些事比起駱志昂的失蹤來,卻變得次要了……。
  燕鐵衣一向的主張是製敵機先,保持旺盛的攻擊精神,所以,“大森府”在期待,他卻又要展開一連串的計劃,他要在“大森府”現在的迷惘恐惶處境中,再加強其震撼與打擊的效果!
  同時,他決定,要在這連串的行動完成之後,才讓“大森府”明白駱志昂的下落,--易言之,那時也就是提條件、談斤兩的時候了。
  他準備對付的下一個目標,是公孫大娘。
  公孫大娘是一般江湖人給她起的稱號,她的真姓名是公孫莫愁,五旬的年紀了,看起來猶如三十許人,長得可算漂亮,但眉目顧盼之間,卻仍然有著那麼一股子俏味;公孫大娘早就寡居了,卻是誰也不知道她以前的至今是那一個,她的外表相當秀雅,白白淨淨的,清清爽爽的,除了看起人來有些帶邪,她若不開口,便不十分像個江湖人,她的大半生,有著很濃厚的傳奇色彩,譬如說,沒有人曉得她的來處,也沒有人曉得她的去處,在二十年以前看她就是這副模樣,二十年後卻依舊如昔,大家都知道她的武功很高,但卻估不透高到什麼地步,因為和她動過手的人就沒有活著再出來現世的。而她擅長那一門技擊之術,特點何在亦無人知曉,她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少有朋友,離群獨處,行蹤飄浮卻又親善心狠的這麼一個人!
  但是,燕鐵衣卻要比別人多知道她一點,燕鐵衣曉得公孫大娘一身本領裡,最高明的就是她的輕功,而燕鐵衣也知道她的師承,公孫大娘的師承不是別人,便是她的丈夫--當然,該稱為她死去的丈夫了,公孫大娘的丈夫乃是在二十五年以前即已退隱江湖的一代怪傑”
  海天飛鴻”鍾雁影,在當年,鍾雁影的輕身術乃是宇內一絕,少有並論者,公孫大娘是他的渾家,整日廝磨,在這一門上的修為,那還錯得了?
  二十五年是一段十分漫長的歲月,白雲蒼狗,世事多變,公孫大娘的那段過往早已湮沒於人們的記憶裡了,同一個時代的人不敢說絕無僅存,卻也少得可憐,人與人相遇聚合的機會又不多,再加上公孫大娘的來去無定,神出鬼沒,就越發使人摸不清她的底細了。
  燕鐵衣之所以比旁人多知道公孫大娘一些,是因為他在武林中的地位與潛勢力所使然,他的人多,接觸面就廣,接觸面一廣,就有較多的機會得悉某有意義與無意義的內幕秘辛,公孫大娘的身世,他即是憑著這個原因比一般人深入幾分,實則,卻仍欠詳盡。
  燕鐵衣對自己是有信心的,他也永遠鬥志昂揚,他這半生已經過了太多的凶險,與大多的強悍對手做過生死之搏,所以,他並不以為公孫大娘有什麼特異之處,在他看來,江湖生涯原就是一串連著一串的爭戰干戈所組成,原就是血腥和暴力的反映,這個環境裡的存在價值便乃一種本身實力的殘酷競賽及抗議,要活著,即須與不同的對手掙扎,勝了,向前邁進,敗了,就地躺下,如此而已,公孫大娘,也不過是他生存過程中另一個阻路的對手罷了。
  他早已事先探明,公孫大娘每天清晨都有親往府與南牆後花圃中採花的習慣,公孫大娘喜歡花,尤其是太陽未出之前帶著露水的新鮮花兒。
  昨晚上,燕鐵衣已經十分自然的向孫雲亭討過來一樁差事--五更天出府去到老橫街替孫雲亭端“桂子豆腐腦”,這是孫雲亭嗜食的早點,平常都是阿貴跑腿,但阿貴貪睡,老是誤了孫雲亭進膳的時間,所以燕鐵衣就殷勤的自願接下來,孫雲亭非常欣喜,還著實誇了他幾句,燕鐵衣知道,孫雲亭要吃的這種“桂子豆腐腦”只是老橫街的“五福茶樓”有得賣。
  於是,天還未亮,他已故意揉著一雙惺忪睡眼,手與提著瓷罐子,看上去迷迷糊糊的出了側門,當然,誰也不知道他衣衫裡暗插著的短劍。
  一穿側門,燕鐵衣朝著老橫街的方向走出極短的一段路之後,馬上繞個圈子轉向圍牆的南面,他曉得那裡也有一道平時極少使用的便門,從便門進去,即是那座花圃了。
  他不越牆而進,因為他知道牆後每隔十步便有一名守衛,正對守衛的十步之外,亦有一個暗樁,如此樅橫佈置,戒備極為嚴密,即使有著再高的輕功,也難以保證不漏形跡,他現在卻不願去漏這個形跡。
  花圃的這一邊,是由一道牆隔著的,府裡人稱南牆,南牆後的花圃,已算是內宅範圍了,燕鐵衣事前細心觀察過,這座花圃也有二十丈廣闊,四角各有兩名守衛,便門左近,則有一名“府衛”輪值,由花圃到最近的建築物,高有五丈之遠,如果他行動快,應該來得及脫身。
  輕俏的,他伸手在便門上敲了幾下。
  立即,一個沉厲的嗓音帶著緊張意味的從裡面響起:“那一個?”
  燕鐵衣趕忙清清脆脆的回應:“是我,張小郎,張管事派我來給爺送早點來啦,‘五福茶樓’的‘桂子豆腐腦’,裡頭輪班的可是‘後堂’的馬爺吧?”
  鐵栓拉動,門兒開了一線,那人的半邊冷臉一晃,總算看清了“張小郎”,他啟開門,讓“張小郎”進來之後又立即關上下栓。
  燕鐵衣呵腰陪笑:“馬爺,果是你,真辛苦啦。”
  其實,這裡的輪值順序,燕鐵衣早由叢兆那裡得悉,他盤算到今天拂曉的這段時間,正好輪上“後堂”的“府衙”“快刀”馬大賓,而是在前天他已藉故同馬大賓接近過,令馬大賓對他有了印象。
  生了一張冷木面孔的馬大賓以一種懷疑的眼神打量著燕鐵衣,硬板板的道:“你來這裡幹什麼?”
  燕鐵衣臉堆諂笑,低聲道:“回馬爺,是總管事叫小的送早點來,‘五福茶樓’的‘桂子豆腐腦’,冰糖熬的還滾燙呢……”
  馬大賓哼了哼,道:“老孫什麼時候開始這麼體貼人啦?居然送好吃的給我吃!”
  燕鐵衣道:“不,馬爺可別誤會,這可不是總管事的意思,是‘府宗’昨兒晚上交待下來的,‘府宗’說,這些日來,各位爺全辛苦了,應該多吃點好的滋補滋補,叫總管事注意著辦,總管事一想,先從‘府衙’級的爺們開始吧,首先,在各位正式交班用膳之前,先送上一頓美味點心……”
  嘿嘿一笑,馬大賓道:“我說呢,老孫怎麼會忽然客氣起來了?原來還是府宗的交待,媽的,若是老孫呀,我們就算餓死他也不會皺皺眉頭!”
  燕鐵衣吶吶的道:“這……馬爺……小的不知道……”
  剛伸手要接燕鐵衣提著的瓷罐,馬大賓忽又問道:“你小子怎麼不從前面過來?偏偏繞這個偏門?”
  燕鐵衣連忙壓著嗓音道:“前面值班的‘府衛’還有四個,小的若從前面來,輪到馬爺你,豈非只剩下一點殘湯啦?小的心裡一轉,不如先繞來這裡,馬爺吃過之後,小的再從此地走正門回去,讓他們喝馬爺的殘湯……”
  “唔”了一聲,馬大賓道:“看不出你小兔崽子還蠻有點孝心,好,你這記馬屁算是拍對了,多巴結著點,今後有你的好處!”
  燕鐵衣一派恭讓之色:“馬爺多照顧……”
  又伸手來接瓷罐,馬大賓不滿的道:“他娘的,這一瓷罐子才裝多少豆腐腦!猶要分開給五個人吃,一個人怕不只有一口的份?老孫連他媽慷他人之慨也不肯,看他能摟幾個黑心錢帶回自家去?真正狗操的!”
  燕鐵衣阿諛的道:“馬爺多吃點,沒關係。”
  手一挨著瓷罐,馬大賓又咕噥著:“那兒還滾湯?涼都涼透了!--”
  燕鐵衣往上一湊,低笑道:“馬爺,你老別忙,先吃這個!--”
  猛一抬頭,馬大賓還沒看清燕鐵衣臉上的表情,左胸一陣劇痛倏起如絞,一柄短劍,業已又準又狠的透入了他的心臟深處!
  面孔驟然歪曲,馬大賓嘴已空張,卻發不出聲言來,他的右手剛剛本能的摸向刀柄,卻在離著刀柄的寸許處垂落,整個身子抖了抖,便那麼軟綿如泥般頹倒。
  一把抓著馬大賓的身體,燕鐵衣將他拖到一排花架底下,然後,燕鐵衣走向最近的一個角隅上,十來步遠,他已看見了那兩名守衛。
  兩個人是對坐著的,模樣似是十分無聊;面朝這邊的那名大漢,一眼瞥見了燕鐵衣的身影,正自一愕,尚未及發聲詢問,燕鐵衣已作揖道:“二位大哥辛苦了。”
  就這一句話,他手中暗握的兩粒尖銳石子已“猝”然飛射,聲起人倒,那兩名大漢一個往後仰,一個朝前僕,兩粒石子,分別嵌進了他們的前額與後腦。
  連正眼也沒多瞧,燕鐵衣筆直走向另一個平行的角落,這一次更簡單,他右一個閃旋中便各點了那兩位仁兄的“死穴”,絲毫聲息不帶,他業已解決了這邊的三撥警衛。
  剩下的,就是等待了。
  等待那位“風韻猶存”的公孫大娘,她是喜歡花兒的,尤其是清晨中沾著露珠的花兒。
  天,朦朦亮。
  一條纖細的身影,——娜娜的自南牆月洞門中走進了花圃,她一襲素裳,手裡抬著一只精巧的紫竹小籃,形態十分悠閒,這樣的外貌,倒與那天燕鐵衣聽她在群英堂會議中說話的粗魯腔調,大不機合呢……
  來了,公孫大娘。
  燕鐵衣並不託大,他已找了一根棄置地下的木棒握在手裡,這根宛似鋤柄的半朽木棒,在人家眼裡只是握木棒,但在他手中,則不啻一柄威力無窮的利劍了!
  於是--
  當公孫大娘剛剛走到這邊,俯身去檢視一叢花束的時候,燕鐵衣已從另一片花叢裡輕輕走去。
  公孫大娘半俯的身子突然一僵,按著她緩緩轉回頭來,水伶伶的一雙媚眼注定了燕鐵衣;縱然她這時的眼神有些兒迷惑與訝異,但燕鐵衣卻不能不承認,這一雙五十歲婦人的眼睛,卻仍俱有那種妖嬈少婦的魅力--不是口聞其聲而能以預料及的那種魅力!
  站了下來,燕鐵衣微笑頷首。
  公孫大娘也已面對著他,那張白淨而毫無皺褶的細嫩面龐上,驚訝不解的神色已迅速的由穎悟恍然的表情代替……。
  低柔的,燕鐵衣道:“我該稱你公孫大娘呢,仰是鍾夫人?”
  平靜的一笑,公孫大娘的聲音雖然粗啞,但這時靠近聽著,卻似帶著磁性,順耳得多:
  “那個出沒無常,來去無影的劊子手,就是你了?”
  點點頭,燕鐵衣道:“不錯。”
  公孫大娘沙沙的道:“我不得不說--你是高手。”
  燕鐵衣一笑道:“謬譽了。”
  上下端詳了燕鐵衣一會,公孫大娘道:“看樣子,你不像每次都從外面潛身,而是一直就在這裡臥底的?”
  燕鐵衣道:“我是。”
  公孫大娘幽幽一嘆,道:“我們真慚愧。”
  燕鐵衣和氣的道:“不必自責,公孫大娘,你們是明的,而我在暗處,自古以來,以暗打明就是明裡的人要光吃點虧,我只不過佔著這麼個優勢而已。”
  公孫大娘平穩不波的道:“你--就是以你身上所穿著的這種身份隱伏於此?”
  燕鐵衣道:“是的,一個小廝。”
  公孫大娘道:“可真委屈你了。”
  童稚似笑容浮在燕鐵衣臉上,他道:“好在時間不長。”
  水盈盈的大眼一轉,公孫大娘道:“你在等我,是嗎?”
  燕鐵衣頷首道:“我在等你。”
  公孫大娘道:“顯然,我是你黑名單上這次的目標了?”
  燕鐵衣道:“我很抱歉。”
  輕理鬢髮,公孫大娘嫵媚的道:“不必--你一旦面對了我,我已明白你是懷有這種決心來的,否則,你不會讓我發現你的真面目,我要再說,你的確很行。”
  燕鐵衣笑笑,越覺得那天在“群英堂”中發言的她,那種音調措詞與現在的她,絕不能想像為同一個人:“承你高看,我更覺歉疚了。”
  公孫大娘又撫理了一下發角,這時,燕鐵衣才注意到她有一頭烏黑如雲,不讓青春女的秀髮--公孫大娘低聲道:“你對我,似乎很有把握?”
  燕鐵衣道:“盡力而為也就是了,我知道你很有幾下子。”
  半眯著眼睇瞄著對方,公孫大娘微笑道:“或許,你比別人對我知道得多一點,但怕也不完全,是麼?”
  燕鐵衣承認:“你說得對。”
  帶著點怪異意味的一笑,公孫大娘道:“你這人非自負,我看得出來,你是屬於那一類型的人--剛強、果斷、勇猛、殘忍、冷靜,而且,膽大如虎!”
  燕鐵衣道:“我也不一定有這麼完美。”
  公孫大娘道:“讓我猜猜你是誰,好嗎?”
  燕鐵衣聳聳肩,道:“可以,我們還有足夠的時間。”
  從偏著臉,在淡茫的晨光下,公孫大娘此刻的神情,絕不似一位五十歲可稱之為“老”
  的婦人,她更像是一個俏麗而明媚的少女了:“你的外表看上去十分年輕,像一個少不更事的大孩子--十八九歲?或者二十一、二歲?但你的武功,尤其你的精練老辣,卻和你的外表絕然不襯,你這樣的年紀,居然已有這麼深湛的火候?你能獨力狙殺了史炎旺、李子奇,更能在極短的時間裡解決了孟皎和黃丹,這樣的本事這樣的機智,不可能吻合你的年齡和你這樣純真的外表,但是,事實上卻又確然是你幹的,普天之下,有誰能符合你的情形呢?”
  燕鐵衣安詳的道:“我想,你大概猜中了?”
  公孫大娘溫柔的道:“是的,燕鐵衣。”
  籲了口氣,燕鐵衣道:“你很聰明,反應更快。”
  眸瞳中閃過一抹淒然的神色,公孫大娘緩緩的道:“但是,卻太遲了!……”
  燕鐵衣心裡有些難過的道:“我也覺得遺憾,公孫大娘,但我沒有選擇。”
  點點頭,公孫大娘道:“我可以了解你的處境。”
  舐舐唇,燕鐵衣道:“公孫大娘,你的武功一向高深莫測,尤以輕身之術,聞說更有獨步之處,你可以奮力一搏,傾以所能,仍有很大的機會……”
  公孫大娘黯然一笑道:“對你,燕鐵衣,我在來此之前,已有過了一番探查,你的武功深淺,我已大致心中有數,曾有一個生平挈友向我提過忠告,叫我切莫與你單打獨鬥;這位摯友對我所具有的功力瞭如指掌,同時,他在三年前也親眼目睹過你的本領,他告訴我,說我不會是你的對手……”
  燕鐵衣心忖--此人平素在人前口氣粗厲不雅,但私下卻實則極度嫻靜明理,閨秀大家之風,恍同兩人,於是,他口中道:“你沒試過,怎就氣餒?”
  公孫大娘苦笑道:“我沒挨刀,也可預知刀割肉的味道不好受--事實總不能以空談或驕言去改易,燕鐵衣,我可以和你抗拒一段時間,但是,我不會怪你!……”
  頓了頓,她又道:“而這個結果,你必也是知道的,否則,你不會冒險!”
  燕鐵衣慢慢的道:“我不習慣退縮,公孫大娘,勝敗其次,盡力而已。”
  公孫大娘傷感的道:“埋骨於此,至少也比曝屍荒野要好……”
  燕鐵衣道:“還不一定。”
  公孫大娘振作了一下,道:“世上不會有太多違反常規的奇蹟--尤其奇蹟不會在我身上降臨,我自己知道,我並不算個好人,難邀上天如此寵護……”
  手上的木棍掂了掂,燕鐵衣憾然道:“公孫大娘,你不該有這個習慣--喜歡花,更喜歡親自採拈清晨沾著露水的花,否則,我們之間就不會有現在的一幕了,至少,暫時不會有。”
  低喟一聲,公孫大娘道:“花瓣是純深無瑕的,它紅的是霞,白的是雪,黃的便有如赤子之愛,它柔嫩而溫馨,帶露的花,更為清新嬌美,點塵不染;我喜歡這樣的花兒,它使我心中平靜安詳,感到恬怡,使我還相信人間世上總還有純深的真挈的東西存在……很可笑,是麼?你到了我這種年紀,或許可以體諒我這時的心境了……”
  默然半晌,燕鐵衣覺得自己心腔在收縮,血液奔流加快,但是,半點狠勁也提不起,絲毫殺機也染不上,他只感到一片安詳,一片平靜,一片柔和,就宛似在與某位多年友好共話家常一般,情緒上竟是如此的恬適無波……”
  公孫大娘又晦澀的道:“好吧,燕鐵衣,可以動手了,我不希望耽擱你的時間,等著你催我上路,就太不落檻了--我會試著掙扎一下,我們彼此,全不須客氣……”
  燕鐵衣極快的望瞭望天色,道:“公孫大娘,恕我得罪了。”
  公孫大娘黯然道:“我們--全是勢非得已。”
  燕鐵衣手中的木棍指向了公孫大娘的胸口--快得就像這只木棍原本便是指著那個部位的;公孫大娘一滑三步,卻在那三步滑出以後幻術似的閃到了燕鐵衣的背後,也像是她原本便在燕鐵衣背後一樣!
  沒有回頭,燕鐵衣的短劍向後飛閃,一晃而過!
  公孫大娘竟隨著劍尖的來勢輕輕飄出,彷彿她是被那股銳利的劍風衝盪出去似的,而眨眼間,她手上的紫竹籃已罩往對頭頭頂。
  燕鐵衣的木棍朝上指,卻又在上指的同時點到公孫大娘咽喉之前!
  公孫大娘身形微晃,業已——婷婷的站到了一株花莖上--那麼細弱的花莖承受住她整個的重量,竟連稍稍彎曲的跡象也沒有,而風吹莖拂,站立其上的公孫大娘也跟著隱隱搖晃了。
  於是,一抹冷電宛似來自九天,直取公孫大娘眉心!
  就似一只玄鳥般飛起,公孫大娘的左手紫竹籃飛翻,右手現處,一件七尺長的如指軟劍,已流燦生輝的暴指燕鐵衣!
  燕鐵衣的短劍適時豎天。
  “鏗”火花四濺,長蛇也似鋒利軟劍昂抬三尺。
  狹長的黑影鋒刺裡神光莫測的敲向公孫大娘面頰。
  公孫大娘的身影隨著木棍的來襲,居然“呼”的一聲順著棍的揮勢翻了一個空心轉,長劍筆直刺向燕鐵衣心臟部位!
  這一次,燕鐵衣猝然矮身暴進,木棍猛掃,卻在勁風驟起之際幻成漫天棍影,齊罩而下。
  公孫大娘就在狂風暴雨也似的棍勢中穿走遊閃,脫穎自出。
  但是,一溜寒芒卻像老早便等候在她脫出的那個部位似的一閃刺到。
  公孫大娘長劍硬迎,力磕敵人的短劍。
  然而,木棍又將九十九擊融為一擊,簡直看不清那是虛、那是實的有若浪潮般驀然包卷過來。
  公孫大娘橫身平著逸出,如帶長劍映起一抹水伶伶的光華,彷彿半面扇弧形回掃那似樁的棒影--
  但是,怪事出現了,木棍的暗影與勁力還在融合著充斥於空間,而燕鐵衣本人卻已來到了公孫大娘飛逸的去路上,剎眼裡,公孫大娘鋒利長劍將木棍削為片片旋舞,但當她駭然發覺燕鐵衣的身形時,長劍卻已不及收回,身體更不及轉變方位了。
  眩目的光芒寒凜,有如冷焰一閃。
  公孫大娘被那股撞擊之力猛搗得摔跌地下,肩頭血流如注。
  這位本領奇高的江湖女傑,這時卻在絕望與沮喪中漾起了迷惘,她痛苦的爬坐起來,目光怔愕的看著燕鐵衣,不解對方為什麼會這樣做--剛才那一劍,燕鐵衣可挑選她身體上的任何部位刺戳,可是,燕鐵衣卻只插入她的肩頭,沒有取她的性命。
  站在公孫大娘前面正步,燕鐵衣歸劍入鞘,眼神清澈而柔和。
  嘴唇蠕動了幾下,但公孫大娘卻宛似喉中哽噎著什麼,她臉上的肌肉顫抖,很久沒掙出一句話來。
  燕鐵衣平靜的道:“當內力貫注於所持器物之中段,藉著使它振動的力量而產生慣性的反應,隨著它原先的擺移趨勢而繼續擺移--當然,時間很短促,只是一剎那的持續光景而已,但在一個高手來說,這一剎那的空隙業已足夠,敵人會因幻覺而疏忽了實體的運動,敵人受惑攻拒空無的器物時,他已把自己的身體完全暴露在對方的威力圈內了;這其中所須熟悉並揣摸的只是時間與方位的配合而已。”
  公孫大娘緊咬下唇,神色複雜又激動。
  燕鐵衣緩慢的道:“我之告訴你這些話,是解釋你為何落敗以及我這一招的道理何在,它主要是誘敵惑敵的,它是我‘冥天九式’中的第五式:‘天外天’。”
  深深吸了口氣,公孫大娘沙啞的道:“為何失敗對我並不重要……因為我早知會是這個結果;但是,令我迷惘的是--你為何不殺我?為什麼?”
  燕鐵衣搖搖頭道:“我也說不出,我只是下不了手。”
  公孫大娘苦澀的道:“但我知道,燕鐵衣,你不是經常這樣寬恕敵人的,你狠起來比誰都狠,尤其是,你不對自己的決定猶豫--而你原本決定是來取我性命的!”
  燕鐵衣道:“你說得不錯,我是不習慣饒恕我的敵人,當我原先就不打算饒恕的時候更然,但是,我卻不忍心殺你,我也不明白為什麼會如此……”
  身子抖了抖,公孫大娘道:“這……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兩件意外之一……”
  燕鐵衣若有所思的道:“我想,或許我較喜歡有理性懂得情感的人吧,縱使那是敵人………”
  公孫大娘喃喃的道:“只這麼簡單?”
  沉默了一下,燕鐵衣深刻的道:“另外,可能的唯一理由就是我認為你已經嘗夠了人間世的酸楚與孤寂,一個被歲月無情煎熬又啃嚙的落寞女人,不該再遭受這樣殘酷的打擊,那是不公平的,人人都應有機會再創造一個新的人生--只要他值得獲有這個機會。”
  任是公孫莫愁這樣世故老練,飽經滄桑的江湖女人,這時也不禁心情激盪,感觸萬千,她雙目湧滿淚水,哽塞的道:“燕鐵衣……你……你是……這些年來……唯一……理解我………
  心中痛苦的人……
  燕鐵衣和煦的道:“不要難過,公孫大娘,你只是自己束縛在空幻的回憶與灰色的未來中了,你把心頭的門扉緊閉,不再接受外界的光和熱,當然,你就會孤寂、落寞、看什麼,什麼也都是蒼茫的了……”
  公孫大娘淚如雨下,抽噎不停。
  燕鐵衣柔聲問:“那使你關閉心頭之門的人,可是‘海天飛鴻’鍾前輩?”
  沉重的點頭,公孫大娘拭著淚道:“是的……自從先夫去世,我已萬念俱灰,生也乏味……他像帶走了一切,我的整個希望、憧憬、與熱力,也全隨著他的遺體帶進墳中,長埋地下了……”
  燕鐵衣默默無語,但雙眸中的光芒卻柔和而溫暖,他望著她。
  公孫大娘淒涼的道:“你不知道……先失和我是多麼恩愛不渝,我們的情感是如何深厚堅定,我們生是兩個體,實則一顆心……他臨終前,流著淚水要我為他活下去,他一生中,我也只看他流了那一回淚,是頭一遭,也是最後一遭,所以,我活下來了,二十多年,或卻像活在一場灰黃的僵夢裡,乏味得很,無趣得很,死對我原是一種解脫,既不能解脫,我也就只好這樣濛濛混混的過下去……”
  燕鐵衣輕聲道:“這人間世上,也有美好的一面,並非全是冷酷生硬和灰黯的……”
  又吸了口氣,公孫大娘哽聲道:“先夫的猝逝,是我生平第一個意外打擊,我們原以為可以白首偕老,同生同死,但上天嫉人,不使相守百年,活著便是場夢吧,卻是美夢易碎,惡夢難醒……直到今天,燕鐵衣,你又給了我這第二個意外,這不是打擊,但你是不是要給我解脫呢?解脫包圍在我心靈四周的悒鬱灰黯?”
  燕鐵衣道:“若能如此,就是我最大的收穫了。”
  摀著肩上的傷口站了起來,公孫大娘淚痕未乾,卻異常真挈的道:“謝謝你,燕鐵衣,謝謝你恕我性命,謝謝你的關懷、同情、了解、與開導,謝謝你對我所做的一切--人活著,該學的道理很多,我現在明白,只憑年齒的長幼是不能做為事物了悟的深淺依據的。”
  燕鐵衣開朗的一笑,道:“你能看得開,我也和你一樣高興。”
  略一猶豫,公孫大娘毅然道:“燕鐵衣,我不能與你為敵,我會立即離開此地--我會悄然他去,你可以相信我,你的事,我永不會透露一個字由來……這不算報答,燕鐵衣,這只是一個對知心者的善意表示而已……”
  燕鐵衣緩緩躬身,道:“我非常領情,公孫大娘。”
  染著淚痕的面龐展現了一抹明爽的笑容,公孫莫愁道:“對了,燕鐵衣,你是怎麼會如此了解我的?”
  笑笑,燕鐵衣道:“一個如此對花鍾愛而又說得出這樣譬喻的女人,該是心境孤寂,渴望精神上有所寄託的女人,不是麼?”
  公孫大娘懇切的道:“你是個無比聰慧的好人,真的,燕鐵衣。”
  燕鐵衣笑道:“過獎了,公孫大娘,我發覺你有雙重個性,大庭廣眾之間,你是那樣粗毫不羈,但獨處時卻這般文靜冷寂,我卻盼你兩相融合,願以後你的人如同你的名--莫愁。”
  深深的點頭,公孫大娘道:“我會試著這樣去做,你知道為了掩飾我內心的孤獨與痛苦,有時,在一般江湖朋友的聚會裡,我不得不放作粗狂之狀,甚至連我說話的音調也儘量放得尖厲難聞,這樣,人家才會相信我一無隱憂,悍野如常。”
  接著,她目光四顧,道:“希望沒有驚動其他的人,這花圃四周全有守衛……”
  燕鐵衣平靜的道:“我們較手的位置是在花圃的這一邊,花圃是方形的,兩頭相距有二十餘丈,我們在拚搏的過程中沒有什麼聲息發出,二十丈那邊的守衛不易察覺,而這一頭的守衛,卻早在你來之前便被我除掉了。”
  公孫大娘道:“你做事十分周密,今天,你果然是處心積慮來對付我的。”
  燕鐵衣道:“不錯。”
  公孫大娘道:“燕鐵衣,你的本領這般已臻化境,心思又是如此精密,行動更加犀利快速,倒真令我替‘大森府’及其同路人捏一把冷汗,你的消息太靈通,手法太俐落,來得快,做得狠,直到現今,他們還在狐疑不決的情勢中,我看,這場絕爭,他們要吃虧了。”
  燕鐵衣低聲道:“我總盡力而為,人,不可侵犯於人,但卻須要自保,我的自保,也一向比較積極。”
  望望天色,公孫大娘親切的一笑道:“我要走了,燕鐵衣,後會有期,再謝謝你,同時,請珍重。”
  說看,她輕輕一福,轉身離去,但剛走了幾步,燕鐵衣又叫了她一聲,公孫大娘站住,回頭,燕鐵衣笑道:“我忘了告訴你,你的輕功是頂上尖的,不愧為‘海天飛鴻’的妻子傳人!”
  盈盈笑了,公孫大娘又向燕鐵衣襝衽示謝,然後,她只微微一閃,業已一抹淡雲般出牆而去,燕鐵衣還記得人家告訴他的那些往事--“海天飛鴻”的輕身術中有一種心法,叫做‘回眸翼杳’,眼前,可不正是?
  天己亮了,他轉向花圃的另一邊,他不冒險,那邊的守衛他不能放過;同時,他也想好了如何回去向孫雲亭解釋--解釋為什麼他也會和阿貴一樣耽擱了買“桂子豆腐腦”的時間……

runonetime 2008-06-02 05:33 AM

第34章 風流會 色自迷人

  公孫大娘的失蹤,花圃中九具體體的展現,就像一把一把的土,抹灰了“大森府”上下人們的面孔,也似一個一個的焦雷,震撼了他們的心弦,每張臉看上去全是那麼沮喪,每個人的神情也如此的頹唐了。
  搜,搜不著任何線索。
  查,也查不出絲毫端倪。
  就算等吧,這樣災難連連的日子,要等那一天?沒有頭,沒有主,不見蹤影的敵人,同打鬼似的,又如何抓得著那個影子去打呢?
  漸漸的,“大森府”及其翼黨的主腦們,業已有了一個統一的概念--他們認為這個無形的敵人,必是來自“青龍社”,或至少與“青龍社”有關了,不過,他們卻仍找不出真憑實據。
  就在這樣怔忡不安的氣氛裡,燕鐵衣又膽大心細的再度展開活動。
  下一個目標,唔,是章凡,“大地十劍”中第三位“光輪”章琛的公子。
  他知道,這位大公子,乾少爺,是一天到晚全纏在後院中的,要找他非常好找。
  天剛八里。
  燕鐵衣故意向總管事孫雲亭編了一個藉口,拿著駱真真前一天就該送過去的新選料子花樣送往後院,男僕役們是不准進入後院樓閣之內的,燕鐵衣捧著那包東西口交到小翠手裡,又在門口和小翠瞎扯了半天,從這位府宗千金的貼身近婢口裡,他得到駱真真人有點不舒服,未用晚膳就先回房躺下了,他心中有數,駱真真不管是真不舒服抑假不舒服,有意避開章凡大少的糾纏卻是事實,另外,燕鐵衣也知道駱真真近日來心情確是不佳,她弟弟的失蹤,給她全家與她都帶來極度的憂慮--這一點,燕鐵衣目前愛莫能助,但是,對於替駱真真解開章大少的煩擾,他卻早有妙法,現在,他就是為了這個來的。
  他一直在門口與小翠閒扯,目地並不是解悶,他在等候章凡,他曉得章凡的居處是假山那邊的一幢精緻客館--“大森府”專為替近親至好準備著的,燕鐵衣預料,章凡就會過來的,平時,章凡得空便往這邊鑽,一旦得知心上人有所不適,就會來得更快了,這殷勤,他能不急著獻?
  果然--
  只在燕鐵衣和小翠聊了頓飯功夫左右,他已看見假山旁的石徑上出現了章凡那急匆匆的身影。
  燕鐵衣迅速結束了談話,三言兩語打發了並未看見章凡過來的小翠上了樓,然後,他也快步迎了上去。
  興沖沖,急切切趕過來的章凡,猛一抬頭發現了燕鐵衣,臉上那股子興奮火熱的表情立時收起,馬上換了一付憎厭不屑的判官面孔。
  搶先一步,燕鐵衣巴結阿諛的打了個千:“公子爺,你忙著哪。”
  眼珠子一翻,章凡冷冷的道:“一邊滾開,少礙著公子爺的路。”
  垂手往旁一站,燕鐵衣仍然笑容可掬的道:“公子爺可是要去大小姐那兒?”
  才走出兩步,章凡“霍”的站住,他怒瞪著燕鐵衣,惡狠狠的道:“狗奴才,你又想搞什麼鬼?我去不去大小姐那裡關你屁事?你有身分講這種話?不知死活的下賤東西,我若再看見你黏在大小姐身邊,你就準備著自己吊頸吧,什麼玩意!”
  燕鐵衣立時哭喪著臉,委委屈屈的道:“公子爺,小的也沒冒犯著你,你就這麼責罵小的,況且小的還是正好奉命來向公子爺私傳口訊的,公子爺這樣大的火氣,叫小的怎麼開得了口?還不如回去向小姐實覆了吧……”
  正待藉機發作的章凡,一聽到後一段,不禁立即轉變了態度,他一把拉著燕鐵衣,忙不迭的問:“慢,慢,快告訴我,你家小姐叫你帶什既口信給我了?”
  燕鐵衣故意耍賴道:“公子爺既是要責打小的,小的還敢多說一句什麼?也是小的自己犯賤,原本大小姐是叫小翠來的,但又顧忌小翠前往客館太不方便,是小的剛巧送花樣子到後院,小翠找我代勞,小的才自告奮勇討了這份差事,那知一見公子,二話不說,便當頭挨了一頓狠罵……”
  章凡急道:“好了好了,快說話呀,大小姐叫你轉告我些什麼事?”
  燕鐵衣拿驕道:“公子爺看來也信不過小的,還是公子爺自己去問大小姐吧……”
  臉色一沉,章凡正要發狠,想想又不合適,他緊接著換了一付笑顏,親親熱熱的把燕鐵衣拉向一邊,眯著眼道:“來來來,小老弟,你這是生的那門子閒氣呀?我只不過和你鬧著玩,就當真啦?我知道你是大小姐身邊的人,大小姐在我面前就誇過你多少次哩,往後,我們多親近,包你有不盡的好處……”
  燕鐵衣打蛇隨棍上:“公子爺,有一天你成了咱們府裡新姑爺,可別忘了小的這一番汗馬功勞……”
  心裡那股子甜蜜和興奮簡直甭提了,章凡骨頭也宛似輕了四兩:“這還用說?小老弟,我娶了你們大小姐,你就是我的頭號功臣,那時,你想要什麼,說吧,我一定叫你稱心如意……”
  接著,他放低了聲音,用一種狎褻的腔調道:“你看小翠這丫頭怎麼樣?哈哈,只要我的事一成,我便負責把小翠許配給你,更重加賞賜,小老弟,那時的風光,絕非你如今這個小小廝僕的身份所可以想像的……”
  燕鐵衣一付驚喜莫名之狀:“真的?”
  一拍胸脯,章凡滿臉義薄雲天之色:“我豈會騙你?我可以打包票!”
  燕鐵衣欣喜無限的模樣:“公子爺,我就先謝啦。”
  章凡嘿嘿一笑,忽然又湊近了腦袋,著急的道:“小老弟,直到現在,你還沒把你家大小姐的口信告訴我,我怎可真急啦,快說吧,到底什麼事?別再磨蹭得我心發慌……”
  左右一看,燕鐵衣壓著嗓門,十分神秘的道:“大小姐說,掌燈之後,請公子到‘天恩廟’相見,她有極重要的事要和公子當面說。”
  連連點頭,章凡高興得直搓手:“呵呵,冰山化啦,大地春回,我這一片真心,可的確感動了她,好難啊,想不到,想不到,這一天到底來了,到底來了……”
  驀的,他又有些迷惑的問:“小郎,你家小姐怎不就在府裡的個地方相見?卻大老遠的的到‘天恩廟’去?”
  燕鐵衣輕輕的道:“公子,府與人眾眼雜,又當多事之秋,大小姐和公子你要私下談話,方便麼?再說,大小姐做事一向顧慮周詳,她要公子去‘天恩廟’相候,必然有她的道理在,據小的猜想,大小姐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要向公子透露,而且,大小姐託辭身子不適,提早回房,也就是準備前往‘天恩廟’與公子相會……”
  章凡咧嘴笑道:“好,好極了……小郎,你知不知道你家小姐要告訴我的大概是什麼事?”
  沉吟了一下,燕鐵衣道:“這個,小的可不太清楚,大小姐雖待小的甚厚,但有關大小姐與公子之間的事,大小姐是不會告訴小的,不過呢,小的觀顏察色,大小姐眉梢唇角,隱含喜意,而且小的更聽到大小姐和小翠說了幾句話,像是表示這些天來她心情不好,對公子多有失禮之處,回思再三覺得頗生歉疚,又經府宗、夫人勸戒多次,大小姐感到有向公子解釋一下的必要,除此之外,大小姐心裡是否還有什麼體己話要和公子說,就不是小的能以妄加猜測的了。”
  章凡像是騰雲駕霧一樣,昏陶陶,樂滋滋,又是興奮,又是欣慰的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嘿嘿,玉人終能垂青,也不枉我苦心一片了……真啊,真啊,只要你能體諒我的癡情,雨露一滴,我便粉身碎骨,亦不惜一報紅粉知己……”
  燕鐵衣又小聲道:“公子,還有件事……”
  吞了口唾液,章凡急切的道:“快說,快說,莫耽擱了我的約會。”
  燕鐵衣道:“小姐特別交待,請公子單獨赴約,而且千萬不要對任何人洩露此事……”
  章凡忙道:“當然,這個我還會不知道?便是天皇老子,我也不會說出一個字的,不過,你也得口風緊點,別漏了底--。”
  燕鐵衣笑道:“公子可以放心,小的誰也不會說。”
  一整衣襟,章凡迫不及待的道:“時辰不早,我要先走啦,小郎,多謝多謝。”
  燕鐵衣加上一句:“公子,‘天恩廟’的前面涼亭裡,你知道那地方?”
  章凡一陣風也似的往外趕,邊丟下來兩句話:“我到城外‘天恩廟’的時候,你還不知在那裡呢……”
  注視著章凡隱去的背影,燕鐵衣不禁微微一笑,他佇立片刻,才十分悠閒的往前面走去。
  他知道他不必著急,早一點,晚一點,都沒關係,章凡一定會在那裡痴痴等待,不到等斷了腸,這位公子爺是不會離開的。
  誰說的一句話來著?愛戀中的男女全是盲目的,而章凡卻更是如此,他連心也迷了……
  出門之前,燕鐵衣和一幹僕役們在下人房裡胡扯閒聊了好一陣,然後,才抽個空溜了出去,要出門,他盡可捏造上千百種理由。
  “天恩廟”在城外靠西,位置很偏僻,平素香火便不旺,一到入夜,更形冷清幽寂,黑黝烏暗的地方,宛如泥塑的牛頭馬面都能隨時跳將出來。
  今晚,也是燕鐵衣要與熊道元見面的時間,在前幾次換過好些個不同的約晤地點之後,他們又輪迴了第一次碰面的地方,而燕鐵衣也覺得“天恩廟”最合適。
  不過,他們晤見的地點,卻是“天恩廟”的右側松林子里。
  來到松林中長滿了青苔的那幾只破舊石鼓之前,燕鐵衣輕輕向早已垂手靜候著的熊道元點點頭,坐下,微微笑道:“來了一會了吧?”
  熊道元低聲道:“也是剛到。”
  燕鐵衣道:“今晚上,你要再帶一頭肥羊回‘麻石坡’去。”
  裂嘴一笑,熊道元頗有興致的道:“是那一個?”
  燕鐵衣道:“‘大地十劍’中第三位‘光輪’章琛的寶貝兒子‘星菱劍’章凡。”
  “哦”了一聲,熊道元道:“原來是這小兔崽子--魁首,這些天來,你可把‘大森府’整得不輕啊,聽說他們業已人仰馬翻,雞飛狗跳,鬧了個心驚膽顫啦,章琛的兒子再一失蹤,只怕他們就更士氣大挫,惶悚不安了……”
  燕鐵衣平靜的道:“這是必然的,而且,我相信‘大森府’及其黨羽,就快要軍心潰散,鬥意全失了,我會傾盡一切力量使他們加速走向這一步!”
  熊道元道:“不過,魁首也請多慎重。”
  點點頭,燕鐵衣道:“我曉得。”
  沉吟了一會,他又道:“前次傳諭總壇,叫他們立時截殺‘金川三鬼’與‘瘟煞’廖子竹的事,可有了回音?”
  熊道元道:“還沒有,不過,判斷就這幾天必有回稟到達。”
  燕鐵衣皺眉道:“可得快。”
  熊道元忙道:“是,我再加派人催問。”
  燕鐵衣站了起來,道:“‘大森府’裡我所進行的計劃,逐條逐項都還符合我們原先的理想,跟著,就要你們表現一次了。”
  熊道元振奮的道:“如何做法,還請魁首指示,這些天來,我們光躲在‘麻石坡’養瞟,閒得捉蟬子數數,心都發了慌,早等著上陣一試啦。”
  燕鐵衣笑笑,道:“你們不得輕舉妄動,務必聽令行事,要與我的行動密切配合方能臻至最大功效,時間上不會太久了,‘千人堂’、‘採花幫’或‘力家教場’,總有一至兩個所在要你們去打發,就怕你們給我砸了鍋!”
  熊道元立即一付“泰山石敢當”的姿態:“稟告魁首,你老放一千一萬個心,不管魁首交待下來的是什麼差事,我們都會豁命去幹,保證有聲有色,乾脆俐落,不給魁首丟一點面子。”
  哼了哼,燕鐵衣道:“做過再誇口,別像鴨子--嘴就有半斤!”
  打了個哈哈,熊道元道:“魁首,我們全是你的老班底啦,我們這份能耐與把握,魁首還信不過?”
  燕鐵衣正色道:“道元,不可只迷信自己的力量而輕敵,要知道,對方也不是容易摘得下來的!”
  熊道元道:“有魁首的英明領導,那怕頑敵不潰?”
  燕鐵衣笑斥道:“你跟了我這麼些年,別的沒學到,反是練就一付油腔滑調……”
  朝林子那頭看了看,他又道:“最近這幾天,可能就會有所行動,不論我何時下令,你們總須記住一個原則--速戰速決,以雷霆之勢一舉擊潰敵人,斷不能讓他們有苟延殘喘的機會!”
  熊道元躬身道:“是,我回去之後即向三領主轉稟魁首諭示。”
  點點頭,燕鐵衣道:“一道過去吧,章大公子想已等得不耐煩了。”
  “天恩廟”的階側簷角之下,挑懸著一只殘舊破欄的“引路燈籠”,昏黃朦朧的光線就宛似一聲聲叫人聽不到的蒼老嘆息,那等陰沉模糊,微弱的光圈隨風搖晃,更似幻出幽影幢幢,鬼氣森森了……
  人走到這兒,便覺得心頭壓窒著什麼,有一種毛骨悚然的驚栗感觸,沒看見什麼,卻宛如四周全有些隱隱的陰寒之氣逼了過來……
  那空缺了兩只角的破落涼亭,便在廟門的斜對面。
  自暈黯的光度裡,可以看見亭內正有一個人在背著手來回蹀踱,並時時探首顧盼,模樣兒顯得十分焦灼不安……
  燕鐵衣睹狀之下,不由暗自失笑,他走在前面,熊道元跟在後頭,很快便走近了那座涼亭。
  夜裡聲靜,如之這個地段又特別偏僻,燕鐵衣與熊道元隔著亭子尚有丈許遠,脆落的步履聲已將亭子裡的那人引了出來。
  嗯,那不是章凡是誰?
  一眼認明了來人是燕鐵衣,章凡如獲至寶,他三步並做兩步的急迎上來,形態非常不耐不滿的開口便抱怨起來:“小郎,這是怎麼回子事嘛?大小姐到底來是不來了?我業已苦候了一個時辰還多啦,這個鬼地方,陰沉沉寒森森的,到處都帶著那麼一股子幽冷氣味,虧得真妹想得出,端端挑了這麼個所在……”
  燕鐵衣閒閒的道:“公子在這兒一定等得火大了?”
  章凡急躁的道:“這還用說?一個人單獨守著這座破亭窮等,四周又全是這麼荒涼黑暗,連個過路人也不見,越等越急,越急越等不著,倒像在和孤魂野鬼約會了,若是叫別人看見,可不以為我發了瘋才怪,欸,真是開玩笑……”
  微微一笑,燕鐵衣道:“不錯,公子爺,此地是很僻靜,除了可供男女幽會談情之用外,更可以做很多種其他的用途,在這裡辦事,往往都能隨心所欲,不愁被人發現……”
  章凡一顆心全飛向了駱真真身上,因而一時沒聽出燕鐵衣話中的弦外之音來,他暴躁的道:“少扯廢話了,我沒心情聽你的囉嗦--大小姐到底來不來了?怎麼現在還看不見影子?你卻跑來這裡幹什麼?莫非你家大小姐又有口信傳來?”
  搖搖頭,燕鐵衣道:“沒有,大小姐沒有口信傳來。”
  章凡急得連連跺腳,道:“那她到底來不來赴約的呀?我已經等了這久時間了!”
  燕鐵衣吃吃一笑,道:“公子爺,你這時的模樣,好像一只熱鍋上的螞蟻,但是,卻更像一頭動了春情的公狗或是一只吃不著天鵝肉直在蹦跳的癩蛤蟆!”
  呆了一呆,章凡頓時大怒:“混帳奴才,我剛給了你一點顏色看,你就渾然不知自己為何物了?別忘了你的身份,少仗持著幫了我一點小忙就得踰矩超格;你要再出言不遜,放些狗屁,我心火一上,照樣叫你苦頭吃夠,什麼東西!”
  燕鐵衣安詳的道:“公子爺,別叱呼啦,我指你是畜牲,還高抬了你,其實,你有些行為,卻未必比畜牲高明呢。”
  章凡雙目突瞪,頰肉抽緊,他咬牙切齒的道:“你想死呀?你頭腦不清楚了?你這敢對我如此放肆?狗奴才,今晚上你是吃了狼心豹膽還是喝了迷糊湯啦?滿口的胡說八道。”
  燕鐵衣搓搓手道:“先別生氣,公子爺,我有話要和你說個明白……”
  章凡咆哮道:“什麼話?你這--”
  擺擺手,燕鐵衣柔和的道:“公子爺,是誰叫你到這裡來的?”
  章凡大吼:“這還用問?不是你家大小姐叫你傳的口信?”
  燕鐵衣道:“傳話的人是我,不過,卻並非大小姐叫我傳的,是我自己自作主張傳的話,易言之,就是大小姐根本沒約你,所以她沒有來,約你的人,是我!”
  猛的一楞,章凡意識到其中必有不妙之處,他卻仍然憤怒的呢叫:“什麼?原來你在騙我?你在耍弄我或逗我?大膽奴才,你,你是不想活了?我今晚上非要結結實實打你個半死不可,混帳放肆的小畜生--。”

runonetime 2008-06-02 05:34 AM

第35章 君入甕 遲早下手

  十分突然的,章凡又停止了叫罵,他以一種怪異與惡毒的神色盯視著燕鐵衣,好半晌,才一字一字的再從齒縫中透出話來:“剛剛你是說,是你要約我?”
  燕鐵衣輕鬆的道:“是的,是我要約你。”
  上上下下打量了燕鐵衣一陣,章凡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張小郎,你是因為我責打過你,是而懷恨在心,妄圖將我誘出加以報復,唔,你原來是這麼個主意,倒看不透你人小鬼大--。”
  燕鐵衣一笑道:“你可真叫聰明!”
  章凡怪聲怪調的笑了起來,極度輕蔑不屑的道:“其實,你若有這種心意,大可不必繞彎子費功夫,只要你說明白了,無論到那裡,章少爺會奉陪,怕的是,你自家要受罪哪……”
  燕鐵衣淡淡的道:“你認為是這樣麼?”
  章凡半瞇上眼,慢條斯理的道:“小奴才,我不得不承認你的膽量不少,勇氣可嘉,很好,我要看,你到底想怎麼報復我,然後我再看你如何繼續吃‘大森府’的那碗飯,唔,只怕到時候你家大小姐也樣樣袒護不了你啦……”
  這時,站在後面暗影處的熊道元已經走近一邊,滿臉兇狠之狀的瞪著章凡。
  先前亦曾打個影依稀看到熊道元的形跡,只因章凡的心思全放到駱真真約會的事上去,所以不曾留意,現在,熊道元一顯身,竟凡頓生驚惕,同時卻也興起了滿腔的憤怒,他嘿嘿一笑,不屑的道:“啊哈,我道你個狗奴才有什麼本事居然膽敢如此囂張犯上,原來你竟找了打手來啦?你是想藉他人之力來出自己的那口冤氣呀?嘖嘖,可真嚇壞我啦……”
  燕鐵衣有趣的道:“公子爺,你果是臨危不亂,豪士風範。”
  大笑一聲,章凡嘲弄的道:“小兔崽子,談論這一套,你才算老幾?公子爺大風大浪經得多了,殺人流血的場面比你吃大米飯猶更平常,你居然找了這麼一個狗熊似的地痞就來嚇唬我?來來來,張小郎,你就和你這位無賴打手一起上吧,看看公子爺是如何收拾你們--”
  熊道元暴烈的叱道:“瞎了眼的雜種,你死在當前,還充你娘的那門子人王?”
  搖搖手,燕鐵衣溫和的道:“章凡,你是乖乖跟我走呢?還是要躺著抬你走?”
  瞪著燕鐵衣,章凡豁然大笑:“憑你?”
  燕鐵衣頷首道:“就憑我,章凡,我的朋友不須動手,只我個人之力,已足足能將你侍候得五體投地。”
  伸出一只右手,章凡輕藐的道:“奴才,你要能贏了公子爺這一隻手,公子爺二話不說,馬上跟你走!”
  燕鐵衣笑道:“你很狂。”
  章凡譏誚的道:“不是我狂,是你不知道你自己是幹什麼的!”
  燕鐵衣道:“好吧,你防著,我要上啦!”
  一側,熊道元忙道:“魁首,讓我來--。”
  燕鐵衣道:“不必。”
  站在對面的章凡微微一怔,他迷惑的道:“這小子叫你什麼?”
  燕鐵衣的身影只是那麼一閃,暴飛的掌刃勁風業已有如一團烏雲籠罩了章凡。
  章凡的武功不弱,自也識貨,燕鐵衣這一出手,便把他驚得幾乎喊了天--他當然明白,只有拔尖兒的高手才俱有此等的功力顯示!
  惶然急退,章凡側斜躍閃。
  宛如鬼魅一般當頭截攔,燕鐵衣的一百十一掌又如同連串的流星般猝曳而下!
  駭異的叫喊一聲,章凡凌空翻滾,掌腿齊出,拚命抗拒,但是,攻勢所指,卻全然落空!
  一個旋轉,燕鐵衣已來到章凡背後,他吃吃一笑,手腕倏翻,兜肩將這位章大公子摔出三步!
  怪叫一聲,章凡在地下一溜滾躍彈起來,他目定口呆的瞪著燕鐵衣,表情像在看著一個三丈高的猙獰巨人一樣驚恐……
  燕鐵衣微笑著道:“公子爺,跌得可重?”
  章凡張口結舌了好一會,才面色泛青,喉嚨與像掖一把沙似的嘶啞著道:“你……你………
  到底……是什麼人?!”
  燕鐵衣平靜的道:“不用奇怪,公子爺,我當然要告訴你我是什麼人--我是殺死史炎旺、李子奇的人,也是殺死孟皎和黃丹的人,另外,公孫大娘被我逼走,花圃中自馬大賓以下的八名守衛也全是被我幹掉的;我還可以透露一件事給你知道,‘大森府’‘府宗’駱暮寒的寶貝兒子駱志昂早已落入我手,而現在,就該輪到你了。”
  章凡只覺心腔子在一陣緊似一陣的收縮,後頸的肌肉也宛似僵硬了一樣令他腦袋全抬不高了,吸著氣,他自己也不知道怎麼聲音會發了抖:“但……但……你是誰?我……我以前……與你並無夙怨……甚至……不認識你……”
  燕鐵衣笑笑,道:“不錯,我們的確以前並沒有仇恨,也不認識,可是,自從你與令尊來到‘大森府’而且來的目地是幫著‘大森府’不利於‘青龍社’的時候,我們就已經有了怨仇,而且,逼得我非向你們下手不可了!”
  機伶伶的一哆嗦,章凡駭然驚呼:“你--你是‘青龍社’的人?”
  燕鐵衣道:“是的,我是‘青龍社’的人。”
  嘿嘿冷笑,熊道元接口道:“好叫你這邪龜孫心裡明白,站在你面前的這一位,就是‘青龍社’的大龍頭,‘青龍社’所有弟兄尊奉的魁首,北地七省的綠林霸主!”
  一利那間,章凡的一張俊臉竟扯成了扁的,他彷彿吞下了一顆火栗子似的,從喉嚨至內腑,頓時至像一把火燒上來,連舌頭都不會轉了。
  燕鐵衣緩緩的道:“章凡,我不勉強你,我要你心甘情願的俯首就擒--你的‘星菱十八劍’乃你爹的嫡傳,也是你武功中最強的一項,你可以運用出來再抗拒一次!”
  掙扎了老半天,章凡似乎尚不能接受這樣突兀又巨大的轉變--他簡直不能置信,一個可憐的奴才,一個看似不懂人事的僮僕,一個出氣包,一個貌似天真的小廝,居然竟是天下最為強大的黑道幫會首領?居然竟是名懾武林的劍中之尊,梟中之頭?這……這簡直不可思議!
  燕鐵衣道:“章凡,不必驚慌,沉著應戰,或許,你仍有機會,但我卻不必諱言,你的制勝希望只怕將是十分渺茫的了……”
  打了個寒顫,章凡面青唇白的抖索著道:“你……你果真……是燕……鐵衣?”
  燕鐵衣一笑道:“依你看,我像是冒充的麼?”
  章凡驚悸卻又迷惑的道:“那……那……為什麼……為什麼前些日……我責打你……你卻一點反抗也沒有?這,這怎像……梟霸燕鐵衣……的作風?”
  燕鐵衣和氣的道:“你這問題可以說非常幼稚,章凡,我潛入‘大森府’,為的是就地瓦解敵人的鬥志,逐步剪除他們的黨羽,要求用各種可能手段消彌這一場血腥干戈,你算是什等樣的角色呢?我有比收拾你更重要的任務須要完成,我怎能為了你的些許蠻橫舉止便影響大計?小不忍則亂大謀,似你這種小把戲,實在不值我放在心上。”
  章凡公子哥兒的那股傲勁又被激起了,他又是羞憤,又是怯愕的道:“你……你不要侮辱我……”
  燕鐵衣安詳的道:“我不是侮辱你,我說的是實情。”
  猛一咬牙,章凡叫道:“燕鐵衣,不管你狠上了天,我卻不受你的嚇,我,我不是沒有骨氣的人!”
  燕鐵衣笑道:“很好,那就把你的骨氣表現出來給我看!”
  眼下的肌肉急速跳動,章凡吸了口氣,“霍”的退身兩步,長衫一掀,“錚”的一響,一道閃縮的銀芒已在黑暗中眨出冷眼!
  哈哈大笑,熊道元道:“魁首,這個乳臭未乾,童音尚在的小雀仔倒真有點膽量呢,用劍來向魁首挑鬥,他這不等於敲著閻羅殿的門硬要朝裡擠麼?”
  嗔目如火,章凡嘶啞的吼叱:“住口,你這只會搖旗吶喊的下等奴才!”
  勃然大怒,熊道元怪叫:“唏!你又算是什麼狗操的野種?你以為仗著你那抗著個虛名的熊老子就能夠陽五陰六的充上人啦?呸,別他娘的臭美臭得肉麻了!”
  狂叫一聲,章凡大吼:“我殺了你--”
  長劍一指,章凡猛向前撲,熊道元雙槍倏翻,昂然迎上:“我怕你個卵!”
  就在這時--
  寒光暴閃,快得不可言喻,“當”的一聲火花並濺,章凡業已被震出五步!
  燕鐵衣雙手空空,就好像剛才不是他出的手一樣,皺著眉,他道:“道元,不可妄動,我既能輕而易舉的收拾他,你又何須多費力氣!”
  立時退下,熊道元悻悻的道:“魁首說得是,我不叫這小子避重就輕!”
  轉過身來,燕鐵衣淡漠的道:“我在等著,章凡,莫非你不敢與我一較?”
  鐵青著臉,章凡切齒道:“燕鐵衣,你放心,章家有斷頭鬼無屈降人!”
  燕鐵衣陰沉的道:“那就來。”
  鋒利的劍刃斜走偏位,卻在一晃之下“哺”的一聲劃破空氣猝指燕鐵衣咽喉,而這換式之間,一溜菱形的星芒,映空閃亮!
  卓立不動,燕鐵衣的左手微翻,冷電激射,準確無比的將章凡長劍震歪,章凡的長劍方才失去準頭,那抹寒光已“刮”的一記削掉了他的一塊前襟!
  駭然急退,章凡手中劍立即在一片劍弧中回舞自保,但是,卻在他這圈弧光形成之前,燕鐵衣已飛閃而進,掌影如山壓倒!
  斜身猛竄,章凡三十九劍灑開漫天的星菱光點,繽紛如雲,燕鐵衣的身形宛若輕煙淡幻,有形無質,他居然在星菱眩閃中穿越而過,短劍恍同青虹貫日,倏現暴飛,那道燦亮的光芒,剎那時凝成一道似可觸摸的白練!
  驚叫著,章凡長劍縱橫,銳風與刀芒交相組合成一片瑩瑩光牆,但燕鐵衣卻猛然撞向這片由實質的劍刃形成的光牆,可是,就在相觸前的瞬息,他手中短劍驟出,“當”聲交擊中,他整個人彷佛像要奔往永恆般一拋急瀉,落到敵人背後!
  雙手握劍,章凡拚命往後旋斬,然而,遲了,他的劍才掄半弧,燕鐵衣短劍一閃回鞘--這一劍直插進章凡臀下三寸,猛銳的浸入透力,更將草凡撞出五六步,一頭衝跌於地!
  熊道元的動作亦快,他飛速搶上,左手槍暴砸章凡右腕,右手槍猛挑,於是,章凡那柄長劍立時在黑暗的夜空中劃過一抹冷光,拋出老遠!
  痛苦的掙扎著,章凡臉色慘白,口涎流淌的長叫:“你們……想把我如何?我爹不會放過你們的……‘大森府’也不會饒恕你們……你們這些……狼心狗肺……的兇手!”
  熊道元的槍尖頂在章凡背脊上,他惡狠狠的道:“姓章的小兔崽子,甭吆喝你他娘的了,你那個老爹和‘大森府’都救不了你,你還是留點精神為他們禱告禱告,看他們如何收這個場吧!”
  燕鐵衣冷靜的道:“道元,把他帶回去,但記著與駱志昂分開囚禁!”
  熊道元道:“是,包管這兩個小龜孫湊不成雙!”
  一拂衣袖,燕鐵衣的表情安適自得:“抄小路回去,注意行跡不得漏入人眼,你先走吧,我也該又再開始扮演我的角色了。”
  躬身行禮,熊道元道:“那麼,我拜別了,魁首,你也珍攝。”
  於是,熊道元飛快動手點了仍在掙扎中的章凡的“暈穴”,當這位章公子”哼”的一聲閉過氣以後,他一抄臂將章凡抗上了肩,轉身大步離去。
  目注熊道元的身影消失於黑暗中後,燕鐵衣方才微微一笑,自管閒閒地走回“大森府”。
  ※        ※         ※
  翌日。
  剛用過早膳,燕鐵衣正將自己的碗筷拿到住處前面的水槽清洗,廊角人影一閃,叢兆已神色緊張的來到面前。
  目光四巡,燕鐵衣一邊裝著洗碗,還低促的道:“你來這兒十分不妥--什麼事!”
  叢兆壓著嗓門,憂惶的道:“沒關係,大當家,這陣子你這裡最清靜,我有急要消息來稟,昨晚上章琛的兒子整夜未歸,可又是你老動的手腳?”
  點點頭,燕鐵衣道:“是的,人已帶走了。”
  舐舐唇,叢兆低聲道:“章琛等兒子等得通宵未眠,今天天尚沒亮,他已忍不住了,氣急敗壞的跑去通知了‘府宗’,如今事情雖然還沒張揚出來,但他們都已預感情態不妙,他們判斷章凡這位公子爺大概又步了駱志昂後塵,被人綁擄了!”
  燕鐵衣小聲道:“這也沒什麼,他們早晚也會知道此事的--。”
  叢兆焦灼不安的道:“大當家,我不是指這件事,而是這件所引發的後果--還是四更未盡的時分,章琛便急匆匆的趕到‘府宗’居處求見,‘府宗’立即起身,在樓側的‘青絲閣’和章琛密談,我恰好昨晚上負責巡邏,正坐在‘青絲閣’歇腿,他們因我是自己人,沒叫我迴避,就在閣裡敞間談話,我躲在門邊,聽得很清楚,在章琛憂形於色的講完了他兒子徹夜未歸的事情後,他們兩人又詳細推敲研判起近日府裡所發生的種種意外不幸來,過了一會,‘金剛會’的蒲和敬也到了,曹廣全亦跟著一起,四個人反覆討論推測,都認為必有內奸作祟,且這內奸又絕對是和‘青龍社’有著密切關係的!”
  燕鐵衣神情不動,平靜的道:“說下去。”
  吞了口唾液,叢兆沉重的道:“他們重新開始把最近的意外事件一樁樁的提出來分析檢討,這項研判,他們認為那隱形對頭行事時有幾種相同的特點:行動快,手法狠,時間拿捏準確,地形環境熟悉,府裡的一般習慣規矩非常清楚,甚至對防衛佈置情形及外來賓客的居住處所也了若指掌,而且來去無蹤倏現倏隱,他們判斷,若非此人潛伏府中,便必為自己陣線中人,否則決無這樣運用自如,神出鬼沒的玄妙,而他們又發覺,這些意外事件,又全是這最近一個月不到的時間裡所發生的,因此,他們決定,要對府裡在最近三個月中進來的所有人員加以詳細調查!”
  沉吟著,燕鐵衣道:“我所編造的來歷十分完美,但若他們一旦追查到底,卻也難免發現蛛絲馬跡,而只要他們對某人生了疑心,查不查清底細也就是次要的事了,他們決不是毋枉毋縱,明鏡高懸的清官作風……”
  叢兆急道:“大當家的意思是?”
  笑笑,燕鐵衣安詳的道:“不要急,他們便從今天開始調查,輪到懷疑我的時候只怕還有幾天時間,我仍有足夠的功夫運籌活動,展開全面性的致命打擊,老實說,現在他們才想到施用這一步,業已遲了。”
  頓了頓,他又低聲道:“本來,按我原先的計劃進行步驟,應該還有較長的空間可以還用,現今事如燃睫,也只有提早發動,立即舉事了,這是他們迫我如此,雖倉促些,也說不得啦!”
  叢兆吶吶的道:“那,我該做些什麼?”
  燕鐵衣道:“你除了傳送消息給我,什麼事也不用做--一直到我們與‘大森府’明陣相對了也是如此!”

