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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山的河靜靜地流
<一> 1895年的夏天,就如同普通的年頭一樣,天氣是非常炎熱難當,然而,對一個農人來說,冷熱是沒有意義的,因為,他們都是照樣要在農地上工作。高豪,他是一位住在台北縣深坑的樸實茶農,即使是在如此滾燙的日頭下,照樣揮汗的在茶園採著茶。 「豪哥,吃午飯的時間到啦!」隔壁茶園的鄭阿榮呼喚著高雄。 「好,我就來」 高豪放下手邊的工作,擦著汗水,慢慢的走了過來。一旁的豪嫂,他名字叫做鍾綢,也和高豪一樣,有著一臉的堅毅和惇厚。 話說高豪和鍾綢兩人的情緣也是一個插曲。高豪去年,他的妻子因為一場大病而逝世,而鍾綢也剛好去年丈夫一場意外而過往,兩人都是喪失配偶,同病相憐,更巧合的,高豪和前妻生有一子叫做高小豪,鍾綢和前夫因為沒有生育,收養兩個女孩,一個叫做鄭竹,一個叫鄭蘭。兩人都有跟轎後的,想說日後生活彼此能有個照應,就這樣,兩人也就一起生活了! 鄭阿榮提著他的午飯走了過來。 「有啥好料的?」他笑著說。 「跟你一樣的好料啊」高豪也笑著回話。 之後,兩人不約而同打開裝著午飯的竹盒子,果然兩人都是稀飯,而且都是米飯稍微多一點的稀飯。 「不用說了,豪嫂的午飯又是喝米湯了!」 「沒辦法啊!日子還是要過啊!你們做比較粗重的勞力,米飯當然要留給出重力的,我們女人當然是喝稀飯的米湯」 「是啊!日子總是要過!」鄭阿榮也是這樣回答。 「但是也不知要怎麼過下去,你們知道嗎?自從朝廷被日本打敗,就把台灣割給日本人,總督不願意,就說要跟日本人打,結果也不禁打,一下就烙跑,現在到處都亂糟糟,我前幾天去了一趟台北城,一路上有不少土匪,燒殺搶劫,還好我都躲的快,我們家阿竹,白天我都儘量叫他到樹林裡躲著。」高豪嘆口氣說著。 「日本人不久就要來了,以後的日子也不知會怎樣。」鄭竹也回答著。 「現在啊,只能時到時擔當,無米煮蕃薯湯!」鄭阿榮說著。 「也不知道時候有沒有蕃薯可以煮啊!」高豪笑著說。 「這一餐就快點吃吧!別再想啦!」 就這樣,在聊天中他們吃完中飯,然而,對於未來,大家都是一樣的茫然,不知以後究竟是什麼樣的日子在等著他們… |
<二> 日本人終於來了!這件事並不是高豪聽來的,而是他親眼看到了。那天,他依然要去山上做農活,經過碑內湖附近被鄭阿榮攔住帶往草叢中。 「別出聲!」阿榮小聲的說著。 就在這時候,兩人的眼睛透過草叢往外看,看到一群日本兵押著一群衣衫襤褸的男人往碑內湖走去,兩人嚇得話都說不出來了,靜悄悄的等這群人過去,許久不敢出來。 「聽說這些都是土匪,趁著時局未定出來搶劫,有些據說以前還是朝廷官兵」阿榮滿臉驚懼。 「時局太亂了,最苦的還是我們這些老百姓」高豪悲嘆著。 「不知道日本人要把他們押去哪裡?」他接著如此說。 「反正不會是什麼好事!」阿榮話才剛剛說,登時槍聲大作,兩人都傻住了,一動也不動的僵在那裡,一直等到槍聲結束。 「先等日本人走!」阿榮兩眼睜得大大的猛點著頭。接著,又過了好一會兒,剛剛那一群日本兵又從原來的路走回來,兩人趕快蹲下去躲藏起來,噤住聲音,慢慢等著他們經過,終於,日本人的說話聲音漸行漸遠,他們才敢開始動作。 「走吧!去看看」高豪引著阿榮就往碑內湖的方向走去!兩人匆忙地走到那兒,看到的是慘不忍睹的景象!那些人橫七豎八的躺在那兒,到處的鮮血,把湖水都染紅了!兩人驚嚇不已,慌忙的逃回家去,也顧不得今天茶園的事情了! |
<三> 日本人來了之後,生活上倒是沒有太多的變化,做農的,不管是誰來了,總是要吃飯的。惟一有變化的是-治安有變比較好。以往那些出現的土匪宵小,現在比較少出現。日子穩定了,這時候平民百姓就會辦嫁娶的事情。從日本人佔領至今也有二十個年頭,高豪的孩子高小豪,如今已是一個精壯的少年家,平常是在煤礦坑工作,農忙的時候,就會幫助父親忙茶園的事。而高豪則是開始想到孩子的婚事,這天晚上,高豪和牽手兩人在睡前閒聊起來。「綢仔,咱們是否該注意一下兒子的親事?」 「我正要和你討論這事情呢!」 「是嗎?你對他的婚事有什麼打算嗎?」高豪說著 「如果幫他物色一個,但是又怕將來娶進門不會和我們同心。」鍾綢有點擔心地說著。 「那怎麼辦?難道你有辦法?」 「我是有個想法!」 「說來聽聽看!」高豪很感興趣的說著。 「眼下不是有個現成的嗎?」鍾綢笑瞇瞇地說著。 「現成的?你是說…」 「就咱們家的鄭竹啊!」鍾綢終於說出心中的人選。 「他啊!好是好啦!就怕孩子不肯。」高豪有些猶豫地說著。 「你想想,阿竹自小跟著我們,又乖巧聽話,雖是我孩子,但並無血緣關係,年紀也相當,而且…」 「問題不是在他,是阿豪啊!」高豪打斷他牽手的話,略加思考之後,接著說:「我也贊成這個主意,改天我問問阿豪!」 「那就這樣決定,咱們準備抱孫子吧!」鍾綢已經開始想當阿嬤了。 其實,高小豪早就心有所屬,他一直很喜歡鄰家一個叫做鄭慧的女孩,他也相信父母會贊成這門親事。那天,父子兩人在茶園工作,趁著休息時間,高豪終於開口了。 「阿豪啊!也該幫你找個對象了。」 小豪心想,如果父母沒有意見,他想也趁這個機會說出自己的想法。 「我和你阿母是這樣想,想要措合你和阿竹!」 登時小豪頗為失望,原來父母早就有所打算,小豪自小就非常孝順,很聽父母的話,絲毫不曾違抗過父母的話。這次是很想說出自己的想法,但是,還是把話吞回去了,只是說:「阿竹可是妹妹啊!」 「是沒錯,但是他是你阿母自小就抱來撫養,並無血緣的關係,而且我配你阿母,這樣父配母,子配女豈不是親上加親!」 話說鍾綢當時是生過兩個孩子,但都不幸夭折,鍾綢心想這奶水不如抱個孩子給她吃,於是分別收養了阿竹和阿蘭,所以,雖是母女卻是收養的關係。小豪心裡雖然百般不願意,但是,礙於父母,他只好把鄭慧放在心底,不再提起。 就這樣,親事就如此定了,兩人也是簡單的婚禮就送作堆,完成終身大事。 |
