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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unoneti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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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 冤家

  嚴渡神色不變,頗能沉得住氣,他微微躬身,態度仍極恭順:“首座不必動怒,我們是就事論事,理性為重,感性為副,何況眼前就教於首座的問題,關係著全幫盛衰,眾家兄弟將來安身立命的大計,更甚者,恐怕還牽連著無數條人命,尚請首座冷靜思考,切莫因情感之昧,壞了大局!”
  谷唳魂深深吸了口氣,將大氅往肩上斜搭,語調也緩和了些:“老嚴,國有國法,幫有幫規,到現在為止,老爺子仍是‘大虎頭會’的龍頭把子,他的話,他的意志,即代表了‘大虎頭會’的規律,老爺子在中風以後,便立下遺囑,決定大少主端木子厚繼承當家的,並親令我於適當時機將組合信物‘火雲符令’面交大少主,如今老爺子大限已近,才責令我立即趕往‘妙香山’先遞信物,再迎回大少主準備傳位,你們這批人卻竟陽奉陰違,暗生異心,妄圖廢除大少主,另立二少主接掌門戶,這不是明著要叛幫抗令、明著要篡位奪權麼?大逆不道,莫此為甚,叫我與你們一起同流合污,我是萬萬不能!”
  先陪上一聲笑,嚴渡才慢條斯理的道:“自古以來,爭江山便不合講傳規,論情義,首座,榮華富貴是現實的東西,是看得見摸得到的快意,情感道統只能掛在嘴皮子上吆喝,可是半文錢不值,人能端靠情感道統過活麼?再說老爺子中風以後才立下遺囑,那時老爺子怕已神智不清,思維不明了,因此麼,只可稱作亂命,亂命之下,所屬得以下受,組合裡除了老爺子地位最為崇高,次而就算二夫人及二當家了,由他們作主取消亂命,再頒新諭,誰曰不當?首座若是執意不從,那才叫叛幫抗令,才叫大逆不道!”
  嚴渡這一張嘴果然厲害,翻雲覆雨、上天下海全讓他一個人用兩片皮包涵了,谷唳魂一轉眼竟由原告打成了被告,可恨的是對方一番歪理謬論,聽上去尚且振振有詞,黑白混淆之處,說得就和真的一樣,還好他深悉內情,換了個不明就裡的人,這一聞言之下,他姓谷的豈不成了別具用心、混水摸魚的角兒啦?
  居然還能微微一笑,谷唳魂竟是出奇的平靜:“老嚴,你前面一段話,算是實話,後面這一段,就是睜著眼胡扯了,你我都知道這是謊言,老爺子雖然中風癱瘓,只是行動不便,腦筋卻清明細密如舊,他一點也不迷糊、一點也不懵懂,他甚至比以前更要反應敏銳,你們瞞著他搞這些名堂,以為老爺子不知道?就是因為他太明白,才有這些果斷的措施,不叫你們陰謀得逞;老嚴,忠心為主是我們江湖幫口兄弟的起碼條件,連這一樁都做不到,再要往下混,怕就難了……”
  嚴度無動於衷的道:“成者為主,敗者為寇,這也是千古不變的定律,如果我們成就了大事,首座,不怕我們不能揚眉吐氣,威震八方,那時節,首座你要往下混才叫難了;我今天且不與首座在這個無謂的題目上爭議 老實說,我們的觀念看法南轅北轍,就算爭議上三十年亦無法歸納一致,我只想在實際形勢上對首座有以勸告……”谷唳魂厭倦的道:“你提出的那些個好處,我沒有興趣,我也不想再聽!”
  額頭上的青筋浮起,嚴渡用一聲笑來散火:“首座,那麼,‘大虎頭會’的碼頭進益,分你一半如何?甚至連同願意跟你的人你都可以帶走,換一個稱呼,你擁有的就是‘大虎頭會’的半壁江山!”
  谷唳魂哧哧笑道:“奇怪了,我哪來的這麼沉的份量、這麼高的身價?老嚴,你們把我姓谷的枉抬了,我僅僅掌管‘大虎頭會’的一旗而已,各位實在無須如此看重,你們想幹什麼盡可自便,犯不著來籠絡我這個二流角色!”
  嚴渡的喉嚨籲籲有聲,宛如拉起風箱:“這個條件,你,你還不接受?”
  谷唳魂容顏倏冷,生硬的道:“‘大虎頭會’的人力財資,‘大虎頭會’的聲望基業,是屬於老爺子,是屬於全幫萬眾所有,不是你們一小撮人可以當作私產瓜分的,老嚴,你為何物?竟敢以組合的完整來與我談斤論兩,以幫口的存亡來圖謀貪欲?要行賄,你還不夠那個資格!”沉默了一下,嚴渡蕭索的道:“看樣子,首座,我們是談不攏了?”谷唳魂淡漠的道:“你早該知道會是這樣的結論,要是談得攏,前一兩年就談攏了,何須拖到現在?以前的我是我,如今的我仍是我,所以,你們不會在我身上有任何收穫!”抬頭看天,嚴渡似在數著夜空中的點點星芒,語調十分遺憾:“首座,我總算盡了心力,對得起你了……”谷唳魂凜烈的道:“我不領情!”一直在旁邊不曾插嘴的席雙慧,這時起了一聲幽幽的輕嘆:“人間世上,還真少見這樣固執又剛烈的漢子,不愛錢,不要勢,執著的卻是那虛無飄渺的情義,這是傻、是痴,抑或叫我們重溫了血性的鐵香?”
  覺得話不對頭,嚴渡冷峻的道:“席姑娘 ”席雙慧陰鬱的笑笑:“不必多疑,嚴堂主,我只是說出我心中的感受而已,想到的說出來,就不會悶得慌,銀子我仍是要的,谷唳魂看得透,我還看不透!”
  嚴渡重重說道:“你能想到銀子,那就好!”
  席雙慧灑脫的揚子揚眉梢,不再說話。
  谷唳魂深深的看了這位外貌清麗脫俗的少女一眼,心中不禁有著惋惜,就憑這麼一個氣質馨雅,舉止端淑的姑娘,竟也側身江湖,與污淖同染,實在糟塌了上天賦予她的諸多美好條件,如果她不是混在這齷齪骯髒的環境裡,盡有其幸福的一面,盡有其綺麗的未來,而她似乎頗具見地,靈慧自生,如此蘭質冰心,卻偏偏與虎狼為伍,藉刁梟廝合,也不知是境遇所逼,還是甘於淪逐此道。
  重棗般的面孔已經僵凝成一片殺氣,嚴渡以一種令人皮膚起疙瘩的冰冷語聲道:“首座,事情既然不能以談判解決,接著來的決斷方式相信首座必然心裡有數,形勢所逼,不得不採取極端手段,尚祈首座包涵 ”谷唳魂穩峙如山,形色不變:“不必多做解釋,嚴渡,這一套程式我比你更要熟悉,只不過,動手的人如果僅有你們二位,恐怕二位成功的希望並不很大。”
  嚴渡陰鷙的笑笑:
  “首座向來知道,我很少做沒有把握的事,打沒有把握的仗……”目光四轉,谷唳魂看到的卻只是一片黑暗,一片迷漾著魅異氣氛的黑暗;他鎮定如恆,絲毫不顯緊張:“我並沒有發現什麼,但我相信你會預做安排;老嚴,假如你們確定能在此地攔截我,便很可能事先布下伏兵 ”嚴渡頷首道:“首座的推測十分合理,明白的說,也十分正確,我們兩個自己估估份量,怕壓不過首座的虎威,不得已,只有多找幾個人幫場,冒犯之處,還請首座惠加怒宥。”
  谷唳魂道:“你像是極有把握,十捏八攥了?”
  嚴渡坦白的道:“此去‘妙香山’,距離已經越來越近,大少主在山上隱居習武的所在又極為幽密,更有老癲和尚那個兇僧護衛著,我們搜山也不是,與兇僧廝殺亦有顧忌,最簡單的方法莫過於攔阻首座前往,首座接近‘妙香山’一步,我們將來的困難便大一分,所以,必須掌握這益見稀少的機會,將首座留置下來!”
  谷唳魂道:“或是當場格殺!”
  嚴渡笑得非常難看的道:“首座英明 福禍無門,唯人自招,首座現在答應妥協,時猶未晚。”
  冷叱一聲,谷唳魂道:“決不可能的事,就無須徒費口舌了;老嚴,你會算計,會出點子,我亦不是個白痴,越近‘妙香山’,我的戒心越高,咱們彼此間的想法正好相偌,你們打譜對付我,我更隨時隨地防著你們,天下沒有泰山篤定的買賣,你與我,全隔著十捏八攥遠著呢……”嚴渡輕拂衣袖,故作從容的道:
  “首座的勇武機敏,我們向來深知,亦極欽服,但就如首座所言,目前誰也不敢斷論成敗,唯求盡力施為罷了;‘妙香山’似近實遠,還望首座珍重。”谷唳魂笑了:“你倒會替我洩氣,老嚴,你也一起上麼?”
  面頰的肌肉驟然抽動,嚴渡肅穆的道:“組合尚存,形勢未裂,首座仍是我嚴某的上司,嚴某不敢造次。”
  谷唳魂尖刻的道:“一朝壁壘分明,對峙成局,大約你就毫不顧慮要以血刃相向了,老嚴,你早已祈盼著這一天來臨,是麼?”
  嚴渡緩緩的道:“若到那時,自又是另一種說法,然而首座倫執至此,我實在不敢想像是否還有我嚴某唐突的機會!”
  哈哈一笑,谷唳魂大聲道:“你個陰著損人,唇箭舌槍的下作東西,也罷,老嚴,不用在嘴皮子上表功夫,咱們玩真的,叫你那些伙計侍候著啦!”
  嚴渡卻並不急切動手,他正色道:“在雙方交鋒之前,我還有一件事請教首座,務盼首座以實情相示。”
  心裡立刻想到嚴渡要問的可能是什麼事,谷唳魂表面上卻流露著一片疑惑:
  “且說來聽聽,難得也有你想不透的事。”
  輕咳幾聲,嚴渡道:“首座曾經蒙受毒傷,這毒傷,不知是誰給首座治癒的?”
  手指指天,谷唳魂笑得詭異:“就算老天爺給我治的吧,你沒聽說過這麼一句話 吉人自有天相?”
  嘴唇扁陷下去,嚴渡強忍著心頭憤怒:“首座是不肯見告了?”
  谷唳魂輕描淡寫的道:“老實說,我講的乃是真情,這亦是一個極為尋常,所謂天道循環,善惡有報的古舊故事 我受了毒傷以後,暈臥田野,巧遇一位精解百毒的異人路過,經他將我救起,悉心診治下藥,終將毒性祛除,我也就痊癒如常,活蹦亂跳橡現在一樣了……”吸了口氣,嚴渡又道:“那麼,‘毒樵子’潘白、‘鬼娃子’楊小妙二人又何在?”
  臉上浮起驚訝的神情,谷唳魂道:“這兩個天打雷劈、陰險狡詐的邪蓋王八,不是你雇來向我下毒的兇手麼?我恨不能拎住二人出來,啃他們的骨,吃他們的肉,你居然問我他們人在哪裡?我若是知曉他們身在何處,早就把這一對雜碎生吞活剝了,豈能留著兩個人自在消遙?老嚴,你倒是告訴我,以你的臆測他們如今會藏在哪個鱉洞裡?”
  嚴渡生硬的道:“首座大概又在編排故事,一個古舊的故事,假如首座認為我會相信這個故事,未免就太天真了。”
  眯著眼,谷唳魂道:“你認為我講的不是實情,老嚴,則你肯定的實情又是什麼?”
  嚴渡冷著聲道:“我們判斷替你解毒的人,亦就是向你下毒的人 潘白與楊小妙;他們在你的脅迫之下不得不俯首聽命,然後,你殺了他們並加以掩埋,這就是你為什麼中毒而後痊癒,潘白和楊小妙又失去蹤跡的原因!”
  谷唳魂閒閒的道:“老嚴,你的聯想力越來越豐富了,我請問你,在我突出金八刀他們的重圍之後,已是精疲力竭,強弩之末,又如何再去脅迫姓潘的及姓楊的?我好不容易撿回這條老命,豈有繞回頭再冒風險的道理?”
  嚴渡深沉的道:“首座,你正會這樣做,你的個性剛強,為人果斷,有著異於常人的韌勁與耐力,在那生死相關的一刻,你能極快的而且明確的為生命的延續做下最佳的選擇,我承認那樣的選擇在過程上十分艱苦,行動上頗為凶險,但你不會遲疑,你會即決即行,因為那是你活下去的唯一途徑,首座,顯然你又做對了!”
  谷唳魂聳聳肩道:“沒有錯,我又做對了,吃我們這行飯的,可經不起失誤,有時候,哪怕只是一個小小的差異,也足以付出嚴酷的代價,我自來很小心,很謹慎,你是知道我的,我極少犯錯,所以我還能活到現在……”嚴渡緊迫的道:
  “如此,你是承認我的推測正確了?”
  這是個好機會,谷唳魂心想,便大發慈悲,放那潘白及楊小妙一馬吧,姓嚴的已經替這兩位仁兄的下落做成定論,鋪排好了結局,自己又何樂不來上一段順水人情,送佛索性送上天?他故意僵默了一會,才口氣牽強的道:“也罷,算是你猜對了,老嚴,我不得不贊你一句,這幾年來,有關量事度人方面,你是大有長進啦!”
  高帽子人人愛戴,妙在不落痕跡,才能叫人歡心;嚴渡自是暗中得意,表面上卻一派凜然:“怎麼比,還是比首座差上一頭 再請問,你把他二人的屍骸棄置何處?”
  谷唳魂道:“你問這個幹啥?莫非是想找回這兩付臭皮囊盛殮厚葬,再給他們做一場招魂法事?嚴渡搖頭道:”這兩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廢物,其生其死本無足論,然則他們的確切結果卻需有佐證,俾便上報,首座了解,我對任何事物的衍變必有交待!骯揉 晷πΓ骸八的閿諧   閌竊椒 諧  耍煥涎希 馱誚鳶說端 薔嚴 業乃 塚 笸酚幸黃 鉸筒惴澹 憧芍 濫歉齙胤劍俊?
  尋思著,嚴渡道:“大略的位置我曉得……”谷唳魂接道:“那裡有一座形似笠帽的山峰,上頭長滿雜木林子,就在後山腰的斷崖下,你可以找到潘白及楊小妙的遺屍,不過,怕已發爛發臭了!”
  山的形狀,大多如同笠帽,都是一盤上尖的格局,而且,哪座山上不長雜木林子?可是經谷唳魂言詞上這麼一描述,嚴渡不免有了錯覺,認為乃是一座外貌特殊的山峰,尋找起來自則不難,重要的是,他相信谷唳魂沒有欺騙他的必要,這兩個人的死活,對谷唳魂而言,實在不關痛癢,更何況谷唳魂有足夠的理由宰殺他們!