runonetime 2008-06-02 05:35 AM

第36章 巧離間 齧臂斷盟

  叢兆不安的搓著手道:“那麼,大當家,眼看著這明仗交刃,血雨漫天的日子就要來了?”
  燕鐵衣沉穩的道:“如果駱暮寒知道利害,及時妥協,流血殘命之舉雖仍不免,但卻可以減少到最低限度,總之全看他的選擇與取捨了。”
  叢兆小心的問:“大當家,設若‘府宗’同意妥協議和,為什麼流血之舉仍不可免呢?”
  在身上揩擦著濕手,燕鐵衣一笑道:“叢兆,如不加以適當的打擊和壓力--也就是說,如果不以連續行動來增強‘大森府’的困難與震駭,駱暮寒豈會妥協讓步?這只是一個達成目地的必要先行手段而已,但是,假若駱暮寒不顧一切,堅欲大興干戈,恐怕往後就免不了你所說的那種‘血雨漫天’的日子了!”
  叢兆喃喃的道:“不錯,到了那等光景只怕大家全笑不動啦……”
  燕鐵衣道:“我卻較有把握,駱暮寒及其黨羽笑不動的成份比找更多!”
  叢兆愁眉苦臉的道:“眼看著這種情勢,卻又束手無策,甚至連句話也不敢說,明知他們大禍當前,也得跟著扮出一付信心自在、躍躍欲試的奮勇之狀,想拖他們一把也沒法子拖……”
  燕鐵衣低緩的道:“我已說過,叢兆,我了解你的處境,同時,我也會為了你千百條性命的延續而儘量給他們一個省悔的機會,但我卻也有我最大容讓的限度,超過此限,則無以為助,這一點,你必須在心中有個準備!”
  點點頭,叢兆澀澀的道:“多謝大當家對我的關愛,事實上,也只有這樣了,我盡上力,將來的發展,卻不是我可以左右得了……”
  燕鐵衣冷靜的道:“將來情勢的變化和發展,由我來擔心,叢兆,從那一方面來說,都不關你的事!……”
  忽然,叢兆記起了一件事,他苦笑道:“昨晚上我抽空回去了一趟,家兄交待向大當家請安--。”
  燕鐵衣欣然道:“你哥哥叢鴻真是個性情中人,等到眼前這一樁大事辦完之後,我會專程前去探望他,並致最大的謝意……”
  叢兆忙道:“大當家太客氣了。”
  燕鐵衣道:“這是應該的--現在,你可以回去了,多小心。”
  叢兆微一躬身,轉身離去,他走了以後,燕鐵衣獨自站在水槽之前,凝視著凹槽中的粼粼水波出神,他深切感到,自己的處境以越來越形艱險,也就是說,最後的決定性關頭已快到了。
  攤在面前的是下一步他該怎麼做?
  ※        ※         ※
  當午後,燕鐵衣奉到總管事孫雲亭交待,前往街上“泰和糧行”交還一批對完帳的帳本子時,他已趁機到“走馬大街”那片“青龍社”暗設的香燭店去,向以店東身份為掩飾的屬下大頭領洪福泰下達了指令--晚上三更,“麻石坡”的所有人馬,立撲“千人堂”,奇襲之後,連夜攻挈“採花幫”,同時,他又強調了行動原則:速戰速決,要以最快最狠的方式收到最大的效果,當然,主要以這兩個幫會的首腦份子為目標!
  “千人堂”的總堂口在“鹿埔集”,“採花幫”的主壇設在“太崗鎮”,兩地相距只有三十餘裡,隔著常德縣城也不超過六十裡路,行動迅速俐落些,一夜之間,莊空離所指揮的二百死士應該可以完成預期任務,當然會非常辛苦,但為了達到撼敵驚敵的目地,燕鐵衣也只好令他的手下們勉力而為了……
  另外,他之所以如此刻不容緩、急切進行的原因,也是為了不使“大森府”及其同黨們有任何赴援或喘息的機會……。
  從香燭店裡出來,燕鐵衣已換上一襲青絲長衫,頭束髮冠,銀飄帶拂展於後,足登粉履,手搖摺扇,完全改變成一位弱冠書生,翩翩才子的形狀了。
  他還喝了幾口烈酒使自己談吐之間有酒氣散出,於是,他做成醺醺然的樣子,一搖三擺的行向城北市場口的“力家教場”場所。
  大老遠,就能望見,“力家教場”的大牌坊,牌坊之後則是四敞大開的前門,門楣上,嵌合著四個大金字:“力拔山兮”。兩側,各排立著六名挺胸突肚,牛犢褲小馬甲的彪形大漢,這十二名牛高馬大的漢子,襯著這樣的氣勢,那四個“力拔山兮”的大金字,便越發顯出一股子雄赳赳氣昂昂的意味了。
  燕鐵衣半眯著眼,故意大搖大擺,揚著頭,背著手直楞楞的往裡便闖,當然,那十二名門衛並不是擺樣子的,立有兩名漢子攔路截駕,其中一個環眼掀唇的大漢厲喝一聲氣勢洶洶的叱道:“餵餵,你是幹什麼的?我們十二個大活人站在這裡你卻硬朝裡走,連聲招呼也不打,藐視人也不是你這麼個藐視法的?”
  左右一看,又朝眼前的大漢端詳了一陣,燕鐵衣打著酒呃,笑吃吃的道:”啊哈,虧得你這朝外一站,又開了尊口,要不然,我還真沒注意,以為你們只是像廟堂前排塑著的牛頭同馬面呢,乖乖,原來都還是些大活人!”
  環眼大漢嘴唇更掀得高了,他暴吼道:“你想找死呀?灌了兩杯黃湯,跑到這裡來發酒瘋?你也不睜大眼睛看看這裡是什麼地方?你要撒野找錯你***門頭了!……”
  旁邊那個窄臉漢子冷——的,道:“我看這小子的骨頭癢了,欠一頓好揍!……”
  嘿嘿一笑,燕鐵衣醉眼惺忪的抬頭望瞭望,又朝後看了一陣,他舐舐嘴唇,打了個酒呃,連連點頭道:“喔,我這才瞧仔細了,原來你你這兒是‘力家教場’呀?我倒要請問‘力家教場’又是什麼?教人偷雞摸狗呢?還是教人當土匪做棒老二?你們這裡是誘良為盜,嘯聚稱暴的黑窩匪窟,喏,你們一個一個便全是剪徑的毛賊,哼哼!還叫‘力家教場’簡直就是‘匪家教場’,教人以力凌人,算是什麼好東西!”
  環眼大漢一時幾乎氣得炸了肺,他瞪眼切齒的吼叫:“好龜孫,小雜種,老子叫你信口雌黃,胡說八道,老子今天若不活剝了你這混帳王八蛋,老子就不姓胡!”
  窄臉漢子也怪叫道:“圈住他,這小兔崽子準是故意來找碴的!”
  十幾名粗腰背闊的大塊頭,立時一擁而上,將燕鐵衣圍在中間,環眼大漢摩拳擦掌,臉紅有如豬血般厲聲吼罵著:“媽個皮,我們‘力家教場’,別說在常德地面上,就算在兩湖,在南七省也是響噹噹的金字招牌,這小狗操的居然橫加誣衊辱罵,我們是‘黑窩’,是‘匪窟’,指我們師兄弟是蟊賊;這不但是朝我們臉上抹灰,更已騎上總教頭的頭頂撒尿了,這還得了哇?他簡直是來摘我們這塊金字招牌的啊!”
  於是,一片叱喝喊打之聲響起,十幾位仁兄就待動粗,站在中間的燕鐵衣也大吵大叫道:“瞧瞧,快瞧瞧,你們不是一群強盜土匪是什麼?光天化日之下,就想逞凶傷人哪?你們眼裡還有王法沒有?仗看人多勢大,更待以力相凌麼?我不怕,我早知道你們全是一批豺狼虎豹,一堆鬼頭蛤蟆臉,從你們總教頭開始,整個教場裡上上下下都是些卑陋無恥、罔顧道義的畜生、禽獸,下三濫……”
  環眼大漢氣衝牛耳,振吭大喝:“給我打,打死這小王八蛋!”
  十幾名漢子吶喊一聲,老鷹撲兔般,齊齊撲向了燕鐵衣,燕鐵衣狂叫如泣,身形撲地飛旋,頓時只見人影翻滾,十幾個牛高馬大的漢子鬼哭神號般撞跌向十幾個不同的方向!
  一陣混亂過後,十二個人倒有一半爬不起來,而這時,燕鐵衣早在對方的呻吟長叫聲中大搖大擺的走進了門裡的寬大天井。
  連滾帶爬的從後面追上,環眼大漢氣急敗壞的嘶啞喊叫:“來人,來人哪,不得了啦!
  有仇家對頭上門找碴子來啦……”
  他這鬼號也似的一叫一嚷,天井兩邊的廂屋以及正面的廳門裡,立即叱吼連連人影閃動,幾十條彪形大漢手執兵刃,衝鋒陷陣般撲了出來!
  這些人猛一見只有燕鐵衣單槍匹馬的往裡闖,俱不由楞了楞,但一楞之後,又迅速將燕鐵衣團團包圍,在如臨大敵般的緊張氣氛裡,廳門之內,三個形態特異,服飾有別的人物,緩緩走了出來。
  三位仁兄兩高一矮,但矮的那個卻走在前面,兩位大個頭左右跟隨,看上去,頗有點長竹挾冬瓜的意味。
  三人卻不是牛犢褲與小馬甲了,他們穿著灰色緊身衣,當胸用白線繡著一個“力”字,顯然都是“力家教場”中身份較尊的角色。
  矮子生得十分肥胖,一顆大腦袋上那付尊容奇醜,更生滿了疙瘩,像是像冬瓜,卻更似一枚生了瘰瘡疤的冬瓜。
  包圍燕鐵衣的人群立時閃出一個缺口來,讓他們三位走進圈子裡!矮胖人物先打量了燕鐵衣半晌,才自鼻孔中哼了一聲、大刺刺的道:“小子你是幹啥的?”
  燕鐵衣哈哈笑道:“問得好,我是幹啥的?你卻又是什麼東西?”
  兩名高個子勃然作色,矮子雙手一攔,陰陽怪氣的道:“我麼?我是‘力家教場’的首席大教頭‘馭風龍’包至誠,我後頭的兩位也是本教場的大教頭,一位是‘打牛拐’施壽堂、一位是‘大靠肘’古興;怎麼樣,這能滿足你的好奇心與好勝心了吧?”
  燕鐵衣眯著眼道:“哦!原來是包大首席教頭與兩位大教頭,失敬失敬,真個失敬,我呢,姓章名凡人家叫我‘星菱劍’,我爹呢?名列‘大地十劍’的第三位,人稱‘光輪子’的便是!”
  一怔之下,包至誠隨即呵呵失笑,熊度立轉溫和:“我道是那一個‘強仇大敵’找上門來啦?原來竟是章少俠,都是自己人,自己人,幸虧我早來一步,否則,豈非大水衝翻龍王廟了?那才鬧笑話呢!咳!章少俠先前要亮亮萬兒,就啥事也沒有啦。”
  往四周壓制復加上警告性的巡視了一遍,包至誠又放大了聲音笑道:“章少俠可與我們不是外人哪?少俠,令尊可好?前幾天在府裡議事之後我還見過令尊一面,呵呵!他老人家可真是精神旺健呀……”
  燕鐵衣突然冷板板的,道:“姓包的,你少套交情,更不用拍馬屁,隨你怎麼低三下四,今天少爺我也定要討回一個公道來!”
  大大一呆,包至誠忍住怒氣,十分尷尬的道:“呃!少兄,此話怎說?想必是少兒喝醉了,一時有了點子誤會,不關緊,且先進去歇會兒,一幹有眼不識泰山的肇事小輩容我來教訓一頓,給你出氣……”
  這番話,包至誠自認為合情合理,已是相當委婉了,但是,燕鐵衣卻並不藉此下台--而他原本便是存心惹事來的--眼一瞪,燕鐵衣卷著舌頭大吼:“你是什麼亂七八糟?憑什麼指少爺喝醉了!你***你,你混頭,你是老王八蛋,你就是爬在少爺倒下給少爺叩頭,少爺也一樣饒不過你們--通通都有,‘力家教揚’全是一窩子畜生,少爺今天非重重的打你們一個‘仰面翻天’不可!”
  一張疙瘩臉再也掛不住了,包至誠厲聲道:“少兒,我是看在令尊及‘大森府’的情份上,彼此誼同至好,更為盟友,是而才一再對你忍讓,你休要得寸進尺,逼人太甚,大家全是站在一條線上的人,何苦如此漫罵叫囂?這豈不顯得少兄你太失風度,太無教養?”
  燕鐵衣跳起腳來大罵:“放屁,放你媽的狗臭屁,你什麼東西?居然說:我沒有風度、沒有教養?混蛋,你才沒有風度,你才沒有教養,少爺不須你忍讓,更不認你們是朋友,有種的,就上來和少爺較量教量,***,今天少爺本來是想來觀摩觀摩你們‘力家教場’到底有些什麼本事,到底具有多大實力?看看你們練功的過程與一幹教頭們的手底下玩意如何,豈知你們故意阻礙,有心啟,仗倚人多就想謀害少爺,媽的,只此一端,已足誼你們是外強中乾,虛有其表,難怪我乾爹同我爹全不放心,叫我前來調查……”
  包至誠的臉色難看已極,連那一顆一顆醜怪凸突的疙瘩全在抖動,他眼中表情變幻,最後,露出“原來你到這裡乃是這麼回子事”的形色……
  此刻,“力家教場”這邊群情譁然,眾怒已興!
  兩手扠腰,燕鐵衣故意越加狂傲:“不用吵鬧,你們嚇不住少爺,一批飯桶,都是草包,你們總教頭蕭進是大草包,包至誠與其他的教頭是中草包,剩下的全是小草包,媽的,俱是些廢物,真不知當初我乾爹邀丁你們來是做什麼用的!”
  包至誠雙目如焰,氣得混身發抖,其他“力家教場”的哥兒們也怒吼叱叫,紛紛漫罵,情勢業已亂成一片。
  一看時機成熟,燕鐵衣隨又火上加油:“媽的,少爺豈會含糊你們這等陣仗?休說你們不敢動我一根汗毛,便是你們有種上來,少爺也一樣打得你們個個似狗爬--包括你們總教頭以下的每一個人在內!”
  大吼一聲,包至誠氣瘋了頭:“拿下了!”
  他身後的“打牛拐”施壽堂搶先衝出,頭號的巨太鐵拐摟頭砸向燕鐵衣天靈蓋,一側,“大靠肘”古興卻斜著撲來,上身微偏,雙肘暴出!
  燕鐵衣一閃脫開,迎面三名大漠掄刀便劈!
  猛一側轉,燕鐵衣以掌飛揮,三名大漢同時怪嗥著翻起三種不同形式的筋斗跌開,他全身一縮,頭頂風響,古興的兩肘有如鋼杵般搗過!
  猝然長身,燕鐵衣一把叉進古興腋窩之下,吐氣如雷,這位“大靠肘”便狂喊著被送出丈許之外,又重重摔了個四仰八叉!
  “打牛拐”施壽堂的巨拐又再攔腰橫掃,燕鐵衣順著拐勢飛起,卻在拐力甫竭的一剎那彈躍拐頭之上,八腳如電,“吭”“吭”兩聲踢得施壽堂龐大的身體,連連倒退,撫著胸口翻著眼珠子委頓坐下……
  就在這時--
  風聲飆起,一條矮胖人影電閃般掠到,來人手中的“龍舌劍”也飛快點刺向燕鐵衣全身上下的十二個重要部位。
  唔,首席大教頭的功力果然與眾不同!
  燕鐵衣然騰閃,長衫一掀,拔出他為了使情景逼真而早已備就的青鋒長劍來,隨手一抖滿天的星菱光點便似繽紛的雪花!
  一個使劍已使到化境,列為宗主聖手輩的劍中行家,是可以輕易模仿到別的劍法里某些特異招式的,燕鐵衣曾經與章凡動過手,因此,他還記得章凡那幾下子劍法,一旦展出,唯妙唯肖,幾可亂真!
  躍身而起,包至誠一個折翻,有如龍翔九天般轉回,“龍舌劍”快刺中,同時暴叱:”
  好、‘星菱劍法’!”
  燕鐵衣長劍連串飛舞,力截敵劍,一片叮噹撞擊聲裡,包至誠斜退換招,燕鐵衣凌空橫旋,劍尖一彈,星菱倏現,包至誠揮劍硬攔,燕鐵衣的另一點星菱寒芒卻神鬼莫測的突然自下往上跳射!
  “哇--”
  尖號一聲,包至誠一個踉蹌橫滾出去,右大腿上血流如注!
  四周一陣喝叫,那些心摧膽顫的“力家教場”弟子們卻硬是不敢再往上湊了,一個個只是空口吶喊!以壯聲勢而已,誰也怕站在前面,一時磨磨蹭蹭,陣腳大亂!
  靜靜的卻冷森的,一個身材魁梧,白髮皓首的長髯老人,率領三名看樣子也是“大教頭”身份的人物出現廳門之外,看他們的形熊,可以斷定是老早便隱立在那裡面了!
  燕鐵衣心中暗笑,故意不理那老者尖銳陰酷的眼光,舉起長劍,作勢欲追殺猶在地下拚命爬動的包至誠!
  於是,那老者驀的白髯顫動,霹靂般大喝:“章凡,你真要趕盡殺絕,替你老子闖下滿天大禍?”
  裝做一楞,燕鐵衣不服氣的道:“你是誰?憑什麼呵責我?我不吃這一套--。”
  老者暴烈的道:“力家教場總教頭‘白髯客’蕭進就是我,你方才口口聲聲,謾罵誣衊的蕭進也是我!章凡你好本事,只是我卻怕你替你爹找來麻煩了!”
  垂下舉起的長劍,燕鐵衣似是有氣畏瑟的道:“我乃是奉了爹及乾爹的諭令,前來實地查看你們所具有的潛力深淺以便重新估計及分配任務……怪只怪你們‘力家教場’的人欺我太甚,我才一進門--。”
  冷森的一笑,蕭進酷厲的道:“不必再說,我早已全聽到了,章凡,你請回吧?我也不留難你,回去之後,記著代我轉稟駱府宗及令尊,說我蕭進及‘力家教場’以下,力薄才鮮,無德無能,全是一批酒囊飯袋之屬,我們不敢再高攀盟誼,強說結黨,自今而後,‘力家教場’退出日前所議之舉,自生自滅,不敢附於尾驥,替‘大森府’憑添累贅--你的事,看在往日情份上就此一筆勾消,不過,‘力家教場’與‘大森府’的盟議,也同樣從今算完!”
  燕鐵衣故件驚愕之狀,又急切的道:“蕭進……不,蕭老伯你又何苦--”
  一揮手,蕭進憤怒的道:“好了,話止於此,你請吧?我們小廟供不了你這位大神!”
  接著,他嗔目大吼:“讓路,送客!”
  不待燕鐵衣再說什麼,蕭進重重一哼!轉身自去!
  於是,在眾人極度仇恨又陰冷的默默注視下,燕鐵衣一付磨磨蹭蹭的為難樣子,宛似十分沮喪的踽踽出門,不時回頭,卻終於走遠。
  ※        ※         ※
  這一次燕鐵衣所施的離間之計,可謂相當成功而完滿,他知道“力家教場”的人們與章琛章凡父子並不熟稔,章琛他們或許有人認識,但章凡卻絕少會與”力家教場”打過交道,他假冒章凡之名前往擾亂,因此並不顧慮會被人識破,而他的外貌扮成章凡同一類型,語氣之間裝得煞有介事,再加上他所使的“星菱劍法”在全場“力家教場”的人將他認定乃為章凡本身無疑。
  章凡業已失蹤,且失蹤的消息卻尚未透露,這更為章家父子帶來百口莫辯的困擾--若說章凡不曾到“力家教場”挑釁惹事,可以當面對質便行,但卻到那裡去找真的章凡呢?解釋章凡剛在昨晚失蹤,則天下那有這巧之事?況且章凡既在昨晚失蹤,同為盟友為何不獲傳告?一旦出事,方才見曉,“力家教場”必然以為這是搪塞之詞,推諉敷衍之計,那等誤會,就越形深切了。
  燕鐵衣有意要造成一個印象--暗示出他之所以突往“力家教場”乃是奉了駱暮寒及章琛的密令,前去查視“力家教場”的實力與潛勢,藉而確定“力家教場”在行事中的角色份量;這表示出駱暮寒與章琛對“力家教場”的不信任和懷疑態度來,而由於他這“二流人物”的動手,便打得“力家教場”東倒西歪,更影射出“力家教場”所屬的無能,如此一來,蕭進的憤怒失望,加上自卑的懊惱乃是必然的,因此,他的反應更符合燕鐵衣的埋想了。
  當時,燕鐵衣喝了點酒並故現微醉之熊,亦等於造成對方“恍然大悟”的錯覺,“力家教場”的人會想--姓章的奉有密令,暗懷鬼胎而來,若非喝多了酒吐露真言,還料不到”
  大森府”俱有這種輕侮的想法呢……。
  燕鐵衣也曉得,這條離間計的效果並維持不了多久,他們很快就會解釋清楚,證明誤會,從而再度攜手,但是,就這幾天的耽擱,在燕鐵衣來說,已是足夠運用了,他肯定,當”
  大森府”同“力家教場”冰釋誤會之後,整個局勢業已分明,那時,他們是否再度結盟,已不關緊要了--幾天之內“大森府”如果妥協,管他和誰結盟?如果不肯妥協,則“大森府”能否存在猶是疑問,單憑“力家教場”諒也發生不了作用!
  眼前,燕鐵衣總算已將“力家教場”絆住扯了大森府的後腿!
  這件事的反應非常迅速,燕鐵衣上午才搞出來的亂子,晚飯前業已傳到“大森府”中,在一陣騷動震驚之際,駱暮塞已親派章琛與蒲和敬二人前往“力家教場”澄清誤會去了。
  當然,這場誤會卻不是很快便可以澄清的。
  燕鐵衣正在若無其事的向孫雲亭交差,並津津有味的敘述他偷空去逛了一次說書館的經過時,叢兆滿頭大汗,氣急敗壞的衝進了屋中。
  孫雲亭自椅中站起,皺眉道:“怎麼啦?叢老弟,又什麼事如此慌張?”
  匆匆望了燕鐵衣一眼,叢兆急切的道:“總管事,你快去張羅一下吧?那邊花廳與有兩個弟兄剛從北邊沒命的趕了回來,人都快癱了,趕緊找郎中去救治……。”
  孫雲亭一邊往外走,一邊不解的道:“這是怎麼回事?”
  推著孫雲亭到門口,叢兆焦灼的道:“他兩個是奉命暗中跟隨廖子竹與‘金川三鬼’以便俟機往回傳遞消息的,好了,我的總管老爺,你先去吧?去了就全明白啦……。”
  當孫雲亭一面搖著頭離開之後,叢兆又出去查說了一下,確定再無他人了立即轉回身來,抹著汗,低促的向燕鐵衣道:“稟大當家的,消息剛剛傳到,‘金剛會’的‘瘟煞’廖子竹與‘金川三鬼’,一撥在‘牛鳴石’一撥在‘紅綢幫’總壇門外,分別遭到了‘青龍社’的高手截住狙殺,四個人半條活口沒剩下,據逃回來的兩暗中跟廖子竹等去的弟兄敘說:截殺‘金川三鬼’的人像是陰負咎大執法,狙襲廖子竹的則似是應青弋應二領主,他們每一組都是兩個人,但動手的只有一個,反正不管幾人動的手,‘金川二鬼’與廖子竹全完蛋了………。”
  燕鐵衣平靜的道:“別慌,沉住氣,慢慢講--這並不值得大驚小怪,因為這是預料中的結果,若他們沒有辦到,才令人訝異呢?”
  吸了口氣,叢兆結結巴巴的道:“好厲害……好……真好厲害……。”
  燕鐵衣笑道:“甚至連他們會派什麼人動手我也料及了,一定是陰負咎與應青弋各為一組,分率一名‘衛山龍’押陣,而屠長牧仍然坐鎮‘楚角嶺’應變,這是我們‘青龍社’一貫的作風,不錯,他們辦得還算差強人意,唯一令我不甚滿意的,有兩件事,一是這個消息,我該比‘大森府’更早得悉才對,一是你叢兆居然尚不曉得駱暮寒另派有兩個人分別暗中跟隨他們?”
  叢兆忙道:“請大當家恕罪,我的確不知道‘府宗’還另派有人暗中隨行,他根本沒提過;大當家在前些日潛入‘群英堂’隱伏竊聽他們會商之際,不也未曾聞及府宗透露麼?那等場合他都不講,平素我們就更雜探悉了……。”
  燕鐵衣道:“駱暮寒確然城府深沉,老謀精算,不是個簡單人物,他每做什麼事,全要留上一手,保持轉環的餘地……。”
  叢兆又抹了把汗道:“據我想,那兩個暗裡跟隨充作下手的弟兄,一定是在查覺廖子竹與‘金川三鬼’遭到狙殺之後馬上就沒命的往回奔報,是而府裡才較早得到消息,大當家那邊的人尚須轉彎抹角兩三道才能稟及上情,時效上自然是稍慢了些,而大當家又曾嚴令他們不準來找,因此除了大當家在約定時間裡能夠晤及之外,其餘的空暇裡,他們便想來報也難得很……。”
  燕鐵衣沒有回答,他想到--此刻即使“青龍社”已派人前往,“麻石坡”或城裡香燭店傳遞資訊,恐怕一時也見不著負責的人了,他們都已開拔準備今晚的攻擊行動去啦……。”
  叢兆又低聲道:“大當家,‘力家教場’的那揚亂子?--。”
  燕鐵衣一笑道:“怎麼樣?算不算俐落!”
  叢兆例透口涼氣,道:“我的皇天佛祖--大當家,你真是煞星下凡,魔君臨界,這一傢伙‘大森府’委實被你整成雞飛狗跳,人仰馬翻了,李子奇,史炎旺的橫死,孟皎,黃丹的遭到狙殺,公孫大娘的失蹤,馬大賓以下八名守衛的死亡,駱志昂,章凡的被擄,‘力家教場’的反目,如今又傳來廖子竹‘金川三鬼’的遇難……這些惡耗就像一連串的晴天霹靂,恐怕已把府宗震得心膽俱顫,五內如焚了……。”
  燕鐵衣淡淡的道:“後面還有……更熱鬧的場面呢,叢兆,你且拭目以待吧!”
  大吃一驚,叢兆抖著聲道:“什麼?還有……熱鬧的場面?大當家,要接著朝下幹?”
  燕鐵衣道:“不錯,這是我持續打擊行動的一部份,今晚開始,即已漸入高潮,易言之,也就快到我與‘大森府’正式明陣相對的時刻了!”
  叢兆唉聲嘆氣的道:“‘大森府’要對付‘青龍社’,真是自找麻煩,自己給自己挖坑跳,他們誰不好去招惹,卻偏偏要撩撥‘青龍社’?如今可好了,丁點葷腥未沾,絲毫好處尚未撈著,甚至人馬還沒出界線,業已弄了個損傷慘重,心驚膽顫,搞成這副紊亂不堪的局面,欸!所為何來?真個何苦來哉啊……。”
  燕鐵衣靜靜的道:“煩惱多由貪婪,權力欲、獨佔的私心所引起,這是他們開的端,恕不得我們下手狠,我們要活下去,只有先求自衛自保,而要求自衛自保,方式上便不得不積極與強烈些,叢兆,你不必再感嘆了!”
  叢兆沉重的道:“大當家,廖子竹、‘金川三鬼’這一死,‘大森府’已可確定你們業已得悉他們意圖進犯‘青龍社’的消息了,看情形,也非攤明不可啦!”
  點點頭,燕鐵衣道:“是的,他們現在正可確定‘青龍社’業已明白他們的企圖了,我剛才說過,很快就將明仗對陣了,青弋與負咎他們乾得好,如此一來,必可收到震慴‘紅綢幫’‘黑峽派’的效果,他們有意在‘紅綢幫’山門外截殺廖子竹,便等於向‘紅綢幫’‘黑峽派’作了警告性的試探,‘紅綢幫’綢幫’‘黑峽派’若有蠢動之心,必然幫著廖子竹抗拒或者居中勸阻,但他們毫無動靜,這已表示他們放棄了與‘大森府’狼狽為姦、互作勾結的行為,眼前‘大森府’的力量一次又一次的被削落,黨羽一撥又一撥的被摘除,駱暮寒的處境,已是每況愈下了……。”
  叢兆坦然道:“這次事件,‘紅綢幫’的震驚疑慮必較‘黑峽派’來得巨大,因為‘黑峽派’自始便反應冷淡,不願合作,倒是‘紅綢幫’頗有意思,這一來,把‘紅綢幫’也嚇阻得不敢伸頭啦!”
  燕鐵衣道:“老實說,此遭你該居首功,叢兆,‘大森府’實力雄厚、兵多將廣,非但深植黨羽,廣結後援,尤其‘大森府’的‘府宗’駱暮寒更是個穩練精明,智勇雙全的強人,他有膽識、有魄力、有野心、老謀深算,指揮若定,因此,可以說是一個相當難纏的敵人,如果他們突然大舉進犯,在我們毫無準備情形下,誰也不敢擔保能以抵擋得住,至少,將有慘重的犧牲乃是必然的;叢兆,幸虧了你,我們才有採取主動,製敵機先的機會,無論以後的形勢如何發展,我們‘青龍社’業已站在有利之地了,也因為你的及時警告,不知為我們減少了若干無謂的傷亡,你的功德,比起我們任何一個人的努力都更要深宏輝煌!”
  叢兆又嘆了口氣,道:“大當家過獎了,我只求大當家的能早點與‘府宗’攤明暸過節,雙方妥協言和,把血腥殺戈的行動減到最少,我就算功德圓滿,心願已足……。”
  燕鐵衣道:“放心,我說過,我會盡力而為的,但我也有言在先--全要看駱暮寒本人的選擇了……”
  叢兆咽了口唾沫,又道:“對了,大當家,府裡已開始進行調查工作啦!最近三個月中進入府裡司職的人員總共有十六個,你也是其中之一,但卻以你和其餘五個人的職位最低,他們主要是從較高位的人開始查對,尤其各武者更偵查得嚴格,是由‘前堂’‘堂首’司延宗親自負責,此事,照眼前的情形看,一半時還懷疑不到你身上!”
  燕鐵衣頷首道:“很好,我會加意小心!”
  又談了幾句之後,叢兆告辭離去,他才走,燕鐵衣的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意念--藉機剷除掉司延宗!
  如果,能將司延宗除去,一則可再度削弱敵人的力量,去掉駱暮寒的一支臂助,再則,更能令“大森府”越形陷入混亂驚悚之中,而最主要的,是可以延後這個迫在眉睫的調查工作!
  燕鐵衣明白,設若這個像沙中篩金一樣的追查行動,一直繼續下去,當濾盡了那些來歷有著確鑑依據的嫌疑對象後,他遲早也會被挑揀出來!

runonetime 2008-06-02 05:36 AM

第37章 生死鬥 虎躍龍騰

  夜深了。
  “大森府”中,燈火通明,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一隊的巡邏刀手往來川流不息,簡直形成了一種年節守歲,徹夜不眠的怪誕景像了。
  不錯,“大森府”確已被那無形無影的殺人者、被那連串的驚變所震撼,他們決心要以最大的力量來戒備,來防範任何可能接踵而來的災難!
  廣闊的府邸中,除了偶而的低咳聲外,便是腳步移動時的沙沙聲,燈光火把閃耀生輝,交相映現,人影幢幢,閃晃不絕,好一派森嚴之概。
  黑衣、黑頭罩、黑披風、黑靴的燕鐵衣早就伏身在“群英堂”的屋脊上,他伏在那裡紋風不動,看上去,倒似是這雄峙屋頂的一部份了。
  從他隱伏的位置,可以俯瞰整個“大森府”的情景,他的下頷擱在重疊的手背上,好整以暇的注視著府中四處,點點燈光,以及不時巡行穿插的巡邏隊伍裡明滅隱現的火把,這樣的景色,倒像元宵燈節的意味了……。
  遠近閃晃不定的明滅光暈,自燕鐵衣的眸瞳中反映出來,顯示了一股嘲弄又淡蔑的韻息,他伏在那裡,宛似在欣賞著一場專為他個人演出的“大遊園”一樣。
  他正面的下方,是“群英堂”的前門,左側是“西園”,右邊是房舍花圃,山右庭台的組合,而那片不大的練武場子也在這個方向。
  他知道,三更天的時候,司延宗會親自以“群英堂”為起點,開始沿循全府巡視,習慣上,司延宗只率領兩名他屬下的“府衛”同行,燕鐵衣的計劃,就是在司延宗出了“群英堂”往左轉折,經過那一段中間有花榭亭石點綴的庭園時加以狙擊!
  現在,更鼓三響了。
  非常準時,下面有三條人影自宏偉的廳門中匆匆行出,一出門,立即轉向左彎,燕鐵衣在昏黃的廳內燈光外映下,又加以上看見背影,因而未能肯定認出那前行者是否確為司延宗?但是,時間迫促緊湊,對方三人走得又快,他已不能再行猶豫了,輕輕一滾,他已沿著屋脊翻到了利於撲擊俯攻的左面簷角後?
  這邊比較黑暗,更不容易看清下面人的面目,但燕鐵衣相信他的消息正確,況且,萬一狙殺的目標錯誤,對他來說,也沒有什麼損失!
  很快的,那三條人影己彎過這邊,一路走一路還在低聲交談,他們向一虛假山後的暗樁繞了一圈,又朝埋伏在牆邊花架子底下的幾名守衛交待了幾句,然後,三個人進入那段有花有樹有亭臺的陰黯地帶--燕鐵衣早已選定的下手之處!
  由對方的舉止看來,燕鐵衣雖然仍沒有足夠的時間與光度讓他認清每一張面孔,可是,他已判斷司延宗本人必然在內無疑,而他也事先探悉,在這個地段裡,那叢花樹底下,隱著兩名敵人,亭臺後頭的台基側也有三個守衛,他決定,要同時一併解決!
  像一抹黑色的流雲暴閃而下,燕鐵衣從簷角經過那叢花樹,只是一條不會停頓的折曲弧線,他飛掠而過,花樹下的兩名黑衣大漢業已同時撫著咽喉疊倒成一堆!
  前行的三條人影悚然驚覺齊齊返身查視--
  他們剛好看見一團黑影拋過一度半圓的空間飛躍亭臺之後,而幾乎才見黑影隱落,幾聲悶嗥立時傳出!
  三個人低叱一聲,暴起圍上。
  像是不分先後,燕鐵衣亦已自亭臺那邊撲了過來!
  對方的三個人裡,有一個果然正是那臉如重棗,身體高壯,形容異常威猛的“大森府”
  “前堂”“堂首”“降龍手”司延宗!
  司延宗一見燕鐵衣,立時雙目血赤,切齒暴叱:“好凶徒,這一遭看你那裡逃!”
  聲到人到,有如凌空大鳥,照面之間就是七十九掌、風聲狂勁、力道猛悍,倒似是一片巨浪當頭壓來!
  燕鐵衣自然不哼聲,他長掠騰空、猝往下擊,單手斜劈如刀、短劍電射,一下子便把司延宗逼退三步!
  黑暗中,另一個人石火般一閃近前,隨同而來的,倘有漫天氣地的杖影環震聲,聲勢之浩蕩凌厲,居然硬將燕鐵衣也往後迫開!
  心裡一驚,燕鐵衣才在疑惑對方的“府衛”中那來如許能手?那人大旋身,“嘩啦”的串環如嘯裡又是杖風排山,從四面八方湧至!
  “韋陀杖”!
  暗叫一聲苦也,燕鐵衣往橫暴翻,一挺落地,這時他才知道這三位仁兄裡原來尚有著”
  金剛會”的瓢把子“八臂韋陀”蒲和敬!
  也只是心念一轉,那麼迅疾,一大蓬彷彿焰火般的星菱光點倏然灑落,那種緊密法宛若是降下一陣寒雨!
  不用再猜,對方三人中的最後一個,必是“大地十劍”中佔第三位的“光輪”章琛了!
  燕鐵衣的第一個反應是--這是陷阱,是早已佈置好誘他入殼的圈套!
  堪堪閃過章琛的劍勢,身形粗壯、及肩寬闊有如門板也似的蒲和敬又已飛旋而來,他的六尺“韋陀杖”粗逾鴨蛋,精鋼鑄造,前端為螺盤形的垂頭,四枚銅環系串頭端每一揮動,震向盈耳,燕鐵衣曉得這玩意兒的霸道,蒲和敬才一沖至,他已倒翻九步!
  司延宗如影隨形急跟於後,雙掌揮斬,只見片片掌影飛穿交織,如刀破空,他厲吼道:
  “大膽孽畜,你的氣數盡了!”
  燕鐵衣貼地激射,一彈而起,反手劍出似貫日之虹,冷電驟映,司延宗悶哼一聲,拋肩斜退。
  濃眉灰白,鳳眼塌鼻並蓄著三綹黑須的“光輪”章琛,瘦長的身子微晃,他那柄有名的“冰雲劍”立時長吟不絕,劍吟聲就像魂泣,鬥大的光圈倏然串連交映,像千個明月一般罩向了燕鐵衣!
  單足拄地,燕鐵衣暴旋之下避開了當頭飛過的一串光弧,他驀而彈起剛好從一個圈弧中一穿而過!
  “八臂韋陀”蒲和敬躍起追擊,心中直為對方所負武功的精湛而震動,但口裡卻叱叫:
  “好朋友!你認了命吧!”
  叱叫聲裡,杖舞龍騰,勁力萬鈞,宛若憑空起了漫天狂飆卷向燕鐵衣!
  突然間,燕鐵衣一個倒掠反迎過來,他的披風“呼”聲揚纏,與蒲和敬的如山杖勢立刻接觸,黑色披風固然馬上裂帛聲傳,隨化千百條布屑,但蒲和敬卻也覺得雙臂猛震,氣竭下墜--。
  燕鐵衣的來勢之快,似要追趕流光,他筆直射向蒲和敬!
  大喝一聲!章琛的“冰雲劍”斜裡揮閃,一片銀芒由下往上倒卷。
  於是--
  倘差半尺,燕鐵衣凌空側掠,側掠的一剎那,但見冷光吞吐,蒲和敬的衣袖業已“刮”
  的一聲被削落一片,飄飄而落!
  這時,四周人聲沸騰,驚呼吶喊與笛聲鑼響亂成一團,但見燈火晃閃,人影幢幢從各個方向全朝這邊奔擁過來……。
  章琛厲叱著,“冰雲劍”似天河之水,一抖之下滔滔瀉落,當銀輝瑩光四溢的一剎那,他人融其中,又驀的抖出一輪光圈,居中猛罩燕鐵衣!
  燕鐵衣往後急退五步,面罩後的雙眼異彩灼灼,瞬息間,他就地翻躍,而就像魔法一樣,他這身形翻躍的同時,“霍”的一響寒電裹體,看上去就如同一股光虹,一條並射著冷芒星輝的光龍,飛騰九天般“嗤--”響著破空掠奔章琛!
  當然,章琛也是使劍的好手,怎會看不出來對方現在所展示的心法乃為劍術中登峰造極的成就--“身劍合一”!
  長嘯入雲,章琛剎那間鬚眉俱張,雙手握劍,隨著身體的左右晃閃而幻映出光輪流旋,芒弧似鬥,一串隼利的丈圓光圈套接擁擠,波波明滅飛轉,刃口劃空,其聲尖銳。
  雙方突然相接--。
  驀的銀輪消散,有如天燈猝隕,章琛大叫一聲!連連打著轉子往外僕倒。
  而光虹乍現,燕鐵衣也落地踉蹌,身形不穩!
  悶不哼聲,司延宗適時暴襲,雙掌開台似圈,去勢如電!
  背對這邊的燕鐵衣猝然倒仰,整個人翻貼於地,眼見敵人受傷晃搖的司延宗,卻做夢也料不到對方居然仍有這等隼利的反應,他一時失算,掌力空出,怪叫聲裡,沉腕待往下劈,卻已不及,燕鐵衣背脊甫一貼地,手中寒芒暴射,猝進猝出,自司延宗小腹裡帶出了一股泉水也似的鮮血!
  當“八臂韋陀”蒲和敬的“韋陀杖”眩映著重重如林的杖影,由十六個角度以燕鐵衣為焦點排湧而來時,燕鐵衣也剛好再度“身劍合一”直射迎上。
  人影芒彩交合,猛然分揚,在密集的金鐵交擊聲中,蒲和敬直往前連連搶出好幾步,才奮力拄杖站穩,他右胸側血噴衣襟,一張圓圓的黃臉痛得扯成橫長的了!
  光虹彷彿流星的曳尾,掠過四周擁集的人頭火把,掠過花樹庭台,掠過圍牆,在黑暗中閃耀著長長的光痕,一閃而逝!
  於是“大森府”像翻了天,驚號怪吼叱喝哭喊之聲交雜,火把亂舞,燈光移閃,人們往來奔掠,有的在救人,有的在追敵,這個原本嚴肅靜穆的武林巨第中,如今已變成一鍋沸騰滔滔的稀糊了!
  ※        ※         ※
  走馬大街那片香燭店裡。
  燕鐵衣的突然夤夜而至,而且周身鮮血淋漓,形容酷厲,不由將幾名喬裝店夥計的“青龍社”弟兄驚得面青唇白,噤若寒蟬。
  迅速褪下衣衫,燕鐵衣立命他們燒好滾水,拿出金創藥來為他先行洗淨傷口,包紮上藥,他特別要求的只有一點--傷口必須用雙層布帶緊緊縛纏!
  燕鐵衣的左臂裂開一條三寸長的血槽,胸前刮破,右腹側面也烏腫了一大片,浮腫的肌膚上更滲出血水,脅胸之傷,是章琛所賜,而右腹側的這一記,則為蒲和敬的傑作。
  本來,如果在正常情況下--不是眾寡懸殊,不是深夜狙襲,不是強敵環伺,也不須掩飾身份的情況下,他會比現在的結果好得多。
  至少,他的“冥天九式”不敢施展,就以受到太大限制了。
  三四名大漢圍繞在燕鐵衣四周,一個個全是那麼小心翼翼,誠惶誠恐的在為燕鐵衣淨洗上藥,撕布包紮;而燕鐵衣神色已平靜如常,就著一燈據案,揮筆急書了兩封信。
  一切弄妥,他穿衣站起,交待將一封信立送“麻石坡”、等莊空離一旦襲敵轉回,馬上拆閱,同時,香燭店也在今晚收檔,所有人員全往“麻石坡”聽令。
  另一封信,燕鐵衣塞入懷中,在幾名手下的恭送裡,他飛快轉回仍在一片紛亂中的“大森府”。
  乘亂潛入之後,也才剛剛回房躺下,孫雲亭即已在外頭敲門了。
  燕鐵衣故作好夢方醒,睡眠矇矓之狀趿著鞋過去將門啟開,他打了個哈欠,又像才看清來人似的急忙向孫雲亭見禮:“哦!孫大爺,你好早啊……。”
  孫雲亭面色憂慮,語聲沉重:“你一直都在屋裡睡覺?小郎?”
  燕鐵衣一副茫然的樣子:“我是一直在睡,莫非出了什麼事?”
  搖搖頭!孫雲亭嘆了口氣:“欸!年輕人就是貪睡,一躺下便天塌下來也不曉得,我已來敲過了一次門啦!卻一點動靜也沒有,準是你睡得太沉……小郎,今夜府裡又出了大禍事了!”
  燕鐵衣驚悸又怔愕的道:“又出了大禍事?大爺!又出了什麼大禍事呀?我怎麼沒聽到一點聲響?”
  孫雲亭愁苦的道:“說你年輕人就是睡得太沉太酣啦!打鑼打鼓也驚不醒--三更天,外頭有奸細潛入,而八成又是前幾次暗襲殺人的同一個主兒,他這一遭不知怎的卻碰上了我們自‘府宗’以下最強的幾位好手,蒲和敬蒲大當家、章琛章老爺子,前堂堂首司延宗,兩邊一場激戰下來,欸!我們又吃了大虧!”
  吸了口氣,燕鐵衣表情驚恐:“天!又吃了虧?”
  點點頭,孫雲亭道:“可不是?司延宗當場小腹上挨了一劍,沒等施救已斷了氣,蒲大當家右邊胸肩交接處也吃對方一劍透過,聽說傷了筋骨,將來那條右臂能不能發力還不敢說;章琛章老爺子左脅中了人家兩劍深入肋骨,一時雖要不了命,但卻也不是三兩個月養得好的了,大約已損及腸脾……。”
  燕鐵衣吶吶的道:“這……這怎麼得了?”
  孫雲亭陰鬱的道:“不過,對方也似是受了不輕的劍傷,聽在場的人說,他走起路來連站也站不穩了……。”
  燕鐵衣一派迷惘的道:“既是如此,他們為何不乘機擒住那兇手?”
  窒了窒,孫雲亭苦笑道:“我也不知道,我想可能他們言過其甚吧?或許人家根本就沒受傷,也可能就算人家受了傷,餘威猶在,我們的人圈不住人家也未可定……。”
  燕鐵衣心想:“唔,這位老先生倒不失是個實實在在的忠厚人……。”
  又嘆息一聲,孫雲亭道:“府宗驟聞惡訊,震動甚劇,非但將各司職者嚴加痛責,他自己也異常悲憤,欸!迭遭打擊,府宗精神上委實沮喪到了極處,他得到消息之後,當場便臉色慘白,聽說全身都在發抖……多少年來,我沒見他這般激動絕望過……他已失去信心了………。”
  燕鐵衣沉默一下,輕輕的道:“大爺……大爺叫我起來,可是有所差遣?”
  憐惜的看看燕鐵衣,孫雲亭慈祥的道:“大小姐夜來受驚過度,心口痛的老毛病又犯了,我本想叫你去街上抓藥,但敲門又叫不醒你,就所以自己去了一趟,藥就在外頭帳房桌上,你給大小姐送到後頭去,然後你到‘群英堂’走一趟--。”
  燕鐵衣愕然道:“我到‘群英堂’走一趟?”
  孫雲亭語聲中透著安慰與愛護:“不關緊,你也不要怕,這只是例行公事,府裡接連出漏子,他們要調查有無內奸,所以最近三個月內進入府裡工作的人員,不論職位高低,全要前往受詢問並且驗身,是由‘中堂’‘堂首’‘九熊駝’葛向山主問,‘後堂’‘堂首’‘大四練’范家昌陪驗。我已先向他兩人為你招呼過了,他們只問幾句你的出身來歷和今晚的行蹤也就算完,你照實說了包管沒事,誰會懷疑到你身上,才真叫荒天下大之大唐呢……。”
  燕鐵衣感到隱隱的歉疚與不安,他真誠的,語含雙關意味的道:“多謝大爺關愛,有朝一日,大爺,我會報答你的,只求大爺能對我多諒解,多體恤。”
  呵……呵一笑,孫雲亭伸手摸摸燕鐵衣頭頂,和藹的道:“傻孩子!我疼你惜你,乃出自一片愛心,何須要你報答?只要你好生跟著我,我會盡心善待於你--快點去吧?記得送了藥之後到‘群英堂’去應個卯……。”
  孫雲亭離開之後,燕鐵衣知道,他如去到“群英堂”就不僅是應卯而已了,真相即將揭露,雙方就快明槍對陣,跟著來的,或是生死之爭,或是逼和自去,這一段充滿了戲劇性的、緊張的、詭異的、殘酷的、血腥的、而又是摻和著溫暖與淡淡綺麗的日子,永將成為過去,永遠不會再來了,他希望這段日子趕快結束,但是,又何嘗沒有絲絲悵然和依依?
  人,無論是處在什麼樣的環境裡--喜歡的、憎厭的,只要對所處的環境產生了感情,一旦離開之前,總也免不了這種悵惘和空虛,似乎失落什麼?
  穿好衣裳,燕鐵衣自屋梁的凹槽中取下他隱藏多日的“太阿”“照日”兩劍,暗插衣內,然後,他又到前面取了藥包,逕向後院行去。
  暫時,“大森府”的人還不會懷疑他,但是,就快了。
  來到後院駱真真所居的樓閣前,他敲門,來應門的是駱真真自己。
  燈光映照下的駱真真,秀髮蓬鬆,容顏憔悴,就這一兩日不見,卻又清減幾許。
  雙手捧著藥包,燕鐵衣低聲道:“大小姐,聽說大小姐又不舒服?是不是通宵未眠?”
  臉色是蒼白愁慘的,駱真真的眼眶微陷,眼圈也隱泛黑暈,她幽幽的道:”這樣災禍不絕的日子,如此充滿血腥驚怖的夜晚,不是這個死,就是那個下落不明,一場連著一場的不幸……家都快攪散了,那能睡得安穩?”
  燕鐵衣吶吶的道:“大小姐不要難過,這些事就快過去了,人家不是說:黑夜一過,就是天明嗎?”
  駱真真淒然道:“長夜漫漫,何時才能天明啊?”
  燕鐵衣覺得不容易接下去說;他忙扯開話題:“大小姐,我是給你送藥來的,小翠呢?
  怎的卻勞及大小姐親自前來應門?”
  駱真真有些倦怠的道:“小翠到後面燃爐淨壺去了,等著,你也該送藥來了……。”
  頓了頓,她又道:“進來坐會?”
  知道這與規矩不合,燕鐵衣陪笑道:“不了,多謝大小姐--。”
  駱真真朝著逐漸泛起魚肚白的東邊望瞭望,緩緩的道:“天快亮了,但‘大森府’卻仍然罩在黑暗的陰影中。”
  燕鐵衣侷促的道:“大小姐,我不懂,我想,我可以--。”
  駱真真蕭索的道:“陪我聊會吧?心裡好悶……小郎!府裡的事情你仍有許多不知道,眼前,我們所處的境況已是非常惡劣了……半夜出事,蒲叔叔,章叔叔、‘司堂首’,三個人非死即傷,昨晚上章凡又失了蹤,章叔叔同蒲叔叔,去向“力家教場”解釋誤會也沒有收到什麼效果,蕭進的成見似已深植!!大家鬧得很僵……爹老人家就這一宵下來滿頭黑發已泛了灰,爹好痛苦好憂慮,弟弟生死不明,十有八九落入敵手,府裡又接二連三迭生巨變,弄得一片驚惶……小郎!那人好狠好毒的心哦……”
  燕鐵衣故件茫然之狀:“大小姐說的是那個人?”
  咬咬牙!駱真真怨恨的道:“就是那造成這一切災難的人,我們已經判明他必是‘青龍社’派來的,或是一個,或是數名,不管多少人,總是‘青龍社’為罪魁禍首,燕鐵衣要承擔所有的責任,他太殘酷了,他有心要我們一敗塗地,家破人亡,他要用他血腥的手來毀滅我們,這個魔鬼!”
  燕鐵衣苦笑道:“是這樣麼?”
  眼圈微紅,駱真真聲音中有著悲憤的哽咽:“小郎!燕鐵衣的毒辣手段不是你所能體會的,他以縝密的陰謀來消除我們的翼臂,用詭異的奸計來離間我們的盟友,更便殘暴恐怖的行動將一片血腥氣氛籠罩‘大森府’,令人人自危,個個惶栗,他只會一連串的狙殺狙殺、一連串的劫擄劫擄……。”
  燕鐵衣輕柔的道:“大小姐!我有幾句話,可以說麼?”
  幽咽一聲,駱真真點點頭。
  吸了口氣,燕鐵衣平靜而懇切的道:“大小姐!在紛亂與爭鬥不絕的江湖上,難以明確的判定是同非的絕對意義,每一個有組織的幫會組,全有它迥異的目標與理想,它們要實現所想實現的希望,往往便有侵犯或併吞的行為發生,而他們要擴展,對方卻必須抵禦,因此便有了衝突,這種衝突大多都避免不了血腥的後果,敵對的雙方所屬份子,又當然是效忠於他自己的組合,有時候,為了整個團體的生存,就無法考慮手段的運用是否仁慈了。就算前來擾亂者是‘青龍社’吧,他們也只是為了一個基本的原則--自保,他們要活下去,就被逼非要反抗那不想令他們活下去的敵人不可,同樣的,‘大森府’處在這種情勢之下,也一定會這麼做,方式上的分別,我想也是極細微的……”
  怔怔的,也是吃驚的瞪著燕鐵衣,駱真真一時竟不知怎麼開口了--她驚異的不止是燕鐵衣詞句見解上的突然轉變,更是他對“青龍社”含有袒護意味的解說!
  燕鐵衣含蓄的一笑--這一笑的剎那間,使他的形態看上去有一股特別與尋常不同的世故和精練的意味,短短的瞬息裡,他竟變得如此睿智,如此嚴肅,又如此氣韻深沉了……。
  駱真真迷惑又懊惱的道:“小郎!你怎麼可以這樣說?”
  燕鐵衣的雙瞳中,閃耀著湛然澄澈的瑩光,他柔和的道:“如果有一天,‘大森府’的人推翻或消滅了‘青龍社’,這是在冷酷血腥的江湖風雲中一個幫會極其平凡的隕落,雖不幸,卻微淡,好像一點泡沫於驚濤駭浪裡破滅;‘大森府’有其原則,它的人便循此原則去做,難免引起殺戮、犧牲、及殘忍行為,這些人的行為乃忠於他們的組合理想,對他們自己來說:勢非得已,並沒有什麼不是處。然而就對方而言,則免不了怨恨,可是在怨恨中,又何嘗不知敵人的不得已,因為在求生求變的爭鬥中,一旦磨擦,便是如此的局面了,千百年來,兩國交兵也好,結社對峙亦罷,莫不如是……”
  駱真真謹慎的問:“小郎!你說這些話的意思是?”
  摯誠的展開一抹笑顏,燕鐵衣道:“我的意思是指,如果有一天,有一個人為了他所屬的組合生存綿延,為了防止千百人命的犧牲,也為了忠於他的原則而做出了某些殘酷行為或狠毒手段時,希望你能諒解他,寬宥他……”
  眸瞳中是一片霧似的茫然,駱真真好像明白了一點什麼?覺悟了一點什麼,但卻又一時抓不住,剖不開,那種隱隱約約的不安感觸,彷彿小小精靈一樣閃移不定,地想體會出這個似隱似現的意念來,可是越急越解不開這個謎結,她煩躁焦灼的道:“你要說什麼?小郎!
  你在暗示些什麼?你到底是誰?小郎,告訴我,別再叫我心急,我已經受夠了……你一定在暗示我某些事,小郎,你,你是誰?”
  從懷中摸出一封信來,燕鐵衣微笑道:“這封信,大小姐,有人叫我交給你,但是,請在我離開之後再拆閱;現在已經到了我向你說多謝的時候了,大小姐,你待我這麼好,我會永記在心頭。”
  駱真真意亂如嘛,惶惶不安的道:“為什麼說這種話?小郎,是誰叫你把這封信交給我?我心裡好亂,小郎,你的口氣似在同我道別,小郎,告訴我?你到底是什麼意思?你真快憋瘋我了!”
  雙手呈上信函與藥包,燕鐵衣深深一哂:“大小姐,世上有些事,我認為順其自然,要比先期揭示更有意義得多……。”
  不待木然接過信函及藥包的駱真員再有所表示,燕鐵衣已轉身自去,他走得極快,只一瞬間,即已消失在濛濛的曉色中了……。
  僵立門扉之前,駱真真神情驚惶而怔忡,這陡然間,她若有所失,悠悠晃晃,宛似心裡全變成一片虛無空茫了……。

runonetime 2008-06-02 05:45 AM

第38章 仁無敵 劍心是佛

  大步往前走著,燕鐵衣的形態有若一個慷慨赴死的壯士,凜烈而湛然,這時的他已完全成了本來的他,絲毫“張小郎”的影子也找不著了。
  來到“大森府”不及一月,酸甜苦辣的滋味全已嘗遍,而他所計劃的每一件事,都已有了明確的行動與結果,好比雙手剝筍,遂層揭開,業已到了最後接近筍心的時候--他的目地全已達到,已經沒有、也不可能再潛伏下去的必要,現在,就到了揭露展相的最後關頭了,而生死存亡的選擇,主在對方!
  他此刻要去驗身,到“群英堂”不必對方來驗,他自己就會告訴對方--他身上那些部位有了創傷,正如“大森府”預料中的那些創傷。
  人隔著“群英堂”的前門尚有好遠,燕鐵衣已經發覺那裡如今是一片吵雜喧騰的混亂,一堆堆黑衣灰衫、黃袍的人物在圍聚、在簇擁、也在裡外奔忙著,地下還有像是傷患在散躺著,於是,他立即知道,莊空離的人馬業已得手了。
  著灰衫者是“千人堂”的所屬,穿黃袍者是“採花幫”的哥們。
  照眼前的情形看,這些狼狽萎頓的朋友們必是遭襲之後的殘存者,大概,全乃亡命奔來求救告警的,但他們卻難以預測,歷劫餘生,又自投虎口了。
  緩緩的,燕鐵衣帶著一種奇特的神色走近了“群英堂”。
  在亂嘈嘈的人群中,他也才走進了大堂的門口,已一眼瞥見孫雲亭正滿面焦灼之色不安的正在左顧右盼,他往前一邁步,孫雲亭立時發現了他,於是,這位孫管事三步並做兩步的奔了過來,一疊聲的埋怨:“小郎?你跑到那裡去了?真能把人急死,我業已一連派了兩撥人去找你啦!快快,葛堂首就等著問你的話,其餘十五位早就查對完竣過關了,都在等你一個人……。”
  燕鐵衣淡淡一笑道:“大爺!我這不已經來了?”
  一伸手拉著燕鐵衣往大廳裡走,孫雲亭一邊低促又緊張的道:“小郎?事情不好了,你沒見外頭這等混亂法?‘千人堂’與‘採花幫’夜來全叫人給‘窯’啦!搞得是雞飛狗跳,人仰馬翻,損失可慘重得很哩!他們只有一小撥人,乘著夜暗的掩護,在刀口子下逃出命來,聽說他們組合裡帶頭的全都非死即傷,血濺得像雨,如今業已證明‘青龍社’動的手了,你可小心點,問話的堂首都恨紅了眼,巴不得找個人出來開刀,方才一十五名全數過關,都沒找出毛病來,就剩你一個啦!小郎,怕他們有心挑剔,找替死鬼,千萬留神說話啊!”
  燕鐵衣平靜的道:“放心,大爺,我自有主張。”
  一面進入大廳的門裡,孫雲亭邊壓著嗓門道:“方才葛向山己催問了好幾次,問你為什麼還不來?他的神氣極其不善,我看他今天不見得會買我的帳,小郎,穩著點,別叫他們在你頭頂上硬扣下罪名,還有,府宗也在暖房裡詢問‘千人堂’‘採花幫’幾個敗兵出事的經過,你聲言可別扯高了,府宗的樣子就像要吃人……。”
  大廳裡倒反而安靜得多,除了四周有二、三十名“大森府”的所屬,把守各處廊門警戒外,就見中間的一張大方桌上首坐著一個巨無霸似的青臉人物,右邊另一個白眉吊睛的瘦削角色打橫靠在椅背上。四名黑衣大漢分立兩側,這付架勢,有點像公堂開審的味道。
  這裡的僵窒,與外頭的喧鬧一比較,更顯得大廳的空氣冷瑟而沉悶了。
  孫雲亭有些畏縮的站住腳,聲言微微發抖:“小郎,我不陪你過去了,這是規矩,可得小心回話啊!我就在這裡等你……。”
  正面對著孫雲亭,燕鐵衣凝視著這張和善的面孔,突然,他伸出雙手緊緊握住孫雲亭的雙手,充滿了情感的道:“大爺,你是個好人,我會記得你--以後,如果你願意,我希望能和你做個朋友。”
  呆了呆,孫雲亭尚來不及體會燕鐵衣突然說出這些似乎有些“離譜”的話是什麼確切含意來的時候,那邊,巨無霸似的青臉大漢己沉猛厲烈的道:“兀那小兔崽子可是張小郎?你還不快快滾過來答話,卻在那裡磨蹭什麼玩意?”
  鬆開緊握的以手,燕鐵衣安詳的一笑,轉過身走向方桌之前,瀟瀟——的站定。
  一看燕鐵衣這副蠻不在乎的神氣,那青臉巨漢--葛向山已冒了怒火,他一拍桌面,臉色在青森森的陰暗裡泛起了一抹紫赤,殺氣騰騰的叱喝道:“你以為你是幹什麼的!老子們在這裡等著侍候你,你不怕折壽麼?小王八蛋,不早點來受詢已經是天大的不敬了,既來了卻又擺出這一副熊樣來,惹得老子火起,問也不用問就先砍了你這個狗奴才。”
  燕鐵衣笑笑道:“你要問什麼呢?”
  三角眼猛的一硬,葛向山兇狠又陰毒的道:“你倒很輕鬆呀?很好,我看你還能輕鬆到幾時?我問你,你姓什麼?叫什麼,那裡人氏?是何出身?誰引薦你到府里來的?又你祖宗三代的家諳背誦出來,街坊鄰舍的人名營生要說明仔細,還有昨晚上每個時辰的行蹤,每一刻所做的事情經過,這些講過了,把身上衣衫脫下,我們要驗驗你身上是不是完整無缺,光光溜溜的?然後如果你全過了關,張小郎,老子再試試你這刁猾奴才尚有些什麼花巧!”
  吸了口氣!燕鐵衣道:“那麼?我就照實說了。”
  喉頭裡起了一陣低響,葛向山狼嚎般叫:“你敢有一字半句的虛言,我就當堂活剝了你!”
  燕鐵衣用一種十分清晰,高亢語調道:“我姓燕,燕鐵衣,來自‘楚角嶺’,乃‘青龍社’之魁首,人稱‘梟霸’,我來‘大森府’的目的就全為了對付你們,打擊你們,我的字譜你不配知道,我的左鄰右舍俱為‘青龍社’兒郎,昨晚我的行蹤就在‘群英堂’之左側庭園裡,做的事情乃狙殺司延宗、蒲和敬和章琛三人,我身上有傷用不著再驗了,那史炎旺、李子奇、孟皎、黃丹、馬大賓等人,都是由我一人格殺,公孫大娘也被我逼走,駱志昂,章凡亦落入我手、‘力家教場’是我布的離間計,‘千人堂’‘採花幫’也是我下令我的手下展開猝襲,此外,廖子竹、‘金川三鬼’更是我的指令限時截殺,怎麼樣?葛向山,我回答得仔細詳盡麼?然後,我便等著你如何來試試我的‘刁猾’與‘花巧’了!”
  葛向山就像一下子被釘在椅子上一樣,全身僵硬,動也不能動彈,他的臉孔在這一剎那間,不但,泛了灰白,更怪異的扯歪扭斜了,兩只眼球像要突出目眶,卻定定不會轉旋,他那張大嘴張得污脫能塞進一個拳頭,舌頭又竟發了直,他彷彿是陷入一個不敢置信的夢魘中了,光天化日之下;怎麼說他也不信這是真實的事--“大森府”的強仇死敵,那名震天下的梟中之霸,那叫人喪膽的黑道巨擘,居然就會猛古丁出現在自己眼前,而且,竟是由這名看上去如此生嫩稚幼的青衣童子所蛻變,這,簡直匪夷所思!
  一側,白眉吊睛的那位仁兄也成之泥塑木雕,眼也不弔了,眉毛似乎貼上了頭皮,他就像連全身的血液也凝固了似的,就讓他叫吧?他也沒這個熊膽叫出聲啦……。
  於是,後面,“撲通”一聲,孫雲亭受驚過度,暈倒於地。
  整座大廳裡,鴉雀無聲,一片死寂,空氣宛似凝成了冰,塞進了人心,而那些先時還一個個挺胸突肚的彪形大漢,這個時候全變成後娘棍棒下的孩子--一個個都惶悚顫慄,噤若寒蟬。
  用力掙扎著,葛向山的嘴唇因為使力發音而扯向兩邊形成了扁的,他自齒縫中迸出斷續的字句,不可仰上的帶著顫抖:“你……你……是……燕……鐵……鐵……衣?”
  燕鐵衣冷冷的道:“如果不信,可以來驗證一下。”
  那白眉吊睛的朋友--“大匹練”范家昌,這時像被蛇蛇咬了一口似的猛的跳將起來,尖聲大喊:“葛二哥,這分明是在嚇我們,姓燕的以一幫之主的身份,卻怎會扮成賤役混進此處?決不可能!”
  想想雖有道理,但葛向山卻總覺心頭忐忑,驚疑不定,他目光畏怯的技注向燕鐵衣身上,燕鐵衣青衣小帽,可是在凜然卓立中,卻穩若磐石,神韻之間,自有一股威猛懾人之概!
  乾巴巴的咽了口唾沫,葛向山硬著頭皮,吶吶的道:“不管你是誰……我們也……不含糊……就算你是……天皇老子,今天也是來得……去不得了!”
  範家昌大吼一聲,叱道:“先拿下再說,老子看他到底是那個洞裡鐵出來的鼠輩想要混充唬人!”
  兩邊的四名黑衣大漢正在猶豫著是否上前拿人,燕鐵衣已緩緩解開衣襟,用手掀敞,於是--他腰間兩側交相對插的長短雙劍赫然展示,人掌寬、三尺長、金龍把手金鞘套的“太阿劍”,與尺半長、兩指窄的金柄金鞘“照日”短劍,光芒耀燦,閃閃生輝,模樣是一副小廝裝扮的燕鐵衣,腰上突然露出這兩件傢伙,簡直扎眼之極!
  只要在江湖上跑過幾天的人,便不會不知道“梟霸”燕鐵衣的威名,而知道燕鐵衣威名者,無不知曉他長劍“太阿”,短劍“照日”的厲害,這兩件兵刃,也是他的招牌!
  燕鐵衣的這一個動作,立時又震慴了全場,沒有人敢動彈,沒有人取出聲,甚至連人呼吸聲也都拚命屏仰著,像是生恐喘氣粗了些便會將那鞘中利劍引刃而出一般。現在,就算他們仍有疑惑,卻也沒有人敢說這人不是燕鐵衣了!
  僵窒的氣氛裡,一個有如金鐵交擊般的聲音忽而鏗鏘響起:“不錯,你是燕鐵衣!”
  聲音來自大廳右側的便門,一個身體魁梧,方面大耳,頷蓄黑髯的高壯身影正當門而立,他站在那裡,巍然堅穩,神態深沉,就宛似一座雄峙不移的山岳!
  是的,“中州宰”駱暮寒!
  此刻,駱暮寒正以一種憂慮多於驚異的光凝視著燕鐵衣,這位“中州宰”的一雙環眼中雖然隱透憂色,但卻仍掩不住那股——懾人的威儀,他的臉色微顯憔悴,略泛蒼白,他沉著的走出側門,步履之間,依舊從容安詳,高華自見!
  整座大廳中,只有輕緩的步履聲在移動--駱暮寒之外,他身後跟隨著五個形容各異的人物,三名武士,兩位文士,除了他們輕緩的腳步聲,再也沒有丁點聲息!
  在距離燕鐵衣六步之處站定,駱暮寒,寬闊方正的臉膛上露出一抹澀澀的笑意,他細細端詳著燕鐵衣,好半晌,才又平靜的開口道:“燕鐵衣,果然是你,我素聞‘梟霸’其人面若少年,氣質天真純稚,表裡截然不同,但是,傳聞也不過只是傳聞,我卻沒有料到竟然確是如此,且又扣吻得這般密合,燕鐵衣,你是個奇人,不愧為九六省的綠林盟主,江湖道上難出其右的大豪!”
  燕鐵衣安詳的道:“駱府宗過獎了!”
  駱暮寒苦笑一聲道:“閣下膽大心細,智勇超凡,居然能不計尊卑榮辱,易裝以扮,親自潛入本府充做下役之職,藉而迭使手段不利本府,此雖令閣下受屈多日,卻也使人驚震之外,更為欽服了。”
  燕鐵衣一笑道:“府宗也是方面之雄,我這雕蟲小技,童稚把戲,未免貽笑大方!”
  駱暮寒左右一看,又沉重的道:“讓我們開門見山的說話吧?燕鐵衣,眼前的情勢,你已佔了上風,我是棋輸一著處處失算,你顯然已達成了你的目的,當然,你更已通曉了我們全盤的計劃與企圖,如今,我已局限一隅,欲振乏力,就看你有什麼打算了!”
  露出一抹金童也似的甜蜜微笑,燕鐵衣溫和的道:“駱府宗,‘青龍社’自劃於北,‘大森府’雄峙于南,一南一九,原本相安無事,各不侵擾,這是一個均衡和詳的局面,我們從未開罪或為難過各位,也更不敢有越界併吞之想,我們要求的只是一個平靜渡口,腹可溫飽而已,但不料閣下卻暗中檄召同黨廣結盟翼,一心一意要滅我‘青龍社’,亡我千餘口,駱府宗,這樣做,未免有失厚道,虧於仁義,我們決不侵犯他人,欺凌弱小,但是,等人家不要我們活下去了,我們也難以束手就戮,我們總該為自己的生存掙扎!所以,我來了!
  這些日子裡,府裡連串的驚變,不幸、意外,全乃我一手造成,我很遺憾,但卻不能不為,因為,我和我的人要活下去,我們要自保,而這些行動全乃達成比目地的必要手段!”
  駱暮寒陰晦的道:“那麼?你己全做到了--我的盟友史炎旺、孟皎、黃月俱已遭你殺害,‘力家教場’亦中了你的離間計,‘採花幫’‘千人堂’也在昨夜遭到你部下的攻擊,‘採花幫’幫主‘角龍’苟楚懷重傷,副幫主‘雪濤刀’符翔喪生,三名堂主亦非死即傷,手下兒郎大半潰散,而‘千人堂’堂首‘大虎郎將”杜山農戰死,二龍頭‘紫冠鷹’尹超也受傷成殘,五位令主三死二傷,所屬弟兄損折狼藉,兩個組合俱已敗落覆沒,無一倖存。公孫大娘失蹤,蒲和敬、章琛二人受創甚重,我手下第一個得力臂助司延宗又被你狙殺,他們運道太差,剛好昨晚聚在一起議事,又恰巧正遇上了你,欸!這也是命……‘金剛會’的執法‘瘟煞’廖子竹、‘金川三鬼’等亦在北地遭到你的人截襲斷魂,如今,吾子志昂,章琛之子章凡,也定然在你的手中。燕鐵衣,你心思細密,行事嚴謹,手段狠、布調快,你是從四面八方來打擊我、牽制我、困擾我。尤其令我震驚的是,你居然就潛伏在我們的府裡,就進出於我的眼皮子下,而我卻懵然不覺……燕鐵衣,從你一意削弱我的實力上說,你已成功了!”
  燕鐵衣緩緩的道:“然則,府宗你還有另外一說?”
  駱暮寒,悲涼的道:“不錯,為了我那些被你殺害的弟兄們而言,我不得不替他們報仇,但為了減少更多的人命犧牲,使流血爭戰不致擴大,我又不能再單憑意氣舉兵,如今,我的力量業已不足,強行交鋒,我知道只有更增傷亡,不會有獲勝之望,我也不否認,我疼惜我的孩子,也須為章琛的孩子顧慮,因此,我只有仰壓我的憤恨、不甘與羞辱,我把我個人的心願抹消、尊嚴踐踏,但是我卻總要多少為那些遭受殺戮的弟兄們盡點道義上的責任……。”
  燕鐵衣謹慎的道:“請問--你待如何去盡這點道義上的責任?”
  鼻翅急速嗡合著,駱暮寒那微微下垂的唇角,痙攣了幾下,他有些茫然,也帶點兒迷意味。笑笑道:“我要求與你決一死戰!”
  並沒有感到太大的意外,但燕鐵衣仍舊沉默了一下,才異常慎重的道:“駱府宗,你的方式是?”
  駱暮寒僵木的道:“當然我是指--只有你與我……”
  尚未待燕鐵衣回答,外面,一個疤頂尖腮,塌鼻突唇,長像極其醜惡的仁兄已氣急敗壞的衝了進來,他一邊奔跑,一面嘶啞驚恐的大叫:“府宗……府宗不好了,‘青龍社’的大批人馬業已摸進府牆來啦!快請定奪應變?”
  神色冷硬而陰寒,駱幕寒鎮定的道:“不要慌張,耿清,他們有多少人?由誰領頭?現已到達什麼地方?”
  來人正是“大森府”前堂“府衛”“疤頭煞”耿清,這位“府衛”此刻氣喘吁吁又急又怕的嚷:“回稟府宗,‘青龍社’大約有一百多人,己在群英堂外,那帶頭的報出萬兒來啦!是莊空離……。”
  燕鐵衣微微一笑道:“駱府宗,不屬顧慮,他們不得我的信號,是不會攻撲這裡的,這支人馬的為首者,不錯,正是‘青龍社’的第三位領主,‘九牛戟’莊空離!”
  吸了口氣,駱暮寒沉沉的道:“燕鐵衣,你真是計劃周密,步步為營!”
  燕鐵衣平靜的道:“我不得不如此,因為我的對手非同凡響--駱府宗,有一句話我要請教,也是請你做個允諾,假如我與你,在決鬥分出勝負之後,可有什麼相對的條件履行?”
  駱暮寒不似笑的笑了笑,他道:“問得好,你便不問,我也會向你提出宗燕鐵衣,如若我勝,請你無條件釋放我與章琛的孩子,設若你勝,我除了賠此老命之外,並保證‘大森府’自此而後,永遠不與‘青龍社’為敵,非但如此,將來任何與‘青龍社’利益發生砥觸之舉,‘大森府’必然退讓不沾!”
  燕鐵衣道:“一言為定?”
  駱暮寒壯烈的道:“一言為定!”
  這時,“九熊駝”葛向山一個箭步搶上前來,惶急的道:“府宗何苦紆尊降貫,以一己性命與敵死搏?我們在外面尚有十五名‘府衛’,‘金剛會’的四位‘大阿哥’,加上數百名弟兄,足可傾力一拚,鹿死誰手,今尚未知……”
  苦澀的一笑,駱暮寒道:“向山,我不是光看眼前,以後的情勢亦須顧慮,設若不論勝負豁死相拚,以後呢?我們的殘存力量是否能以繼續抵擋‘青龍社’?再說:我把孩子與章大爺的孩子呢?這也是個難處……”
  燕鐵衣注視著這位體魄萵大,卻暗現佝駝的“大森府”中堂“堂首”,剛想點化他幾句,大廳側門後,人影一閃,駱真真赫然出現--她秀髮蓬鬆,形容慘然,神色在無比的驚愕中帶著無比的哀怨。手裡正握著先前燕鐵衣給她的那封信!
  目光微微瞥了女兒一眼,駱暮寒欲語還休,搖頭嘆息。
  駱真真定定的注視著燕鐵衣,好一陣,她才顫顫的開了口,連語聲也和她的臉色一樣蒼白了:“小……小郎?你你真是……燕鐵衣?”
  燕鐵衣強顏一笑,任是心中感觸萬千,卻仍不得不故作平靜之狀:“駱姑娘,我是燕鐵衣。”
  混身顫抖,駱真真瞼龐慘白,咬牙有如嚙心:“好……燕鐵衣……你騙得我好……”
  燕鐵衣避開駱真真怨恙失望的眼神,聲音有些嘶啞的道:“對不起,駱姑娘,我想遲早你會諒解我的!”
  猛一挺胸,駱暮寒凜然道:“真兒退下,為父與燕大魁首尚須有個了斷。”
  駱真真淚如雨下,咽泣著叫:“爹……。”
  一揮手,駱暮寒剛烈的道:“下去,休要擾了為父的心神!”
  於是,退後一步,燕鐵衣引吭大叫:“莊空離--。”
  聲出,一片騷亂嘩叫隨起,兵刃撞擊不停,大廳門口人影倏閃,“九牛戟”莊空離一身紫袍,血跡斑染,形容酷厲而又威猛的手執銀亮雙戟,昂然出現於廳門!
  燕鐵衣微微頷首,緩緩的道:“空離,我與‘大森府’府宗業已約定,即將以兩人之間的場死戰來解決彼此的問題,如果我勝,‘大森府’自此永不侵犯‘青龍社’,反之,若我敗了,立時開釋駱志昂與章凡,不過,空離,我再補充一句,無論我是勝是負,那兩個俘虜全在事後釋放!”
  莊空離微微一怔,應即躬身道:“遵諭!”
  燕鐵衣一揮手:“聽令行動!”
  一轉身,莊空離人如飛鳥,凌空斜掠而去,快疾至極!
  緩步來至大廳中央,方桌之前,駱暮寒雙手抱拳,沉重卻又感慨的道:“我與因傷臥榻的章琛,全向尊駕敬謝,燕鐵衣請了。”
  口中說完話,這位“中州宰”雙手向後輕翻,悄無聲息的,已將後腰插掖著的一只短柄紋雲金叉,一面銀絲罩網握在左手中--這正是他懾魂奪命的成名兵器,“無雙叉網”。
  燕鐵衣表情冷寞木然,兩臂微張迎上二二尺。
  環立大廳四周的“大森府”所屬個個屏息如寂,神色緊張惶恐,有些人更忘形的或抓扯著自己的衣樣,或張口握拳,或控制不住面部肌肉的跳動,那等形態,古怪奇突,但卻越顯得眼前情勢的僵沉嚴重!
  駱真真雙自含淚,牙嚙入唇,她不住的顫抖著,模樣淒哀欲絕,她怔怔的凝視著燕鐵衣,她是那樣的無奈無告,卻又仍帶著迷惘,似乎,她依舊不能接受這個不可思議的事實,她仍在懷疑張小郎怎麼會化身成燕鐵衣!
  一片冷森又除翳的氣氛迅速籠罩下來,像籠罩住每一寸的空間,也罩住每一個人的心頭!
  駱暮寒目光如炬,突然動作--銀絲網在一斜之下驀而散開,燦亮生輝的網絲網格就彷彿一片龐大的雲彩遮住了半天,它流顫如波,狂扣而下,網不是兜風的東西,卻也飆起如嘯,全廳震動,不分先後,金芒似電,三股心形焰光倏然暴漲,齊指燕鐵衣!
  一上手,駱暮寒即已展出他的絕活兒來--“九岳一擊”?
  燕鐵衣身形猝閃湧進,“太阿劍”幻映成一片塔狀寒光,節層疊連,那急速凝結的晶瑩光塔,才將燕鐵衣罩住,扣來的銀網立時在猛湯之下掀揚一邊,光塔幻影中,一劍如虹,”
  鏘”聲碰擊上駱暮寒的紋雲金叉,劍叉同分,駱暮寒暴躍飛旋,與燕鐵衣擦身而過,剎那間,駱暮寒的金叉灑著一溜血滴眩映入目,而只有極少數人發現,燕鐵衣左手中冷電倏起又,宛似虛無中幻影一抹!
  猛然落地,駱暮寒面色連連變化,全身顫顫的抖,把一口牙咬得咯咯作響,但是他並沒有受傷,相反的,他還傷了燕鐵衣--至少,表面上如此!”
  燕鐵衣肩頭血流如注,浸衣而淌,瀝瀝滴流於地,他卻神色自若,安寧平靜,在那種異常柔婉的微笑裡,他手拄“太阿劍”,純真有如童子獻心!
  假如,有人目光銳利入微,現在便可以發覺駱暮寒的衣袍後領上,剛好裂開一條寸許長的破口,口沿整齊如削--方才,燕鐵衣的“照日短劍”便在對方的叉尖傷及他肩頭的同時,劃過這個部位,當然,駱暮寒非常明白,燕鐵衣的劍刃能夠削裂他的後領,也一樣可以斬斷他的脖頸--只要燕鐵衣有心這麼做的話!
  燕鐵衣是手下留情了--換句話說,這場比試,駱暮寒業已落敗!
  呆呆的站在那裡,駱暮寒感觸萬千,說不出心中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在那翻騰湧攪的甜酸苦辣裡,更摻合著無比的沮喪與羞慚,他知道,如果這場決鬥他能佔了上風,恐怕他是不會有人家那樣寬宏仁恕的度量的,他早已聲明“決一死戰”,可是,燕鐵衣卻寧肯自己負傷流血,在能夠取他性命的時候饒過了他的性命!
  駱暮寒落敗了,令他愧怍不安的是--燕鐵衣卻在這麼一種顧全他顏面的方式下才讓他落敗!
  大廳四周的“大森府”所屬,只有幾個人看清楚了眼前的實際情形,這幾個人又是愕然、又是迷惘的在暗中透著氣,其他誤以為駱暮寒贏了的人們本想振臂歡呼,卻也被他們府宗那股絕望悲涼又怔忡的形色所窒壓,再也發不出聲來了……
  一片死寂中,駱暮寒萬念俱灰,落寞幽戚的開口道:“燕鐵衣,你勝了,好一手‘劍心凝魄’……”
  燕鐵衣和緩如常的道:“還是多蒙府宗承讓。”
  搖搖頭,駱暮寒苦笑道:“我連這個‘謝’字也說不出口了,對你……總之,我就只剩下了慚愧!”
  燕鐵衣湛然一笑,道:“請問府宗,承諾如舊否?”
  用力點頭,駱暮寒語聲鏗鏘:“自今而後‘大森府’永不再與‘青龍社’為敵,若違比諾,天懲之!雷殛之!”
  歸劍入,雙手抱拳,燕鐵衣誠摯的道:“府宗為忠義長者,一言九鼎,燕鐵衣率‘青龍社’所有兒郎就此謝過!令公子及章大俠的少爺,就在今日便可返回,留府近月,就此拜辭,山高水長,容圖後會。”
  駱暮寒棄下手中兵器,慎重回禮,表情嚴肅:“大當家一路平安,鵬翼凌霄,駱某人全心敬領德惠了。”
  燕鐵衣的視線越過驕暮寒的肩頭,投向神情激動感恩的駱真真臉上,那張姣好卻淚痕斑斑的面龐上,含蘊了那樣多的祈訴與情意,他們融在眸光中,唇角裡,與淚痕黏在了一起。
  咬咬唇,燕鐵衣微微躬身,毅然轉步離開,他穿過大廳正門,門外兩側,在“烈火金環”曹廣全的瞠目注視中,在叢兆滿面欽佩之色的笑容裡昂然而去--他不必和叢兆招呼,因為,在他留給莊空離的函示裡,早已交待莊空離密約叢兆至“楚角嶺”晤見了,自然,他會好好一謝這位功臣!
  “群英堂”外,兩軍對峙的局勢迅速消除,只聽得號令不絕,步履急促,”青龍社”的武士們業已在燕鐵衣率領下從容退出“大森府”。
  “群英堂”裡,自是一片僵窒死寂的氣氛,沒有人出聲,也沒有人移動,這連串的事變,從頭開始,至到結尾,使人牽情,並領會許多教訓有如夢幻。
  自淚的波光中,駱真真再度捧起燕鐵衣給她的那封短箋,在心裡念著:“我曾告訴過你,當一個人迫於形勢,為了更仁恕的目的,而被逼迫要做他所不願做的事時,你能原諒這個人的無奈麼?燕鐵衣。”
  淚水再度湧由眼眶,駱真真知道,她早已原諒燕鐵衣了,全心全意的原諒了。