<四> 小豪和阿竹成親之後,高豪已經逐漸把家中大事交給小豪決定,他是想要慢慢讓小豪歷練成大人。這個世局,年輕人早點成熟總不是什麼壞事!小豪的工作主要還是礦坑的工作,老實說,他非常不喜歡這個工作,除了每天回到家,整個人像是黑炭一樣烏黑以外,主要還是非常危險!他常常向阿竹抱怨,「這個工作只有回家才像是個人!」至於阿竹,那真的是沒話說,細心照顧公婆和小豪,家中沒有事情需要他擔心!只是,小豪還是對他沒什麼感情。雖然如此,阿竹還是懷上了小豪的孩子!十月懷胎,瓜熟落蒂,就再農曆過年前生下一女。高豪夫婦高興的闔不攏嘴,這個年家族多了一個人,而他們也做了阿公和阿嬤!幾經考慮,高豪把孫女取名叫寶雲。鍾綢對這個孫女更是疼愛有加!一直抱在懷裡。 終於,小豪對於礦坑的工作無法再忍受了!這一年剛好村裡附近有人從後山來,提到後山的景況,讓小豪作了這輩子最重要的決定,他想舉家搬到後山!然而,高豪這一關如何同他說呢? 這天晚飯後,父子兩人還在飯桌上聊。 「阿爸,有件事情我想跟你商量」小豪低著頭,有些膽怯的說著。 「什麼事?你說」 「我想礦坑的工作不做了」 「不做了?那你要做什麼?」很奇怪,高豪並沒有生氣。其實,他是很信任這個孩子,相信他即使工作不做,他也會另有打算。 「我想去後山作生意!」小豪面容堅定的說著。 「後山很不方便耶!而且,有很多番仔(本文無意有辱原住民,衡量時代背景,原住民一詞是近二十幾年才開始有,所以請原住民們原諒),你又不懂他們的話,怎麼做生意?」 「村裡的阿進最近剛從後山來,他說那裡有個水車要出讓,我想先從事水車碾米的生意。需要碾米的應該都是漢人的比較多,不過,我想話語不通我會學,這也不是什麼問題。」 「那我的茶園怎麼辦?」 小豪沒答話。 「其實,幾分地的茶園也沒什麼可惜的,只要你有這個決心,阿爸就支持你!就讓你去試試看!」小豪也沒想到事情竟然如此順利!其實,高豪也是因為做農靠天吃飯,只要風災雨澇,一年的辛苦就全沒了,所以,從商也許是個不錯的選擇! 於是,後山之行就這樣定了。 這一年寶雲五歲! |
<五> 瑞穗,在地人都稱他叫水尾,因為它是秀姑巒溪的尾端,從此處經過大港口出海,是秀姑巒溪、紅葉溪、麻子漏溪三條溪匯流之處,風景非常秀麗,高小豪就是打算在此開始他的新生活!那一年,寶雲還記得,阿爸背著她從深坑走了很遠的路,才到山下有車的地方坐車,同行還有姨(北部人有人把阿母教做姨),從此以後故鄉已經不再是深坑了,而是在遙遠的後山-瑞穗。 高小豪也如盤算地頂下了水車,利用溪流的水力開始了他的碾米生意,高豪夫婦則在茶園頂讓後,也跟著孩子一起到後山去打拚!父子兩人一起努力。水車由於是在溪流旁,那個年代河水非常清澈,每到夏夜,處處都是火金姑的蹤跡,非常美麗,也因為靠近河水,常常有蛇出沒,寶雲從小就非常的怕蛇! 碾米的生意算是非常順利,因為當地的稻米產量很高(所以日本人才稱之瑞穗)而稻米都會需要把稻穀脫殼,所以,他們的工作最忙都是在收成的季節。而寶雲的童年也就在無憂無慮的玩樂中長大! 那年夏天的一個夜晚,因為太過炎熱,全家就在屋外乘涼,高豪搖著紙扇,一來是扇點涼風,順便可以趕蚊子。小豪則是一旁泡茶,準備給阿爸喝。父子倆又打開話匣子。 「阿爸,看來我們來後山是來對了!」 「嗯!」高豪很滿意的笑了。 「不過,再來就是要讓寶雲讀書,我們家都是青暝牛,沒有一個認識字,早晚得有個識字的才行!」 「這個我也想到了,還好學校就在我們家對面。」小豪說的沒錯,水車的對面正是水尾公學校,先前原本是水尾蕃童公學校,主要都是給山地人的小孩讀的,不過,現在也有漢人小孩在讀了,只是人很少,不過,也無所謂了,只要能識字就好,小豪這樣想著。 「孩子才是我們的將來,要讓他知道我們不識字的痛苦。」 「阿爸,你放心,這個我知道!」 這個時候,鍾綢牽著寶雲走來了,孩子高興的叫著 「阿公!阿公!」 「喂!阮這個乖孫!」高豪愛憐地說著。 一家人在這炎熱地夜晚,儘管天氣悶熱,但是對於未來似乎充滿著無窮的希望! 這一年底,寶雲添了一個弟弟,而他的生日,竟然和寶雲同一天! |
<六> 寶雲終於讀小學了!上學的第一天,鍾綢一大早就爬起來了! 「你那麼早起來幹嘛?你也開學了喔!」高豪笑著說他的牽手。 「我的孫子今天要去認識字,我一定要陪她一下!」鍾綢興沖沖地說著。 於是,祖孫兩人牽著手,第一天一起上學去。如同原先所想的,班上只有寶雲一個人是漢人,其他都是蕃仔。不過,寶雲和他們看起來並不會很陌生,第一天就玩在一起了! 寶雲的學校就在家的前面,到底有多近呢?寶雲常常在沒吃早飯前先到學校,之後溜回家吃個早飯再回到學校上課,而且沒人知道他跑回家去!而那個時候家裡對寶雲也沒什麼壓力,於是,她就在玩樂中開始他的學習生涯。 那年的暑假,發生了一件讓她終身難忘的事情!有一天,大人都在忙,她一個人自己在玩,走啊走到屋後的水缸,她發現水缸裡似乎有魚在游動,於是,她想撈魚起來玩,便把自己的手往水缸裡伸進去!撈了半天怎麼什麼都撈不到? 「耶!明明剛剛看到水面上有東西在動啊!」說時遲,那時快!寶雲虎口一陣劇痛,她趕緊把手伸起來,原來有一隻鱉緊緊咬住她的虎口,她登時慌了,以前聽阿公說被鱉咬到,一定要打雷公它才會鬆口,這種大熱天怎會打雷? 於是,她更慌張去硬扯,看看鱉會不會放開,結果,鱉沒鬆開,倒是她的皮肉被鱉扯下一小塊,登時,痛的她哇哇大哭!她哭著去找阿嬤。 鍾綢聽到孫子的哭聲,趕緊過來一看。 「怎麼啦?」 寶雲只是哭著舉他的手。 「哎喲,你阿公朋友送他一隻鱉,打算晚上煮給你們吃,先放在水缸內,怎麼去水缸玩啊!」鍾綢沒好氣地說著。 「怎麼不會讓它放開呢?」 「阿公說要打雷公它才會鬆開」寶雲哭著說。 「聽你阿公在亂說!你只要放他回水缸,它就會放開啦!你阿公真是!」 那天晚飯,高豪聽到這件事起先也擔心傷口要不要緊,後來發現沒啥大礙,就笑了起來! 「看你以後還皮不皮!」 這件事寶雲是他小學生的時候最值得回憶的事情之一。 |