  拱一拱手,嚴渡道:“多謝首座明示,一旦找著那兩具屍體,這段公案即可了結,也免得有人閒言閒語,批評我們對那些跑腿當差的朋友過於漠不關心,連個生死都不問不聞……”谷唳魂語含諷刺的道:“找著屍體以後,你就算有了交待,大可振振有詞的對外放出言語,人是我姓谷的所殺,屍是我姓谷的所棄,一推六二五之餘,這筆帳又記在我頭上啦!”嚴渡一本正經的道:“這可也是實話,首座。”谷唳魂感慨的道:“只可憐那兩位替人賣命的伙計,為了萬把兩萬銀子的區區之數,就白白把那後半輩子賠上了,人命真不值錢哪!”
  面孔微揚,嚴渡形色冷峻的道:“天下有許多種人,便也分了許多種層次,有的人是天生高高在上,發號施令的主子,有些人便天生是供效驅使、勞碌奔波的奴才,像潘白和楊小妙這類角兒,能利用自不必客氣,他們亦正好賴此賺幾文糊口維生,各取所需,沒有什麼不對,辦不成事反送了命,那是他們本事不濟,活該如此,難得首座這般悲天憫人,倒是頗出我的意料。”
  谷唳魂注視著嚴渡,十分平靜的道:“很好,老嚴,闖道混世,尤其像我們專在黑路上討生活的朋友,原該心硬血冷才對,這一項上,你比我可不遑多讓;現在你的問題業已得到解答,你這項特長,大概就要發揮在我身上了?”
  退後一步,嚴渡又微微躬身:“冒犯首座,勢非得己,不是我不予首座有所圜轉,而是首座固執成見,不肯賞臉,事到如今,除了深感遺憾,實已無話可說……”谷唳魂一笑道:“各為其主,各行其義,你也無須客氣了。”
  不待嚴渡再有表示,谷唳魂扭頭衝著席雙慧揚起一邊眉毛:“交鋒之前,還有一事請教席姑娘,尚煩能以明示。”
  席雙慧大方的道:“谷壯士亦無須客氣,有什麼話,儘管直說,但凡我能夠回答的,便一定詳細回陳。”
  谷唳魂道:“請問你們何以能夠隨我蹤跡而來?你們是用什麼法子綴著我的?”
  席雙慧嫣然一笑:“我料想谷壯士待要問的也是這一樁事,其實說穿了並沒有什麼玄虛,只是一種味覺與嗅覺方面的延伸利用而已說著,她瞅了嚴渡一眼,嚴渡點了點頭:”但說無妨。“席雙慧接著道:“就在那棵榆樹之下,我靠近同你交談的當兒,隨著指甲輕彈,一小撮麝香未兒已經沾到你的衣衫上,那是一種特別調治的麝香的粉末,只有極淡的一點灰白色,而且幾乎無味,不過呢,人的嗅覺雖然不易聞到,這種特製的麝香粉末對於一種名叫‘循香貍’的稀罕小野獸卻有著奇異及強烈的吸引力,但是有風吹拂的地方,它就能聞到這股香味,從而循香趨往,百無一失;你走後不久,我們便放出這只‘循香貍’隨後跟蹤,更搶到了你的前面 谷壯士,聽起來並不神秘吧?”
  谷唳魂怔了一會,才道:“這樣說來,你們並沒有真正去過那‘百善塔’?”
  席雙慧又掩唇笑了:“你行走的方向不是往‘百善塔’,我們為什麼要去?”
  咽了口唾沫,谷唳魂喃喃的道:“天下之大,還真多稀奇古怪的事物,這一陣子,又偏偏叫我遇上了兩遭,簡直匪夷所思,豈有此理!”
  席雙慧形色裡帶著幾分同情:“不在一門,就難知奧妙,隔行有如隔山,這點小手法、小玩意,並算不了什麼,如果有興趣、有師承,稍加研習,必有心得,甚至觸類旁通,翻新花樣,另創奇巧妙用,谷壯士藝業超群,卻對此類旁門左道略欠涉獵,當然是不明其特性所在……”谷唳魂苦笑道:“如今想要見識,卻又為時已晚,既然吃你們堵上,除了拼命,也只剩拼命了!”
  席雙慧道:“很抱歉使得谷壯士落入這樣艱困的境遇中,正如谷壯士所言,各為其主,各行其義,這裡面,要講是非就不容易了……”谷唳魂坦率的道:
  “我不怪你,席姑娘,人總要依照各種不同的路數與方式生活下去,此中自有沿傳,或有苦衷,而敵對者亦並非全屬面目可憎、見而生厭之輩,有的仇家,還蠻親切可愛的呢,譬如你。”席雙慧輕聲道:“谷壯士高看,多謝了。”一側,嚴渡冷冰冰的道:“你可不要上他的道,席姑娘,我們首座就有這個能耐,任憑他嘴裡說得如糖似蜜,慈祥和藹,一朝動起手來,卻端往要命的地方做,半點余路不留,若是你以為他對你另眼相看而心存僥倖,那就是你可悲了!”席雙慧恬靜的道:“我還不致於天真到這個程度,嚴堂主,你放心好了。”谷唳魂不禁笑了起來:“老嚴,到底是多少年的老弟兄,你可真了解我呀!”
  嘆了口氣,嚴渡道:“我說過,首座,你是個很壞的敵人,我們都不願與你對立為敵,可是你……欸,頑石不點頭,又叫我們怎麼辦?”
  谷唳魂道:“你已經知道怎麼辦,而且也準備怎麼辦了,不是麼?”
  嚴渡默然片刻,才雙手合拍,發出三聲清脆的擊掌聲,當第三聲響落,從橋底陰暗處,兩邊林影下,靜如鬼魅般出現了六條人影,他們的行動那麼輕悄,身形如此幽忽,就宛若自空氣中凝形,由冥府中冒升,明明是人,卻不帶絲毫人味,六個人當地一站,竟泛著鬼氣森森。
  谷唳魂瞇著雙眼,朝這六位不速之客逐一打量,乖乖,居然是一樣的六個瘦高挑,一樣的長馬臉,一樣的死眉死眼,更穿著一樣的灰褐色麻衣,設若每個人手裡塞上一根哭喪棒,再戴上一頂‘對我生財’的尖頂帽,不用再打扮,便活脫六個如假包換的白無常現世 真他娘的,陽間居然也有這等的稀罕貨!
  搖搖頭,谷唳魂道:“如果不是我的膽量大,信心強,這一下還真不知到了哪個世界啦,老嚴,你好本事,竟吃你蒐羅到這麼一票牛頭馬面!”
  嚴渡卻一派肅穆的道:“首座,我一旦說出這六位朋友的出身來歷,恐怕你就不會覺得好笑了;川邊有一座‘九幽山’,山上有個‘陰泉洞’,洞裡住著一些苦行參玄,與幽冥通靈的修士,知道他們的人都稱呼他們是‘兩界行者’,現在首座你看到的六位,就是‘兩界行者’中的領導人 ‘六生長老’。”
  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及什麼場合,谷唳魂似乎聽說過這“兩界行者”及“六生長老”的事蹟,但卻相當模糊,記不清確了,因此他不但仍然笑得出,還笑得十分有趣:“像這種苦行參玄,溝通兩界的修士,你又是怎麼請來的?老嚴,莫非你也給他們大把銀子,拿白花花的錢財去炫惑他們的黑眼珠?”
  嚴渡正色道:“不,他們不要錢,以他們道行之高,修悟之深,早已不須用金錢來墊襯生活,他們甚至少食人間煙火,一缸水,一枚果,即是長壽延年的根本。”
  又笑了笑,谷唳魂道:“看樣子這幾位倒真似長壽延年的德性,不過既能溝通陰陽,腳踏兩世,長不長壽不大要緊,至多橫跨一步,早下幽冥早投胎,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啦!”
  嚴渡竟略顯緊張之態:“首座,你休要觸怒他們六位長老,否則與你大有不便!”
  谷唳魂道:“這六個牛頭馬面在此亮相,十有十成是衝著我來的,原本便沒安好心,觸怒他們與否對我而言並無兩樣,橫豎他們是饒我不得,我不先講幾名熊話叫他六位難受難受,自己都覺得委屈!”
  嚴渡沉緩的道:“首座話是不錯,然而首座卻忽略了一點 ”谷唳魂道:
  “哪一點?”
  乾咳一聲,嚴渡道:“一個人有許多種死法,要一個人的命也有各般不同的手段,假如看得順眼,命便要得乾脆,看不順眼,殊多折磨,這一生一死之間,分個痛快與不痛快,首座,其中差別可大著哩!”
  谷唳魂聳了聳肩:“好歹一條命,哪來這麼些講究?照你的說法,設若這六個鬼氣陰森的東西看我不順眼,就會在取命之前橫施凌辱?”
  不等嚴渡回答,靠在拱橋左側的一位麻衣朋友,已極冷極冷卻吐字清晰圓正的出了聲:“你說對了,谷唳魂,我們正打算如此。”
  谷唳魂淡淡的望著對方,淡淡的道:“兩界行者也好,六生長老亦罷,總該有個名姓,好朋友,且報個萬兒過來聽聽。”
  那個瘦長枯黃的面孔上展現的是一種毫無情趣的索落,一種不見天日的灰槁,聲音宛如裹在一層寒冰裡,宛如來自另一個遙渺的世界:“我的法號叫‘生玄’,你高興的話,可以稱呼我生玄長老,你若不高興,叫我生玄也沒關係。”
  谷唳魂道:“你其實並不在乎我叫你什麼,因為在你的想法裡,任憑我如何稱呼,也稱呼不了多久啦,生玄,你是這麼想的吧?”
  生玄沒有馬上回答,他仰起臉,對著夜空中的點點疏星凝視,仿佛在等候穹幽深處的某一項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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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 善緣

  谷魂可不管生玄是否自穹幽深處得到什麼啟示,他自有他個人一慣的行事法則 雙刃斧的藍芒如電,一閃之下,已斬向生玄的咽喉!
  仰首上望的生玄,好像能藉空氣的波動與銳勁的流旋感觸到攻勢發起的角度,他驀然吸一口氣,人已浮空而起,卻在浮起的剎那身形暴轉,左手揮處,寒光似雪,就宛若炸開一團冰球般,無限晶瑩透亮,揮灑而下!
  所謂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生玄的回應不但疾厲威猛,更且渾圓無瑕,如同一種本能的反射般,那等自然而順暢,不落執意展示的痕跡 谷唳魂明白,這他娘的“兩界行者”,果然不是省油之燈,眼前可算碰上麻煩了。
  一個大側滾,谷唳魂斜掠七步,生玄的身形立時硬生生的扭轉向谷唳魂騰走的方位,抬手處,又是冷焰飛卷,破空似嘯。
  生玄的手中,不曾握著雷神的鳴杵,電母的光鏡,他手裡,只是一個拂塵,一個銀絲蓬散,分如針雨,聚似團雲的閃亮拂塵,然則這只拂塵經過他的運用,就完全不像個拂塵了,仿佛是一道奔騰的瀑布,一陣泛著星輝的狂 、一條凝形的匹鏈!
  谷唳魂不再移動躲避,當拂塵宛如芒矢,帶著閃耀的寒光襲來,他黑色的大氅突然掄旋,雙刃斧抖起一片斜映的弦弧,像是殘月待沉,而殘月猶在人們的眸瞳中浮現,斧刃卻極其怪異的自相反的角度猝出,生玄身形急起,“呱”聲暴響,一角麻衣已隨著一溜血水揚飛!
  於是,其他五位“兩界行者”便毫不猶豫的一齊圍上,五個人也和生玄一樣,各使一只銀華璀燦的拂塵,這五只拂塵合在一道,那等威力,就委實夠瞧的了。
  生玄受了點傷,他不但不氣不惱,不吭不哼,表情之冷漠僵木,好似沒這麼回事一般,那飄舞的麻絮、濺散的鮮血,如同是發生在另一個人的身上。
  “六生長老”這並肩子圍殺,谷唳魂頓時感到壓力驟增,招架不易,六只如雲如雨、如 如濤的銀絲拂塵,配合得嚴密緊湊,涓滴不漏,于一波又一波的輪番揮展,交相掩護下,布成了一面天羅地網,羅網裡銳風縱橫,勁力尖削,銀絲蓬收之間,只要挨上一記,便包管皮開肉綻,像撞上了鐵刺蝟!
  谷唳魂在狹窄的空隙內做著快速卻幅度極小的動作,他的雙刃斧彈斬翻閃,往往一個招式就有幾十段過程,看上去簡單的一次身法,卻由許多細碎的扭曲轉折所組合,只有這樣,他才能間不容髮的閃過對方的凌厲攻勢,才能十分艱苦的適度反擊!
  在旁冷眼觀戰的席雙慧,竟沒來由的感到一陣憂淒,一陣真正牽腸掛肚的憂淒,她雖然儘量掩隱住自己的情緒,但眼角眉梢,卻仍有絲絲如怨如晦的黯惜神色映現,嚴渡精明老辣,自是看在目中,不覺心裡頓生警惕,有意拿話點上一點:
  “這一遭,席姑娘,我們的谷首座怕是撞正大板,在劫難逃了,人沒有一輩子都拔頭籌的,尤其不懂察色觀風、明辨利害的人,倒霉就益發快啦,你說是也不是?”
  席雙慧笑得相當勉強;“沒有錯,嚴堂主若是立下這一大功,將來事成之日。
  還怕不英雄列榜、披彩掛紅?再待到江山篤定,論功行賞,堂主的風光自更不凡了!”
  嘿嘿一笑,嚴渡皮肉不動的道:“好說好說,這就譬如抬轎子,這轎子麼,是要大夥來抬的,抬得起,都有好處,若是有人心懷異念,昧於私已情感的喜惡,一朝翻了轎,那後果就有瞧的 。”
  明知嚴渡是別有所指,別有所喻,席雙慧卻故做不解,順著話把往下溜:
  “大勢如此,誰都看得清楚,人往高處爬嘛,有哪一個會迷了心竅、攀著個扶不起的阿鬥?這邊的轎子,我們是抬到底了。”
  嚴渡正想再說什麼,鬥場中卻已突然起了變化 意外又殘酷的變化。
  在“六生長老”圍攻下的谷唳魂,終於使出了搏命的招術來求存,他非常明白要求保命的訣竅首在敢於冒死捨命,此刻,他正是豁上一死,不要命了;迎上三只卷來的拂塵,順著那蓬飛的銀絲翻滾,儘管仍有又起的絲絡刺肉入肌,他恍同不覺,身形驀彈下,雙刃斧揮掠似來自遠古的流光,“呱”的一聲削掉了一位長老的大好頭顱,當鮮血隨著那顆頭顱標起的一剎,纏在他身上的另兩個拂塵已怪蛇般收緊,拂塵的絲芒銳利若刃,立時割開了谷唳魂的肌膚,縱橫出數十條細微的血痕!
  谷唳魂忍受著那種尖銳如火炙般的痛苦,大側斜,在快不可言的去勢中連人帶斧又撞進了第二個長老的懷裡,把這位長老直撞出尋丈之外,在一片血雨噴灑下一頭栽落橋底!