runonetime 2008-06-02 05:46 AM

第39章 故友來 是傷心人

  風光明媚的清晨。
  “彈劍樓”後的迴廊之側,那一片小巧精緻的園圃,正浴在清晨鮮潔的和風裡。
  朝陽閃亮著露珠,而露珠凝結在紫酡翠綠的花葉上,便越發晶瑩渾潤得有如一顆顆明媚的鑽串了……
  燕鐵衣背著一隻手,微微彎腰,悠然自得的親執著噴壺在為花兒澆水。
  今天早晨,他穿著一襲月白色的綢衫,白緞面的軟鞋,滿頭黑發也以一根白絲飄帶束起,混身的白,白得清雅,白得潔淨,也白得瀟灑。
  一聲沙啞的低笑響在燕鐵衣的背後,跟著是那沙啞的聲音:“瓢把子,雅興可真不淺呀!”
  聞聲回視,燕鐵衣發現了那說話的人時,不由豁然大笑起來:“我道是誰,原來卻是我們的大郎中來了。”
  站在迴廊底下的人,年約五旬上下,氣度雍容,身材高高瘦瘦,只是,那副尊範卻令人不敢恭維;青虛虛的一張長臉,臉皮粗糙得布滿了斑斑坑痕,麻子不像麻子,疙瘩又不似疙瘩,一變眼凸突得像金魚,寬扁的大鼻子下面卻又生了一張厚唇;他的頭髮雖用一頂文士巾遮蓋住,但露在巾外的部位卻也看得出花白了。
  立時放下噴壺,燕鐵衣急步迎了過來,人一踏進迴廊,已經熱烈的伸出了雙手,於是,這位客人也伸手相接了那雙手,枯乾焦黃,筋絡浮現,十隻手指骨筋凸凹,又細又長,看上去就宛如一對雞爪子,不,更像一變鬼怪的手!
  用力搖撼著石鈺的手,燕鐵衣十分興趣的笑著道:“大郎中,該有一年多沒見你了吧?
  今天是什麼風把你吹來的呀?”
  這個人,就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鬼手郎中”石鈺,燕鐵衣的好友摯交。
  石鈺微微一笑,露出了他那一口參差不齊的黃牙來:“想著你呀,早就該來看你了,好不容易才抽出時間來。”
  燕鐵衣端詳著老友,道:“你似乎又瘦了?可不能再瘦下去啦,大郎中,你精湛醫道,直追華陀,怎的就治不胖自己這副皮包骨的身架子!開付十全大補湯吃吃嘛,好好先替自己補上一補才好。”
  石鈺的金魚眼中宛如蘊含著一股悒鬱的色彩,他笑笑道:“這是心病,沒法子治,十餘年來我那曾胖過?”
  燕鐵衣不願勾起老友的悲傷回憶,他忙笑著岔開話題:“大郎中,你那寶貝兒子近來可好?”
  石鈺咧著嘴,苦笑道:“好,好得很,你知道小柱兒是我的命根子,我對他呵護之周到,就算他親娘在世,也不過如此的了。”
  目光一閃,燕鐵衣發覺熊道元正肅手站在迴廊盡頭處,他提高了聲音道:”道元,鈺兄來訪,你怎的不早些通報?我也好大開中門相迎,沒得卻叫人家說我燕某人擺臭架子呢!”
  熊道元忙道:“回稟魁首,是石先生--。”
  石鈺搶著說道:“老友記,可別錯怪了道元老弟,我才一上門,他就急著來向你傳報,是我攔住了他,自己人,何必來這套繁文縟節的虛禮數?我一向明白你在這裡,就直接來了,喏,這樣不是方便得多麼?”
  燕鐵衣一笑道:“貴客臨門,理該恭迎才是呀!”
  石鈺道:“別扯了,我又不是第一次來,算是什麼貴客?”
  挽著石鈺臂膀走向居處,燕鐵衣邊付邊道:“一年多來,都好吧?”
  點點頭,石鈺低回的道:“還不是老樣?懸壺行醫,讀書課子,平時我連大門都懶得邁。”
  燕鐵衣道:“你可別光顧著賺銀子,啃書本,你那幾手把式亦屬一絕,卻也荒廢不得呀!”
  石鈺步下台階,笑得有點苦:“偶而也練練,但總提不起勁來,行醫是為了生活,讀書乃為消遣,江湖上的打打殺殺,業已令我厭倦。”
  燕鐵衣一哂道:“身為江湖人,難避江湖事啊!”
  側過臉來,石鈺道:“瓢把子,說起江湖事來,你最近真是聲威越盛了,常德‘大森府’何等勢雄?卻他被你弄了個人仰馬翻,幾乎潰散,我委實佩服你的本領!”
  燕鐵衣淡然道:“以暗打明,取巧罷了,說不上什接光彩。”
  微微一笑,石鈺道:“老友面前,你也作興客套啦?”
  燕鐵衣道:“人嘛,自謙點總是好的。”
  於是,兩人相視大笑,舉步進入“黑雲樓”的小廳中。
  不拘形跡的坐下,石鈺啜了一口僮僕獻上的香茗,深深噓了口氣:“平常時,你都做什麼消遣呀!
  笑了笑,燕鐵衣道:“堂口裡的大小瑣碎事不少,夠頭痛的,有時候也奕奕棋,看看書,卻不及你有儒者之氣。”
  石鈺的眼睛望著寶藍蓋杯口上,——上升的熱氣,平靜的道:“不大出去走走?”
  燕鐵衣聳聳肩道:“出去大多為了辦事,否則便是推辭不掉的酬酢,賞心清遊,卻難得有這樣的閒情逸致。”
  又啜了口茶,石鈺笑道:“今天有事麼?”
  燕鐵衣道:“幾樁例行會商罷了,怎麼?你要我陪你?”
  石鈺安詳的道:“想約你到附近幾處山林水泉走走散心,咱們倆可也有段日子沒好好的把晤了,但你如果不得閒,就算了。”
  燕鐵衣笑道:“不要緊,可以交待屠長牧代我主持,你老哥大老遠跑來,我敢不奉陪麼?別說只這是樁小事,天大的問題,也得丟開先湊合你。”
  猶豫了一下,石鈺的唇角肌肉不由自主的急速抽動著,像是十分艱辛的道:“我看,你就不用出去了,我獨個兒逛逛也罷。”
  燕鐵衣忙道:“什麼話?我一定陪你四處走走,一天不盡興,咱們多玩幾天也無妨,這次你得在我這裡多盤桓些時。”
  石鈺的表情忽然顯得有些錯雜,也有些怪異,他講話的時候好似害著氣喘病似用力呼吸著:“瓢把子,你無須這麼遷就我,我其實也--。”
  打斷了他的話,燕鐵衣笑道:“你這人怎的變得嘮叨起來啦?大郎中,莫非人的年紀一大真就喜歡囉嗦了?”
  石鈺勉強笑道:“我只是怕耽擱你的正事--”
  燕鐵衣道:“全是些歪事,不管它了,待會午膳我叫他們擺席為你接風,吃完飯略略休歇一下,我們哥倆就出門,對了,你打算到那兒去逛?”
  石鈺吶吶的道:“‘虎山林’、‘玉瀑泉’,是不是太遠了點?”
  有些意外的一怔,燕鐵衣隨即笑了:“好傢伙,還說‘附近’的山林水泉呢,‘虎山林’在三百里開外,‘玉瀑泉’更遠,近四百里路了,我還當你是想到十來里外的‘小香山’古剎去參禪。”
  石鈺眉目低垂:“我也認為遠了些,瓢把子,我看算了。”
  燕鐵衣沉吟了一下,毅然道:“我們去,好歹自己也輕鬆兩天,就算我替自己放假慰勞自己吧;三四百里路,騎快馬來回,加上遊賞的時間,至多也只是四五天而已,堂口並無急事待理,老哥哥,我就奉陪到底了。”
  拱拱手,石鈺的口氣反倒十分沉重了:“真是賞臉,瓢把子。”
  燕鐵衣端詳著老朋友,道:“大郎中,你好像心頭有事?”
  悚然一驚,石鈺笑得相當不自然:“沒有呀,我心頭會有什麼事?”
  燕鐵衣平靜的道:“你神態之間,頗蘊憂色,且言談舉止也失去你慣有的安詳與恰然之態度了,好似老在揣摸什麼,斟酌什麼,也似是希望什麼,又怕什麼的樣子;大郎中,近來是不是有問題疑難困擾了你?若有就說出來,讓我這小老弟替你出出主意。”
  青虛虛的臉孔變得微見灰白了,石鈺唇角的肌肉又抽搐起來,他連忙否認:“絕對沒有什麼煩心的事,你別瞎猜了……”
  凝注著對方,燕鐵衣低沉的道:“沒有最好,如果有,你別忘了我這做老弟的;大郎中,或許我有力量幫助你解決某些困惑。”
  石鈺吸了口氣,笑笑道:“先多謝了,瓢把子,你對我的隆情高誼,我是終生不忘的,設若我真遇上了麻煩,不來找你幫助又能找誰?放心吧,我好得很,約莫近來心緒不暢,精神煩躁,或有失態之處,你也包涵則個,我想,四處走走,就會好了。”
  點點頭,燕鐵衣道:“不錯,有時心裡煩,到外面看看,逛逛,是會舒暢得多,大郎中,這一次有我陪你,包管你幾天下來愁躁全消,笑口常開!”
  石鈺的形態恢復了平靜,他緩緩的道:“你帶不帶人侍候?”
  燕鐵衣道:“你說呢?”
  想了想,石鈺無所謂的道:“我是獨來獨往慣了,就怕你金玉之體,缺不得人使喚呢。”
  哈哈一笑,燕鐵衣道:“扯淡,我那有你說的這等嬌嫩尊貴法?若論對吃苦受罪的耐力我決不比你差;也罷,就誰也不帶,只我們哥倆平行,亦落得清靜自在。”
  不拘形跡,石鈺舉起茶杯,笑道:“瓢把子,謝你賞臉結伴由一遊,你也明白,除了你,我連個傾吐心中積鬱的朋友也難找!”
  燕鐵衣也舉杯道:“忝為知交,我不為君解愁消憂,夫復誰尋?”
  於是,兩人齊聲笑了起來。
  燕鐵衣放下茶杯,起身走到門口,大聲道:“厚德,通知廚下備筵為石先生接風,另外把我的隨身衣物用具收拾好,並告訴大領主,我下午要出門消散幾天。”
  ※        ※         ※
  “虎林山”景色之優美清奇,乃是北地有名的,一片翠綠蓊鬱的森森林木覆映著全山,形成了一片盈碧幽爽的雅靜,在或是峭拔、或是雄偉的峰嶺崖巒之處,隱約可見一些道觀庵院的簷角殿脊,展露于青碧之中;人到了這裡,不覺自心平氣和,俗慮全消,便不脫塵,也帶著那麼幾分脫塵的意味了。
  燕鐵衣與石鈺到了這裡,一路上指指點點,談笑風生的盡情遊賞著這名山風光;燕鐵衣尤其專心一意的要使老友消憂解悶,更竭力想出些甚至誇張的法子以令石鈺展顏開懷。
  真摯的友誼首在於彼此的諒解,燕鐵衣對石鈺便是如此,他知道石鈺是個傷心人,也是個長年將自己禁錮於灰黯歲月中的失意者,石鈺這些年來一直很悒鬱,也很落寞--自從他的妻子在十年前過世之後。
  石鈺號稱“鬼手郎中”,非但懷有精絕的醫術,也具有一身高張的武功,只是,他的人卻長像奇醜,遂使他無形中孕育成一種自卑心理,他不願參加熱鬧的場合,不喜歡應酬,甚至厭惡人多的地方,他把自己拘禁在一個狹窄侷促的小天地裡,他極不樂意同任何沒有必要的人士交往,對女人則更甚。
  歲月是不饒人的,他這種孤僻又帶著點逃避現實的生活方式,使他極少朋友,更便他到快近四旬年紀了還沒有娶到一房妻室。
  但人的命運乃是無可捉摸的,要來的,去了,要去的,卻又來了,造化往往喜歡落在不相信造化的人身上;有一年,石鈺將鄰鎮一個少女的絕症治好了,這個少女以及她的雙親,便在感恩圖報的心理下將這少女的終身許配了石鈺。
  那是個非常美麗的女孩,美得出奇,美的叫人迷戀,更難以想像的是--她在與石鈺未來的幾年夫妻生活中,竟然全心全意的熱愛著石鈺,她不但奉獻了她的身體,更奉獻了她整個的情感,關注,與生命中一切所能奉獻的,她和石鈺的年齡幾乎相差了二十歲。
  又要談到造化了;石鈺和他的妻子結構四年,四年的雙棲生活,是他一生中最絢爛光耀,也最美滿甜蜜的時間,他活得從沒有像在這四年中如此的起勁過,他不再孤僻,不再自卑,更不再落寞,他抬頭看人,正眼視物,在感覺上,他突然覺得擁有了驕傲,在人世間,再沒有使他可以退縮的理由,他以同樣的全部心力來熱愛他的妻;四年一瞬即過,美好的日子尤其比一瞬更快,石鈺的妻子就在為他生下一個兒子之後,那年冬天,忽然得了一種症名叫做“臟虛潰”的絕症,任是石鈺醫術超凡,卻也未能挽回他愛妻的生命,於是,造化弄人,給了石鈺窮其一世裡最甜蜜的四年歲月,又奪回了他活著的全部生趣,四年只羨鴛鴦不羨仙的日子結束了,石鈺對人生的希望也就此結束了。
  當他妻子埋進土里的那一天開始,他的整個心靈也跟著埋了進去。
  石鈺所以還能在這樣沉重的打擊下繼續活下來,只有一個原因--為了將他的兒子撫育成人,這是他與妻子四年恩愛中所唯一留下來的結晶;孩子生像酷肖母親,乖巧可愛。也只有在孩子身上,石鈺方能尋回那夢樣的溫馨回憶,方能依稀看到亡妻的神韻,他愛孩子,把他對亡妻的愛,對骨肉的愛,雙份重疊起來加到孩子的身上,他用自己的全生命來愛他的孩子,他愛到幾乎發狂的地步,他可以為他的孩子作一切事甚至是去死!
  石鈺的孩子今年滿十歲了,學名叫石念慈,小名是“柱兒”。
  燕鐵衣與石鈺結識很早,算起來也有十二、三年的交情了,因此,他對石鈺的個性及為人都很清楚,尤其清楚石鈺這一段痛苦的過往,燕鐵衣一直想找機會慰藉一下他的這位老友,真心誠意的替石鈺分憂,現在,他有了這次的機會,怎能不盡力?
  兩個人本來騎著馬在潔淨彎曲的青石板山道上遊賞,如今,乾脆下了馬來步行了,這樣,似乎更能獲得朝山探幽的樂趣。
  在笑語歡暢的氣氛中,石鈺望著遠峰那一抹淡淡的流雲,若有所感的道:”瓢把子,你在江湖上稱雄多年,有沒有想到過人生一世,彷同浮萍一寄?悲歡離合,皆無定數,而人的命運,更似那天上雲彩,今日據此,明朝便又不知飄向何處何地。”
  燕鐵衣寓意深長的道:“我相信的不是命運,而是人定勝天的勇氣與毅力,說憑著這點信心,我便經過了多少次凶險艱困,渡過了驚天的腥風血浪,因而奠定了今日這一點小小的基業,大郎中,命運往往是由人來創造的,太迷信它,反而為其所製。”
  淡然一笑,石鈺道:“你很看得開。”
  燕鐵衣道:“我要活下去,領著許多人活下去,如果我否定了自我的意識,而去依附虛無的命運,大郎中,我便早被人吞沒了。
  注視著燕鐵衣充滿朝氣的煥發面龐,石鈺道:“你的氣色真好,紅中泛白,白裡透紅,目光充盈,神足精旺,越是久不見你,你倒更年輕了。”
  哈哈大笑,燕鐵衣道:“天門冬、地骨皮、厚朴、左為膀胱、右是疝氣,三根蔥子,兩片生薑,吃了降火安心。大郎中,說著說著,你就三句話不離本行啦。”
  也是十分有趣的笑了,石鈺道:“你在那裡聽到這幾句歪對,卻拿來調侃我們行醫的這一行?”
  燕鐵衣莞道:“大郎中,調侃不敢,以此寫照懸壺者的口頭經,倒也頗得神髓。”
  石鈺笑道:“瓢把子,有時候你真是詼諧隨和,我常常想,外頭不識你的那些人,還不知將你想像到了何等兇惡冷酷地步。”
  燕鐵衣道:“一個人,總不能讓天下人盡都了解。其實,人的名與他的本質,往往是大異逕庭的。譬如說,做劊子手心地善良的也不是沒有,只是他幹了這一行,不得不這麼做,但他內在的想法與心性卻不為人所知了。”
  石鈺頷首道:“我知道,瓢把子,你一向是個斷得清,分得明,恩威並濟的英雄!”
  燕鐵衣豁然笑道:“別給我戴高帽子了,大郎中。”
  走在青山石道上,在一片碧綠青翠的景致中,此際就只有他們兩人的談笑聲,回盪於幽靜的空氣裡,腳步聲與馬蹄聲,悠閒脆落的交雜相應,便越覺得怡然自得了。
  抬頭從林間隙中望瞭望天時,石鈺道:“該找個地方歇午用膳了。”
  燕鐵衣笑道:“你不說,我還不覺腹飢,經你一提,可不真有點餓了?”
  極目眺視,他又道:“今天不是朝香拜神的日子,這裡相當冷清,不知山上的觀院與可備得有素齋待客?”
  石鈺道:“一定有,‘虎林山’為道家勝地之一,又是北面有數的靈山,此處道觀,何止幾十?隨便到一座,也能混出一頓素齋來。”
  燕鐵衣道:“這裡你比較熟,可知道那一座道觀的素食可口?”
  沉吟了一下,石鈺道:“倒是有一處小道觀的素食特別清淡雋永,食後餘味無窮,這座小道觀地方極為偏僻,是而不甚出名,我怕太遠了。”
  燕鐵衣忙道:“不要緊,遠近全是一樣,橫豎我們出來就是玩賞山水的,只要盡興,何妨窮幽探勝,更進一層?走罷,我們去那裡好好吃上一頓。”
  石鈺猶豫著道:“地方在後山腳下,你不在乎尚須攀過這道側嶺?”
  燕鐵衣笑道:“當然不,大郎中,咱們今天便玩個痛快。”
  兩人一邊朝目的地走去,燕鐵衣又問:“那座素食特佳的小道觀,可有個觀名?”
  點點頭,石鈺低沉的道:“叫‘長春觀’。”
  在嘴裡念了一遍,燕鐵衣道:“我實在佩服你的雅興,居然這麼荒僻角隅的所在都遊遍了,換上我,就沒有這樣的閒情逸致啦。”
  石鈺的表情竟有些陰晦,他興味索然的道:“人到了心緒惡劣,無以自遣的時候,所作所為,連自己也都感到莫名其妙了,像那樣的地方,我真不想再去上--”
  燕鐵衣輕輕的道:“你如不想去,我們就不去也罷。”
  似是悚然驚悟了什麼,石鈺趕忙強笑道:“我們還是一起去吧,我知道你一向是個美食者,山上其他各處的素齋俱甚粗礪難,若講口味,也就只有‘長春觀’較佳,別管我方才說什麼,既決定了,還是照往。”
  燕鐵衣誠摯的道:“放開心懷,大郎中,不要淨想著那些惱人愁人的既往,回過頭來看看,人世間也仍然不差,至少,你也該落個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情調才是,否則,未免也就太苦你自己了。”
  石鈺笑得常點兒酸:“瓢把子你的關切,令我越加汗顏心愧,我……”
  擺擺手,燕鐵衣道:“不說這些了,我們是由來消散的是不是?如果我陪著你出來消散,反倒惹起你的不歡,那我這個‘侍遊’可不就等而下之,變成個楞頭了?”
  石鈺用力擠出一抹笑容,嗓音卻更有些沙啞:“你對我真好,瓢把子……”
  燕鐵衣笑道:“又來了,你!”
  兩人一邊朝後山腳“長春觀”的方向走,石鈺的話就越少,而他的興趣亦越見低落,非但低落,更且神色沉重,舉止也怔忡起來。
  這些,燕鐵衣全看在眼中。但是,他卻非常原諒並且同情石鈺。
  燕鐵衣想那“長春觀”可能是當年石鈺攜同亡妻去過的地方,如今又往,物是人非,觸景生情,自然心中悲楚不樂也或許是石鈺曾在那裡有過一段什麼不為人道的回憶,在那裡隱藏過某樁情感上的秘密,這才會越近斯地越加惘然……。
  心中忖度著,燕鐵衣不覺更為歉疚,若非為了自己貪戀美食,也不至令老友重履舊地,平增嗟嘆;走著走著,他幾乎不想去了。
  數次想啟口改勸石鈺另挑地方,但燕鐵衣一見老友神態的陰晦沉重,又再三回了到口邊的話,他斟酌著--也罷,便等於伴著石鈺憑弔舊跡吧。
  石鈺的表情是凝凍的,僵硬的,臉上的斑斑坑痕也似乎反映著點點痛苦的蒼白,他一路上極少開口,金魚眼中的光芒迷茫而錯雜,從側面看過去,他的唇角肌肉又在一陣一陣不停的抽搐著了。

runonetime 2008-06-02 05:46 AM

第40章 長春觀 毒酒斷義

  “長春觀”座落在“虎林山”後出的北麓,那是一處極其荒涼僻靜的地方,在這裡,幽幽的林木看上去不再青碧流翠,反而現著一種壓窒人心的森冷黝暗,天日也宛似暈朦了;叢生的雜草沒脛,遠山蒼峰寂然相對,全罩在那一片淡漠清寒的疏氣裡,好一付淒落的景像。
  背後是濃郁的山林,四周是雜草叢生,一條崎嶇起伏的羊腸小徑蜿蜓來到這“長春觀”
  ,一間正堂,左右偏殿的“長春觀”,卻顯得那樣的殘舊古老,破損的建築,有如一個衰朽襤褸的老人,是恁般的灰蒼,又恁般的淒涼。
  燕鐵衣隨著石鈺牽馬來到觀前,那堵短牆早已頹坍,在斑駁崩缺的麻石台階前,兩人拴住坐騎,拾級進入正堂。
  四處巡視著,燕鐵衣搖頭道:“這地方怎麼如此破落法?”
  苦澀的一笑,石鈺低聲道:“觀於此,香客遊旅自少,而香火不盛,那來的錢財整修維持!”
  燕鐵衣笑笑,道:“出家人也少不了俗問的銀子,心不入紅塵,這副皮囊卻少不了人間煙火的供奉,說出來,未免有點可悲亦復可笑。”
  踏進觀門,嗯,裡頭尚稱潔淨,神壇上供的是三清祖師,灰黃的布幔兩邊拉起,神前那只剝的銅爐中捻著三只線香,青煙一縷,——飄落;一具簽筒也泛了黑,筒裡的竹簽大約好久不見人摸了,上面結著幾根細細的蛛絲。
  壇前的軟墊露出了內襯的棉絮,面上已經洗磨得白灰薄裂,那邊窗下擺了兩張椅子,材料不錯,但油漆脫落,臂靠處原嵌的雲母石也裂了好些紋槽,連窗上的冰花格子都殘缺不全,糊窗的棉紙處處裂口。
  這座小道觀,可真像家破落戶。
  燕鐵衣輕輕道:“大郎中,我看這座道觀的一副淒寒樣子,是否還有能力擺出一餐素齋來,實在頗有疑問。”
  石鈺道:“這個大概還不成問題,觀裡的道士雖窮,但自己種菜磨漿,吃的還弄得出,好在素食也就是那麼樣,不比葷席的五顏六色花式多。”
  燕鐵衣道:“希望不至為難他們,事後,我們多奉香油錢也就是了。”
  移步向左邊偏殿,石鈺邊道:“我這就去招呼廟祝。”
  他才要來到那邊的半月形門前,一個瘦得形銷骨立的灰抱老道,已自門內走出,老道見堂中兩人,初是微怔,隨即單掌問訊,顫生生的高宣道號:“無量壽佛,二位施主駕臨小觀,貧道有失遠迎,請二位施主恕宥。”
  石鈺轉過身來,臉色木然,竟沒有回話。
  走上兩步,燕鐵衣拱拱手,笑道:“道長太客氣了,前來打擾,殊深抱歉,未知道長可是寶觀主持?”
  老道顴骨高聳,窄額削頰的黃臉上,展露出一絲笑容,稽首道:“祖師觀院,本乃方便之地,隨時歡迎各位施主蒞臨膜拜隨喜,施主等亦乃維持觀院香火之善士,迎之唯恐不及,怎有‘打擾’之謂?呵呵,貧道‘化玄’,正乃小觀主持。”
  燕鐵衣又是一拱手:“失敬了,道長,我們哥倆乃是久聞寶觀素食美味可口,別具風格,忍不住這口腹之欲,特自前山趕來,尚祈賜下一餐品品,香油膳費,自然加奉不誤。”
  老道頓時笑開了他的癟嘴,露出一口殘缺不全的黃牙來,他眯著眼道:“小觀地處僻隅,香火冷清,但素齋口味,卻確實超乎虎林山其他觀院,施主等既是聞名而來,足證小觀齋奉,仍有一之值,呵呵呵……”
  燕鐵衣忙道:“這個當然,尤其我們這位老友石鈺兄,更對寶觀素食推崇不已,還是石兄引路,帶我前來瞻仰的。”
  老道人又連連向石鈺稽首:“無量壽佛,貧道多謝石施主之廣宣推引。”
  石鈺的唇角跳了跳,帶著厭惡的語氣道:“好了,不用客氣了!”
  這自稱道名“化玄”的老道人,深陷的一雙小眼,極快極快的閃掠過一抹冷厲的光芒,但他卻仍舊笑呵呵的,以他那微顫的聲調道:“石施主堪為小觀知音,貧道必定囑咐廚下,加意講求色香味之調理。”
  石鈺面頰的肌肉往上扯了扯,非常僵硬的道:“多謝了。”
  燕鐵衣有些好奇的問:“道長,寶觀除了道長之外,尚有几位法師呀?”
  “化玄”老道笑道:“小觀狹小冷清,除了貪道之外,只有兩個小徒弟。”
  燕鐵衣道:“春燈黃卷,日夕面對山林幽峰的歲月,因是安靜怡然,超脫世囂,但可也夠寂廖孤單的了。”
  老道異常平靜的道:“過慣了,倒也習以為常,自得其樂。””
  這時,石鈺像有些不耐的催促道:“道長,我們肚子餓了,還是請你快點交待廚下整治飯食吧!”
  老道連連應是,臨去前,猶殷勤的道:“稍候便在左偏殿侍膳,貧道走去吩咐,二位施主略請寬坐,小徒即來奉茶。”
  待這位老道人離開之後,燕鐵衣不由低笑道:“大郎中,我看這位老道爺瘦得一把骨頭,好像許久不曾吃飽似的,見了他,越發不敢相信他這裡是以‘吃’而聞名的了,連主持都‘排’成了這樣,那還有什接好東西待客。”
  石鈺咧咧嘴,心不在焉的道:“有些人天生便是瘦的體質,任什麼山珍海味也吃不胖的。”
  燕鐵衣道:“他見了我們來此,可真是高興呢,看他那種殷勤的樣子,約莫好久沒有香客信士到此奉獻隨喜了,等一下,倒要多捐上幾文。”
  石鈺有些不安的捏著自己的耳垂,強笑道:“瓢把子,你一向是慷慨出名的。”
  背著手流覽四周,燕鐵衣道:“大郎中,你怎麼找到這地方來的?。”
  石鈺的身子僵直了一下,他似乎在忐忑:“你是說--”
  燕鐵衣笑道:“我是說,這個地處如此荒僻的小破觀,你又是如何找了來的?”
  暗中籲了口氣,石鈺道:“在幾年以前,我就來過了,也是聽人提及。”
  燕鐵衣不經心的道:“專來吃他的素食?”
  石鈺謹慎的道:“也不完全。”
  笑笑,燕鐵衣轉過身來:“莫非,你在此處尚有隱情?”
  神色變了變,石鈺侷促又緊張的道:“這--個我不懂你的意思。”
  哈哈一笑,燕鐵衣道:“看你那副做賊心虛的樣子,沒有關係,你可以不必告訴我;據我猜想,這座小道觀你所以要來,恐怕不全為了這裡的素食好,約莫是,此處有什麼值得你回憶和懷念的事物吧?”
  如釋重負的跟著笑了,石鈺微現尷尬的道:“我若不說,你可介意?”
  燕鐵衣搖搖頭道:“當然不,我已聲明在先,你可以不必相告;大郎中,雖然似你我這樣的至交好友,卻仍免不了有點小秘密存在,那屬於個人自我小天地中的憧憬與慰藉,無論這點秘密是美好或痛苦,卻也是一種純屬自己的享受,所以,你無須揭示,我了解,同時,也不願向你的心靈裡去挖掘。”
  石鈺突然激動的道:“瓢把子,你是我這一生中少見的好人。”
  燕鐵衣一哂道:“又來了,你最近別的沒學到,怎麼倒專學會了講客氣,你我這等關係,客氣多了反而見外。”
  唇角的肌肉又在抽動,石鈺像是極力在與他自已掙扎著:“瓢把子,我……我想告訴你……。”
  燕鐵衣擺手道:“看你,又要客氣啦?”
  用力扭絞著雙手,石鈺咬咬牙,剛一張口,偏殿門裡,人影一閃,一個濃眉大眼卻似楞頭楞腳的年輕道士業己出現,他搶前兩步,稽首道:“家師吩附,請二位施主移至偏殿奉茶侍膳。”
  石鈺面已青白的與那年輕的道士回目相觸,道士的目光卻在與他相觸的一剎那變為狠酷無比,石鈺不禁機伶伶的打了個冷顫,一話不說,攜著燕鐵衣的手,急行走向左偏殿。
  ※        ※         ※
  這是一桌樣式不多但卻異常精緻可口的素齋,色香味三者調配俱佳,金黃色的油炸素雞,嫩白綠翠的三絲豆腐淡乳色的筍尖,碧油油的青韭夾心,濃稠的菜泥湯,另加一碟香酥餅,一碟小春捲,居然還有一壺竹葉青好酒。
  “化玄”老道側坐一旁相陪,那個表面上看去楞頭楞腦的年輕道士,則在旁邊殷勤侍候著。
  燕鐵衣一邊頻頻用菜,一邊聲聲誇讚:“好,果然不錯,非但精雅,更且可口,我還是第一次到這麼美味的素食。”
  “化玄”老道笑得兩眼成了一條縫,他十分得意的道:“施主請再這味原汁筍尖,可是剛摘下的新鮮苞筍尖現蒸的,入口即化,餘津清香;呵呵,小觀這門手藝,倒可堪博一顧吧。”
  燕鐵衣挾了一筷筍尖咀嚼,唔唔點頭:“太妙了,太妙了。”
  “化玄”老道一指油炸素雞:“這盤炸素雞,香脆適中,風味絕佳,乃是小觀不傳之秘,施主,請試試。”
  燕鐵衣箸不停舉,大快朵頤,直吃得淋漓盡致,一邊侍候的年輕道士,又頻頻為他杯中添酒,那酒,森綠澄翠,異香撲鼻,燕鐵衣在“化玄”老道的殷勤推介下,不禁連乾了十多杯。
  石鈺卻滴酒不沾,甚至菜也很少去動,除非在“化玄”老道的連番注視下,他才萬不得已似的,稍稍舉筷撥弄幾下,倒像是應景一樣了。
  吃喝著,燕鐵衣笑對石鈺道:“大郎中,你推介這‘長春觀’的素齋好,真是一點不差,可口極了,有機會,咱們哥倆再來這裡,好好吃上幾頓。”
  “化玄”老道笑道:“歡迎歡迎,無任歡迎之至。”
  但石鈺的形態卻非常沉重--沉重到變為痛苦了,他的臉色一陣一陣的變化,額門上竟然泌出了汗珠,每一舉箸挾菜,那雞爪似的手指,都在仰止不住的抖索,尤其是,他極力避免接觸到“化玄”老道的視線。
  終於,燕鐵衣查覺出了石鈺的異狀,他關切的問:“大郎中,你怎麼了?氣色這般難看?手也好像有點發抖,那裡不舒服麼?我著你很少吃菜嘛,酒更點滴未沾,怎麼回事?”
  石鈺的目光掃過燕鐵衣面前的小瓷杯,杯裡,又只剩下三分酒了,燕鐵衣喝得不少,也喝得快,這是他覺得酒味特別香醇的原位,但那色澤悅目的碧綠酒液,在石鈺眼中卻宛似毒藥一樣令他不敢多看!
  “化玄”老道又勸道:“來,來,施主乾了,讓小徒再為施主斟滿。”
  燕鐵衣大笑著一口乾盡,年輕道士迅速又在他杯中將酒添滿;燕鐵衣心中十分同情這座破落道觀的主持師徒們,他以為,人家所以如此奉承巴結的原因,無非只在於事後多得幾文香油錢罷了,窮苦,不但是凡俗之人不好忍受,天外之士又同嘗能夠甘之若怡呢?
  因此,他為了表示完全接受對方的好意,也為了表示欣賞眼前這一餐美食,他越發放懷吃喝起來,甚至已打算好要賞給道士們多少銀子了。但,他卻忽略了石鈺這反常情形中,所隱含的絕大危機!
  石鈺的唇角抽搐得更急了,臉色也越見青。
  燕鐵衣又舉簷挾菜,邊笑道:“大郎中,你介紹的美食,怎的你自己卻吃得這麼少?”
  說著話,他筷子上挾著的菜餚卻突然沒有挾穩,完全落在桌上,微微一怔,他又用筷子另外去挾,但是,他的手指竟像僵木了一樣不聽使喚了!
  最初的反應,燕鐵衣以為自己一時失慎,但跟著,他又以為自己酒喝多了,可是當他的手指覺到僵木的一剎那,他不禁全身觸電似的起了一陣痙攣!
  四周,是一片死樣的寂靜。
  燕鐵衣覺得背脊泛寒,因為他又發現,自己的手臂也開始麻痺,胸口悶窒,且血流遲滯,甚至,連腦子裡也開始有了暈眩翻騰的跡像!
  這不是喝多了酒,他知道,酒喝多了決不是這樣的情形,唯一的解釋是--他中了毒!
  緩緩的,他抬起了目光,迎著他的,是另三雙眼睛,“化玄”老道追,那年輕道士,以及石鈺!
  “化玄”老道與年輕道士的眼神是極度緊張,極度迫切,又極度焦灼的,而石鈺的眼神卻是,那般的顫慄,那般的羞愧又那般的痛苦!
  現在,不知何時,他們三個人都已離桌站出了老遠。
  吃力的,艱辛的收回了僵木感越來越重的手臂,燕鐵衣在這收回手臂的過程中,業已大致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但,他卻十分迷惘,更十分傷感。
  坐在那裡,燕鐵衣的視線已經有些模糊了。眼前,像輕輕升起了一層薄霧,瞳孔上宛如貼罩著一層半透明的心膜,他竭力鎮定著自己,腦中意念飛快轉動。
  “化玄”老道的聲音顫抖又惶恐,他在急促的問:“石鈺,藥力發作了麼?”
  石鈺木然點頭,沒有哼聲。“化玄”老道又沙啞的道:“姓燕的如今情形怎樣?有沒有反抗的能力?他的功夫尚能發揮幾成?”
  石鈺悲痛逾恆的道:“不要問我,剩下的全是你們自己的事了!”
  “化玄”老道又急又怒的叱喝:“姓石的,不要忘記你有什麼把柄握在我們手上!”
  石鈺尖聲的大叫:“你們要毀諾?”
  夜梟似的桀桀怪笑,“化玄”老道接著又厲聲道:“石鈺,姓燕的在未曾擒牢,或伏誅之前,我們就不能履約,這也是我們早已告訴過你的,所以,你還是看明白點,盡力幫我們收拾下姓燕的才是上策!”
  石鈺激動的吼罵:“你們已陷我於不義,如今又來會迫我助紂為虐,更進一步的做絕?
  你們這些卑鄙齷齪的畜生,下流無恥的豬狗。”
  “化玄”老道暴喝:“閉住你媽的那張臭嘴,姓燕的今日若不受縛,你與你那寶貝兒子,都不要想活下去!”
  石鈺青臉變赤,嗔目悲叫:“老奴才,我不能再幫著你們為惡,我已叫你們將我終生培育的人格自尊破毀了,你們迫我出賣我的挈友,你們卻不能再逼我,踐踏我僅存下的一點天良。”
  大喝如雷,“化玄”老道叱道:“屁的天良,屁的人格與自尊,你除非幫著我們收拾下姓燕的,否則你同你兒子連個死處也沒有,我們不會饒你,‘青龍社’更不會!”
  燕鐵衣仍然端坐不動,低眉垂目仿若入定,但是,他的頭頂上卻冒出了騰騰的白霧--他正在把握這短促的時間,傾力運注一口保命真氣,以逼除體內毒素!
  就在這時--偏殿前後門外人影連閃,十多條大漢飛掠而入,隱約中,外邊院子,屋脊瓦面,全傳來衣袂的飄掠聲,與腳步的奔移聲,頹然此處已被層層包圍了!
  奔進偏殿來的十多名大漢,倒有五個是一身大紅的裝束紅色的頭巾,紅色的勁裝,紅色的披風,以及紅色的密扣靴。五個人這一進來,便宛似燃起了五團猩赤炙熱的烈火!
  五名紅衣人中,一個寬緊臉膛,獅底海口,虯髯宛若鋼針般彪形巨漢、首先注視了燕鐵衣須臾,轉過來,沉冷的詢問“化玄”老道:“賀大哥,姓燕的著道了!”
  被稱做“賀大哥”的“化玄”輕輕點頭:“著道了,看樣子中毒已深,只不知深到什麼地步?還有沒有掙扎的力量?”
  虯髯巨漢瞠著石鈺,厲聲道:“毒是你下在酒裡的,毒性的徵候反應,姓燕的現下情況如何,只有你最清楚,你還和呆鳥一樣楞在這裡,裝你奶奶的什麼蒜?”
  那“化玄”低聲道:“方才我問過他,這傢伙硬是不肯說,還和我爭執起來。”
  虯髯巨漢神色狠毒的道:“姓石的,你是不想要你兒子的性命了?”
  石鈺的臉上青白一片,五官怪異的扭曲,汗下如雨,全身慄慄抖索,整個人都像要崩潰了,但是,他仍沒有說話。
  站在虯髯巨漢身邊的另一個紅衣人--那是個獨目,鼻如鷹勾,前腮薄唇的陰鷙形狀人物,姐冷一哼,冰寒的道:“老大,問不問姓石的全是一樣,燕鐵衣是個強悍傲倨的角色,攻擊性最是旺盛,素喜採取主動,如果他不是中毒過深,無法反抗,如今豈會這等老實的瘟在那裡,任由我們圍困包抄?”
  虯髯巨漢連連點頭,道:“不錯,老四說得有理!”
  “化玄”言道:“那麼一起動手把姓燕的擺平吧,早點奏功也早點安心,媽的,這小子如同毒蛇猛獸,難惹難纏,弄不好,沾上就要脫層皮!”
  虯髯巨漢狠狠盯了石鈺一眼,暴烈的道:“石鈺,你給老子們乖乖站好在這裡,不得輕移半步,否則,那種後果你也明白,老子們拎著你兒子的小命,如果你不在乎,老子們便分這小王八的給你看。”
  他正說到這裡,包圍著燕鐵衣的十餘名大漢之一--那個麻臉招風耳的紅衣人,突然驚恐惶急的怪叫起來:“老大,老大,快來呀,姓燕的滿頭霧氣越冒越盛,那不像是毒發之狀,亦非酒汗蒸發,我看像是姓燕的正在運功排毒!”
  這一叫嚷,偏殿中的這些凶漢惡客立時起了一陣騷擾驚亂,除了石鈺之外,所有的人完全擁向了桌子四周,將端坐椅上的燕鐵衣團團圍緊!

runonetime 2008-06-02 05:47 AM

第41章 大紅七 設伏八面

  仍然紋風不動的坐在那裡,燕鐵衣的面龐上這時湧現的是一片緋紅,紅得有如火炭一樣,他滿頭滿臉的大汗,毛孔中排出的霧氣猶在緩緩升散,他的全身衣衫都已被汗水濕透了,而他依舊低垂眉目,仿同老僧入定,似是渾然不覺周圍的險惡場面。
  虯髯巨漢細細注視,又驚又疑的憤怒大吼:“石鈺,這是什麼徵狀?姓燕的是在運功排毒,還是毒性發作後的反應?”
  孤伶伶站在一偶的石鈺嘴唇緊閉,沒有回答。
  眼睜如鈴,虯髯巨漢暴跳如雷的喝罵:“我操你的老娘,姓石的,你倒是開口說話呀,你是他娘的聾了啞了麼?燕鐵衣這是什麼徵狀?”
  石鈺乾脆閉上了眼,不聞不問。
  那麻臉的紅衣人怪叫起來:“老大--先宰了姓石的那個小龜孫再說!”
  這一句話頗生效力,石鈺突然睜眼,咬牙切齒:“你們這群趕盡殺絕,人性全無的野獸!”
  虯髯巨漢粗厲的道:“再不點明出來,石鈺,老子就馬上下令零剮了你的兒子!”
  唇角的肌肉急速抽搐,石鈺痛苦的道:“這…你叫我怎麼說……”
  虯髯巨漢又急又恨的高叫:“來人呀,給我活剮了姓石的那個小鰲羔子!”
  全身一震,石鈺幾乎聲淚俱下的尖嚎:“好,好,我說,他,他是在運功排毒!”
  一片驚叫怒罵聲隨即亂成了一團,虯髯巨漢的額門青筋暴起,口沬四濺的惡聲咒罵著:
  “**養的石鈺,你居然還敢幫著姓燕的拖時間?你他奶奶的這不是在算計我們?你個心竅不開,滿腦袋漿糊的王八蛋,我要叫你好看。”
  生著鷹勾鼻的紅衣人這時也慌了,他急切的大喊:“老大,快動手吧,別再只顧著罵人了,姓燕的若是將所有的毒素排除,咱們可就難以製住他啦,時間緊迫,延誤不得了哇!”
  虯髯巨漢聲震屋瓦的狂吼:“並肩子上!”
  圍轉四周的十多名大漢立時往上猛撲,各式兵刃耀眼生寒,銳風起處,完全向坐在椅子上的燕鐵衣招呼過去!
  石鈺急忙以袖遮眼。
  坐在椅中的燕鐵衣,直到這實在無法拖延下去的最後關頭,方才驀然展開行動--他連人帶椅的往後倒翻,而倒翻的一剎那,椅子凌空飛出,“嘩啦啦”一響,整張酸枝椅立時劈裂分散,一個手舞七節鋼鞭的漢子,便狂號著滿頭鮮血的摔了出去!
  燕鐵衣在坐椅飛拋的同時,貼地旋滾,一溜眩目的冷電伸縮閃擊,於是,又有三位仁兄慘叫如泣,六只齊脛削斷的小腿便血淋淋的散甩開去。
  虯髯巨漢揮舞著一對沉重的“熟銅人”,厲叱道:“圈穩了,圈穩了,拿準時機再上,不要亂哄亂闖。”
  倚在一根柱子下,燕鐵衣雙目大睜,微微喘息,他臉上那種火紅的顏色業已消失,代之而起的,卻是一種隱約的青灰;他已不再冒汗,不再有霧氣散發,他倚在柱子上,冷靜得就像一座石雕的人像般,無動於衷。
  偏殿中,人影晃閃,奔掠急促,各自在找尋有利的出手位置。
  但是,這種情景在燕鐵衣的眼中,卻是模糊的、蒙 的;他的視覺是一片茫然,宛若眼底下浮沉著濃密的霧,看出去,遠近盡是暈翳,人影的閃動,在他來說,只是極其含混的明暗線條童疊,而空間的亮度與陰影,亦只是這片茫茫白翳的透光,較明與較暗而已。
  他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了,視線仿佛罩進了無邊無際的混沌水底,他不知道他是眼球遭到了破壞,還是因為中毒才引起的目力障礙?他也不曉得這是永遠的 瞎,仰是暫時性的失明?
  心中的絕望、憤怒、痛苦、仇怨像火一樣燃燒,似怒浪般翻騰,他更有著無比的顫慄和悲傷--瞎了眼的人,還能稱得上是什麼英雄?多少年來的奮鬥掙扎,卻竟落了這樣一個形同殘廢的下場?而這個下場,卻又是最信任的朋友所賜予!
  一個人失去了視力,看不見東西,就和失去了生命沒什麼分別了,這不只是對世間萬物的欣賞來說,如不只對形象的感觸而言,更重要的是失去了視力,便失去了生命的保障,構成一切“活下去”的困難,什麼都看不見,如何達到衣食住行的目的?又如何創新未來的理想與遠景?尤其是,如何在充滿險惡詭異,危難血腥的江湖道上掙扎?失明的人是難以稱雄的了,失明的打擊,心理上更勝其實質的痛苦!
  燕鐵衣這時的絕望感受,斷非一個尋常人所能承擔,但是,他之所以不同平凡也就在於此了--儘管內心是這樣的傷痛悲切,他卻仍能在表面上,做到絕對的冷漠木然,他一如平昔在生死關頭前的鎮定與沉著,絲毫也不將內在的情緒流露於形,看上去,就如同他在任何一次對敵時的反應一樣。
  除了目不能視之外,他的頭仍是覺得暈沉,覺得漲痛,身體依然有著僵麻感,可是,卻比中毒時那最初的情況要好得大多了,這,不能不歸功於他善於把握時機,在那短促的空間裡竭力運氣排毒之故。
  他仍是幸運的,在他運功袪除體內毒素的過程中,業已逼出了十之六、七的毒量,否則,此刻他早就全身癱瘓,不能動彈了。
  當然,燕鐵衣身體上的感受,是他的敵人們所無法完全了解的,他們只判斷燕鐵衣已中了毒,武功的發揮上勢必大打折扣而已,他們不清楚實際的情形,甚至尚不知道燕鐵衣已失去了視力!
  這時,偏殿裡到處布滿了人,每一雙眼睛全部盯著燕鐵衣的動靜,毫不稍瞬,個個聚精會神,又是緊張,又是忐忑。
  沒有人敢搶先出手。
  雙方互持了片刻,除了沉重急促的呼吸聲,再沒有其他音響。
  心焦如焚的虯髯巨漢連連跺腳憤恨至極的叫罵:“好他娘又姦又狹的燕鐵衣,老子叫你裝態裝蒜,你他娘扮得像,瘟在那裡似是真個中了毒,原來卻養跪蓄銳的準備暗算老子們。”
  燕鐵衣微微眨眼,冷然不應。
  那“賀大哥”湊到虯髯巨漢身邊,悄聲道:“卓老大--姓燕的中了毒乃是沒有疑問的,我們親眼看見石鈺下的毒,而我同小徒更親眼看見姓燕的把毒酒灌了十好幾杯進肚子,姓燕的至今仍然十分猛辣,多半是方才他運功排除了部份毒素之故,我們先前失了著,未敢肯定他的中毒程度,以及當時形態的反應是何意義?因此才誤了製敵良機,但如今時仍未晚,若他的模樣,依舊生硬乏力,舉止艱辛,只見餘毒仍在,我們再接再厲的輪番往上撲,或許還有得手的希望,也不一定!”
  點點頭,虯髯巨漢咬牙道:“都是石鈺這**養的磨磨蹭蹭,方才耽擱了收拾姓燕的時間,娘的反,若是擒不住姓燕的,我們固然不會好受,姓石的父子更將吃不完,兜著走!”
  那“賀大哥”催促道:“真到了那時,我們再拿姓石的父子,開刀洩恨不遲,眼下,倒是對付燕鐵衣為第一要緊,卓老大,再拖不得啦。”
  虯髯巨漢霹靂般吼:“放倒他!”
  一個站在神壇邊的瘦小漢子暴起攻擊,兩柄淬毒匕首藍汪汪的分刺燕鐵衣肩脅,同時另一個站在左側的大漢也倏舉“齊眉棍”搗向燕鐵衣胸口!
  燕鐵衣身形未動,雙手猝翻,“當”聲火花四濺,“齊眉棍”盪起老高,而不分先後,冷電飛閃,那瘦小漢子的淬毒匕首,尚未夠上位置,便已怪嚎一聲,灑著猩紅的鮮血,踉踉蹌蹌的往後倒退,雙手撫胸,一頭栽倒!
  一個仿若門神般的紅衣人物,旋身斜起,手中“金背大砍刀”在奪目的光華流燦中,罩向燕鐵衣,另一個短小結實,面目泛黑的紅衣人,也貼地竄撲,左手短戟,右手短叉,猛插燕鐵衣的下盤!
  燕鐵衣聽風辨位,立時覺出這兩人的功力,比諸先前的幾個進襲者,都要高明得多,他背脊貼著柱子,猝然沾柱暴升,上升的一剎那又飛滑下來了,剛好避開了對方的攻擊,而他手中的寒芒蓬散,如炸開的火焰球四射紛揚,“啊”一聲慘叫,門神般的紅衣大漢側躍出去,面頰上立時翻開一條兩寸長的血口子!
  矮小結棍的紅衣人也驚叫著急速倒翻,等他雙腳沾地,伸手往臉上一摸,卻沾了滿掌的血跡--在他的眉心中間,剛好也被割裂了一道血痕!
  虯髯巨漢目瞪如凸,他切齒喃喃:“照日短劍--照日短劍!……”
  “賀大哥”有些不寒而慄的自言自語:“那個時候!好像汪老三與湯老七便是死在這柄短劍上。”
  全身抖了抖,虯髯漢的巨吼叫聲似在撕裂著什麼一樣:“燕鐵衣--我們要活剝你這劊子手!”
  表情是冷漠又陰沉的,燕鐵衣背脊貼著圓柱,睜著一雙實際上視不見的眼睛,望向吼叫者的位置,緩慢的,他開了口:“聽你們說話,你們該是當年在我劍下僥倖逃生的‘大紅七’遺孽了!”
  虯髯巨漢滿臉悲憤之色:“好叫你死得明白,燕鐵衣,正是我們‘大紅七’哥幾個,今天就是我們來找你索償討命的日子了,你還我三弟七弟的性命來!”
  平靜的,燕鐵衣道:“你,大概是‘大紅七’的第一個‘扎髯金剛’卓飛了?”
  虯髯巨漢昂烈的叫:“正是我,事隔不過三年,莫非你還會忘記?”
  燕鐵衣冷沉的道:“忘不了,卓飛。”
  忽然,那“賀大哥”滿臉疑惑之色的又湊近卓飛耳邊,低促的道:“卓老大,你們以前同姓燕的結仇之際,可曾朝過面?”
  卓飛點頭道:“當然朝過面!”
  “賀大哥”孤疑的道:“那麼,他該認識你們了?”
  卓飛不耐煩的道:“這還用說;誰能輕易忘記曾經拼死搏命的敵人?”
  “賀大哥”若有所覺的道:“但是,卓老大,你沒感到有點奇怪?”
  卓飛不解的道:“什麼奇怪?”
  注視著燕鐵衣,這“賀大哥”輕聲道:“自從接刃以來,姓燕的卻好像一直不認識你們似的?既未開口叫出你們的名姓,也未在表情上流露什麼驚訝之色,似是從來沒有見過你們。”
  怔了怔,卓飛道:“可不是?你不提,我倒忽略了!”
  “賀大哥”又慢吞吞的道:“還有--他方才說,‘聽’你們說話,你們‘該’是當年的‘大紅七’!他為什麼要‘聽’你們說話才知道你們是誰?他應該可以用眼睛看出來才對!”
  回味著這番話,卓飛立時興奮的道:“賀大哥,你的意思是說?……”
  陰沉沉的一笑,“賀大哥”一面仔細看看燕鐵衣的形態:“我的意思是說,姓燕的很可能已經失明了,眼睛看不見事物了,另外不知你們注意到沒有?他人一靠上那根柱子,便不肯再離開,為什麼?一離開就找不著依持,難以分辨方位啦!”
  猛一拍掌,卓飛叫道:“對,賀大哥,你說得一點也不錯,不愧稱為‘三心老狐’!”
  “賀大哥”嘿嘿一笑:“這不算什麼?”
  此刻--燕鐵衣已體會出情勢的不妙來,他敏銳的感觸到,對方很可能已經查覺他雙目失明的事實了,但,他卻無法有任何扭轉這個事實的舉動!
  踏上一步,卓飛狂笑道:“姓燕的,你看,看我伸出來的是右手還是左手呀?”
  燕鐵衣閉口無言,因為他看不見什麼。
  卓飛得意洋洋的道:“你為什麼不講話?我伸出來的是左手還是右手?你目光銳利,應該一眼就看分明才是。”
  燕鐵衣冷冷的道:“我何須管你伸出來的是左手抑是右手?”
  更加笑聲如狂,卓飛嘲弄的道:“姓燕的,我他娘根本便沒有伸手出去!”
  此言一出,偏殿上的這幹惡客立時便爆起一陣哄笑!
  卓飛大叫:“你瞎了,燕鐵衣,你變成個瞎子了,任什麼也看不見了!”
  燕鐵衣的面龐扭曲了一下,默默不響。
  環目四顧,卓飛氣勢昂揚的大喝:“哥兒們,姓燕的再是三頭六臂,不可一世,如今也完蛋操了,一個人只要看不見東西,便與個廢物無異,哥兒們,我們今天勢必活捉這‘青龍社’的魁首。一為弟兄報仇,二替我們將來揚名傳萬,他娘的,就憑我們這幹人,莫非還收拾不了一個瞎子?”
  於是,叱喝叫囂之聲響成一片,這些人立時精神抖擻,躍躍欲試,準備活捉瞎了眼的燕鐵衣--方才接觸時的死傷慘況,他們像是業已忘了。
  卓飛沉穩的吆喝看:“別急躁,伙計們,姓燕的已是饔中之鰲,我們只要關起門來抓王八就行,但大家穩著點,可不要叫姓燕的情急的反咬上一口!”
  “賀大哥”也高聲道:“分散開來,輪番往上撲,姓燕的不能移動,我們身子活絡點,與他遊鬥,弄他個精疲力竭,迎接不暇,然後再捉活的!”
  接著,偏殿中的殺星們又迅速移動,重新做了一番布署。
  現在除了“大紅七”的五個人,以及“賀大哥”師徒外,其他還存五個人,他們把先前的傷亡者抬下出去,又調進了四名狠扎角色來增強陣勢。
  角隅處,石鈺仍然一個人茫茫然的呆站在那裡。
  像陣風一樣,那手持“齊眉棍”的大漢尖叫著揮棍狠砸,另一名舞弄“三節棍”的大塊頭也“嘩啦啦”抖棍斜裹蓋了上去!
  燕鐵衣站著不動,眨眼間寒光閃動,冷鋒侵空,“齊眉棍”再次盪歪,“三節棍”卻“碰啦”一聲失去準頭,挑砸到了一邊!
  大喝如雷,執棍大漢猛然抬棍橫掃,身形暴進,八腳飛蹴燕鐵衣小腹!
  青森森的光芒在燕鐵衣的手心中一閃,誰也沒有看清它是怎麼飛旋的,那使棍仁兄的一雙尊足,已“刮”聲齊脛而落,他的“齊眉棍”也空擊上了圓柱,頓時裂晰成了兩半!
  重重跌落地下,斷去雙足的這個漢子淒厲的長號著,一邊號一邊爬,而每爬一寸,便沾淌下一寸濃稠殷紅的血跡!
  兩名同使“鬼頭刀”的人物一聲不響,分由左右揮刀狠斬。
  燕鐵衣身形猝蹲,“照日”短劍閃如虹,“叮噹”兩響,兩柄“鬼頭刀”同時歪出,而燕鐵衣右手拋翻,一道晶瑩絢爛的冷電,飛起半度弧線,將這兩個使刀人物,攔腰便斬為四段!
  花花綠綠的內腑腸臟,幻成一幅怪誕可怖的光景,映入人眼,當炙熱的血還在並濺,燕鐵衣的右手“太阿”劍,在倏彈之下,兜空穿透一個黑瘦漢子的胸膛!
  卓飛目眥欲裂的怪吼:“小心他的‘太阿’長劍!”
  “錚”聲“太阿”歸插入斜隱長袍右腰側的劍鞘--燕鐵衣這一次沒有想到會有用劍的機會,所以,他的“太阿劍”便沒有如尋常一樣斜掛肩後。
  那“賀大哥”臉色大變,咒罵著:“該死的‘太阿’劍!”
  卓飛咬牙道:“他娘的,這一陣我們業已折損八九名好手了,姓燕的卻連汗毛也沒傷到一根,他瞎了眼,居然能和沒瞎的時候一樣狂狠,真叫人恨死!”
  “賀大哥”憂慮的道:“照這樣下去,只怕形勢亦不見妙,姓燕的不移動,我們便奈何他不得;往上撲又近不了他,如此對持,怎是個了局?欸……”
  卓飛煞氣滿眼的道:“不管!我們一窩蜂衝上去!”
  搖搖頭,“賀大哥”不以為然的道:“使不得,燕鐵衣長短兩劍交互施展,神出鬼沒,快逾電閃,防不勝防,躲不勝躲,萬一撲上一波,叫他掄劍旋倒幾個,豈非得不償失?”
  卓飛憤怒的道:“老子就不相信他每一次都有這麼個厲害法!”
  賀大哥陰陰的道:“卓老大,這不是賭氣的時候,姓燕的能耐,你比我見識得還多;魯莽從事,不過白賠上些人命,難以收的,姓燕的本領太強,我們千萬毛躁不得!”
  卓飛焦燥的道:“那,我們該怎麼辦呢?總不能就這麼幹耗著呀,時間一長,對我們就更不利了,賀大哥,怎生快些想出個能行的法子才是。”
  “賀大哥”苦笑道:“我和你一樣的急,卓老大……”
  一邊,那生了只鷹勾鼻的紅衣人靠了上來,他低沉的道:“老大,我看非得去請他們三位到來幫場不可了!”
  臉色一沉,卓飛不快的道:“不到實在沒有法子可施的時候,我才不願去請那三個怪物來此幫場,這不光是面子問題,他們開口的價錢也實在叫人受不了!”
  傍邊的“賀大哥”亦沉重的道:“不錯,我也有此同感,所以我盡在想其他法子,不願去求那三個怪物,這三個妖怪不但架子奇大,氣燄凌人,更獅子大開口,像他娘吃穩了一樣--十天前,卓老大同我前去,只是試探了他們一下,還沒正式提出求幫的話來,娘的,三個人居然開口就要一萬五千兩黃金!”
  鷹勾鼻陰沉的道:“這個我也知道,但是眼前的爛攤子總不能不收拾呀,無論受那三個怪物什麼烏氣,至少要比放燕鐵衣歸山的後果要強!”
  卓飛怒道:“我們決不能容他逃脫!”
  鷹勾鼻陰沉的又道:“所以,我認為還是早些把那三個怪物請來比較可靠,萬一我們圈不牢姓燕的突脫,姑不論姓燕的會如何報復我們,那時再要請他們三個怪物出馬,只怕就不是眼下的行情能以行通的,不客氣的說,屆時他們答不答應都難講呢!”
  卓飛十分苦惱的道:“娘的,可真‘作孽’作大了!”
  鷹勾鼻慢吞吞的道:“老大,總是怪我們下手下得遲了點,如果賀大哥的另一位高徒,在前來通知我們動手的時候,我們一到就往上撲,說不定業已擺平姓燕的了。”
  卓飛恨恨的道:“這就是石鈺的可惡處了,姓燕的中毒之後,那等模樣,那等形色與反應,實在令我們搞不清他是否乃中毒後的徵候,抑是在弄什麼鬼把戲;石鈺又他娘磨蹭時間,給了姓燕的機會運功袪毒,使我們一再延誤,失去了製敵的最好時機。”
  賀大哥道:“如今也不用再埋怨了,倒是看看怎生達到我們的目的才最為要緊!”
  鷹勾鼻道:“我看,還是把‘白砂谷’的‘海氏三妖’請來算了。”
  猶豫著,卓飛遲疑的道:“賀大哥,你看呢?”
  “賀大哥”的臉色十分陰黯,他低沉的道:“我們再試一次吧,如果尚不成,便也只好去請‘海氏三妖’了。”
  卓飛咬咬牙道:“好,就這麼辦!”
  說著話,他的目光又非常苦惱的投注向燕鐵衣那邊,燕鐵衣仍然倚柱而立,手上只倒握著他的那柄“照日”短劍。
  “照日”短劍的鋒刃有如秋水盈盈,明澈清瑩,劍端的尾芒閃縮映幻,冷森而冽寒,光是看著那柄短劍,也夠叫人肌膚起粟了。
  喃喃的,卓飛道:“記得上次交刃,姓燕的是長劍‘太阿’執手,短劍‘照日’隱鞘,長劍明仗對陣,短劍覓機猝現,娘的,怎的這一次,他卻改成長劍‘太阿’隱鞘,短劍‘照日’執手了!”
  “賀大哥”淡眉緊皺,沉沉的道:“武技之道,視形勢之異而千變萬化,並沒有一定的規格拘束,姓燕的是高手,施展起來更加玄機莫測,他要怎麼變換方式,是他的事,我們只要招子放亮,別挨上一傢伙就燒高香了。”
  卓飛凶暴的道:“我們再撲!”
  於是,人影旋閃,又各自重新佔據了方位。
  燕鐵衣目光平視,平靜的道:“卓飛,你不身先士卒士來一搏,卻只驅使你的手下白送性命,你在道上也當了好些年的家,但仁義大哥可似你這樣做的麼?”
  卓飛大吼道:“姓燕的,你休要在那裡挑撥離間,滿嘴胡柴,老子們全是老江湖了,豈會受你的騙,著你的道?你他娘的你。”
  冷冷一笑,燕鐵衣道:“卓飛,別看你人高馬大,塊頭鏢個狗熊一樣,其實,你才真正是個無膽匪類!”
  咆哮起來,卓飛大叫:“你敢罵我?”
  燕鐵衣硬綁綁的道:“殺都殺過,罵算什麼?”
  不待卓飛動作,那鷹勾鼻已悄然撲上,一對銀光閃閃的“勾連槍”,在兩朵猩紅纓絡的蓬飛中,疾若寒星雨點,倏挑燕鐵衣雙目!
  頭都不側,燕鐵衣左手電翻,光華回繞如帶,在這匹揀也似的瑩光裡,劍影自中猝現,筆直戮同鷹勾鼻的喉嚨!
  雙槍立叉橫架,鷹勾鼻的反應也相當迅速,但是,燕鐵衣卻更快,短劍驀沉橫揮石火一現,“刮”聲已將鷹勾鼻的前襟削落一塊!
  鷹勾鼻的駭然驚退中,燕鐵衣不屑的冷笑道:“這一位,大約是‘大紅七’的第四個阿哥‘皮裡陽秋’任廣柏吧?”
  那鷹勾鼻--“皮裡陽秋”任廣柏,一張臉氣得褚赤,他尖銳的叫:“你死在臨頭,姓燕的,我卻真不知你還如何得意起來?”
  燕鐵衣冷峭的道:“任廣柏,三年餘不見,閣下膽量倒大了不少,口氣也比往昔狂了,上次交手,我還未曾忘記閣下那狼狽奔逃之狀;劍下游魂,漏網之魚,你以為你尚成得了氣候?真是可笑!”
  任廣柏這一次倒下氣了,他嘿嘿一笑:“君子報仇,三年不晚,姓燕的,我們‘大紅七’曾經吃過你的虧,所以今天我們就正是要找回來,眼前,你已被我們弄瞎了眼,按著,我們便將取你的命;風水是輪流轉的,這一遭,要狼狽的恐怕就是你了,而更可悲的是--你即使狼狽,還不一定逃得了命呢。”
  燕鐵衣十分平靜的道:“你們已經試過幾次,但,成功了麼?我還活著,死的傷的卻全是貴方之人,我叫你們先前躺下了多少,等一會就能再叫你們躺下同樣的,甚至更多的數目!”
  雙眼泛紅,任廣柏怒叫:“你是在虛張你娘的聲勢,老子們豈會受唬?”
  向著任廣柏招招手,燕鐵衣閒閒的道:“任廣柏,若是你有膽量,有骨氣,你就放馬過來,試試看我這‘虛張’的‘聲勢’,我雖然目不能視,卻仍能將你分為十八段,你敢表現一下麼?”
  頓時,任廣柏僵窒了,只氣得臉色泛青,切齒欲碎,但,卻硬是不敢獨自往上闖!