<七> 話說鍾綢有兩個收養的女兒,都是當時鍾綢抱來餵奶的,一個叫做鄭竹,一個叫鄭蘭。鄭竹已經成了自己的媳婦,鄭蘭就比較麻煩了!因為當時抱來養的時候,鍾綢沒有經驗,嬰兒要看他的眼神,如果是炯炯有神,小孩應該就是比較正常的。結果,鄭蘭卻不是如此,所以,養越大才知道是個遲緩兒,腦筋不太靈光。然而,孩子還是自己的心肝,鍾綢依然視如己出!現在,鄭蘭也是想幫她找個婆家,然而,找了很久一直不能找到能夠照顧她的人,後來,鍾綢想嫁粧多一些看是否可行。果然成功了!這時候鍾綢終於完成所有孩子的終身大事! 高小豪不只在家庭裡無後顧之憂,事業上也非常順利,碾米生意之後,他把賺來的錢又做其他生意,他還開了雜貨店、餅舖、三共農場(因為和其他兩人合資,所以稱為三共),在當地已經是個有名而且是成功的生意人,在那裡的人都尊稱他維伯,提到他大家都是伸出大拇指,說是大好人一個,主要是他與人為善,待員工如自己家人。 那次在碾米廠,小豪和三兩個夥計們一起吃飯,鄭竹想給丈夫加點菜,於是特別炒了盤雞腿,放在丈夫飯碗前,想說這是給丈夫特有的菜。小豪坐下來看見跟前有這麼一盤私菜,二話不說,就把那盤菜放在桌子的中央,並說了一句: 「這個大家一起來吃!」 夥計們那餐都吃的非常開心! 而餅舖可就把寶雲給害慘了!因為,做餅的師傅一把餅烤好,還是燒燙燙,就趕快叫寶雲來吃,結果,把寶雲的牙齒都給寵壞了!寶雲的牙齒從此打下了不好的基礎。 除此之外,小豪就真的是只能用一帆風順來形容! |
<八> 就在寶雲小學快要畢業的時候,當時青蓮寺從唐山來了個老先生,他晚上在寺裡面教授漢學。那個時候普遍都是學日文,寶雲心想能學漢字也是一件好事!於是去找小豪說:「阿爸,聽說佛祖廟那裡有『晚學』(台語發音),教人家學漢字耶!」 「你要去嗎?想學阿爸也贊成!」小豪是想我們是不能忘本,學漢字才能提醒寶雲我們不是日本人,那個時候日本人也鼓勵台灣人改日本姓,小豪也是不願意,要不然姓高適合的日本姓是最多,最多就是改成高橋! 「是喔!好啊!那麼晚上我就去上課。」 之後,每天學校放學後,寶雲就隨意吃些晚飯,馬上動身到佛祖廟去上「晚學」!先生發的課本是一本叫做「人生必讀」裡面的課文一開始就是 「人有兩手,一手五指,兩手十指…」這段文字寶雲一直到老都沒忘記! 因為是額外的學習,先生的要求也不高,有一次,先生出了個作業,讓學生回家接續句子!當然是可以請教家人。題目是「日月」! 寶雲回家想半天,就是想不出如何接下去!這時候,阿爸的好友有一個叫乞伯的人,他有讀過幾個字,剛剛好他來找阿爸,於是,寶雲趕緊去問他! 「日月要接下去啊!我來想想。」乞伯搖頭晃腦,若有所思,一付老學究的樣子,後來說著: 「你就接『日月催人老』!」 寶雲這才知道日月也可代表光陰的意思。 第二天,把這句子交給先生,先生十分讚許! 寶雲在上晚學,這件事情一直不敢在學校說,怕日本老師會不高興,然而,事情還是讓老師知道了!那天上課,老師把寶雲叫起來大罵: 「高寶雲,你學漢學是否打算到支那留學!」 寶雲一動也不動的讓老師罵一堂課。 雖然寶雲並不是真想到唐山學習,能學漢字的確也難能可貴,畢竟能找的先生不多,即使日本老師會罵,她還是晚上到佛祖廟學習,一直到先生後來到唐山去了。 這是寶雲再小學時候的一段插曲,另外一件事,則是對阿爸的事業有了重大的影響!容後再敘。 |
<九> 寶雲十一歲那年,鄭竹在隔了這麼多年又生下了一個女兒!取名叫寶月,家族的成員增加不只如此,鄭蘭成親多年,一直都沒有子嗣,鍾綢怕他沒有孩子,又給她領養了一個女兒,名字是高寶玉,誰知道,領養孩子之後,鄭蘭竟然反而生了一個兒子,人的命運實在很難說,生出的兒子則取名叫高成。家族成員的增加固然是好事,然而,人家說福兮禍伏,一件麻煩事卻也在慢慢醞釀當中!高小豪家中除了寶雲讀過書以外,其他要不是年紀太小,無法上學,主事的大人沒有一個認識字!因此,只好生意往來的賬本請一位阿方的掌櫃來記帳,一直以來都是順順當當的。 不過,以往資金的往來都不曾有所不順,可是,最近以來,常常感到資金似乎不太夠。鍾綢是最早感覺異常的!生意一樣,並沒有不好,可是,每次和往來客戶結帳時,總覺得錢不夠用。於是,鍾綢找孩子說去: 「小豪啊!雜貨店有點奇怪」 「阿母,你是說哪裡奇怪?」 「生意還是很好,可是,感覺錢好像不太夠用」鍾綢說著 「怎會這樣?難道管帳的阿方有問題?」小豪疑惑地說著。 「我還是留意一下好了,這樣下去可不行!」鍾綢決定對這事要弄個清楚! 之後,鍾綢特別留意一下雜貨店每天的生意,那天,一個客人買了一罐奶粉,過了一下子之後,她麻煩乞伯來看一下帳簿,看看記載是否如數,赫然發現,帳上記載的根本不是奶粉,而是記著賣出牛奶糖一包!鍾綢趕緊把小豪叫過來 「你看!」 小豪清查了一下,果然,很多高價的貨品都記成賣出便宜的東西,中間的差價都裝到阿方自己的口袋! 小豪的其他員工,這時候都聽說到這件事情了!有好幾個人已經抓住阿方,把他押送到小豪面前,破口大罵: 「你這個沒良心的,頭家這麼好的人你都敢這樣做!你還是人嗎?」 有人還作勢要打他!阿方羞愧的低著頭,一句話也不敢說。 「抓他去給警察啦!」很多人提議。 小豪說:「不要打他啦!算了,放了他吧!」 小豪畢竟還是不忍心,錢再賺就有,要是送去法辦,這個人的前途就沒有了!結果,小豪還是選擇原諒,儘管所有的人都忿忿不平,覺得這個人不可原諒!這件事情就這樣結束。阿方之後也沒臉留在瑞穗,從此不知所蹤。 數十年後,寶雲遠嫁花蓮還見過阿方,一天的傍晚有人在問: 「這些柴火是要劈嗎?」那個時候,煮飯柴火都要用斧頭劈過,有些流浪漢會幫人劈砍柴火,以換一頓飯吃,寶雲認出那個人是阿方,而他也認出寶雲,默不作聲就走了,看來,他的日子也不怎麼好過!冥冥中自有老天做公道,當然,這是後話。 |