  於是,背後銀輝暴現,一個拂塵須芒蓬張怒豎,宛如一束鋼刺也似扎進谷唳魂的肋下,他半聲不吭,原地迴旋,雙刃斧藍焰閃動,這個握著拂塵的手臂便與它的主人分了家,而藉著這股旋轉的強猛力道,谷唳魂隨斧勢的衝帶撲出兩丈,再一騰躥,人已隱入黑暗之中。
  驚魂甫定的嚴渡,不禁又急又怒、連頭皮都似發了炸,他狂喝一聲,拔腿便追,一邊扯起喉嚨廝聲大叫:“不能放他逃走,各位長老,萬萬不能再讓他逃掉了哇……”“六生長老”還剩下三個半,那半個亦是右臂齊肩削落,血似泉湧,眼看著已是奄奄一息,迴天乏術了,活著的三位長老一字排跪在地下,口中喃喃一致的不知在念道些什麼經咒,他們個個面目肅穆冷峻,隨著經咒的腔調起伏比劃著各種手式,光景似在超渡新魂,過界陰陽,只是氣氛詭異有股子說不出的森怖意味。
  當然,這些位長老不曾響應嚴渡的呼喚,協同前去追殺谷唳魂,他們好像全忘了先前的搏命情景,忘了造成如此慘烈結果的仇家,他們只是專心一意的原地進行他們的獨特儀式,其他的事,似乎都不關緊要了。
  席雙慧在抿著嘴笑,偷偷的笑,卻是笑得發自內心,笑得好開朗、好舒暢。
  追出一段路的嚴渡,又垂頭喪氣的繞了回來,不知他是沒追上還是不敢一個人放單去追,總之是空手而回,他目定定的瞧著三位進行儀式中的長老,臉孔上有一股想要掩遮又不能全然掩遮的悻悻之情。
  破曉時分。
  東方的天際,透出了一抹濛濛的慘白,秋風蕭索,很冷。
  谷唳魂盤膝坐在這道荒田田坎上搭建的小茅棚裡,小茅棚頂露天光,四壁有隙,卻是要比全無遮蓋的空山曠野受用得多;他上身打著赤膊,展現著他古銅色的結實肌肉,以及,呃,肌肉上條條交錯的傷口。
  那一條一條的傷痕非常細窄,但切入的深度卻夠嗆,左肋下更是血糊糊的一團,由於拂塵的尖絲成束戳刺,這一小點一小點原本細微的破孔,便匯集成了一片,看上去竟像拳大的創口,而血不是大量流淌,是慢慢向外沁出,谷唳魂正在用一條泛灰的汗巾沾印傷處,卻是一沾一咧嘴,一印一齔牙。
  似這樣搏命拼殺的日子,他早已過慣過膩了,因此現在的感受就如同往常每一次類似情況下的感受一樣,可以說沒什麼感受,他只是週而復始的做著相同的循環 豁鬥、求生,求生、再豁鬥,幾十年的漫長歲月,大部份叫鮮血塗染,讓鏑鋒炫花了,他已經不記得一般的生活該是個什麼樣子,就算眼前的環境,亦未能再給他任何刺激,日子要怎麼過才算是過日子呢?印象裡,仿佛全是一片灰沉、一片陰鬱……開始自己為自己敷抹金創藥,藥是好藥,抹在身上的滋味卻並不好受,他在想,人還是囫圇的好,哪怕再是破損一絲一隙,亦包管舒坦不起來,天冷,這一陣折騰,倒使他額頭上見了汗。
  一縷淡淡的,若有似無的幽香飄進了鼻管,他先是怔了怔,又向空中用力吸嗅了幾次,他絕對肯定自己身上發不出這樣的香味,那麼 猛然抬頭,茅棚入口處,席雙慧正輕倚在竹扎的門框邊,對著他盈盈淺笑呢。
  一下子腦門上的汗更多了,卻全是冷汗,谷唳魂強持鎮定,身不起、頭不轉,仍然盤坐不動,只拿一雙眼靜靜的望定對方。
  席雙慧笑得十分溫柔,十分親切:“自己在療傷?要不要我幫忙?”
  谷唳魂形容戒惕,腔調生硬:“多謝,我自己應付得了。”眉梢兒一揚,席雙慧又道:“怎麼?看你的樣子,似乎不歡迎我來?”谷魂緩緩的道:“他們呢?
  想又將陣勢排妥了?”席雙慧雙手環叉胸前,似笑非笑的道:“誰是他們、他們是誰?又將什麼陣勢排妥了?谷壯士,你得把話說明白點。”哼了哼,谷唳魂道:
  “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裝孬扮熊不是我這號人物幹的,橫豎豁出去了,大夥不妨湊合著再拼一場,席姑娘,叫他們朝裡衝吧!”
  搖搖頭,席雙慧平淡的道:“沒有‘他們’,谷壯士,來這裡的只有我一個人。”谷唳魂懷疑的道:“我不信!”席雙慧走進小茅棚中,挨著谷唳魂坐下,她兩手抱著膝蓋,以一種頗為悠閒自若的語氣道:“為什麼我要騙你?
  谷壯士,你看我這樣子像是在對你撒謊嗎?“不覺迷惘了,谷唳魂非但覺得迷惘,更且有點心緒紊亂,這是因為席雙慧距離他太過接近的緣故,那陣若有似無的芬芳已轉為濃郁,甚至他可以感受到席雙慧身上散發出來的溫熱,觸及席雙慧呼吸間的幽香,所謂親承芳澤,約莫就是眼下的這等體驗了吧。
  審視著谷唳魂肌膚上的傷痕,席雙慧關注的道:“傷得不算輕,谷壯士,很痛是吧?等擦第二遍藥,用我的這種,我的金創藥效果極好,比一般的同類藥物更見功效……”舐了舐嘴唇,谷唳魂竟顯得微帶吃力的道:“席姑娘,你獨自跟上來,也不怕我對你有不利之舉?”
  席雙慧神態安詳的道:“我當然不怕,你為什麼要對我不利?你一定知道,表面上我們的立場雖說對立,實際的感情上我卻比較同情你們,而且,我並沒有直接傷害你,我也是為了盡我的本份才幫嚴渡他們辦事,你了解這些,就不會記恨於我,我明白,你應該會了解的……”谷唳魂不以為然的道:“幫那群泯滅天良的孽種辦事,正是助紂為虐、為虎作倀,竟托言於盡本份,席姑娘,你在盡的哪門子本份?”
  嘆了口氣,席雙慧道:“我也要生活不是?拿了人家的報酬,如果不替人家賣力,怎麼交待得過去?我所指的盡本份,只是單說這一樁。”
  細細打量著席雙慧,谷唳魂疑惑的道:“你除了會調製各種稀奇古怪的藥物,還有什麼本事?看老嚴的模樣,似乎對你尚稱遷就,老嚴的為人我最清楚不過,他向來是以價量人,沒有點真玩藝的,他絕對不邀不請,尤其不肯花大價錢請,看什麼貨他才開什麼價,聽你口氣,老嚴在你身上頗費了幾文。”
  席雙慧道:“別說得這麼難聽,我是拿本事換錢,卻講什麼在我身上頗費了幾文?
  至於我有些什麼能耐,現在還不到告訴你的時候,總之你是說對了 嚴渡果然是以價量人,有多少真才實學,他才給多少代價,換句話講,有多少利用價值,他才給你多少回報 “谷唳魂笑笑道:“那麼,老嚴是給了你多少回報呀?”
  席雙慧輕描淡寫的道:“比起他要給你的,差得不能以道裡計了,可見你在他心目中的份量有多重!我只是個幫襯角色,同你的價碼相較,小鼻子小眼到今我羞於啟齒啦!”
  谷唳魂聳聳肩:“你客氣,席姑娘。”
  將垂在頰邊的一綹秀髮撩回,席雙慧的表情忽然變得莊嚴:“說真的,谷壯士,你實在是一位了不起的人,我打心底敬佩你。”
  谷唳魂無精打採的道:“敬佩我什麼?一天到晚不是挨刀就是挨槍?敬佩我奔命江湖、吃得上頓不知吃不吃得到下頓?算了吧,我都對我自己煩透了!”
  席雙慧誠懇的道:“不必妄自菲薄,谷壯士,你有你高潔的情操,堅貞的風格,不屈的意志,無畏的勇氣,這些,世人能具有一兩種的已經少之又少了,你卻般般佔全,而最使我驚異的,卻是你竟舍下如此的誘惑,看得破那等的名利富貴……”谷唳魂低籲看道:“人活一生,不該全看在名利富貴上,世間事,也有比名利富貴更重要的,我不用向你說教,簡單一句話,無論做什麼,但問題不愧於心也就是了!”
  席雙慧輕輕的道:“可是那麼一大筆財富,那麼一大筆難以想像、足夠子子孫孫享用不盡的財富,你竟也拋得掉、推得開,真是不可思議一一想想看,有了這些錢,什麼買不到,什麼做不成?等於半壁江山都擁有了……”臉上的神情相當淡漠,谷唳魂冷清的道:“擁有了半壁江山,卻失去了格、昧煞了心、迷走了自我,席姑娘,這半壁江山還有什麼價值,活著又有多少意義?”
  席雙慧道:“所以我才這麼敬佩你,谷壯士,你是個真正的壯士!”
  谷唳魂笑了:
  “我身上的傷還在痛著呢,席姑娘,你一口一聲壯士,卻叫得我心裡發麻,臉上無光,天底下哪有我這種落魄吃癟的壯士?”
  忍不住也笑了,席雙慧道:“勿以成敗論英雄,你是中了圈套,誤入陷阱,才吃了這樣的虧,俗話說得好 雙拳難敵四手,好虎也架不住一群狼呀!”
  谷唳魂想起了什麼,他放低了聲音道:“當我突圍之後,似乎只看見老嚴一個人追過來,你們其餘的幾位怎麼都不動?”
  席雙慧道:“先說我,我是不願動,打心底我就不想去追你,又何苦故作姿態?”
  谷唳魂抹了把臉,道:“那幾位活脫白無常轉世的長老呢?他們沒有追來卻是什麼原因?我可以斷言他們不會和你一樣也是為了看得起我吧?”
  摀著嘴輕笑了,席雙慧道:“這群‘九幽山’的修士,的確是些怪人,他們有其獨異的玄思及與眾不同的奇異教義;他們相信人在瀕臨死亡或甫始斷氣的時候,才是超渡新魂過往彼界的最佳時機,他們認為死亡的辰光拖得越久,魂魄的精氣便將散失越多,所以他們來不及追你,只雇到趕緊替他們喪命的同伴舉行超渡儀式去了……”谷唳魂如釋重負,極感僥倖的道:“幸虧這群半人半鬼似的東西有這麼一套怪庭的信仰,否則我又將狼奔豕突,吃不完,兜著走啦,真叫險!”
  頓了頓,他想到另一個問題:“老嚴呢?他不會懷疑到你的行跡麼?你獨自一個人溜了出來,極可能引起他的猜忌,這老小子一向就是疑心病重!”
  席雙慧從容的道:“我這趟跟上來,就是嚴渡指派的,他叫我務必綴吊上你,且千萬不要打草驚蛇,一旦發現你的蹤跡,立即以信鴿飛報,他會盡速率人趕到……”谷唳魂道:“那你報了消息沒有?”
  席雙慧一瞪眼:“這個問題問得傻,你想我會做這種違背個人意願的事嗎?
  如果我真要與你周旋,豈可能用目前的態度待你?”
  拱拱手,谷唳魂歉然道:“不是不相信你,席姑娘,話說明暸比較好;假如說我們兩個正談得投緣,雙方剛建立起了解和融洽的基礎,氣氛才形美好之際,老嚴竟帶人殺將進來,這卻是多煞風景?”
  席雙慧哼了一聲:“谷壯士,我看你的疑心病也不輕,你同嚴渡,到底是一個堂口出身,連對事情的回應都是一般的章法!”
  又拱了拱手,谷唳魂陪笑道:“得罪得罪,席姑娘,身在江湖,過的是爾虞我詐的日子,舐刀頭血,跨生死界,待要往下活命,便不得不慎重點,久而久之養成習慣,遇上什麼狀況都免不了疑神疑鬼啦!”
  席雙慧模樣帶幾分委屈的道:“也不怪你,都怨我自己招的,早知道你不領情,我就該放了信鴿,叫嚴渡來與你打一場爛仗,死活是你們之間的事,我正好樂得看熱鬧。”
  知道這是氣話,谷唳魂咧著嘴道:“我已賠過不是,道過歉了,席姑娘,殺人不過頭點地,莫非你硬要逼著我在自己身上捅幾刀才能消氣?”
  席雙慧恐怕谷唳魂真個下不了臺來上這麼一招,場面豈不尷尬?她趕忙按住谷唳魂的手背,把語聲放得好柔和:“說著玩的,谷壯士,你可別當了真,你果然自己弄上兩刀,光景就是叫我去跳河了,這樣一來,你於心何忍?再說,沒有了我,往後誰來暗裡幫你呀?”
  那個觸及手背的手好軟好滑好細緻,更似有一縷帶著溫馨的暖流透進肌膚,順著血脈沁入心田,谷唳魂禁不住一陣迷盪、一陣飄釜 幾十年鐵血江湖,也曾有過如此的體驗,然而卻是太長久、太長久的往事了,這樣的況味在這樣並不適宜的環境裡重新咀嚼,他不但覺得奇異和陌生,還有股子不可言喻的怔仲,老了麼?至少在情感的開放上,怕是不算年輕了吧?
  悄悄縮回自的手,席雙慧不知怎的竟有些兒面紅心跳,垂下目光,她掩飾什麼似的提高了聲音:“谷壯士,你怎麼不說話啦?還在怪我惱我?”
  心頭猛的一機伶,谷唳魂趕緊定下神智,收斂意識,邊哈哈笑著:“我的氣量還不至於如此狹窄,再說,該惱的人是你,我賠小心都來不及,哪還敢給了鼻子長了臉?你是找台階叫我下,我要再撐著,就算不識好歹了!”
  席雙慧的欣慰明顯的透自她的雙眸,要使一個鐵錚錚的硬漢說幾句順貼的話,實在是不容易,尤其在他們這種微妙的情形之下,谷唳魂竟能顧著她,讓著她,若是心裡不存幾分意思,成麼?
  谷唳魂感受得到對方情緒上的喜悅,不知怎的,他自己亦興起一股同樣的快意,就像是被人接納後的那種滿足,他奇怪怎麼會有這般的反應,而事實上他卻的確是在回響著席雙慧的脈脈馨柔。
  暗中深深呼吸了幾次,席雙慧故作輕鬆的道:“從昨晚到現在,大概你還餓著肚子,沒吃東西吧?”
  不提還好,席雙慧這一提,谷唳魂禁不住腹飢如鳴,咕嚕嚕的發出響聲來;他幹澀澀的咽了口唾沫,更覺得連嘴裡也泛了酸水:“一點不錯,你要不說,我還不曾想到,只顧著和你搭腔,把這大半天來粒米未進的事竟然忘了,如今經你一提,我才覺得真是餓了,餓得身子發虛,餓得前心貼後牆啦!”
  席雙慧笑道:“哪有真餓得這麼淒慘法兒的?也幸虧我早想到,順便給你帶了點吃食來,否則你可不餓癱了?”