runonetime 2008-06-02 05:48 AM

第42章 抗群獠 目昧劍利

  牙齒磨得擦擦響,卓飛更是氣得雙眼發黑:“奶奶的,我們這麼多人,竟然還對付不了一個瞎子,真他娘丟人丟到了頂!”
  “皮裡陽秋”任廣柏激動的道:“老大,我們和姓燕的拼了!”
  卓飛雙手執著的“熟銅人”凌空一揮,狂吼著:“豁死幹!”
  吼叫聲中,他搶先行動,沉重的“熟銅人”橫砸斜劈,以雷霆萬鈞之勢猛壓下去。“皮裡陽秋”任廣柏的“勾連槍”也在寒芒閃耀中飛點燕鐵衣。
  倚柱貼背的燕鐵衣冷冷一笑,身形微側,卻在側開的一剎那間,閃到柱子後面,中間隔著柱子,“照日短劍”倏然彈射,冷虹飛旋中,“太阿劍”灑起另一蓬星芒,在光影幻映里落向了卓飛的頭頂!
  卓飛大叫,“熟銅人”兇猛揮架,“叮噹”撞擊聲裡,立即歪歪斜斜的往後退出,而任廣柏的“勾連槍”卻在七次的磕截下,並未能截住敵人飛虹似的一劍,他暴仰向後,紅色頭巾的一角,卻“刮”一聲被削落飄下!
  這時,偏殿邊門那裡,守著的一個壯健大漢,以為有機可乘,那人悄然撲到燕鐵衣的背後,動作如電,猛向燕鐵衣腰脊上刺來一刀!
  燕鐵衣沒有回頭,“太阿劍”卻怪蛇也似從脅側倒翻而出,他連眼皮子出未曾眨動一下,抽劍又自轉到圓柱前面。那名自後偷襲的大漢,正在抱著肚皮緩緩踣倒,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在他的刀尖堪堪沾上敵人衣衫的一剎那間,竟來不及推送,更比不上人家較晚出手的那一劍來得快?
  那“賀大哥”似是也橫了心,他凌空飛起,往下暴落,就在這一起一落之間,漫天的冷芒銀光已猛罩下來,一柄“子錐”在他的揮斬下像是幻成了千百道的箭雨。
  燕鐵衣一劍指空,劍身顫動如波,眩目的劍光伸縮吞吐,只是微微一抖,便“霍”的形成了一面光弧,而光弧倏然往上反卷,浩大渾厚!
  “賀大哥”不敢硬闖,人在空中往後倒翻,燕鐵衣身形暴閃三步,一圈又回--在這一圈的須臾,“照日短劍”彈映起一溜光矢,“賀大哥”大叫一聲,肩頭上的一塊皮肉,已經顫蠕蠕的掉到地面。
  卓飛急急迎護,“熟銅人”交叉橫舉,一邊氣急敗壞的叫:“賀大哥,你沒事吧?”
  大口喘著氣,“賀大哥”“嗤”一聲撕下一條衣衫內襟,匆匆把肩頭的傷處扎妥,一面吱牙咧嘴的,歪著一張瘦臉咒罵:“姓燕的龜孫子……好歹毒……“卓飛焦急的道:“我們怎麼辨呢?”
  “賀大哥”凸著一雙眼珠子道:“現下也只能圈他在這裡了,往上撲是撲不近身的。”
  任廣柏驚悸猶存的道:“他的劍……實在太快了。”
  卓飛乾乾的吞了口唾液,束手無策的道:“要是一直像這樣下去,我們早晚會被姓燕的一個一個的零碎擺平,這王八蛋中了毒,瞎了眼,仍然還是這麼強橫法,實在令人心裡泛寒。”
  趕忙向卓飛使了個眼色,“賀大哥”低促的道:“小聲點,卓老大,如果連你也氣餒了,哥兒們豈不更含糊啦?咱們今天打的就是士氣,可千萬不得勁,否則就全都玩完了!”
  任廣柏繃著臉道:“老大,如今再不去請『海氏三妖』,我們這個鬥可就裁定了!”
  咬咬牙,卓飛道:“看樣子,也只有去請那三個黑心肝的怪物了!”
  “賀大哥”愁眉苦臉的道:“我已計窮,隨你們的意思吧!”
  任廣柏低聲道:“老大,是派誰去?”
  卓飛目光迴轉,卻又落向任廣柏的面孔上:“便煩你勞駕跑一趟吧,老四,你口齒伶俐些,應對之間也較圓滑;我他娘可不願去看那三個老怪物的臉色,光想想他們的那副熊樣,就夠我倒胃的了。”
  無可奈何的點點頭,任廣柏道:“好吧,就我去;老大,銀票我就當面交給他們了?”
  卓飛的表情十分心痛,倘像割肉似的道:“一萬五千兩金子折合多少銀子你可要合算好,別弄差了……這樣一搞,我們多年辛苦積存下來的老本,就被挖掉一多半啦,『海氏三妖』不但吃人,更連渣子也不吐”。
  任廣柏沉沉的道:“破財消災,要不,姓燕的一旦走脫,可就不是這些金子銀子所能補償的了,老大,咱們權當是沒撈過這筆數目就行,將來遲早也能再轉同來。”
  揮揮手,卓飛悻悻的道:“你快去吧,『海臣三妖』居處離此不足三十裡地,你也知道那地方,一來一回至多兩個來時辰,既然狠心破財,就不能叫那三個老怪物磨蹭時間,越快轉回越好!”
  任廣柏出聲道:“老大放心,我會儘早偕同『海氏三妖』趕回來。”
  於是,這位“皮裡陽秋”腳步極其輕悄的退出了偏殿,逕自去了,卓飛戒備的注視著燕鐵衣,燕鐵衣一如先前的形狀--倚柱而立,神色平靜。
  偏殿裡如今只有“大紅七”的四位,“賀大哥”師徒、石鈺,以及另四名漢子了;人數雖然仍有上十名之多,但在他們自己內心裡,卻早已感到無比的淒寒與孤單。
  “賀大哥”提心吊膽的道:“真不知姓燕的是在敲什麼算盤--其實,他的處境要比我們更為艱險,但這小子卻好像無動於衷一樣,根本不當一回事,站在那裡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卓飛不由自主的道:“娘的,他一向就是這個樣子,冷沉僵木,處身血雨刀光之中,生死存亡卻似是別人的事,多大的風浪;像也動不了他的心,一只腳踏進棺材了,他還能不慌不忙的忖度另一只腳該朝那個角落擺。”
  望了卓飛一眼,“賀大哥”道:“姓燕的只是定力強人一點罷了,若說他眼前心裡不急,鬼才相信!”
  卓飛醒悟到自己方才所言,業已有些替敵人吹捧的性質了,他不禁也感覺訕訕的不大是滋味,一邊暗責自己的荒唐,一邊趕忙打著圓場:“這個當然,他包管比我們更要緊張得多,至少,我們是明眼的人,他卻東南西北也看不清,我們是逼債的,他是躲債的,主動全在我們,說句不中聽的話,就算要跑,他也不及我們來得方便隨心。”
  “賀大哥”陰鬱的道:“今天可是得『拿鴨子上架』,好歹也非挺下去不可,擺不平姓燕的決不甘休,要不然,以後你我就永遠也沒有安寧日子了。”
  卓飛心腔子收縮了一下,沉重的道:“我知道。”
  又盯向燕鐵衣那邊,“賀大哥”壓著嗓門道:“我們大家各守方位,圈穩了不動,姓燕的便也無法出困--他眼看不見,難以行動,就只能在這偏殿一隅頑抗,我們不朝上湊,最少亦可保持住阻截姓燕的效果!”
  卓飛頷首道:“如今除了『阻截』他,也沒有第二個法子好施了。”
  背倚著冰涼堅硬的圓柱,燕鐵衣表面冷漠如故,有如古井不波,實則,他內心的焦急憂慮卻是誰也不能體會的;敵人的圍圈據守、伏伺堵截、敵人的竊竊私語,調兵遣將,他都有所警覺,有所感應,但是,眼前他卻不能做什麼,也無法做什麼,因為他看不見。
  他當然想到了突圍,想到了衝刺,不過視力的障礙,令他非常慎重的考慮著此一行動的後果,他看不見,觀外的地形,又多屬崎嶇險峻,莫說他如今眼不能視物,便在雙眼如常的時候,他也不敢確定能否找到無訛的途徑;外面的天地是這樣大,而他又這樣的陌生,只靠摸索,他委實沒有把握能以脫險。
  在目下的形勢裡,他卻至少可以求得暫時的自保--這偏般的範圍十分有限,起碼比起外面遼闊又複雜的地形地勢來,是十分有限,而他由於失明前的短暫印象,與失明時的試探迴旋,業已相當熟悉了這裡的位置角度,與關係格局,他相信,也有這個力量,只要不輕易離開這裡,對頭們便將非常難以得逞!
  可是,能夠永不離開麼?能夠被困於此一直對峙下去麼?這自又是不可能的,他清楚,時間越耗長,不利他的情況便將越增。
  表面是平靜的,但天曉得他的焦惶不安已到了什麼程度!
  在偏殿的角隅陰影裡,石鈺依然獨自一個人孤伶伶的站著,眼前雙方的形勢,他看得很明白,同時也曉得帶方的優劣之分,同心理的打算,但他卻不能幫著任何一邊;他為了兒子的安全,難以向滿心愧對的老友伸出援手,而他更不情願協助“大紅七”,來更進一步的迫害燕鐵衣,在這裡,最為痛苦的就要算他了。
  雙方僵持著,時間在緩緩的流逝過去……
  燕鐵衣靜靜的戒備著,沒有任何舉動,“大紅七”這邊的人也個個屏息如寂,既緊張又侷促的監視著燕鐵衣,在他們眼中看來,燕鐵衣就算是失去了視覺,但燕鐵衣對他們所形成的威脅力,仍然像山岳似的沉重。
  燕鐵衣雙目失明,卻依舊是一頭凶悍的虎,而且銳利之極!
  卓飛的神氣是焦燥又急迫的,他時時估量天色,時時移目回顧,額門上,手心中,冷汗涔涔,摸一把又是一把,濕淋淋,黏膩膩的……。
  沒有人敢於隨意移動,甚至連自己的呼吸都是儘量抑制的,他們生恐稍稍弄出了聲響,便會突然引來燕鐵衣那疾若閃電似的長短雙鋒。
  於是,自偏殿窗口中,業已透入夕陽晚照的淒蛇霞光……。
  黃昏了,這幽山殘觀的黃昏,在這蕭煞冷森的氣氛中,便越覺蒼涼,越發帶著那股子落寞又陰寒的意味,宛若暮靄浮沉裡,也浮沉著人們的怔忡與哀嘆。
  山是靈息,觀裡供神,然而,靈山在血腥的氣息籠罩裡,也便失去了它應有的秀逸飄雅之概,而觀院裡所供的神,也宛似在為展現於他面前的殺戈而唏噓了,神像的面容看上去竟也有著痛惜的灰黯及悲嗟的陰晦……
  又過去了一會。
  就像鬼魅的影子一樣,在沒有任何徵兆的理示裡,四條身影已經閃入了偏殿之內。
  “賀大哥”第一個發現,他輕輕碰了身邊的卓飛一下。
  卓飛急忙移目瞧去,唔,“皮裡陽秋”任廣柏正向他快步走近,在任廣柏身後,是三個裝束奇異,容貌醜怪的人物--當先的一個,又瘦又矮,一身肌膚漆黑如鐵,骷髏似的面孔只見一雙三角怪眼閃眨如電,這人的兩只大手,卻粗厚得離了譜的,在身子兩側擺來擺去。
  第二個卻滿臉的臘黃,黃得泌油,細細的眉,細細的眼,鼻孔平扁得只看見那兩個朝天的鼻洞,一張嘴卻厚得往外翻了出來,跟在最後的一位,如缸的身材又長了一張大圓臉,圓得像個球一樣頂在脖頸上,因為他的臉實在太圓,看上去便覺得他的五官也都是圓圓的了,他的嘴巴老是張開著,形成了一個圓圓的洞,好像總是在笑著一樣。
  不錯,他們三個,即是江湖上掛了招牌的三大魔星、惡毒殘暴得不遜蛇的“海氏三妖”
  --周身漆黑如鐵的骷髏是大妖海公伯,細眼細眉的是二妖海明臣,圓頭圓臉的便是三妖海承佳。
  卓飛頓時像看見了救星--卻又像看見了魔星,他又是興奮,又是非常勉強的堆著笑容迎了上去,還抱拳打著哈哈:“海氏三兄,多承不棄,蒞臨相助,有勞三位之處,容兄弟我事後再謝……。”
  海公伯不耐煩的揮揮手,聲如破鑼般道:“少囉嗦,什麼棄不棄,助不助?你付了代價,我們便來幫助辨事,誰也不佔誰與便宜,若是你想找我們白幫忙,就算你是我們的老祖宗也一樣不行,大家打開天窗說亮話,誰也別瞎扯淡!”
  卓飛臉上的表情又是尷尬又是氣惱,但他知道這不是爭執的時候,只有強行忍住了滿肚的怒火,語調極為不自然的乾笑著道:“海大兄果然快人快語,乾脆爽落,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客氣了,尚請三位鼎力相助,擺平燕鐵衣那個殺千刀的混帳東西!”
  海公伯一變怪眼注視著燕鐵衣,光芒尖銳如剪,俄傾他又四處巡梭了一遍,突然狂聲笑道:“老卓,你可真是黔驢技窮了,看樣子你們已經使盡混身解數對付過姓燕的啦,但我除了看見遍地死的是你們的人外,姓燕的仍然好端端的在那邊廂,看光景嘛,嘖嘖『大紅七』
  也不過如此!”
  卓飛紫臉泛青,筋絡浮額,他大不痛快的道:“海大兄,人是臉,樹是皮,大家自己人,何苦如此叫人掛不住。”
  海公伯傲倨的道:“什麼掛得住掛不住?我說的全是實話,老卓,要是你對付得了姓燕的,你會來找我們幫場?這一次我們是看在你事先曾經打過招呼的份上,纔來跑一趟,否則?你再加一倍的價錢,也請不動我們!”
  海明臣也聲如狼嚎般接口道:“上一次你和賀大庸兩個去我們那裡,要請我們助拳對付姓燕的,我阿哥一提價錢,你兩個馬上就面有難色,變得吞吞籲籲,當時你說過,需要我海家兄弟幫忙之際,再來求助,就這麼縮頭縮腦的就走了人;這分明是你們痛惜銀細,打算自己能夠辦妥便可省掉這筆錢,如今你們『沒則』了,才又來搬請我海家兄弟;老卓,你不是個爽快的人,我們接受你的請求已是天大的面子,怎麼看?我阿哥說你幾句你還不高興?你是認為你心夠硬的嘍!“
  卓飛又氣又窘又羞惱的道:“海老二,你他娘不要如此咄咄逼人,我又沒有得罪過你們海家兄弟,那有一朝面就刷人臉盤的道理?我是請你們來幫場子,可不是請你們來數落我的!”
  海明臣猙獰的道:“你還不服氣?”
  這時,任廣柏橫裡插刀,陪著笑道:“海二哥可別當真,我家老大就是這麼個毛躁脾氣,海二哥大人大量,犯不上與我家老大同一見識,再說,強敵當前,我們自己人爭執起來,豈不是替對頭製造機會?三位既允前來相助,若叫人家因此檢了便宜,三位顏面上也未免不見光彩吧?”
  重重一哼,海明臣道:“老卓脾氣暴躁,找別人發熊去,海家兄弟自來不吃這一套;任老四,若非你說的話還帶著幾分人味,我兄弟三個一拍屁股就走,叫你們自己去吊頸去!”
  任廣柏趕緊奉承著:“是,是,海二哥說得是,今天就全憑三位賢昆仲的大力支持了。”
  海承佳嘿嘿一笑,圓嘴更圓:“任老四倒像個人樣的人,不似他那狗熊老大,是又一肚皮草,還要硬充人王!”
  卓飛顫得幾乎把一提眼珠子都爆了出來,幸虧“賀大哥”--賀大庸闇裡連連扯著他的衣角,他一併力壓制著沒有發作,卻險些咬碎了滿口的牙!
  那大麻子,招風耳的紅衣人悄然湊了過來,向卓飛輕聲道:“老大,先別和這三個怪物鬥氣,姓燕的神色不善,我怕他會乘我們在這裡爭吵的空檔暴起突圍,那就大大的不妙啦……”
  海明臣大聲道:“餵,麻子,你是『大紅七』的什麼人?
  大麻子暗裡咒罵著,表面上卻堆滿笑容:“海三哥,『大紅七』老二『弦目雙鐮』孟琮,同二哥見禮了。”
  海明臣粗聲道:“剛才你和老卓咬什麼耳朵?”
  “弦目雙鐮”孟琮忙道:“我在向老大稟告,姓燕的神色有異,只怕他會乘隙突脫。”
  傑傑怪笑,海明臣道:“突脫?麻子,你這話非但可笑,更且可恨--任那燕鐵衣生得三頭六臂,他在我們海家兄弟臨陣之下,還能突脫得了?他是在做夢,而你是在胡扯!”
  孟琮的麻臉僵了僵,卻仍然乾笑道:“尚請三位及早展開行動對付燕鐵衣,時間拖長,就怕夜長夢多。”
  海明臣狂悍的道:“我向你打包票,他逃不了!”
  任廣柏乘機道:“不瞞三位,我們確已傾盡所有力量,卻仍然拿這姓燕的毫無辦法,恭請三位來此相助,便是全賴三位的大力,姓燕的不動如山,動則似虎,尚請三位接手之際務須謹慎,以免為其所乘。”
  海明臣怒道:“我就偏不信這個邪!”
  海承佳也呵呵笑道:“對你們,他或許吃得住,但一時同海家兄弟交手,姓燕的怕就沒有這麼個玄法了,他是高手,海家兄弟又那一個不是高手?”
  陰著臉的卓飛不禁心中咒罵:“**養的『海氏三妖』,老子花了大把錢財,可不是聽你們在此吹牛來的,你們是高手,就趕快上去拿人呀,光張著鳥嘴在這裡放屁,能管個卵用?”
  這時,總算海公伯有了動作,他走上兩步,絕絕端詳著燕鐵衣,好半晌,他才冷冷的道:“聽任老四說,姓燕的招子不靈了?”
  賀大庸忙接口道:“是的,他的眼睛已被我們使毒酒弄瞎。”
  海公伯眼珠子一翻,道:“一個瞎了眼的人你們都應付不了?這麼多高頭大馬的漢子擺在這裡,真不成全是些酒囊飯袋?”
  賀大庸忍著氣道:“別人瞎了眼或許容易收拾,但姓燕的功力精湛,反應快速,絕非一般武林人物能以比擬,海大哥請看,我們業已損傷了好些弟兄,卻仍然無法稍有進展,連姓燕的邊都近不了。”
  海公伯冷笑道:“你們真能幹!”
  再也抑制不住了,卓飛大聲道:“我們是不行,賢昆仲既屬能者,何不露兩手給我們弟兄開開眼界?”
  海公伯陰沉的笑笑道:“會叫你們開開眼界的,老卓,你花了大把銀票請來我們,為的也就是要我們露幾下子給你們瞻仰瞻仰。我保險不會叫你失望便是!“海明臣硬板板的道:“大家比較一下,列位即可明白,我們阿哥稱你們為『酒囊飯袋』,乃是一點也不過份的!”
  暗裡咬牙切齒,卓飛悻悻的道:“但願三位能夠擺平燕鐵衣,則我們便背上這『酒囊飯袋』之名,也甘心情願的認了!”
  點點頭,海公伯大笑:“好,我們兄弟便施展幾手把式,給你們見識見識!“海明臣慢條斯理的道:“阿哥,你歇著,容我奪這頭功!”
  海承佳開口道:“不,二哥,應該我來才是,那用得著你出手?”
  任廣柏忐忑的道:“三位,姓燕的可是不大容易對付的哩,我看,三位還是一起上比較有把握些。”
  斜睨了任廣柏一眼,海承佳不屑的道:“任老四,你們不中用,也把我海家兄弟一起看低了?”
  任廣柏忙道:“海三哥,我怎麼會把三位看低呢?我純是一番好意,三位可能尚不清楚姓燕的厲害,我們『大紅七』兄弟卻已與姓燕的對過好幾次仗了,不是我長人家志氣,這小子確是難纏。”
  海明臣朝天的鼻孔抽縮,嘿嘿一笑:“任他燕鐵衣是大羅金仙,招子瞎了也就廢了一半啦,他再是如何厲害,摸摸索索的又能擺出個什麼樣驚人的招式來?我兄弟一起上對付一個瞎漢,將來說出去怕不笑掉人的大牙。”
  了口唾液,任廣柏苦笑道:“可是,姓燕的卻不是這麼簡單,三位,我們不是氣餒,先前連著幾仗,業已吃了不少虧,弟兄們死的傷的往上一加,有十幾個啦。”
  海明臣輕蔑的道:“我早已說過,任老四,你們的能耐,不能同我海家兄弟相提並論,要不然,你們也不會耗此鉅額代價,來請我們助拳了,如果咱們彼此的份量差不多,我兄弟還跑來這裡出什麼醜?賣什麼乖?”
  突出的喉結顫移了幾下,任廣柏拱拱手,道:“那麼,三位便自行酌量吧!“哼了哼,海明臣道:“本來我就沒有問過你的尊見!”
  仰起頭,海公伯道:“這樣吧,明臣掠陣,承佳動手!”
  海明臣頷首道:“也好,就照阿哥的意思。”
  賀大庸揮揮手,偏殿各處的凶漢們立時緊張起來,人人全神戒備,防範著燕鐵衣可能發動的猛烈反撲!
  海承佳圓眼一吊,道:“你們幹啥?”
  賀大庸堆起笑容道:“準備為閣下掠陣,並隨時接應!”
  海承佳大刺刺的道:“通通讓開,海三爺不須你們這些九流『好手』接應,半點忙幫不上,沒得還礙手礙腳,壞我的事!”
  賀大庸遲疑的道:“這個--。”
  海明臣十分厭煩的道:“叫你們讓開你們就讓開,海家兄弟一旦接手,就算是海家兄弟的事了,天塌下來有我們頂,不須列位站在這裡擺樣子!”
  卓飛寒著一張紫臉膛,冷冷的向賀大庸點了點頭。於是,賀大庸又向四周的漢子揮揮手,他們紛紛往後挪退,空出地方來好讓“海氏三妖”施展。
  賀大庸退在卓飛一邊,喃喃的道:“這不止是三個妖怪,簡直是三個瘋子,三個狂人!”
  卓飛的聲音迸自齒縫:“花了錢又招了氣受,如果他們一樣奈何不了姓燕的,才叫冤到家了。”
  賀大庸悄悄的道:“他們既然狂到這等地步,總也有所依恃,不會離譜太遠。”
  從鼻孔中哼出一聲,卓飛低沉的道:“但願如此。”
  這時--
  偏殿的光線已經黯淡下來,那黃昏的餘暉也將要消失了,只在灰舊的窗紙上,反映出那麼一抹紫橘色的陰晦殘照,越發襯托得這沉窒古老的偏殿,一片冷森,一片淒涼。
  燕鐵衣背柱而立,紫灰色的黯淡光線,映幻著他沉靜僵木的面龐,那張原來充滿稚真,充滿純潔意味的面龐,這時再也找不著童子般柔和溫馨的韻息,再也看不出一點憨直幼怯的痕跡,他的臉形是堅毅的,剛強又冷靜的,由一種兇狠的煞氣,與殘酷的寒毒組合成他此刻的外貌,他已恢復了自我,他已徹底的表露出“梟霸”的本質來!
  淡淡的,淺藍泛灰的暮色,在空間飄浮盪漾……
  偏殿中,靜得能令人感到心窒。
  “海氏三妖”業已站好了方位--那是隨時可以交互支援的攻擊角度,海承佳在前,海明臣側立於右,而海公伯站在中間靠後,三個人形成了一個不等齊的三角點,進退攻守全能隨意變化,彼此呼應。
  如今,卓飛他們方才心裡有了底,“海氏三妖”固然狂妄驕矜,但是,他們卻果然有他們的一套,口氣囂張,但在真正行動之際卻並不大意。
  面對燕鐵衣的海承佳,他圓口輊噓,慢吞吞的道:“燕鐵衣,你有什麼本事儘管使出來,免得說我海三爺欺侮你一個瞎子!”
  燕鐵衣“照日”短劍倒貼內腕,背貼圓柱,他平淡的道:“我已聽到你就是『海氏三妖』之一。”
  海承佳冷冷的道:“是又如何?”
  燕鐵衣漠然道:“對付你們,何須盡展所能?你們不配!”

runonetime 2008-06-02 05:49 AM

第43章 血同雨 海氏三妖

  圓大的面孔古怪的晃了晃,海承佳道:“你是吃錯藥了,所以才有這種瘋了似的話說出來!”
  燕鐵衣冷靜的道:“我在稱雄道霸的時候,並未曾將你們這幾號人物放在心上,現在也一樣。”
  海承佳嘿嘿一笑:“燕鐵衣,你關著門起你的道號,海氏兄弟又何曾看你在眼中?”
  茫然的眼睛微微眨動,燕鐵衣道:“那麼,如今就該是我們分強弱,判成敗的時刻了。”
  海承佳幽冷的道:“你目不能視,身陷重圍,面對的又是海家兄弟--第一流的好手,但你卻張狂如舊,燕鐵衣,我不知該說你是勇敢呢,還是說你不識時務?”
  燕鐵衣陰沉的道:“不須用言語來推測,行動的結果便是最明確的答覆!”
  海承佳生硬的道:“你真是活膩味了,燕鐵衣,只怕這『虎林山』後山北麓,就將是你的埋骨之地!”
  燕鐵衣冷悄的道:“等你要了我的命,再說這話不遲。”
  站在下邊掠陣的海明臣暴然的道:“姓燕的,你今天要被活剮!”
  臉上的表情狠酷,燕鐵衣正視前方,目不稍側:“海明臣,你只是一頭會狂吠的瘋狗!”
  勃然色變,海明臣大叫:“承佳退下,我來宰他!”
  冷冷笑了,燕鐵衣森寒的道:“不必客氣,你兩頭畜生一起上吧--甚至海公伯也最好湊上,這樣彼此都乾脆俐落!”
  海明臣憤怒的化喝:“姓燕的,你膽敢藐視我海家兄弟,我們海家--。”
  燕鐵衣冷淡的道:“你們海家只是一堆腐朽的渣,碎爛的垃圾!”
  宛若一抹來自極西的流光,那是由清冷的芒電,與晶瑩的光帶組合成的半月形刀影,只見盈眼的閃亮晃動,已經來到了燕鐵衣的頭頂。
  燕鐵衣的眼睛看不見什麼,但耳朵卻聽得清,他沒有移動身體,當那抹一閃而至的流光臨頭的瞬間,他的左腕往上一揮,倒貼在腕上的“照日”短劍,擊磕著海承佳的大彎刀,火星迸濺的一剎那,短劍已滑過大彎的刀口,刺耳的擦動聲,像要斷人的心腸,直削海承佳握刀的虎口。
  整個人往空中彈起,海承佳又在彈起的同時暴掠而下,大彎刀流燦著飛旋的光華,仿若冷瑩的凝雲穿繞,猛向燕鐵衣罩落。
  “照日短劍”倏然抖灑出一蓬系星似的光點,當光點散射的須臾,快得宛似要逸向永恆,短劍的鋒刃斜偏透穿--閃過那繞回的光束,暴刺海承隹的胸膛。
  大彎刀急收貼身,海承住迅速凌空滾進,但是,燕鐵衣的“太阿劍”猝然間凝映自虛無,寒芒飛揚處,海承佳的面頰上“哺”聲翻裂一件血口!
  右側的海明臣驚鴻一現,已到燕鐵衣身邊,不知何時握在手上的一對“王筆”分開左右合擊燕鐵衣,而筆尖的冷芒才映,“太阿劍”已當頭點到了海明臣的眉心,劍勢快至如此,海明臣雙群急架,拚命後躍……。
  燕鐵衣翻腕揚臂,“錚”聲脆響,“太阿”歸鞘,“照日”短劍倒貼腕內,他仍然倚柱而立,形態冷漠而平靜--就彷彿一直沒有過任何舉動一樣。
  偏殿中是一片死寂。
  破鑼般的嗓音更有些沙啞了,海公伯喉嚨裡像梗塞著什麼東西似的:“承佳退下,讓我來。”
  海承佳面頰上的那道傷口,皮肉翻卷,血肉淋漓,翻卷的血口子尚在濕濕蠕動,有如一張小兒吮吸的嘴,這一劍,深可見骨……。
  咬著牙,海明臣怨毒的道:“好狠辣的東西。”
  海承佳痛得直在吸氣,但卻憤恨至極的道:“阿哥,我要同他拚命!”
  燕鐵衣冷淡的開口道:“海氏三妖,你們自己所謂的『第一流好手』,莫非僅有這麼個火候?在我看來,似列位此等的身手,只配給『第一流的好手』提鞋!”
  海明臣怒叫:“燕鐵衣,你不要賣狂,這才只是開始,你的樂子在後頭!”
  冷冷一笑,燕鐵衣道:“對付似你們這種豺狼其心鼠兔之膽的江湖流痞之屬,第一就是不聽讕言,第二便是痛下殺手,而且,不須全力施為,輕描淡寫,即可一筆勾消!”
  海承佳嗔目厲吼:“姓燕的,今日我們與你必分生死,論斷存亡!”
  燕鐵衣不屑的道:“你臉上的一劍,這麼快就不覺痛了?”
  一時氣得混身發抖,臉孔泛赤,海承佳大叫:“阿哥,我們要凌遲了姓燕的!”
  圍立周圍的“大紅七”及其黨羽們,說不出面容上是一種什麼樣的表情,他們全有些幸災樂禍的快意,雖說燕鐵衣是他們目前的死仇,但總算間接為他們出了一口,方才所受“海氏三妖”的烏氣,而這種的快意卻只能竭力掩飾著,他們又極度的恐懼與憂慮,深怕連“海氏三妖”也一樣奈何不得燕鐵衣,“奈何不得”的後果,便是他們日後潰亡及敗滅的先兆了,這好比圍堵洪水,要就堵牢,否則,一發便不可收拾。
  悄悄的,賀大庸道:“卓老大,這一傢伙,『海氏三妖』可掃盡面子了,張牙舞爪了半天,也同我們差不多,連邊也靠不上,空落個灰頭土臉。”
  卓飛又是稱意,又是擔心的壓著嗓門道:“這固是當堂出醜,叫他們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巴,可是,後果卻大大的不妙了,假設他們三個老怪物也一樣對付不了姓燕的,我們處境就更險啦!”
  一側,任廣柏的面色十分陰晦的道:“老大,我們先別顧著方才與『海氏三妖』的不快,這到底是小事,至多生點閒氣罷了,但姓燕的問題可就嚴重了,萬一擱不下他,我們就不會笑啦!”
  當然,“海氏三妖”是“大紅七”如今唯一的王牌,也是他們倚仗著對付燕鐵衣的最大靠山,如若“海氏三妖”也坍了台,“大紅七”及其黨羽們便確然束手無策了,這個後果的嚴重,卓飛自是十分明白,是而,現在他已經開始憂心忡忡,一面擔憂,一邊猶在肉痛著付由的一大票錢財竟泡了湯。
  這時,海公伯深深的吸了口氣,十分緩慢的自懷中抽出他的兵刃來--那是一只巨長的銀簫,兩尺半長,似臂粗細,遍體光耀流燦,略一揮動,便漾起閃閃芒影,海公伯的手掌卻握在簫身的中間。
  低促的,賀大庸與卓飛道:“這是海老大的拼命傢伙--『幻刃簫』,看樣子,這老怪物要徹底同姓燕的較量一番了!”
  卓飛沉沉的道:“一萬五千兩黃金的代價,他不出力,行麼?”
  賀大庸澀澀一笑:“看他的了!”
  手中的“幻刀簫”輕輕轉動了一下,海公伯沙啞的道:“燕鐵衣,我們親近親近。”
  陰影籠罩著燕鐵衣木然的面龐,他毫無表情的道:“早等著了。”
  海公伯怪異的雙眼閃出一抹光芒,幽冷的道:“你傷了我的兄弟,我必須要你付出代價,燕鐵衣,你將會後悔你做過了這樣遺憾又可惡的事!”
  燕鐵衣平淡的道:“我並無絲毫你所說的這種感覺,如果有,也只是我覺得下手太輕了,方才那一劍,設若能夠切下海承佳的頭顱,那又該多好!”
  頰旁血跡淋漓的海承佳切齒咆哮:“千刀殺的燕鐵衣,我的頭便在脖子上,你怎不過來切呀?”
  微微擺手,海公伯陰沉的道:“你未能在我弟承佳身上達成的願望,便在我海公伯身上試試看吧,燕鐵衣,只要你有這個本事!”
  燕鐵衣緩緩的道:“我會試的,海公伯。”
  海公伯的雙目輕合,他深沉的道:“你準備了,燕鐵衣,我這就--。”
  話並沒有說完,海公伯的身形已欺到燕鐵衣跟前,他的“幻刃簫”流芒一點,猝指燕鐵衣咽喉,燕鐵衣微微仰頭,左手暴翻,“照日”短劍已閃電般插向海公伯小腹!
  海公伯弓背縮腰,當尖銳的劍鋒搜腹而過的一剎那,他原式未變的銀簫已在“奪”聲輕響中,自簫頭圓心裡倏然彈出七寸尖刀!
  燕鐵衣只是微微仰頭避開簫端的頂插,但是,自蕭內彈出的尖刀卻驟然長出了七寸,這就不是他原先可以料得到的了--眼睛看不見,這就是弱點,無法鑑定敵人的兵器形式預先作有效的觀察與防範。
  冷泓泓的鋒刃猝刺過來,先是那般尖鍾的寒風,燕鐵衣猛然驚覺,急迫之下,他變腳飛伸,整個身體往下滑出--而滑出的同時,“太阿劍”也已旋起一圈眩目的虹光!
  銀簫的尖刀“嗤”一聲空扎進圓柱中,海公伯飛快閃退,“太阿劍”的冷芒,掃過他的身前,劍氣四溢,“絲”“絲”破空。
  一退又進,海公伯的“幻刃簫”在手中飛旋回繞,倏刺忽點,縱橫穿掠裡,簫孔灌風,便發出一陣一陣“嗚”“嗚”的怪嘯聲來!
  這樣的聲音,卻是如今燕鐵衣最大的忌諱,也造成了他無比沉重的威脅,嘯音擾亂他的聽覺,影響到他的反應,頓時,他的出手準頭就差了!
  海公伯是武家高手,非但見多識廣,經驗豐富,更且觀察敏銳,燕鐵衣的動作甫始顯出了紊亂散落,他立即便已發覺,更且迅速知曉了原因何在!
  狂笑著,海公伯攻勢越加凌厲,起落如飛,閃掠回騰仿若驚虹來去,“幻刃簫”嘯聲急厲尖銳,銀芒流燦中,業已形成了一面密密交織的羅網!
  燕鐵衣很快的便遭到了壓制,他已無能採取主動,無法搶製機先,因為他的聽覺受到干擾,摸不清敵人招式變幻下所帶起的音響及風聲,於是,他立時陷入了艱危之境!
  海公伯傾以全力施為,攻勢急勁,其銳如鋒,動作之間挾以萬鈞之力,宛若狂風暴雨,在回盪回起的嘯聲裡,迫得燕鐵衣左支右絀,招架困難。
  金鐵的交擊聲,震動著這座荒落陰黯的偏殿,密集而串連,火星飛濺,偶而閃亮了拼鬥中,兩張表情各異的面容,甚至連觀戰者的心腔,也都緊張得一陣一陣的收縮了。
  正在燕鐵衣遭過到這樣危殆情況的時候,“海氏三妖”的老三海承佳,已含著滿腔的仇恨與激憤投入了戰圈,會同乃兄攻擊燕鐵衣。
  於是,海明臣也打“鐵”趁熱的衝了進來。
  “幻刃簫”“閻王肇”“大彎刀”三式四件兵刃便組成了一溜溜交織的光網,一片片流曳的鋒面,一條條矯掣的蛇電。
  燕鐵衣更苦了,更險了,他已完全陷入了困窘的境地,他的“太阿”“照日”長短劍飛閃旋舞,布成了嚴密的光輪衛護自己,他的耳膜被尖銳的嘯聲震撼,聽力受到雜亂無比的干擾,他已無法辯清敵人的攻勢的來路,招式的所指,他的眼前是一片黑暗,一片迷濛,他只能竭力求得自保,連退也還不出了!
  興奮的情緒一時充斥著“大紅七”以及他們各個同黨的胸懷,每個人的眼睛裡全都閃耀著激動又歡欣的火花,他們有著無比的得意與滿足,照現在的形勢看,燕鐵衣不會支持太久了。
  卓飛同樣被眼前的優勢所眩惑,他的氣色也馬上變了:“賀大哥,娘的,所以說人的名兒,樹的影兒,『海氏三妖』古怪是古怪了點,可是人家確然有兩下子,舉動狂的人便有他賣狂的道理,看看,就連燕鐵衣這樣不可一世的人物,居然也被『海氏三妖』圈穩了!”
  喃喃的,賀大庸道:“這付情景,真是難以思議--北六省的綠林巨擘、黑道上的大豪,『青龍社』的魁首燕鐵衣,竟也會落到這等窘困無奈,命在旦夕的絕境!”
  呵呵一笑,卓飛振奮的道:“十年風水輪流轉,今天也總算熬到我們揚眉吐氣的時候了,值得,真值得,儘管花了大票錢財又流了這許多血,折了這麼些條人命,只要能活剮了燕鐵衣,再多損耗我也甘心樂意!”
  賀大庸被眼前的形勢,壓窒得有些透不過氣來似的道:“我們事先就沒想到擾亂姓燕的聽覺這個法子,否則,我們也能將他收拾了亦未可知,但無論怎麼說,姓燕的今天總也劫數難逃了。”
  卓飛痛快的道:“人間最為爽心之事,莫過於能以報仇雪恨,眼見仇家受戮當場;賀大哥,且等著看我親自手刃燕鐵衣,剜其心肺以祭我兄弟亡魂!”
  賀大庸緊張的道:“我會看的--但眼前還是注意海家兄弟先放倒姓燕的要緊!”
  全神凝注中的任廣柏低促的道:“不用太久了,燕鐵衣業己破綻百出,招架無方--海家兄弟擾亂了他的聽覺,他就變得又聾又瞎,像個無頭的蒼蠅一樣,連東南西北也分不清啦……”
  在周遭環伺的人們中,只有石鈺是最不願看到燕鐵衣落得悲慘下場的,但是,他卻無能為力,他心痛如絞,愧疚至極,這一陣,他像僵木似的非但無法活動他的肢體,甚至連思維也近乎麻痺了。
  就在這生死將分的俄頃間,燕鐵衣已經最後決定了他搏命求生的痛苦方式--。
  在四周盈耳的銳風、嘯音、金刃破空聲交雜激盪裡,汗透衣衫的燕鐵衣,陡然雙劍並飛,二百一十九劍四散穿射,幻成了一大蓬長短參差,又密集又凌厲的光芒,彷彿一個碩大的光球爆碎,而燕鐵衣倏然躍空翻滾,斜落一角,飛上堵截燕鐵衣的,正是海承佳!
  海承佳的大彎刀恍同新月落,暴劈而下,外面,海公伯的“幻刃簫”也流星過空也似一閃來到,帶起一路的厲嘯尖號!
  燕鐵衣突然拳身縮腹,雙劍卻不擋不截,錚聲指地--。
  於是,海公伯的“幻刃精”與海承佳的“大彎刀”,已疾若電單般沾上了燕鐵衣的身體!
  四周的觀戰者齊齊張大了嘴巴,一陣由腹腔內擠迫出來的呼叫,剛才湧向喉頭,尚未從口中凝成音浪前的一剎那。
  燕鐵衣緊緊繃曲著的身體,像一根拉扯擴張到了極限的機簧一樣,在海公伯與海承佳的兵刃掠觸到他身體的瞬時,驀然彈起,宛若圓球在空中翻滾!耀目的冷芒紫電,快速得不可言喻的掣閃飛旋,寒光流燦,往四面八方蓬射穿掠,刀鋒的破空聲頓時恍同鬼號!
  狂嗥尖叫的音浪像是泣血一般揚起,海承佳的身子速速翻滾撲跌,濺酒的鮮血加雜著飛濺的,大小小一的肉塊,似是被凌遲了一般散揚各處。
  海公伯也又急又快的踉蹌倒退,額門上皮肉翻卷,前襟處血湧如泉,他的左手五指也完全齊根削斷,只剩下一只光禿禿的巴掌!
  現在,他們見識到燕鐵衣“冥天七劍”的第五式“天顏震”了!
  燕鐵衣的聽覺遭到了干擾,他的目不能視,耳又不能聞,在先前的苦苦支撐中,他已意識到危在旦夕的險況;他有生以來,遭遇過無數次的生死難關,也經歷過無數次的血腥風浪,但卻極少有這一次的險惡與艱困,他當然不能認命,也不甘認命。以他的威望,名份,地位,及武功修為來說,如果喪生在“海氏三妖”或“大紅七”的手中,實在是一種羞辱,也是一種委曲,因此,他必須要求生,要掙扎,要活下去,但他看不見又聽不清,而他又須活下去,不在混亂中遭致殺戮,他就只有用一個痛苦的方法來掙扎--用他自己的身體,實際接觸敵人的兵刃,當敵人的兵刀割切到他的身體時,便是最明確的指示出敵人方位的答案,所以,他便用了這個方法。
  當然,燕鐵衣深切明白使用這種方式的內涵乃是極具冒險性的,異常兇危的,而且避免不了肉體上的痛楚,但他卻只有這唯一的一條求生之途,沒有選擇的餘地,他不願送命,便只有挺身試刀。
  他不願在試過之前揣測這樣做後成功或失敗的可能比率,他只須去做;至少,他知道一點--施用此法尚有求生之望,不然,便必無幸理!
  現在他總算成功了,但成功得並不完備,燕鐵衣未曾料及對方的出手是這樣快,而刀鋒的切割又竟是如此銳利,幾乎剛在刀口沾肌的一剎那便已裂膚穿肉而入,他的反應已是奇速無比,可是,仍然免不了在背脊上留下一條長有半尺的血槽在,左脅間翻卷了一道三寸長的皮肉!
  連心的痛苦扯著他脈搏的跳動,背後脅間的傷處,更似火炙般抽搐著,他落地之後,也是和他的敵人一樣踉踉蹌蹌,幾乎站立不住。
  在瞬間的驚變裡,四周的觀戰者再也叫不出聲,喊不出聲了,原先那一鼓作氣準備好的歡呼,立即變成了一聲駭噎合著苦汁也似的,回小肚內!
  震駭過度的海明臣,在俄頃的僵窒後,狂叫著撲向了他的兄弟,這時,“大紅七”與一幹黨羽們方才如夢初覺,想到了圍截燕鐵衣!
  但是,燕鐵衣卻不會再給他們圍截的機會,他在幾步踉蹌之後猛然往前暴施、雙劍電飛,兩顆人頭拋空而起,那個手執三節棍的仁兄甫始揮棍橫掃,燕鐵衣已順著棍端飄起抖手一劍,將這提棍者通了個喉穿頸裂!
  賀大庸往上一撲,手上傢伙尚未放上位置,燕鐵衣劍勢如雨,當頭已將這位“三心老狐”逼得手舞足蹈的沒命奔開!
  那先扮充年輕道士的黑壯青年拚命截到,一柄“蛇信劍”斜起猛刺,燕鐵衣咬唇切齒,平起橫掠,雙腳翻彈,“碰”的一聲已將那假道士踢了個四仰八叉!
  假道土身子一跌,燕鐵衣的身形已側飛而出;千不該,萬不該,偏殿的側門與後頭邊門中,就在這時湧進了大批聞驚赴援的“大紅七”手下,他們蜂擁奔進,殺喊震天,卻不覺造成了形勢的混亂,以及--告訴了燕鐵衣門戶所在的正確位置!
  鋒刃的寒光蛇電也似,掣掠閃縮,隨著燕鐵衣的身影流旋飛騰,頓時呼號慘抖,血肉迸濺,人擠人,人推人,兵刃撞擊,化喝吼罵聲亂成了一片!
  像一抹幻發的煙霧,就在這混亂嘈雜又矇矓昏暗的局面裡,燕鐵衣飛身逸去。“不要往裡擠啦,這裡就有幾個死人躺著啊!”
  不知是誰在嚎叫,聲音像在撕裂著什麼一樣。
  “操你六舅,你的像夥小心點,別往老子身上挨呀!”
  “餵餵餵,你站遠幾步,莫把我朝前推!”
  “天爺,這是誰的斷腿哇?”
  “我的乖乖,怎的一伸手就摸了一掌的血?”
  “大家靜一下,靜一下,正點子那裡去啦?”
  就當這幾成修羅場的偏殿里大呼小叫,吶喊聲摻合著呻吟悲號,亂得不可收拾的時候,卓飛突然抖亮了火摺子,暴跳如雷的吼叫:“龜孫王八蛋,你們這些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狗頭和雜種,那一個叫你們闖進來湊熱鬧的!看看這個場面簡直是混成一團了,姓燕的呢?
  姓燕的又跑到那裡去了哇?”
  賀大庸目光回掃,氣急敗壞的叫:“不得了,這裡全是我們的人,姓燕的影子不見,八成是溜掉了!”
  “大紅七”的幾個人到處亂轉,一邊驚惶莫名的喊將起來:“壞事了,老大,姓燕的不在這裡啦!”
  “老大,姓燕的一定逃了,殿裡沒有!”
  “得趕快去追呀!老大!”
  頭大如鬥,面色灰敗的卓飛急出滿身冷汗,他嘶啞的大吼:“亮火摺子,快亮火摺子清查,我操你們這群飯桶的老娘啊!”
  賀大庸口四濺的幫著吼:“馬上四面搜,有火摺子的亮火摺子,其他的人預備火把,這裡沒有就得搜山,決不能讓姓燕的逃掉!”
  點點的亮光紛紛燃起,幾十只火摺子,便照明了這間面積不大的偏殿,青紅的火光搖晃著,更有些人搜向了觀裡其他的角落。”
  但是,那有燕鐵衣的影子!
  偏殿中,遺狼籍,傷者仍在輾轉呼號,血肉斑斑,觸目驚心,尤其在這點點鬼火也似陰森青紅光暈映幻下,越增恐怖和厲的氣氛。
  海明臣坐在地下,一面替乃兄海公伯敷藥包紮,一邊滿臉沾黏著縱橫的涕淚。
  隔著他們幾步遠,血糊一團的海承佳體,早已僵冷!
  “大紅七”已然確定燕鐵衣業已突圍脫走,這時,他們正在慌亂的調兵遣將分頭追趕,當一撥一撥的人手匆匆離開之後,卓飛和賀大庸訕訕來到海家兄弟身邊,兩個人的臉上,全都流露著一種“不知說什麼好”,以及“閣下如今打算如何”的尷尬與愁苦表情。
  殿角一隅,石鈺依然僵立著有如石雕。

runonetime 2008-06-02 05:50 AM

第44章 深沉夜 何處歸途

  夜暗已經籠罩了大地,尤其山野林間的晚上更是黑得怕人;這裡缺少人家的燈火,沒有城鎮裡慣有的,比較持久而普遍的照明工具,因此那一片濃郁的黑暗,就更加沉翳得化不開了。
  “虎林山”地勢崎嶇而又遼闊,山頂崖峰之處,偶有道觀宮庵的一點星火明滅,卻越發顯出那種無奈的淒冷與孤伶,天上無月無星,真可謂伸手不見五指,黑得叫人心頭起疙瘩。
  在這樣的環境裡,大家的眼睛全管不了多大作用,視物的差距有限--燕鐵衣總算暫時求得了較為公平的競爭立場。
  由眼前那一片白霧的矇矓,在此刻已經轉成暈黑的沉翳開始,燕鐵衣知道外面的天色業已暗了下來,他從逸出“長春觀”外開始,便以他的“太阿劍”作為探路的引杖,就像一個真正的盲者一樣,摸索著點點觸觸的採地而行。
  他非常非常焦急,他曉得身後追兵即將趕來,但他心裡儘管著急,卻快不了,他不但要留意地形的高低起伏,更須摸清方向,他不能迷失,一旦迷失,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也只是前行了蓋茶時分,後面,已經隨風飄來了隱約的人語聲--其中包含了叱喝喊叫的喧囂,兵刃的碰撞,以及,腳步的奔踏聲。
  燕鐵衣看不見,否則,他將還會發現那點點的火把光芒。
  任是春末夏初的季節,山間的晚上,仍然有著料峭的寒意,風吹來,冷慄慄的,拂在人身上,照樣能叫人肌膚起粟。
  只是摸索了這一段路,燕鐵衣已然撞跌了好幾次,當然他尚不至於整個摔個,仍能在腳步踏虛,或身子滑落的頃刻間站穩,可是,衣衫卻已掛破多處,身上的零碎擦傷也有不少。
  他不在乎在他看不見的時候,有外來的襲擊,因為任何動態的東西,都會帶起風聲,抑或使平靜的空氣波動,只要有這微不足道的絕小異狀,便能引起他的感應,從而做最迅速最適當的防範;但他卻耽心靜態的事物,譬如說,現在,那裡有一個坑,一道壑,一座懸崖,或是一片起伏的地形,他都不知道,而這些卻全是安靜的擺在那裡,如果忽略了某些幾乎不可發覺的徵兆,便要吃上很大的苦頭了。
  燕鐵衣小心翼翼的摸索著往前走,他不知道他已走出了多還,來到了什麼地方,後面的追蹤者所帶起的音響仍然時續時輟,而且方位不定,一時在左一時在右,或許隔得很遠,或許也就在附近;隔得較遠的時候他仍照舊往前摸索,來近了,他便就地隱伏下去。
  從來沒有像這樣充分的運用過他的官能感覺,他仔細的聆聽,用鼻子聞嗅,以肌膚的細微觸覺來判斷四周的事物,甚至他連汗毛的顫動,發梢的吹拂也極度敏感,當然,他也不會忘記“太阿劍”探路的功效。
  燕鐵衣一向明白眼睛的功能是如何重要,但是卻從不知道竟然重要到這等地步,缺少了視覺的痛苦,簡直不啻失去了大半的生命,非但徹底影響了半身的安全,更嚴重妨礙了生活的規則,生存的本能。
  一個視力如常的人,將永遠難以想像失明者的世界是如何悲慘,看不見藍天白日,青山綠水,看不見花草枯榮,萬物滋長,看不見有形的一切;那百丈紅塵,那銅罄黃卷,那親人的笑靨,芸芸眾生的相,完全隱融進一片無邊的黑暗或暈蒙中,甚至,連自己是什麼模樣也看不見,只能憑著觸摸,憑著想像,而這卻又多麼隔閡,多麼不切實際,又多麼遙遠。
  燕鐵衣總算深刻領受了這種痛苦,品了這種悲慘,尤其是,他在完全體驗了這些之後,尚得在此種煎熬之下,艱辛的逃命!
  天下之大,眼瞎目者盡多,可是,他們不見得都要在眼瞎目之後,還得費盡心力的在四面楚歌之下,亡命於荒山野嶺吧?
  燕鐵衣如今遭到的是雙重厄運--一個失去光明的人,一個強仇追殺之下的奔逃者!
  他生平承受過許多艱險,許多次危難,但無可諱言的,這一遭,可算得上最驚心動魄的了。
  也不知來到了一處什麼所在,燕鐵衣覺得這裡的山風似乎刮得較為強勁,他剛剛伸出“太阿劍”往前試探,風聲裡,已突然傳來另一種聲響--人在急速奔掠時的衣袂飄動聲!
  於是,他立即撲地側翻,這一翻滾,背上與脅間的傷口又痛得他全身抽搐,幾乎把一口鋼牙咬進了下唇!
  他感覺得到泥土的氣息,草梗的芬芳,是了,草梗的芬芳,有幾莖草梢磨娑著他的面頰,癢兮兮的,但他屏息無聲。
  衣袂震響越來越近,他躺在那裡默默聆聽--大約有十幾個人,而且都是頗具武功根底的練家子。
  他可以聽到他們來到附近,也聽到他們的行動逐漸慢了下來,像是經過了一番搜索,那些人就在那邊不遠處站住了,一個尖細的聲音道:“不用再往前去啦,下面是個小坡,一目了然,鬼影子也不見一個,那來姓燕的蹤跡?”
  另一個粗吐的嗓門嘆了口氣:“卓老大這一次可真不會笑了,臨來之前,除了召集他自己的百多人手之外,又將『長山雙雄』、『南淮五義』、『牛犢崗』的白氏兄弟,及『范家堡』的範門四傑全邀了來,就在『長春觀』,這些伙計們便死的死,傷的傷,叫姓燕的擺平了一地,如今只剩下『鷹嶺七煞』以及我們『青鶴教』的一幹兄弟,欸,才一上陣,八字不見一撇,業已去了大半江山啦,這算是什麼場面?”
  尖細的聲音又道:“曲大哥,咱們『青鶴教』就是咱們『青鶴十英』這十個『護壇』,在替全教抗大梁,教主一下子會派了我們來,可也真是擔待了極大風險呢。”
  那曲大哥沉重的道:“姓卓的許了教主不少好處,他與教主又是老交情,于公於私,教主也推拒不得,主要的是教主認為姓卓的這次算計燕鐵衣的手段十分周密,百無一失,他不須顧慮後果,這才答應派我們前來幫場!”
  另一個鼻子像是不透氣的悶窒口音插了進來:“但眼下情勢大變,完全不是當初預料的那麼回事,萬一姓燕的走脫了人,咱們固然不妙,教主也就更是吃不了,兜著走啦。”
  曲大哥沙沙的道:“我這就正擔著莫大的心事,姓燕的若是能夠走脫,往後我們大夥可也別再想混了,『青鶴教』不散夥也得散夥了,姓燕的一向有能耐,但誰也沒想到竟是這麼厲害法,真叫人不信,一個招子失明的人,居然仍有這等的高強本領……欸!”
  尖細的聲音也似是帶著黯澀了:“『海氏三妖』算是我們這次對付燕鐵衣的有力奧援,如今海老大受創不輕,海老二也挺了,只剩一個海明臣還是囫圇的了,能否撐得住場面,也實在不敢樂觀。”
  那曲大哥像是發了會子楞,方才有氣無力的道:“原木那『海氏三妖』幾乎就要得手了,明擺明顯的場面嘛,姓燕的眼看著使得栽跟鬥,誰知道他就有這麼邪法,居然在一眨眼的功夫就反敗為勝,不但佔足了上風,更將『海氏三妖』擺了個四平八穩,說起來,叫人心寒……”
  窒悶的嗓門又插嘴道:“海老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那等可憐生的,倒和他先前的狂態橫像完全不同了!”
  曲大哥哼了哼:“手足情深嘛,他們對外人固然怪誕狂妄,但他們彼此之間卻是親兄弟,一旦有了折損,怎不傷心?這根本毫不足奇。”
  咳了幾聲,尖細的聲音接著道:“我看海老大海老二的樣子,對姓燕的業已恨入骨髓了,他兩個一提起姓燕時的那種怨毒痛惡,咬牙切齒之狀,看在別人眼里都免不了打寒噤!”
  曲大哥沉沉的道:“這是一定了,弟仇兄報,兄恥弟雪,何況其中尚有一條性命的血債?如果姓燕的吃他們追上或圍牢,海家兄弟必然豁死拚命了。”
  那窒悶的口音道:“據海老大海公伯說,姓燕的也掛了彩啦,而且相當不輕,如今他雙目失明,身負重創,又在這昏天黑地的深山荒野裡,我看他能否逃脫頗有問題,更莫說他此刻所遭的罪了!”
  曲大哥的精神似乎振作了一點,口氣也扎實了些:“趙五弟說得不錯,這裡地形複雜,崎嶇險峻,非但莽林幽深,坎坷起伏,更且漆黑一片,莫說姓燕的瞎著一雙眼,就連我們也難得摸清方向,他的確很不容易逃出我們大夥的追殺!”
  尖細的嗓門道:“我們一共分成五組追攆姓燕的,而且大家都搜尋得相當仔細,姓燕的也不可能逃得太遠,曲大哥,我看,我們的希望還相當大!”
  那曲大哥彷彿在端詳地形,他忽道:“走,哥兒們,往側北方再搜!”
  步履聲響起,他們又像來時一樣快,匆匆移向側北的方位。
  伏在地下草叢掩遮著的燕鐵衣,直等那批人走遠了,方才謹慎的自地下站起,他深深噓了口氣,靜靜的傾聽了半歇,然後,他伸出探路的“太阿劍”,敲敲點點的走下了這片微傾的小坡。
  “青鶴教”那幹認兇們所說的話,他聽得十分清楚,心裡有著憤慨,也有著憂慮,另外還有點自嘲的嗟嘆--這個“青鶴教”,他甚至不曾聞過名,想是江湖上三四流的稀鬆組合之屬,但眼前,這個三四流的稀鬆組合居然也大馬金刀,煞有介事的“迫殺””起他來了,而他不是別人,卻是名震天下的梟中之霸!
  這可真是一種諷刺,一種譏誚,那兩句俗話是誰說的來著--龍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受犬欺!!如今,他不就正是這樣的被描述著麼?
  非常遲緩卻非常小心的,他下了這片小坡,一涉一步往前挨著--邊在摸索中前進,他一面耳聽著每個方向所傳來的任何一種聲音。
  荒野裡,石蟲鳴,有風拂,有草動,有不知什麼小動物竄掠驚躍時,所帶起的細碎聲響,另外,尚有樹葉枝在輕輕搖晃時,所傳出的簌簌聲。
  前面,該有一片林子。
  因為那陣簌簌聲頗為密集,不是單株或兩三棵樹木所能匯合成的音響。
  燕鐵衣茫然的眼睛往前凝視著,他一腳高一腳低的朝林子的方向走去,他走得踉蹌而吃力,但他希望這片林木能夠供給他暫時的掩蔽。
  林木的氣息總是清新而帶著那種夾生的,芬芳的,而且有一股森涼陰寒的感覺,燕鐵衣一進來,便已知道他抵達了;用手撫摸著粗糙冷濕的樹幹,他曉得這片林子的密度不會太疏,除了枝葉搖晃的聲音更為清晰外,這裡的樹幹也相當古老了,大凡有著如此年代的樹木生長之處,它的左近也多是林木叢生的……
  也只是剛剛喘了幾口氣,他已突然聽到林外左邊的另一個方位,有著疾勁的衣袂飄揚聲,與物點掠空而過時所帶起的風聲傳來!
  燕鐵衣立時攀樹而上,摸到一條橫虯的枝拳縮著坐下,他的臉頰緊貼在樹幹上,“太阿劍”斜斜倚在肩頭;林子裡很黑暗,燕鐵衣明白一點,他看不見對方,但對方若想發現他,幾乎也是相等的困難!
  有人撲進了林子,聽聲音,約莫也有十幾個。
  在燕鐵衣霧翳般的視覺裡,忽然映顯出略略泛著暈黃的光亮,好像透過混雜的水晶厚片,去望向遠處的一團燈火一樣--糊而顫動。
  他隱在樹上,毫無動靜,他曉得這是有人亮起了火把的原故。
  於是,第一個傳入他耳中的聲音便是卓飛的:“操他的老娘,燕鐵衣莫非真個化成一溜煙飄走了?”
  回答的人是賀大庸:“不可能,在這樣的環境裡,他必然逃不遠,這鬼地方可供藏人之處甚多,天色又暗,姓燕的隨便一躲,我們便不容易發現他了!”
  卓飛氣咻咻的道:“後山北麓我們幾乎全翻過來了,也沒見姓燕的鬼影,他還能跑到那裡去?”
  賀大庸乾咳一聲,道:“說是搜得仔細,實則也不盡然,天太黑,誰知道他藏在那個不為人見的角落裡?我們反覆的搜尋,至少也能嚇阻姓燕的不敢往外闖,等天亮,看得清楚些了,我們再重來過,包能把他拎出來!”
  卓飛暴燥的道:“娘的皮,上百條兩眼明晃晃的大漢,居然比不上一個瞎子靈光,說起來就是一肚皮窩囊,真叫人從心底冒火三丈!”
  賀大庸宛似在打量著林子周遭,他低聲道:“卓老大,你可別學海家兄弟那樣魯莽,他們兩個簡直瘋了,頓著十幾個人漫山遍野的跑,一邊找,一邊罵,一邊罵,一邊咒,凶神惡煞似的活脫兩個癲痴,像這樣那能找得著姓燕的?人家還不早就聞聲隱藏起來啦?咱們慢慢來,一段一段的搜,總是希望比他們大些!”
  跺跺腳,卓飛不耐煩的道:“我是怕夜長夢多,萬一吃姓燕的溜掉,我們就全慘了!”
  賀大庸忙道:“稍安毋躁,你也不想想,這個地方形勢如此個崎嶇法,姓燕的又不熟,天光恁黑,我們明眼人都沒『則』,他瞎了一雙招子,又能摸出幾多還?我敢說今晚若找不著他,明天一定圈他個穩的!”
  卓飛咬著牙罵:“燕鐵衣這一次可算狗運亨通,叫他押對『寶』了,我們他娘的真叫『賠了夫人又折兵』,搞得人財兩去,如果擒住了他,看我不生啖他身上的肉!”
  唏噓一聲,賀大庸也恨恨的道:“我的二徒弟叫他蹋了兩腳在胸口,人是沒死,卻也去了半條命,這果是歹毒,一提起來,我這滿心的怨憤,便漲得眼都泛紅!”
  卓飛火辣的道:“你還只是傷了個徒弟,『海氏三妖』卻已死了人啦,海公伯也落了個半殘,我們請來幫場的『長山雙雄』、『淮南五義』、『牛犢崗』白家兄弟,『範家堡』範門四傑也落了個傷亡狼籍,一團淒慘,我還不知道事後怎麼向他們的友儕家人,或師門親朋去說;此外,光我們自己手下已損失了近二十名!”
  賀大庸吶吶的道:“真是劫數啊,娘的。”
  卓飛哼了哼,道:“還幸虧石鈺在這裡,沒放件走,這個**養的『鬼手郎中』正好派上用場,替我們救治傷者,清理善後,要不,尚不知猶再死上若干呢!”
  醒了醒鼻子,賀大庸道:“對了,卓老大,你到底要不要把石鈺的兒子還給他?”
  冷笑一聲,卓飛道:“不擺平這檔子事,不將燕鐵衣弄到手中之前,他想也不用想,老子叫姓石的跟著走,正好可替我們負擔醫療教治的工作,他兒子在我們掌握中,任他如何不情願,也只好縮頭湊合了!”
  賀大庸道:“有道理,姓石的兒子在我們手中一天,他就得俯首從命的替我們出力一天,他對他那寶貝兒子可看得比自家的老命還重!”
  獰笑一聲,卓飛道:“要不,他能這麼老實的聽使喚?”
  賀大庸冷板板的道:“如果他還看得清楚,就應該死心塌地替我們賣命才是,他也不想想,若是姓燕的得出生天,第一個挨刀的就是他,我們還得排在他後頭呢?”
  卓飛嘿嘿笑道:“這個賣友背義的罪名,姓石的一輩子也拋不掉了,他想活命,想得回兒子,就必須讓我們拴著鼻子走,否則,他是永也別想抬頭啦!”
  忽然,一個急切的聲音從林子那一頭傳來:“當家的,當家的,在這頭還有處人家哩,孤伶伶的一幢木屋,就在樹林深處……”
  微“噫”了一聲,卓飛惡狠狠的叱喝:“別嚷,萬一姓燕的在那裡,被你這一叫也就驚走了!”
  那邊發聲的伙計又奔近了幾步,急促的道:“是不是要掩過去探探?當家的,我看那幢木屋相當可疑!”
  卓飛像在抄扎衣衫,邊氣吼吼的道:“馬上把散在林子四周的弟兄聚集起來包抄過去,叫他們隱著點別打草驚蛇,一有情況,就發射火箭,召集其他四組人馬會合!”
  接著,卓飛又放低了聲音:“賀大哥,『那玩意』帶著了?”
  賀大庸似是輕輕拍下拍什麼東西:“這還能少得了?”
  於是,衣衫擦過枝葉草叢的“悉索”聲響起,卓飛與賀大庸顯然也離開了附近。
  樹的橫枝上,燕鐵衣隱伏不動,他就像是這株樹木的一部份似的,那麼牢靠又那麼堅實的附在那裡。
  他判斷,不用多久卓飛他們就會再轉回來,因為幽林深處的那幢木屋裡,自然不能找到他,而卓飛一幹人是不會浪擲時間的,現在,時間對他們來說異常珍貴。
  拳曲著攀附在橫枝上的燕鐵衣,這時又不禁在回思方才卓飛所說的一句話--他問賀大庸“那玩意”帶來了沒有?燕鐵衣在揣測,卓飛口中的“那玩意”不知是指的何物而言?
  他在靜靜的思量著,沒有多一會,果然又聽到了“悉索”的衣袂擦動聲,輕沉沉的腳步聲以及隱約傳來的咒罵及抱怨聲。
  這一次,卓飛他們經過樹下並沒有停頓,一行人像是氣衝忡的在往外走,卓飛的聲音揚得老高的在發著牢騷:“真是晦氣,那幢木屋與居然只住著一個瘸了條腿的老廢物,我們卻還如臨大敵般團團包圍了屋子屏著氣往裡闖,奶奶的傳出去豈不是笑話?”
  賀大庸的聲音在安慰著卓飛,漸去漸遠:“誰也不知道那屋裡縮著個什麼人嘛,我們在未弄清真相之前,當然要打算著姓燕的也窩在裡頭,小心點總沒有什麼不好……幸虧姓燕的沒找上那個地方躲藏……空蕩蕩道一間破屋一眼就看到底。”
  等他們去遠了,在四周一片深沉沉的寂靜中,燕鐵衣仍然隱伏不動,直到他確定已不會再有人轉回來,方才小心翼翼的溜下樹幹。
  燕鐵衣思慮了片刻,終於咬咬牙,用他的“太阿劍”探路,一步一步,蹭蹭挨挨的朝著先前那些人進探林中的方向走去。
  他的目的,便是那幢子木屋。
  人人都有一種錯誤的心理,他們往往認為已經找尋過的地方,就不會再有找尋的必要,如果這地方不適於某樣特殊的作用的話,則便更沒有注意的價值了,燕鐵衣即是利用對方可能具有這種想法,偏偏搜向了那幢木屋。
  那幢林子間的孤伶木屋,卓飛等人業已搜查過,而且也知道木屋裡不是個適於隱藏形跡的所在,因此,如非他們實在沒有別的地方好找,或者突然腦筋轉了彎,他們是極不可能再回頭來重搜一遍的。
  燕鐵衣目前的處境非常危殆,更且無奈,他沒有法子走出“虎林山”之外,更沒有法子在光天化日之下,一路摸索到“楚角嶺”,何況,背後的追兵又鍥而不舍的迫得這麼緊?他再三斟酌,唯一能達成他離開此處的方法只有一種--找一個可以陪伴他,並指引他的人!
  這個人當然不容易找,而且便算找著,也不一定就能夠靠了此人的指引而安然脫險,但,卻總要比他自己這樣毫無把握的摸索要有希望得多。
  一個盲者,在陌生又險惡的地形裡,四面危機四伏,虎狼遍布,那等的險況與窘態是不能想像的,要求生存,除了期冀奇蹟的發生,便有賴於自己的信心,毅力,以及無比的勇氣了。
  而人的信心,毅力,勇氣,加上強烈的求生之慾望,和奇百的發生,也有著極大的關連,幸運大多只降臨在不屈不撓,不向命運低頭的強者身上。
  燕鐵衣相信這個,所以,他便鼓勵著自己創造奇蹟。
  在黑暗中摸索了好一會,他終於感觸到了一些什麼--一些乾燥的木質氣息,一些油煙燻柴的余味,一種只有人住的地方,才會有的各式複雜的,並不好聞的味道,像是人身的汗臭衣垢的腥羶,殘羹剩餘的餿酸,被褥用具的腐霉味等等,另外,尚有一點靜靜的溫暖。
  他判斷,業已來近那幢木屋了。
  謹慎走近,燕鐵衣摸索著找到了木屋的前門--手的觸覺告訴他,那是一扇因陋就簡,搖搖欲墜的幾扇破木板釘就的“門”;文雅又溫柔的,他敲了敲,待一會,又較為用力的敲了敲。
  “誰--誰呀?”
  是一個蒼老的,沙啞又微帶驚恐的聲音輕顫著在問。
  燕鐵衣非常平靜的道:“請開開門,外面是一個需要你幫助的善意的人。”