<十> 阿方事件對高小豪的生意是一個打擊,但是,為了彌補損失,他只有更加賣力的工作!這段時間,他頻繁往來於花蓮和瑞穗,而在花蓮洽談生意時,總是住宿於黑金通的旅社。在這間旅社,有一個女中(台語是女服務生的意思)年紀不大,有著燦爛的笑容和敏捷的手腳。起先,高小豪並沒有特別注意她,然而,人的緣分是很難說啊!漸漸地,她慢慢吸引了高小豪的目光,也讓小豪了解她的身世,她的名字是劉美桂,西部來的,因為家中環境關係,所以才來到遙遠的後山旅社做女中。人的相處,日久是會生情的,但是,小豪已經有了家後,他要如何對阿竹說出口?紙終究是包不住火,小豪和美桂的事情終於讓阿竹知道了!阿竹一直是個大度、識大體的女人,他知道小豪需要美桂,其實,家中的事業也需要更多的人手來幫忙,幾經考慮,她決定把美桂接回來,這項決定讓鍾綢氣炸了! 「妳怎麼這麼笨啊!把人接回家,自動和人平分自己的夫婿!」 鍾綢指著女兒如此罵著。 但是,這個做法雖然委屈了自己,對於小豪和美桂卻是無比的愧疚。小豪對於鍾竹雖然是父母之命成親,自此也知道阿竹是個好女人,對他也更好了。而美桂自始至終都知道自己的身分,也知道自己的分寸,所以,對於阿竹則是無比尊敬,而美桂對於高家也是盡心盡力,從不為己,以後也是贏得高家上下的尊崇。所以,兩個好女人通力合作反而撐起了高小豪的半邊天,讓小毫從此無後顧之憂。 寶雲對於新進門的媽,並沒有叫他媽,而是稱呼她阿桂,其實,主要是美桂的年紀並沒有大她很多歲,叫媽未免奇怪。美桂對於名稱倒是不在乎,大家能夠相處才是重要。 而寶雲小學也快畢業了,小豪的工作始終都是欠缺一個得力的助手,最重要的是要能認識字,要是能識字,就不會發生阿方那件事了!所以,小豪打算寶雲小學畢業後就開始讓她在家裡幫忙。 小學畢業,寶雲也將要進入另一個人生旅程… |
<十一>
寶雲畢業後,小豪就先安排她去學習「帳法」,寶雲開始學習「草清抄日清,日清抄總簿」「原、收、出、存」,簡單的說就是現在的簿記中,日記簿做紀錄,再過到分類帳,原、收、出、存則是期初、收入、支出、期末的簡稱。有了這些再加上算盤,寶雲基本已具有會計的能力。 不久,她開始就幫阿爸管帳,小豪的事業開始也逐漸進入軌道。人都是這樣,每當一切都開始順利時,總是會有一陣命運的逆風!就在這個時候,高豪病倒了! 高豪的身體一向非常強健,不過,他就愛吃辣,也不知是不是這個原因,漸漸的不知何時,他也愛吃熱騰騰的東西。 「阿爸,你要的熱湯,阿竹已經幫你熱好了!」小豪告訴他阿爸。高豪興沖沖的舀了一碗,喝了一口: 「這根本是冷吱吱啊」 阿竹登時愣住了,這湯,剛剛是滾的耶!然而,大家都忽略高豪的異常了。沒多久,高豪幾乎無法下嚥,只要吃什麼就會吐什麼,根本無法入口。看大夫也不見好轉,有人說這個病就是人家所說的「過食」,就這樣,高豪過世了… 出殯那天,因為高小豪的名望,整個葬禮風風光光,村莊上各個有名望的人都來了!小豪和阿竹、美桂盡力的招呼他們,一直忙到送上山頭。 一天的忙碌,到了晚上,小豪一個人,蹲坐在後門的門口,夜深人靜,四下無人,他靜靜地想著阿爸的一生,從深坑一直到瑞穗,一路上阿爸總是支持他,想到他,眼淚撲簌簌地掉了下來,悲慟不已。 生命就是這樣,新的一輩起來了,舊的一輩就凋零,雖然,一直都是如此,然而,有著情感的人們要接受舊的逝去,是要承受多大的悲傷?寶雲看著阿公的逝去,這也是他人生所面對的第一次喪失親人,未來還有更多的人生還在等待她去學習! |
<十二> 高豪的逝去,讓小豪常常憂傷不已,往往夜深人靜之時,觸及往事,小豪總是老淚縱橫,悲傷不能自己!可能是因為這個關係,有一天,小豪突然眼睛一陣劇痛,數日一直不見好轉。家中趕緊把他送到花蓮港市區找太平眼科去看診,到了診所,兩眼已經腫脹如牛眼,無法視物。醫師診斷後,說是急性青光眼,而且,這裡設備不足,介紹送去台北的塚原病院醫治。台北是個大都市,只是美桂一個人陪伴小豪只怕還不夠,於是,決定寶雲也跟著一起去!當時從花蓮港到台北,交通非常不便!一大早出門,到台北就到黃昏了,趕緊到塚原病院檢查,確定了是急性青光眼,不用開刀,不過要用煙薰治療,前後可能要住院一個月。 原先擔心人生地不熟,不過,既然住進了院,一切就放心了。在病院裡,美桂當然是負責看護,寶雲則是負責拿藥,塚原病院就在新公園附近,交通算是方便,台北太平町七丁目還好有一個親戚,所以,有時候要煮藥,寶雲就搭公車往返。那天,寶雲煮好了藥要搭公車回病院,親戚臨行關切地交代: 「東西要記得帶,可別忘了!」 寶雲笑著說:「一卡香爐顧一個神主牌!不可能會忘記的啦!」 但是,事情還是發生了!寶雲在下了公車才發現一把雨傘給留在公車上!才回頭公車已經走遠了。無奈地,先把要拿去病院,再回頭去坐公車回總站,所幸,雨傘給找回來了!人啊!凡事總不能太靠勢,寶雲後來常常這樣告誡後輩晚生。 在病院的這段期間,晚飯很早就會吃飽,剩下的時間就是寶雲自由活動的時間,寶雲常常和同醫住院病房的家屬,住在宜蘭一個叫做阿容的同齡女孩一起去太平町附近玩。那天晚上,寶雲又和阿容一起出去玩,這次聽說附近有一個不思議館(就是現在的鬼屋)遊樂園,所以決定要來個刺激一點的,然而,女孩子畢竟是女孩子,進去之後就被裡面栩栩如生的一些妖魔鬼怪給嚇壞了!那天晚上她一個人去上廁所,突然,一陣風把門給砰然關上,她嚇得趕緊從廁所跑回病房,美桂看她一臉驚恐,就問她 「你是怎麼了?」 寶雲說:「剛剛一陣風突然把門給關上,很大聲呢!」 美桂哈哈大笑地說:「妳啊!誰教你這麼沒膽還跑去看不思議館,這下子嚇到了吧!」 寶雲自己想也覺得好笑。就這樣,小豪的眼睛日有起色,一個月後終於痊癒,三人也就結束這趟台北的醫病之旅。 |