  又咽了口唾沫,谷唳魂有些迫不及待的道:“這敢情好,席姑娘,你不但心細如發、顧慮周詳、更是我的救命活菩薩了!眼下傷倒不覺得痛,五臟廟造反卻受不了,不知你帶來什麼吃的?且先湊合著填下去活命要緊。”
  席雙慧靈巧的站起身來,去到茅棚外打了一轉,回來的時候,手上已多出一個沉甸甸的棉布包裹,包裹透著熱氣,沁著油香,谷唳魂尚沒看清內中包著的食物,業已饞蟲蠢動,垂涎欲滴,急佬佬的模樣宛似能連包著吃食的棉布也一遭吞了。
  將包遞了過去,席雙慧眉梢眼角漾著那樣的愛惜與體恤:“不是什麼好吃的,只有三套驢肉燒餅,外帶五個菜肉大包,是我經過前面鎮上的時候在一家早點鋪裡替你買的,我使棉布裹著保溫,封藏在鞍囊中,約莫還是熱的,你趕緊吃吧。”
  解開棉布裹卷,谷唳魂一邊剝著裡層的油紙,一邊略顯手忙腳亂的道:“人他娘餓急了,便地瓜薯葉也變成無上美味啦,何況還有驢肉燒餅、菜肉大包可吃!
  此情此景,不啻是珍饈佳肴,一等精饌,席姑娘,盛情存心,來日必有補報,你予我點滴、我回你湧泉 ”說著話,他拿起一只碩大雪白、油嫩腴膩的菜肉包子便待往嘴里塞,席雙慧卻突然伸手攔阻,將包子接了過來,不是淺嘗,竟然深深咬了一口,這一口,連皮帶餒都有了,咬過之後,她才將包子交還谷唳魂,閉嘴咀嚼間,兩只水汪汪的大眼睛不住眨動,模樣兒好不逗人。
  谷唳魂自是明白席雙慧先嘗包子的用意,乃是剖白她的誠心,表明她的坦蕩,證實包子裡決無花樣,而動作雖說稍嫌冒昧,其設想之周到,替人替已祛除猜疑之方式,卻叫沒得話說。
  只是三下五除二,谷唳魂已將五只菜肉大包吃下肚裡,三套驢肉燒餅跟著也一掃而光,在他狼吞虎嚥之間,席雙慧坐在對面,以手托腮,非常有興趣更且非常關注的瞧著谷唳魂那副吃相,神態中,頗有幾分新婦侍膳的味道。
  吃飽了,谷唳魂一抹嘴,手撫肚腹而笑:“人活著可真麻煩不是?從早到黑,又要吃喝,又要拉撒,晚上得睏覺,白天要起床,凍不得餓不得,熱不得撐不得,待般般周全,才能往下過日子,欠缺哪一樣也難熬;席姑娘,你看我這一吃飽,不但精神來了,連體氣都旺盛啦,多謝你的美食,好比雪中送炭,令人渾身溫暖。”
  席雙慧倩笑如花:“像是真吃飽了,因為話也多了,谷壯士,想不到你亦有風趣詼諧的一面。”
  谷唳魂輕摸著頷下濃密的胡茬子,道:“偶而鬆快一下,算是這種緊張生活中的些許調劑,不過卻要看在什麼地方、什麼光景之下以及對什麼人才能表露,老實說,我不慣於嘻皮笑臉,插科打諢,大多數的場合,嚴肅與冷酷也算是一種武裝,以我的立場而言,風趣得過了份,就有損威嚴了……”點著頭,席雙慧道:
  “說得也是,我至少亦明白了一點 你還不算討厭我!”
  谷唳魂坦白的道:“別說不討厭,席姑娘,我已經開始逐漸喜歡你了,你是一個有正義感、有良知、而且明辨是非的女人,更難能可貴的是,你不僅具有男子漢的膽識與魄力,尤不失少女的嫵媚同溫柔,雙美齊備,世間罕見!”
  席雙慧兩頰飛紅,形色羞赧,不由得低下頭去:“只是一個江湖上的女混混罷了,看你把我抬舉到哪兒去了?谷壯士,你不覺得言重,我倒難以為情,怎麼樣也承當不起礙…”谷唳魂正色道:“你先前叫我不要妄自菲薄,現在你自己竟妄自菲薄起來了;席姑娘,人活一世,固然庸庸碌碌,大多平凡,唯其庸碌平凡中得見真性,能分正邪,方為不平凡,人與人比,差的就是這一點,而這一線之差,便是天壤之別,世間人,有幾個得逢機緣,闖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所以但憑格節,堅持不昧於心者,即是美德,即是非常人!”
  細細回味著谷唳魂的言談,席雙慧不禁動容道:“今天我才知道,武林中不盡是些粗漢陋夫,亦不盡是些見利忘義之徒,谷壯士,很少有人同我談這些道理,也很少有人在名利之外點明一些立身處世的法則,你的意思我明白,但你若不講,我恐怕連做夢都不會去夢到……”谷唳魂嘆喟一聲:“知道凡事該怎麼做的人太多了,問題是大家往往不肯這麼去做,此中牽連到個人的利害,怯懦的天性,苟安的本質……像嚴渡,就是一個活生生的明證!”
  說到這裡,他突然問道:“席姑娘,你找得到我,是否又是那‘聞香貍’的傑作?”
  席雙慧道。
  “不錯,你身上的餌味,要等三天之後,才能慢慢消散,換句話說,在這個時間之內,只人不超出這畜牲的嗅覺範圍,它都能跟蹤到你!”
  谷唳魂道:“老嚴有沒有另外一頭這玩意?”
  微微一笑,席雙慧道:“放心,僅有我帶的這一只,嚴渡必須要等我的資訊,才知道該到哪兒截你。”
  谷唳魂道:“老嚴為什麼不跟你一起來?這不比幹等消息快當得多?”
  席雙慧道:“他倒是一心一意打譜和我一起綴上來,麻煩出在‘九幽山’那幾位長老身上,六個長老死了三位,按他們的規矩,遺體得連夜送回家鄉封入山窖,一時半刻也耽擱不得,路途這麼遙遠,運送的又是三具屍骸,事情辦起來就不簡單了,加上人家是為了嚴渡的敦請才出山殞命,面子上嚴渡亦不得不陪著敷衍一番,因而難以分身,只好叫我單個兒先打前站……”谷唳魂忍不住笑出聲來:
  “娘的,也叫他老嚴嘗嘗滋味 對了,席姑娘,老嚴是走哪條門路,用什麼條件請來這批牛鬼蛇神的?記得老嚴告訴過我,說這些東西不要財帛?”
  席雙慧頷首道:“不錯,他們不要錢,只要人!”
  怔了怔,谷唳魂疑惑的道:“不要錢,只要人,這又是怎麼說?”
  席雙慧輕緩的道:“像他們這種自稱為‘兩界行者’的修士,有一套極為怪誕玄密的教理,許多稀奇古怪的儀式,無論在思想及行為上,執行起來十分嚴苛,過的生活也非常刻苦清貧,要不是具有特殊的毅力或者身不由己,誰願意去受那等活罪?因之他們教內的人數日少,後接不繼,而他們需要的新血又以童男為主,這就更難了;嚴渡是早先認識其中一個修士,由那人穿針引線,才見到了六生長老,雙方談妥條件,事成之後,由嚴渡奉獻童男五十名,充做他們的生徙,事若不成,折半送上,所以這些原本與世隔絕的怪人才允諾入世相助 “谷唳魂忙問:“席姑娘,你說的事成與否,指的是什麼事?”
  朝谷唳魂努努嘴,席雙慧挑起眉兒:“殺了你或生擒你,是謂事成,殺不了你或擒不住你,是謂事不成,指的就是這檔子事!”
  谷唳魂用力咬了咬牙,不由暗裡賭上了咒:有朝一日,只要被他逮著機會,若不把那嚴渡身上的人肉片下半斤來當場生啖給姓嚴的看,他就不是人生父母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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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 巧遇

  席雙慧不可能以太多的時間與谷唳魂相處,雖然他們彼此內心裡都希望找個理由延岩辰光,卻誰也開不了口,事實上,這亦是一種奢求 形勢所逼,各有重任在身,矛盾的乃是重任所負,竟是敵對的兩個立場;席雙慧要趕著回去編謊交差,谷唳魂更急著朝目的地攆,他們都沒有法子耽擱,雖然他們全想耽擱下來。
  不管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感徵兆,無論它的意識是否允當,將來的展望如何,谷唳魂卻很喜歡他和席雙慧相處之時的感覺,說不上甜蜜,扯不上愛悅,但總是那麼安詳自然、那麼熨貼溫馨,令人心懷開暢,無所戒慮,多少年了,他不曾像這般鬆快過,如沐春風,約莫就是他面對席雙慧那一陣子的觸觸吧?
  再是春風、也難以永沐其中,再是相投,亦免不了因勢分手,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不是?谷唳魂送別了席雙慧,這一會兒,正兼程往前趲趕。
  身上搽著席雙慧的獨門金創藥,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藥性真的有效,谷唳魂不但覺得傷處痛楚大為減輕,體氣精力猶有增長,走起路來,那股子帶勁法,簡直就甭提啦。
  秋日的午後,秋風已經顯得冷峭尖銳,有種砭膚透肌的寒意,谷唳魂緊了緊大氅的披邊,加快了腳步,心裡正衡量著該找匹馬兒代步了,前面道路上蹄聲驟傳,赫然已出現了一乘毛色烏光油亮的駿馬。
  這匹馬高大健壯,腿長腰細,鼻孔渾圓,鬃毛飛揚間奔走起來活脫一朵翩掠的黑雲,通體烏油油的渾黑中就不見一根雜毛,簡直英挺極了,但是,馬兒眼前的情景卻有點兒奇怪 它原本一陣風似的奔跑過來,卻在接近谷唳魂的時候突然換成了小碎步,而且,鞍背上看不到騎士,正面對直望過去,似乎是一乘空騎!
  空騎麼?誰會捨得放棄這麼一匹好馬任其失主浪蕩?谷唳魂偏出兩步,疑惑的再做端詳,這才發現果然不是空騎,只是那鞍上的仁兄完全俯貼在馬背上,雙手垂懸搖晃,人是一動也不動,老遠看去,倒真似不見人影。
  馬兒來到谷唳魂身前,居然緩勢停下,一邊噴鼻一邊輕刨前蹄,竟像遇到故識般的不肯走了,谷唳魂略微猶豫,只好湊將過去,伸手拍著馬頭,目光卻停留在那個騎士臉上,騎士的面孔側扭著,剛好對著谷唳魂;這張臉是張圓敦敦的胖臉,胖人的臉孔大多紅潤豐彩,然而這個胖人卻面色慘白蠟黃,雙眼緊閉,唇角滴血,俯在那裡連一絲最細微的動作都沒有,瞧著就和個死人差不離。
  在谷唳魂眼裡,死人與活人仍然是有區別的,即使是陰陽一線之隔,他也能夠在直覺上感應出來,現在,他認為這個胖子還沒有死,至少,眼前還沒有。
  靠近過去,他非常仔細的試探著對方的呼吸,不錯,是有著極為微弱的鼻息,脈搏亦在跳動,不過跳動得十分零散就是了,有這些跡象,證明胖子尚留在著一口氣在,而人能不能朝下活,差異全在這一口氣哪。
  谷唳魂迅速的考量了片刻,毅然挽起韁繩行向路側的荒地,先尋了處堪可避風的土提,小心翼翼的將馬背上的胖子抱了下來,這一抱,他才知道胖子的體重不輕,雖說是五短身材,卻竟有恁般的份量!
  將胖子平擺在地下,谷唳魂審視著對方的身體,卻找不出外傷來,而胖子如此奄奄一息,顯然是受了極重的內創,只不知是被哪一類功夫所傷。
  呆呆注視著胖子,谷唳魂不禁有些怔忡,武術一門,浩瀚如海,內家功力,更是千奇百怪,效應迥異,各家各派皆有所長,或有獨到之處,或是別創一格,若不明白就裡,便難以下手調治,否則,很可能救人不成,倒往往把人害了;此刻,他正是碰到這種窒礙,有心想幫胖子一把,怕的是幫岔了路,則一番好心變做牛肝肺,豈不冤上了天?
  背著手,他不停的思忖著救人的法子,正在越想越焦急的當口,平躺在那裡的胖子忽然若有似無的呻吟了一聲,嘴唇翕動著,遊絲般吐露出一個字:“水……
  水……”谷唳魂一步搶到馬兒旁邊,將斜掛在馬鞍前端判官頭上的一只羊皮水囊摘了下來,然後,他半跪到胖子身前,左手托起胖子沉甸甸的腦袋,自己用牙齒咬開囊塞,再將囊嘴湊近胖子的口唇,慢慢餵了胖子些許清水。於是,胖子開始喘息起來,肥厚的眼泡顫搐了一會,終於艱澀的撐開了眼睛,所謂撐開,亦僅是那麼一條縫隙而已,他先是茫茫然的望著谷唳魂,好半響,才算恢復了神智,回到了現實,卻又閉上眼,孱弱的喃喃自語:“光景是……我還沒有死……“谷唳魂將胖子的腦袋擱平,淡淡的道:”不錯,你還沒死,但你受的內傷極重,如果不趕快延醫調治,這生與死,也就是跨一步之事,朋友,仍險得很哩!芭腫佑殖粵Φ惱趴  郟  淖 幼毆揉 輳骸襖閒幀  寄   悄憔攘宋遙俊?
  谷唳魂平靜的道:“只能說救了你一半,另一半尚得找個郎中來接手;朋友,你一定明白你自己是被哪一種內家功力所傷,心目中可有求醫的對象或方法?”
  籲了口氣,胖子慘白透黃的面龐上竟浮起一絲得色,他掙扎著道:“不瞞你說……老……老兄……你不止救了我……一半,一朝有你……在場,就等於……
  等於把我救到底啦……天……天可憐見,我,我是命不該絕礙…“谷唳魂不解的道:“此話怎說?我對醫理乃是一竅不通,至多只知曉一點敷治外傷的皮毛而已,你的內創不輕,若是指望我來妙手回春,朋友,你便是把我高看了!”
  胖子努力咧咧嘴巴,算是擠出一抹笑意:“不……不急,老兄,不……急,我這樣說……當……當然有我的……道理在,你放……心,我,我包管你……辦得成這檔事……權充一遭……華陀再生……“谷唳魂有點啼笑皆非的感覺,他搖搖頭,未免憂形於色:“你這腦筋,朋友,沒有什麼不妥吧?人家可曾敲打過你這尊頭?”
  胖子提著氣,微微喘息:“老兄……你無須懷疑……我,我只一解釋,你就會恍然……大悟……我,我中的是一種……十分陰毒的勁力……類似棉掌柔功……
  肌膚未破……而內臟已傷……幸虧我移閃得時,心脈不曾……不曾震斷……保住一口……一口氣在,才能……不死……”谷唳魂忙道:“你慢慢說,我仔細聽,朋友,千萬別急躁,你眼下的光景,可激動不得,要是一下子截了氣,那就不是玩笑的了!”