runonetime 2008-06-02 05:51 AM

第45章 殘樵子 捨命陪君

  木屋裡靜寂了一下,然後,那蒼老顫抖的聲音,又帶著更大的惶悚意味響了起來:“好漢,我這裡任何什麼東西也沒有,更找不著值錢的細軟,穿不起光鮮的衣裳,連像樣的飯食也擺不出一餐來,各位好漢方才業已搜查過了,我更沒看見有什麼生人來過,我也不敢窩藏什麼人,各位好漢,可憐我只是一個半殘廢的老樵夫。”
  臉頰貼在門板上,燕鐵衣非常柔和的道:“老丈,你弄錯了,我和剛才那撥子凶神惡煞可不是一夥的,我保證,我絕對沒有半點惡意。”
  蒼老的聲音抖了抖:“你,你和先前那些人不是一夥的?”
  燕鐵衣低沉的道:“不是,相反的,我還與他們對敵。”
  屋裡的人嗆咳了幾聲,窒迫的問:“當真。”
  燕鐵衣道:“絲毫不假!”
  聽得到那人粗濁的呼吸聲,嗓眼裡宛似拉括著一口痰:“皇天--他們所要追尋的人大約就是你了?”
  籲了口氣,燕鐵衣道:“是我。”
  於是,蹣跚的腳涉聲來到門後,那人似是遲疑了一會,方才鼓起勇氣拿開頂門棍,畏畏縮縮的將門啟開。
  屋裡的燈光暈暗如豆,搖搖晃晃的映照著這幢木屋的主人--約莫有五十好幾的年紀,滿頭蓬亂花白的頭髮,臉色乾黃,皺褶密布,顯得異常蒼老與憔悴,他原是個中等個子,但因為背脊微現佝僂,以至看上去比他原來的身材矮小得多了。
  睜著一雙黃濁中泛著恐懼之色的眼睛,這老人怔怔的注視著門前的燕鐵衣,燕鐵衣面對著他,茫然的視線平齊,血污斑斑的面龐上,擠出一抹苦澀的笑意:“多謝你來應門,老丈。”
  那老者探出上半身,忐忑不安的四邊看了看,急忙拖著燕鐵衣進入屋中,他趕緊又頂上了門,瘸著一條右腿,一拐一拐的來到燕鐵衣身邊,有些發楞的瞪著燕鐵衣木然的眼睛,他吶吶的道:“小哥,敢情你果真眼睛瞎了?”
  燕鐵衣安詳的笑笑,道:“是的,目前我看不見什麼。”
  老者的情緒稍微平復了一點,他搓著手道:“先時有一大群人撲了進來,氣勢洶洶的逼問我要找一個瞎眼的人,小哥,可是你?”
  點點頭,燕鐵衣道:“是我!”
  驚恐的打了個寒噤,老者道:“他們像恨極了你,口口聲聲吆喝著要--要將你活剝分呢。”
  燕鐵衣淡淡的道:“他們不容易達到目的,老丈。”
  老者像是這時才想起了什麼,他侷促的咧著嘴道:“呃,小哥,我姓朱,因為自小就瘸了條腿,大家都叫我朱瘸子,你也別老丈老丈的稱呼得我怪不自在,也叫我朱瘸子吧!”
  燕鐵衣道:“這豈非太失禮了!”
  朱瘸子倒是挺坦白的道:“本來就瘸嘛,叫瘸子正合適,習慣了也就順耳啦,我小時倒也有個學名,叫明泰,不過,幾十年不用了,自己聽著也像生扎扎的,不似是自己的名字了。”
  燕鐵衣平靜的道:“那麼,我就稱你一聲朱老哥吧!”
  朱瘸子蒼黃的臉孔上浮起一絲親切的笑意--這還是自燕鐵衣進門以來,他第一次笑--,壓著嗓門,他迷惑又緊張的問道:“小哥,那些人幹嘛更這麼急吼吼的追你呀?”
  蘸鐵衣微喟一聲,道:“說來話長了,朱老哥。”
  朱瘸子活到這一把年紀,自也頗識點人情事故,他沒有再問下去,乾笑一聲道:“小哥,我看那些人雖然來勢洶洶,張牙舞爪,但一個個又像非常含糊你似的,那一大堆人,猶擠擠蹭蹭,畏頭畏尾的不敢一下子朝裡進,他們先是在外頭叱喝了好一陣,直待我答了腔,才敢摸進來搜。”
  燕鐵衣笑笑,沒有說話。
  朱瘸子又道:“你眼睛看不見,卻仍能躲過恁多人的追捕,又能在這昏天黑地的光景裡,摸到我這裡來,小哥,看你手執寶劍,形色沉穩,想一定是武林中的大俠客吧!”
  燕鐵衣道:“湊合著在江湖上混生活,朱老哥,我那配稱為『大俠客』?”
  朱瘸子卻十分敬佩的道:“我看小哥你包準有一身的本事!”
  燕鐵衣苦笑道:“尋常得很,朱老哥,只是識得幾手笨把式而已。”
  連忙拖了一張木板凳給燕鐵衣坐下,朱瘸子一派熱誠的道:“小哥,你先別客氣,肚子餓了吧?我這就給你熱點飯食,東西粗,將就填飢,你且寬坐一歇!“燕鐵衣搖頭道:“多謝朱老哥,我不餓。”
  朱瘸子忙道:“你別推拒,很快就好!”
  燕鐵衣道:“我真不餓,朱老哥,我不是同你客氣。”
  搓著手,朱瘸子又拐著腿,轉身到角隅虛的那三座塊土磚砌的個吐上,提起一只破銅壺,順手在木牆的擱板上,摸了只缺口的土瓷碗,傾倒上大半碗涼開水,殷勤的雙手捧到燕鐵衣面前:“小哥,既是不餓,就喝點水潤潤喉吧,我看你一定也口渴了!”
  伸手接過,燕鐵衣極其自然的,先用鼻子聞了聞水味,然後,他“咕嚕””咕嚕”便喝下了大半碗,抹了抹唇角的水漬,他透著氣道:“多謝。”
  蹲在燕鐵衣對面,朱瘸子端詳著燕鐵衣,他了口唾,道:“小哥,你是個好人。”
  燕鐵衣微笑道:“何以見得?”
  朱瘸子嘆了口氣,道:“表面上說?壞人都是粗魯的,兇橫的,長像也邪,但你的一行一動,卻文雅高尚得緊,相貌更是和氣祥泰,半點『霸道』味也沒有;朝裡來說呢?就是一個人天生的那種--呃,那種形色,善同不善,一看就能給人有個感覺,這個感覺講不出,卻自然的心底有數;小哥,你與他們不是一條路上的,這一點,打從你在外頭一開口,我已多少猜著幾分了。”
  拱拱手,燕鐵衣道:“你高抬了,老哥。”
  朱瘸子又道:“其實我不是故意捧你,小哥,如果你真和那夥子人出自一個模子,我這扇破門,能擋得住你!憑你的一身本事,只要一抬腳就給爛了,那用得著這麼柔聲細氣的與我打商量?單說這一樁,業已大大的叫我心服啦。”
  目光空洞的向上望著,燕鐵衣沉沉的道:“借問老哥--從這裡出山,可有什麼捷徑?
  我是說,不容易被人發現的小路。”
  怔怔的看著燕鐵衣,朱瘸子道:“小哥,呃,就算能夠抄小路走,以你現下的光景,又怎麼個走法?
  燕鐵衣苦笑道:“否則,我怎麼辦?”
  連連搖頭,朱瘸子道:“從這裡離開『虎林山』,倒有好些條幽秘小道可行,但卻拐扭彎曲,高低不平,又經林又涉水,又穿拗又越壑的難走得很,一個兩眼明亮的人要過去都不甚方便,何況你一個看不見事物的瞎子?小哥,不是我給你氣,我勸你還是打消這個主意吧,你若不信,包管走不了一半路便跌得你七葷八素,折胳膊斷腿!”
  燕鐵衣沉默了一下,道:“這個,我不是沒有考慮到,但我卻顧不得這許多了,我必領盡速離開這裡,而且,還要越快越好,時間拖長,對我是百害而無一利。”
  又搖著頭,朱瘸子道:“小哥,路太難走了,雖說這已是『虎林山』的後山腳,但地勢卻仍然險峻崎嶇得緊,我在這附近打了十幾年的柴,比誰都清楚,一個眼睛不見的人,是斷乎走不出去的,小哥,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燕鐵衣緩緩的道:“我必須要試試!”
  朱瘸子著急的道:“小哥,你這簡直是在和自己的性命過不去嘛。”
  燕鐵衣道:“設若我留在這裡,就更是和自己的性命過不去了!”
  想了想,朱瘸子似是豁足了勇氣道:“這樣吧,小哥,我便豁上這一遭--你藏在我這裡,一直等那些殺胚走了,你再離開,我這裡地方隱僻,好歹一日三餐也缺不著,躲在此處,只要不露頭,他們是不會找著你的。”
  燕鐵衣眼睛微微眨動,憂戚的道:“老哥,很感激你的一番盛意,但我不能隱藏在此地,因為他們終究還會再找回頭的!”
  朱瘸子道:“可是他們已經來這裡搜過一次了,並沒有發現你窩在我屋裡呀!”
  點點頭,燕鐵衣道:“不錯,所以找才摸了來;暫時他們是不會再回頭來這裡搜了,但等他們四尋不獲之後,便極可能重新開始搜查,將找過的各個角落再找一遍,你這裡他們亦必定不會放過,老哥,你不明白,這些人是不得我誓不甘心的,他們將盡以全力,用盡種種辦法來搜尋我。”
  頓了頓,他又接著道:“而你這裡,我曾在暗處聽得那些人搜尋過後的談話,他們說你這尊居只有一間木板房,一眼望到底,根本沒有個能以藏人之處,如果他們再轉回頭來,我豈非自陷絕境,有如網中之魚了?!”
  朱瘸子搓著手,為難的道:“你也說得有理,這個真叫人『作辣』了。”
  燕鐵衣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
  朱瘸子四周看看,吶吶的道:“我這間破屋,可不真是一眼望到底?如果有人闖進來,確實沒有個躲處,就只能指望那些土匪強盜不會找上門來了。”
  燕鐵衣低沉的道:“這種『指望』非但危險,更且渺茫,老哥。”
  猶豫著,朱瘸子苦著臉道:“小哥,你留又留不得,走又走不成,怎麼辦呢?若是叫那凶神惡煞碰上了你,他們可真會把你活剝生剮了啊。”
  燕鐵衣木然的眼光,投注向朱瘸子的臉上;他看不見朱瘸子的面孔,但他那凝固的眸瞳,卻宛似能夠望穿對方的心扉,眸瞳深處,彷彿有一股奇異的光彩,有一種沉默的呼喊,朱瘸子面對著這樣一雙怪異的眸子,也不自覺的顫慄驚悚了。
  微微帶著沙啞的腔韻,燕鐵衣道:“有件事,老哥,我想求你幫忙。”
  心腔子猛然跳了幾跳,朱瘸子覺得嘴巴有些泛乾:“呃,小哥,我這一個半截入土的老殘廢,又能幫上你什麼忙呢?”
  燕鐵衣平靜的道:“我提出這個要求,當然是具有極大的危險性,老哥,你我萍水相逢,素不相識,只以你方才對我的一番盛情來說,業已夠我感懷的了,所以,你能夠答應我將要提出的要求,我自是銘記於心,否則,我也決不會稍有埋怨,無論你肯不肯幫我這個忙,我對你的感念全是一樣深刻!”
  朱瘸子緊張又惶恐的道:“小哥,你且先說出來聽聽,我,我總是盡力也就是了。”
  燕鐵衣安詳的道:“你有充份的權力不答應,老哥,你更無須勉強,你認為能幫我這個忙,就幫,如果有困難,不妨拒絕,我說過,我決不埋怨。”
  老臉上深密的紋褶層疊交織著,而這些由時光及辛勞所留存下來的痕印,在互為扯動顫抖,朱瘸子的兩只混濁黃眼中,也在閃漾著那樣奇特的光芒,宛若陡然間他才察覺了自己的重要性,驀然裡方明白了自己在人生的戲臺上,居然也能扮演一個角色。長久的孤寂,長久的窮苦,又加上長久殘缺下的自卑感作祟,他早已否定了自己的能力,否定了自己的價值,甚至不敢相信自己,除了活下去之外,還有其他可為之事,如今,那麼令他興奮得雖以思議的是--竟也會有人向他請求“幫助”,無論他自己是否有此力量來“幫助”別人,至少,他在別人的心目中,並不是一個如他自己所想像的,那般不中用的廢物,他仍有他能做的事,依舊可以對他身外的某些事物發生影響,他並非渺小得微不足道!
  於是,嗓音像哽塞著什麼,朱瘸子似在掙扎著道:“你說吧……小哥,咱們一見如故,也是有緣……承你高看,只要做得到,我便豁力替你張羅打點,我就怕……就怕自家幫不上什麼忙。”
  燕鐵衣垂下目光,十分誠摯的道:“我先多謝了,老哥,我想請你幫忙的事,是利用你的眼睛,由你指引看我,走出這『虎林山』山麓的範圍;對這附近的地勢地形,你自然瞭如指掌,而更重要的是你看得見,有了你的指引前導,我脫困的希望,就要比自己去摸索大得多了。”
  緊接著,他又道:“但我要特別提醒你的是,我這要求的內涵,有著極大的危險性存在,我不能肯定是否因為你的引領,便能脫出敵人的堵截,更無法揣測對方在這一路上所加諸於我的迫害,將在何時何地臨頭,而你若幫我,很可能遭至他們的怨垠,進而危及你自己,當然,我會竭力保讓你,但我不敢保證,是否一定可以令你發毫無損;老哥,這是我預先要說的話,現在,答允與否全在於你,我再強調一次,你不須勉強,你幫我,是仁義,不幫我,是公道,我原無權,也沒有理由要求你,為我這樣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冒險。”
  朱瘸子的手緊握,臉頰上松施的肌肉也往上扯拉,他抑制不住的哆嗦著,面容上的表情古怪而可笑,他這時的心緒非情複雜,複雜得令他自己也無所適從了,有惶恐,也有畏懼,有興奮,也有激湯,他說不出是害怕,是驚窒,仰是得意,但他心卻有一股擋隱不住的喜悅存在,至少,有一點他是明白的,他可以救一個人的生命,不論他是否做得到,他卻是目前唯一可以做這件事的人,他竟如此有份量,如此重要而不可或缺,在他的大半生歲月中,從來也未嘗這般感覺到自己竟有此等救人之“價值”,現在,他咀嚼著這樣的滋味,竟是恁般使人奮發昂揚啊!
  燕鐵衣所提出的要求,在一個江湖中人,或者一個年青力壯的人來說,可能不算是一件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但在朱瘸子的感覺中,卻十分莊嚴而隆重,因為,在他一生裡,默默無聞了這許多年,直到此刻,方才有一樁能令他證明自己有作用,有能力的事情發生!
  天底下,只要是人,無論任何一個卑微低賤的人,他也會有他的用處,有他生存的價值在;有的人鋒芒畢露,有的人含蓄不現,有的人卻十分平庸,但鋒芒畢露的人,早已顯示了他的本能,含蓄者,平庸者,卻往往因為機緣的巧合,時運的輪轉,更能發揮由其不平凡的絢燦異彩!
  朱瘸子,便正是如此了。猛一點頭,他打著哆嗦道:“行……小哥,我……幫你!”
  燕鐵衣平起目光,冷靜的道:“你考慮清楚了?老哥,如你後悔,現在仍可收回你的允諾!”
  朱瘸子雙目泛亮,老臉漲紅,他激動的道:“什麼話?我雖說只是一個貧賤窮苦的樵夫,一個半老的殘肢,但我也曉得點忠義氣節,明白點信守助人,扶危濟困的道理,我這大半輩子一直沒有機緣幫助過人,這不是我不幫,而是我沒有幫人的能耐,如今在小哥你身上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我怎不盡心盡力?我自也知道這是樁險事,但若不險,也就沒啥稀罕處了,何況這也是救人哪,教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講著小哥你脫出那幹惡人的魔手,我便擔點風險,又算得了什麼?說句不中聽的話,我這一生,就算替人豁力賣命吧,約莫也只有這一遭啦,人活在世,總該留下點什麼,值得思憶的事物,沒得在人世白跑一趟,豈不是冤了爹娘空養下這副身架骨?”
  重重抱拳,燕鐵衣感動的道:“老哥,我這裡掬心相謝了!”
  朱瘸子連連搖手,急道:“不用謝,不用謝,小哥,我自己願意幫你,反過來說,我更要謝謝你才對,因為你,我才明白自家活在世上不是塊廢料,仍有派得上用場的時候。”
  燕鐵衣輕輕的道:“『天生我材必有用』,老哥,人人都有他的長處,都有他的天份及責任,沒有真正的廢料,問題是,只看人們會不會運用自己的本能,發揮自己的所長罷了!”
  朱瘸子老臉上散發著湛湛光彩,他昂然道:“如今,我就要試上一試了!”
  燕鐵衣微笑道:“請問老哥,從這裡走上平地大路,尚有多還?”
  估量了一下,朱瘸子道:“若是順著那邊的正道,循著直向走去,只有四五裡路,如果抄小徑呢?稍遠一點,就要走個六七裡地,但正道上一定有他們的人把守,我看,只有抄小徑比較可靠,小徑也有一條較近便的,但掩遮少,被人發現的可能大,不如找那繞彎子的羊腸路,走是難走點,不過平素人跡罕至,知道的人極少,我們選那樣的路徑走,要藏要躲也方便些!”
  燕鐵衣道:“這些山徑小路,老哥全熟?”
  嘿嘿一笑,朱瘸子道:“放心,這裡的地形,我熟得就像手掌上的紋路,不是我誇口,便算閉上眼,我也照樣能摸得出去!”
  燕鐵衣笑道:“如此,便全仰仗老哥了!”
  朱瘸子忙道:“別客氣,打現下起,咱們老哥倆可是一條命拴著啦!”
  望著燕鐵衣,他又若有所思的道:“對了,小哥,我還不曾請教你的尊姓大名哩?”
  燕鐵衣拍了拍目已腦門,歉然道:“罪過罪過,我竟也忘了同老哥陳報啦,我姓燕,燕子的燕,燕鐵衣。”
  這個足令武林震撼,江湖顫動的名姓,卻顯然在朱瘸子心目中,沒有發生什麼效果,他僅是“哦”“哦”了兩聲,並不知道眼前這須他幫助的人,就是外頭一跺腳能叫三千里地面晃湯的梟中之霸!
  又端詳著燕鐵衣,朱瘸子道:“燕小哥,你年紀很輕嘛,我看你有二十歲沒有?”
  燕鐵衣笑笑,十分熟練的回答了這個曾經回答過千萬遍的問題:“三十都出頭嘍,老哥。”
  怔了怔,朱瘸子不信的道:“當真?可是一點也看不出,如果你現下不是這等的血污滿身,恐怕越發要叫人少看好幾歲呢。”
  燕鐵衣一笑道:“我不騙你,老哥,我其實不小了,只是生了張孩兒臉,看看年輕點罷了。”
  嘆了口氣,朱瘸子道:“欸,咱們老哥倆可恰巧相反,你是長相比年歲輕,我呢?卻是年歲比長相少,你三十出頭的人看著只似二十歲,我卻五十來歲的人看著倒像六十好幾,未老先衰了!”
  燕鐵衣道:“這與先天的生育及後天的生活有關,老哥,這也不見得是樁憾事。”
  朱瘸子咧咧嘴,又道:“小哥,你這雙眼,什麼時候才瞎的呀?”
  澀澀一笑,燕鐵衣道:“今天中午。”
  吃了一驚,朱瘸子駭然道:“這麼說來,你以前也是個明眼的人!”
  燕鐵衣頷首道:“不錯,我有一變相當銳利的眼睛。”
  朱瘸子怔忡的道:“怎麼會搞得看不見東西的?”
  深深嘆息,燕鐵衣道:“因為對友誼的真摯,與對兄弟的情份太過信賴。”
  迷惘了,朱瘸子吶吶的道:“這我就不懂了……”
  燕鐵衣靜靜的道:“你會懂,老哥,有時間,我慢慢說與你聽。”
  吞了口唾,朱瘸子道:“燕小哥,你好似身上帶傷,走起來方便麼?”
  燕鐵衣道:“不關緊,只是點小傷,礙不了事,老哥,我們什麼時候走?”
  朱瘸子道:“如果你走起來沒什麼不方便,晚上抄小路自是最好,有夜色掩隱,更不容易被人查覺,我可以不用燈籠,摸黑也照樣摸得出去。”
  站起身來,燕鐵衣道:“好,我們此刻便上路!”

runonetime 2008-06-02 05:52 AM

第46章 荒黑道 瘸老引盲

  天空中是漆黑一團,而周遭的景物,更似全都敲進了濃濃的稠墨里,風吹得樹梢草叢,不停的發出“簌”“蔌”輕響,偶而也有不知名的蟲獸鳴叫傳來;夜是孤寂又冷清的,帶著那會懾窒人心的寨悚意味,眼望出去,遠近全是一片幻境般的猙獰,又皆籠罩在朦朧模糊之中……
  朱瘸子走在前面,燕鐵衣跟在後頭,兩人相距約有三尺,連接著他們中間空距的,便是燕鐵衣那柄帶鞘的“太阿劍”,劍鞘已用污泥塗抹過,以便掩住鞘上原來的金燦光亮,燕鐵衣握著劍柄,朱瘸子執著鞘梢,就這般像替盲者引路一樣,這位老樵子牽領著一位梟中之霸,在黑暗的曠野裡向前摸索。
  當然,這樣的形態是十分尷尬又可笑的,燕鐵衣也知道,但眼前卻委實沒有比用這種方式更為恰當合宜的法子,他想脫困,便無以兼顧表面了,一個在陰惡環境包圍下的掙扎者,那還能談得上瀟與風範?
  一腳高,一腳低的往前走著,燕鐵衣不敢奢望其他,只求自己眼前的這付狼狽相不要被自己的手下,或熟人見到就行,他同他的朋友們都將然法想像,“青龍社”的魁首在被一個瘸腿老樵子引領著摸索道行之際,會是一種何等樣的窘迫光景?
  朱瘸子仍然穿著他那身灰葛布打著補綻的衣褲,且在腰間多扎了一根草繩,草繩上掖著幾樣物件--一柄黑木把子包銅嵌頭的斧頭,一具扁長的對咬鋼齒撲獸夾,一困皮索,另用布袋包著幾個黑面糢吊在後腰。
  兩個人一前一後,悶不吭聲的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他們的步速很緩慢,也很小心,幾乎是走一走探一探,走一步停一停,他們儘量把聲音放輕,竭力不使自己身體接觸到周圍低垂的樹,或擦動叢生的草梢,因為這些都是極易發出聲響的事物。
  對這附近的地形,朱瘸子果然相當熟悉,就在這無月無星,沒有任何照明工具的夜晚,他仍能極為沉穩自信的摸清方向位置,雖然很慢,卻極其堅定的在不易辨認出的荒徑小道上行動。
  沉默中,他們走了好一陣子。
  燕鐵衣深深吸了口氣,悄悄的問:“老哥,我們走出多遠了?”
  朱瘸子謹慎的探路挪步,低聲道:“約莫一里多兩裡。”
  不禁微微有些怔忡,燕鐵衣喃喃的道:“才這麼點路!”
  朱瘸子壓著嗓門道:“天太黑,這種山徑小道又難走,彎彎曲曲,上上下下的盡是拐來拐去,我又瘸著條腿,自是更快不了;小哥,你眼看不見,光跟著走,感覺上約莫是長了點,實則我們上道還不足半個時辰。”
  燕鐵衣沒有作聲,卻頗有感慨,在平素,只這半個時辰的光景,憑他的輕身術,怕不早出去四、五十裡地有餘了?如今,居然連兩裡路也未摸定!
  一個失去視力的人,其遲緩與笨重的折磨,也是一種莫大的痛苦。
  這時,朱瘸子又道:“莫心焦,燕小哥,設若像這樣一路平安的走下去,慢是慢了點,卻遲早走得到大路邊上,如今,我們業已走完一半路途啦。”
  苦澀的笑笑,燕鐵衣道:“我不是心焦,老哥,只是覺得路竟這樣的長,不似剛走過一兩裡,便像已經跋過一兩百里了。”
  朱瘸子安慰著道:“你眼看不見,這時的感覺,自與你平昔明眼的時候不一樣,小哥,習慣以後,也就好了,就像我這條瘸腿一樣,多少年下來,而不覺有什麼大累贅啦!”
  燕鐵衣全身突然冷了冷,頓時有股萬念俱灰的絕望浪濤,激進他的靈魂深處,他的一顆心也彷彿驀地沉入了冰窖之底,思維亦像變得麻木與空洞了!無論意念和形體,都宛若在旋動,在浮沉,在飄盪,那樣茫茫然然的淒涼落寞滋味,真令他的內腑五臟都在抽搐收縮;他果真就這樣便瞎了麼?就如此便永遠失去了重睹天日的機會了麼?
  朱瘸子所說的話,像悶雷般回震在他的耳際,又似灰紅的鋼針炙扎著他的心,“習慣以後就好了”,“多少年下來就不覺累贅啦”……這是表示著什麼意思呢?莫非他真要變成一個瞎子,真的無法再恢復視覺了?
  從雙目失明的那一刻開始,直到方才,他全處在一種緊張急迫的情景裡,他並沒有去尋思自己的失明會是暫時性的,抑是永久性的?但朱瘸子這幾句好心的安慰話,卻使他突然起了顫慄又驚恐,朱瘸子的言辭中,不是業已明明白白的點出來,他已是個盲人了?
  盲人、瞎子……這些原與他毫無關連,對他毫無意義的名詞,居然如此突兀的便扣到他頭上來,而且一扣就竟扣得這麼扎實,這般緊密!
  他會瞎麼?真會瞎麼?
  天底下,有幾個盲者是可以稱雄道霸的,江湖中,真有幾個盲者能以在險惡的環境裡掙扎下去?看不見大千世界,看不清形形色色,休說執掌那片時刻都在驚濤駭浪中的基業,統領那班傲倨不馴的強梁豪傑,更要於風雲變幻裡求生存,便只算要“活下去”,一個瞎了眼的人也難以有這“活下去”的法則了。
  人的官感是由生俱來的本能,一旦缺少了其中的一項,便將嚴重影響了人生的生存能力,而視覺更乃各項官感中最重要的一環,黑暗裡的歲月,不能適應人類的本性,尤其是,漫長的黝暗,足以使一個原來不屬於黝暗中的人變得瘋狂!
  只這片刻的顫慄反應,燕鐵衣已是冷汗透衣,周身肌肉全起了不可抑止的痙攣,他雖在摸索前行,但步履之間,卻竟顯得這般沉重吃力了。
  朱瘸子又向燕鐵衣說了幾句話,但燕鐵衣好像毫無感覺似的木然不應,他的臉色僵冷,五官微微扭曲,一時間,就像一具失去魂魄的軀殼一樣,連身子帶腦子,都似麻痺了。
  楞楞的站住腳步,朱瘸子湊了過來,在燕鐵衣耳邊吆喝:“小哥,燕小哥,你怎麼啦?
  你倒是說話呀,怎的猛古丁變痴了?”
  驀而打了個冷顫,燕鐵衣如夢初覺般驚悟過來,他急忙掩節的笑笑--那笑,卻比哭還要難看--嗓音泛著啞:“哦,老哥,有什麼事?”
  狐疑的端詳著燕鐵衣,朱瘸子忐忑的道:“小哥,你剛才怎麼啦?好好的突然就發起怔來?魂不守舍的,像是中了邪一樣,小哥,呃,你可沒被什麼異物妖氛『蠱惑』著吧?”
  燕鐵衣強笑一聲,道:“我很好,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麼?”
  朱瘸子低咳一聲,道:“現在你是好了,但先前那一陣子,你臉色怪得叫人駭怕,又冷又僵,雙眼直楞楞的朝前望著,咬牙切齒,氣打齒縫中往外『嘶』『嘶』的冒,真像叫什麼邪物附上身,又好似被啥玩意將魂勾走了一樣,老天爺………”
  燕鐵衣沙啞的道:“我只是忽然想起一件頗令我心煩的事來,神思一聚集,就不覺渾而忘卻身外的環境了,老哥,我沒有什麼毛病,你別疑神疑鬼的嚇自己。”
  朱瘸子吶吶的道:“小哥,我倒不是嚇自己,我是替你擔心呢,你不知道你方才那模樣--山林荒野,尤其在這烏曲烏黑的夜晚,任什麼稀奇古怪的事情也會發生,孤魂野鬼,山精魈客,往往也都趁在這陽氣衰退、陰氣交接的當口出來活動,鬼火熒熒,寒風卷處,全有他們的形蹤。”
  老樵夫的語聲低沉而蒼啞,帶著一股子幽深隱約的意味,他的身軀微現佝僂,臉孔上皺紋重疊,黃湯眼中更晃動著一抹畏瑟的,迷惶又神秘的陰影,在這四野寂寂,一片漆黑的荒野裡,便越發顯得那樣的怪誕可怖了。
  燕鐵衣緊緊握了一下他的“太阿劍”,堅實又冰涼的劍柄,手掌中沉硬的感覺,令他心中著實了許多,緩慢的,他開口道:“不要迷信那些邪端異說,老哥,有我在這裡,人的陽剛之氣足能驅攆妖戾之氛,把心放正,則自不生魔念,興浩然之氣。”
  朱瘸子了口唾液,道:“只要你不怕,小哥,我更沒啥可在乎的,這麼些年在深山野林里討生活,我早就慣了,見怪也不會怪啦,再說,我一個半截業已入土的老殘廢,又怕什麼妖魔鬼怪來拉我入夥?如果他們看得中我,正好也和他們做個伴,免得異日到了陰曹路上,獨個悶得慌。”
  燕鐵衣籲了口氣,道:“老哥,你身強力壯,離那一天還早得很呢。”
  拐著腿朝前走,朱瘸子嘆息著道:“其實,我也想穿了,早點上路和遲點上路,對我來說並沒有什麼兩樣,橫豎在陽間也是孤孤單單的,還不如早些時到了陰曹裡同那些鬼魂結伴,說不准尚能遇上好些老伙計,大家聊聊陽世為人時的光景呢!欸,小哥,有時我常思量,做人真不見得比做鬼好,有些人心比鬼心更要陰毒啊!”
  燕鐵衣頗生感觸的道:“老哥,你說得也有些道理,不過,人間世上,亦有美好的一面,我們生存的環境裡,固然免不了有邪惡與冷酷,但是,卻也相對的有著溫暖同善良,只要去體會,去接觸,你便會發覺,活著,並不似你想像中的那樣淒苦乏味。”
  朱瘸子揉揉他的瘸腿,道:“你到了如今這步田地,卻也相當看得開……“心中絞痛了一下,燕鐵衣苦澀的道:“總不能自殺,是不?”
  朱瘸子歉然道:“小哥,你別多心,我可沒有其他的意思;一個人眼睛看不見了,自是苦惱,但我說過,人這玩意,就是懂得『逆來順受』,像我這條瘸腿一樣,時間一久便習慣了,瘸了這多年,如今我倒不覺有什麼不大方便。”
  前面丈許遠的陰暗裡,突然傳過來一個狠厲的口音:“什麼人在講話?站住!”
  機伶伶的一哆嗦,朱瘸子嚇得險些坐倒地下,他往後一退,上下牙齒“得”“得”打顫:“壞了,小哥,壞了,……我們被人截住啦!”
  輕輕伸手拍了拍朱瘸子的肩頭,燕鐵衣低細的道:“不要驚慌,老哥,萬事有我,現在,讓我們先弄清楚那些人的身份再說!”
  草叢裡響起,物體移動時的“蟋嗦”聲,隱約可見有幢幢人影在晃閃,處處映起寒刀的冷光,燕鐵衣看不到這些,但耳朵卻能聽到--他聽到人們的急促呼吸聲,低迫的交談聲,而且多用“切切”或“暗語”,同時,他也聽到了金鐵的幾次碰撞聲響!
  於是,他迅速俯臥地下,只讓朱瘸子一個人站立著,小聲道:“老哥,你只站著裝樣子,由我來答話,天黑,他們看不清這邊有幾個人,你別怕,一切都有我來應付!”
  慌亂的點著頭,朱瘸子緊張的道:“我,我會照你的話做就是。”
  這時--。
  那邊黑暗中的狠厲聲音又響了起來:“我在問你是什麼人?你啞了還是聾了?屁也放不出一個!”
  傍邊另一個粗啞的嗓門吆喝:“管他是誰,我們先一陣『暗青子』放倒這狗操的!”
  俯在地下的燕鐵衣趕忙以一種顫抖恐懼的腔調叫了起來:“且慢……且慢……各位是那一路的好漢啊?我只是住在『虎林山』後山下一個打柴的窮老兒,不是什麼歹人,各位好漢可千萬不要誤會。”
  十分自然的,朱瘸子配合燕鐵衣的叫喊,不由自主的雙手亂搖起來,兩人一唱一合,活像有幾分演“雙簧”的味道。
  狠厲的口音移近了兩步,叱喝道:“放你娘的屁,你砍柴砍到三更半夜?那有這等時光還出來打柴的樵子?分明是另有企圖,存心不善!”
  燕鐵衣忙又喊道:“我確然是住在後山下的朱瘸子啊,各位爺,你們若是不信,可以去打聽打聽;我是白天砍柴,晚上偶而出來撲捉點小獸補貼生活,我在這裡住了十多年啦,附近道觀的道爺們全認識我,他們也都知道我朱瘸子是好人。”
  狠厲的口音大喝:“混帳,你說你晚上出來撲捉野獸,我問你,你用什麼撲捉?不見燈不見光的,莫非只念個咒就能捉到野獸了?我看你十有八九是在胡說八道!”
  燕鐵衣一疊聲的叫起冤來,朱瘸子也跟著打躬作揖:“好漢爺,我好說與你明白--在這附近挖了幾個陷阱,也暗置了幾只撲獸網夾,當然都是白天先行安放妥了的,到了夜間,我再每處巡視,若擒住了什麼小獸,再使網子罩起帶回家去,我路上不亮燈火,也是件恐驚走了陷入機關中的獵物啊,好漢爺,可憐我一個瘸了條腿的糟老頭子,又會是什麼惡人歹徒呢?”
  對方似乎猶豫了一下,那粗啞的嗓門插進來道:“老小子,剛才我們早就隱在這裡了,聽到你在說話,你是在和誰交談?”
  燕鐵衣忙道:“好漢爺,我只是一個人,不瞞你說,我晚上一個人走夜路,就有道自言自語的毛病,一來是習慣,二來也是替自家壯膽子,四周全是一片烏黑,我人老血氣衰了,怕有什麼鬼物欺負我陽焰不旺,趁機祟我。”
  “撲”一聲笑出來,粗啞的嗓門罵道:“真他娘的滿口胡柴,睜著一雙眼說渾話,老子們走了幾十年夜路,也不見有什麼妖魔鬼怪現過,你他娘是在唬你那個爹?!”
  朱瘸子一個勁打躬,燕鐵衣一個勁奉承:“各位好漢爺人壯氣剛,頭頂三尺冒紅光,任什麼邪物鬼祟老遠見著,便要逃避躲讓,那似我這麼一個只剩半口氣的糟老頭子?邁幾步就要喘勾了腰,眼看下土一半啦,這股子陽焰就比不得各位了。”
  粗啞的嗓門道:“你站著,我們要過來搜查一下!”
  朱瘸子兩手高舉,燕鐵衣裝成一付畏縮的口氣:“好漢爺,我是真的和善良民呵,這大半輩子也沒敢做一樁歹事。”
  狠厲的聲音叱道:“少囉嗦,你站在那裡不准動,就像這樣高舉兩手,如果你確如所言,我們自然不難為你,放你走路,否則,今晚上你就得在這裡挺了!”
  粗啞的嗓門也吆喝著:“我告訴你,在你四周就有幾十樣『暗青子』瞄著你,只要你有半點不對的跡像,這幾十樣『暗青子』便會將你釘成個大刺!”
  燕鐵衣哆嗦著道:“是,是,各位好漢爺,我就這樣高舉雙手站著不動就是,還求各位爺們明察秋毫,可別誤傷了我這好人啊!”
  狠厲的口音道:“閉上你的鳥嘴!”
  接著,又傳來那人較為低促的聲音:“老六,你帶同各弟兄上去查看一下,我在這裡把住!”
  粗啞的嗓門嘿嘿笑道:“五哥,我看這老小子不會有問題,大概真是附近什麼打柴人家,咱們這般如臨大敵,煞有介事,倒反叫其他哥兒們笑話了。”
  燕鐵衣俯伏不動,同時,他已知道對面的那些惡客是誰,不用多費心思,他即猜到那口音狠厲的人乃是“大紅七”的老五,“刀不留人”房振隆,嗓門粗啞的一個,則必為“大紅七”的老六“黑判官”崔煌!
  此刻,又傳來房振隆的聲音:“還是仔細點好,老六,管他有沒有問題,查明了我們也好安心!”
  崔煌笑道:“五哥,如果這老小子是姓燕的,他還會和我們嘮叨這久?只怕早就幹上了,你沒聽聽他那腔調語氣?土頭楞腦又加上心驚膽顫的,活脫嚇得出尿來,若說他和姓燕的扯得上牽連,那才叫滑天下之大稽哩!”
  房振隆的語氣也放鬆了:“我也知道他不會有什麼毛病,但謹慎點總錯不了,這半夜來,我們鬼影也不見一條,好不容易遇上個活人,查問一番,也好向老大交差!”
  崔煌像是伸了個懶腰:“這一天一夜,五哥,真是夠折磨人的,我累得骨頭縫裡鄱在泛酸,恨不能找個地方馬上倒頭困一大覺,好好歇息歇息。”
  房振隆道:“誰又不是這個想法?”
  燕鐵衣在暗中伸手捏了捏朱瘸子的腳跟,用一極囁嚅的口氣道:“各位好漢爺,你們是要不要過來搜查呀?我……我想早點回去睡覺。”
  “呸”了一聲,崔煌在罵:“老子們都不急,你急你娘的頭?早點回去睡覺?你想得倒挺美,老子們業已兩天兩夜沒臺上眼啦,你他娘也就陪著多耗上一會吧!”
  燕鐵衣期期艾艾的道:“可是……好漢爺……我明天一大早還得送柴火到鎮上去啊!”
  崔煌怒道;“送柴火?你最好還是多擔心你這條老命吧,你活不活得過今晚都是問題,尚顧到給人送柴火?一個惹得老子們心煩,這就一刀砍了你!”
  朱瘸子嚇得兩腿一軟,燕鐵衣已大叫起來:“好漢爺饒命,好漢爺饒命啊………”
  崔煌厲吼道:“住口,你在嚎你娘的那門子喪?真想作死麼?你他奶奶的!“房振隆頗不耐煩的道:“好了好了,老六,你也別吆喝啦,我們一道過去看看,如果這老小子沒有嫌疑,乾脆放他走路,免得他哭哭啼啼的一個弄不好反倒驚走正主兒!”
  哼了哼,崔煌道:“管他是什麼玩意,先上去給他幾下子生活吃再說!”
  燕鐵衣驚叫道:“各位好漢爺,我到底犯了什麼法,背了什麼罪呀?我又有什麼嫌疑呀?我自問不曾,也不敢開罪各位好漢爺,不知各位好漢爺為什麼事要留難我?求求各位放我走,我任什麼也不知道,我只是一個可憐的老樵夫啊。”
  黑暗中,幾條人影往這邊圍抄過來,他們雖是採取圍困的架勢,但一個個卻並不急迫,他們步履輕鬆,形態悠閒,就好像要結伴去吃花酒一樣,那等的瀟自在,根本不當一回事。
  一邊往前走,崔煌一面低壓著嗓門罵:“你吆喝你娘的什麼玩意?再不把你那張鳥嘴給老子閉上,老子就先將你滿嘴狗牙砸碎,娘的皮,老子們要查問那一個人,還用得著講理由麼?”
  跟在那五短身材,臉黑如炭的崔煌身後的,果是體形魁梧有若門神般的“刀不留人”房振隆,這位“刀不留人”的“金背大砍刀”還大刺刺的背在背上,連鞘也沒出,顯然,他們認為沒有這個必要--對付一個半死的老樵夫,和抓一頭雞有什麼兩樣?在他們來說,不是手到擒來也是手到擒來了!
  對方一步一步走近,朱瘸子已心跳如鼓,禁不住慄慄的料索起來,他的兩隻手拼命往褲管上揩擦,還低下頭來又驚又急的悄聲問:“小哥,他們來近啦,現在該怎麼辦?”
  卷伏在地下的燕鐵衣輕沉的道:“你只須閉上眼禱告就行,老哥,從此刻開始,便全由我來應付,沒有你的事了!”
  深深吸了口氣,朱瘸子卻不敢真個閉上眼睛,他惶恐的瞪視著來到面前的那十多條兇惡漢子,更加忍小住像篩糠的抖個不停。

runonetime 2008-06-02 05:53 AM

第47章 幽冥魂 劍渡陰陽

  四五步之外,崔煌像突然怔了一下,他大聲道:“餵,老小子,你低下頭咕噥些什麼?”
  朱瘸子嚇得後頸窩的肌肉僵硬,連體內循環的血液都似要凝凍了,他手足無措的卷著舌頭道:“不……不……我是在……在禱告……”
  崔煌罵道:“禱告?禱告他娘的熊!”
  忽然扯了崔煌一把,房振隆狐疑的道:“欸?怎麼搞的?這老家夥的腔調有點不對?剛才和現在,不似是一個人的口音,老六……”
  就在這時,彷彿自黑暗的夜色裡,閃亮起一抹眩目的電光,光芒非常冷,非常寒,更非常快速,宛若突兀間,自虛無中凝結成這一剎那裡現形的異彩,它映幻出銳利的條線,當人們察覺時,業已遲了!
  狂號半聲,崔煌往後一個跟鬥倒摔而由,他的左頰連著眉梢,被削去巴掌大小的一塊皮肉,血灌進了口鼻,嗆窒得他差點閉過氣去。
  在崔煌倒的同時,房振隆也打著轉子翻到一邊……他更慘,方才急切應變的瞬息裡,他的左手剛剛伸出沾到肩頭刀柄,但尚未及拔出,這只左手已經齊腕斬斷,滴溜溜拋上了半天!
  “太阿劍”的鋒刃著一串血珠子揚指向上,森寒的光彩才凝結,“照日短劍”已在蓬散的旋飛下,插入十個人的肚腹,又自那十個人的肚腹中拔出!
  燕鐵衣就地翻滾,短劍暴收,長劍又“刮”“刮”兩聲連為一響,將另兩個敵人的腦袋砍下,那兩顆人頭一齊落地,又碰向兩邊!
  不似發自人口的駭嗥聲出自僅存的三名漢子口中,這三個漢子就像失了魂一樣拔腿狂奔,然而,三個分向不同方向奔逃的朋友,方才的出幾步,燕鐵衣的身形已自地下飛撐回掠,長短雙劍流星般掣穿,三顆人頭往前滾動,三具無頭身卻那樣怪誕的又奔出了丈許遠才紛紛僕倒!
  雙劍“錚”聲交叉胸前,燕鐵衣冷漠的卓立于朱瘸子身側,從出手到結束,只是人們瞬眼的功夫,而在這極其短促的俄頃間,業已終結了十大條經過數十年過程方才孕育成長的生命!
  燕鐵衣的雙目仍然僵硬又凝固的,注視著前面某一點上,他的眼球沒有轉動,眼不曾翕眨,但那一抹寒凜凜的光華,卻帶著酷厲的煞氣;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站在那裡,有如他一直便站在那裡一樣。
  朱瘸子簡直傻了,痴了,糊塗了,他不敢相信自已方才所看到的事實--這就是武功?
  是技擊?是殺人的藝業?想像中的格鬥不該是這個樣子,或是兵刃相撞,或是叱喝叫喊,或是你來我往,或是撲騰拚搏,總是以力鬥力的表現,叫人看得扎實,但先前那一剎那,卻是怎麼回子事?只見光華掣閃,冷電樅橫,那等牛高馬大的十多條漢子,居然就連叫也沒叫出幾聲,便橫了一地!他未曾看清鋒刃切肉的情形,也沒有查覺劍身運動的招勢,甚至不能發覺殺人者與被殺者雙方的攻拒過程,而一瞬,只是一瞬,便已有了立即的結果。
  最令朱瘸子感到不可思議的,卻是造成這樣結果的人,竟是一位目不能視的盲者--看不見一切,但這盲者的動作卻遠勝過兩眼大睜的人!
  現在,崔煌已自地下爬起,房振隆也站穩了腳步,兩人的形色全是那樣的慘厲,又那樣的猙猝;他們全身上下都濺滿了血跡,縱然這血跡看不真切,但卻也在矇矓中予人一種淒怖的感觸,血腥味有點銅的氣息,沾染在他們的面孔上,衣衫上,而這兩張人臉,業已歪曲得不似兩張人臉了!
  尤其是崔煌,等於只剩下半副面孔,血肉模糊的另半張臉,是由那等可怕的骨肉內部組織所代替,而人的臉部該是這些赤顫的肌肉和森白泛灰的骨頭所組合,它們應有表裡之分,待到沒有表裡了,也就不堪入目了。
  房振隆被斬斷的左掌脫落處,看上去十分整齊,因為天黑,不易察覺傷口的扎目,他一直在喘氣,痛苦得令他身子也站不穩了,搖搖晃晃的,口鼻全扁扯向兩腮。
  他們如今所受的苦楚,卻還不及內心的恐懼來得深刻,他們知道,眼前所遭至的肉體上的創傷,並要不了老命,而跟著來的厄運,才是真正要奪魂滅魄的,那索魂者,就正站在對面!
  崔煌的聲音不知是由於驚恐過度還是由於膿頰上的創傷大為痛苦,從他嘴巴裡吐出來的時候非但顫抖,更且連音調也走了腔:“燕鐵衣……竟然……是你……”
  燕鐵衣生冷的道:“不錯,是我。”
  抽搐了幾下,崔煌喉管裡響著呼嚕,他咬著牙:“使奸計……行詭謀……襲於人……算不得什麼……英雄……好漢!”
  揚揚臉,燕鐵衣道:“看看我的眼睛,崔煌,你看見了?”
  崔煌用手抹去淌到唇邊的鮮血,提著一口氣:“怎……麼樣?”
  燕鐵衣平靜的道:“我的這雙眼睛,已經不能視物了,我這雙受害的眼,是由你們在公平較鬥之下弄傷的呢?仰是被你們使用奸計毒謀陷害的?”
  崔煌一時語塞,期期艾艾答不上話來,空自瞪著兩只眼珠在磨牙。
  房振隆將那只失去手掌的斷肘掖進懷中,掙得青筋浮額的嘶啞大叫:“姓燕的,任你如何施展你的陰毒詭計,你也永別想逃出我們的追殺……我兄弟遭了害不要緊,我們其他的哥們必能將你凌遲碎剮,五馬分!”
  燕鐵衣冷峭的道:“至到眼前,你們也未能奈何於我!”
  房振隆淒厲的叫:“不用太久了,燕鐵衣,你的好日子已經到頭了!”
  崔煌也顫聲大喊:“姓燕的,從汪老三,湯老七,開始,再連上我們弟兄兩的這一筆一筆血債,必要你還償清債,我們會吃你的肉,挫你的骨,寢你的皮啊……”
  燕鐵衣輕篾的道:“你們是一對瘋子,兩頭咆哮的狗,你們除了會狂吠,又能做由點什麼正經事來?等我送你們黃泉道上與你們的拜把伙計見面之後,你們再相對吆喝不遲!”
  尖吼著,崔煌狼嗥般叫:“姓燕的,我們不會屈服,我們誓與你死拚到底!“燕鐵衣凜烈的道:“事實上你們亦必須『死拚到底』,因為我是絕不會寬恕你們的,你們拚,說不准尚能多少撈本,不拚,除了白死就不會有第二條路了!“黑暗裡,“刀不留人”房振隆首先猛撲過來,他的來勢像一陣旋風,才見人影,那柄厚沉鋒利的“金背大砍刀”便摟頭蓋頂的劈向燕鐵衣!
  長短雙劍猝然斜射暴合,房振隆劈下的刀鋒“嗡”的一聲被盪開一邊,他拚命躍退,“照日短劍”的尖端閃過他的肩頭,挑起了一溜血水!
  很突兀的,崔煌這時卻做了一樁古怪的事--他並沒有上來夾攻燕鐵衣,卻不知何時將一只銀哨湊在嘴巴上,拚命狂吹起來,非但嘴裡吹著哨子,更自腰後解下一面銅鐵,不住的狠勁敲打!
  於是,“吱”“吱”的哨音,“匡”“匡”的鑼響,便頓時嘈雜成了一片,夜深人靜,荒野寂寂,這樣的聲音,便越發響亮刺耳,激盪出老遠。
  崔煌此舉,固然是在發聲示警,招請救兵,主要的功用卻是在於擾亂燕鐵衣的聽力,他們知道燕鐵衣目不能視,對敵應變全靠聽覺,這樣一加擾亂,不啻使燕鐵衣失去了判斷應變的能力!
  聲響一起,燕鐵衣即知不妙,他的長劍揮斜抖出一輪層層湧合的光圈,“削”聲下一指,整個身子驟然固立不動,左手短劍反腕倒貼。
  哨子在狂吹,銅鑼在猛敲。
  “吱”“吱”“吱”。
  “匡”“匡”“匡”。
  悄不哼聲的,房振隆又一個虎跳掩上,大砍刀橫裡削斬,光華如帶中又倏化寒虹一溜,往上斜揚,則劈敵人的下頷。
  燕鐵衣側耳辨聽,雙眉緊皺,因為,哨音和鑼響攪混了他的耳朵,他實在聽不出任何雜在其中的刃風或銳響來!
  朱瘸子驚窒的縮在一角,全身發抖,恐懼得無以復加,但也許出自一種本能吧,他一見房振隆的砍刀要劈上燕鐵衣了,情不自禁的脫口駭叫:“砍到下巴了!”
  快得就像一抹電閃,朱瘸子的語聲才起,燕鐵衣已暴斜急伏,大砍刀貼著他的面門掠過,幾乎不分先後,他倒貼腕內短劍,已猛的扎入房振隆心臟,這一刺之力,更將房振隆挑起三步,尖嚎著四仰八叉的跌落地下!
  陡然間,崔煌口中含著的銀哨掉下,敲打銅鑼的小搥也僵停住了,他悲憤膺胸,激動無比的嘶聲狂吼:“五哥啊……”
  隨著這聲裂帛似的悲號,崔煌就像瘋狂了一樣奮不顧身的衝了過來,他拋棄了鑼棰左手短戟,右手短叉,照面間便在交織的冷電精芒中卷向燕鐵衣!
  “太阿劍”“刮”的一聲形成了一面光網,光網波顫,鋒芒閃射,崔煌突的橫滾,身上立時皮開肉了十餘處,但他卻恍同未覺,猛撞中宮,戟尖抖幻,暴刺敵人上盤,短叉下壓,插往對方小腹!
  燕鐵衣半步不退,“照日短劍”飛沉倏起,“當”的一聲砸開了崔煌金叉,又穿進崔煌肚裡,“太阿劍”旋揚,崔煌的一條執戟左臂便“呼”聲拋了起來!
  但是,崔煌卻不叫不吼,更不跌撲。
  他被磕開的執叉右手迅速倒翻,一下子刺進了燕鐵衣肩頭,而當叉尖透入燕鐵衣肌肉中的一剎那,燕鐵衣穿入崔煌肚皮裡的短劍已往上揚割,將這位“黑判官”整個的開了膛!
  重重摔跌下來的崔煌,沒有任何呻吟,沒有半聲的呼叫,只是略一抽搐,業已斷了氣。
  退後幾步,燕鐵衣料肩抖落插在上面的金叉,然後,他匆匆撕下一條內襟來將傷口包紮妥當,雙劍歸鞘,而他的長劍連鞘又伸向了早嚇得口瞪口呆的朱瘸子。
  劍鞘微微搖動著,朱瘸子好半天沒過來接。
  溫和的,燕鐵衣道:“朱老哥,你怎麼了?”
  機伶伶的一哆嗦,朱瘸子打著冷顫,好不容易開了口:“我……我……我全身……都像僵麻了……連腿也拖不動咄。”
  走上一點,燕鐵衣遞過鞘端,低沉的道:“朱老哥,請振作一下,我們不能再延宕時間了,對頭的幫兇們很快便要聞聲追尋過來,那時,再想走就更不容易了。”
  顫巍巍的伸手握住了劍鞘,朱瘸子一邊努力移步,一邊驚悸的道:“我的老天,人聞江湖裡血雨腥風,人命如草,聽在耳中不覺什麼……這一旦真個親眼看著了,才知道竟是這麼個殘忍狠毒法!”
  緩緩跟著走,燕鐵衣平靜的道:“人間世本就是一座龐大的競爭場,大家全為了生存而競爭,只是形式上的不同而已,有的比較直接,有的比較間接,手段上,也僅分溫和與劇烈兩端罷了!”
  朱瘸子抖索索的道:“吃你們這行飯……可真得要點膽量才行,更重要的是能狠得下心……乖乖,一個比一個歹毒,殺人就好像斬瓜切菜一樣,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燕鐵衣舐了舐乾裡的嘴唇,沉重的道:“江湖飯,原就是在舐刀頭血,拎著自家腦袋過生活。”
  一拐一拐的舉著步,朱瘸子吸著寒氣道:“這樣的日子,換了我,一天也過不下去。”
  燕鐵衣道:“習慣了也就能順應了。”
  搖搖頭,朱瘸子餘悸猶存的道:“殺人同被殺,一天到晚全和閻王爺等著攀交道……
  不,我永遠不會習慣。”
  燕鐵衣道:“習慣不一定就是贊同,能順應也並非意味著喜歡,我的意思是……久處於這種環境中,逼得人去適應,日子一長,也就變得麻木了。”
  朱瘸子吶吶的道:“好可怕……真可怕!”
  燕鐵衣的眼睛朦朧,他沒有意義的向四周無盡的黑暗轉動了一下眼珠,聊落的道:“是人心?”
  朱瘸子愕然,他回頭問:“你說什麼?”
  燕鐵衣沉沉的道:“人心,是世上最可怕的東西,並非那殺人的利劍鋼刀。“朱瘸子盡力加快了腳步,他惴惴的道:“燕小哥--看你年紀輕輕,卻像是個老江湖了?”
  燕鐵衣嘆了口氣;“這沒有多大好處,江滿上耽得越久,越叫人心寒。”
  朱瘸子迷惘的道:“為什麼?”
  閉閉眼,燕鐵衣道:“因為懂得了太多的邪門外道,知曉了太多的人性險惡;有些時,朱老哥,你會不相信天底下竟然有如許匪夷所思的事情發生。”
  點著頭,朱瘸子道:“不錯,譬喻今晚,我就不相信已經親眼看見這一場簡直神乎其技的屠殺,小哥,先前那等光景,我這一輩子尚未見過第二遭。”
  燕鐵衣不想笑的笑笑:“我想你能再看到第二遭,甚至第三第四遭的。”
  倒抽了一口冷氣,朱瘸子恐懼的道:“老實說,我可不願再看了,我怕得慌。”
  燕鐵衣冷淡的道:“毒蛇野獸吃人,老哥,你知不知道人也吃人?而且,人吃起人來,比諸任何一種毒蛇猛獸都要來得殘酷,暴戾與貪婪!”
  頓了,他又道:“不被人吃的方法只有一種--反抗;各般的運用法則不同,但避免不了『以牙還牙』的本質,能以但旦求自保而不去荼毒他人,已算是好人了。”
  朱瘸子咳了幾聲,道:“小哥,有件事,我覺得奇怪。”
  燕鐵衣的右腳邁過一個凹窪,他身子歪了歪,道:“什麼事?”
  朱瘸子道:“憑你這身好本領,誰見了不含糊?但竟也有人找到你頭上討麻煩,那些人莫非全都活膩味了?居然拿著自己的注命當耍子。”
  燕鐵衣沉默了片刻,連連的道:“仇恨會使人不顧一切,相反的,親情亦然。”
  朱瘸子顯然不甚明白,他道:“你的意思是說?”
  燕鐵衣道:“我是說,人都有理智,但若因為某些外來的因素,或者情感上的動湯,衝激了人的理智時,往往人的理智就會被淹沒了,那時,便會發生這一類的事。”
  咧咧嘴,朱瘸子道:“他們和你的仇恨一定很深了?”
  燕鐵衣道:“不錯。”
  朱瘸子搖搖頭,感嘆的道:“這群不要命的傢伙,俗語道冤家宜解不宜結嘛,何苦非要拿著自家性命朝刀口子上撞?弄到後來,這仇不是越結越深啦?”
  燕鐵衣道:“另外,他們還為了賭一口氣。”
  朱瘸子有些想通了:“報不了仇就沒面子,約莫是……”
  燕鐵衣笑笑:“簡單的說是如此,尤其在江湖上混,更講究這點骨氣與尊嚴,當然,雙方淵源,關係,以及情感的契合也是促成冤冤相報的原因。”
  朱瘸子好奇的問:“你的功夫這麼厲害!小哥,可曾遇到過真正的對手?”
  燕鐵衣道:“多嘍,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沒聽過這句話?”
  朱瘸子道:“我看你已是頂尖的硬把式了。”
  燕鐵衣道:“慚愧。”
  朱瘸子站住,往四周的地勢打量了一陣,指了指前面的一道小崗:“是了,小哥,那道土崗就在前頭,我們摸黑走山徑,卻半點也沒搞錯,越過崗子,再有三裡來路,便算離開了『虎林山』麓,抵達大道邊了。”
  燕鐵衣道:“這麼說來,我們已走完一半的路途了?”
  朱瘸子笑道:“來到土崗,便剛好走過一半的路。”
  燕鐵衣欣慰的道:“多虧了你,老哥。”
  朱瘸子挺挺胸,得意的道:“對這附近的地形,再沒有人比找更熱的了,我沒誇口吧?
  小哥,就算閉著眼,我也一樣能摸得清清楚楚,包管錯不了!”
  燕鐵衣道:“我們加緊一程吧,老哥。”
  從他們站腳的這裡到達那道土崗,中間是一片荒草蔓生,地勢起伏不平的傾斜坡面,他們一步一步,異常吃力的到達土崗之下,朱瘸子業已累得氣喘如牛了。
  燕鐵衣也有點乏,但他當然尚能支撐,可是他卻主動站住了,低聲道:“就歇會吧,老哥,真把你累壞了。”
  朱瘸子怪不好意思的乾笑著道:“人哪,一上了歲數就不成啦,才只走這幾步路,簡直像鬆散了一身骨頭一樣,倦得慌,尤其我這條腿,更不爭氣,拐不多遠就酸痛得舉不動了,倒不如我這一雙胳膊,掄起斧頭來足能劈上百斤柴火也不覺累。”
  燕鐵衣安詳的道:“像老哥這樣,已是『老當益壯』了,腳下不方便,自能摸黑走上好幾裡山道不皺眉,換了別人,只怕早已牛步也挪不動了。”
  朱瘸子喘了幾口氣,笑呵呵的道:“說真的,我這副身架骨,一向就挺硬朗,想當年,在我同你這種歲數的時候,我可有勁頭來,那時候呀,一百多兩百斤的柴……。”
  突然,燕鐵衣低“噓”了一聲,側耳靜聽,屏息如寂。
  不自覺的打了個寒噤,朱瘸子驚住了,他只感到身上一陣陣的發麻,肌膚上也起了雞皮疙塔,心底一股涼氣又泛了上來……
  木然的眸瞳轉動著,燕鐵衣低沉的道:“有人向這邊迫近了,約模是十五六個或十八九個人,步履很輕,行動快捷,都似是練家子,他們現在正來到我們方才看見土崗的坡地上……”
  哆嗦著,朱瘸子畏怯的道:“怎麼辦哪?小哥。”
  燕鐵衣平靜的道:“由我來應付,仍是先前那句老話--你只管閉上眼禱告就行。”
  朱瘸子抖抖的道:“這一遭,他們有防備了……小哥,可比不得上一次那樣容易啦?”
  唇角漾起一絲冷酷的笑意,燕鐵衣陰沉的道:“對我來說,他們有備無備全沒什麼分別,橫豎是要對上面見真章!”
  目光驚恐的投注向那邊,朱瘸子忐忑的道:“小哥,大概你聽錯了也不一定?我望過去,對面那片坡地左近除了一團烏黑之外,任什麼也看不見,更沒有什麼人影在晃動。”
  燕鐵衣鎮定的道:“我不會聽錯,老哥,方才由順風的方向吹過來人在奔掠時的急迫呼吸聲,衣袂飄拂聲,以及兵刃的輕撞聲,另外,尚有偶而低語傳來……我聽得非常仔細,因為我目前乃靠此求生!”
  朱瘸子面上變色的道:“如果真掩來這麼多人,你又受了傷,小哥,卻如何是好?”
  燕鐵衣沉著的道:“我會想辦法消減他們。”
  不覺乾咳了一聲,朱瘸子悚然道:“又……又是殺?”
  燕鐵衣寒森森的道:“總不能寄望於跪下來向他們求饒,老哥。”
  於是,朱瘸子悶聲不響了。
  臉上是毫無表情的僵凝,燕鐵衣靠在一株矮樹幹上,同樣沒有作聲。
  他似是在思考著什麼。
  突然,他低聲開口:“老哥,土崗上有沒有樹木?”
  呆了呆,朱瘸子忙道:“崗子左側生長著一小片疏林子。”
  燕鐵衣又問:“對於這撲獸網夾的運用,你可熟悉?”
  朱瘸子道:“這還用說?我帶了出來就是打算趁機會,按上鋼夾,弄個只把兩只子獸剝皮吃肉的……小哥,你問這些事作什麼?莫非你……”
  擺擺手,燕鐵衣道:“走,我們上崗子。”
  沒敢再多問什麼,朱瘸子振起精神,引著燕鐵衣朝土崗上攀爬。
  土崗子不高,但卻不好爬升,尤其對一個盲者,一個瘸子來說。
  兩人方自氣籲籲的登臨樹上,朱瘸子偶一回頭,已險些驚得叫出了聲……崗子下面,就在他們先前歇息過的地方,業已亮起了幾只火把,火把的青紅色光輝,照耀著十八條彪形大漢身影,他們正圍著一株矮樹在指點議論著什麼。
  火把的光是青紅的,卻不時反映起閃閃冰寒的刀芒,而刀芒是藍汪汪的。
  十多名大漢圍觀議論著的那株矮樹,正是方才燕鐵衣倚靠過的。
  朱瘸子趕緊把他眼見的情景向燕鐵衣說了。
  唇角勾動了一下,燕鐵衣低聲道:“可能樹幹上沾染了我身上的血跡,被他們其中某一個人無意間摸觸到了,或是查覺到了,老哥,他們很快就會包抄過來,我們走,到你說的那片疏林子裡去!”
  朱瘸子牽引著燕鐵衣剛挪步,又不禁回頭往樹下看了看,這一看,他又嚇得一哆嗦……
  那十幾名彪形大漢,都正仰看頭往崗上搜視,僅僅打量了那麼一會,十幾個人圍在六七只火把的照映下極其小心卻極其迅速的抄了上來!
  引著燕鐵衣匆匆往疏林的方向幾乎奔跑般踉蹌疾行,朱瘸子邊抖著道:“來了,他們來了……。”