<十三> 台北的大都市的確是讓寶雲大開眼界,視野也不再如以前,彷彿突然間開闊起來!常常向阿嬤述說著這一趟台北之行!當然,鍾綢以前就是住在台北的深坑,但那已經是很遙遠的過去了,以前的故鄉已經是他鄉了,然而,鍾綢卻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去走走,這次寶雲的台北行讓她更加深了這個想法!然而,那個時候是1941年的十二月,整個世界已經是戰雲密佈,美國和日本的關係異常的緊張,戰爭隨時一觸即發!然而,鍾綢還是帶著寶雲上了一趟台北! 這次因為純粹是去玩,所以,沒有任何壓力,可以輕鬆的到處去玩。第一站當然是鍾綢最想回去的深坑!一路上鍾綢向寶雲述說著過去深坑的一切: 「妳就是在這裡出世的!以前的日子很艱苦啊!」 然而,對寶雲而言,那都是很遙遠的故事了! 「妳在這裡一直住到五歲,我們才搬到水尾去!」 這個時候,鍾綢看到了一個老鄰居, 「這不是豪嫂嗎?好久不見妳了!聽說妳搬到後山去了!豪哥還好吧!」 「是我啊!我頭家前些時候過身了!」 「是喔!」鄰居十分惋惜的回答著。 鍾綢也趁此打聽高豪以前的好朋友鄭阿榮的近況,果然,鄭阿榮比高豪更早就已離開人世,真的是景物依舊,而人事已非,等到老一輩的凋零,新的一代就再也不會記得這裏的點點滴滴。 離開深坑,祖孫兩人就到台北市區去遊玩,鍾綢打算買一塊絲絨的布料給寶雲:「買一塊絲絨的布回去做衣服,要嗎?」在那個物質缺乏的年代,絲絨是在水尾很少見的東西。 寶雲則是說:「以後再買吧!不急」 然而,隔天,十二月八日,整個台北街頭巷尾都在討論,大東亞戰爭爆發了!日本聯合艦隊偷襲真珠灣。鍾綢原本是要帶寶雲多玩幾天,然而,聽說台北可能會被美國爆擊,鍾綢不得已只好提前回家。臨行前,寶雲又想要那塊絲絨布料:「阿嬤,我想要絲絨布料。」 「上次說要買給妳,妳說以後再買,現在明早就要坐車了,怎麼去買?」 鍾綢幾經考慮,還是放棄了:「算了!還是下次吧!」 寶雲這次台北行就是很可惜沒有買到絲絨布料! |
<十四> 時間我們先往前移兩年,因為有件事情忘了提一下,首先是寶雲的弟弟,之前我們只說了他的出生,忘了提及他的名字,他叫作高鯨,另外,是在戰爭爆發前兩年,高家又增加了一個新成員,鄭竹最後又生了一個女兒,名字叫高梅子,後面還會說他們的故事。大東亞戰爭爆發後,高小豪的生意受了很大的影響!因為,從現在開始所有物資都受到管制,所有物資都是實施配給。以稻米而言,如果工作是重度勞動,那麼米的配給就多,反之就少,不只是米,很多物資都是!結果,小豪的店變成了物資分配所,已經沒有自由買賣了,而寶雲的工作也就變的可有可無。 不過,因為小豪的地方名望甚高,所以,就被推舉為村裡的保正,這是個吃力不討好的工作,連戰時的公共工作都要保正來負責調派人手!因為小豪不會說日文,所以,這個工作就落在寶雲身上。常常寶雲要孤身一個人去洽公,正所謂「青暝的不怕槍」,別的人碰到日本人都會緊張,寶雲卻都能態度自若,增加了很多社會經驗。 那一年冬天,日本人又給這個村裡分派工作,是要修整道路,小豪叫寶雲代替他去做監工。天氣非常寒冷,又加上下雨,很多人都是穿著蓑衣去上工,這時候發生了一件事,因為很寒冷,所以中間休息時,有人在路邊生起火來,怕冷的就可以過去烤火。有個人就是太冷了,簑衣也沒脫就靠過去烤火,結果離火太近,把簑衣給點燃了!那個人嚇了一跳,趕緊去脫蓑衣,偏偏人一緊張,把打結給扯拉成死結,更加難脫。旁邊的人趕緊上前幫忙,有人打火,有人幫忙脫衣,一陣手忙腳亂終於把簑衣脫下來,解除危機。那個人臉色鐵青,這時候大家突然一陣大笑,寶雲也是跟著一起笑,這是他當時幫阿爸做公工的一段花絮。 寶雲留在水尾的意義已經不大了,所以,她想外出去工作,於是,去同小豪說去:「阿爸,我想去花蓮港找工作去,這裡沒什麼我可以做的了。」 小豪當然是贊成:「妳可以順便和弟弟一起租房子住,妳弟弟也要讀高等科(相當於現在初中)」 高鯨當時也正好小學畢業,想到花蓮港去讀高等科,兩人的確可以互相照顧,於是,事情就這樣決定,最捨不得的就是阿嬤鍾綢,寶雲自小就和阿嬤睡在一起,阿嬤也最疼愛她,如今要去外地工作,她當然是最難捨。 「要記得常回家,阿嬤都等妳啊!」 「我知道,我會常回來!放心!」寶雲當然也捨不得離開家。 然而,既然決定了,就得去試試,不可知的未來現在在花蓮港等著她! |
<十五> 花蓮港這個地方,寶雲是來過很多次,不過,那也僅是匆匆的過客,從來沒有居住的打算,誰知道,這次的居住之後,以後她會嫁來這裡,之後一直住下來呢?因為是第一次打算居住,寶雲先來花蓮熟悉一下。為了工作的需要,她首先要做幾件上班用的洋裝,所以,她去找了一個洋服訂做的店,人家介紹一間叫做「菫」(日文sumire)洋服店說是手藝不錯。於是,她去了那裡訂做,很意外的是去了幾次,竟然和店主妹藍梅成了莫逆之交!藍梅得知寶雲正在找出租的房子,便說:「妳就先和我一起住,這段時間妳去找房子,等到找到了,妳再搬出去!」起先寶雲是百般推辭,但是拗不過藍梅的好意,也就答應了,就這樣住到寶雲於福住通租到一個房子,這才搬出去,本來寶雲想多少給一些費用,但是,藍梅堅持不收,這才作罷。寶雲住所有了著落便把弟弟高鯨接了過來,而他很快也找到一份工作,是在納入組合上班,納入組合有點類似現代的農會,農人在還沒收成之前,先向他們貸款,等到收成之後,再用收成的錢來償還貸款,寶雲的工作就是類似會計性質。 