  胖子依言歇息了一回,等調順了呼吸,才又接著道:“老實說,我本身……
  本身便對歧黃……之術頗為鑽研……如何療傷保元……不是難事,難的只在……
  重創之後……無力施為,但凡有個人……幫我一把,依我的指點……去做,則水到……自然渠成,我,我這條……老命,也就算保篆…了!”
  谷唳魂“哦”了一聲,笑道:“原來是這麼一碼事,我可不是‘恍然大悟’啦?好朋友,看你貌不驚人,氣勢平凡,想不到玩藝卻是不少,行,我就聽你的‘指點’,動手救你一命吧!”
  胖子感激的情懷透自雙瞳,卻事不宜遲的開始發話:“老……老兄,在我的左後腰……腰板帶內,藏有一只青……青瓷小瓶……裡面……裝的是紅色粉末……
  我的內襟暗囊中……另有一個檀木扁匣,匣子裡共有四枚白色膏片,此……此外,坐騎鞍袋裡還有……手指……粗細的一管……老參汁,煩老兄你通……通取出,準備好水……水囊,再去附近……附近荒地間,尋找一種泛青……青的葉梗或嫩苗……無論哪一種都行,只……只要是帶點青綠色的……就能用……”谷唳魂不冉多說,動作迅捷的從胖子所指的幾個所在找出了那些瓶罐扁匣,然後,立即四處找尋那種尚帶著“青綠色”的草樹,時值深秋,萬物蕭索,連他娘天地之間都透著一片灰黃,待要尋得一抹青翠,卻是談何容易?
  這冷的天氣,直找得他一頭大汗,才算在一方石隙深處尋到一株三寸幼苗,也不知是什麼花草樹木,只見嫩生生的青綠中俘現著幾點斑褐,一副弱不禁風的可憐狀,谷唳魂卻沒那麼些悲天憫人的情趣,趕緊一把拔下,走了回來,興沖沖的朝著胖子晃了晃:“可算找著這青綠色的玩意了,他娘一小株野草荒苗,居然難似尋一株靈芝,朋友,時令不對哪,你出的這個題目差一點憋住了我!”
  胖子憔悴的面孔上亦綻開一抹笑顏,他沙啞的道:“多謝……真是多謝……”
  谷唳魂拍著雙手上的泥沙,邊道:“別客套了,咱們得加把勁進行,你說,下一步該怎麼做?”
  艱澀的咽了口唾沫,胖子儘量提高聲音,並保持使語句不致斷落:“把那青瓷小瓶的白色粉末兒棄倒一半……再將琉璃小管中的老參液傾入瓶內,使力搖晃幾下,叫它混合……水囊裡的水也只留一飯碗左右,把檀木匣內的四枚膏片捏碎了融進去……那株青嫩幼苗要先搗爛,一遭兒放入水囊中,記得一樣要用勁搖晃……”谷唳魂依序照辦,一面動作一面問:“你是先服用哪一樁?青瓷瓶裡的藥汁或是水囊中的東西?”
  胖子神氣又見委靡不振,他裹弱的道:“水囊先給我……那株青綠苗子乃是藥引……”谷唳魂業已把幾味藥物調合妥當,他急忙過去托起胖子後頸,將水囊的囊嘴塞進胖子口中,事情到了要命的關頭,別看胖子要死不活的德性,反應卻來得快當,只見他腮頰凹陷,喉頭顫動,竟然長鯨汲水般三兩下子便喝乾了水囊中的藥汁,猶不忘咂了咂嘴,接著示意谷唳魂遞過青瓷水瓶,待瓶口近唇,他只是往上一湊,瓷瓶裡的玩意已“咕嚕”一聲下了他的尊肚,真叫又快又利落。
  讓胖子四平八穩的躺好,谷唳魂抱著雙膝坐在一邊,相當專注的留心著胖子的變化,而沒有多久,變化就來了 胖子慘白蠟黃的面孔開始有了血色,更逐漸轉為紅潤,是一般胖人大都具有的那種紅潤,呼吸也慢慢均勻順暢,胸口的起伏不再急促失常,口鼻之間進氣出氣,甚至像打起 哨,好不自在安詳!
  大概有一個時辰左右,胖子宛如借屍還魂般猛的睜開雙眼,白多黑少卻晶芒閃射的兩小粒黑亮瞳仁骨碌碌轉動數次,上身一挺,乖乖,就如此剽悍的端坐起來,體氣精力之旺朗,仿佛和個沒事人一樣,連谷唳魂同他相比,勁頭都像差了一截!
  胖子坐在那兒,上上下下打量了谷唳魂好一陣,正在谷唳魂懷疑這老小子是否患了失憶症或迷幻病的當口,胖子突兀重重抱拳,聲似洪鐘般開了口:“救命之恩,德比天高,‘土兒遁’玄三冬叩謝了!”
  谷唳魂拱手還禮,若有所思的道:“不敢當 朋友,你莫非就是崆峒‘小七煞’之首,那位擅於鑽牆挖洞、潛地伏土的‘土兒遁’玄三冬?”
  玄三冬哈哈大笑,中氣之足,恰似剛進了大補:“正是在下;想不到寒山僻野出身,不登大雅的小名小號,居然也能傳進中土,入聽尊耳,真叫我玄某人又是榮幸、又是惶恐!”
  榮幸當是不假,惶恐則然未必,玄三冬的形狀自負而又桀驁,充滿了一種剛烈與豪放的英銳之概,別看他五短身材,肥不弄冬,這一打鬼門關繞轉,那股子氣勢,還相當逼人呢。
  谷唳魂笑道:“玄兄大名,我可是仰慕已久,只是無緣識荊,卻怎麼也設想不到,會在這個地方,此等情景之下得與玄兄遭逢,天下何其遼闊,又何其狹小!”
  左手驀然握拳擊向右掌,玄三冬咬牙切齒的道:“老天有眼,叫我遇著貴人,巴巴撿回性命,偏不讓那般子黑肝的殺千刀得逞!他們想暗算我?老子硬能絕處逢生,避兇趨吉,而這一遭活下來,那群王八蛋的樂子就大了,朝後走著瞧,且看誰活得稱心如意!”
  谷唳魂頗有興趣的道:“聽你這一說,玄兄,敢情你這險死還生,是遭了人家暗算?”
  玄三冬恨聲道:“可不是!我姓玄的雖然不是大羅金仙、千手如來,要想明槍對陣的收拾我卻沒有那等容易,至少老子敵不過還跑得過,那些披著人皮卻不幹人事的邪蓋王八知道我不易相與,竟陰著使壞,抽冷子算計我;你想想,老兄,原本是朋友麼,大夥猶湊在一起幹事,怎會料到他們猛古丁來這一手?最令我痛恨的是他們半點餘地不留,一上來就施煞著,擺明暸不要我活命,彼此無怨無仇,那幹雜碎卻毒到這步田地,真正是可忍孰不可忍!”
  谷唳魂道:“既是朋友,又無怨隙,他們為什麼這樣容不得你?難道說你是無心開罪了他們而不自覺?”
  一雙亮灼灼的小眼暴睜,玄三冬憤怒的道:“僅僅是處理事情的意見不同而已,想不到他們就心狠手辣的待拿我這條老命來做結束爭執的手段;人與人之間哪有完全一致的思想觀念?只是彼此作風上有了差異,莫不成就該用命來抵?老兄,這群東西你說有多麼個歹毒!”
  谷唳魂頷首道:“的確是過份了些,但不知玄兄交的這幹朋友都是哪一類朋友?既稱朋友,他們的為人、心性、習慣等玄兄總該有底才對,早防著點,便吃不了這種虧!”
  長長嘆了口氣,玄三冬道:“救命恩人,不啻再生的父母,老兄,對你我也不必隱瞞什麼,好歹全盤托出,亦消一消我心中的鬱恨 道上有個專門以殺人舐血為營生的老雜種,名叫金經魁,又號‘金八刀’,這個人,個知老兄你聽說過沒有?”
  心頭一動,谷唳魂不動聲色的道:“有個耳聞。”
  玄三冬接著道:“金經魁以前和我有過數面之緣,大家認識,卻相交不深,娘的皮,勉強也算做朋友吧;不曉得他從哪裡聽到消息,知道我已從崆峒來到中原,就住在‘榆林鎮’上暫且落戶,這老小子便帶著兩個人找上門來,名為探望,實則和我談一筆生意,要我幫他先去擄劫一個老家夥,然後再去截殺那老家夥的兒子,代價是兩萬銀子,我呢,一來閒著也是閒著,二來手頭上正好不寬,有銀子賺誰曰不宜?何況江湖人撈的就是這種偏財,有理無理,有道無道,一時也管不了那許多,而且幫朋友的忙嘛,兩全其美的事,我亦就一口承諾下來……”谷唳魂專注的問:“姓金的叫你幫他去擄劫什麼人?那人的兒子又是誰?”玄三冬直愣愣的道:“那老不死叫做谷朝旭,六十多近七十的年紀,瘦骨嶙峋的身架子,一把骨頭卻挺硬朗,相貌長得十分威嚴,脾氣更來得個火爆,他娘別看這老小子不會武功,要帶他走還頗費了一番手腳;最討厭的是跟在他身邊的一名僕從,看著不起眼,居然有一身好功夫,那等死纏活賴、拼命三郎似的阻攔法,越加叫人頭痛,到未了,是我們四個一齊動手,才堪堪將那渾東西擺平!”谷唳魂的神色平靜得出奇:“死了?”
  玄三冬腮幫子往上一吊:“橫豎不會動彈了,死沒死我倒沒閒心去管,只那姓谷的老家夥已夠煩人,誰還顧得了其他的零碎角色?當時只在盤算如何解決第二個難題 姓谷的老家夥到手簡單,要對付他那寶貝兒子卻大大的棘手,老兄,你猜他的兒子是何許人?”谷唳魂笑了笑,道:“何許人?”胖胖的臉上流露出一股凜然之氣,玄三冬一伸右手大拇指,端端整整的道:“谷唳魂,盛名 赫的‘大虎頭會’‘黑旗堂’首席堂主,威震天下的‘血手無情’谷唳魂!”聳聳肩,谷唳魂道:“谷唳魂是谷朝旭的獨生兒子,可不是?”一拍手,玄三冬道:“半點不錯,老兄一定聽聞過這號人物吧?”谷唳魂道:“聽說過,只是他這做兒子的不孝,禍延老父,真正罪孽深重,活該打下十八層地獄,受那血池炮烙之苦!”
  雙手連搖,玄三冬忙道:“不對不對,老兄這樣說,可就冤枉那谷唳魂了;姓谷的是條漢子,是個鐵錚錚的忠義之士,他是因為赤心護主,才與組合裡別具異念的另一派弟兄發生了磨擦 奪權奪利的江湖恩怨,說來話長,總之姓谷的沒有錯,而他對他老爹的安置亦頗費心機,不但找了一處山明水秀的隱密所在讓他老爹居住,還派了心腹手下隨侍照應,一個如此忠肝義膽又事親至孝的人,你能說他罪孽深重?他娘因時導勢,姓谷的僅乃走了一步背運罷了,他的所行所為,他老爹還頗引為傲哩!”
  唇角抽搐了一下,谷唳魂仍能笑得出來:“玄兄,那谷唳魂既然將他老父安置得這般隱密,則又是誰人洩底走水,被他的敵對者探悉了內蘊?”
  玄三冬搖頭道:“這一層老金不曾提,我也不會傻到去問;金八刀敲的算盤是先擄劫老谷,再去截殺小谷,如果截殺得了自是上策,但有萬一,則挾老谷迫使小谷就範,亦乃留一手殺手之 ,第一步麼,算是行通了,那第二步尚未開始,我卻險險乎替小谷頂了缸!”
  谷唳魂暗自忖思,這條毒計,恐怕不是金經魁所定,而是嚴渡搞的鬼,然而在他如此縝密的安排下,又是什麼人在什麼方式下獲悉他老父的隱居之處?這一刻他的心緒很煩很亂,不願再去推想,倒是先從玄三冬嘴裡套出點端倪再說
  注視著谷唳魂,玄三冬略顯迷惘的道:“老兄,你臉色不大對勁,是不是我言談中有什麼觸犯之處?”
  做了一次深呼吸,谷唳魂淡淡笑道:“玄兄過慮了,我只是在想,玄兄為什麼沒有進行第二個步驟,以及因何險些替那谷唳魂頂了缸?”
  用力抹了把臉,玄三冬的一腔怒火又被引燃,他憤憤的道:“還不是為了谷朝旭那老頭子;別看他年紀一大把,卻拗執得厲害,一副豁出去的德性,尤其叫人受不了,金八刀在擄持他之後,不但加銬上綁,有時候老頭子罵急了,還待動手用刑,是我他娘看不慣,一再阻止姓金的施暴,我說啦:老金哪,人家兒子和你有仇,做老子的可不曾得罪各位,擄劫人家老子來脅迫兒子,手段上業已有欠光明,如若再對老頭子橫加凌虐,就怎麼說也說不過去了;姓金的對我這種態度,當然是不痛快,頭一兩次我出面勸阻,他還能忍耐著不發作,到末了一遭,谷老頭為了姓金的言詞不敬,當眾立予呵責,姓金的一怒之下,揚手就打,我搶上去攔住了他,雙方免不了又起爭執,更差一點發生衝突,我還以為都是自己人,吵過算完,卻做夢也想不到姓金的已對我興了殺機,便在今天上午,姓金的故意誘我與他講話,沒講上幾句,他那伴當‘太陰掌’池通突然由我背後偷襲,連發三掌之下,我因猝不及防,倒結結實實挨了兩記,在中掌的一剎,我就知道不妙,只覺天旋地轉,雙眼透黑,內腑亦像挪了位般的翻騰著,幸而我這匹寶馬就在不遠,當時也顧不得許多,一頭衝到馬上,沒命的往外狂奔,這一顛一震,人竟暈死過去,要不是遇到你,老兄,我就慘了……”一口氣說到這裡,玄三冬禁不住又帶了喘,圓胖的面孔也漲得通紅;谷唳魂強自忍住內心的憤恨,輕拍著玄三冬肥厚的肩膀:“你的內傷也才剛剛有了起色,千萬激動不得,玄兄,看開點,看淡些,不要氣,只要記,留得青山在,還怕沒柴燒?遲早碰得上,那時有冤報冤,有仇報仇,連本加利一齊結算,豈不強似自己乾嘔?”玄三冬自行調息了一回,待平靜下來之後,方才悻悻的道:“老兄說得是,奈何我不提便罷,只要一提起這檔驢事,我便又惱又恨,你倒評評理,人與人相處,意見不合乃是常情,牙齒與舌頭都有咬著的時候,人的作風更哪來這多的融洽順貼、嚴絲合縫?就為了行事的觀念不同,便下這等毒手,是不是太也冷血、太也狠酷了些?”谷唳魂一笑道:“那是一群野獸,玄兄,野獸只有獸性,怎能以人性相求?”怔了片歇,玄三冬喝了聲彩:”真是一針見血,一言驚醒夢中人!奶奶個熊,那可不正是一群野獸?是人有這麼寡絕無情的麼?怪只怪我認識不清,覺悟太晚,活該受這等窩囊罪!骯揉 昊夯旱牡潰骸靶 鄭 凰閫恚 壞鬩膊煌恚   娜兆櫻  翹終 某焦猓 思腋 四閌裁矗 憒罌煞罨谷思沂裁矗 芤員W 悅  詞搶咸於閱愕撓Τ辛耍 ?