 

runonetime 2008-06-02 05:54 AM

第48章 鬥頑敵 目盲心明

  在他們奔行到這片疏落的荒林子之前,朱瘸子已經跌倒了好幾次,連燕鐵衣也踉踉蹌蹌的拌歪了五六遭,當他們灰頭土臉,氣喘噓噓的進入林中,那種狼狽像,燕鐵衣便是看不見,心裡也老早就有數了--這不是好受的滋味。
  張著口急喘著,朱瘸子一邊回頭朝林外望,他驚恐的道:“小……小哥……那些人……
  已經攀到土崗頂上啦!--好快!--”
  調勻著呼吸,燕鐵衣冷靜的道:“不要緊,我會想法子對付他們。”
  朱瘸子手足無措的道:“現在,呃,小哥,我們又該怎麼辦?”
  燕鐵衣低沉的道:“聽著,老哥,找一棵較粗的樹幹,在根部附近安置下你的『捕獸夾』,記住安裝的原則,必須要距離樹根兩尺多左右,夾面上用點草葉浮土掩飾一下。”
  怔了怔,朱瘸子道:“你,呃,小哥,這個時候還有心思捕獸!”
  笑笑,燕鐵衣道:“我不是捕獸,我是捕人。”
  朱瘸子又是驚疑,又是恐懼的道:“捕……人?”
  燕鐵衣道:“不錯,老哥,你快點安排去吧,時間業已不多了。”
  於是,朱瘸子緊張忐忑的在林中轉了一圈,他挑揀了林子靠崗坡那側的一株粗斑雜木大樹底下,安置妥了他的捕獸鋼夾,照著燕鐵衣的交待--距離突的樹根兩尺不到的遠近,又用一些草梗枯葉撤掩在鋼夾上面。
  燕鐵衣伸出劍鞘,由朱瘸子把他帶引到這株樹下,又在朱瘸子指點裡,確實明白了這只鋼夾安放的位置,他略一沉思,又道:“老哥,我記得你還帶了一把斧頭出來,可是?”
  點點頭,朱瘸子道:“我是帶了柄斧頭出來,這把斧頭是我吃飯的像夥,利得很呢!”
  燕鐵衣低聲道:“在這棵樹附近的地方,有沒有其他的樹伸垂由來?最好是不要遠在丈許之外,伸張出來的樹要比較幼嫩,適合彎曲,也就是說,要有些彈力,彈揚的角度,正好面對著這棵安置鋼夾的樹幹!”
  朱瘸子吶吶的道:“我,我不大懂你的意思!”
  燕鐵衣道:“你暫時也不用懂,老哥,只要你找到我所說的這種樹,而且具有這些功用便可,老哥,煩你現在就費心找找看!”
  朱瘸子急忙轉頭回瞧,邊沙著嗓子道:“林子太黑,不大容易看清,小哥,可不可亮火摺子?”
  燕鐵衣輕輕的道:“最好不亮,否則光線透困,會被他們在遠處察覺。”
  瘸著腿,仰起頭轉行著,朱瘸子喃喃,的道:“的確太黑,看不清楚。”
  想了想,燕鐵衣摸著身邊的樹幹,問道:“這棵樹夠不夠高?”
  朱瘸子道:“很高。”
  燕鐵衣道:“我攀升上去,拿我的外衫掩遮著人摺子的光亮,然後,你要很快尋找適合需要的枝,亮火摺子的時間不能太久,老哥,所以你務必要快!”
  急忙點頭,朱瘸子道:“我省得,正好你指定的範圍就在這一圈,有沒有一看就行。”
  於是,燕鐵衣貼著樹幹猛力圾氣,他的身軀便像附有吸盤一樣黏在樹幹上緩緩升攀,到了一定的高度,他張開外衣,“呼”的抖亮了。
  火摺子暈紅暗青的光輝搖晃著,映出一圈矇矓的影像,朱腐子移目回瞧,立時歡欣的道:“有了,小哥,就在你右手邊頭頂六七尺處,有一枝樹垂斜下來。”
  迅速套熄了火摺子,燕鐵衣低下頭道:“大約夠不夠彈力,彎拗過去會不會折斷?”
  朱瘸子忙道:“我看沒啥問題。”
  燕鐵衣道:“不會錯吧?”
  朱瘸子自負的道:“錯不到那裡,小哥,什麼樹硬,什麼樹脆,那種軟,那種韌,我一看便心裡有底,打了這許多年的柴,別的經驗沒有,這點眼力勁還缺不了!”
  一滑落地,燕鐵衣伸出手去:“老哥,藉你的斧頭一用,若有繩索更好。”
  朱瘸子連忙將腰上插著的板斧,掛著的繩索,一併交到燕鐵衣手裡,燕鐵衣沒有多說,一躍而起,順手一把便抓住了朱瘸子方才所說的那條斜枝,連人帶枝飛到了那棵樹頂。
  現在,那條抓住燕鐵衣手中的樹枝,已是整個彎曲過來,有如緊繃的弓弦,枝條果然頗為強韌,沒有折斷,燕鐵表又試了試,然後,他摸緊著,用一段繩索將斧頭綁牢在枝頭上,做好了這些,他壓著嗓門向下面的朱腐子招呼:“老哥,你讓到一邊。”
  朱瘸子才自走向一側,燕鐵去已猛的鬆開緊扯樹枝的手指,只聽得“刷”的一聲,枝反彈,綁牢在枝頭的利斧,便“吭”一聲砍進了斜對面的那株樹幹上--砍入的位置,正好是樹幹離地五尺半的高度!
  這個高度,也差不多是一個人的頭頸部位!
  閃身而下,燕鐵衣用手撫摸了片刻,十分滿意的找回斧頭,又自躍回方才樹頂的位置,這一次,他將剩下的繩索系連在枝上,從另一個相反的角度飛落,把索尾縛在突陷地面的一條樹根中間。
  迷惘的,朱瘸子問:“小哥,呃,你這是在做什麼?”
  嘆了口氣,燕鐵衣道:“說出總有點殘酷,老哥,我是在做一樁殺人的準備工作。”
  乾澀澀的了口唾,朱瘸子的聲音不由自主的起了哆嗦:“老天--這種事,便永遠避免不了?”
  燕鐵衣道:“你要諒解我,我必須自衛,他們放不過我,而我唯一自保方法,便是反抗,反抗的手段只有殺戮,他們對我用殺戮,我也就逼得非用殺戮相報不可,老哥,慘是慘一點,但我無從選擇。”
  朱瘸子惶悚不安問道:“我真不敢再看下去了,小哥。”
  燕鐵衣同情的道:“你心地善良,為人慈悲,的確不過宜一遍又一遍的目睹這種血腥事反覆重演,老哥,請你趕快到林子后的隱蔽處躲藏起來,你閉上眼睛,甚至掩上耳朵,不見不聞,便會覺得好過一點。”
  朱瘸子囁嚅的道:“但,你呢?”
  燕鐵衣無奈的一笑:“我要在這裡阻止他們--當然,我的阻止方法甚為徹底,我希望只要費一次功夫,便能永遠使他們再也發生不了威脅作用。”
  覺得自己的腿在發軟,朱瘸子的嗓門裡像梗塞著什麼:“小哥!……你要當心自己……”
  燕鐵衣道:“多謝你的關懷,你且去躲藏起來吧,不到我叫你,你別出聲。“點點頭,朱瘸子沒有再多說什麼,他拖著步子,一拐一拐的走向樹林深處,當黑暗吞沒了他的身影,林外土崗的那邊,已有輕疾的步履聲掩進,而閃閃晃動的火把光輝也陰陰的映進林中。
  這時,燕鐵衣便摸索著走到那棵暗置捕獸鋼夾的大樹下,他極小心的不使自已觸動鋼夾,把背脊貼在樹幹上,靜靜的等候著。
  片刻後,已有人影出現在林邊,而低促的談話聲也傳了進來。
  燕鐵衣只要略略一聽,便已聽出說話的人是誰來--“大紅七”的老四:”皮裡陽秋”
  任廣柏!
  好像他們對這片林子懷有莫大的恐懼一樣,一幫子人盡在那裡嘀咕磨踣,猶豫不前,任廣柏似在探頭探腦,話聲忐忑的說話:“奇怪,剛才似是看到這片林子里,有點黯淡的光亮,怎麼這一刻又黑漆漆的任什麼也沒有了?莫不成是我看花了眼!”
  另一個粗粗的嗓門立時接上:“我想不會是看花了眼,老四,你一向招子尖,而且四周漆黑一片,任何一點光火都能映出老還,扎目得很;先時在崗子下矮樹幹上摸著一手的血,我想十有八九便是姓燕的沾在那上頭的,他掛了彩不是?而你又在這裡發現了光亮,很可能姓燕的便隱伏在林子裡面。”
  任廣柏的口音,有些發顫:“老二,要不要召集其他幾組的弟兄們過來會合。”
  不錯,那粗嗓門便是“大紅七”中的老二“弦月雙鐮”孟琮,這個大麻子,滿天星!
  只聽孟琮在道:“我看還是等一下先搞清楚了再說,否則萬一將其他幾路人馬召集過來,而又不曾發現姓燕的,這笑話就鬧大了,我們丟人事小,設若因此而疏漏了包圍圈,吃姓燕的乘隙溜脫,這個過失我哥倆誰也擔當不起!”
  任廣柏咬著牙出聲:“那我們就進入搜查--老二,房老五,崔老六他們死得不明不白,首狼藉,多半便是燕鐵衣下的毒手,好歹我們也要將姓燕的給逼出來,替死去的弟兄報仇!”
  孟琮好像打了個冷顫:“娘的,我們在那邊,與老五老六他們最多也只隔著裡把兩裡路,等我們一聽到鑼響哨鳴,急忙趕過去,居然已是一片淒慘的情景了,死得一個也不剩!”
  任廣柏又是怨恨,又是急燥的道:“老二,到底要不要進林去搜!還是發出信號把人馬通通召來?
  遲疑了一會,孟琮猶豫不決的道:“如果姓燕的不在林子裡呢?我們把大夥引了來,卻任什麼也沒發現,又怎生交待?海氏兄弟的脾氣,你又不是不曉得,一旦發熊誰受得了?他們正在氣頭上,到時候萬一姓燕的脫了身,說不定這兩個妖怪便會把責任扣在我們頭上,到了那等光景,我哥倆連個喊冤處都沒有……但是,娘.的,若實說,姓燕的設若真在裡頭,憑我們這些人又難以圈住他,看看老五老六的下場,我就不禁心裡發毛,他如真在林子中,我們就吃不了,兜著走啦,他的出手實在太快!”
  任廣柏氣虎虎的道:“你說了這一番話不是等於沒說?老二,你倒是拿個主意出來呀!”
  孟琮的腔調有些尷尬:“我們不敢斷定燕鐵衣是否在林子里,這個主意就不好拿了!”
  任廣柏大聲道:“依照種種形跡來看,姓燕的很可能在林中。”
  孟琮忙道:“他若不在呢?光是『可能』不行,這不是一樁僅靠猜測的事,要確定無訛,才好決定行動步驟,我們必須看清了姓燕的在此處才好!”
  重重一哼,任廣柏道:“我怕是一旦看清楚了,我們的老命也就難保了!”
  孟琮苦惱的道:“但我們又不能冒險撲空,否則海氏兄弟必不會給我們好臉色看!”
  任廣柏狠狠的道:“老二,我們進林去搜,大家散開點,把哨子銅鑼全準備好,火箭上弦,一個不對立時吹哨響鑼,發箭傳警,同時往外疾退,只圈住這裡,不與姓燕的硬拚,一直等到大夥趕來,再一起並肩子幹他!”
  孟琮道:“好吧,如今也只有這樣做了。”
  於是,任廣柏吆喝起來:“弟兄們,火把高抬,將隊形散開,小心點往林子里搜!”
  孟琮也在叫:“大家招子放亮,一點不對就馬上傳警,彼此也相互照應著點!”
  口裡叫嚷著,孟琮心中卻泛著寒,他自己對自己的話一樣沒有信心;他曉得,清楚的曉得,如果燕鐵衣突然出現面前,他們除了逃命就只有拚命,大家自顧不暇,又有誰能照應得了誰。
  一共是十九個人,散展成一排,在六七只火把光輝的照輝下緩緩的,幾乎是異常沉重的進入林中,他們小心得連眨眼都不敢輕眨的往前開始搜索。
  腳步踏在突凹不平的泥地上,踏在殘落的敗葉斷枝上,隨時響起一兩聲極其細微,但卻驚心動魄的聲音,每走一步,這些人便暗裡念一聲佛。
  佛是不佑邪惡的,黑暗中,一雙木然的瞳孔正在收縮,側著耳朵也在輕輕聳動。
  燕鐵衣的手裡已各抓著一把尖長的樹葉。
  火把的光芒對他迷濛霧翳的雙眼,有著非常微弱的反應--一團團凝結又顫晃的光影,但是,這種微弱的反應,業已足夠他選擇目標了。
  突然間--
  空氣中響起“颯”“颯”的急銳聲音,嚎號立時連成一片,火把紛紛拋落,十一名大漢撲跌翻滾,每人的咽喉上全插著一片樹葉,一片深入喉中一半的樹葉!
  任廣柏側躍急旋,脫口駭叫:“姓燕的在這裡!”
  孟琮也拔空而起,叱尖:“快發箭……”
  “颯”“颯”破空之聲,彷彿自幽冥中凝形飛現,狂號連連!剩下的七名漢子也撞跌成一堆,只有其中一個剛剛吹出半聲哨音,而那“吱”的一響方自傳出,便像又噎回這名漢子的喉裡,隨著他的一聲悶嗥沉寂了。
  急切裡,任廣柏竭力閃躲,堪堪險極的避開了從他頭頂耳側飛射而過的三片樹葉,葉邊帶風,“奪”“奪”幾響,深深插入任廣柏身後的樹幹中!
  孟琮也在跳躍飛騰,手舞足蹈,同時躲過了射向他的另三片樹葉,那種撲面如削的銳風,幾令孟琮懷疑那是三柄鋒利的飛刀!
  這時,任廣柏含哨入嘴,奮力猛吹。
  “吱”聲尖響,突破黑沉沉的黝暗激揚,但是,“颯”的一下,一片樹葉稍差分毫的擦過了他的面頰,嚇得這位“皮裡陽秋”險些一口把哨子吞入肚裡!
  孟琮急叫:“老四小心--。”
  “颯”“颯”兩響射向孟琮,他迅速閃避,眉梢處卻驀的一熱,跟著便有一股緩緩的暖流淌了下來,帶著那麼點鐵的腥味!
  孟琮心腔抽緊,他知道自己受傷了。
  仍不死心的任廣柏倏然躍起,右手棰、左手鑼、狠命敲打,“匡”“匡””匡”--。
  剛“匡”到第三聲,“颯”的一股銳氣閃至,“當”的一震,將他手中那面銅鑼撞飛老高,又“嗡”“嗡”顫響著“丁當”“克當”之聲的墜落於黑暗之內。
  孟琮扒在地下不敢稍動,屏息如寂,混身冷汗。
  任廣柏卻已滾到一株樹幹之後,喘著氣,一條左臂猶在隱隱發麻。
  一片沉寂籠罩林中。
  林子里仍有朦朧的光亮--拋擲在地下的那六、七只火把,仍有幾只未曾熄滅,還在那裡燃燒著,但因角度太低,火把所映照的範圍卻小多了,也昏暗多了。
  任廣柏與孟琮全已查覺到他們的處境是如何艱險與窘迫,也明白他們失算了--他們現在已無法利用聲響,來擾亂燕鐵衣的聽覺,至少在迫近之前不能,因為他們距離敵人太遠,無法直接攻擊,是而聲響的發出,便給予對方循聲擲射的指引;火箭傳響又已絕望,負責發射火箭的兩名手下業已死亡,此刻,他們確切的了悟了為什麼先前他們另一組夥伴,在剎那間全軍盡墨的原因。
  林子四周光線沉晦,一片迷濛,遠近是影綽綽的幻像叢生,如今,眼睛對雙方來說,所能發揮的功能全相差無幾了……
  非常靜。
  對孟琮與任廣柏更可怕的威脅是,他們到現在為止,尚未弄清燕鐵衣的正確位置在那裡!
  極為輕悄的,孟琮在地下稍微爬動了幾寸,“颯”的一聲,一枚樹葉便貼著他後腦袋瓜疾飛而過,火辣辣的刮得他頭皮發麻!
  躲在樹後的任廣柏突然出聲大吼:“姓燕的,你有種就滾出來明刀明槍的拚個死活,窩在暗處算計人是那一門子英雄好漢?簡直臭不要臉,丟你祖宗八代的人!”
  那邊“颯”“颯”聲響,任廣柏藏身的這棵樹幹上已“奪”“奪”震動,樹皮屑濺落葉簌簌飄,好強勁的力道!
  就趁著任廣柏比聲叫罵的機會裡,孟琮覷準了樹葉射出的位置,電單般飛撲過去,手中巨大鋒利的半彎月鐮兜頭猛削,同時口中吹哨如泣!
  站在樹幹下暗影中的燕鐵衣往下急蹲,頭頂刃風破空,暴掠而過,他雙手揮揚,所有抓在手上的葉片全都射出!
  “颯”“颯”尖嘯聲裡,孟琮上下翻騰,月鐮狂舞,他一個斜旋,又閃電般並斬燕鐵衣!
  移步倒仰,燕鐵衣在枝葉紛中繞著樹幹急退,孟琮狂吹銀哨,長身追撲,陡然間,繞返到樹幹一半的燕鐵衣猝而雙劍齊出,冷芒激射,孟琮月鐮急回掩架,身形頓挫。
  是的,燕鐵衣早就估計好了,他需要的就是對方這身形頓挫!
  一聲怪吼起處,緊跟著傳出“答”的脆響,孟琮粗大的身體立時彎了下去,往側一歪,幾乎整個人橫著摔倒!
  半空中人影閃掠,任廣柏飛撲而來!
  燕鐵衣像是有些畏懼,身形一弓,鬼魅般隱向黑暗裡。
  凌空一個鬥站到孟琮身邊,任廣柏一面挺槍戒備,一邊急切的問:“老二,你怎麼啦!
  可是著了姓燕的道兒?”
  這時,孟琮業已痛得直在“噓”“噓”聲從齒縫中出氣,他抬起頭來,一張面孔泛了青,五官扯扁,滿臉的大麻子全盈聚汗水,抖索索的,他道:“痛……痛死我了!”
  任廣柏又是恐懼,又是緊張的道:“傷在那裡?老二,我先扶你離開此地,光憑我們兩人只怕不是姓燕的對手,讓我們避過這遭,召集人馬回來再圈他!”
  抽搐了一下,孟琮痛苦的道:“我……我走不動,我的腳,我的右腳踝……“急得直跳,任廣柏道:“振作一下呀,老二,我的二祖宗,你好歹也得挺住這一陣,起不動也咬牙走,這裡盡是山路,崎嶇不平,坡度起伏又大,你這大塊頭,總不能叫我背著!”
  噓著氣,孟琮顫聲道:“我的右腳……老四……像是被什麼東西夾住了……那尖錐似的東西……業已穿破皮肉,透入骨踝……好痛……好痛……啊!”
  呆了呆,任廣柏立時蹲下身來,他匆匆撥弄開浮草葉屑,打眼一看,不覺倒吸了一口涼氣--一具純鋼製就的捕獸夾,正緊緊咬合住孟琮的足踝,兩排利齒般的尖錐,更深深穿透進足踝的骨肉之內,孟琮的一只右腳,齊著靴的往上的小腿,已經粗漲了好大一圈肉肉腫血瘀,好不怕人!
  那具捕獸夾,就宛似一只野獸的血盆大口,死咬著孟琮的右腳一樣!
  痙攣著,孟琮呻吟道:“老四……是什麼……玩意?”
  任廣柏啞著聲音道:“一具捕獸鋼夾……好歹毒的佈置,姓燕的也太心狠手辣了!”
  孟琮痛得直哆嗦:“先別……罵了……老四……倒是趕緊……趕緊想個法子……把這……狗操的……捕獸鋼夾從我腳上弄下來呀……痛得叫人……受不了……”
  放下手上的“勾連槍”,任廣柏極端戒備的伸手摸索下去,他不禁皺眉道:“這鋼夾的機簧好緊……娘的,還有一根鐵子系在這上頭,子又困定在一條樹根上,不知是那個王八蛋創造的這鬼東西!”
  孟琮打著冷顫道:“快一點吧……我這廂……人都要痛癱了……一陣一陣……像夾到心上來。”
  任廣柏忙道:“忍一忍,這就快好了。”
  就在他剛在用力扳開鋼夾機簧的一剎那,突然間,斜對面的一棵樹木下,傳來一聲哆嗦輕響--像是什麼人在移動!
  霍然站起,任廣柏神經質的大叫:“姓燕的,你不要弄玄虛,我已經看見你了!”
  剛被扳開的鋼齒,又猛力回彈夾攏,孟琮不由痛澈心肺,他全身一挺,幾乎還在哭喊:
  “欸呀!我的天啊……”
  任廣柏才只一驚,斜對面的樹後,“颯”“颯”幾響,幾片如刃的葉子飛來,他往後暴退,“勾連槍”急揮橫挑,而就在此際,頭頂樹梢“颯”“颯”微晃,一條長鞭也似的枝凌空暴彈,任廣柏心神早分,緊張過度,在他尚未看清這是怎麼回事之前,“克察”一聲,綁在枝頭上的那柄利斧,已將這位“大紅七”四爺的腦袋砍跳空中,噴著泉水也似的鮮血又骨碌碌,跌落地下滾出!
  孟琮睹狀之下,駭極狂號:“老四啊……”
  斜刺裡人與劍合,虹光似電一閃而至,孟琮住後倒仰,胸前血濺三尺,他的一對大月鐮拋出老遠,連哼也未及哼一聲便斷了氣!
  燕鐵衣站在孟琮前五步之處,微微的喘息著,一雙空洞又僵凝的眸瞳茫然平視,他像看得十分清楚他所創下的成績,緩緩的,雙劍歸。
  片刻後--
  燕鐵衣移動了幾步,他非常平靜的輕叫:“老哥,朱老哥,沒事了,你請出來吧!”
  過了一歇,林子深處傳來朱瘸子顫抖的聲音:“是你麼?燕小哥?”
  燕鐵衣慢吞吞的道:“是我,你請過來吧,一切都已解決了!”
  沒一會,朱瘸子已拖著腳步,一拐一拐的瘸了過來,就著林中那一點微弱的火把餘光,朱瘸子視線一轉,已不由嘔吐起來!
  燕鐵衣走上兩步,輕拍著朱瘸子背心,溫和的道:“對不起,可是眼前這副光景令你不舒服了,老哥?”
  又乾嘔幾聲,朱瘸子不敢再望向那邊,他用衣袖揩擦著嘴角胡根上的污潰,心膽俱顫的打著哆嗦道:“這……這恁情……是一片修羅場……啊!”
  燕鐵衣嘆了口氣:“我要活下去,老哥,而這些人也只有如此才能阻止他們欲待加諸於我的迫害!!除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實沒有更妥貼的法子。”
  朱瘸子面色泛青,喃喃的道:“好慘……好慘……”
  關懷的望著這位老樵夫,燕鐵衣間:“你沒有什麼吧?老哥。”
  又抖索了一下,朱瘸子似是站著都有些搖晃了,他畏縮縮的低垂著目光道:“再在這裡耽一會……小哥,只怕我就難保不被嚇癱驚痴了……我們,呃,快走吧?”
  點點頭,燕鐵衣摸索著解下那具沾滿血跡的捕獸鋼夾,他扳開機簧,拿出了孟琮那只血肉模糊的右腳,用衣袖草草拭擦了一遍,交到朱瘸子手上。
  當朱瘸子忍住另一陣嘔吐的翻盪,吱牙咧嘴接過這具捕獸鋼夾的時候,燕鐵衣已經攀到樹頂,解下了那柄利斧,也交還給了朱瘸子。
  掖好傢伙,朱瘸子像手上拈著什麼不潔的東西一樣,拚命將兩只手掌朝褲管上擦,他一邊愁眉苦臉,顫顫抖抖的道:“小哥,我們快點走吧!……這裡像是陰風慘慘,鬼影幢幢:
  把人嚇得慌了!”
  燕鐵衣伸出劍,安詳的道:“尚煩老哥引路--你定下心走,我會殺人,卻也懂捉妖,別怕,一切有我。”
  打了個寒噤,朱瘸子不敢再多說了,他手執鞘頭,提心吊膽的引著燕鐵衣往土崗那邊走去!

runonetime 2008-06-02 05:54 AM

第49章 追兵近 草躍龍蛇

  曙光已透自天邊,那是一種淡淡的,帶著點朦朦的魚肚色。
  但是,還卻表示著一個長長的白晝就要來臨。
  白晝,對燕鐵衣眼前的處境來說,沒有一點好處,有百害而無一利,因為他的視力受到嚴重障礙,但他的敵人們卻能藉著日間的光亮令他難以遁形!
  到目前為止,他已給予他的仇家們以極其慘痛的打擊,“大紅七”尚存的五人中,他業已剪除其四--老二“弦月雙鐮”孟琮,老四“皮裡陽秋”任康柏,老五“刀不留人”房振隆,若六“黑判官”崔煌;另外,“海氏三妖”的第三個海承佳亦已授首,更加上對方的黨羽爪牙無數。雖然他的戰果是輝煌的,尤其在他如今目不能視的情形下越發難能可貴,但這樣的戰果,卻並不能給他多大的安慰,他已竭力反抗,竭力削弱了敵人的優勢,可是,他仍在威脅之中,而威脅的份量依然足以致命!
  “海氏三妖”倖存的二妖,是斷手不會放過他的,他們已有足夠的仇恨促使他們來拚命追殺,這原本連系於金錢,而今激發於怨恚,同樣的,“大紅七”碩果僅存的一個卓飛,當然會更加要竭盡全力的對付他了。
  目前的這些仇敵,對燕鐵衣來說,其險惡性更甚於他業已殲殺了的那些,他殺了的差不多都是配角,正主兒,才是現下尚活著的,而且仍在傾其所能要殺害他的這些人!
  燕鐵衣最為戒備的對頭,乃是“海氏三妖”中的二妖,他知道,由於海承佳的死亡,已經激發起這兩個兇人原始的野性,仇恨、憤怒、衝動、與那股子先天的暴戾及自傲,將使這兩個魔星不顧一切的來追殺他,迫害他!
  而他們兩人的武功又正好是最為強悍難纏的!
  那賀大庸更是個老狐狸,老滑貨,骨子裡壞出了水的姦狡之徒,他配合著卓飛的凶悍蠻橫,亦是狼同狽的比喻,不可輕視的一對!
  這些人,便形成了一片濃稠的陰影,一股沉重的壓力,燕鐵衣深深憂慮著,他明白自此到達平安之境,中間仍隔著一段漫長又艱苦的距離,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著掙扎過去。
  他腦子裡並沒有去想別的,任何事他都沒想,他只在盤算如何渡此生死關界,思量著怎生覆險卻難,他堅決的鼓勵自己--活下去,活下去……
  走在前面,腳步艱辛的朱瘸子這時略一停頓,回過頭來問道:“小哥,你肚子餓不餓?”
  從沉思中醒覺,燕鐵衣低聲道:“還好,不怎麼餓。”
  又開始一腳高、一腳低的往前行,朱瘸子聲音裡帶著一股子倦乏:“年青人就是年青人,身架骨硬,底子厚,忙累驚奔了這一夜,又掛了恁多的彩,眉頭都不皺一下,看看我吧,就差沒躺下來哼唧了。”
  燕鐵衣伸手抹去了眉梢的露水,苦笑道:“我也是在強撐著,老哥,如果情況允許我睡下來歇歇,我早就這樣做了!”
  朱瘸子忙道:“對呀!小哥,何不現在停下來打個盹?養養精神,恢復一下原氣?你太累了,就是鐵鑄的人也經不起這般折騰,我看,你還是歇會再走吧!“搖搖頭,燕鐵衣道:“不,我不能停下來。”
  朱瘸子道:“為什麼?橫豎現在也沒有那些殺胚子在眼前!”
  燕鐵衣沉重的道:“若等他們到了眼前,老哥,事情就來不及了,我們要爭取任何一點可以爭取的時間,最好能搶到他們前頭遠離此地,這是一場生與死的競賽。”
  乾咳一聲,朱瘸子道:“我也是為你好,小哥。”
  燕鐵衣輕輕的道:“我知道,但我實在不能讓自己稍有鬆懈,更不能浪費這分寸必爭的時光,老哥,你或許不明白,我們一旦停頓,就可能永遠停頓下來了!”
  眨眨眼,朱瘸子道:“有這麼個嚴重法?”
  燕鐵衣道:“你已親眼目睹,老哥!”
  朱瘸子道:“不過,眼前可看不出有什麼凶險的徵兆!”
  燕鐵衣微微一嘆道:“等你發現了凶兆,老哥,就什麼都遲了。”
  嘴巴嗡動了一下,朱瘸子不再說話,只是蹣跚的往前走著。
  半晌,燕鐵衣問:“老哥,大約還有多久可達官道?”
  朱瘸子沙沙的道:“不及半裡地了。”
  點點頭,燕鐵衣又問:“我們現在走在那裡?”
  朱瘸子道:“這是一片窪地,爬上前面的那片山田,再穿過一道矮松林子,就是路邊啦!”
  沉吟了片刻,燕鐵衣道:“從山田上往下望,是不是很容易便可看到我們的行跡?”
  抬頭看了看,朱瘸子道:“也不見得太容易,因為我們穿走在雜樹草叢之間,四周蔓生著野,從上頭朝下看,至多也只是隱隱約約瞧個片斷罷了;倒是我們由下往上看,山田空蕩蕩的,一眼望個明白。”
  燕鐵衣道:“那麼,老哥,請你注意山田上的動靜。”
  朱瘸子又掃了幾眼,道:“上頭任什麼東西也沒有。”
  燕鐵衣頷首道:“一直瞅穩了,老哥。”
  朱瘸子道:“錯不了,小哥。”
  籲了口氣,燕鐵衣道:“等到了山田之下,我們不用往上攀,能不能從一邊繞過去?”
  朱瘸子不解的道:“能當然是能,不過呢,可要多繞上一里多地,而且路也難走得很,小哥,為什麼近處不走卻繞遠路呢?”
  燕鐵衣勾動了一下唇角,道:“朝山田上攀升就沒有雜樹草叢絕做掩遮了,容易被人發現。”
  “哦”了一聲,朱瘸子道:“原來是這樣,唔,你說得有道理,那我們就索性繞路吧。”
  燕鐵衣緊執著他的“太阿劍”劍柄,低聲問:“天大亮了麼,老哥?”
  朱瘸子道:“大亮了,連霧氣都稀薄得很,可以一眼看出老遠。”
  燕鐵衣憂愁道:“這對我們是大大不利的。”
  朱瘸子挪腿邁上一段斜徑,道:“怎麼個不利法?”
  燕鐵衣慢慢跟上徐緩的道:“他們看得清,看得遠了,而我們卻同夜暗中一樣。”
  朱瘸子不大服氣的道:“小哥,我這雙眼可也並不暈花,瞧出去亦照樣清亮得緊。”
  笑笑,燕鐵衣道:“我是指我,老哥,你的視力與我的視力,在應付面前的情況來說,其差別之大乃是無可此擬的,你看清同我看得清,對他們的效果大不一樣。”
  朱瘸子坦然道:“呃,這卻也是實話,但就是因為你盲了眼,他們才敢來迫害你,要是你兩眼明炯炯的如同常人,那些殺胚強盜,那個又敢招惹你呀?”
  燕鐵衣道:“什麼時候說什麼話,老哥,我如今可真是鬥栽得不輕。”
  朱瘸子安慰著道:“莫氣餒,小哥,你那些對頭,可不比你更要來得慘?”
  燕鐵衣沉沉的道:“就是因為如此,他們越更不會輕易放我脫走了,他們十分清楚,只要我一旦脫身,他們便僅剩下兩條路可行。”
  朱瘸子問:“那兩條路?”
  燕鐵衣道:“一條是被殺,一條是自殺。”
  呆了呆,朱瘸子喃喃的道:“難怪他們緊迫至此,連口氣也不容你喘,似是非要你的小命不可。”
  燕鐵衣冷清的道:“他們為了以後的生存,就勢須將我剷除,而我為了活命,亦被逼竭力反抗,所以,老哥,你便目睹這一場又一場不可終止的殺戮了。”
  心裡又有些發毛,朱瘸子怯怯道:“小哥,從你的口氣裡,在外頭,你似是也有一幫子人?”
  燕鐵衣道:“我有。”
  朱痛子問:“此你那些仇家更多?”
  點點頭,燕鐵衣道:“更多。”
  朱瘸子不禁說了幾句“裝糊孫”話:“欸,如是你那些人知道你眼下的情景,還不曉得會怎麼個焦急法呢。”
  燕鐵衣失笑了:“如果他們得悉我如今的處境,老哥,我可以向你保證,這『虎林山』
  區,即將鐵騎密布,刀劍如林了,而且,你便會看見更多的血在流,生命在殞滅,殺喊聲直凌雲霄。”
  吞了口唾液,朱瘸子吶吶自語:“乖乖,這是什麼兩國交兵?”
  燕鐵衣沒有回答,卻突然站住,他一扯劍柄,低促的問:“老哥,快看看山田上有沒有人?”
  朱瘸子抬頭望去,山田上頭靜蕩蕩的鬼影也不見一個,有的,只是那犁成阡陌的土痕淺溝;眺視了一陣,他笑著道:“你約模太緊張了,小哥,那上頭那有什麼人?連鬼也沒看見。”
  立即蹲身,燕鐵衣又輕細的道:“再看看,老哥,再看看。”
  搖搖頭,朱瘸子第二次又望了上去,而這一瞧,他卻險些咬住了自己的舌頭--剛才還空無所有的山田上,只這須臾,業已出現了二十餘條人影,他們散散落落的形成一排,方自山田的另一邊逐漸冒了出來!”
  喉管裡咕嚕了一聲,朱瘸子覺得全身的肌肉鄱在抽搐,背脊上透出一股寒氣,一顆心往下沉,甚至連那三萬六千毛孔也收縮了。
  燕鐵衣壓著嗓門問:“老哥,是不是有人?”
  掙扎了一下,朱瘸子驚恐的道:“有……有……可不是有?大概有二十來個大漢子……
  天爺,怎的猛古丁便出現了?就只眨眨眼的功夫前,還連鬼影也不見一個!”
  燕鐵衣平靜的道:“那是他們正在從另一邊攀登上來,尚未曾抵達山田頂頭的原因,自他們傳山警訊,到現身的距離,只不過是極為接近的幾步路。”
  朱瘸子迷惘的道:“但你卻怎麼能事先知曉的?”
  燕鐵衣簡單的道:“我的耳朵,老哥。”
  朱瘸子不解的道:“可是,山田擋著風聲傳音呀!”
  燕鐵衣安詳的道:“不錯,這是他們不小心,驚起了兩只宿鳥,鳥兒突然急速振翅的聲音,便往往表示它們遭受到驚嚇!這就意味著有什麼東西從那邊接近了。”
  朱瘸子了悟又慚愧的道:“這個道理我也明白,可是,我卻沒有注意到!”
  燕鐵衣淡淡的道:“不怪你,老哥,你的警覺性與一般本能的反應當然比較遲鈍,因為你不曾在這種需要時時防範自己生命受害的險惡環境裡躲過,否則,你也就會小心了。”
  朱瘸子赧然道:“你卻真叫仔細,小哥。”
  燕鐵衣微笑道:“這就是我所以尚能活到今天的重要原因之一。”
  頓了頓,他小聲問:“老哥,山田上的那些人,穿什麼顏色的衣看你可看得清?”
  眯著眼,朱瘸子端詳了一陣,低聲道:“有個穿大紅衣裳的最是扎眼,另外那十數幾個全是黃、褐、灰不同的衣衫顏色,看樣子,著大紅衣的好像是頭子,他正在指手到腳的不知說些什麼。”
  燕鐵衣慢慢的道:“『虯髯金剛』卓飛與貿大庸他們。”
  朱瘸子問:“你說是誰,小哥?”
  燕鐵衣道:“那是我主要的幾個對頭之一,昨晚上被我解決的其他四個紅衣人,便都是這人的拜弟!”
  朱瘸子哆嗦了一下:“可要小心哪,小哥,他是不會放過你啦!”
  冷冷一笑,燕鐵衣道:“他原本也沒打主意放過我!”
  眼皮子不住跳動著,朱瘸子惶悚的道:“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呢?”
  燕鐵衣靜靜的道:“隱伏不動,老哥。”
  又朝山田上看了看,朱瘸子忐忑不安的道:“那些人,呃,會不會搜過來?“沉默片刻,燕鐵衣道:“我不敢斷定。”
  打了個寒噤,朱瘸子恐懼的道:“小哥,如果他們二十來人一直從山田上搜尋下來,便很可能發現我們,那時,我們又如何來應付這些凶神惡煞呢?”
  燕鐵衣道:“你已經看過我怎麼應付他們了,老哥,再來一次的話,情形的內容也不會多少改變,那仍是令人不愉快的。”
  朱瘸子嘴巴嗡合了一下,像喉嚨裡噎住什麼似的沒有發聲,而就在這時,燕鐵衣又忽然聽到了另一種聲音,從右側方向這邊傳來!
  一擺頭,他凝神側耳靜聽。
  看在眼裡的朱瘸子,幾乎連後頸窩的肌肉都嚇得僵硬了。
  俄傾之後,燕鐵衣不禁沉重的籲了口氣--不錯,那自右側方傳來的聲音,也是人們在移動時的聲音,其內涵脫離不了慣有的聲響幾種範圍!
  同時,燕鐵衣還判斷出,那個方向的來人,大約也有十七八個以上!
  朱瘸子提心吊膽的問:“小哥,又有什麼不對?”
  燕鐵衣輕輕的道:“另有一批人向這邊接近,大概有十七八個左右,他們行動很緩慢,很仔細,一路走一路在用東西挑撥著草叢樹枝,像在搜索著什麼,當然,是在找我。”
  機伶伶的一顫,朱瘸子面青唇白的道:“兩幫人湊到一齊來了,小哥,又是大白天,我看這一次不妙啦!”
  燕鐵衣側著耳朵,鎮定的道:“先別慌,看看情勢的發展如何,我們再決定如何對付!”
  朱痛子發抖道:“小哥,我實說了吧,我好怕,膽子都要嚇破了。”
  同情又愧疚的以那雙凝固的空茫眼球對看朱瘸子,燕鐵衣歉然道:“你應該害怕--但你原不須害怕的,老哥,我抱歉累你擔驚受嚇了。”
  朱瘸子抖索索的道:“不,不,我怕是怕……我可是甘願挨怕來的……小哥,我膽子小,但我豁上了……你別這麼說,我受不了驚嚇,我卻寧肯來受。”
  燕鐵衣道:“多謝了,老哥,我會記著。”
  這時,從右側方移近的聲響,連朱瘸子都聽得清楚了,那可不真是人們的腳步聲,衣衫擦過什麼草梢枝時的哆嗦聲?還有硬物撥挑插探的“噗哧”音響。
  有人影出現了,幢幢人影晃閃,果然又是另一幫子大漢--十七、八個人!
  現在,這一批人距離他們,是一個斜角的七、八丈遠近,中間還間隔著錯雜的矮樹草叢。
  燕鐵衣與朱瘸子兩人,便隱伏在一堆雜亂生長的齊脛野草之後,他們緊貼於地,姿勢甚低,除非來至跟前,否則,從任何一個角度觀察也不易發覺!
  好像那一批人直到近前方,才發現了山田上也有他們的同夥,於是,一個粗啞的,燕鐵衣曾經聽聞過的嗓門,便扯開叫了起來:“那邊上頭的可是卓老大,賀大哥?”
  傳音傳了過去,山田上立時響起卓飛的聲音:“是老曲麼?你們可發現了什麼?”
  這位“老曲”,顯然便是燕鐵衣夜奔之時,第一次遭遇上的“青鶴教”那干人的為首者--當時被他的夥伴稱為“曲大哥”,現下卻由卓飛口中改成了“老曲”。只聽他大聲回應:“什麼也沒看見,卓老大,只在方才兩裡外與海家兄弟那一組朝過了面,他們也一樣毫無所獲,連姓燕的影子也未曾發現,不知孟二哥與任四哥他們可有什麼消息?後半夜我們就沒遇過他們!”
  卓飛的聲音透著急躁不寧的在嚷:“娘的皮,姓燕的這龜孫莫非就能飛天遁地走了人不成?夜裡來我們五組人手裡,已經折了房老五與崔老六的那一組啦!十好幾個像牛高馬大的漢子,居然不聲不響的就全橫了,叫人宰了一地,這必是姓燕的幹的好事,老曲,血仇如海深啊,不逮著那王八蛋我怎生順下這口氣?我他娘這一輩子也定不了心哪!”
  “老曲”在叫:“卓老大,你放寬心,遲早,姓燕的也會落在我們手裡,那時再由卓老大你剖心取肝,活祭房五哥崔六哥和那些受害的兄弟們不晚!”
  卓飛又在喊著:“後半夜你們就沒碰上孟老二和任老四的那組人麼?我他娘眼皮子一直就在跳,不要又是出了紕漏才好,這一晚上真是受足活罪了。”
  “老曲”扯著喉嚨道:“卓老大你不用懸念,不會又出事的,每一組人全帶得有銀哨銅鑼加上火箭,夜深人靜,一待有警,這些玩意兒便能將音響光亮傳揚出老遠,我們早就會發覺啦,既無異狀,想是他們也不曾授查到什麼?”
  卓飛在那邊叫著:“我也但願如此,可是一想想房老五、崔老六那一組人,又何嘗發出過什麼傳警訊號來著?不也叫姓燕的殺了個淨絕?我他娘真是放不下心啊!”
  “老曲”粗聲嚷著:“不會出事的,卓老大,姓燕的瞎了雙狗眼,那會一再有這等的能耐?咱們再找找,說不定就會圈住他,天放亮了,對我們有利,他若想逃,就越發難上加難啦!”
  卓飛吆喝道:“老曲,大家全仔細點,時間一長我們就更不利了。”
  正當“老曲”在回答卓飛的時候,隱伏在草叢之下的朱瘸子卻出了一件天大的意外--一條斑花錦爛的毒蛇,突然由一邊的深草裡蜿蜓而出,直滑向朱瘸子的腳踝!
  猛的看見了這條毒蛇,朱腐子不由自主的脫口驚叫出聲,同時縮腿拳身,往旁滾動,剎那間,毒蛇昂首吐信,倏竄追噬,而燕鐵衣的“太阿劍”已連鞘暴閃,將這條花斑斑毒蛇砸了個頭爛如糜,飛挑三丈!
  但是,他們的形蹤卻也因此而暴露無遺了!
  那“老曲”悚然尋視,驀的跳將起來:“快來人哪,姓燕的就在這裡!”
  跟在他身邊的十幾個彪形大漢立時散開包抄,一面吼叫不絕:“圈穩了,正是燕鐵衣!”
  “伙計們小心點,這一次千萬不能叫他溜脫!”
  “折磨一夜,總算圍住他啦!”
  “注意,好像不只是他一個人,另外還有一個!”
  他們口裡叫嚷喊著,邊擺成一個半包圍形如臨大敵般圈了過來,各人的傢伙極度戒備的橫護於前,迅速截住了三面通路。
  山田上,卓飛等二十餘人也疾若奔馬般紛紛躍掠而至,尤其卓飛與賀大庸,更是遙遙領先,眨眼間便來到近前!
  這時--
  一只一只的花旗火箭凌空而起,火箭的焙芒劃過朦朦的天際,又再炸開一蓬蓬的五色彩光,繽繽紛紛,豔麗奪目!
  手執“熟銅人”的卓飛瞪日如鈴,咬牙切齒:“弟兄們,給我把他牢圈穩,死活不論!”
  賀大庸也吶喊著:“大家照子放亮,看明白了再動,務必防著姓燕的兩把劍!”

 

runonetime 2008-06-02 05:55 AM

第50章 眼通靈 借光騰虹

  草叢下,朱瘸子的一張老臉業已變成灰白的了,他混身上下不住的慄慄顫抖,這須臾間,他不僅是恐懼,不僅是驚窒,更對自己的失慎痛恨和懊惱至極;他又是悚慄,又是惶恐的打著哆嗦道:“壞了……小哥…,壞事了……我該死……我真該死,我攪出了大漏子……”
  燕鐵衣溫和的拍拍朱瘸子肩頭,語聲裡含著一股奇異的平靜:“我並沒有怪你,老哥,這不是你的錯--那是條蛇,或者有毒,而它是碰巧在這時遊出來的,你與我都未曾去引它出來,所以,這也是天意吧,我們和那些凶煞拚命說不定尚有生望,無端叫蛇咬傷卻又是為了什麼呢?”
  朱瘸子激動得甚至哭出了聲:“我……我是一時被驚著了……小哥,要不,我寧肯被蛇咬死,也不願把我們的行跡暴露出來……這全是我的錯,而你卻一句話也不責備我。”
  燕鐵衣茫然一笑,道:“事到如今,老哥,何苦還自怨自艾?眼前,最重要的是怎麼在重圍之下求生。”
  朱瘸子唏噓著道:“還有生望麼?小哥。”
  燕鐵衣笑得有點苦:“讓我們盡力試試吧,不到最後,我們是不能放棄任何掙扎機會的。”
  朱瘸子抖著聲,卻橫了心道:“告訴我,小哥,我能派上什麼用場?我能幫你做點什麼事?無論什麼事都行,小哥,我要與這些天殺的強盜土匪拚了。”
  燕鐵衣輕輕的道:“你可以幫我很大的忙,老哥,只要你控制得住自己的情緒,不要被流血的場面嚇著了就行,你認為你撐得住麼?老哥。”
  咬咬牙,朱瘸子道:“我……我想我行……如今我們是一條命,這些凶神惡煞真要收拾了你,還會留著我麼?好歹也是要拚,小哥,我,我豁上了。”
  血污的面龐在草梗的掩遮下變得似是明暗不定了,燕鐵衣低促的道:“好,老哥,等一下當他們向這邊圍撲的時候,一定會次哨敲鑼,用音響來混淆我的聽覺,這是對我最為不利的事,因為我一旦聽辯不清聲音的來處,便無法預防及閃躲,空自劍快也就失去製敵的目標了,這一點你可了解?”
  連連點頭,朱瘸子道:“我省得,我省得。”
  燕鐵衣迅速的道:“要請你協助我的是,老哥,每當他們的兵器在音響的擾亂裡,接近到我身體的時候,你要很快高聲通知我--就如同夜裡與第一批敵人遭遇之際,你所告訴我的那樣做,你還記得?那人的刀砍到我下巴之前,由你及時出聲傳警,我才化險為夷的?”
  朱瘸子忙道:“就是像那樣?行,我包管可以做到!”
  伸手緊緊握了握朱瘸子那只粗厚的,筋絡浮突的手背,燕鐵衣誠摯的道:”多有仰仗了,老哥。”
  朱瘸子顫巍巍的道:“我們哥倆是在一條船上,你在拚命,我能閒著?”
  燕鐵衣霍然站起來,低沉的道:“就在你現在的位置不要動,老哥我可以護著你,從此刻起,你就是我的眼睛了!”
  於是,朱瘸子也支撐著,抖生生的站了起來,立在燕鐵衣的背後。
  在他們四周,四十餘名彪形大漢早就將此處圍困起來,嚴密得宛如鐵桶,樹影搖晃,野草婆娑中,盡是一條一條結棍的身體,與一閃一閃的寒刃光芒!
  朱瘸子心裡念了聲佛,不禁機伶伶的打了個冷顫。
  燕鐵衣沉穩如山,卓立不動,他站在那裡,雜草掩遮著他的下半身,他的”太阿劍”便斜斜抗在肩頭,表情上不帶絲毫內心的反應。
  包圍著的人們早已停止了喧嘩吼叫,人人屏息如寂的圈堵於四周,空氣中是一片僵窒,一片沉悶一片泛著隱隱血腥氣息的怖厲。
  了口唾液,卓飛硬起頭皮大吼:“燕鐵衣,我看你再往那裡的?新仇舊恨,你這就一遭給我結算!”
  賀大庸也憤怒的指著朱瘸子叫:“原來是你這老狗操的,在暗裡幫著燕鐵衣搞鬼!難怪他跑得如此滑溜;老匹夫,你這是在我死,姓燕的怎麼個下場,你也一樣免不了!”
  咬著牙,卓飛咆哮著:“這老王八蛋,早知他與姓燕的勾結,昨天晚上就該把他活剝了,娘的反,好奸詐的混帳東西,瞞得我們吃了多少悶虧!”
  賀大庸陰森的道:“一歇,將這老狗吊死在樹上曝!”
  緩緩的,燕鐵衣開了口:“不要叫罵,卓飛、賀大庸,你們也知道光是憑著一張嘴發生不了任何作用,你們想怎麼辦,何不付諸於行動?”
  卓飛怒叱:“我們怕你不成?”
  燕鐵衣慢慢的道:“至少你們該明白我也不在乎你們!”
  目光向兩邊探望,卓飛吼道:“你不要狂,姓燕的,你的期限就要到了,你以為你還會有昨天下午那樣的運道?呸,別做你娘的好夢了,等著挺吧,你!“燕鐵衣冷冷的道:“有種的就上,卓飛,你不敢麼?”
  卓飛頓時暴跳如雷,捋袖擄臂,口唾四濺的厲號:“你以為你唬得住我?你當老子真含糊你麼?老子要將一筆一筆的血債全部同你結清,燕鐵衣,我要剝你的皮,吃你的心肝。”
  拉了怒氣透頂的卓飛一把,賀大庸陰沉的道:“姓燕的,你這激將法未免也太幼稚了,你想激使我們在人手未曾集齊之前使貿然行動,再出你各個擊破,逐一收拾?嘿嘿,你的算盤敲得精細,奈何我們也不是楞頭青,不會這麼容易把脖子伸進你的圈套裡去被你擺佈;你就耐心等著吧,只待我們其他幾路的弟兄一到,就是你挨刀斷頭之時了!”
  燕鐵衣生硬的道:“賀大庸,你以為你們還有『幾路』人馬?”
  心腔子猛一收縮,賀大庸的小眼睛翻了翻,色厲內荏的道:“這不必要告訴你,我們知道房老五與崔六的那一組人業已遭了你的暗算,但是我們仍有足夠的力量來收拾你,你只要明白這一點也就夠了!”
  卓飛目瞪如鈴的叫哮:“我每一個把弟的血債,每一個遭害朋友的性命,通通要你連本帶利的償還!”
  燕鐵衣淡漠的道:“就看你們有沒有這個叫我償還的本事了,另外,我不妨再透露一點消息給你們,你們便是等到白了頭,也最多能等來海氏兄弟那一批人而已,孟琮同任廣柏他們,永遠不會再來了--拂曉時分,我已在一座土崗上的林子裡將他們全數格殺,無一倖存!”
  剎那間,卓飛像是全身血液凝固,整個人都僵窒住了,他如雷殛頂般被震得耳鳴眼花張口結舌,好久說不上一句話來!
  賀大庸也是心驚膽顫,冷汗涔涔,他卻硬著嘴大叫:“胡說--你純是一派胡說,憑你瞎了雙狗眼,連東南西北都摸不清,你能殺得了老五老六他們?簡直在混扯你娘的蛋!”
  燕鐵衣道:“然則,房振隆與崔煌那批人又是怎麼被殺的?莫非他們全是活膩味了自己,一個個橫刀割頸的麼?賀大庸,你這頭齷齪的老狐狸,你除了只會擺弄下三流的邪門歪道,你何懂得什麼斷論現勢的心法?”
  賀大庸氣得青筋浮額,咬牙欲碎,他切著齒吼叫:“你完全是無中生有,誇大編造,我們絕不相信你方才所說的謊言,姓燕的,我也等著看,看看是你的腦筋活,還是我賀大庸的法門高!”
  燕鐵衣道:“不用等了,再等多久,孟琮與任廣柏他們也不會到來支援你們,因為死人是不可能活動的,而我更不願候到各位的其他幫兇趕來徒增困擾,所以,我現在便要突圍離去。”
  卓飛全身肌肉突然繃緊,他大叫:“燕鐵衣,你往那裡逃。”
  燕鐵衣的身形一閃而前,在上前的同時他又已退了回去,就在這疾若石火的一瞬間,兩名牛高馬大的漢子業已跳起三尺,又長號著摔向兩傍!
  斜刺裡,一個身著青色勁裝,胸前以白線繡刺著一個“鶴”字的朋友猝然旋進,一條包鐵三節棍“嘩啦啦”猛力掃落!
  燕鐵衣不閃不動,“太阿劍”連鞘暴翻,在準確無比的磕截中,他左手寒芒倏映,那位連棍帶人正往後退的仁兄已“哇”的大叫,棄棍捧腹踉踉蹌蹌,萎頓倒地!
  於是,又是兩個同樣打扮的漢子分左右迅速撲擊,燕鐵衣身形急閃飛翻,”太阿劍”在半空凌虛旋滾,他的左手恍同光流伸縮如電,“吭”“吭”兩響,那一聲青衣漢子喉間血標似箭,各自一頭撞跌進草叢之內!
  不錯,這三個在片刻間斃命的人物,全是“青鶴教”“青鶴十英”所屬!
  賀大庸氣急敗壞的大叫:“慢點上,慢點上,你們忘了要先擾亂姓燕的聽覺,像這樣硬幹不是明著找虧吃麼!老曲,把你的人先指派好坊位,隱著……”
  卓飛雙目如血,聲嘶力竭的吼:“哨子呢?快吹哨子,銅鑼在那裡?拿出來狠命敲呀,你們一個一個豬頭還楞在此處看什麼把戲?不成氣候的東西!”
  燕鐵衣冷冷的道:“我早就知道你們帶得有這幾樣『法寶』了,不須急,慢慢拿出來『法寶』,我等看便是,各位的『法寶』靈與不靈,一試即知!”
  他剛剛說完了話,哨音已尖銳刺耳的響起,銅鑼誰也敲成了一片,聽吧,”吱”“吱”
  的銀哨子聲,“匡”“匡”的鑼響,幾乎就鬧翻了天,若有人不知道,包管還以為這裡是在聚廟會,耍猴戲,抑是有著什麼慶典呢。
  於是,在這沸騰了一樣的音響紛亂中,“青鶴十英”剩餘的七個人在那粗壯魁梧的“曲老大”率領之下悄然狠撲上來!
  七個人分成七個不同的角度,又狠又快又矯健的一擁而上,七件鋒利的兵刃卻集向一個焦點--燕鐵衣的身上!
  挺立不動的燕鐵衣,長劍連鞘斜舉,左手附於胸前,他聚皺雙眉,聆聽動靜,可是,除了盈耳的一片哨鑼噪音,他是任什麼也聽不到!
  突然,站在他背後的朱瘸子驚恐的大叫出聲:“七個人從七邊來啦!”
  他的叫聲未已,燕鐵衣往前倏搶三步,左右雙手飛旋,寒芒交叉穿射,兩名青衣人奇叫著打橫摔出,鮮血濺散中,三件兵刃沾上了燕鐵衣的身體,他貼地猝翻,短劍暴閃,一名青衣大漢撫著肚皮一頭栽倒,長劍起一蓬驟雨般的冷電,又兩名青衣人撞成一團,再倒仰出去!
  血跡斑斑的燕鐵衣驀而凌空彈起,劍光流顫斜掛,一名青衣大漢五次揮動兵器攔截卻同時落空,劍尖猛挑,直將這青衣入透胸摔出了七步!
  狂號一聲,那“曲老大”瘋虎般從燕鐵衣背後撲來,手中“霸王鑭”力掃疾砸,在一片勁風中雷霆萬鈞的罩卷而到!
  燕鐵衣得到那聲昂烈的吼叫指示,就在對方雙鑭壓頭的一剎,他身與劍合,快不可言的長射如虹經九天,“碰”的一聲,直將“曲老大”撞跌出一丈多遠,當那粗壯的身體重重摔落之際,殷紅的血水早已噴得滿空盡赤!
  朱瘸子也好像被這近日所見的鮮血,死亡,強暴而刺激得開了性,將他那股子原始的瘋狂本質勾動,他嘶啞的大喊:“往前七尺許有人--。”
  燕鐵衣飛掠七尺,長劍的燦亮光輝抖起連串的弧芒,短劍石火般掣揮,四個彪形大漢叫都來不及叫,便立時翻僕出去--口中還塞著未及拔出的銀哨!
  朱瘸子眼珠突出,口飛濺:“往左三步--。”
  流光般左旋,燕鐵衣雙劍交互閃縮,又兩名漢子尖嗥著滾跌倒地!
  手舞足蹈的朱矯子怪吼:“右後方九尺許啊……”
  凌空一個鬥翻彈,劍芒暴映,一名黃衣大漢的傢伙尚不及舉起,已被攔腰斬為兩斷,腸臟並溢中,燕鐵衣單膝著地,長短聲劍分為前後飛插,“嗷”“嗷”兩聲慘號像是被壓擠出人的腹腔一般,吐自另兩個漢子的嘴裡!
  卓飛當頭衝至,手上的“熟銅人”幻閃由光影千百,自四面八方卷向了燕鐵衣。
  朱瘸子引吭大叫:“又一個上啦……”
  燕鐵衣身形斜轉,倏滑丈遠,人出去時凝映的影子還在丈外,卻又鬼魅般反折至卓飛身側,短劍抖顫,恍同碎星殞落般瀉向了卓飛!
  怪吼一聲,卓飛咬牙嗔目,怒揮“熟銅人”奮力抵擋!
  漫天的晶瑩光點尚在凝形,“太阿劍”已宛如來自虛無,猝然筆直穿向卓飛胸膛!
  開聲吐氣,卓飛虯髯蓮豎,“熟銅人”的前端猛往回砸,“當”的一聲震開了燕鐵衣這突來的一劍,但是,他的一只左耳以及大片毛髮卻在頭頂的星芒掠閃中“刮”的飛濺起來!
  “哇呀呀……”
  卓飛狂叫著撲地滾動,三名大漢拚命揮刀搶救,燕鐵衣身形猝然橫翻,雙手交錯出劍,只見空中星影拋掠--六條人臂業已血淋淋的上了半天!
  這時,從後面,傳來了朱瘸子尖厲的求救聲:“小哥,救命啊,有人追來殺我了……”
  燕鐵衣的去勢強勁如脫弦之夫,循聲而到,他凌空縮身又猛而伸展,“太阿劍”一顫斜飛,光華奪目中,“丁當”一記便磕開了一樣兵器--“子錐”,左手暴翻,“照日短劍”
  稍差一線的貼著那凶徒的頰邊擦過!
  驚嚇得發出“猴”的一聲怪叫,那人幾乎四仰八叉的沒命倒翻而出!
  燕鐵衣雙眼空茫的直視,他冷冷的道:“是你,賀大庸!”
  不錯,那名追殺朱瘸子的兇人,正是又老又姦又滑的賀大庸!
  急忙伸手在腮幫子上抹了一把,看看沒有掛彩,賀大庸方才驚魂甫定,氣喘吁吁的跺腳大罵:“燕鐵衣,你算什麼野種?居然抽冷子偷襲人?你還是『青龍社』的頭子?簡直是個不折不扣,死不要臉的潑皮無賴,你他娘的皮!”
  燕鐵衣毫無表情的道:“總要比你意圖殺戮一個不識武功的半殘廢人要高明得多,賀大庸,你不止是個幫兇,是個為虎作倀的走狗,你更是一個不仁不義的江湖敗類!”
  賀大庸直著嗓子,氣得兩眼血紅的尖號大叫:“放你娘的屁,你是什麼東西,膽敢來辱罵於我?燕鐵衣,你早沒有什麼可以仰仗的了,今日此地,便叫你死無葬身之處!”
  冷森的,燕鐵衣道:“試試看吧,賀大庸,看看我們彼此之間誰會落得這個下場!”
  揮動著他的“子錐”,賀大庸氣湧如山,扭曲著面孔吼叫:“你跑不掉的,燕鐵衣,我們發誓要分你的,挫你的骨,揚你的灰,燕鐵衣,我們要用你的血來抹手,用你的全副心肝來祭奠被你殺害的亡魂啊……”
  燕鐵衣木然道:“賀大庸,你是一只狡狐,不錯,但你卻更像一頭瘋狗!”
  賀大庸又在破口大罵,他叫罵聲中,卓飛已氣急敗壞,臉色鐵青的在那邊發了話:“老哥兒,我們朝後撤幾步,別光顧著發熊了。……”
  悻悻的往後退走,賀大庸回頭一看,不禁大吃一驚:“呃--卓老大,你的耳朵?”
  用手撫著左邊貼耳的傷處,津津血水業已浸染得卓飛滿手猩赤,他歪曲著臉孔,一聲又一聲的吸著氣,兩只眼更是通紅的:“賀大哥……不殺燕鐵衣,我絕不再苟活下去,我會用盡一切方法,以最狠酷的方式,來將他零碎處死,我恨……恨過了頂!”
  賀大庸也激動的道:“我們與他誓不兩立,仇不戴天,這個理該千刀剮,萬刀剁的野生雜種!”
  又吸了口氣,卓飛咬牙道:“賀大哥,我們不能再往上撲了,為了保存實力以待大夥聚齊後重展攻殺如今只好遠遠圍住他,且待兩路人手到達再說。”
  點點頭,賀大庸恨恨的道:“現在也只好這樣了,我們且忍住這口心頭惡氣,等他們來了加強力量後再幹!”
  在卓飛的調度下,他們的人手完全後撤了十丈之遙遠遠布成一個大圈監視著圈中的獵物,他們已寒了膽,不敢再往上硬衝,可是,心中的怨毒卻更加深沉了!
  賀大庸陰森的道:“這一場慘敗,我們完全是吃了那瘸子樵夫的虧,若不是他在姓燕的背後指點引導,姓燕的瞎了雙眼那能那麼靈巧法?”
  “克崩”一挫牙,卓飛兇戾的道:“由此推想,我們其他遭害的弟兄也很可能就是在這種情形下被坑了的--那**養的瘸腿野種,他居然有這大的膽量敢幫著姓燕的與我們作對,看我等歇怎麼整治他!”
  賀大庸狠毒的道:“這個老匹夫--不管稍停情況如何演變,我們專門找出閒隙來用暗青子對付他,他敢幫著姓燕的以眼睛使壞,我們就剜他的眼,他用舌頭傳話,我們便割下他的舌頭。”
  用力點頭,卓飛粗暴的道:“就這麼辦,兩個人誰也別想活命!”
  在包圍圈的中央,燕鐵衣平靜的說話:“朱老哥,那姓賀的沒傷著你吧?”
  餘悸猶存的朱瘸子面青唇白的哆嗦了一下,吶吶的道:“沒有……好險哪,只要你再晚來一步,不,只要晚上那麼一丁點時間,他那把尖尖的錐頭便會撅進我喉嚨裡了……”

 

runonetime 2008-06-02 05:56 AM

第51章 定如山 侵掠如火

  燕鐵衣抿抿唇,道:“那是一柄『子錐』非常歹毒的兵器,但姓賀的卻難以傷你,因為我在這裡!”
  朱瘸子惴惴的道:“你沒看見先前他們那種模樣--一個個把以眼核瞪得牛蛋般大,咬著牙,裂著嘴,扯歪了臉,都好像要吃人一樣,真叫兇惡。”
  燕鐵衣道:“模樣兇沒有用,老哥,得要本事好才行。”
  吞了口唾液,朱瘸子道:“小哥,方才,你好威武,動作恁般快法,就像飛似的出手,又奇又玄又準,百發百中,千變萬化,幾乎只要你一動,他們那邊便有人躺下來了!”
  燕鐵衣低沉的道:“是你指點得好,老哥,我不是故意捧你,我講的全是真心話,若非你多次及時指引,傳警示變,使我能以快速應付,老實說,這一場火拼的勝負如何尚難預料!”
  朱瘸子聞言之下,又是腆,又是喜悅,又是惶恐的道:“呃,小哥,是這樣麼?我,我真的幫上了你的忙?我還能派上用場?”
  點點頭,燕鐵衣道:“一點不假,老哥,這一戰多虧了你,否則,至少我不可能予對方如此重創,而且我自己怕也要負更重的傷了。”
  朱瘸子這才想起了什麼,他急道:“小哥,你可是又掛下彩啦?”
  燕鐵衣道:“幾處皮肉之傷,沒什麼大影響。”
  籲了口氣,他又接著道:“倒是你方才的表現,老哥,卻頗出我的意料,你像是一下子豁開來了,那麼大膽又那麼豪壯的出聲指點我,不僅勇敢,更且夷然無懼--說句粗點的話,你似是突然發了性,發了狂了。”
  窘迫的咧咧嘴,朱瘸子道:“我在你和他們的惡鬥中,越看越覺得憤怒,越看越感到有股火氣在衝冒--身子裡就像在鼓漲發熱一樣,我也不知道怎的,猛古丁的便什麼都不覺得怕了,不怕殺人,不怕流血,不怕刃口子揮閃,我只有一口氣,一口不平的氣。”
  笑笑,燕鐵衣道:“你做得非常好,連我都沒想到會有這麼好!”
  忽然又嘆口氣,朱瘸子道:“但這股子『氣』也只有一陣,等那姓賀的凶神惡煞般追過來,要加害於我的時候,一下子我就怕了,不但怕,更且寒進了心窩,自己也不知怎的便號叫起來,不久前的那種狂性,頓時就不知跑到那裡去了,欸,我總是我,一個糟老頭子,一個沒沒無聞的殘廢樵夫,並不是什麼英雄豪傑。”
  燕鐵衣平靜的道:“不要失望,老哥,人性中任是誰也包涵著勇敢與怯懦的本質,只是表現的方式與時機不同而已,你能有先前的成績,足證你的身體裡一樣流循著正義無畏的血液。”
  朱瘸子驚喜的問:“當真?”
  燕鐵衣道:“不錯,你確是這樣。”
  忽然又了氣,朱瘸子吶吶的道:“可是,後來我怎的又怕了起來?”
  燕鐵衣溫和的道:“有兩個原因,一是你並不具有自保的能力,二是你到底沒有受過這一類環境的磨練,老哥,一個武士知道如何抗拒敵人,一個忠臣明白在何時能以身殉國,因為他們便是在那樣的處境裡成長,你的圈子裡沒有人教你這些忠義之道,而你卻在某時表現出來,這已是不易之事了!”
  朱瘸子害羞的笑著道:“我還真不知道我自己有這麼的好法呢!小哥。”
  燕鐵衣道:“你不是不知道,只是沒有這當的機會讓你察覺而已。”
  搓搓手,朱瘸子目光一轉,又突的跌回了現實,他背脊一陣泛涼,不禁又惶惶然的道:
  “對了,小哥,我們不趁時逃走,還等在這裡做甚?”
  燕鐵衣道:“他們仍包圍著我們,我也正好藉機會歇口氣,我已有點困乏了。”
  朱瘸子忐忑的道:“但……如果他們另外的幫手趕了來,情形不就更糟了?”
  燕鐵衣沉默了一會,方始低沉的道:“我說出來你不要怕,老哥。”
  心頭跳了跳,朱瘸子嘴巴有些泛乾:“小哥,你有什麼事不妨明講,怕也只有怕了--橫豎到了這步田地,你穿鞋我赤腳,你都能挺,我還說什麼呢?”
  燕鐵衣緩緩的道:“我故意等著海氏兄弟來,然後讓他們吊著跟著下去,說不定我那『好朋友』也會在稍停後趕到;我有兩個目的,一是找尋機會把這窩子畜牲一一殲殺,二是我要問問我那『好朋友』,我的眼睛還有沒有希望?”
  呆了呆,朱瘸子道:“我不懂!”
  燕鐵衣道:“本來我一直想逃,一直渴望脫離他們的追搜,但現在情形有點改變,老哥,你已經可以給我很大的幫助,可以做我的眼睛,你使我在劣勢中扳回了許多優勢,我不否認,我原來對你的信心不高,但剛才的一戰,你已使我大為增強了對你的信念,他們已不再做早時那樣對我俱有絕對的威脅了,我反抗的機會業已加大了很多。”
  舐舐唇,他繼續說下去:“那些人放不過我,我也同樣饒不了他們,仇與恨乃是相對的;所以,我雖說處境仍然不利,原則上依舊需要奔逃,但我卻已自信可以反擊他們,因此,我等待他們會齊,我們一路引誘他們追下去,伺機加以殲殺,而越接近我的地頭,離開這『虎林山』越遠,他們的優勢便將逐漸消失了,我寧肯眼前多受點危難解決他們,不願將來勞師動眾的去找尋他們,最佳的了斷方式是此時了斷!現在你懂了麼?”
  朱瘸子喃喃的道:“我想,我已比剛才多了悟一些了。”
  燕鐵衣陰沉的:“而我期待我的那位『好朋友』來,如何向他報復且不去說,主要的,我要明問他,我的眼睛是否仍有復明的希望?你奇怪我為什麼這樣對待我的那位『好朋友』?為什麼對『好朋友』有這樣的措詞?我告訴你,老哥,因為我的眼是被他弄瞎的,我這一切的災難,也是他所引發的。”
  朱瘸子恐怖的道:“那……他真是你的『好朋友』?”
  點點頭,燕鐵衣道:“還是最要好的一個,否則,他怎能將我騙來了此地,挖好了坑等我自己來跳?”
  抖索了一下,朱瘸子道:“老天爺,這尚成什麼世道?”
  燕鐵衣蕭索的道:“所以,我曾告訴過你,江湖上有許多事情的發生,是局外人認為永遠不可能的,但卻往往就發生了……人一世間的道德規範相同,也一樣約束了江湖中的人,甚至更為嚴厲,可悲的是,偏在這個圈子裡,有些藐視或不習慣這種約束的奴才存在!”
  朱瘸子不安的道:“這些人會是什麼結局呢?”
  燕鐵衣唇角那一抹笑容冷酷得像帶血:“非常可憐可哀的結局,老哥,江湖中對這種人的懲罰,比諸民間一般的行道更為嚴苛,更為狠厲。”
  不自覺的有一股冷悚的感覺泛起,朱瘸子不敢正視燕鐵衣那張在此時看去冷凜又蕭煞的面容,他惶恐的道:“你打算對付你那位『好朋友』了?小哥!”
  燕鐵衣低下頭去,半晌,方始愴然道:“再看吧!”
  朱瘸子迷惑的道;“小哥,你卻又好似不忍?”
  心腔微微痙扭,燕鐵衣苦澀的道:“我是不忍。”
  朱瘸子茫然問:“這又是什麼緣故呢?”
  輕嘆一聲,燕鐵衣道:“友誼同情感……培養到這樣的深厚程度,乃是經過許多心血,漫長的歲月,無數次的諒解與容讓積疊成的結果,這同世上任何事物一樣,建立不易,毀之卻易,抹煞掉這樣的一份情誼,與其說是報復,毋寧說是痛苦!”
  朱瘸子沒有吭聲。
  燕鐵衣又幽幽的道:“人活在世上,一生中難得交到幾個真正推心置腹的知己,用了偌大功夫,尚須機緣,才能交到的摯友,卻在瞬息間失去--而這『失去』的行為更由自己促成,那等悲痛,就更難以言傳了!”
  朱瘸子辭不達意的道:“小哥,想那必定是不好受的。”
  燕鐵衣艱辛的道:“不親身經歷,實難體會其中的滋味,欸!”
  於是,朱瘸子又覺得接不上話碴了。
  包圍在四周,監視著他們的卓飛等人,這時也查覺出情況有些古怪起來,照常理說,燕鐵衣正該藉此機會突圍才對--在他們想像中,燕鐵衣縱然不一定能夠如願,至少也比再拖延下去的希望來得大,但燕鐵衣卻仍然不逃,更且好整以暇的在與朱瘸子娓娓闊談,形態竟是如何的悠遊自在!
  喃喃的,賀大庸道:“奇怪,姓燕的怎不打逃走的主意?”
  卓飛也滿頭霧水的道:“還好像清閑得很哩,同那老瘸子聊得怪有興頭的,你看,他兩個笑得那股洋洋自得多有勁,他們不似身在重圍之中,命在旦夕之際,反倒像在後花園裡敘契闊了。”
  賀大庸狐疑的道:“我覺得有點不大對勁,卓老大,你以為呢?”
  卓飛迷惘的道:“不大對勁當然是不大對勁,因為這出乎常理嘛,但是什麼地方不大對勁呢?”
  瞇起了那雙黑豆粒似的鼠眼,賀大庸若有所思的道:“姓燕的不急不躁,像在等待什麼,又像有恃無恐……他好像不大在乎我們,他的樣子半點也不緊張……他不怕和我們對耗!”
  驟然--賀大庸身子一震:“卓老大,姓燕的明明知道我們援兵即來,他卻不慌不忙,有說有笑的在這裡耽著,一不思圖逃之計,二不對我們戒備防範,莫非……寞非他心裡有數,認為我們的援兵不會來了?”
  大吃一驚,卓飛差點跳將起來:“這……這……這怎麼可能?”
  賀大庸臉上泛青的道:“可是,事實上我們其他兩組的人馬確然尚未到來啊!而計算時間,他們更是爬也該爬到了,怎會耽擱這麼久?”
  頓時汗如雨下,卓飛的聲音也發了抖:“賀大哥……該不會是……不會是他們真個叫姓燕的給坑死了吧?”
  像透不過氣來似的粗濁喘息著,賀大庸掙扎著道:“我……想……不該這麼……容易吧?”
  舉眼望瞭望周遭僅剩下一半不到的那幹手下,又看了看在現布成的這個疏疏落落的包圍圈,卓飛不禁滿懷淒涼,一腔冷悚,他恐怖的道:“如果,如果連海氏兄弟也完了蛋,我們就更沒有指望了,賀大哥,光憑我們,是無法制伏燕鐵衣的,我們業已試過多次啦!”
  賀大庸也心驚膽顫的道:“這是怎麼回子事?火箭信號發出這久了,卻連鬼影也不見來一個?總不會真的被燕鐵衣擺平了吧?姓燕的瞎眼摸黑,豈有此等能耐?”
  卓飛舌頭打著結道:“說信我也不信,可是……可是這麼久了,怎的不見人來?他們沒來卻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呀……賀大哥,這可如何是好?”
  賀大庸強自鎮定道:“會不會有什麼事把他們耽擱了?”
  連連搖頭,卓飛道:“不可能……眼前還有什麼事比擒殺燕鐵衣更為緊要的?”
  賀大庸的眼皮子跳了跳,惴惴的道:“那……那他們果真都栽了?”
  跺跺腳,卓飛急躁的道:“我就是在問你呀!”
  賀大庸失措的遭:“我一時也失了主張,卓老大,這事透著玄,姓燕的揚言謀害了孟老二與任老四,卻並未表示他連海氏兄弟也坑了,說不定他說的是真話,孟老二與任老四著了他的道,而海家兄弟尚安存著,這樣一來,我們仍有指望。”
  哼了哼,卓飛不悅的道:“你怎能相信這小子的話?他豈會在我們面前吐露真言?我看他完全是胡說八道,故意恫嚇我們,我們『大紅七』的弟兄就如此好吃的?”
  賀大庸忙道:“卓老大,我和你一樣希望他是在胡說八道,我也不相信孟老二與任老四是栽了跟頭,不過,他們為什麼至今還不趕來相助?這卻是個叫人不能不懷疑的悶葫蘆呀,這種事不該發生才對!
  雙手緊握,卓飛突然煞氣盈眼,他像激發了什麼獸性一樣,粗暴的道:“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們衝上去和他拚了!”
  賀大庸急切的道:“就只我們?現在?”
  卓飛切齒道:“不錯,就只我們,現在!”
  連連擺手,賀大庸趕緊道:“卓老大,萬萬魯莽不得,事情真相如何尚未弄清,我們何妨再略待片刻,等上一等?甚至派人去找也行,總要搞個明白,否則一旦冒失動手,再落個一敗塗地,不僅徒損實力,便是援兵趕來也無濟於事了!“卓飛氣衝牛耳的號叫:“我顧不了那麼許多,賀大哥,我受不了這種醃酸氣,不管你怎麼想,你動手不動,我是說什麼也要同姓燕的拚個死活!”
  賀大庸又急又氣的瞪著眼道:“這是幹什麼?這是說的什麼話?你以為我姓賀的是個有頭無尾的人麼?我們哥倆有著二十餘年的深交,又是拜把子兄弟,我既從開始就豁上這條老命來幫著你報仇,豈會到了這等關頭反倒遲疑不前之理?我們業已是一條命,一條心,幹什麼也是兩人一伴,我怎能讓你獨自去冒險而不管?卓老大,我完全是一番好意,阻著你,也是為了不讓你上去栽鬥,難道說,我就不恨,我就不想收拾姓燕的麼?”
  卓飛聽了這一番話,多少較為冷靜下來,但卻得為沮喪的道:“賀大哥………欸,不是我毛躁,也不是我不知道事情的輕重利害,我實是不下這口烏氣!“賀大庸陰著臉道:“誰又得下呢?但總不好明著把老命送上去,你曉得,我們全不是他的對手。”
  卓飛掂了掂手中的“熟銅人”,他正想說什麼,忽然間,站在最左邊的一個漢子已猛的跳了起來,興奮的扯開喉嚨大叫:“當家的,當家的,海氏二位爺來啦,帶著他們那一組人來了哇。”
  賀大庸雙眼頓亮,他像個受盡欺凌的小孩子突然見到家裡的大人一樣,又是喜悅,又是激動的嚷了起來:“你們不要亂動,注意圈緊了,海氏兄弟一到,姓燕的包管插翅難飛,除了認命也就只有認命啦,哥兒們,端等著拿人就行。”
  卓飛急切渴盼的望著那邊,呼吸迫促:“天爺,他們總算來了,晚了點,好在卻不太晚。”
  往前走了幾步,賀大庸的表情似在感謝著某一種冥冥中的力量:“來得好,來得好,真是『及時雨』啊,這更是一陣救命的『及時雨』!”
  就在他們這樣振奮的翹盼中,那邊的草叢雜樹掩遮裡,十幾二十條人影已經紛紛竄出,為首的兩個人,赫然正是“海氏三妖”中的海公伯,海明臣!
  跟在他們這些人後頭的,卻是表情晦澀,形態憔悴的“鬼手郎中”石鈺。
  海公伯的左手包紮著厚厚的白布,白布外層,猶浸印著淡淡的血水,他那一張有如骷髏般的乾枯黑臉,這時卻浮現著一抹隱隱的灰白,他的眼眶腫脹,眼球發紅,呈現得那原本便兇惡凌厲的眼睛更透著一股怨毒暴戾的形色,他的右手,那只粗厚奇大的右手上,緊緊握著他那只巨號的“幻刃簫”。
  海明臣在他身邊,用“閻王筆”拄著地,這個“海氏三妖”的老二神態疲乏,表情蕭索,膿黃泌油的面孔透著鐵青,厚嘴緊抿,整張臉的肌肉繃扯得朝橫裡去,細眉豎著,細眼圓睜,扁平的鼻子便更往天上蹶了。
  有些畏縮,更有些萎頓的石鈺顯見這一夜來也不好受,他的雙目黯淡無光,臉皮鬆懈,軟軟往下垂塌,瞼上的氣色極其灰敗,那隱約的紋褶彷彿在這短短的時間裡已經更深更密了,他走路的姿態似是沉重萬鈞,他像是拖著腳步在行動,那股子儒雅安閒的氣度,早已消失殆盡了,現在,他宛若一個蒼老,頹唐,滿懷愧疚的負罪者!
  一見幫手到來,卓飛首先忍不住快步迎上,急虎虎的叫:“海老大,海老二,你們可來了,真把我們急死啦,姓燕的業已被圈在這裡,早就發出火箭信號通知你們,怎的卻搞了這麼久纔來?害得我們都暗裡捏著冷汗,還以為出了什麼紕漏哩!”
  賀大庸也精神抖擻的道:“真是皇天保佑,好歹你們總算趕到了,要不,這付爛攤子就難收了!”
  一雙腫漲的三角眼死死盯著那邊圈子裡的燕鐵衣,海公伯的聲音緩緩自齒中迸出:“你們沒有把姓燕的畜生殺掉,很好,他是我們兄弟的,我們要用我們的方式來對付他,慢慢的,零零碎碎的來對付他。”
  海公伯說話的聲音很沉很慢,但是,那種至極的仇恨,深刻的怨毒,卻是冷酷的,堅決的,陰森而又無可抑止的,就連一邊的卓飛與賀大庸,也不禁覺得自心底泛起了一股涼意。
  海明臣左頰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生硬的道:“他就在那裡,阿大,我們上吧。”
  卓飛忙道:“二位,好不容易等到你們趕來,這一次可萬萬大意不得,只要一動手,就必須把姓燕的解決,不能再由他逃脫了!”
  細眼一翻,海明臣道:“什麼意思?”
  卓飛趕緊道:“我是說,如今力量齊聚,為什麼不一起上?這樣一來,也比較有把握些!”
  賀大庸也連連點頭,道:“不瞞二位說,在你們尚未抵達之前,我們業已與和姓燕的拚過幾場了,各位看看吧,除了落得死了一地的人,對姓燕的半點『則』也沒有!我們根本便迫不進去,連青鶴教的『青鶴十英』也折損的一個不剩!“海明臣的眼皮子一扯,猛然大吼:“通通閉上你們的臭嘴,我們來晚了是不錯,但你們以為我們是在尋樂子麼?你們知道不知道我與阿大帶著人遠淌到『虎林山』前出搜尋去了?
  我們尚安插了一個人在『長春觀』附近注意動靜,你們的火箭射起,那守哨的人還得有時間奔到前出來找我們,我們更得有時間趕來才行,我兄弟勞累一夜,眼皮子都沒合一下,山前山後幾乎踏遍了這附近地面,剛一沾腳,你們卻衝著我兄弟吐什麼苦水,醜表功麼。”
  呆了呆,卓飛也冒了火:“海老二,你說話最好斟酌點,我只是向你說明這裡的情勢和建議製敵的方法,誰也沒講你別的什麼,這也算吐苦水表醜功麼?”
  賀大庸也忙道:“是呀,我們並沒有指責各位晚來有什麼不對哪!”
  海明臣狠厲的道:“卓飛,你不服氣麼?”
  卓飛臉色大變,憤怒的道:“海老二,你不要欺人太甚,我敬重你,卻不是含糊你,對你一讓再讓,你倒想騎到我頭上來撤尿啦?我服氣不服氣你又能把我怎麼樣?”
  冷森的一笑,海明臣道:“在我情緒如此惡劣的時候,卓飛,你小心別弄毛了我,否則,我翻下臉來先找你開刀!”
  氣得全身發抖,卓飛大叫:“海明臣,你嚇不了我!”
  急忙攔在中間,賀大庸急得滿頭大汗:“欸,欸,這是幹什麼?這是幹什麼呀?強敵當前,大家的處境都是恁般艱險,那一位身上也背負著一筆血海深仇,正該同舟共濟,一心殺敵雪恨才是,怎的自己人反倒內鬨起來!大家全息息怒,欸!此情此景,彼此的心情都壞,肝火全旺,大家容讓一點,冷靜一點,不就沒事了麼?”
  卓飛沙啞的叫著:“娘的,姓海的抓了一個人就這麼陰陽怪氣,我找人發熊,我他娘的前後六個把弟死得一個不剩,又找誰訴冤去?有種別衝著自家人來,是漢子就該找那債頭去討債,仇人就在跟前,光站著叱喝管個鳥用?”
  海明臣臉包青中泛紫,雙眼閃動著淋漓血光,他驀地厲喝:“卓飛,我先對了你這張胡說八道的臭嘴,再活剝燕鐵衣的狗皮!”
  正在勸阻的賀大庸急得打躬作揖,尚未及開言,一側的海公伯已陰沉的道:“明臣不要造次--現在不是和他們爭執的時候,等解決了姓燕的,彼此之間有什麼不愉快再抖開來結算也不晚!”
  海明臣收勢退後,幸幸的道:“看在我阿大份上,要不然--。”
  兩聲慘厲的號叫就在這時傳來,他們急忙移目望去,正好來得及看到兩個手下拋起半空,灑著蓬散的鮮血落下,前面草晃枝搖,燕鐵衣與朱瘸子已出去了百步有餘!
  卓飛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跳將起來,直著嗓子怪叫;“逃了--姓燕的逃走了,快截住他呀!”
  一條人影沖天飛起,在空中猛一伸展,又暴瀉出七丈之外--那是海公伯。
  緊跟著,海明臣也急掠而去,還大喝:“你們還不快?”
  於是,卓飛,賀大庸,率領著其餘幾十名大漢銜尾迫上,一邊奔跑,卓飛一邊低促的問:“賀大哥,姓燕的這是一種什麼陰謀?”
  腿上使力前奔,賀大庸忙道:“你是指啥?”
  揮了一把汗,卓飛抗著他的“熟銅人”在肩上:“我是說--姓燕的為什麼先前不跑,卻要等到海家兄弟到了才開始跑?”
  目注前面時隱時現的兩條影子,賀大庸也納罕的道:“這個,我也搞不清楚他是在弄什麼玄虛!”
  猛躍四丈,卓飛喘著氣道:“我有個感覺,不管姓燕的是在弄什麼玄虛,骨子裡決不是好路數則可斷言!”
  點點頭,賀大庸道:“一定的,卓老大,我們要防著了!”
  回頭朝後頭一望,卓飛不禁有氣,他那四十多名手下業已拋下了好大一段距離,尤其是石鈺,更落在最後面,像是走不動路似的。
  一面往前攆,卓飛邊引吭大吼:“你們給老子加上勁趕來,那一個叫老子看出有怯敵之意,那一個便等著受那凌遲碎剮的罪,娘的皮,全是一批窩囊廢!”
  賀大庸也厲聲叫著:“還有石鈺,你那兩條腿是生鐵鑄的麼?你拉它不勤?你不想要你兒子的命啦?”