高鯨也開始就讀高等科,寶雲白天上班一直到日落黃昏才回來,高鯨在下課後寶雲回來之前,如果有空就會去海邊幫忙牽罟,也就是幫忙愚夫把魚網拉上來,通常這樣幫忙漁夫會把捕捉到的魚分一些給幫忙牽罟的人,高鯨也因此常常帶著幾條魚回來:「姊桑,我今天又分到這幾條魚!」高鯨喜不自勝地把魚舉起來!有時候寶雲比較晚回家,高鯨也會先做一些簡單飯菜等姐姐回家一起吃。可能是家庭因素的合諧,高家的手足從來不曾爭吵,感情一直都是很融洽! 假日的時候,寶雲要不就是和藍梅與及另一個好友張彩環三人一起逛大街(三人因為說話嘰嘰喳喳,於是有人戲稱是麻雀三人組),要不然寶雲就是回水尾去幫家裡整理帳務。那一晚又是在水車整理帳務到很晚,一旁是美貴在旁邊幫忙著,一切都弄好,寶雲要離開水車往上走到鍾綢的住處(鍾綢一直疼惜這個孫女,所以一直都和寶雲一起睡),夜色昏暗,水邊常常有寶雲最怕的蛇出沒,美桂這時候都會幫寶雲提著燈籠走過那條黑暗的小路,在路上,美桂說: 「妳阿爸常常念著妳,在外地要常回家,尤其是現在,不知戰爭要到何時結束!」 「我知道」 「現在比較擔心妳弟弟,以往家中獨子是不用當兵,只是不知高等科畢業之後是否還會這樣」美桂擔心地說著。 「到時候再說吧!」 的確,在戰爭的時候,一切都變的很難說,個人只是時代洪流下的小水滴,誰也無法改變什麼,只是,寶雲在這樣亂世更加了解家人彼此的重要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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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在花蓮港工作的這段時間,寶雲就如其他少女一樣,工作之外,就是和其他兩隻麻雀一起看電影,她就是這時候看了李香蘭和長谷川一夫的「支那の夜」(中國之夜)以及李香蘭的「サヨンの鐘」(莎韻之鐘),她也在這時候喜愛一些日本影星,例如田中娟代、原節子。這些都成了他少女時代難忘的回憶。除了花蓮港外,她就是在水尾幫忙家裡。一如往常的假日,寶雲回到她熟悉的水尾,這段回家幫忙的日子,她認識了一位從花蓮港調到這裡的一位日本老師,中島文彌。他是九州鹿兒島人,本來在花蓮港教小學,因為調派,現在常常在寶雲這裡領配給品,漸漸才熟悉起來。中島師母的刺繡手工不錯,寶雲有空也會跟師母學些縫縫補補的技巧。花蓮港真的很小,沒有人知道寶雲的先生正是中島的學生! 大東亞戰爭仍然在持續著,而日本這邊的狀況似乎不太妙,感覺上戰場的軍人年齡越來越小。那天去上班的途中,看到一輛軍車,載著一車的飛機士,年紀只有十七八歲,各個都非常年輕帥氣,聽附近的人說他們都是正在受訓的「特攻隊」!想到這個寶雲就會一陣心驚,因為弟弟高鯨也已經從學校畢業了,現在在家中,萬一被調去當兵,阿爸怎麼受得了? 然而,時局一點也沒有好轉,已經有風聲,花蓮港快要受到盟軍的爆擊。水尾的一個遠房親戚,他剛好來花蓮港做公工,順道來看寶雲。 「聽說外地已經有發生爆擊了,看來大都市已經不安全了,明天我要回水尾,要不要一起回去?」 寶雲還在猶豫,說:「應該不會這麼快吧!我想還是在花蓮工作看看」 親戚就直說了:「都跟妳說了妳還不相信!我不管了,明天下午兩點的火車,看妳要不要一起回去,妳不回去我也不管妳了」 那天晚上,寶雲一直在考慮到底要不要回去?一個晚上,輾轉反側。 |
<十七> 寶雲經過一晚的考慮,想想還是聽從親戚的話先回水尾再說,那天一早就起床,把要帶的東西先收拾好,中午吃過午飯,一陣子之後,便開始出發到田埔車站。果然,局勢開始已經混亂,很多人開始往鄉下走,寶雲也開始擔心起來了。走到了千石(現在的主力里一帶),就被青年軍給攔下來:「妳要去哪裡?」那個人大聲喝道。 「我是要去瑞穗。」寶雲回答著。 「現在兵荒馬亂,花蓮港市區正是需要年輕人幫忙,妳怎麼可以跑去瑞穗?」於是,那個青年軍堅持不讓寶雲通過。 寶雲無奈,只好先離開,然後想:「既然大路無法過去,那從小路走總可以吧!」 寶雲掉過頭來,改從小路去車站,到達車站時候,兩點的火車早已開走了,只好等下一班,而下一般要等到傍晚五點才有,寶雲無奈只好就在車站等。可能寶雲今天的運氣較差,這個時候,偏偏碰上美國飛機來轟炸!警報聲響起,車站的人一片慌亂,大家都往防空洞去躲藏,寶雲因為對這附近不是很熟悉,結果大家都躲定他才看到防空洞的位置。她正打算過去時,先來的人怕寶雲來會把飛機引過來,大叫:「妳別來喔!要死妳一個人死,不要過來牽連我們!」 寶雲是個古意人,也就不敢過去,只好就地找掩護,躲在樹的下面,照理本來是很害怕的,可是,她的好奇心壓過她的恐懼,於是,偷偷抬起頭來往上看。只看到上空的爆擊機三架三架一個編隊,往下俯衝掃射機槍,兩道火光在飛機上閃爍,接著地面便是兩排整齊的彈痕沿著直線往前走。砰!砰!砰!夾雜著巨大的爆炸聲,寶雲慢慢感覺會害怕了。一大群的飛機在田埔車站上空恣意肆虐,然後才漸漸離開,寶雲等到飛機都走了,這才回過神,映在眼前的是滿目瘡痍的車站。 寶雲向車站走去,一路上都是受傷哀號的人,寶雲看到一個懷有身孕的婦人,子彈貫穿她的腹部,滿地都是血,因為下肢失血,她躺臥著一直哀號:「唉喲,我的腳好麻啊!哪個好心人幫我按摩一下!」然而,都沒有人過去。 寶雲心驚膽跳地等著下一班火車,終於坐上五點回瑞穗的火車,到了車站就看到阿嬤鍾綢逢人就很著急地問:「妳有看到我們家撿仔(台語kyoa,寶雲小時候生過一場大病,阿嬤說她的命是撿來的,所以小名就叫撿仔)麼?」 「阿嬤!我在這裡啊!」 鍾綢看到寶雲,高興地哭了。 隔天,聽說溪口被爆擊的更厲害,死了更多的人,寶雲算是很幸運。 然而,弟弟高鯨卻在這時收到徵召入伍當兵的通知。 |
<十八>