  凝視著谷唳魂好一陣,玄三冬驀地伸出雙手,神色摯誠的道:“說得好,老兄,你這個朋友,我算是交定了 ”握住對方伸來的手,谷唳魂安詳的道:
  “但蒙不棄,就算我高攀玄兄吧。”玄三冬抽回手來,怫然不悅:“這是什麼話?
  老兄是在陰損我麼?”谷唳魂笑道:“喜怒不蘊於內,情緒訴諸顏色,正表示玄兄是直心直腸的爽快人,我生平最願結交這等血性漢子,若有失言之處,亦請玄兄莫怪!”玄三冬立時轉嗔為喜,咧開大嘴道:“這才夠意思,哥倆有誠心,朋友才交得深契,交得長遠,老兄 呃,笑話笑話,弄到現在,竟尚不知老兄尊姓大名,真正失敬之至,老兄的萬兒,還請見示,往後稱呼起來也較方便。”谷唳魂眨眨眼,道:“其實,我的姓名,玄兄早就知道了。”玄三冬微微一愣道:
  “我早就知道了?怪事,我怎會早就知道?”
  谷唳魂道:“沒有錯;我也姓谷,谷公朝旭老爺子,正巧是我家父。”猛的從地下跳將起來,玄三冬張口結舌,兩顆小眼珠子幾乎彈出眼眶:“你你們……
  你是……你是谷 “拱了拱手,谷唳魂從容的道:”在下谷唳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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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章 施計

  目瞪瞪的望著谷唳魂半晌,玄三冬才驟然打了個寒噤,喃喃的道:“還真是讓他說對了,這天下是何其遼闊、又何其狹小?相處在這等形勢下的兩個人,卻竟鬼差神使的碰到一頭,我的佛祖,莫不成果然冥冥之中自有定數?”谷唳魂沉聲道:“是的,冥冥中自有定數,種什麼因,得什麼果,玄兄,你出自善念,照應了家父,老天便叫他的兒子來回報你,良知不泯的人,總會後福無窮!”
  吸了一口氣,玄三冬苦笑道:“谷老兄,你這份修養,可的確到家了,身逢如此大變,居然不驚不慌,和個沒事人一樣,要是換成了我,早他娘坐不穩啦!”
  谷唳魂靜靜的道:“焦躁惱恨,與事無補,反倒誤了大事,其實我何嘗不急不憂?但空自怨嘆,解決不了問題,不如定下心來,籌思因應之策,方是謀求補救的道理。”
  玄三冬有些窘迫的搓著一雙手道:“有關令尊老大人的事,我感到非常抱歉,無論如何,還希望老兄恕過才是……”谷唳魂和悅的道:“我沒有怪你,玄兄,在你與我毫無淵源情份的立場下,你能這樣本諸良心,維持正義,發揮悲天憫人的胸懷,我已是感念不盡,卻怎會如此不識好歹?”
  玄三冬急切的道:“谷老兄,我看咱們行動得快,第一要務,就是先把令尊老大人救出來,否則他們拿老太爺來脅迫你,恐怕掣肘之處甚多!”
  點點頭,谷唳魂道:“他們玩這一手實在是陰毒,我也必須在對方尚未找到我之前搶先相製,要不然,便將難以動彈了!”
  玄三冬道:“那幹王八蛋預定囚禁老太爺的地方,是東去十八里處的‘白石崗’,崗頂向陽的所在有幢石屋,座落僻靜又堅實,正是囚人的理想環境;眼下他們約莫也才抵達,趁機會潛入救人,最是適當不過!”
  谷唳魂道:“玄兄可曾到過‘白石崗’?”
  玄三冬乾笑道:“沒有去過,但既然知道地方,應該不難找,怕就怕他們臨時變卦 ”沉吟著,谷唳魂道:“變卦的可能性不大,金八刀他們在重創於你之後,或許認為你性命不保,或許判斷你危在旦夕,卻決不致想到你會有這麼一段遇合,在這種情形下,他們便沒有放棄原定計劃的必要,我們待留神的乃是對方有些什麼人監守家父?投鼠往往忌器,不能為了要救家父反而害了他老人家!”
  玄三冬道:“臨守老爺子的人,我現在知道的只有三個 金經魁、池通,還有個殺千刀的陶雲峰……”皺皺眉,谷唳魂道:“‘飛燕子’陶雲峰?”
  玄三冬道:“正是這個**養的,生得又瘦又小的一副身架,活脫晾在竹竿上的風乾鴨子,走起路來卻輕飄飄的腳不沾地,像是隨時都能騰雲駕霧浮向他奶奶的南天門去,好個姥姥不親、舅子不愛的德性!”
  谷唳魂慎重的道:“此人號稱‘飛燕子’,輕功之佳,堪為一絕,玄兄,一朝和他遭遇,務必要多加小心,這傢伙不是容易相與的貨!”
  哼了哼,玄三冬道:“除了能蹦能跳,我看他的能耐也有限,娘的,三根筋吊著個脖子,兩枚卵蛋搗個鳥,陰陽怪氣之外,沒什麼驚人之處 ”谷唳魂笑了:“人不可以貌相,玄兄還是謹慎些好;這陶雲峰除了輕功特佳,雙手那一對轉輪刀亦霸道十分,刀隨形動,越見凌厲,別看金經魁一向人五人六,遇著陶雲峰,大概也得讓他一步。”
  玄三冬道:“對這陶雲峰,老兄你似乎相當熟悉?”
  一聲嘆喟,谷唳魂道:“他和嚴渡交情不錯,往常時而到堂口走動,有一次,嚴渡身邊一名侍從不小心跌碎了嚴渡一尊極為珍愛的玉羅漢,老嚴在盛怒之下,抓起僅剩的半截雕像便摔擲過去,老嚴的內力深厚,出手勁勢強渾,那半玉雕像如果砸到那小子身上,非要他的命不可,當時我正在廳門邊的太師椅上和陶雲峰並坐聊天,見狀不妙,騰起飛攔,然而我的身形才起,陶雲峰已經反掠回來,左手攫著半截玉羅漢,右手提著那名侍從衣領,眨眨眼便都送出了門外,你說,此人的提縱之術高是不高?我那時就曾想過,異日此人若能收為己用,乃是一個絕好幫手,反之,則又是一個禍患,如今看來,他果然已投向嚴渡陣營,對我方而言,不啻威脅更增……”玄三冬舐舐嘴唇,道:“這也不是什麼意外的事,姓陶的原本就和嚴渡有交情嘛,人要選擇伴當,自是先挑情份深的的搭伙,理字義字往往便朝後擺了!”
  谷唳魂默然片刻,才低沉的道:“玄兄,我爹他老人家,會不會再受金經魁他們的折磨?”
  玄三冬不安的搓著手道:“老實說,這很難講,有我在那裡的時候,一定會阻止他們動粗,如今我不在場,情形怎麼樣便保不准了,令尊老爺子心性耿直,方正不阿,脾氣也拗得很,是種寧折毋彎的個性,假如他老人家肯稍稍委屈一點,尚不致受什麼苦,怕就怕他不願湊合,不予顏色,那……那就麻煩了!”
  冷森森的一笑,谷唳魂道:“我爹如果麻煩了,金八刀他們便會有十倍於我爹的麻煩,全是一群無膽無識的卑鄙匪類,有種該衝著我來,卻挾持這麼一位連自保都無力的老人,算是哪一種稱字道號的人物?真是可恥到了極處!”
  玄三冬有些訕訕的道:“老兄罵得好,但是和這幹人熊,卻談不得道理,扯不上仁義,他們全是些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東西,所以我才同他們攪合不下去……”谷唳魂道:“我不是影射你,玄兄,請勿誤會。”
  玄三冬忙道:“我明白,我明白,只是心中歉疚,總要表達一、二抬頭望望天色,谷唳魂道:”玄兄此刻可已覺得身子順暢了些?能否即時行動?“伸臂掄舞一圈,玄三冬呵呵笑道:“不是吹牛,我對醫理自有一套,治人治己,妙手足可回春,別看我傷得重,要痊癒亦快當得很,藥到即能病除,你瞧瞧我這模樣,豈像個片歇之前猶奄奄一息的活死人。”
  谷唳魂站起身來,將大氅斜披:“如此,還要借重玄兄與玄兄坐騎的大力。”
  又是一聲大笑,玄三冬一骨碌爬將起來,幾下子撣灰拂塵,旋身抬腿,顯得意態昂揚,豪氣乾雲,那等勇健之概,還真叫谷唳魂擔心他會來上一陣仰天長嘯哩。
  “白石崗”果然名符其實,一條橫向迤邐的半高山崗,盡是嵯峨嶙峋,姿態各異的灰白岩石,岩石凝成各種各樣的形狀,貿然望去,活似千百年來風化了的人獸飛禽,它們端看亙古不變的恣勢,默默峙立在這一片幽僻之間,崗上崗下的冷寂僵漠,大約早也凍結了那些掙扎中的嗚咽了崗上寸草不生,崗腳下亦僅有幾叢單調的雜木材,這裡的光景,十分空泛枯燥,挑著這個地方辦事的人,也必然不會是有什麼情趣的角兒。
  在遠離“白石崗”裡許之外,谷唳魂與玄三冬就下了馬,拴好了馬兒,兩個人很快的潛行至崗下,眼瞅著那滿崗橫豎遍布的灰白色岩石,玄三冬不禁搖頭嘆氣:“我他娘號稱‘土兒遁’,鑽地挖洞最是在行,只是碰著這等鬼地方,就叫沒轍了,到處都是堅岩硬石,便和銅牆鐵壁差不多,再怎麼‘遁’也‘遁’不出去,金八刀選擇這處所在囚人,我懷疑這老小子莫不成是衝著我來的?”
  谷唳魂輕聲道:“湊巧罷了,姓金的還沒有恁玄的神機妙算,猜不到那麼遠去!”在灰黯的天光下,玄三冬的臉孔輪廓有些模糊,他壓著嗓門低語:“向陽的方位是朝東,谷老兄,咱們朝東去找,包管找得著那幢石屋!”打量著山崗的形勢,谷唳魂邊道:“崗子方圓不大,目標不會難找,玄兄,我們行動之間卻需加小心,金經魁的刀快,陶雲峰的反應更為敏銳,可別叫他們有了準備,否則救起人來就棘手了!”玄三冬道:“我省得,投鼠忌器嘛。”
  於是,兩人悄然朝山崗上摸過去,在初垂的夜幕掩遮下,很快就找到了那幢向東的石屋,石屋不大,而且砌建得相當粗糙、但堅實性卻無可置疑,拿這裡來囚禁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人,未免有些小題大做了。
  石屋前面的一間,開有兩扇小窗,現在,小窗裡透著燈火,兩方暈黃在夜色中微微搖晃,卻予人一種森寒詭異的感覺。謹慎的往前接近了一段,谷唳魂目光閃灼,細語如絲:“屋子沒有後門,也沒有後窗及側窗,連屋頂也是由石片鋪成,除了正面的窗門之外,並無其他出口,玄兄,這有點麻煩!”
  玄三冬也在仔細觀察著地形地物,一面看,嘴裡一面咒罵:“這幹天打雷劈的孽種,卻挑得好地方,石牆石瓦石壁,那扇前門也是厚實的栗木包鐵角,老兄,你再瞧瞧兩扇窗子,窗外還鑲嵌著鐵條,這等光景,只怕一次襲擊不易成功 ”
  谷唳魂探著雙眉道:“我們沒有第二次的機會,一旦打草驚蛇,給了他們抵抗的餘暇,即可將家父做為人質,反製我們俯首聽命,情況假若演變成那樣,就大大壞事了!”
  咽了口唾沫,玄三冬吶吶的道:“娘的,這卻如何是好?”
  半伏著的谷唳魂靜寂不動,也沒有回答玄三冬的話,過了許久,他才湊近到玄三冬耳邊,悄聲道:“事到如今,說不得也只好冒他一次險,玄兄,還得偏勞於你,設法將對方誘騙出來!”
  玄三冬困惑的道:“只要老兄你吩咐一句,我他娘便赴湯蹈火,亦萬不敢辭,問題是我拿什麼計策把屋子裡的人誘騙出來?他們一見到我,即知來意不善,新仇舊恨結成一遭,豈有不益加戒慎警惕的道理?”
  谷唳魂小聲道:“說得不錯,玄兄,但如何用計,則由我來相告,首先,你當然不能以這副沒事人的姿態出現,你要將午前受創之後的情勢延伸到此時,換句話說,此時的你,雖仍大難不死,卻已氣息奄奄,不管你是回頭向他們求助或是誤打誤撞來到這裡,造成他們初步的反應必然是疑惑迷惘,因為你扮的是個半死不活的人,可能不致引起對方太大的警惕,人性都有相似的弱點,對於一個並不十分構成威脅的對象,往往會掉以輕心,玄兄,我們要的就是這類疏忽,哪怕僅僅是瞬息間的疏忽也夠了!”
  仔細聆聽著,逐漸的,玄三冬笑了:“倒似一條好計,難為你怎麼想得出來?
  只不過我有言在先,扮得像不像,可不敢給你老兄打包票!”
  輕輕拍了拍玄三冬的肩頭,谷唳魂懇切的道:“想想我歷經磨難的老父,想想他們是如何冷血寡情的暗害你?玄兄,你就一定會扮得像了,我對你有信心,你不但會扮得像,還會扮得十二萬分的像!”
  胸膛一挺,玄三冬不由熱血沸騰,義憤填膺懷:“是,我一定會扮得像,一定會扮得十二萬分的像,我非將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邪蓋龜孫引出來不可!”
  谷唳魂再一次打氣:“事成與否,但看玄兄的表演逼真到何等地步了!”
  玄三冬卻又起了猶豫:“我……我他娘真的行麼?辦這種把戲,還是小姑娘上轎,頭一遭哩……”谷唳魂低沉的道:“你絕對行,玄兄,不曾試,你怎知道不行?拿出信心來,包你馬到成功!”
  用力一點頭,玄三冬咬著牙,一副慷慨赴難的悲壯情懷:“好,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我去,我他娘豁上了!”
  是這樣求真求似的迫切心緒感染著玄三冬,以至他一開始就爬著朝外走,爬行間,人在顫抖,在痙攣,喉頭斷續發出悶嗥般的呻吟聲,一時裡,谷唳魂不免怔忡,還以為玄三冬的舊創又犯了……沉沉的夜暗中,玄三冬蠕蠕移動,逐漸接近石屋前門,他一副力竭神衰的模樣,口中低弱的呼喊:“救……命礙…有哪個……哪個好心的人……來救救……我……啊!”
  驟然間,石屋內的燈火熄滅,但卻只是燈火熄滅,沒有任何其他反應,一片死寂立時在蕭索索的夜風裡籠罩四周,空氣宛似僵凝了。
  玄三冬粗濁的喘息著,拖著爬行的身子更見笨重,他抖生生的廝叫:“有誰來救救我……我……我快……快不成啦……請你……你們發發……慈悲……幫我……一把!”