runonetime 2008-06-02 05:57 AM

第52章 智合劍 幻簫滅寂

  從遠處看,好像是兩條人影就在分開前後跑,實際上,卻幾乎是燕鐵衣一個人在使勁--他的“太阿劍”劍鞘,這時已不是用朱瘸子的手握著,而是由朱瘸子挾在腋下,不,朱瘸子是用雙手緊攀住挾在腋下的劍鞘,而在身體前進之間,便藉著後面燕鐵衣的抬送之力移動,換句話說,是燕鐵衣以劍鞘支撐著朱瘸子的體重奔行。
  這樣的速度,當然是非常快的,比起由朱瘸子引路要快上很多很多;燕鐵衣眼睛看不見,則由朱瘸子指引他方向,告訴他前面及左右的地形地勢,在先前的那一場拚鬥過後,朱瘸子似是開了竅,當得了“指點”的簡要技巧,他用最少,最短促及最快的字眼指示燕鐵衣奔掠中的起落,轉折急緩,和閃躲,他被燕鐵衣抬著往前飛馳,口中緊張又快速的不住低喊道:“丈外坑窪,窪上斜坡……百步遠樹橫,左埂堤,右陷地……一路去地曠平,三十丈急奔,稍慢,右稍移,小心兩尺側低凹,再快,十步外石攔道,起,快,又是坡,加勁左挪一步,前地平……。”
  就是如此,他們兩人便不可思議的越去越急了,當然免不了有時失誤,但燕鐵衣反應快捷,應變神速,偶有差錯,至多也只是幾次踉蹌,數度歪斜而已,並沒有太大影響到他們合作的完美效果。
  但是,後面,海氏雙妖卻迫近得非常快,原來他們在起步之際,距離海家兄弟約在十五丈之遠,目前,任他們竭力奔掠,彼此間的差距卻只有六七丈遠近了,而且,這個距離仍在逐漸縮短中。
  卓飛,賀大庸隔著海氏兄弟也有五、六丈遠,他們的一下手下則更遙遙落後,但拖在最遠處的,依然是石鈺。
  這種情勢,燕鐵衣雖看不見,卻由廳覺判斷得很清楚,而此等形態,差不多和他最早的構思相同!!他故意要造成這種情形,他曾預測當他在海氏雙妖到達之際開始奔逃的時候,極可能便是現下的情況,如今,他算對了。
  燕鐵衣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很簡單,目地只是使敵人的力量分散,延緩,不能立刻集中,如此一來,他便可以各個擊破,逐一殲殺,這至少要比他在重圍之中掙抗來得更有利,來得更有製敵之望!
  現在,他們已奔過山田,正往山田的另一邊馳落。
  在急速的掠飛裡,燕鐵衣伸手將朱瘸子後腰上掖著的捕獸鋼夾摘了下來,他這個動作觸動了朱瘸子,朱瘸子口鼻窒風,頭也不敢回的憋著氣問:“小哥,你做什麼?”
  燕鐵衣騰躍減慢,低促的道:“看前面。”
  朱瘸子耳傍風聲呼呼,腳不沾地的前掠著,在四周的景物匆匆後移中,他趕忙道:“我是在看前面!”
  燕鐵衣平靜的道:“老哥,等一下我要你為我吃點苦頭,行不?”
  連連點頭,朱瘸子道:“行--注意窪溝丈前!”
  一躍而起,燕鐵衣以劍鞘撐著朱瘸子越過溝邊,迅速的道:“我要你跌個鬥,不會很重,但可能要受傷,你敢不敢?”
  朱瘸子咬牙道:“我敢。”
  接著急道:“田坎高三尺,起!”
  燕鐵衣飛越而起,就在他飛越那三尺高的田坎之際,身形突滯,凌空一個傾斜往下墜落,朱瘸子駭然大嗥--情景如真。就像來自西天的流電,背後,一陣尖厲的怪嘯破空而至,那陣嘯聲尖銳又悠長,只是堪堪入耳,它已曳至燕鐵衣的後面。
  燕鐵衣知道,這是海公伯的“幻刃簫”刺到了。
  而在這危急的時刻裡,因為嘯聲的擾亂,海公伯的攻擊路線來自那個角度,指向身體上那個部位,燕鐵衣仍然無法揣測!
  但是,這種倩況,卻是他早已預料及的。
  猝然間,他往前猛俯,肩胛處立時擦過一道火燙般的炙熱感覺,同時,燕鐵衣也覺得頭頰處噴上了熱的液點,他動作如電,奮力振臂前伏,一聲怪叫,朱瘸子的身體已被凌空拋起,倒翻向後!
  方自以“幻刃簫”在燕鐵衣肩頭上狠擦一記的海公伯,憑的全是一股急勢,加上他滿腔沸騰的仇恨,便形成了那種雙目血毒的狂猛動作,一招奏功,倘不及二度追殺,他自已的身形已往前暴竄五步,方仰首,頭頂上面,朱瘸子的軀體懸空而落!
  出自一種本能的反應,海公伯極其自然又極其快速的擰腰急挫,他想都不想“幻刃簫”
  在一抖之下酒出流芒千道,飛卷凌空落下的朱瘸子!
  就在這一剎那。
  燕鐵衣撲地的身子暴翻,“太阿劍”鞘起刃飛,那一抹冷電眩花了人眼,悚慄著人心,就宛似亙古以還,他便是以此般速度,追躡著千百個年代一樣燦亮的射至。
  海公伯施展的空中的攻勢甫始透出一半,他的整個身體已驀然彎曲,一剎那間突來的巨大痛苦,使他驚駭於這痛苦侵襲的凌厲--他猛彎下腰,剛好來得及看見一片刃鋒從他小腹中縮回!
  怒泉般的鮮血,緊隨著劍刃的拔出而噴濺,海公伯喉嚨像是呻吟,又像是詛咒般咕嚕了幾聲,他甚至不知道朱瘸子的軀體是何時落下來的,他只感到自已全身驟然的冰寒,那等可怖的冰寒,彷若一下子把他體內所有的熱能完全擠壓出去了!
  骷髏似的黑面孔像是立刻枯槁,立時委縮了,海公伯包紮著白布的受傷左手緊撫著小腹,但濃稠的血液馬上將他左手上的白布浸染成了一團猩紅,他痙攣著,抽搐著,努力想挺立起來,卻在另一次更為劇烈的顫動裡仰身摔倒!
  海公伯死了,那雙三角眼卻怒睜不閉--他是死不瞑目的啊!
  以劍拄地,燕鐵衣一個翻滾來到海公伯的體之旁,略一摸索,他把手上拿著的捕獸鋼夾悄悄的暗藏在海公伯的右腋之下,又扯了一片海公伯的前襟掩遮住。
  丈許外,另一陣強勁的風聲飛快接近。
  另一邊,也傳來了朱瘸子呻吟中的驚叫聲:“又一個撲來了,靠左邊……。”
  暴彈而起,燕鐵衣的“照日短劍”閃旋,冷芒如矢中,他的“太阿劍”伸縮百次,一個照面,便將豁命撲至的海明臣硬硬逼出!
  回劍騰身,他以一個優美的姿勢落到朱瘸子眼前!
  這時,響起了海明臣撼天的嚎啕之聲。
  像瘋子一樣,海明臣猛的跪倒在海公伯邊,撲在海公伯的胸前悲厲的哭嚎,但是,嚎哭聲方才傳出,卻又突然被什麼截斷了似的驀而停頓,代之而起,卻是另一種驚恐高亢的怪叫!
  海明臣像被什麼東西咬著了般一下子跳起,他狂甩著左手,一張臉孔在瞬息裡扯向一邊,他跳著蹦著,一連串不堪入耳的污言穢語,便毫不保留的因自他的口中。
  於是,燕鐵衣知道,自己的計劃又成功了--海明臣的一舉一動,都已被他料到,換句話說,他早已判斷出在他製造了某樁事件之後,海明臣便必會有他所想像中那樣的動作,宛似經他事先安排好了的一樣。
  燕鐵衣的計策是如此--當海公怕在滿懷悲憤,一腔怨毒的情態下,對追殺燕鐵衣的行動必是充滿狂悍,又充滿火爆的,他必是恨不能一舉將燕鐵衣殲殺;因此,他就會由於內心的激湯與仇恨的焚燒,而失去平素的冷靜細密。燕鐵衣再加強這樣的形勢,造成他行動的更劇烈,更兇猛,所以,便選在這個傾斜的山坡田坎下手,他拚著自己掛彩,以俯撲的假動作引起敵人的錯覺,在敵人感覺的幻像,反應的本能,行為的慣性持續中,把朱瘸子拋起以分散海公伯剎那間的注意力,然後,他便以最快的速度一劍斃敵!
  燕鐵衣也預知,海明臣隨後趕來,在他目睹他又一個親兄弟被殺之後,不管他拚命上前攻擊也好,撫痛哭亦罷,十有八九會跪在旁俯伏哀號,而這哀號的人,雙手所支撐的位置,便極可能在死者的兩臂腋下。如果死者是仰臥的話,那麼,這人的手腕便會正好伸進早已暗藏死者腋下那具張口的捕獸鋼夾之中了。眼前,所發生的事實,幾乎和燕鐵衣所推測的情形完全吻合。
  海明臣的左手腕上,此時死死扣著那具沉重的捕獸鋼夾!
  每一種演變每一樣結果,差不多全都符合了燕鐵衣的計劃與步驟!
  喘息著,朱瘸子揉著腰臀的部位,咬牙裂嘴卻又驚惑不解的叫:“我的皇天……那夾子怎的又來到這一位的手上了?”
  扶他站起,燕鐵衣冷冷的道:“不夾上才是意外,老哥。”
  又呻吟一聲,朱瘸子抖著嘴唇道:“小哥……我一時還挪不動腿……這一跤,像是把全身骨架子都跌散了……又,又痛,差一點閉過氣去……如今兩眼猶在泛黑……”
  燕鐵衣關切的道:“沒有別的傷吧?”
  搖搖頭,朱瘸子道:“就只周身痛僵木,約莫不甚要緊……不好,那些人又追上來了!”
  臉上是一片冷森之色,燕鐵衣道:“你放心,老哥,如今至少我們勉可自保了!”
  朱瘸子惶急的道:“現在逃吧?”
  燕鐵衣道:“等你緩過一口氣來,能夠動彈的時候,我們再衝出重圍。”
  忐忑的,朱瘸子問:“那樣行麼?”
  燕鐵衣平靜的道:“行或不行,你已親身經歷多少次了,老哥。”
  一陣叱喝吶喊之聲隨風傳到,卓飛,賀大庸以及他們的一幹手下業已紛紛奔至,然而,十分突兀的,他們那氣透丹田的叱喝聲卻在看清眼前的一片慘狀後,立時各自噎了回去,四周忽然便沉寂下來。
  只有海明臣在又叫又罵的跳腳甩手,聲同鬼號。
  卓飛幾乎嚇傻了,他目楞楞的瞧了地下海公伯的體,又瞧瞧五六丈外的燕鐵衣與朱瘸子,再回到像瘋子一樣長號不停的海明臣身上。
  喃喃的,這位“大紅七”碩果僅存的老大道:“呃……這,這是怎麼回子事?”
  賀大庸倒抽了一口冷氣:“天老爺,海老大他完了!”
  涕淚縱橫,面目歪曲的海明臣一面在跺腳,一面尖著嗓子嚎叫:“我操………你們的老親娘,你們一個一個還站在那裡發你娘的那門子鳥楞?快過來幫著我解下這天殺的鋼夾子呀……欸啊,痛死我了……”
  如夢初覺,賀大庸趕緊奔了上去,插好兵器,雙手用力,總算把那具捕獸鋼夾扳開取下,而海明臣的一只右手,卻已是血肉模糊,皮翻骨裂了!
  大吼一聲,海明臣痛得一屁股坐下:“痛煞我啊……”
  猛然一哆嗦,卓飛抖著聲音乾嚷:“快快給我圈住姓燕的。”
  四周的幾十名大漢,紛紛喊叫著裝腔作勢的往那邊移動了幾步,但是,就沒有任何一個人有這個膽量敢往上湊近!
  其實,這也難怪他們,地下海公伯的遺,便是他們最好的範例,連海公伯亦竟不免,他們自忖,又算得了什麼樣子的角色呢?
  舉凡是人,有誰是不畏死的?好死不如賴活著,何況,這些人與燕鐵衣實際上並沒有什麼仇恨,有深仇大恨的是他們的頭子,而不是他們,這中間的差別可就大了。
  卓飛又在頓足大吼:“圍住呀,你們還在磨蹭什麼?娘的反,通通都是酒囊飯袋,一群不中用的九等廢物,給我圈穩了,你們這些**養的!”
  賀大庸暴烈的吼:“聽著,臨陣退縮者斬無赦!”
  吼叫聲中,他身形飛起,抖手一錐,將一名縮在最後的瘦長漢子過了個透心涼,一路慘號著翻滾向山坡田坎下!
  這一著“殺雞儆猴”果然有效,其餘的人立時吶喊一聲,隔著燕鐵衣遠遠的包抄上去,刀槍揮舞,卻仍是不敢往上接近。
  坐在地下的海明臣也不知是哭出來的淚涕?還是痛出來的?他一口一口的喘著氣,滿頭大汗,嗓音中似掖著一顆棗核:“賀大庸……別光顧著叱喝……快找人……來替我治傷止血……痛得我受不住了……快……那姓石的………不就在……這裡?快叫他來!”
  賀大庸又奔了回來,大聲吼著:“石鈺,還不趕緊滾過來給海老爺治傷?這是你看熱鬧的地方麼?”
  一個黃皮寡瘦,神色陰鷙的中年人奔到石鈺面前,狐假虎威的叱喝:“聽到我師父的話了?姓石的,你還在裝什麼孫子?想反啦?”
  石鈺的頰肉抖了一下,伸手從懷中摸出一個白紙包來,往那中年漢子手上重重一放,十分勉強的開了口,語聲淡寞得很:“敷上就行。”
  那人呆了呆,卻又狠狠瞪了石鈺一眼,無可奈何的拿著藥跑了過來,他喘噓噓的對賀大庸道:“師父,那混帳,只把藥交給我……”
  賀大庸哼了哼,道:“好了,楊貴,你就自己把藥給海二爺敷上吧,記得仔細一點。”
  這位叫楊貴的仁兄答應一聲,半跪下來,顫巍巍的打開紙包,捧著海明臣那只抖索,血糊糊的右手,將紙包裡的粉紅色粉末傾倒下去。
  也不知是楊貴緊張過度,還是這種粉紅色的藥未具有剌激性,只見海明臣全身猛一痙攣,痛得他用力抽回左手,右掌便狠狠一記摑在楊貴臉上。
  “劈拍”一聲脆響,海明臣這一耳光,直將楊貴打了個鬥,可憐楊貴瘦削無肉的左頰立時腫漲起來,五條紫紅瘀血的指印,清晰可見!
  海明臣瞪目切齒的嘶叫:“你,你想害死我!”
  站在一邊的賀大庸突然一楞之後,隨即興起的便是極度的不滿,他那張老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活像也挨了一記巴掌似的難看;鼻孔急速嗡合著,這位“三心老狐”額門上暴出了筋絡,他用力吸著氣,儘量仰止自己那一股沸騰似的憤怒!
  監視著燕鐵衣的卓飛匆匆回頭一望,雖然半句不哼,卻也明顯的透露出慍色來。
  撫著右頰,楊貴慢慢的從地下爬起,滿嘴的血,濺得一頭一臉的藥粉,他卻委委屈屈的連哼也不敢哼一聲。
  勉強壓住了內心的激動與惱怒,賀大庸走開幾步,看也不看他的寶貝徒弟一眼,衝著那邊默立著的石鈺厲吼:“姓石的,你方才拿過來的是什麼藥?”
  石鈺啞的道:“我自己研製的金創藥,止血合肌,續骨鎮痛最具神效。“賀大庸惡狠狠的道:“為什麼上去會有這種反應?”
  石鈺蕭索的道:“良藥苦口內服藥,這是外傷敷藥,自也免不了有所痛楚。“賀大庸咬牙道:“我再一次警告你,石鈺,如果你想出歪點子,暗裡做什麼手腳,不要說你兒子的小命,連你這條老命也一樣不保!”
  生硬的,石鈺道:“你如信不過我,可以不用我的藥,我原本也沒有毛遂自薦!”
  勃然大怒,賀大庸咆哮起來:“他娘的,你還敢頂撞我,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我看你活膩味了。”
  呻吟出聲,海明臣尖叫道:“賀大庸……快別吵了……趕緊叫姓石的過來給我治傷啊,又痛起來了……”
  狠狠一跺腳,賀大庸悻悻的一揮手:“你馬上給我過去,親自過去,石鈺,除非你不想你兒子活命!”
  石鈺僵直的站著,臉上的表情極為痛苦,他的牙齒緊緊入下唇口內,雙手扭曲,兩只眼睛木然凝視前方,像沒有聽到賀大庸的叱喝似的!
  踏前一步,賀大庸厲聲大吼:“石鈺,我剛才講的話你沒聽到?你是真不想要你父子兩人的性命了?”
  機伶伶的打了個冷顫,石鈺像是個木頭人一樣硬扳扳的走到海明臣面前,他蹲下,又自懷中掏出一色白紙包來,緩緩打開,將紙包中粉紅色的藥末輕輕倒到海明臣的傷手上。
  一樣的藥,自然也會有一樣的反應,海明臣血肉模糊的手腕甫始接觸到藥物的刺激,立時猛一抽搐,痛得他細眼暴睜,又是舉手一掌摑向石鈺!
  但是,石鈺卻不同于楊貴,大大的不同于楊貴;他只是略略一側臉,海明臣的一掌便打空擦著他的鼻尖掠過,而石鈺執著海明臣的傷手微微一抖,海明臣已經痛得驀的扯歪了臉,險些一口氣閉了過去!
  後面,賀大庸暴閃而進,“子錐”兜背飛刺,其快無比,石鈺蹲在那裡,頭也不回,左手微沉飛拋,銳風衝刺,宛如刀削,逼得賀大庸急急退出。
  一例,楊貴舞刀大喊:“石鈺,你敢反抗?”
  冷冷的,石鈺道:“你們最好少跟我動手動腳,我一直忍氣吞聲,逆來順受,這並不是我含糊你們,更非怯懼於你們那幾手三腳貓的功夫,只因為我兒子在你們脅迫之下!”
  楊貴腫著一張嘴叱喝:“既知你那小兔崽子在我們手中,你還是老實點的好,否則,只怕你後悔莫及!”
  石鈺咬著牙道:“不要逼我太甚--我鄭重警告你們,千萬不要逼我太甚,我也是個人!”
  楊貴怪叫:“你他娘的還待嘴硬?”
  石鈺默然不響了,兩邊的“太陽穴”卻一次又一次急促的跳動著。
  這時--
  海明臣卻並不似人們想像中那樣暴跳如雷,更沒有老羞成怒,朝著石鈺恨,他只是古怪的注視著仍然執著自己一只左手的石鈺,臉上的表情摻其複雜!
  賀大庸的神色也與海明臣差不多,他直直的瞪著石鈺,兩只小眼一眨一眨的,形態中,恍似突然想起了什麼,穎悟了什麼,在這樣的反應裡,更滲合著一股突兀的興奮與驚喜。
  他們兩人的形色,石鈺並沒有發覺,他執著海明臣的傷手,雙目低垂,毫無動靜。
  於是,海明臣開口了,語聲竟是如此緩和,如此平靜:“現在,石鈺,你應該可以替我醫治傷處了,沒有人再會打擾你,包括我。”
  賀大庸也嘿嘿一笑道:“是呀,我們的大郎中,沒有人再來打擾你,請你動手替海二爺療傷吧。”
  石鈺有些微微的怔忡,對方態度上的前倨後恭,令他心目中升起一團疑雲,他看不穿,猜不透對方到底在弄什麼花巧?為什麼在應該發怒的時候卻突然轉變得這般溫和,不,甚至轉變得帶幾分奉承了?
  海明臣勉強擠出一抹子似笑的微笑,沙沙的道:“我這隻手,朋友,多偏勞了。”
  賀大庸也俯下腰來道:“還盼伙計你多費心。”
  石鈺吸了口氣,謹慎的道:“我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你們何須擺出這副虛偽的姿態來?”
  賀大庸乾笑一聲,道:“伙計,你我原是一條船上的人,同舟共濟嘛,交為患難,偶而有點不敬,還請老弟你多包涵,呵呵,多包涵。”
  海明臣溫柔的道:“來吧,老友,我等著你的回春妙手來治傷哩。”
  一言不發,石鈺開始替海明臣敷藥包紮起來,他的動作熟練而快速,雙手穩定,有條不紊,但是,他的心裡卻在極不安寧的翻騰著,一再付度海明臣與賀大庸這種突變的形態後面乃是蘊孕著什麼企圖?
  那邊,朱瘸子業已休歇過來,勉強可以行動了?
  燕鐵衣低沉的問:“他們現在再做什麼,老哥!”
  朱瘸子壓著嗓門道:“那個姓石的在替那姓海的療傷,剛才他們差一點內鬨起來,現在卻又安靜了。”
  燕鐵衣平靜的道:“我也聽到--海明臣與賀大庸似是在石鈺身上打什麼主意,或許,他們忽然發覺了,石鈺某一項原先未曾發覺的利用價值!”

 

runonetime 2008-06-02 06:05 AM

第53章 仇融血 大度存義

  朱瘸子低聲道:“我們逃吧?”
  笑笑,燕鐵衣道:“如今不須『逃』了,我們只須『離開』這裡就行,他們已經難以再拘束我。”
  朱瘸子緊張的道:“當心他們還會用哨子銅鑼擾亂你的聽覺。”
  燕鐵衣道:“我已有了我的眼睛--你,雖然仍大不如我原先的自己的眼睛,但卻至少要比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聽不見要強上許多!”
  感到心中有一股暖流升起,感到自己像高大強壯了好些,朱瘸子不自覺的挺了挺胸,是那種充滿信念與當仁不讓的語聲:“對了,有我替你看看,小哥,我會做你的眼睛,我這雙眼雖是老眼,可也確不昏花;如今,我們可以『離開』這裡了……”
  燕鐵衣深深頷首,贊許的拍了拍朱瘸子肩頭,然後,把劍鞘伸了過去,朱瘸子緊緊用手握牢了鞘端,一拐一拐的,卻顯然邁開了大步,像有萬夫不當之勇般挺胸突肚的朝著坡下走去!
  包圍在四周的幾十名漢子不由吶喊出聲,紛紛舉刀舞槍虛張聲勢,但是,卻在朱瘸子領引著燕鐵衣走近的時候又蹭蹭挨挨的擠向一旁,畏縮之態,表露無遺!
  卓飛氣湧如山,又急又怒的大叫:“截住他們,截住他們。”
  業已將傷口包紮妥當的海明臣自地下一躍而起,他喊了一聲:“卓飛,你過來!”
  怔了一下,卓飛疑惑的,滿肚皮不痛快的飛掠而回,寒著一張瞼道:“什麼事?”
  海明臣冷冷的道:“不用包圍姓燕的,除了留下一個人守住我阿大遺體以外,我們綴著他就行!”
  卓飛瞪起雙眼,冒火道:“這是什麼意思?萬一讓他逃脫,我們又該如何是好?這豈是可以開玩笑的?”
  海明臣重重的道:“沒有人在和你開玩笑,我們綴著他,到平地再下手,照我的話做,我自然有主張!”
  卓飛聲音硬硬的道:“為什麼要綴著他到平地再下手?”
  踏前幾步,海明臣惡狠狠的道:“因為這裡的地勢不利于以多搏寡,主要的我另外有打算,卓飛,現在我們不能光憑硬幹,該到了用期腦筋的時候了!”
  卓飛抗聲道:“你另外還有什麼打算?一到平地……”
  不待他說完話,賀大庸已湊到一邊,悄悄的道:“海老二的意思我知道,我和他是一樣的心思,錯不了,照他的話做!”
  卓飛不解的道:“你們到底在搞什麼名堂?真把我弄糊塗了……。”
  賀大庸急道:“快招呼兄弟,讓開路來放他們走,只待下了田坎我們就動手,這一次可以擺平他!”
  卓飛緊皺雙眉道:“希望你們不要弄巧成拙!”
  賀大庸低促的道:“放心,這一遭我們等於安排了一具鐵棺材,姓燕的一頭撲進去便永遠也爬不出了!”
  不太相信的哼了哼,卓飛卻無可奈何的回頭叱喝:“放他們走,疤眼陳三留下,其餘大夥兩邊跟著就行。”
  於是,便形成了一個微妙的場面--朱瘸子引著燕鐵衣往田坎下走,四十餘名大漢惴惴不安的分在左右夾持而行,這種情景,固是監視防範,卻也像護送衛隨著一樣。
  卓飛一面緊步跟上,邊朝身側的賀大庸不住埋怨:“賀大哥,你怎的也和海老二一個鼻孔出氣起來?這傢伙又瘋又狂?還出得了什麼好點子?你不攔他,反倒幫他勸我,這算搞什麼玩意嘛?”
  賀大庸狡滑的一笑道:“我們稍慢一步走,等海老二與石鈺上來,那時,你就知道這實是樁上佳的主意了--海老二卻也頗有幾分頭腦,不太簡單。”
  這時,海明臣業已交待,留下來的“疤眼”陳三守護著海公伯的體,他故件親狀的攜著石鈺之手,雙雙快步追了上來。
  卓飛滿心懊惱,悶頭不響,賀大庸卻會意的向海明臣點點頭,海明臣陰狠的一笑,將石鈺拉近了些,儘量把語氣放得柔和的道:“石鈺,現在我們非常需要你幫忙。”
  石鈺冷漠的道:“我能做的,都已做了,如今我想不起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幫上你們的忙!”
  海明臣向賀大庸使了個眼色,賀大庸乾笑一聲,賊嘻嘻的道:“最早,我們的打算只是想利用你與燕鐵衣的關係,由你把燕鐵衣引誘出來毒倒,對你的--呃,要求,也僅此而已,但方才,我們突然想起,還忘了你另有一宗長處未曾加以借重,我們幾乎忽略了,因為我們以為我們的力量已經足夠;在原來的預料中,我們以為燕鐵衣一旦中毒,加上『大紅七』與我,甚至海氏三昆仲,還有什麼問題呢?姓燕的十有八九將會俯首成擒,可是,誰知道事情一開始就不順利,他及時排除了大部份的毒性,雖說招子失明,卻仍然強悍難敵,使我們幾番攻撲,損傷累累……我們不否認在最早的時候也曾考應到使用你的力量,但我們正計劃進行中卻並不指望真要借重,我們原以為只憑我們就已能應付,而結果卻大謬不然,所以,這原來考慮過又疏忽了有關對你更加偏勞的事,便在方才海老二那一掌裡提醒了我們,所以,呃……”
  石鈺不耐煩的道:“你到底想說什麼?不須繞圈子,直截了當的講出來吧!“賀大庸嘿嘿一笑:“想請你對付燕鐵衣,當然,我們會幫著你一同下手!”
  石鈺神色大變,他咬牙切齒的道:“你這是瘋狂!你們逼迫我自陷於不義之境,我做了這些業已是負愧至深,內疚神明,你們還想再叫我永淪苦海,萬劫不復?在『長春觀』裡,我屢受良心煎熬,不肯與你們苟同,已表白了我對你們強烈的仇恨感,現在我豈會再為虎作倀,助紂為虐。”
  海明臣陰沉的道:“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石鈺,只怕這事由不得你!”
  石鈺大怒的道:“我已是一個不仁不義不信的人,罪衍深重,愧對天良,但是,至少我還算個人,有點人性,我不能再隨你們擺佈變成一頭十足的畜生了!“賀大庸刻毒的道:“姓石的,你還談什麼仁義,說什麼人性?你以為就憑你單方面討好燕鐵衣就能免除他對你的怨恨?來不及啦,你所造成的事實,業已足夠燕鐵衣活剝你十次而有餘;他第一個就會找你開刀,你這時不同我們聯手除掉他,便只有等著他來收拾你,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姓石的,你再猶豫,包管後悔莫及!”
  石鈺激動又悲切的道:“我寧肯叫他殺了我,也不能與他動手,更不能幫著你們去圍攻他!”
  海明臣吊起眉毛道:“你不肯去殺他,我們就殺你的兒子!”
  賀大庸緊接著道:“想想看,你現在不去對付燕鐵衣,他遲早必將尋你報仇,你一死,你的兒子誰來養育?再說,你不幫我們,你兒子的安全更就雜說嘍………”
  石鈺痙攣著叫:“你們不准傷害我的兒子……”
  賀大庸皮笑肉不動的道:“那就要看你同不同我們合作了;石鈺你既已有了開端,一腳插進這個爛泥潭,要拔腿也拔不出了,還不如貫澈到底,有始有終,一路做下去!”
  痛苦的,石鈺垂下頭緊絞雙手:“不,我不能……不能這樣做……。”
  一直沒有吭氣的卓飛突然厲烈的道:“你不幹,我馬上就會宰掉你的兒子,拎著他的小腦袋來給你看!”
  嘴裡“嘖”了幾聲,賀大庸幸災樂禍的道:“那小傢伙,嘖嘖,白胖可愛,生得多麼乖巧伶俐,那樣清秀聰明的一顆小腦袋,一旦被砍下來變成血糊糊的一團,可就再也不可愛,不清秀啦,簡直不忍卒睹啊……”
  猛一震動,石鈺撫著臉泣號:“不要說了,不要再說下去了,柱兒,我的柱兒……”
  賀大庸輕聲輕氣的道:“只要你答應幫著我們收拾燕鐵衣,那孩子,呃,乖柱兒,便活蹦亂跳的交回你手上,而且包管毫髮無損!”
  石鈺放下撫臉的雙手,五官歪曲,切齒欲碎的嘶喊叫罵:“狠心狗肺,喪盡天良……你們全是一群野獸,一群毫無人性的禽畜……。”
  聳聳肩,賀大庸半點也不生氣,他平淡的道:“用不著這樣激動,答不答應,就憑你一句話;當然,如果你不想要你兒子的性命了,我們也無可奈何,不過,怕只怕你失掉兒子,燕鐵衣也不稀罕你以熱面孔去貼他的冷屁股哩!”
  海明臣大聲道:“肯不肯馬上決定,利害之間你自己權衡,我們沒有時間與你多磨蹭!”
  卓飛更兇惡的道:“怎麼樣?你還是非要見到你兒子的首級抬來了才後悔。“沉默著,石鈺的身體不住慄慄顫抖著,片刻後,他終於猛一跺腳,似是哭號般嘶啞著聲道:“好,好,我答應你們,等我也同你們一樣變成畜生,變成禽獸,你們就滿足了!”
  賀大庸不以為忤的道:“唔,這才是誠時務,識時務者為俊傑,石鈺,照我們的意思做,虧待不了你。”
  石鈺像背負著萬斤重擔般吃力的喘息著,突然,他又激動的道:“但我也有個條件。”
  眉梢子一挑,賀大庸道:“什麼條件?”
  卓飛大吼:“娘的皮,你還有資格提條件?你只管照著我們的話去做,其他--。”
  擺擺手,賀大庸道:“別急,先聽聽他怎麼說。”
  石鈺咽著聲道:“我要你們現在就把我的孩子帶來,我要見見我的孩子!”
  勃然大怒,卓飛吼道:“你在做夢,你想我們在事成之前先交回你的孩子或是妄圖下手搶奪不是?呸,你把我們都當成傻瓜蛋?你他娘的!”
  這時,石鈺突又轉變為十分平靜,他緩緩的道:“我沒有這個意思,而且我也不願冒這個險--我要見到我的孩子,我須要親眼看到他現在是平安的,完整的,或者,這是我與孩子的最後一面,反之,我辦完事就立即帶了孩子遠走高飛,與你們一了百了,永不再見。”
  賀大庸想了想,道:“如果我們不答應?”
  石鈺斷然道:“那就一切不談了,我寧肯死。”
  又沉吟了一會,賀大庸望瞭望海明臣,海明臣陰鷙的點點頭:“可以,但孩子要在我們控制之下,事完之前不能交給他,這是我們最後的讓步!”
  咬咬牙,石鈺道:“我同意!”
  賀大庸向卓飛道:“你的意思呢?卓老大。”
  卓飛無可奈何的道:“好吧,既然你們沒有異議--不過,那小兔崽子必須由我們把握著才行!”
  賀大庸道:“這個當然,楊貴,你馬上以最快的法子去把石鈺的小孩帶來,那地方你曉得。”
  回應一聲,楊貴轉身飛奔而去,剎那時便在雜樹蔓草裡失去了蹤影。
  海明臣泠泠的道:“姓石的,這一來你滿意了吧!”
  石鈺吸了口氣沉沉的道:“我們在那裡動手?如何動手法?”
  此刻,他們已經一路跟綴著燕鐵衣與朱瘸子走下田坎,在田坎下的對面便是一條蜿蜒的官道,而田坎和官道的中間,卻還隔著一條乾澗,一條深有丈許,寬逾兩丈的乾澗澗底起伏不平,生滿雜草叢叢,尚有零散的大小岩石錯落分布著………
  賀大庸低促的道:“就是那裡吧?前面的乾澗!”
  海明臣滿臉殺氣的道:“好,這正適合做燕鐵衣和那老瘸子的葬身之地!”
  卓飛也凶悍的道:“這一遭我們決不能再放姓燕的脫走,過了乾澗即達官道,姓燕的一旦上了大路,人雜麵廣,耳目眾多,要想圈住他就大不容易啦,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
  海明臣狠酷的道:“生死存亡,在此一戰!”
  卓飛暴起五步,振吭大吼:“兄弟們,圍上去!”
  在他的吼喝聲裡,幾十名彪形大漢齊齊隨同吶喊,迅速由兩邊往前延伸,企圖布成一個包圍的弧圈--卓飛,海明臣,賀大庸親自押住陣腳!
  很出人意料的,燕鐵衣沒有越澗而過,他抱著朱瘸子一耀落向澗底!
  燕鐵衣根本便不想“逃走”,他也早打定主意,就在這裡將這段恩怨一併了斷!
  當然,他很明白,他的仇敵們已是“強弩之末”了,如其縱虎歸山,何不就地斬殺?這個心思,倒是與卓飛賀大庸,海明臣等人不謀而合。
  頓時,卓飛一聲號令,一群漢子蜂擁衝到澗邊,他們還不待往下撲,賀大庸已急忙出聲阻止,卓飛不解的問道:“又是幹什麼,賀大哥?”
  站到澗邊,賀大庸注視著坐在一塊石頭上撐劍平視的燕鐵衣,他凝重的道:“姓燕的並不急著逃脫,他形色十分沉穩悠閒,卓老大,他是在等待我們,他一定認為憑我們如今的實力已奈何不了他,看他的樣子,他的意圖顯然與我們相同!”
  猛一挫牙,卓飛狠狠的道:“娘的皮,我們便衝下去與他拚個死活!”
  奸險的一笑,賀大庸回過頭來:“石鈺,現在到了該你賣力的時候了,燕鐵衣就在下面,你這就去向他搦戰,等你的體力消耗得差不多了--最好再叫他掛上幾處彩,然後我們再衝過去幫你。”
  石鈺閉閉眼,道:“可以,但我要等見過我的兒子以後!”
  卓飛正要發作,賀大庸伸手按住了他,陰森森的道:“好,便叫你等著見你兒子的面。”
  於是,便在一片蕭煞又僵寂的氣氛中等待起來,澗邊,他們在等待,澗底,燕鐵衣也一樣在等待,場面在靜態裡有一股陰陰的酷厲意味!
  約在半個時辰後,楊貴偕同另三條人影出現在山田上頭,他們略一張望,便發狂般奔了下來,除了楊貴外的另三個人,有兩個是面容兇惡的大漢,兩人中間,挾著一個小小的身體,那是個白淨乖巧,生得非常秀氣的小孩子,約模十歲左右,一見到這孩子石鈺已情緒激動起來,他大叫著往前撲去:“柱兒,柱兒,我的柱兒……”
  猝然斜翻,賀大庸的“子錐”寒芒一閃,攔到石鈺面前,卓飛,海明臣也分別躍至石鈺左右挾持著他,而對面的三個人立時止步,楊貴的一柄馬刀已頂上了孩子胸口!
  那俊秀可愛,卻是神色委頓,衣衫縐亂的孩子,一邊用力掙扎,一面哭喊著:“爹爹,爹爹,哦,爹爹啊……。”
  石鈺面如火炭,雙目盡赤,他狂吼著:“不准傷害我的孩子,誰也不准傷害他,我照你們的意思去做便是!”
  賀大庸冷冷的道:“很好,你只要依我們的話去做,孩子便還給你,活生生的還給你!”
  用力吸了口氣,石鈺抑制著自己不穩的心情,他沉重又悲切的道:“我可以親親我的孩子麼!我願意反綁雙手,由你們以兵刃架頸,只要親他一下!”
  卓飛凶神惡煞般咆哮:“娘的,你毛病可還真不少!一下要見,一下要親,那來這麼多囉嗦?”
  賀大庸無奈的道;“好,你親一下吧,親完了便下去,我警告你不要出歪點子,否則你便逃得了,你兒子可沒有這身好本事!”
  說著,他的“子錐”抵到石鈺心口,左手食中二指頂上石鈺背後的一處”死穴”,海明臣的“閻王筆”也直觸在石鈺的脖頸上,就這樣,柱兒亦由三柄馬刀交搞著後腦袋,如臨大敵般讓他們父子接近。
  石鈺心痛如紋,淚流滿頰,他微俯下身,一次又一次在兒子面頰上,頭頂上,兩耳邊親著吻著,柱兒也乖巧,仰起臉任由爹爹親近,一邊抽噎,一邊也是淚如泉湧--十歲大的孩子彷彿已經懂了多少人事!
  卓飛大吼道:“行了,有完沒有?這又不是生離死別,犯得上如此傷心?拖開!”
  柱兒一聲顫抖的哭喊剛剛出口,業已被楊貴與那兩名大漢扯到一傍,石鈺用衣袖拭淚,又深深的看孩子一眼,轉身行向澗邊。
  拍拍石鈺肩頭,賀大庸陰笑道:“好好幹,朋友,你們父子團圓即在眼前啦!”
  嫌惡的一拋肩,石鈺半聲不響,暴射澗底!
  這位“鬼手郎中”,剛剛飛躍到燕鐵衣那邊,站在燕鐵衣身側的朱瘸子好似早已告訴燕鐵衣了--他端坐不動,“太阿劍”撐立面前,好一副凜然不畏的大豪風範!
  一和燕鐵衣正面相對,石鈺那種羞愧,惶恐,慚疚,可以說到了極點,他汗如雨下,全身顫抖,面頰的肌肉不住抽搐,嘴唇哆嗦著好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平靜的,燕鐵衣先開了口:“石鈺,你是來殺我的?”
  猛一痙攣,石鈺再也忍不住淚水迸溢,他“撲通”跪在燕鐵衣面前,噎著聲道:“他們暗中擄去孩子……以孩子的生命會迫我來誘你入殼……瓢把子,你知道我對柱兒的感情與依戀……這是他娘唯一留在世上給我的東西……我愛孩子超過我的命……我沒有辦法……我好苦……但瓢把子……我知道我錯了……如今……我才深切……體會到人與人之間的道義……
  更超越了父子私情……良心的煎熬……亦不是自圓其說能以減輕的……。”
  嘆了口氣,燕鐵衣也傷感的道:“我知道你在後悔,從一開始你就已經後悔了……你曾不止一次的勸我不必陪你來,你一再拒絕與他們合作,你的形態舉止在在全表明了你內心的不安與痛苦,我也可以感覺到,但是,欸,在這以前,我委實不會料及,絲毫也不曾料及你會這樣對付我……大郎中,我們是多年的好朋友,是連心的挈交,可不是?”
  石鈺涕淚滂沱,他用力批摑自己面頰,齒血飛濺中,一邊壓制著哭腔:“我該死,我該死,我是畜生,我不是人!……”
  燕鐵衣溫和的道:“罷了,大郎中,罷了!……你下來的目地是做什麼呢?是不是他們又以孩子的生命脅迫你來對付我?”
  震了震,石鈺滿面淚痕的道:“你曉得?”
  燕鐵衣沉重的道:“這很容易猜,大郎中。”
  頓了頓,他又低徐的道:“你打算怎麼辦呢?我知道你很為難……”
  石鈺抑止淚水,膝行幾步,啞又惶急的道:“瓢把子,我寧肯失去一切,也不能再對不起你,我已有了決定,最後的決定--瓢把子,我們假作拚鬥,在第二十個回合上我會故意躍起尖叫,那時,柱兒即將傾力掙脫夾持他的人跳向澗下,我們誰來得及誰便接住他。”
  微微皺眉,燕鐵衣道:“如果他掙不脫呢?這樣做是不是太過冒險?”
  含著淚,石鈺然笑了:“孩子如若掙不脫,我也認命了,好歹衝上去拚一場,也算為孩子報仇。”
  沉吟一下,燕鐵衣低聲道:“大郎中,我的眼睛已看不見了,是否還有復明的希望?”
  石鈺真摯的道:“復明絕無問題,瓢把子,我給你暗置酒中的毒藥,是一種不傷內腑,不留遺根的暫毒性藥物,立使身毒僵木,功能臨時委頓,令體內的血脈精氣停滯,只須三天,毒性便又會逐漸消失,恢復正常,你雙目一時失明的原因,是在運功排毒之際,毒氳化氣泌出,侵入眼珠使之暫時失去視力,便不須藥治,養歇五天也自會復明,我現在給你一包藥粉,食下之後,最多只要盞茶功夫,立可視物如常,目力完全恢復,永不再留任何遺患……。”
  說著話,石鈺用背脊掩遮著自己的動作,右手倏彈,一小包以黃紙包著的藥粉藥已向燕鐵衣拋去,燕鐵衣側著耳朵,以一個搓揉面頰的假動作悄然接住了這一小包藥粉,他幾乎毫不考慮的便在一低頭之下撕開紙包,將紙包中的一小撮藥粉傾入嘴裡,含著唾液一口下!
  藥粉是白色的,像晶瑩的細澀鹽粒,入口很苦很澀,但燕鐵衣仿若不覺。
  緩緩的,石鈺站立起來。
  而這時,簇擁在澗邊上注視這裡情況發展的卓飛等人業已沉不住氣了,賀大庸先拉開喉嚨喊叫:“石鈺,你還在磨蹭什麼?怎的竟對著姓燕的矮了半截?你他娘要有點骨氣,無毒不丈夫,幹了就幹了,犯不著『負荊請罪』,不要忘記你的兒子還在我們手上!”
  卓飛也狂喊:“你休想暗裡出什麼花樣,姓石的,我們全盯著你,來呀,把那小兔崽子推到前面來!”
  哭喊掙扎著的石念慈--柱兒,果然被楊貴以及另兩名漢子推扯到澗邊,他一口叫一聲“爹”,宛若猿泣啼令人聞之鼻酸……
  燕鐵衣嘆息道:“欸,孩子是無辜的,孩子有什麼罪?都是大人在作孽啊!……”
  此刻,石鈺探手入懷,“錚”聲脆響,拔出了他的慣用兵器--“雙刃刀”。
  燕鐵衣沒有說話,緩緩站起,“太阿劍”連鞘斜斜舉起,左手微撫腰際,一以眼睛在急速霎動,與石鈺對面而立;朱瘸子卻早已拐呀拐的讓出了老遠。
  在澗緣上觀戰的人,與澗底對持的人,都是一樣的緊張,一樣的凝重,真同假,幾乎難以分辨了,隱動中,似有一層無形的血霧在飄漾……。
  突然間,石鈺暴閃而進,巴掌寬,兩尺長的鋒利雙刃刀帶起如流的冷電穿射,燕鐵衣長劍驀揚,左手伸縮,一蓬參差不齊的芒焰立時四飛,硬將石鈺逼出!
  身形一晃又進,石鈺刀似雲卷,層層重重的在銳嘯聲裡會聚向燕鐵衣。
  一個鬥倒翻三丈之外,在這個鬥翻起的過程中,燕鐵衣長劍回顫,宛似濤湧!石鈺緊跟而上,刀旋刃閃,毫不讓步的強硬反擊,在連串的金鐵交擊聲裡,燕鐵衣倏忽飄飛,長短雙劍起似光塔疊集,江河決堤,猛然反壓敵人……。
  很快的,二十招已到,燕鐵衣身形斜揚猝轉,長劍一指似虹,貫刺石鈺,於是,石鈺尖叫著一躍五丈有奇!
  就在石鈺躍起的同時,在澗崖上注視戰況的人們正自目凝神迷,全神貫注的當兒,突的響起一聲尖銳又稚嫩的驚喊--一條小小的人影已從澗緣猛的掙脫挾持著的手墜落下來!
  變化是快速無倫的,石鈺凌空折轉,飛往承接,但是,上面另一條人影卻狂吼著連人帶刀衝了下來--那是楊貴,賀大庸的徒弟!
  本能的,石鈺橫裡暴移三尺,雙刃刀急閃斜掠,楊貴嚎號如泣,血噴滿天!
  但是,那條小小的身影卻手舞足蹈的朝著一塊豎立的岩石跌落!
  燕鐵衣就在這時猛力一個迴旋--身體打著轉子飛閃而去,巧得間不容髮,他正好一把將急速墜落下來的石念慈抓牢,這一扯一帶之力,更將他拖得連打好幾個踉蹌!
  澗崖上,怒叱厲喝之聲響成一片,一團紅影首先撲向燕鐵衣,緊接著賀大庸,海明臣,與其他十數個武功較佳的漢子也紛紛衝至!
  “熟銅人”挾著陣陣勁風,揮映得影幻重重,在卓飛扭曲歪扯的獰獰面孔中呼轟壓頭,燕鐵衣反手將石念慈按倒地下,身形飛起,“太阿劍”猝然擴展成一片晶幕,晶幕甫現,又突而散碎,幻成了一天的光矢芒雨射落,在這極目所見的燦亮電耀中,“照日短劍”閃出千百怪蛇也似的流虹,往上暴卷,於是,卓飛頓時淹沒於這一片旋縱橫的光芒中,血肉橫濺,慘號宛似在絞人的肝腸!
  “天似血”、“冥天九式”中的第四式。
  海明臣厲嘯著,恍同惡鬼,連人帶著“閻王筆”照直撞到!
  一枚巨大的,彷彿閃射著冷電精芒的光球,突在燕鐵衣的急速凌空滾躍中出現,光球旋轉快不可言,電閃冰焰四射齊飛,空氣破裂排盪裡,海明臣一個鬥接著一個鬥滾飛出去,血噴似雨--燕鐵衣的這一式,是“天顏震”。
  那邊,石鈺形同瘋狂,他的雙刃刀疾若電掣,縱橫穿刺中,已經連劈帶搠放倒了七、八個敵人,更逼得“三心老狐”賀大庸又跳又蹦,難以招架!
  燕鐵衣凌空掠到,對著賀大庸就是一式“天顏震”,銳芒冷電暴射中,賀大庸臉同死灰,方才喊出一聲“饒命”,整個人已被同時戮上的三十九劍撞出了丈許!
  僅存的三名漢子,早已在他們同伴斷魂的一剎那亡命奔逃出好遠了。
  喘噓著,石鈺抬頭一望澗上,還那來半個敵人的影子?
  急走幾步,他又“撲通”跪在燕鐵衣面前,一頭一臉的血污含著淚痕,咽喘著道:“瓢把子,頑兇盡除,恩怨已了,如今是瓢把子治我這不忠不義罪名的時候了。”
  燕鐵衣站在那裡,他的一雙眼睛已經不再木訥,不再遲滯,不再迷茫,黑白分明的一雙眼,是如此的晶瑩澄澈,如此的明亮炯灼,神韻淨然,有若秋水一泓。
  仰起頭來,石鈺哽著聲道:“隨你如何懲治我,瓢把子,我完全甘心領受!“搖掃頭,燕鐵衣深長的嘆了口氣:“站起來,大郎中,不要這樣令我為難,我並不想報復你,一絲一毫也不想……”
  猛一咬牙,石鈺抓起他的“雙刃刀”,朝著自家左腕狠命剁了下去!
  燕鐵衣動作如電,“太阿劍”連鞘斜揮,“鏘”一聲撞響,已把石鈺砍落的“雙刃刀”
  磕飛兩丈!
  一聲呼叫,石念慈從那邊奔了過來,也“撲通”一聲跪在燕鐵衣身前,同時緊摟著石鈺的胳膊哀泣:“爹爹……不要傷害自己,爹爹,請叔叔原諒我爹,求你叔叔……柱兒沒有娘,爹爹如果也不在了,柱兒就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了。--叔叔憐我,也請恕過爹爹……。”
  燕鐵衣鼻端泛酸,他急忙將父子兩人扶了起來,一面輕撫著孩子頭頂:“柱兒,乖孩子,叔叔沒有責怪你爹,叔叔從來也不會責怪他,你爹同叔叔,不是最要好的朋友麼?以前是,現在是,將來也是;柱兒,叔叔永遠敬重你爹,友愛你爹,也會疼你一輩子,柱兒,好好陪爹回去,不要忘了,叔叔此生此世,都和你們爹倆最親密……。”
  石鈺淚水沾頰,泣不成聲,柱兒也抱著父親哭得一聲噎,一聲咽,兩代擁啼,情景惻;燕鐵衣目中也淚光盈盈,他伸手拍了拍石鈺肩膀,又摸摸孩子頭頂,轉身離去。
  ※        ※         ※
  兩匹峻馬馳騁在官道上,在蹄音的清脆傳揚中奔向“楚角嶺”,鞍頂,坐著燕鐵衣及早已換了一身光鮮衣裳,且修整過儀容的朱瘸子。
  又是侷促,又是興奮,又是充滿新奇感覺的朱瘸子,拉開了嗓門道:“呃,小哥,我到現在還猜不透,你的眼睛是啥時看得見東西的?”
  笑笑,燕鐵衣道:“就在那孩子從澗上墜落下來的一剎那間,很奇妙,眼睛中的暈翳頓去,朦朧全消,視力的恢復就在瞬息間。老哥,充滿光亮的世界,清晰明潔的天地萬物,真美啊!”
  朱瘸子咧嘴傻笑道:“我倒不覺得美在那裡,可能是因為我沒有試過失明滋味的緣故吧!我有種比較怪異的想法,小哥,那石鈺心地還善良,所以老天便恰巧挑在那危急的一刻叫你復明,以便趁時救下石鈺的孩子。”
  豁然大笑,燕鐵衣道:“善有善報,可不是?老哥你的心腸,也一樣會得到好報應的。”
  朱瘸子有些不好意思的呵呵憨笑起來--他只是個平凡的,甚至微賤的老樵子,但是,平凡的人也可能在某一種特殊的環境與時機裡發揮出其不平凡的光芒;人有靈性,有智慧,如果再加上一顆明辨善惡的心,造化也就接近了,不是麼?

runonetime 2008-06-02 06:06 AM

第54章 人如玉 彩衣襯妝

  這是一位美得俏、美得嬌、美得怪惹眼的大姑娘。
  她約莫有十八九歲的年紀,白淨淨的一張瓜子臉,未經修飾,卻自然彎如新月的一雙柳眉下,是兩只黑白分明,活溜溜的大眼睛,小巧挺直的鼻子下有一張菱角般紅潤的小嘴,笑起來腮幫子上各有一雙深深的,渾圓的酒渦;這妮子的那般媚麗勁,就甭提有多麼逗人了,然而,卻媚得鮮活,美得純真,一朵實實在在的花兒--還是朵含苞未放的嫩花兒呢。
  她的穿著很簡,尋常人家子女都慣穿的青布衣裙,腳上是雙瘦窄窄的青布鞋,濃黑柔軟的秀髮盤成兩個髻分結腦後,一方繡著花邊的手絹老是有些靦腆的掩著那張小嘴,現在,她正在這家綢緞莊裡選購著衣料。
  在這小嬌娘身後,跟著的人赫然卻是熊道元,熊道元的兩肘彎裡業已托滿了大包小包,又是圓又是方的各式物品,累得這位有“快槍”之稱的大個兒直在喘氣,看樣子,他是陪伴著這位姑娘出來購物的,好像已經跑過不少地方,買了許多東西了。
  小嬌娘的身側,嗯,竟然是燕鐵衣。
  一困困,一匹匹五顏六色,或絲或綢的衣料被伙計從貨架上取下,又逐一抖了開來,料子迎風兜著空氣發出“普”“普”的聲音,一條一條像彩虹般絢與繽紛的被伙計展現在長長櫃檯上,每匹料子中間的襯木堆向台面,有輕沉的“冬”“冬”聲,於是,“冬”“冬”,“普普”的聲言不絕,好長好長的一條櫃檯,便立時形成了花團錦簇,鮮豔都麗的一堆一堆,一片一片,那眩目的光彩,便宛似將天下所有的顏色都會集在此了。
  姑娘也有些侷促,卻有更多的興奮與欣喜,她不大好意思的挑著揀著,撫撫這,又摸摸那,似乎每一樣她都喜歡,卻又不知道那一樣好!真的,這麼些年來,她幾曾見過這麼多漂亮鮮豔的料子哪?這些衣料便攤在她面前,任她所好的拿,她簡直不知道如何來選擇了。
  店夥計是一頭的汗水,熊道元是一頭的汗水,而大姑娘也在鼻見了汗珠,只有燕鐵衣,仍然瀟瀟瀟瀟安安靜靜的背負雙手站在一邊,神態悠閒而雍容。
  這時,熊道元往上踏近一步,開了口:“呃,我說妹子,你就隨便挑兩塊綢緞帶回去吧,別再琢磨啦,這一上午來,可憐哥哥,我不但兩條腿轉了筋,連這雙手臂也被壓麻了哇!”
  大姑娘臉蛋一紅,羞怯怯的道:“大哥,料子都這麼好看,花花綠綠的一大堆,我倒買不知該揀那一種了。”
  熊道元籲著氣道:“你乾脆閉上眼抓幾塊就行,妹子,早買完了我們趕緊去祭五臟廟,欸,又渴又累又腹中飢啊,這個滋味可不是好消受的。”
  微微一笑,燕鐵衣道:“道元,今天出來買的這些東西,是我送給令妹的一點小禮物,也是幫她陪襯點嫁妝,我都不急,你急什麼!多年磨練,你可仍是沉不住氣呀!”
  熊道元趕緊打了個哈哈,道:“魁首別誤會,我只是,呃,生恐魁首太破費了,這一天上午,可是買了多少東西,花了多少銀子啦?這怎麼好意思啊。”
  燕鐵衣笑笑道:“少來這一套,你心裡在想什麼莫非我還猜不到?你是自己想偷懶,卻虧得編排出這是個好藉口,聽著像怪順心的,其實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青臉泛赤,熊道元忙道:“真是天大的冤枉啊,魁首,我可以發誓!”
  燕鐵衣安詳的道:“算了,道元,人與人之間相處得長久了,至少會有一個收穫--解,對你而言,我的了解還不夠麼?”
  羞答答的向著燕鐵衣笑了笑,這位大姑娘低聲道:“大當家,我隨便挑兩塊料子就行了,今天已害你花了很多錢,我哥也跟著等了一響午,再買下去,娘會罵我不懂事呢……”
  燕鐵衣笑道:“二妞,沒關係,揀你喜歡的盡情挑,你要多少我替你買多少,別理你這狗熊大哥,妹子要出閣了,他既便累上一點,這一輩子還有幾次這樣‘累’的機會?”
  大姑娘臉泛桃花,害臊的道:“大當家,我不客氣,真的很夠了。”
  燕鐵衣愛憐的道:“二妞,你與道元,雖是同父異母的兄妹,但卻親甚過一個娘胎的骨肉,道元疼你與同胞所生並無二致,對你娘,他更是盡孝道,敬順不啻親娘:這些年來,我也眼看著你自垂髻黃口的小丫頭長大成如此標致的大姑娘,我疼你亦如兄長,再過幾天你就要嫁出去了,我們有這一場兄妹之情在,又怎麼不稍表示點心意?你別怕我花費,這一生裡,像這種性質的花費,可也只有一遭呢!”
  二妞又是感動,又是喜悅,卻也雜合著一股惆悵悲切的滋味道:“大當家……你說的我都明白……我……我真不知要怎麼來謝你同我哥才好,我原不想這麼早嫁,都是娘同我哥作的主,他們生怕我了多吃了熊家的糧似的!”
  熊道元連聲喊起冤來,他急忙道:“熊小佳,二妞,妹子,你說話可不能昧著良心,先不談‘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句老話吧,人家村頭季大戶的那個楞小子可等了你多少年啦?從小你們就在一起玩,一起鬧,自攪泥巴的小鬼頭全長大到人模人樣的年歲啦,所謂‘青梅竹馬’的遊伴呀,季大戶家有身架,有底子,為人又敦厚謙和,小地方的大財主卻難得以善行名,確確實實是積德修福之家,街坊鄰里誰不敬佩?人家那楞小子季學勤生得又是一表人才,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去年還中了秀才,這等的少年郎多少大閨女日思夢想全高攀不到,偏偏他就對你是死心眼,打前年起年年央人來家求親,是娘見他是個好小子,又徵得我同意,才答應將你許他的。二妞,把手放在心口上說,你又何嘗不中意來著?問你肯不肯的時候,你還不是裝模作樣的說一聲:‘人家不來啦’便跑到屋後頭偷著笑去了?這一門門當戶對的好親,挑著燈籠都難找呀,好不容易替你撮合了,乖乖,到了這等節骨眼下,娘同我又落了個‘黑瞎子拉油碾--出力賺了個熊’啦。
  二妞--熊小佳的白淨臉蛋頓時便紅得有如櫃檯上的那塊紅綢布了,她臊得直跺腳道:
  “瞧你,大哥,瞧你,人家只不過隨便說說,你的話就像黃河缺了口,嘩啦嘩啦淌個沒完了,這是什麼地方?你還非得嚷嚷不可?”
  熊道元嘿嘿笑道:“那個叫你講話不憑良心?得了便宜還要賣乖?哥哥我可是直腸的人,有什麼便說什麼,皇天在上,這可不是冤你吧?”
  熊小佳又急又羞的道:“哥哥別再說啦,人家都要臊死了!”
  一側,燕鐵衣笑道:“道元,平時你不大好多話,怎的今天卻舌頭翻攪個不停?”
  熊道元裂著嘴道:“魁首,你就不曉得二妞道丫頭有多麼個刁鑽法,若不趁早頂住她呀,她能威風得你老半天反不上一口氣來!”
  熊小佳急道:“我才不像你說的那樣蠻!”
  燕鐵衣道:“當然,二妞,我是最喜歡你的,別理你哥哥,先把衣料挑選齊了再說。”
  回頭望向櫃檯,熊小佳發現站在櫃檯後的那名店夥計正在張著口楞呵呵的傻笑著,這一來,又羞得她連雙手足全沒了個放處……。
  燕鐵衣和詳的道:“二妞,你喜歡那種顏色的料子?來,告訴我,我來替你挑揀……”
  低著頭,熊小佳羞窘的道:“隨大當家的挑吧,只要大當家看中的,我也一定喜歡。”
  吃吃笑了,燕鐵衣道:“好甜的小嘴!”
  熊道元又接口道:“這妮子的一張嘴呀,把她老哥我都哄了十幾二十年羅!”
  輕輕擰了熊道元一把,熊小佳幸嗔道:“大哥!”
  連忙扭閃,熊道元笑呵呵的告著饒:“好,好,我不說,不說便是……你可別擰,癢得我心慌……”
  燕鐵衣又問:“二妞,你挑呀!”
  熊小佳眨眨眼,怪難為情的道:“說真的,大當家,我實在挑不出那塊料子花色較好,因為在我眼中,那一塊料子都是好的!”
  燕鐵衣有趣的道:“當真?”
  熊小佳道:“我怎敢騙大當家?”
  點點頭,燕鐵衣招呼著:“伙計?”
  店夥計趕忙朝前一伸腦袋,殷勤的答應著:“爺,小的在著哪。”
  燕鐵衣笑道:“這櫃檯上的衣料,總共有多少匹?你待會給算算,我通通要了,你們給包裝好,送到離此六十裡外的‘仁德村’去,找那家門口栽三棵老柏樹的熊家交貨就行,那裡有我的一名管事守著,貨錢向他要,他會如數給現。”
  這樣的氣派,這樣的口吻,店夥計眼皮多活?怎會看不出來乃是財神爺上門了?此等大主顧,三兩年裡也難得遇上一個,他怎會不盡情巴結?只聽這位店夥計一疊聲的回應,擠眉諂笑著道:“成,爺放一萬個心,小的包準給裝得扎扎實實,包得漂漂亮亮,馬上用車給送到‘仁德村’熊家府上去,列明清單呈給那位管事老爺過目,帳不忙結算,記著也一樣。”
  燕鐵衣道:“這倒不必,付現比較乾脆點,伙計,有勞了。”
  此刻,店東也狗顛屁股似的湊了上來,吆喝著小學徒端凳敬茶,圍在燕鐵衣他們身邊團團打轉,那等恭維法,可真夠瞧的。
  熊小佳有些不安的悄然對燕鐵衣道:“大當家!這……太多了吧?我怎麼敢當?娘會罵我沒規矩的……”
  燕鐵衣笑道:“這是我的區區心意,不要緊,我回去向大娘說,你也好生給我收下,別在推推拉拉,要不,我就認為你不給我面子啦!”
  熊道元壓著嗓門,一本正經的道:“妹子,在堂口裡,舉凡違抗魁首諭令者,可是剝皮抽筋的罪名啊!”
  熊小佳嚇得一伸舌頭,燕鐵衣已笑笑道:“不要胡說,小心驚著二妞了!”
  湊上了一點,熊小佳悄聲的,充滿感激的道:“多謝你的厚賜,大當家!”
  揮揮手,燕鐵衣道:“不成敬意,二妞,你這樣說就見外啦。”
  熊道元又在傍邊催著離開,一邊不停著口水,目光直勾勾的望著街對面那家酒樓,現下正是午時,館子上座的時份,酒菜香飄過半條街來,那等引人食慾,難怪熊道元這位老饕已是如此的迫不及待了,於是燕鐵衣又吩咐了店家幾句後,便偕同熊家兄出來,行向街對面的酒樓而去。
  好不容易在這家名喚“會賓樓”的酒樓上挨著了一付座頭,燕鐵衣也剛剛向小二哥點了酒菜,熊道元卻揩著汗水拉住了轉身待去的小二,低聲道:“伙計,酒菜快慢倒無所謂,先端一大盤包子饅頭什麼的上來充饑最重要,可把我餓慘啦!”
  店小二趕忙點頭,有些稀罕的看了熊道元一下,眼色裡表明了他的心意--天爺,那裡來的這麼一個“餓死鬼”投胎?
  搖搖頭,燕鐵衣啜了口方才店小二獻上的茶:“道元,我忽然有了個念頭。”
  怔了怔,熊道元道:“魁首有了個什麼念頭呀?”
  燕鐵衣笑道,道:“我想知道一下,一個人對於飢餓的忍耐力到底會達於什麼極限?人要餓上多久,才能變似你這種模樣?”
  熊道元吶吶的道:“呃,我,我這種模樣?”
  燕鐵衣道:“不錯,我準備把你關到一個石室之內,不給你吃,不給你喝,我試試看,要將你餓上多久你才會達於‘飢不擇食’的地步,當然,那時不會有個倌替你端包子饅頭,如果你熬不到底,我看你會不會把自己的衣裳靴子也吃下肚去!”
  熊小佳“嘿嗤”笑出了聲,笑不可支的瞅著她哥哥。
  熊道元卻苦著臉道:“魁首,魁首,你老人家可千萬當不得真啊,你是知道的,我這人什麼都好,就是經不得餓,只要肚皮一空,非但全身發軟,眼冒金星,就連腦袋也泛了暈啦,魁首,我若不是餓狠了,怎會扮出這付架勢來哩?”
  熊小佳調皮的道:“哥哥‘餓虎撲羊’的架勢呀!”
  一瞪眼,熊道元大刺刺的道:“不准對兄長無禮?”
  小巧的鼻子一皺,熊小佳夷然不懼:“我根本不怕你,有大當家的在,你敢動我一指頭?”
  熊道元頓時洩了氣,他悻悻的道:“好,如今你拿魁首來壓我,將來,你老公自會收拾於你,你那時節,就算你被老公打爛了屁股,也休想娘家人為你出頭!”
  熊小佳扮了個鬼臉:“你放心,哥,我不打破季學勤的腦袋就算他燒瞭高香,他還敢朝我紅紅臉?何況,我不靠你,我有大當家的做靠山,這不比你的招牌要硬扎得多?”
  一下子,熊道元憋不出話來了,空自氣得翻白眼。
  燕鐵衣笑道:“說得對,二妞,誰都不能欺侮你,否則,我第一個就不答應,這裡面也包括了令兄!”
  咭咭笑了,熊小佳道:“聽見啦?大哥。”
  熊道元嘆了口氣,道:“魁首,這妮子要被你寵壞了。”
  又喝了口茶,燕鐵衣道:“老實說,道元,若非我眼見二妞從小長大,若非你與我的關係這般親密,若非二妞同我其間有一種特深的親情,我怎會千里迢迢,專程偕你趕來參加她的嘉禮?你知道,我一向是最不喜歡這一類應酬的。”
  熊道元頓時順了氣,面上失光的道:“魁首說得是,這是道元我的面子,也是二妞的造化,換了別個,只怕用八人大轎去抬,也請不動魁首你的大駕呢!”
  熊小佳嗔道:“大當家,你若不親自來呀,哼,我就不嫁了!”
  哈哈一笑,燕鐵衣道:“傻丫頭,我這不是來了麼!我怎麼敢開罪你,惹你生氣呢?”
  熊小佳笑得腮幫子上的一對酒渦好深好圓:“這才像話,大當家,如果你不來,你所說的什麼疼我寵我就全是假的,即使你買給我天下所有的奇珍異寶,我也永不會開心。”
  燕鐵衣笑道:“好厲害的丫頭,幸而我有先見之明,早業已打算好前來看你做新嫁娘了,要不還真是後果嚴重了哩!”
  熊道元若有所思的道:“魁首,說起奇珍異寶來,這一次姻親季家可擺足了面子,他們在後天即來下聘,聘禮的清單我已先過了目,裡頭有一樣竟然是李家相傳六代傳家之寶--一對龍鳳鐲子!”
  燕鐵衣不以為意的道:“龍鳳鐲子乃尋常婦女飾物,或因質地的不同而價值略有高低,這種東西,當做‘傳家之寶’,是不是稍嫌小題大做了些?”
  哈哈一笑,熊道元道:“魁首,這件事魁首便有所不知了,李家的這封龍鳳鐲子,卻斷非一般鐲子可以比擬,不但不能比,連相提並論都不行:李家的這對龍鳳鐲子,乃是用現在早已絕跡了的‘雪晶玉’所雕刻,這種‘雪晶玉’晶瑩透明,雪白無瑕,看上去不但丁點雜質沒有,更清涼澄澈如同一塊寒冰,使這種玉雕成的鐲子,戴在女人手腕上,冬日是溫潤的,炎夏卻清涼熨貼,非僅如此,這種‘雪晶玉’更有毒散火,順氣潤膚的功效,女人戴了它,是越過越年輕,越老越嬌媚啦!”
  “哦”了一聲,燕鐵衣道:“倒有這許多異處!”
  熊道元又得意洋洋的道:“這還不算稀奇,魁首,最罕異的卻是這對鐲子裡頭那條龍與那只鳳--這龍與鳳的圖紋不是浮雕在鐲面上的,而是天生嵌含在鐲子裡頭,龍和鳳的形狀完全是自然生成,那等細緻,那等逼真,連龍的鱗甲、須角,鳳的彩羽、冠垂,也纖毫畢露,栩栩若生。龍圖是淡青,鳳圖是淡紅,據說,乃是這‘雪晶玉’吸取了天地精英之氣,經歷千百年之蘊孕蓄化,才能形成,另外,若對著燈光翻動這雙鐲子,裡頭嵌合著的龍圖鳳影,便會在閃耀光中波動迴轉,彷彿振翼飛舞一般……魁首,你說,這是不是一對價值連城的寶物?”
  點點頭,燕鐵衣贊嘆的道:“如照你說,這對龍鳳鐲子非但是曠世奇珍,更乃無價之寶了,何止其價‘連城’而已?天下之大,異多巧異之物。”
  熊小佳抿抿小嘴,道:“大哥,瞧你說得活神活現的,我倒不覺得這對鐲子有什麼了不起;它再怎麼好,再怎麼稀罕,卻總是沒有生命的美物,吃不能吃,用不能用,遠不及朋友的關注,親人的摯情來得彌足珍惜!”
  熊道元忙道:“你懂什麼?這對鐲子可不得了!”
  燕鐵衣頷首微笑,嘉許的道:“不錯,二妞說得對,人是有靈性,有精神力量倚仗著活下去的,物欲並不能代表一切,人所需要的,往往不能由任何有價的東西來頂替,奇珍異寶,總是死物,它在它的主人最殷切希望情感的關注或安慰時,卻仍只一片冰冷木然?”
  一大盤熱騰騰的鮮肉包子就在這時端了上來,燕鐵衣向熊道元一伸手,似笑非笑的道:
  “請吧,這是你叫的。”
  熊道元忙道:“呃,魁首,你先用!”
  燕鐵衣笑道:“不必客氣啦,我還沒有你這麼餓。”
  於是,熊道元告罪一聲,開始展其金龍之爪,狼吞虎嚥起來;如果沒有人見識過“風捲殘雲”的意義,只要看看熊道元的吃相,便即能深刻體會其中的神髓所在。
  熊小佳掩著嘴悄笑:“大當家,我哥的吃相真驚人啊,你若回去餓上他幾天,他準能連桌子也一起啃了!”
  滿滿塞著食物,熊道元的兩腮鼓得老高,他一面用力咀嚼下咽,一面狠狠的瞪著熊小佳--一張青臉漲得通紅!
  燕鐵衣笑道:“慢慢吃,慢慢吃,別這麼凶神惡煞的樣子,沒有人會和你搶,道元,你若叫不知情的那一位看見了,還準以為‘青龍社’把你餓慘了呢!”
  嘴裡咿咿唔唔的,熊道元想說話,卻一時不能一嘴兩用,又嚼東西又發言。
  店小二吆喝著,高舉托盤走了過來,開始上菜啦。
  燕鐵衣望了店小二一眼,目光自然掃到一邊,卻發覺坐在自己右後側的兩個食客,正在賊頭賊腦的盯視著熊小佳,兩個人,全是一樣的饞像。
  那兩個食客,穿著相當華麗,卻又都流露著一股掩飾不住的粗氣,看起來傖俗得很;一個肥頭大耳,滿臉橫肉,另一個正好相反,獐頭鼠目,瘦比人乾,兩人的眉宇之間,皆有著那種蠻橫又暴戾的味道。
  燕鐵衣收回視線,並未放在心上--他見多了這類角色,大多是剛發過一筆橫財的江湖客,再就是強扮斯文的市井潑反之屬,氣燄囂張卻一無是處,典型的“臟猢孫”,登不得大雅之堂。
  女孩子長得美,生得俏,便不能禁止人家注目,其實這也是好事,有人看表示這女孩子堪瞧,要不引人注意了,倒也是一種悲哀,所以,男人看女人,在女人來說,也算是一種榮耀,一種暗地的驕傲。
  秀色可餐不是?何況,熊小佳原本就是個標準的美人胎子呢。
  那兩個長相不正,透著邪氣的人物盯著熊小佳不放,燕鐵衣一點也不生氣,眼睛生在人家臉上,他總不能去挖出來--其實這只如惹厭的蒼蠅,見腥便圍繞不去,無傷大雅,也只是惹厭而已。
  當燕鐵衣與熊道元喝酒的時候,他卻又注意到兩個座頭外鄰窗的一個食客--那人一頭白袍,黑發高束,桌上擺著一頂青竹笠,背朝這邊,看樣子年紀不會太大,他引起燕鐵衣注意的原因是只有他一個人在進膳,而且,舉止沉靜,太過沉靜了,卻每在燕鐵衣同熊家兄妹談笑之際便停筷不動,雙耳微豎,背脊挺直,這是個竊聽人們說話的本能姿勢……
  有些人專門喜歡竊聽別人說話,聽一些與他不相干的話,可能他沒有任何不良企圖,但他的習慣卻如此,這就叫做無聊,燕鐵衣相信那背對這邊的白衣人亦正是這等角色,也是“無聊”。
  燕鐵衣沒有疑惑什麼,也沒有猜測什麼,他看定那白衣人只是有這種好奇又不甚道德的竊聽習慣而已,他不以為對方會另有目的,因為,憑他燕鐵衣在此,對方又能達到什麼“目的”?
  酒樓這種地方,原是五方雜處,龍蛇混淆的所在,誰也不能禁止別人看,誰也不能禁止別人聽,尤其是,燕鐵衣覺得他們所言所談,也實在沒有什麼避人耳目的必要,一個少女要出嫁,論及男方的聘禮內容而已。
  像這種下聘的事,照一般習俗來說,男方的聘禮是貴重,越多,便越有面子,他們將一系列的禮品沿街迤邐,當眾展示,還生怕別人見不著,不知道呢,一份厚禮,原是為男女雙方增光彩,傳美談的盛舉。
  只不過,燕鐵衣疏漏了一點--有的人不會俱有似此傳統習俗的想法,如果這些人的念頭有了主觀上的差異,則對事情的著眼點就大有區別了。
  熊小佳也一定察覺了有人在向她偷窺,但這位俏姑娘卻安然自若,視同不見,她知道自己的容顏出眾,是個聚引男人視線的好目標,從好些年以來,她已慣於忍受這樣的注視了。
  這些小小的微妙情景,唯一未會感覺到的,便是熊道元,倘不是警惕性不夠,而是他根本不以為在此時此地需要什麼警惕,大風大浪已經見多了,來在這等一波如平的小水灣裡,犯得上疑神疑鬼?而且,什麼人在身邊呀?
  酒醉飯飽之後,熊道元已付了賬,又捧著大包小包一大堆,跟在燕鐵衣與熊小佳後面下了樓,而才踏出門口,一個正好行經酒樓前面,身著青綢長衫的老者卻在走過幾步之後突然停了下來,老者轉過頭,細細端詳燕鐵衣,燕鐵衣也順著對方的目光瞧了過去,兩人這一朝面,已不約而同的“啊”出了聲!
  先是那位老者,立即滿面笑容,伸出雙手往前奔近,燕鐵衣也急忙迎上幾步,兩人把臂相擁,狀至親暱,老者更一迅打量著燕鐵衣,一邊激動的道:“老天,少爺,老天,果然是你啊?七八年了吧?七八年沒見看你了啊,我可是做夢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上你,乃,太巧了……”
  燕鐵衣笑著道:“可不是,我也沒想到會在此地碰見故人,算算也真有七年多近八年了,方才若非老丈駐足回頭,幾乎就失之交臂了!”
  興奮的搖撼著燕鐵衣的手,這位青衫老者歡欣的道:“這裡不是談話之所,少爺,請,到舍下去盤桓一陣,讓我們好好一敘別情。”
  燕鐵衣略一猶豫,側首望瞭望酒樓門口站著等候的熊道元兄妹,他這一回顧,熊道元與熊小佳兩人已先朝這邊走了過來。