高鯨還是入伍去了,當然,這個時候已經是日本到處與盟軍玉碎的階段,而這時候入伍豈不是有去無回?所以,這對高小豪無疑是晴天霹靂的打擊!寶雲在這個時候特別陪伴在阿爸的身邊安慰他,不過,這時候反而是么妹高梅子最能扮演這個角色。 高梅子是鄭竹最後生的女孩,長的圓圓滾滾,十分可愛。小豪高齡得女就別說他多麼疼她,隨然已經快五歲,不過因為有點胖所以有些份量。但是小豪在家時仍然是常常背著她,哄著她。 「白鷺鷥車糞箕,車到溪仔墘,跋一倒,抾著二先錢。 一先儉起來好過年,一先買餅送大姨。」 不一會兒,小豪就會氣喘吁吁,「好了,好了,阿爸要休息一下」 而從高鯨入伍後,小豪雖然揹著梅子,不過,口中則會喃喃自語: 「ume(梅的日本話)會常常在阿爸身邊,不會離開阿爸」說著說著,小豪眼睛就會濕潤起來。 「阿爸,你別煩惱,弟弟會沒事的」寶雲也只能如此勸慰阿爸,但是,是否真會順利平安,老實說,她也不知道。只是,家中氣氛已經不同以往,聽說高鯨的兵種是駕駛單人潛水艦,可能會做如魚雷的自殺攻擊,果如此,則如何是好? 這個時候,美桂因為一直沒有生,所以,她也抱了一個女孩來繼承自己的姓氏,取名劉金珠。算是家族中值得高興的事情。 當時的花蓮港市區已經是盟軍轟炸目標,市區的居民為了躲避危險,大部分都會疏開(台語如此說,就是疏散的意思)到鄉下,最常去的地方是拔辣莊(就是現在的富源)。有時,寶雲來這裡處理家中的事情,結果,常常在這裡碰到從花蓮港逃難到這裡的朋友!在這裡吃的是比較麻煩,畢竟這是戰時,而這裡還是鄉下。 「局勢看來不太好,聽說美國人都打到琉球,沖繩還玉碎呢!」有寶雲的朋友如此說。 「看來日本快要輸了」也有朋友如此說。 終於最後時刻到了,1945年八月十四日,日本天皇「玉音放送」發布「終戰詔書」。寶雲是在收音機上聽到的 「朕深鑑於世界大勢及帝國之現狀,欲採取非常之措施,收拾時局。茲告爾等臣民:朕已飭令帝國政府通告美、英、支、 蘇四國,願受諾其共同宣言。」........... |
<十九> 那一年的夏天,原本年號是昭和二十年,但從此之後就改成民國三十四年!對於日本人而言,他們的心情是非常沉重,而對台灣人而言則是憂喜參半,喜的是如廣播放送所說是重回祖國懷抱,憂的是又是一個不確定的時代來臨,日本人走了,再來又會是什麼呢?對於小豪來說,日本人戰敗,真正值得高興的就是高鯨終於能夠回家了!一家人又能夠在一起,小豪最大的心願也只是如此。這段日子開始,有些機關開始教授國語: 「請抽菸!」 「我沒抽!」 有時候都可在人多的地方聽到這種念國語的聲音,而寶雲小時候讀的小學連早上升旗都開始唱起國歌 「三民主義,吾黨所宗…」 高梅子天天耳濡目染,她雖還沒上學,每天早上升旗的時候,她也會跟著引吭高歌,唱起國歌, 「一心一德,貫徹始終!」 她唱的非常開心! 但是,卻在一個星期五,她突然病倒了。 病勢來的又凶又急,就是一直發高燒,高燒不退,小豪急忙叫寶雲去找醫師來看,可是,日本人醫師他們自認是戰敗國,所以,什麼都不想管,出診更不用說了。結果,醫術好的醫師都找沒有,只好找在診所實習的台灣人來幫梅子打針,來的人只能說試試看了。 梅子還是持續高燒,她開始胡亂說話,還唱起了熟悉的國歌。 「三民主義,吾黨所宗…」 一直撐到下個星期一,梅子還是走了。 小豪傷心欲絕!高鯨還沒回來,梅子卻先走了。 「我的孩子啊!」 寶雲也是很心疼這個么妹,才五歲而已就這樣走了。然而,命運是誰也無法去對抗,只能去承受。 因為小孩太小,所以就只是草草釘個木盒子送去埋葬,想到這裡,小豪更是萬般地不捨。 梅子去世不久,高鯨終於回來了。他說本來過些時候就要駕駛單人潛水艦出擊了!還好日本宣佈無條件投降,要不然後果不堪設想。他的命算是撿到了! 昭和二十年,不,應該說民國三十四年,寶雲喪失一個妹妹。 |
<二十> 台灣光復了,國民政府來接收,很多人滿懷期待地去歡迎接收人員,不過,上岸的唐山軍隊看來外表服裝不如預期,聽人家說他們有人沒見過水龍頭,以為買個水龍頭往牆上一插,打開就有水出來。而各地的治安也還沒有很好,所以,各地都有組織地方的保安隊,自己維持地方的治安。而在這個不是很安定的時刻,竟然有人來像寶雲提親!小豪為了梅子的事情一直不是很快樂,現在有人來提親,他當然是非常高興。不過,對方的人品總是得先打聽清楚,畢竟這是關係自己女兒的終身幸福。 寶雲當然是聽從阿爸的話,自己倒是沒啥意見,只是,對方到底是誰?原來,對象名字是李乾瀾,寶雲只是很納悶,這個人是怎麼認識我的?原來寶雲上班的地方和李乾瀾有業務上的往來,所以,李乾瀾注意到了寶雲,然而,寶雲卻是不知道。 小豪有拜託熟識的人去打聽一下李乾瀾,回來得到的消息是,他是住在花蓮港的稻住通,他的父親原來是鐵路局工作,但是已經退休,現在從事水果買賣並且在車站販賣部賣東西,算來是個老實生意人,而李乾瀾則是在機關上班。基本上是不錯的。小豪是同意這門親事了!所以,後來對方派沒人來提親時,小豪答應了。 鍾綢就非常捨不得,最疼愛的孫女就要出嫁了,以後無法在自己身邊,出嫁的前一個星期起,鍾綢就會很早起床,坐在寶雲的床邊,一直端詳著這個心愛的孫女,到她起床為止。寶雲也知道要和阿嬤分離,也是十分不捨。 就在婚禮之前幾天,寶雲後悔了,她告訴阿爸。 「阿爸,這門親事還是把它回掉吧!弟弟妹妹年紀還那麼小,我嫁了家裡沒幫手,或者過幾年再說。」 小豪當然是一切聽女兒的意思,於是告訴了媒人,這時,媒人卻說:「對方所有一切都準備好了,現在說不結婚了,那要怎麼辦?」 寶雲就是太善良而不懂得去拒絕,如果她拒絕了,那麼她就會有一個全然不同的人生,然而,她還是選擇答應了,這可能就是冥冥中注定的命運,就這樣,寶雲在光復後結婚了。 |