  石屋裡依舊毫無動靜,毫無聲息,仿佛是一幢空屋。
  身體蠕行在起伏橫豎的岩石之中,玄三冬咬著牙任其滾跌翻撞,他一步一爬、一爬一喘:“你們……不合見死……不救礙…求求你們……好……好歹幫我……
  這一遭……老天爺……老天爺礙…我快死了……這就快……快死了哇……”淒啞悲涼的呼號在冷瑟的寒風中播散,飄浮於幽邃的黑夜間,嵯峨的山巖反盪著一聲聲的回晌,那情景就益見絕望愴楚了。
  驀地,石屋那扇沉厚的栗木鐵角門悄然後開,一條淡黃身影大步行出,在黯淡的光影下,來人面目依稀可辨 不是金八刀金經魁,又是何人?
  金經魁才一出門,就機警的四處探視,等他確定沒有危險了,目光方投注在玄三冬的身上,他那道齊頰過唇的褚紫色疤痕扭動著,聲調又冷又硬:“姓玄的,你可真是個打不死的程咬金,這陣子又繞回來幹什麼?難不成想叫池通再補你幾下?”
  玄三多心裡在咒罵金經魁的三代血親,表面上卻不得不裝成痛苦十分、快要斷氣的形狀,呼嚕著嗓門低嚎:“你……你總算……現身……身了……老金……
  救救我,請你無論如何……救救我……就算看在……往日……情面上……你,你也不能如此……寡情!”
  重重向地下“呸”了一聲,金經魁惡狠狠的道:“不識香臭,不知好歹的東西,我原是看在早昔的情份上,又曉得你的近況不強,這才向嚴渡推薦了你,容你出點小力,撈筆外外補貼補貼,誰知你漫著鍋臺上了炕,我好心賞你飯吃,你卻反賓為主,居然和我爭抗起來,那谷朝旭谷老鬼與你有什麼淵源,給過你什麼好處,容得你這樣維護他、偏袒他?好,你硬要搶那孝帽子進靈堂,愣扮人家的孝子賢孫,正是叛態已萌,不可久留,我說不得成全於你,讓你先走一步,前站上等著同谷氏父子會合吧!”
  四肢痙孿著,玄三冬又在呻吟:“我……錯了……我悔……悔了……老金……
  老金……你就高抬貴……手,饒過我……吧!”
  金經魁陰陰冷笑著:“闖道混世,講究的乃是‘起手無回大丈失’,尤其幹我們這一行,更沒有出爾反爾的道理,既然下手做了你,你若未死,就必須再接再厲,貫徹到底,豈有反過來放生的說法?簡直笑話!”
  玄三冬恨得錯牙,仍不能不繼續裝模做樣,扮那副奄奄一息的窩囊:“老金……老金……我向你……發誓……向你賭咒……只要你……救我這……這一次……但凡有生之……年……我為你做牛……做馬……永無怨言!”
  金經魁凜烈的道:“我不吃這一套,玄三冬,而你事前事後亦必然不會轉的是同一念頭,像你這種頭生反骨、裡外不分的角兒,我也使喚不起,一勞永逸之道,就是更進一步,送你回姥姥家納福吧!”
  玄三冬顫著聲哀求:“我……不敢了……老金……我再也不敢冒……冒犯你了……請你饒了我……救救我……”重重一哼,金經魁形容酷厲:“當然,我會救你,這一救,包管叫你一了百了,永無痛苦!”
  石屋門內,這時又走出來一個黑瘦人物,這人陰森森的寒著一張驢臉,頷下一撮山羊鬍子隨風飄動,他以一種不耐的腔調發了話:“金老大,姓玄的也算嚎夠了,你若嫌他的污血染刀,咱們便一事不煩二主,再由我補他兩掌,這一遭,絕對叫他還不過魂來!”
  金經魁淡淡的道:“也好,老池,記得多加把勁道,慈悲點,讓他少受罪!”
  不錯,此人正是池通,“太陰掌”池通,亦是今日上午差一步便將玄三冬超渡彼界的池通!
  所謂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然而這一會兒玄三冬卻眼紅不起來,反倒用力擠出幾滴酸淚,他氣喘吁吁的掙扎著道:“池兄……池兄……大人不記……小人過……你傷了……我……我不怨你,我是咎由……自拳…但請你放我……放我一馬……就算是我……不世的恩人……池兄啊池通一張驢臉上毫無表情,光景是豬八戒吃秤鉈 早他娘鐵了心啦;金經魁雙手背負著走到一邊,連眼皮子也不撩一下:”外頭風大,老池,不作興挺著挨刮,早完事早歇著,還是屋裡舒坦。
  “池通走前幾走,雙掌驟起!
  地下的玄三冬一聲幹嚎,仿佛是竭力往池通腳下滾動,就在他滾動的瞬息,斜刺裡一條人影暴閃,流光也似穿射入石屋之內!
  眼角的炫花猝現,金經魁已立時驚覺,他迅速拋肩回身,口中大喝:“什麼人?!”
  就在這裡,看似倉皇躲避、卻又心餘力拙的玄三冬,猛的身子上起,一頭撞向池通懷裡 驟變之下,池通雙掌貼著玄三冬的背脊落空,自己更狂嚎一聲,仰天便倒,在他倒地的一剎,那只晶瑩燦亮、長有尺半的三角鋒錐正好脫出他的胸膛!
  須臾的震悸之後,金經魁不由眶毗欲裂,怒火攻心,他指著玄三冬廝吼:
  “姓玄的畜牲,你你你……原來你竟是使詐!”
  玄三冬嘿嘿一笑,揚臉向天:“兵不厭詐嘛,使詐又怎麼樣?我叫你們心黑手辣,趕盡殺絕;他娘的皮,你們列位做得出那個狠,老子就辦得到這等毒,對姓池的,我也一樣夠慈悲了,不是麼,加把勁,讓他少受罪,只一下就送他上了西天啦!”
  金經魁面容扭曲,話從齒縫中迸出:
  “玄三冬,就憑你如此陰損殘暴的心性,便不能寬容於你,我會一刀一刀的將你凌遲碎剮,我會一片一片切割你的身上人肉,玄三冬,你必須死,而且要輾轉哀號,受盡痛苦的死!”玄三冬皮笑肉不動的道:“這是你的說法,辦不辦得到還要看我甘願與否,老子不是塊木頭,豈會呆站在這裡任你切割?娘的,尚凌遲碎剮呢,我看你恐怕連我的鳥頭都咬不上一口!”金經魁深深呼吸,緩緩拔刀 那柄又粗又短、刀刃泛閃著暗藍光華在方頭上,刀在手中,他人已變得異常冷靜:“玄三冬,崆峒派已經沒落了,而你,即是崆峒沒落下的犧牲品,你將會發覺,你實際上並沒有什麼依恃,一個殘舊腐敗的幫派,一身稀鬆尋常的武功,憑這些,不能予你以任何保護,只會加速你的毀滅罷了!”套於整個手腕上的三角形鋒錐輕輕晃過玄三冬的鼻端,芒影映炫裡,他閒閒散散的道:“你也沒有什麼大不了,充其量是個謀財害命的兇手而已,比殺人,可能你較我多殺了幾個,比真才實學,卻未必讓你拔了頭籌,姓金的,崆峒一脈是否沒落,崆峒武術有無獨步,你可以動手試試,你瞧我是個孫,我看你還是個卵呢!”
  金經魁陰森的道:“玄三冬,我當然要試,而且不試出生死來決不甘休!”
  玄三冬夷然不懼的道:“我候著了,新仇舊恨,正好一齊結清!”金經魁的方頭刀斜舉向天,眼神已硬,可是,他的刀竟沒有接續下一個動作,全力戒備中的玄三冬忽然發覺金經魁唇角抽搐,額頭青筋凸現,人像在犯癲癇之前那等強行克制的模樣!玄三冬目光輕瞄,立時明白了姓金的何以有此反應的原因;石屋裡,兩個人正面對面的走了出來,一個是正著走,一個是背著走,正著走的是谷唳魂,背著走的人是陶雲峰,那又又乾又又矮,活脫風乾鴨子般的陶雲峰!
  他們面對面的出現,決不是表示熱絡,而是相互對峙,彼此防範,雙方劍拔弩張,頗有一觸即發的架勢!
  金經魁沒有料到此時此地,在來了一個該死不死的玄三冬之後,又綴上一個想找找不到,節骨眼裡卻偏偏不請自來的頭號目標谷唳魂!他們費盡心機要對付的人就是谷唳魂,然則可不是在這等光景、這等形勢之下卯上,眼前谷唳魂這一現身,金經魁直覺感到大事不妙,驚震的心態回映在臉上,神色自然就不算正常了。
  玄三冬看在眼裡,喜在心頭,他幸災樂禍的咧嘴笑道:“你怎麼一下子僵啦?
  姓金的,你不是要與我分生死、決存亡麼?倒是快點動手呀,我這邊業已等得不耐煩了!”
  兩側的“太陽穴”突突跳動著,金經魁斜舉的方頭刀慢慢垂落下來,他不答玄三冬的話,卻衝著谷唳魂開了口,腔調又冷又澀:“難為你找到這裡,谷唳魂,但卻遲了一步,你救不成想要救的人!”
  谷唳魂的表情十分陰晦、十分寒凜,他面朝陶雲峰,話卻是在回金經魁:
  “你們是一群孬種、是一批狼心兔子膽的三流混子,你們不配在道上闖,不配在江湖上亮字號,但凡一個稍具天良、略有道義感的人,都不會做出像你們做的這種事,卑鄙無恥,行同禽獸,金經魁,我把你們看成半文不值!”
  面孔又在暗影中歪曲,金經魁獰厲的道:“為達目的,便只有不擇手段,這本是個弱肉強食、鉤心鬥角的世界,沒那麼些仁義道德可講,谷唳魂,你同樣雙手染血,半生刁鑽兇蠻,和我們比,你也絕對清高不到哪裡去!骯揉 昀淠 牡潰骸爸遼  也換崛 群σ桓隼先耍   秩思椅薰嘉拮 淖鵯祝 閆菊庖蛔  茨巳聳拗 鄭 ?

  面對著谷唳魂的陶雲峰,首次聲音低沉,卻不徐不緩的發了話:“谷首座,令尊在我們手裡,不管你有些什麼冠冕堂皇的說詞,多少尖酸刻薄的評語,這卻是個不爭的事實,你是明白人,應該知道面對現實,徒托情緒上的發洩,只怕與事無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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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夜襲

  目光冷銳的注視著陶雲峰,谷唳魂沉重的道:“我們也算舊識,陶雲峰,固然如今是各為其主,立場互異,但人的品格和節操卻不應該因為立場的不同而有所污染,降格紆尊以求名利的事,似乎不是你陶雲峰向來標榜的境界!”
  陶雲峰一張枯乾的面孔上不顯七情六欲,他靜靜的道:“嚴渡與我交情不錯,他有困難找我幫忙,我在衡情度勢之後,認為沒有袖手的道理,此事的始末就是這樣,我既不失格,亦不曾瀆節,谷首座,你不能以我為友助拳的行為就妄指我的操守有虧,縱然我的朋友是和你對立!”
  谷唳魂嚴峻的道:“這麼說來,各位用此卑鄙手段,強行擄劫家父之舉,你亦不以為過了?”
  陶雲峰略一沉默,才緩緩的道:“兩軍對陣,圖存求勝方是至高原則,尤其像這種取江山、爭基業的千秋大事,更不能局限於一般道義觀之內,為婦人之仁,大勢成敗,關係無數生命、牽連多少身家,此中或有一二損德逾份之舉,也只能認作遺憾,谷首座,朝代替換,廟堂易柱,乃浩蕩震天的盛事,滔滔巨流之下,掩沒若干辛酸,亦就說不得了……”谷唳魂嘆了口氣,道:“講得好聽,陶雲峰,一則不是你的老父遭難,二則名利權勢蒙蔽了你的心,現在的陶雲峰,已經不是以前的陶雲峰了,我終於明白,人性的蛻變,多麼易受環境的操縱引誘,而千言萬語,綜歸僅有兩句話 但見功祿,何關仁義?!”
  陶雲峰生硬的道:“嚴渡說得不差,你是塊永不點頭的頑石;谷首座,我們彼此的觀念南轅北轍,再怎麼對你解釋,亦難以溝通,我看,我們之間恐怕委實湊不到一處去了。”
  谷唳魂道:“如果湊得到一處,此刻我便不會在這裡見到你,而老父也仍然悠閒自得的在享受他那消遙辰光;因為你們的貪婪惡毒,造成了如今的可悲形勢,陶雲峰,一切不幸的後果,都要由你們承擔!”
  冷淒淒的一笑,陶雲峰道:“而一切完美的報償,亦將由我們分享。”
  那一邊,玄三冬齜著牙道:“谷老兄,所謂對牛彈琴,就是眼下這一碼事了,瞧瞧吧,咱們面對的這些角兒,哪一個不是利慾薰心,又哪一個不是財迷心竅?
  滿腦子的爭權奪勢外加滿肚皮的男盜女娼,個個匪性賊情,人人張牙舞爪,你便磨破了嘴皮子,亦感化不了他們分毫,不如早早省下唾沫星子潤喉消氣,準備著開殺取命才是正經!”
  不待谷唳魂答話,陶雲峰已伸出右手食指點了點玄三冬,陰著一張瘦臉道:
  “玄三冬,就是為了你多嘴多舌,出言不遜,人家才起意要你的命,險死還生之後,不想你仍然本性難改,姓玄的,你要吊勁,包準就吊在你這張碎嘴上!昂 艘簧     啃弊潘 郟骸鞍鴉八盪 稅桑 趙品澹 惚礱嬪峽此頻爛舶度唬 源始涮 粗洩嬤芯兀 涫等 絲謔切姆牽 髖 乓徽湃似 縋竅氯 模 械娜嘶翟諳嗤猓 閎創踉詮親永錚 繞鵡愕囊桓賞 錚 闥 鎘桃 襠先 鄭 嬲 皇嵌 鰨 ?

  陶雲峰面上微微變色,語聲凜烈;“玄三冬,你膽敢如此辱罵於我,便想饒你也難,任你僥倖逃得一遭,今晚上卻斷斷不能放過,我必定要你為你的污言穢語付出代價!”
  玄三冬強悍的道:“老子不是吃人唬大的,陶老雜碎,你再怎麼會飛,充其量也不過是只燕子,變不成一頭老鷹,有本事儘管施展,看你能擺平了我,還是我能將你生拆了!”
  好久不曾開口的金經魁,這時陰沉沉的發了話:“地下躺著的池通,就是被姓玄的送了終,姓玄的裝死扮孬,猝下毒手,可憐他通一世英雄,卻栽得這麼不明不白、不甘不服;他這口怨氣,陶兄,我們無論如何都要代為宣泄,也好叫他九泉之下,得以瞑目!”
  陶雲峰形色凝重的道:“這原是朋友之間該盡的本份,金兄釋念,我一定全力施為也就是了!”
  嘿嘿冷笑著,玄三冬道:“一搭一檔,唱合得妙,便讓你們敲那如意算盤去吧,待要稱心償願,只怕尚隔著十萬八千里,差遠去 !”