runonetime 2008-06-02 06:07 AM

第55章 敘舊誼 肘腋生變

  於是,燕鐵衣立時為雙方引見,老者寒喧過後,十分懇切的笑著道:“久聞燕少爺麾下有兩位貼身臂助,神勇蓋世,赤膽忠心,其中一位就正是熊老弟,老朽任宣真是仰慕已久,熊老弟令妹更乃姿容端麗,才德兩佳,今日有幸結識,可謂平生快事,敢請二位同燕少爺一起蒞臨寒舍,讓老朽略盡地主之誼。”
  熊道元忙道:“任老先生太客氣了,盛情相邀,敢不從命?奈何我這妹子出閣在即,家中百務待理,忙得一團糟,今天乃是我們魁首特地約我妹子出來替她買辦一些嫁妝的,因魁首待我妹子如同手足,是而也不用避嫌,叫我妹子親自前來挑揀她所喜愛之物,業已出來大半天了,這就正急著趕回去呢。”
  任宣恍然大悟,又連忙向熊小佳道喜:“恭喜熊姑娘佳期在即,喜獲如意郎君,呵呵,姑娘麗質天生,秀美無倫,卻不知是那家兒郎有些福份?老朽碰得好不如碰得巧,倒要討一杯喜酒喝。”
  熊小佳雖然不曾在江湖上跑過,但她兄長卻正是江湖上的硬把子,平常耳濡目染,見多聽多了,也自無一般小戶兒女那樣的妞妮氣,她落落大方的道:“多承老先生誇獎,屆時倘要請老先生賞光。”
  任宣呵呵笑道:“一定來,一定來。”
  臉兒稍稍起了紅暈,熊小佳又有些含羞的解釋著道:“本來,待嫁前的女孩子家是不該隨便跑出來露臉的,只是大當家和我家的情形不同,淵源特深,對我更是百般呵護……這次大當家不但老遠親自趕來觀禮,又一定要我自己跟來挑揀些東西,做為送我的禮物……陋戶村女,還請老先生恕過不識規矩。”
  任宣忙道:“姑娘言重了,姑娘秀外慧中,隱然有巾幗之概,這正是爽朗女兒,不拘俗禮,況且燕少爺與老朽交非泛泛,更不見外,更不見外。”
  熊道元這時才趁機問道:“魁首,任老丈與魁首是在……?”
  笑笑,燕鐵衣道:“我們結識快有八個年頭了,這也是一段人間世上的小故事,用不著細說,總之,任老丈待我非常好,可惜自上次一別,倏忽卻已有了這麼一段漫長時光未能見面,今日得晤,誠是‘他鄉遇故知了’。”
  任宣縱然在這個時候,彷彿對燕鐵衣提起的那業已湮遠的當年事感到激動,他搶著道:
  “熊老弟,你們當家的實在是一位世上罕見的好人,他是君子,是俠士,是英雄,更是萬家生佛啊,他是老朽我的恩公,八年之前,當我那不肖子背著我將家財賭淨輸光,連祖田老屋都抵押出去的時候,我原已痛不欲生,悲憤之下一根繩子就待求個解脫,但就在繩環套頸之際,卻被巧經林外的燕少爺救了下來……”
  喘了口氣,他又目映淚光,以一種虔誠的,感恩的,緩慢語氣道:“燕少爺問明了一切,當即叫我等在林中,他什麼話也沒說,馬上轉身離開,只在不到兩個時辰的晨光裡,他已匆匆回來,交給我一個包裹,我打開包裡一看--是一疊銀票,一些散碎的首飾,以及我家祖田,老屋的所有契據,我那不肖子所輸掉的,燕少爺已經分文不少的都替我取了回來……他不但救了我這條老命,更亦救了我任家上下十一口老幼;熊老弟,燕少爺是我任家的恩人,也是我們再生的父母啊!”
  燕鐵衣笑道:“任老丈,別說了,你再講下去,我都快站不住啦。”
  任宣有些唏噓的道:“事後,燕少爺陪老朽我回家,將我那犬子痛斥一頓,又對我百般安慰之後即飄然離去,臨行之前經我再三要求,才只肯留個姓名,還是經我事後到處打聽,多方探詢,才自地方上那幾家賭檔裡透露出風聲來,老天,燕少爺竟然是江湖上恁等喧赫蓋世的人物。”
  熊道元立時也自覺面上生光,他一挺胸膛,嘿嘿笑道:“我們魁首呀!老丈,的確是位拔尖的好漢,一等一的英雄,智勇雙全,天縱神武,更了不起的是他那寬宏的度量,仁恕的胸襟,他真……”
  燕鐵衣笑笑道:“道元住口……瞎捧胡抬的,你不覺臉紅,我都吃不住勁啦!”
  任宣傷感的道:“自與少爺一別之後,我那犬子經此教訓,倒知痛悟前非,盡改惡習,不但不再涉及賭事,更具克勤克儉,奮發向上,未兩年,家道振興,日有起色,因為生意上的緣故,全家又遷來此地定居,這些年來,卻也生活粗安,衣食豐裕,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局面;這些,全乃少爺所賜,若非少爺的恩德,我任家早已家破人亡,一敗塗地了。”
  燕鐵衣欣慰的道:“居德不敢,卻喜見老丈閤府吉祥,大小平安。”
  任宣歉疚的道:“只因路遠,又不熟悉少爺居地的確實所在,是而未曾前往謝恩及叩別,疏失之罪,深覺見愧,倘乞少爺務必想過?”
  擺擺手,燕鐵衣道:“老丈不必多禮,這樣做,就見閣下見外了。”
  熊道元忽道:“這段過往,魁首,我怎麼從未聽你老提起?”
  燕鐵衣淡淡的道:“何值一提?”
  熊小佳嬌媚的一笑道:“哥哥,大當家所做的善行好事,沒向你提起的可多了,原來嘛!真正的任俠君子,施恩於人便不肯宣揚,免得落個沽名釣譽之譏,那像你,三百年做不了件好事,只要行過一點芝麻綠豆大的善行,便挺胸突肚,逢人就吹噓個不停。”
  青臉泛熱,熊道元尷尬的道:“什麼話!我還不是和魁首一樣謙虛得緊,不信,你問魁首!”
  燕鐵衣笑道:“好了,你們兄妹也是一見面就抬槓抬個不停,等以後二妞嫁了,三年聚不上一次,恐怕又都想得慌,盼得緊啦。”
  熊小佳臉蛋兒紅紅的道:“我才不想他呢。”
  熊道元咧開大嘴道:“這是可以想見的,到時候成了季家少奶奶,日思夜盼的只有一個小老公,那還有記得娘家這個橫眉豎眼的惡哥哥呀!”
  急了,熊小佳跺腳嗔道:“大哥,你再嚼舌根子看我饒你!”
  哈哈一笑,熊道元連忙避開兩步,轉向燕鐵衣道:“魁首,任老丈既是魁首有著這麼一段過往,難得他鄉相遇,人家又是一番摯誠,魁首便移至任老丈府上小坐一時吧?”
  任宣盼切的道:“少爺,你可是非得走上一遭不可,要不,我就更難過了,任家老少,都對你巴望得很,這麼多年不見,你就連聲‘謝’都不讓我們有機會說一聲?”
  熊道元也幫著腔:“魁首,還是去一去吧,人家任老丈是打心底透著誠意,別說魁首有恩於人,便是沒有那段事,老朋友多年不見,一旦碰上了也該到家裡敘敘舊呀!魁首謙懷,可不能叫人指說太過疏淡才是。”
  燕鐵衣無奈的道:“也好,我便同任老丈回去盤桓一陣,你們兄妹就自己先回家吧。”
  熊道元道:“魁首放心,這附近是我土生土長的故鄉,迷不了路的,我就與妹子先僱車回去,魁首準備在任老丈府上逗留多久?我到時來接。”
  搖搖頭,燕鐵衣道:“不必來接,我自己回去,同樣的,我也認得路。”
  任宣笑呵呵的道:“對,不勞熊老弟來接,燕少爺定規要多玩上些日子,他要回去的時候,由我陪送到家也就是了,別忘令妹嘉禮,我也要討杯喜酒喝呢!”
  熊道元道:“那麼,我們就告辭了!”
  任宣有些遺憾的道:“熊老弟,熊姑娘,喜事當前,二位要趕著回去辦理很多要務,我也就不強留二位了,我家住在鎮北大祥街底鐵柱子巷第一家就是,二位得空,一定要來玩啊。”
  熊家兄妹連聲答應著,這時,能道元宛似忽然想起了什麼事,他湊在燕鐵衣耳道,悄聲問道:“魁首,你與這位任老丈的那段往事,其中有個細節我尚不太明白,很想儘早知道魁首你是用什麼方法將任老丈兒子所輸的家財要回來的?”
  眨眨眼,燕鐵衣也用同樣低悄的聲音道:“這還需要什麼特殊的方法?贏錢詐財的是那幾家賭檔,賭檔的主持人全是些江湖漢,我只要到了那裡,亮出名姓,再表白目的,他們不就乖乖如數奉還了?”
  嘿嘿一笑,熊道元道:“好法子,魁首當時沒多費手腳?譬喻說露兩手什麼的。”
  燕鐵衣道:“沒有,這其實不需要,我的氣度,我的形質,他們只要一見,便確信我沒有唬他們,我說我是燕鐵衣,他們就明白我定是燕鐵衣了。”
  熊道元喃喃的道:“氣度?形質?”
  燕鐵衣笑道:“這是一種看不見的力量,道元,人的威儀便在於此!”
  打了個哈哈,熊道元與乃妹向燕鐵衣及任宣告別,熊小佳臨走前猶一再提醒燕鐵衣要早點趕回,模樣生恐燕鐵衣會忘了參加她的婚禮一般。
  直等熊道元兄妹走了,任宣才笑道:“江湖兒女,果然爽朗豪邁,不拘小節,和他們相處,不但愉快自然,也覺得年輕了不少。”
  燕鐵衣道:“不錯,只是江湖兒女也有其辛酸的一面,日子過得太不可期,太飄渺了,也就把人的性格衝激得蠻不在乎啦。”
  望著燕鐵衣,任宣深沉的道:“少爺,你可是和以前一點沒變,不管面貌,談吐個性,都差不多,就是更世故練達,也更老成持重了。”
  笑笑,燕鐵衣道:“時光催人,老丈,便是表面如昔,心也起皺了!”
  任宣道:“那裡,你仍然年輕體健,容顏稚嫩宛似弱冠少郎,一點也看不出有什麼蒼老變化來,若我不是素知於你,包管會將你看成個二十歲上下的大孩子,要說老,卻是我老羅,少爺,六十一歲的人,不能不服年紀啦!”
  燕鐵衣微微一哂,道:“白髮鶴顏,更顯莊重,我想有這份嚴肅,往往還求之不得呢。”
  任宣笑道:“好說好說。”
  燕鐵衣道:“時間不早,老丈,還想儘快趨府拜謁老丈寶眷。”
  拍了拍自己腦門,任宣道:“看我這等糊塗勁,真的就拉著少爺站在街邊嘮叨個沒完啦?真是不敬,真是不敬,少爺快請,快請,朝這邊走!”
  於是,兩個人攜手並肩,一路談笑著轉行向大祥街鐵柱子巷那邊。
  ※        ※         ※
  在任宣家中,也才是剛剛吃完飯,燕鐵衣正由任宣父子二人陪同,坐在客堂裡品茗敘舊,話還沒講幾句,一陣急劇的擂門聲已經響了起來!
  這種聲音,只能稱為“擂”,不能說成“敲”,又猛又急,“冬”“冬””冬”的震得門板晃動,像是要連門帶框全給拆下來似的。
  任宣的兒子任世堂趕緊招呼著奔出應門去了,而燕鐵衣也若有所覺的放下手中茶杯,站起身來,注視天井那邊的大門不響。
  跟到身邊的任宣笑著道:“少爺,我們敘我們的,一定又是櫃上那個小楞子不知跑回來傳啥事了,這小子就是毛躁,敲起門來像打鼓。”
  燕鐵衣本能的有一種預感在滋長,他覺得這擂門的聲音有些令他不寧,他甚至可以斷定,這是與他有關的事!
  門開了,任世堂尚未及出聲詢問什麼,外頭,一條彪形大漢業已旋風似的卷了進來,一邊往裡跑,一邊口中急切的大叫:“魁首,魁首在不在?”
  那漢子,竟然是熊道元!
  是熊道元,不過,這時的熊道元,在屋裡燈光的映照下,卻是滿身血污,衣衫破裂,形狀狼狽不堪!
  任宣目睹此情,一下子嚇楞了!
  站在廳門,燕鐵衣冷靜的叱道:“不要叫嚷,進來說話!”
  一見到燕鐵衣,熊道元的表情就如像溺水的人攀到一根浮木似的,滿臉是得救的神色,他氣喘吁吁的奔進廳裡,呼吸急迫的顫著聲音叫:“壞事了!……魁首!壞事了!”
  微微皺眉,燕鐵衣道:“慢慢的說,道元,不用急,發生了什麼意外?你先平靜氣,再慢慢告訴我。”
  喘了一陣,熊道元形態焦惶憤怒,嗔目切齒的道:“魁首,我妹子--二妞,在路上吃一幫子橫貨搶走了哇!”
  怔了怔,燕鐵衣大出意料的道:“什麼?二妞被人搶走了?”
  連連點頭,熊道元迫不及待的道:“就在隔著村子尚不遠十裡地的一處山窪子邊……猛古丁的衝出來三四十條漢子,半句話不說動手就來搶人,我還沒搞清楚是怎麼回子事之前,業已被他們團團包圍住了?”
  燕鐵衣低沉的道:“是那條道上的人?”
  熊道元又急又氣又窘的道:“回魁首,呃,我還沒有弄清他們是那條道上的雞零狗碎;他們一衝上來就將人手分為兩撥,一撥人數較多的圍住我,另一撥人數較少的就撲向二妞,我一見情形不妙,一邊喝問他們的山門,一邊拼命想奔去保護二妞,可是,堵著我的那群人裡,有五六個功夫奇高的人物,他們把我圈得死死的,根本不讓我有脫身的機會,就這樣,我在左衝右突俱不得逞之下,非但自己掛了好幾處彩,更眼睜睜的看看他們把哭喊掙扎著的二妞搶走了,魁首,我那時真是叫天天不應,號地地不靈啊!”
  燕鐵衣沉下臉來道:“少廢話,把二妞丟了,卻遠有臉在我面前吐喪氧?熊道元,我看你在江湖上跑了這許多年,是越混越混回去了!”
  哆嗦了一下,熊道元趕緊垂手肅立,噤若寒蟬,連頭都不敢抬起。
  燕鐵衣又冷冷的道:“看你那飛揚浮躁,狼狽不堪的樣子,那還有一絲半點武人練氣的修養存在?我平常一再告訴你們,一再訓戒你們,靜與定才是應付事端的不二心法,但你第一個就沉不住氣,毛躁、輕浮、魯莽、冒失、簡直可恥!”
  苦著臉,熊道元站得筆直,滿腔的懊惱加上滿腹的委屈,可就是一個字也不敢出唇……
  來回蹀踱了幾步,燕鐵衣嚴峻的道:“你再回憶一遍,一點一點的想,有關對方的來歷,出身等可有任何線索可循?譬喻說,他們是否交談?有沒有叫喚出人的名號,職稱或幫派的切語?什麼樣的穿章打扮?武功的路數,兵刃的種類,以及容貌的特徵等等。”
  突然,熊道元跳了起來,他自懷中摸出一枚黃亮亮的物件,雙手呈到燕鐵衣面前,邊囁囁嚅嚅的道:“魁首不提,我差一點就給搞忘了,在拼鬥中,我前後扎倒他們六七個人,就在其中一個漢子的身上,掉出了這麼一件玩意,我當時心焦如焚,也未遑多看,便拾起來塞進懷裡……請魁首過目,說不定自這件玩意上可以查出那幫橫貨的出身或根底來。”
  順手接過,燕鐵衣口中在問:“其他方面是不是看得出什麼端倪?”
  熊道元吶吶的道:“那些人穿的衣裳五顏六色,各式各樣的都有,使用的傢伙也各般各式,槍刀劍戟都佔全了,看不出什麼跡像來……他們彼此之間極少交談,只是呼喝吼叫,每個人的功夫高低迥異招術俱皆不同,一時也摸不清路子,這是一場混戰,加以又天黑人多,對方的容貌也就不易辨清記牢,不過,其中有兩個人我卻似乎依稀有點印象,好像在那裡見過一樣。”
  燕鐵衣正想回答,目光卻被手中這枚黃閃閃的物件所吸引--這是一枚用黃銅合金鑄造的圓形臉譜,大小只如一個制錢,這個臉譜十分兇惡猙獰,但卻雕鏤細緻,將這臉譜的濃眉鈴目,巨鼻虯髯都刻劃得絲絲入微,神韻若真,另外,圍繞在臉譜周沿的,卻是八條重疊的人臂形圖案!
  驀的一愕,燕鐵衣暗中靈光倏映,他脫口道:“八臂鍾馗祁雄奎!竟會是他?”
  呆了呆,熊道元也面上變色的道:“祁雄奎?魁首說的是,祁家堡的大當家祁雄奎?”
  燕鐵衣的語聲裡透著森寒:“普年之下,那裡還會有第二個祁雄奎?”
  熊道元迷惘又痛恨的道:“性祁的將近五十歲的年紀了,他這麼一把年紀,卻把我妹子此般幼嫩夾生的黃花閨女搶去做甚?他是想動什麼歪腦筋?這老淫棍!”
  瞪了熊道元一眼,燕鐵衣斥道:“不要胡說,在沒有弄清事實真相之前,豈能驟下斷語?”
  熊道元澀澀的道:“但,但是,他沒有劫奪二妞的理由啊!”
  燕鐵衣沉吟著道:“祁雄奎會不會以這種手段來,間接報復‘青龍社’,或是我個人?
  不過,我從來未曾與祁雄奎發生任何——,甚至連面也沒見過,根本談不上恩怨問題。至於‘青龍社’,也沒有同他的‘祁家堡’有過什麼利害衝突或其他糾紛,私人之間亦未聞及有何磨擦,說起來可謂毫無怨除可言,他忽出此舉,到底又是為了什麼呢?”
  咽了口唾液,熊道元道:“魁首,我看性祁的老小子八成是個老色魔,見我妹子姿容不凡,美麗無雙,因而見色起意,有心要劫她回去加以霸佔。”
  燕鐵衣凜烈的道:“這個可能性不是沒有,但卻不大,我與祁雄奎雖無交往,亦不相識,但我也聽聞過有關此人的傳述,他的武功高,本領強,為人狂傲剛愎,目空一切,且性烈如火,獨斷專行,但卻也是個講義氣,重然諾,不好女色的硬漢,因此,若說以他今天的武林地位竟去搶奪一個少女意圖霸佔,卻是與他平素為人大相逕庭之舉!”
  熊道元愁苦的道:“有些人表面會裝佯,魁首,而人的性情也會變異,所謂‘色膽包天’啊,一旦真叫女色迷住了,什麼事做不出來哪?”
  哼了哼,燕鐵衣又在蹀踱,卻一言不發,陷入沉思之中。

runonetime 2008-06-02 06:08 AM

第56章 禍成雙 龍鳳不全

  這時,任宣才陪著笑臉走上來,表情上是一種微笑帶窘迫又遺憾的形色,他細聲細氣的道:“少爺,你先別急,請坐下慢慢商議,這個意外,誠是不幸,但焦慮也不是辦法,且寬寬心,順順氣,總能想出個解法事端的良策出來。”
  說著,他又轉向滿頭大汗的熊道元:“你也坐下歇會,熊老弟,喝口茶潤潤嗓子,看你也夠泛累的了,身上猶帶著傷,來,先坐下,我這就叫小兒去找個跌打郎中來為你上藥……”
  熊道元忙道:“老先生不用麻煩,我只是受了點皮肉浮傷,不關緊,更無須請郎中,我自帶有金創藥,稍停淨沉一下再請府上那一位幫個忙,將藥抹上去就行。”
  任宣搓著手追:“我看還是請位郎中來看,比較扎實。”
  熊道元連連揮手:“不用,老先生,真的不用。”
  任宣又趕緊讓客:“那先請坐,坐下說話,坐下說話……世堂啊……”
  在這裡一叫,任世堂早已及手捧茶送到熊道元面前,熊道元也真是又渴又累了,亦不客氣,謝了一聲,接過茶杯,一仰脖子便喝了個乾。
  坐在椅上的燕鐵衣默默注視著熊道元,一聲不響。
  乾咳一聲,任宣又開口道:“少爺,我覺得……這樁麻煩的發生,我也有很大的責任。”
  燕鐵衣淡淡一笑,道:“老丈,你有什麼責任?”
  任宣有些惶恐,又有些苦澀的道:“欸,若非我硬要拉著少爺到舍下盤桓,你們便不會分開,既不會分開,以少爺的本領來說,他們就再來了多少人,也無法搶去熊老弟的令妹,說來說去,都是我不好,都是我弄壞了事。”
  燕鐵衣十分平靜的道:“你錯了,老丈,該發生的事,總會接生,況且你並沒有任何促成這種結果的企圖,你毫無責任,老丈,請不要自怨自艾,否則就會更增加我心中的不安了。”
  任宣吶吶的道:“我……欸,少爺,我才真是於心不安啊。”
  那看上去精明又不失忠厚的任世堂,在傍扶住了老父,安慰著道:“爹,你老人家也莫憂急,大當家的在這裡,以大當家的見識閱歷,在外頭的威望來說,任什麼凶險之事大當家也會有法子化解的,爹這麼一怨艾,倒反令大當家的心亂了。”
  燕鐵衣道:“世堂兄說得對,老丈,這不關你的事;如何處置這檔子麻煩,我自有主張,你只須等著聽消息就行了。”
  又嘆了口氣,任宣道:“想想看,這般蔥白水淨,乖巧美麗的大姑娘,居然被一群強豪土匪在半途上劫走了……又正當這位姑娘許人之後,將要出閣之前,這,真是叫人不敢往好處去思量,尤其是她婆家,在知道此事以後,還不知會念成了什麼樣子呢!”
  熊道元的額頭上又見了汗,他心惶急的道:“可不是,我妹子恁般的標致法,一旦落到那些豺狼虎豹的手裡,他們豈會輕饒了她?好比癩蛤蟆吃天鵝肉,誰不想來上一口?
  誰……”
  燕鐵衣冷冷的打斷了熊道元的話:“衍了,你少再瘋言瘋語,不知所云,簡直貽笑大方!”
  熊道元急忙閉上嘴,光在那兒喘粗氣。
  燕鐵衣急道:“動手前後,道元,你報過‘碼頭’沒有?”
  熊道元忙道:“沒有,魁首曾有交待,不到必要,不露身底……”
  燕鐵衣微喟一聲,道:“像這種事,往往報出堂上也不一定有用,對方既然動了手,就勢成騎虎,欲罷不能了,有時更會得到反效果引發對方‘滅口’的動機……你沒報堂也好。”
  囁嚅的,熊道元問:“魁首……我們‘下一步’該怎麼辦?”
  熊道元道:“實在搞不明白那祁雄奎為什麼要劫擄二妞……他一直也沒和二妞朝過面呀,他到底是為了何種目的?既無仇、又無怨,姓祁的更不好色,那他是打的什麼主意呢?
  而且依我看,他們可能還不曉得二妞和‘青龍社’有著淵源。”
  點點頭,燕鐵衣道:“我也是這麼想,他們當不清楚二妞與我們的關係。”
  熊道元道:“不過,現在他們大概已經明白了,二妞一定會說出來!”
  燕鐵衣道:“‘祁家堡’隔你住的村子有多遠?”
  熊道元道:“往北去約莫四五十裡路。”
  沉思了一下,燕鐵衣道:“我們等會趕回村子裡去,如果祁雄奎在弄明白二妞的來歷之後,他不想惹麻煩的話,當我們回到村子之前,說不定二妞已被他們送到家了!”
  臉上立即透出一股喜色,但這股喜色卻又馬上凝凍了,熊道元擔心的道:“但,魁首,如果他們沒有把二妞送回來呢?”
  燕鐵衣的那抹笑容冷銳得有如刀鋒:“這還用問麼?既然如此,祁雄奎就必須要準備付出某種程度的代價了,而這代價,我保證他是得不償失的!”
  一咬牙,熊道元憤怒的道:“我們到家後,如二妞尚未被他們送回,魁首,我們就去把‘祁家堡’的老根給他刨掉!”
  燕鐵衣沉沉的道:“該怎麼做,由我來決定!”
  吸了口氣,熊道元又道:“魁首,便算他們把二妞送了回來,事情也不能就此了斷,‘祁家堡’好歹也得給我們有個交待,過得去的交待,這是道上規矩!”
  深深望了熊道元一眼,燕鐵衣道:“你怎麼了,莫非道上的規矩還要你來教我?”
  任宣忙在傍接口道:“少爺,遭到這等事,熊老弟恁情是心亂如麻了,所謂骨肉情深啊;而人一急起來,說話也就失之斟酌啦。”
  燕鐵衣道:“看樣子,熊道元還得多受磨練才行,這些年的江湖飯,他全不知吃到那裡丟了,看他那一付心躁氣浮的樣子,那裡還像個老混混?初出道的雛兄也不會比他更來得冒失!”
  熊道元哼也不敢哼一聲,又在喘粗氣。
  任宣謹慎的道:“少爺,我雖不是武林中人,但也聽聞過距此不遠的‘祁家堡’,並聽說那‘祁家堡’的上上下下金都是練家子,人人都有一身好功夫,在這附近地面上可算頭一塊招牌,沒有人敢沾惹他們,那些人可橫得很呢。”
  燕鐵衣低沒的道:“老丈,你對‘祁家堡’的內涵,知道的只是一部份,實則,‘祁家堡’比你所聽聞到的更要強大,更要霸道--他們不僅在這附近地面的名聲響亮,他們在兩河境內也是拔尖的一股力量,他們並不算是黑道人物,因為他們不在黑道的路子上謀生,也不遵守黑道上的傳統,不承繼黑道的名譜,不沿循黑道的規律,他們有偌大的產業可以過活,所以,他們真是武林的一脈,卻非黑道的同源。”
  任宣不太明白的道:“那麼‘祁家堡’是白道所屬啦?”
  搖搖頭,燕鐵衣道:“也不,他們的作風亦和俠義道的人物大有差異,不似白道的行為那樣一板一眼,規規矩矩,他們是正邪之間,不白不黑的這麼一派人;祁雄奎是武林中數得出來的高手,他的本領精湛深厚,功力卓絕,尤以他的‘八臂伏魔杖法’更屬技藝之奇,詭不可測,聽說他出道三十年以來,與人相鬥,除了三遭扯平之外,並無敵手。”
  臉上有些泛白,任宣嗓音發啞的道:“老天……想不到祁雄奎竟還是這麼厲害的一個人物……少爺,他既是如此強悍,將來若是扯破顏面,只怕事情就要鬧大了。”
  燕鐵衣靜靜的道:“事情的發展往往會有令人意外的變化,老丈,現在推測論斷,還為時過早,而且我相信,祁雄奎也不是個欠思量的人。”
  任宣吶吶的道:“你是說?”
  燕鐵衣道:“我是說,他如果要為了熊家妹子的事和我對立,甚至衝突,他亦將十分慎重的考慮及其後果,他會琢磨一下得失。”
  任世堂插嘴道:“大當家,那祁雄奎在平時一定也是個橫行霸道,無法無天的兇人?”
  笑笑,燕鐵衣道:“這倒不然,他的為人相當耿直,相當明理,甚至可以說還是個格守忠義之道的豪士,他的缺點在於剛愎,較為主觀,且脾氣也暴躁了點,除此之外,他卻並無大惡。”
  任世堂嘆了口氣:“這真是個怪人。”
  任宣也若有所悟的道:“祁雄奎不屬於黑道一流,難怪少爺不易約束他……起先我還在想,少爺乃是北六省黑道的頭號人物,怎會在乎這些角色?大不了交待一聲就完事了,誰知其中卻還有這麼些曲折。”
  燕鐵衣緩緩的道:“老丈因不是江湖中人,便不知其中內幕,表面上說,北六省一般道上同源,在形式上的頭上尊我為首,實際卻並沒有一個整體的組織,亦沒有權力及系統上的約束方,大家仍是各自為政,各行其是,在真正的情況而言,誰也管不著誰,況且江湖裡臥虎藏龍,五方雜處,要使其完全納入一個領導體制中亦甚為困難,長江後浪推前浪,人才輩多,若欲隻手統馭,談何容易?”
  任宣“哦”了一聲,道:“原來卻是這麼一個複雜的內情。”
  燕鐵衣感慨的道:“他們之所以如此推舉我,固然有許多原因,或為恩怨或是利害,或乃表面上的.奉承,但最主要的,卻是我領導的嫡系組織‘青龍社’勢力雄厚,我本人也略俱功力,在互為利用的關係上說,比較他們稍佔優勢,他們的著眼便大多放在此種十分現實的局面上。”
  任宣的表情現示著憂慮,他道:“照少爺這麼說,那祁雄奎又怕不一定會買這你面子,如此一來後果豈不透著凶兆?”
  燕鐵衣道:“也難講,這就要看祁雄奎是不是認為值得一併,以及估量著能否勝我方可決定,換句話說,善了惡了,全在於他了!”
  任宣道:“憑少爺的本領,那祁雄奎便是生有百臂也不怕他!”
  笑笑,燕鐵衣道:“也別把我看得太高,老丈,未曾動手過招之前,誰也不敢說有把握可以穩操勝算,何況敵對之間,求勝之道並非全在於力,智謀的運用,機緣的巧合也佔了很大的因素。”
  任宣激昂的道:“少爺,不管那姓祁的是什麼人,只要少爺有用得著我任宣的地方,我便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
  任世堂也跟著道:“大當家須要我爺倆做什麼,但憑吩咐就是。”
  雙手抱拳,燕鐵衣擾切的道:“賢父子盛情高誼,燕鐵衣銘鏤的心,若有借重,必當來擾,唯目前務請賢父子保持冷靜,候往確訊,否則萬一有所牽累,倒又是我的罪孽了。”
  用力點頭,任宣道:“好,少爺,就是這話,卻不准和我父子客氣,我父子兩個雖說不通拳腳,但動武之外的事卻能供做驅使,而且包管辦得叫你滿意!”
  站起身來,燕鐵衣道:“老丈,世堂兄,我們就此告辭了。”
  任宣殷殷的道:“可一定要隨時告訴我們情況的演變呀,少爺,就等著你來差遣啦!”
  任世堂也道:“大當家只要派人傳個口信過來,有什麼事爹與我馬上就辦,大當家與熊老哥尚祈珍重。”
  燕鐵衣和熊道元辭別出門,也懶得再去雇馬租車,兩個人便合乘熊道元騎來的那匹馬,匆匆奔向鎮外的沉沉黑暗之中。
  ※        ※         ※
  馬上無鞍,且是匹略現衰老的老馬,如今這匹老馬馱著兩人,奔行起來便顯得吃重了,初二十裡地之內還能維持尋常速度,但越跑下去,就越發透著不堪負荷的疲累,不但經常打空蹄,而那種粗聲的喘氣聲便像呻吟一樣扯得人心裡一陣緊似一陣,騎在後面的燕鐵衣大聲問:“這是那裡找來的一頭衰騎老馬,既無鐙?又無鞍轡?跑幾步就活像要斷氣似的喘得慌,你怎不弄一頭像樣點的坐騎來?”
  熊道元一面猛夾馬腹,一邊苦著臉道:“魁首,這匹馬還是我在突出重圍之際,於匆忙中劈斷轅搶騎上去的拖車瘦馬,否則一路上還得勞動兩條腿跑回來哩。”
  燕鐵衣道:“這是匹拉車的馬?”
  熊道元道:“可不是麼?”
  燕鐵衣斷然道:“我們下去!”
  說著話,他人已飛出八丈之外,夜暗中,活似大鳥翔空!
  熊道元不敢怠慢,立時緊跟而上,兩人並肩掠躍,丟勢迅疾,倒是要比騎在那匹老馬背上快了許多!
  一邊奔掠,熊道元邊惴惴的道:“魁首,其實那匹馬還能再跑上一段路……老馬的好處就在這裡韌勁長,看似不行了,卻仍能撐上好一陣子。”
  燕鐵衣冷冷的道:“馬雖是畜牲,也是條命,何苦非要累死它不可?”
  熊道元吶吶的道:“叫魁首奔勞,我心裡不安。”
  燕鐵衣道:“少囉嗦了。”
  緊趕幾步,熊道元道:“還是魁首騎馬,我在後頭跟著!”
  迎風飛躍,連起連落,燕鐵衣頭也不回的道:“我們施展輕身術前行,要比騎那瘦馬快上許多,騎在那種骨瘦——,氣噓噓的老馬背上,它固是痛苦,我們更是心焦!”
  熊道元歉然道:“只是路太遠了!”
  燕鐵衣道:“快近一半路途了,遠什麼?又不是沒用腿走過比這更遠的路。”
  兩人奔走了一陣,燕鐵衣忽問:“二妞被劫之事,你老娘可知道?”
  搖搖頭,熊道元道:“不曉得,一出了事,我就立時趕回頭向魁首稟報了。”
  沿著道路前掠如電,燕鐵衣去勢加緊中,聲音反更平靜:“不叫你老娘知道最好,免得她在驚急中再出意外,等會我們到家以後,你也記住不要現出異狀來,切莫嚇著老人家。”
  熊道元連連點頭:“我會記著。”
  三十來里的路程,在他們這種苦練過提縱術以及習慣於跋尺長途的人來說,也只是半個多時辰的光景也就到了,現在,“仁德村”業已在望。
  但是,此刻“仁德村”的情況,卻同他們想像中的樣子完全相反--這座純平靜的小村子,並沒有在深夜中沉睡,它不是那種應該在這個時候一派安詳靜寂的情景,它卻是亂哄哄,亂雜雜的人聲沸騰,而且,燈火通明!
  在一楞之後,熊道元不禁氣急敗壞的道:“不好了,魁首,村子裡出事啦!”
  燕鐵衣目光凝聚,低緩的道:“似乎是如此。”
  熊道元緊張的道:“別是二妞的消息傳進村裡,嚇著了老娘,那就不妙啦。”
  喧囂的聲浪傳了過來,有人們的呼喊聲,驚叫聲,嗟嘆聲,也有間雜的咒罵,但不論是那一種聲音,卻是都透著無可掩隱的悚慄與恐懼意味;有些燈籠火把在晃動,反更增加了這股惶惶不安的驚恐!
  抹了把汗,熊道元又忐忐的道:“魁首,我著十有八九是我娘發生意外了,一定是二妞的事驚著了她,要不,就是‘祁家堡’的人摸進村子里來做了什麼手腳,魁首,這些王八蛋殺千刀的野種,我們必不能輕放過!”
  燕鐵衣冬峭的道:“鎮定,道元,鎮定。”
  熊道元喘著撇,凸著一雙眼珠子,屏著聲道:“是,魁首。”
  燕鐵衣又道:“先到你家去。”
  兩個人剛進村裡,一個眼尖的少年郎已發現了他們,那個少年郎立即振奮的叫喊起來:
  “好了好了,熊家大哥回來啦,是熊家大哥回來了!”
  他這麼一叫不打緊,馬上就將村子裡外四周忙亂成一團的村人引了過來,燈籠火把也一齊照向了這邊,各種腔調的嗓門便潮水般湧湯過來:
  “欸唷,可不是道元回來了?可惜遲了一步啊!”
  “道元哥,剛才村子裡生了搶匪啦……”
  “小元哪,你先聽四伯我說……”
  “道元,二叔可是最先趕到的,你們那未來的親家真是叫運蹇……”
  “六嬸、大爺、九姑他們都在裡頭哩,你快進去瞧呀……”
  “族伯公正在跺腳啦,道元,季家那對龍鳳鐲子偏就被搶了……”
  不管村子裡沾親的,帶故的,街坊鄰舍,總脫不開這家叔伯那家大嬸,不是兄弟就是姪甥,只這麼一座小村子嘛,出了這種“天大”的事,熊道元是村子裡的大人物,這一露面,大家便會圍擺上來吵著嚷著要告訴他什麼,只是擾得他耳朵嗡嗡的響,卻沒有真切聽清內容如何……
  但是,他卻搞明白了一點--出事的不是他家,乃是他們未來的親家!
  熊道元正在這一片紛亂吵鬧聲中弄得頭昏腦漲,不知聽誰說好,向誰問好,燕鐵衣已一把拉著他,擠開那堵圍在四周的人牆,奔向他曾去過一次的季家。
  季家門里門外也是鬧鬨哄的一團,兩人一到,又起了一陣近似歡呼的騷動及叫嚷,但他們卻沒有理睬,一直衝進了客堂之中。
  在這間佈置得倒也算得上清雅的小廳裡,坐著幾位年紀老大的男男女女,還有零散站著的十來個中少年人,此時,一位坐在中間的白鬍子老頭正在向一個眉清目秀的年輕後生問話。
  燕鐵衣認得這其中的大部份人--熊道元曾為他引介過--那白鬍子老頭,就是這家“仁德村”的族長兼當村長,其他兩個也是村里德高望重的尊長亦為殷紳,另外上首坐著的兩位面團團,福泰,形色慈祥如今卻滿面憂容的老先生老太太,便是熊小佳未來的公婆,那位瘦伶伶的少婦人卻乃熊道元的庶母,熊小佳的親娘,而站著正在向族長回話的後生,就是準新郎倌,熊小佳的未來夫婿季學勤了。
  兩人一腳踏進客堂裡,馬上便激發了客堂裡每個人的興奮與驚喜,像是希望突然降臨,首先是熊道元的繼娘--那位瘦小婦人,她忙不迭的站起,一面拖著以小腳往前迎,一邊迫不及待的嚷嚷起來:“道元哪,你可是趕回來啦,親家家裡出大事了,那對鐲子,就是那對傳家之寶的龍鳳鐲子啊,就在先前不久被一個強盜搶走啦!”

runonetime 2008-06-02 06:09 AM

第57章 白虎指 西塔高手

  熊道元大吃一驚之下,尚未及有所表示,廳中的族長尊親,叔伯兄弟們業已圍上來,七嘴八舌的又開始向他敘說起事情的經過來,人多聲雜,一樣又弄得這位“快槍”頭大如鬥,滿耳聒噪,不知聽誰的好了。
  情急之下,他慌忙高舉雙臂,拉開嗓門大叫:“別吵,別吵,各位尊親長輩,兄弟伙計,大家全別嚷,這麼多人說話,是真叫我聽誰的好?一直搞到如今,我還沒聽明白到底是怎麼回子事。”
  白鬍子老頭也一派威嚴的大聲吆喝:“道元說的對,你們全不要再插嘴了,讓‘小幅兒’自己說話,他的口齒清晰,講得明白,大夥通給我肅靜下來,各歸原位。”
  老族長果然有他的威風,一陣喝叫,廳裡的人立時寂然無嘩,該生的該站的也都回到了他們原來的位置,氣氛亦就隨即變得凝重又深沉了。
  乾咳一聲,熊道元衝著走到面前的“小幅兒”--也就是準妹婿季學勤道:“慢著,我說妹夫,你先不忙對我講什麼,我的頭兒在這裡,有話,你向我頭見稟報,他拿的主意,比起我來不知要高明上多少倍!”
  直到這時,廳中各人方才注意到早已站在角隅處背著雙手微笑不語的燕鐵衣,於是他們由白鬍子族長開始,再度展開了一次冗長繁縟的道歉及寒喧;鄉人純篤實,誠意自見,但卻的確太囉嗦了點。
  燕鐵衣被讓到族長身邊坐下,熊道元便照老習慣護立在他背後,季學勤滿臉的愁苦表情,聲音嘶啞,猶有餘悸的開始了他的敘述:“在大當家的與舅爺回來前不到兩個時辰的光景吧,爹同娘業已回房歇著去了,是我獨自在後院書房中計算婚禮所須的各項細帳,才自算到一半,右邊窗門突然起了一聲輕響,我未及轉頭查看,微風一陣,一個白衣白巾的陌生人已站到我的桌前,我猛吃一驚之下,剛想開口說話,只見他的手一翻,便有一柄兩尺來長、淨光雪亮的短劍抵上了我的胸口,同時,他竟還非常和氣的對著我笑了笑,露出兩排整齊潔白的牙齒來……”
  熊道元不耐煩的插口道:“揀重要的說,管那裡的牙齒幹什麼!你中過秀才,難道不知道所謂‘提綱掣領’的意思?”
  坐在一例的熊老太,趕忙衛護著未來的女婿:“讓小幅兒慢慢講哪,道元,這等事當然是越說得仔細越好,你一催,小幅兒不定會遺漏了什麼;大當家,對不對呀?”
  燕鐵衣點點頭,笑道:“當然,老夫人說得有理。”
  熊道元忙道:“娘,我的意思是說……”
  燕鐵衣擺擺手,和顏悅色的向季學勤道:“請繼續下去,季兄。”
  季學勤趕緊按著道:“那白衣人用劍頂著我的胸口,一笑之後,說了話,聲調卻是清朗又平靜的,他很乾脆,直接了當的向我索取那對祖傳之寶,也就是準備用以下聘的龍鳳手拉,我不答應。他告訴我如果不給,就先要我的命,再要我父母的命,然後,更將殺害小佳!他笑吟吟的說:你是要那對龍鳳鐲子呢?仰是要這幾條人命?我當時又急又氣,心中又怕,正在不知所以,無可適從之際,那人又開了口,他說,鐲子再多貴重,總是死物,有人珍惜才能顯示其價值,如若人死了,這對鐲子便是無價之寶,又能發生什麼作用?他笑著說,死人是不會配戴手鐲的,不論這是何等罕異的手鐲……”
  熊道元的青臉歪曲了一下,暗自詛咒著。
  季學勤續道:“我一再請求他不要搶去這對鐲子,我告訴他這對鐲子乃是我祖傳六代的家寶,如今更將用來做為聘禮的精萃,我甚至答應他隨意取去任何財物,所有現銀,但是他卻毫不動心,堅持非要這對鐲子不可。在他與我說話的時候,他還一邊拿起書桌上的黃銅鎮紙來玩弄,可是,等他放下那只黃銅鎮紙,老天爺,這只五分厚,尺許長的硬黃銅銀紙,居然已被他捏印上重疊的指痕,就好像嵌進去的一樣,幾乎把這只銅鎮紙捏過了。這猶是他隨意撫弄後的結果,根本未見他發力運勁,已是這般厲害,設若他真個動手,是不是能將石磨盤捏成紛渣?我一見之下,眼也直了,心也寒了,連手腳都泛了僵冷……”
  熊道元大聲道:“那只是故意露這一手嚇你的!”
  嘆了口氣,季學勤苦著臉道:“舅爺,我也知道他是起意嚇我,但儘管知道又有什麼用?他若真要對付我我那有掙扎的餘地呀?我不比你練有武功,又是勇士,我乃一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如是與那人抗據,可謂毫無幸理,我想到他的話--要鐲子抑是要性命?鐲子再是珍貴,究竟不及人命來得珍貴呀,何況這其中又包括了我父母妻子的性命?而且,我也考慮到即便當時給了他人,一待大當家及舅爺回來,在獲悉此事之後,以二位的本領和在武林中的威望來說,仍有再尋及那人索回鐲子的機會,所以,我實在迫於無奈,只好在他的威脅之下,把鐲子交了出來。”
  一跺腳,熊道元憤憤的道:“真是虎嘴上拔胡,太歲頭上動土,這一來可光彩大了,居然被這種下三流的雞鳴狗盜之徒弄了個灰頭土臉,就在我的村子裡搶了我的親家!”
  燕鐵衣安詳的道:“季兄這樣做並然不合,更可以說完全正確,季兄本人不諳技擊之術,乃是一位文弱書生,他上有高堂父母,更則成親在即,那對鐲子如果不依言交給那人,一旦激怒對方,非僅本人性命不保,更累及父母妻子,而鐲子卻依然要落入那暴徒之手,如此一來,自己去了性命不算,又背上不孝不仁之名,東西一樣被劫,這種結果,豈不遠比交出鐲子來得惡劣?”
  季學勤感激的道:“大當家明鑑,我正是這個想法,所以才把鐲子交給那人的。”
  燕鐵衣道:“季兄,那白衣人可自報過姓名或是稱號?”
  搖搖頭,季學勤道:“沒有。”
  燕鐵衣溫和的問:“他是什麼地方的口音?”
  季學勤想了想,道:“像也是北邊的腔調,說話很清楚,也很優雅,像是個極有教養的人。”
  哼了哼,熊道元道:“有屁的個教養,有教養的人會去做打家劫舍的盜匪行徑?”
  燕鐵衣沉默一歇,又道:“那人的像貌,季兄是否還能記憶?”
  季學勤道:“這個我倒記得很清楚--他的身材高瘦,頭髮用一只白玉發冠相束,肩背上斜掛著一頂青竹笠,臉是方方正正的那一型,五官很端整,甚至可以說十分俊秀,皮膚像是微黑……對了,最引我注意的是他那雙眉毛,左眉中間有兩條斷痕,像是會被什麼利器割傷過一樣,有點扎眼。”
  心頭一動,燕鐵衣馬上想起一件事來--在“悅賓樓”上,隔著兩張桌子外的那個背影,那可不是個白衣、束髮、瘦削的背影麼?而且,那人也正好擺了一頂青竹笠在桌面上,當時,那人的姿勢就正顯示著在注意他們的談話。
  熊道元又火辣的開了腔:“反了,簡直是造反了,成天打雁,居然也會叫雁琢了眼睛,這是些什麼青皮無賴!膽敢動歪腦筋動到我們頭上來?只要給我逮著,看我不三刀六洞,截他個全身透涼!”
  燕鐵衣忽道:“季兄,請你把那人用手捏過的銅尺拿來,容我查驗一下看。”
  季學勤連忙應是,立即著人到書房去取,片刻後,一名家僕已將那只銅鎮紙拿來,交給季學勤,再由季學勤雙手捧到燕鐵衣面前。
  接了過來,燕鐵衣細細審視這只銅鎮紙--季學勤說得不錯,這果是一只厚有五分、長逾尺許的大號銅質鎮紙,非但堅硬,更且沉重,可是,如今這只銅鎮紙卻幾乎變了形。在寸半寬的銅面上,印滿了累累指痕,這些重疊交布的指痕,完全深深嵌入銅尺之內,陷壓進去有三、四分左右,宛若如是由燒紅了的烙鐵烙上去的,又像這只銅鎮只是豆腐做的一樣,那麼輕易的就被人捏扁了,捏凹了……。
  查看了好一會,燕鐵衣終於在他那童稚般的面龐上,現露出了一抹冷冷的笑意,將銅尺倒遞向後,他語氣平淡的道:“道元,你看看!”
  雙手接住,熊道元也翻來覆去的查看起來,但足,看了老半天,他卻仍是一臉的迷惘之色,似乎並沒有在這只扁壓易形的鎮紙上發覺什麼線索。
  燕鐵衣道:“有什麼意見麼?”
  舐了舐嘴唇,熊道元尷尬的道:“呃,魁首,這只銅尺已經被弄扁捏凹了,這乃是一種十分厲害的內家功夫顯示,弄扁這銅鎮紙的人,像是很有點本領。”
  燕鐵衣道:“這不用你說,任何人也知道,我是問你,你可曾往銅鎮紙上發現什麼可資追查的痕跡?”
  熊道元吶吶的道:“這……尚要請魁首提示。”
  緩緩的,燕鐵衣道:“你先注意,銅銀紙上面只有指痕,並無掌印。
  急忙循視,熊道元連連點頭道:“不錯,果然是如此……”
  燕鐵衣又道:“而且,指痕並非單指,乃是雙指齊並的印跡;此外,壓落的痕跡顯示出指端較深,指根較淺,這說明了此等功夫乃是一純指上的修為,又是一種以插戳為主、壓擠為副的技能。”
  熊道元道:“是,是魁首所說的情形。”
  燕鐵衣接著道:“最重要的一點--上面沒有印嵌上指節紋!按說以這種力量壓擠硬物,不可能不留下指節紋的。”
  仔細辨認,熊道元忙道:“果然看不見指節紋。”
  燕鐵衣道:“行了,武林百家之中,那一類指功施展之後的結果是這種情形。”
  思索了一會,熊道元脫口道:“‘白虎指’!”
  笑笑,燕鐵衣道:“對了,什麼門派擅長這種‘白虎指’呢?”
  熊道元響亮的道:“天下各門各派,只有‘落雁山’‘西塔派’的門人獨擅此功,這是他們師承沿繼下來的不傳之秘!”
  嘉許的點點頭,燕鐵衣道:“你對千枝百脈的武林淵源以及各家所擅的絕技尚稱通曉,很不容易,據我所知,‘西塔派’近二十年來,業已式微,徒眾極少,而能得到該派真傳者尤稀,江湖上叫得出名號的只有兩個,一是‘三眼哪吒’席忠權,另一個,便是‘指絕’瞿奇,席忠權年已四十開外,不似季兄所見之人,那麼,剩下的唯一嫌疑者,就只有‘指絕’瞿奇了。”
  熊道元像大有發現似的叫了起來:“魁首,一定是這姓瞿的傢伙,正好這人的稱號也叫‘指絕’,看看這根銅尺,不是他這‘指絕’又會是那一個?”
  燕鐵衣道:“我想也是他,我聽說瞿奇的年齡差不多在三十上下,歲數上正和季兄所說的相吻合……”
  立時磨拳擦掌躍躍欲試,熊道元惡狠狠的道:“瞿奇,瞿奇,你可叫我們給查出來了,任你刁滑姦狡,也一樣逃不過我們的法眼顯妖,這一次,我看你何所遁形?”
  燕鐵衣緩和的道:“道元,如今瞿奇只是受到嫌疑,卻不能肯定必然是他,等我們將他找到之後對證無訛,才可以將這項罪名給他坐實。”
  熊道元忙道:“魁首,我看十有十成就是這姓瞿的小子無疑,除了他,還會有誰?”
  燕鐵衣道:“只要找著他,是真是假自可分明,他幹了這檔子事,他便賴不掉,反之,不是他幹的,我們也決不會冤枉他。”
  這時,季學勤欽佩莫名的道:“大當家,到底是一方的霸王,天縱英才,不但心思細密,頭腦清晰,更且反應快速,見識淵博,這是一樁無頭疑案,大當家逐項剖析,抽絲剝繭,居然就將那惡徒給猜了出來,此等智謀,真是常人難及,佩服,佩服,佩服之極!”
  白鬍子族長也一伸大姆指,笑呵呵的道:“燕少兄年記輕輕,卻已有這等成就,誠所謂英雄豪傑出少年,我老頭子生平最器重,最景仰的,就是似少見這樣智勇雙全的男子漢!”
  燕鐵衣忙道:“二位謬獎了,我不過一個武夫,懂幾手招式,有幾斤力氣而已,實在談不上什麼‘霸主英才’‘智勇雙全’,二位如此抬舉,倒令我慚愧了!”
  老族長手捋著鬍子笑道:“少兄客氣,太客氣啦,呵呵。”
  熊氏大娘也插上嘴道:“大當家呀,我們家道元對你就別提有多麼個心服法了,那次回來不是成天掛在嘴皮子上,一口一個‘魁首’,一口一個‘頭兒’?他對你呀,比待我這做娘的猶要考敬得多,馴服得多呢!”
  季家老夫人跟著咧嘴笑道:“可不是麼,這遭大當家賞光蒞臨,我們季熊兩家別說有多大的面子,當家的不論氣度威儀,那一般也是頂兒尖兒的,叫人打心眼裡敬仰,眼下又有這麼一樁掃興的事麻煩當家的,就全靠當家的大力幫忙啦……”
  面團團的季大戶忙笑道:“這還用得著說?季熊兩方一結親,大當家是道元掌舵的,能不護著我們麼?”
  這個一言,那個一語,光景就好像已經把那強徒擒住,起回了龍鳳鐲子一般,氣氛頓時就熱鬧起來,但卻捧得燕鐵衣有些招架不住了。
  就在這時,熊氏的那雙眼睛突然一睜,急急的道:“對了,道元,怎的卻不見你妹子與你一起回來,她到那兒去啦?”
  熊道元臉色猛的泛了白,他期期艾艾的道:“妹子在……呃,在鎮裡沒跟著回來……”
  瘦削的面孔往上緊張的扯弔起來,熊氏大娘迫促的問:“二妞一個人在鎮上做什麼?怎不跟著你們一道走?如今正是生枝節,鬧風波的時候,二妞又是個待嫁的新娘子,她一個大閨女家,獨自留在鎮上怎麼合適?道元,不要是又出了什麼紕漏吧!”
  熊道元忙不迭的道:“沒有,沒有出紕漏……”
  季學勤也恐慌的問:“舅爺,小佳現在在那裡?我還以為她先回去了呢。”
  燕鐵衣十分平靜的微笑道:“熊姑娘的確住在‘小龍鎮’的一家客棧裡,那家客棧名叫‘平安’,我想各位也會曉得這麼一處所在。”
  熊道元趕緊附和答道:“不錯不錯,二妞的確住在那家‘平安客棧’裡,而且還是住的後院上房。”
  熊氏大娘狐疑的問:“她幹嘛不和你們一起回家,卻住在客店裡做什?道元,你可不要瞞我什麼。”
  燕鐵衣安詳的道:“便與老夫人實說了吧,道元身上帶了些微傷,我想老夫人一定看見了。”
  熊氏大娘點頭道:“可不是,我還正打算問他呢,怎生弄得這等狼狽法?”
  季學勤的目光投住在熊道元的身體上,喃喃道:“舅爺性子火躁,容易與人發生衝突,他這樣的情景,並不足怪,我已看過好幾次了。”
  燕鐵衣道:“道元掛了這點小彩,是因為在‘小龍鎮’窄街街口--也就是‘平安客棧’的門外,與一輛後檔車交錯時,雙方碰撞了一下才惹起來的麻煩,先是兩邊的車夫各不相讓,互相爭執起來,越吵越兇之下,車上的客人卻就加入了自己的車夫這邊,道元脾氣烈,幾句話不合,立時就動了手,豈知對方也是個練家子,功力不弱,兩個人打了好一陣子,彼此全都帶了些浮傷。”
  大家都在認真聆聽著,燕鐵衣的口吻便更像煞有其事一樣,越說越實在,表情亦靈活逼真:“我與二妞就正在隔一條街的南貨店裡購物,等著道元僱車來接,這一耽擱,我已有點著急,心裡才疑惑著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情,便發覺街口那頭圍擠了好大一群人,像是在看熱鬧,吵吵嚷嚷,議論紛紛的指點著那一邊;我掛念著道元,馬上領著二妞趕了過去,打眼一看,可不是道元正在同人打架?而且和他打得難分難解的那個對手,竟然是我的一位舊識!”
  老族長放聲笑道:“呵呵,真是荒唐,這豈非‘大水衝倒龍王廟,自家人不認得自家人’了?”
  燕鐵衣道:“說得是呀,我當即把他們兩個分了開來,又把彼此間的關係言明了,這才將一場風波平息,大家握手言歡,重新見禮,再演了一遍‘英雄不打不相識’。後來我一問我這位故友來到‘小龍鎮’的原因,敢情是他在攜妹回裡的途中出了枝節,他的妹子半路上得了病,便耽擱在鎮裡走不了啦,在人情上說,我不得不去客棧裡探視我這故友的妹子,當然,道元與二妞也就隨同前往。”
  老族長連連頷首道:“應該的,這是應該的。”
  熊氏大娘念了聲“佛”,悲天憫人的道:“也真是啊,異鄉罹病,人生地不熟的,多可憐……”
  燕鐵衣笑笑道:“誰知這一去卻去壞了!”
  吃了一驚,熊氏大娘睜圓了眼:“這是怎麼說啊?”
  燕鐵衣的表情是一派無奈之色,他雙手一攤,道:“我那故友的妹子呀,也恰好是十八九歲的年紀,人也生得標致,溫柔嫻靜,頗為逗人憐愛,她同二妞年歲相若,又都出落得一般秀氣,兩人湊在一起”活脫似一雙姐妹花,這二位姑娘一見面呀,可就投了緣,那麼快便黏纏得分不開了,真像是上一輩子就訂了交似的親熱法,到後來,二妞竟捨不得馬上離開啦,她也是同情那位姑娘客旅臥病,缺人照料,雖說那位姑娘的兄長在側,但女孩子家病倒於榻,總有些事不是男人方便服侍的,二妞與那位姑娘又如此投緣,便自告奮勇,非要陪伴那位姑娘兩天不可,那位姑娘口裡不說,臉上卻看得出也期盼得緊,我與道元不好太過勉強,便只得留著二妞住在‘平安客棧’陪陪她的新交了,臨回來之前,也給二妞訂了一間上房,並言明兩天之後去接她。”
  老族長有些感慨的道:“這就叫‘古道熱腸’啊,在今天這等世風之下,莫說一個女娃子,便許多有財有勢的體面人物也做不到這四個字了。”
  本來心裡還在咕嚕自己閨女做事孟浪,出嫁之前淨找些麻煩,但從老族長這麼一誇讚,熊氏大娘便什麼都忘了,她嘻開那張微癟的嘴巴,樂呵呵的道:“二妞這丫頭呀,就是這個性子,心地厚道,自個的事情急緩都不管,老是體恤別人,替別人打算,我這為娘的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她好。”
  老族長正色道:“似二妞此般善良純厚的大姑娘,正是足可為式的嫻慧女子,嫂子你不但不該數落她,更應時加鼓勵,引以為慰才對,大嫂子,有幾個閨女及得上你家二妞這樣明事體,通人情哪?”
  熊氏大娘喜得心癢癢的,只管咧著嘴笑--有人嘉許自己的女兒,總是好事,這不和誇讚自己教導有方是一個樣子?何況,女兒還是由自己一手帶大的哩。
  季學勤也適時來上幾句:“小佳她一向就是這樣,富同情心,本性善良,又樂於助人。”
  季家老太太跟著點頭:“一點不錯,這是我季家修來的福慧,能娶到這麼一位好媳婦;親家嫂子,這可也是你平素調教得好,積善存德啊!”
  熊氏大娘笑開了臉,一個勁的在客氣:“親家母抬舉啦,小幅兒這孩子才是真叫人喜愛呢。”
  乾咳一聲,季大戶道:“不過,也快到下聘的日子了,婚期亦訂在不遠,我認為二妞還是該早點待在家裡比較合適,趕過兩天,倘請道元偏勞一趟,早些將二妞接回來。”
  熊道元忙道:“這個當然,大叔放心,我會儘早去接二妞。”
  大家又談論了一陣,燕鐵衣保證將傾力去追查暴徒,起回那對龍鳳鐲子,又安慰了季大戶夫妻半歇,這才在老族長的提議下各自散去。
  燕鐵衣與熊道元伴隨熊氏大娘回家以後,直待熊氏大娘人房就寢了,熊道元才敢叫過家中的一名小廝,輕聲問了幾句話,又殷殷交待了一番。
  面對自己客房中的孤燈一蓋,燕鐵衣正在沉思之中,熊道元已躡手躡腳的溜了進去。
  站在桌邊,熊道元抹了把汗,低聲道:“好險啊,魁首。”
  燕鐵衣道:“險什麼?”
  熊道元籲了口氣:“二妞的下落呀,魁首,虧得你是怎麼編出那一番話來的?不但合情合理,有板有眼,更且相當的感人呢,尤其魁首說話時的形色,有條不紊,外加表情逼真,乖乖,連我都幾乎以為是真的了。”
  笑笑,燕鐵衣道:“如果我編的這個謊連你都騙不住,還能去叫別人相信麼?”
  熊道元跟著也笑了:“的確,魁首,你的才智、反應、計謀、無論那一項,都叫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燕鐵衣搖頭道:“說謊騙人算不得是一種才智,根本不能登大雅之堂,我之所以如此編造來隱瞞事實真像,全為了不令你母親驚恐憂傷,年紀大的人是受不得嚇、擔不得怕的,尤其在你家要辨喜事之前,更不宜稍出差錯,此乃權宜之計,道元,你卻莫以我的說謊技巧引為光彩!”
  熊道元笑道:“魁首說得是,但今晚的場合如果換了我,恐怕就要露出馬腳了。”
  燕鐵衣道:“這是反應上的問題,而我的外形較你生得有利--人家看我貌似純真,一派童稚之氣,便不信也會信上三分了。”
  頓了頓,他又道:“現在,你決定先找那一個?‘八臂鍾馗’呢?仰是‘指絕’瞿奇?”
  熊道元毫不考慮的道:“先找‘八臂鍾馗’祁雄奎要緊,我妹子落在他手中兇吉莫上,遭遇堪憂,魁首,還是救人為重,那龍鳳鐲子雖是珍寶,卻乃死物,只好放在第二步來辦了。”
  點點頭,燕鐵衣道:“非常正確,何況祁雄奎居有定處,容易尋找,那瞿奇來往飄忽,迫查起來頗耗功夫,而東西擺久了仍是原物,人一旦有了失閃,可就無人補救了。”
  熊道元輕聲問:“魁首打算何時出發?”
  燕鐵衣道:“天亮就走,時間已經很急迫了,在二妞婚期之前定須將她救回,否則,交拜天地行合巹之禮時,沒有龍鳳鐲子不關緊,沒有新娘就演不成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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