<二十一> 寶雲的夫家是這樣的,公公李耀明是在宜蘭出生,他的父親原來是討海人,後來發生意外,李耀明五歲就沒有父親了,只剩下他和纏足的母親相依為命。也因此,李耀明侍母非常孝順,因為他很小就要負擔家計,所以,十幾歲開始在外工作,曾經在派出所做雜役,要送公文值班什麼的,十幾歲小孩還是很怕黑,有一次半夜值班,路過派出所馬房(日據時代,日本警察有飼養馬匹)聽到馬的嘶鳴聲音,非常害怕,一路狂奔一路哭,所以,自小就是這樣苦過來。後來在鐵路局工作,一直做到退休,靠著他與鐵路局不錯的關係,頂下了車站販賣部,在販賣部賣東西,自己家裡也做水果批發,也請一些師傅做油麵賣。李耀明的牽手,也就是寶雲婆婆則是個非常精明幹練的女性,但是,卻是非常慈愛的母親,很可惜的是他和李耀明都沒有生育,在此情形下,他們夫婦便領養了一男一女,男的就是寶雲的丈夫-李乾瀾,女的名字是李月娥。李乾瀾是在公家機關上班,而寶雲的小姑,李月娥則在鐵路局的販賣部幫忙。 寶雲剛入家門,一切都非常陌生,當然,有時非常想念瑞穗,很想回家。然而,那個時代的媳婦,有個俗話說「想回娘家得擲有杯才可以!」。但是,也沒有辦法,畢竟不是自己如此,大家都是這個樣子,做媳婦的還是得認份,這也是為什麼等她做人家的婆婆時,她都盡量給媳婦們自由,因為,她是過來人啊! 寶雲有時候也會在車站販賣部幫忙,但是,光是買菜和煮個三餐就把她忙的手足無措。只要有時間,她還是會去幫忙的。 車站,是個人來人網站時駐足的地方,販賣部則是提供人們偶而必須的零食,或者一時來不及買的伴手禮。在光復的初期,日本人回去了,而國民政府接收台灣,有一個來自福州的鐵路警察叫做沈柏圭,因為他隻身來台所以常常以車站為家,因為常常都在車站執勤,於是和李耀明成為了好朋友,他尊稱李耀明伯父,而和李乾瀾也是無所不談。 一個動盪的時代,也發生一件令人動容的故事,時間是在民國三十六年… |
寫得好細膩的文章,頗有鄉土文學美,內容讀來,味道很道地;作者真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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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光復之後國民政府來台接收後,外省人和台灣人的摩擦日漸嚴重,終於在民國三十六年二月二十八號那天全面爆發。當時,整個反「阿山仔」(對外省人的稱呼)的情緒也慢慢延燒到花蓮來,原本戰後平靜的情緒整個被撩撥起來。沈柏圭是個福州人,本來還是照常地在車站執勤,不過,仇視的眼光加諸在他身上,他也慢慢覺得外出對他而言不見得安全。不過,李耀明早就已經注意到了,於是,他對沈柏圭說:「沈仔,現在本省人和外省人處不好,在台北事情已經鬧的很大了,你一個人在外不太安全,還是先躲到我家來,暫時別外出!」 「阿伯,這樣不好意思!」沈柏圭起先覺得很不好意思,但是,李耀明說的也是事實,對於阿伯的好意,他接受了。於是,在本省人對阿山仔喊打的那段時間,沈柏圭都住在李耀明家裡,沒有在外露面,一直到風聲逐漸平息,他才離開李家,沈柏圭總算度過了危機。 而四月清明節也快到了,李乾瀾之前在外地出差,李耀明是很重視祭祖,於是很早就要他提前回家,準備掃墓事宜。李乾瀾回家之後,不知是何原因,半夜一群士兵槍上刺刀到李家抓人。 碰!碰!碰!半夜吵雜的撞門聲把寶雲夫婦吵醒。寶雲很納悶究竟發生什麼事? 「我們奉派帶李乾瀾回去問話!」帶頭士兵如此說。 原來四月起,國民政府開始逮捕有任何嫌疑的台灣人,李乾瀾就這樣莫名奇妙地被帶走!李耀明和寶雲都非常著急,但是要拜託誰去說明此事?這時,李耀明想到沈柏圭,畢竟外省人對外省人比較好說話,而且,李乾瀾的清白沈柏圭不是最清楚? 沈柏圭得知後馬上到看守所去探個虛實,如果有誤會,他也可馬上說個清楚,終於在沈柏圭奔走下,一星期之後李乾瀾安然被釋放。 「還好有沈仔的幫忙,否則後果不堪設想,許柳枝的兒子許錫謙和鳳林張七郎醫師就這樣沒了!」 「沒有阿伯你們的幫忙,我也是後果難測!」 「你們兩人都沒有兄弟,這次能互相幫忙,不如兩人就結為拜把兄弟如何?」李耀明如此提議。 而他們兩人也同意如此!就這樣兩人換帖結為兄弟。 二二八的陰影逐漸消散,民國三十八年,動盪的時局讓蔣介石退守台灣,之後,便是台灣的國民政府戒嚴時代來臨,寶雲就像當初的高豪一樣,面對著未可知的未來人生。 有人的生平如大河一樣波瀾壯闊,有的人的一生則是如一條靜靜流動的小河,但是,波瀾壯闊的畢竟是少數,大多數是如寶雲一樣,她們也有自己的人生故事,只是是有如靜靜流動的小河,而寶雲則是後山一條靜靜流動的小河,如此而已。 全文完 |
哇,好文就這樣完了,好想再看下去!
感謝 猜大~ |
就醬:on_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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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看了個大缸就好,難道可以加油添醋?:on_47:那是要身歷其境痛徹心肺感人肺腑,發而為文驚天動地震撼人心的啦:on_65::on_65::on_65: 後山一條靜靜流動的小河,如此而已。喜歡畫龍點睛似的極簡短文:on_53::on_53::on_53: 柴怪:on_12::on_12::on_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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