  注視著玄三冬手上的三角形鋒錐,金經魁的瞳孔中閃耀著一片火赤:“玄三冬,你是用你的‘旋地錐’殺害了池通,我亦必然要以你的‘旋地錐’來剜取你的心肝五臟生祭池通,你做下什麼孽,就要得什麼報應,誰也幫不了你、誰也救不了你!”
  突然,谷唳魂喝了聲彩:“說得好,金經魁,做下什麼孽,就要得什麼報應,這個說法,擺在你們身上一樣適用,我卻也要看看,有誰幫得了你們、救得了你們!”
  玄三冬一抹臉,道:“我他娘橫豎是豁出去了,人遭了暗算,到末了居然還落個王八蛋,這股子窩囊若是甩不去,不用人來幫我救我,便我自己就能恨得一頭撞死;奶奶個熊,真當把姓玄的吃定啦?”
  金經魁看了陶雲峰一眼,斜走兩步,以他的方頭刀虛指玄三冬:“你的脣舌尖利,姓玄的,如果你不抽冷子打暗算,希望你的手上傢伙也和你的脣舌一樣刁鑽潑辣才好!”玄三冬“呸”了一聲:“你謀財害命的勾當做多了,卻需明白眼前的場面決不同於謀財害命 有備而行與無備臨陣純然是兩回事,老子們不是肥羊,金經魁,肥羊乃是你們,這一遭,風水業已倒轉過來了!”谷唳魂接口道:
  “姓金的沒有什麼大不了,至少名實並不相符,前些日,他們亦曾有備而行,埋伏好了算計我,那時節,我還中毒在身,但結果如何?我仍是我,反倒賺了他們一雙人命,‘天地猴’,可不是?”玄三冬望著面若寒鐵般的金經魁,哧哧而笑:
  “看來這一行追魂奪魄的陰損營生也不好幹,一個搞不巧就賠上夫人又折兵,金八刀變做了翻殼烏龜,兩頭不著地之外,一刀也不刀啦!”於是,那一刀就飛了過來,像一抹極西的蛇電,只是一閃,已到了玄三冬頭頂,銳氣破空,撲面先至的是一陣令人窒息的凜烈寒風,玄三冬卻不躲不讓,“旋地錐”倏揚猛翻,“當”
  的一聲金鐵撞響,火星四濺中,金經魁凌空迴轉,鋒刃揮灑如滿天花雨,光炫芒織,映入眸瞳裡的,盡是那流掣穿舞的森森冷焰!玄三冬開始貼著地面躥走、躥走於嵯峨的山巖間,遊動在橫豎的疊石中,他的“旋地錐”亦有著極快極密的動作,忽而上敲斜打,忽而點石推隙,但見溜溜火花迸現,他那五短身材便形成了一個移滾無常、難以捉摸的圓球,然而圓球有刺,錐尖不斷伸縮,任是金經魁來勢凌厲,玄三冬依舊維持了一副有打有還的局面!崆峒所傳,果然不同凡響!陶雲峰不在意的瞧了兩眼,衝著谷唳魂道:“眼前的場合,谷首座,只怕不適宜於我們光看熱鬧……”谷唳魂笑了笑:“你好像十分急著動手?
  陶去峰,我知道你的修為不弱,提縱術尤稱獨步,但若藉此依恃,你就認定勝券在握,這種想法未免稍嫌危險!”
  陶雲峰微微搖頭,表情嚴肅的道:“谷首座,我深悉你的能耐,更明白你的膽識機智俱皆超人一等,從與你初次見面開始,我就沒有小覷過你,你是一個極度難惹難纏的對手,我曾一再暗自期盼,希望我們之間不至有敵對之日,然而人願不及天算,形勢演變,果然到了此步田地,對我來說,實在是一種不幸……”
  谷唳魂靜靜的道:“如果你確然有此感觸,現在退出是非圈為時未晚,陶雲峰,你是個明白人,何苦助紂為虐,愣要來趟這灣渾水?”
  目光投注在拚殺中的兩人身上,陶雲峰形色冷晦,嗓調微顯暗啞:“此時此地,已不可言退,谷首座,我向來是個有始有終的人,這一生不做虎頭蛇尾之事,既有承諾,且已捲入,便只有貫徹到底!”
  谷唳魂道:“更不分黑白、不問屈直、不論正邪?”
  陶雲峰生硬的道:“因為立場的互異,對道理的說法各據其詞,各有所見,谷首座,你認為嚴渡他們大逆不道,他們猶指控你偏執頑冥,到底孰是孰非,大概就必須以成敗論英雄了!”
  谷唳魂沉緩的道:“成敗或許能以論英雄,但成敗卻難以論斷天理、抹煞是非,陶雲峰,成敗只是一個事實,決非諦造真理,事實極其殘酷,但真理卻永垂不朽!”
  乾瘦的面孔上起了一絲細微得不易察覺的痙顫,陶雲峰不願意再對這個話題深入談論下去,他當然知道,真義是越辯越明的,辯到最後,怕只怕自家詞窮以對,那就大大的尷尬了,情形利害正如他所言,大勢所趨,縱有一二損德逾份之舉,也權當遺憾,改朝換代的大事麼,良知天理,亦就提不得啦!
  那邊廂,金經魁已循環了三式刀法,任是刀刀連綿,招招兇狠,看光景仍然擺不平玄三冬,金經魁的功力強在猛悍犀利,玄三冬卻妙在閃躲靈活,但見光焰流閃撞霍中,人影蹦彈翻滾,險是險,驚是驚,但一時半刻之內,似乎還不可能有什麼決定性的變化。
  陶雲峰雙目凝聚,神色果決剛毅,是一副豁將出去,不計一切後果的模樣:
  “谷首座,辰光不早,我想,該是我們兩人做一決斷的時候了……”谷唳魂在這片刻前後,對於陶雲峰的觀感起了極大的轉變,他不止是失望、是惋歎,更有著無可名狀的憎惡;不錯,陶雲峰算是個有思想、明道理的人,唯其有思想、明道理,卻仍趨炎附勢、昧於心術,才越加不可原諒,姓陶的言詞狡辯,徒托堂皇,實際上是在和稀泥,說穿了不值一文 無非是想幫著行情看好的一批牛鬼蛇神奪取江山基業,求那事成之後分一杯羹罷了。
  但是,那批表面上行情不錯的牛鬼蛇神,是否果真具有如此的實力與潛能?
  不到結局揭曉之前,恐怕只有天知道了!
  雙刃斧從谷唳魂的腰間抽出,兩片彎月形左右對稱的斧刃,映著石屋內溢出的燈光,閃泛著森冷的藍芒,仿佛是眨動的魔眼,無聲的詛咒,谷唳魂雙手握斧,正舉胸前,清 又滿布風塵的面龐,冷硬如這白石崗上的山巖。
  陶雲峰飄身而起,宛似一片棉絮飄向空中,隨風浮動的一剎又暴撲急瀉,他手上的一對轉輪刀便帶起兩團雪亮的光環,有如月落大地,銳勁充斥下直罩谷唳魂。
  這樣的身法,這樣的攻勢,谷唳魂並不陌生,僅是久違了而已 雙刃斧突然上揚,在同一點的位置倏忽左右分揮,“嗆啷”兩聲合為一響,陶雲峰形體驟升,卻一個斤鬥翻到谷唳魂背後,單輪斜飛,橫切谷唳魂脖頸,輪光初現,他人已貼地搶進,另一把轉輪刀猛斬敵人雙足!
  雙刃斧便驀而倒插向後,當轉輪刀的鋒口砍在斧桿上,當四濺的火星迸揚,谷唳魂的軀體以斧柄為中心,霍然凌空迴旋,於是,一溜鮮血自他的肩頭抖起,而偏了準頭的轉輪刀鋒刃幾乎還未及旋離他的肌肉,飛起的雙腳已兜面蹴上陶雲峰的左肋,將這位“飛燕子”“砰”的一聲踢出七步,但見姓陶的身形騰翻,雙臂連續揮振,居然在幾次搖擺間平穩落地,至多,也只是打了個踉蹌罷了。
  金經魁立時脫離戰圈,倒旋身,“呼”的掠至陶雲峰左側,驚悸之情溢於言表:“陶兄,陶兄,你,你沒有事吧?”
  滿頭大汗,氣喘吁吁的玄三冬,業已累得不成樣子了,卻仍然抹了一把汗水橫甩地下,不忘記幸災樂禍,給對方刺上幾句:“哦呸!就別他娘掩耳盜鈴,自己誆騙自己啦,瞧瞧姓陶的那副熊樣吧,臉色透青,青中翻白,比那死人只多了一口氣,這還能叫沒有事?金經魁,好叫你得知,姓陶的不但有事,而且事情大啦,大得去了半條老命 !”
  金經魁暴吼如雷,雙目凸瞪,模樣活脫待要吃人般火毒的盯著玄三冬:“住口,你個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的混帳畜牲!”
  玄三冬又透了一口氣,惡狠狠的頂了回去:“姓金的,你不過是兔死狐悲,同類傷情,更不帶幾分人性人味!”
  臉色灰槁的陶雲峰唇角滴血,呼吸濁重,身子也在不住抽搐著,他輕輕向金經魁擺了擺手,噎著聲道:“金兄……且莫與那玄三冬徒爭口舌,當務之急,首需求取製敵保命之道……”金經魁壓低嗓門,憂惶的道:“你的傷,陶兄,似乎不輕!”
  陶雲峰吸了口氣,努力支撐著;“今晚的形勢異常凶險……金兄,谷唳魂出手用招,全是拚命的架式,他的心意我明白,乃是打譜拚掉一個算一個,他先將他自己置于不敗之地,再豁死向我們反撲,金兄,你我能否生出,端看眼前的演變了……“暗裡起了一陣冷顫,金經魁說話卻硬:“姓谷的沒有什麼大不了,陶兄,他與你這場拚鬥,其實也不曾佔到便宜,你固然受了傷,他亦非完整,大夥發狠朝上卯,鹿死誰手,猶未敢言!”
  陶雲峰湊近金經魁耳邊,一開口就是滿嘴的血腥氣:“我……金兄……不瞞你說,我業已是強弩之末了,谷唳魂那一腳,踹折了我的三根肋骨,而且,斷裂的骨叉,可能已傷及內腑,如今一口氣提不住人就得躺下,是否還能運勁施功,一點把握也沒有……”金經魁不禁心虛氣浮,口幹舌燥,喉管裡像是掖進一把沙子:“是不是還能撐一下?陶兄,假設果如你的判斷,姓谷的乃是橫了心不留活口,我們好歹卻得和他周旋到底,總不能任其宰割;對方現在是兩個人,陶兄你如能與我配合,以二敵二,或有勝算,若是你難以支持,單叫我獨自個應付,恐怕情形就不樂觀了,勢孤力薄之下,十有八九是罩不住!”這位素有“金八刀”
  之稱的職業殺手,身背多少人命,刀系若干冤魂?向來流血奪魄就不當回事,然而在他自己生命受到威脅的時候,其緊張憂惶之情,卻聚於中並形於外,要別人的命和別人要自家的命,感受竟如此大不相同,誰說生死容易看透?即使戾氣蔽天的魔星、視人如草芥的惡煞,看得透的也只是別人的生死罷了。
  陶雲峰喉頭咯咯作響,似是一口痰卡在氣管中上下不得,金經魁趕忙拍著他的背心,這冷的夜晚,腦門子上業已沁出汗水:“陶兄,你務必要振作,務必得挺住,咱們哥倆可是一根絲線拴著兩只螞蚱,但要跳不動,就全癱做一堆去了,這不是玩笑之事!”
  掙扎著好不容易喘出一聲粗氣,陶雲峰的面色浮現出一抹奇異的紫紅,他沙啞的道:“形勢險惡……我何嘗不清楚?金兄,我雖年紀不小,卻也還想朝下活,人哪有嫌命長的道理?然則今晚上情況不妙,我們打譜朝下活,就免不得大費周章了……”金經魁的臉頰微微痙攣,咬著牙道:“只要你還能助我一臂,陶兄,我至少能撈回他們一個墊底!”
  陶雲峰艱辛的道:“我說過……我一定盡力而為就是……還有一層,金兄,你早早在心裡記牢,谷唳魂的老父固然已經掌握在我們手中,且足以對他形成牽制,但如果他權當尚不知情,這牽制便無從發揮,我的意思……你明白?”
  怔了怔,金經魁愕然道:“此話怎說?”
  望了一眼對面神態平靜得幾近悠閒的谷唳魂,陶雲峰的呼吸不禁又急促起來,他口鼻之間籲籲的宛似拉著風箱:“前去擄劫他老父的人,一共有四個……你、我、池通之外,就是玄三冬,眼下池通送了命,玄三冬窩裡反,萬一我們兩人也橫屍於此,則嚴渡根本不知道谷唳魂已知此事,在他及時通告谷唳魂而造成其忌憚之前,谷唳魂大可放手先幹幾場,這幾場之差,說不定就是整個大局勝負之分了……”猛的打了個寒噤,金經魁絕望的道:“這樣說來,姓谷的是斷斷不會留我們活口的了,因為只要我們有一個活著出去,他就不能不承認他老父遭到劫持的事,由而便形同自縛手腳、梏桎加身,否則,即為大不孝 他不能做大不孝,卻可先為劊子手!疤趙品⼧胰灰恍Γ骸安淮恚 頤薔褪撬 壑械乃狼裊耍 ?
  金經魁雙目赤紅,形容獰厲,有如一頭憑河的兇虎:“決不能容他得逞,就算我們扯不了他,也要叫他背上一個千秋萬世的罵名!”
  陶雲峰沮喪的道:“沒有活口,如何張揚?若有活口,谷唳魂便三頭六臂,也不敢悖逆親恩!”
  故意留出時間讓陶雲峰與金經魁打商議的谷唳魂,其實早就有他自己的算盤,人心總是隔著肚皮,既不是人家肚裡的蛔蟲,再怎麼推敲斟酌,亦難得將另一個人的心思揣摸得和當事人一樣清楚,現在,陶雲峰與金經魁正是如此 他們自認老於經驗,長於世故,因形導勢的順理判斷,應該不會離譜,而且更是越想越驚悸、越算越悲觀,他們卻未料到,形勢是一回事,形勢掌握在人家手上,人家怎麼定規,則又是另一回事了。
  玄三冬業已歇過氣來,人一有了精神,便不耐煩像這麼幹耗啦;他靠近谷唳魂,“旋地錐”揚天指地,虎虎有感的道:“谷老兄,這一陣我已緩過勁來了,你老兄也夠慈悲的,竟然同樣留出餘暇給那兩個王八蛋喘氣,好,大家算扯平了,誰都不欠誰的,該再卯上啦!”
  谷唳魂側走一步,極輕極輕的道:“玄兄,你記住,我們要留活口,至少要留住一個活口。”
  玄三冬不解的望著谷唳魂,也極輕極輕的道:“你沒有搞錯吧?谷老兄,這活口留不得,一留,你就等於拿著枷鎖往自己頭上套啦!”
  笑了笑,谷唳魂道:“對方也正是這麼想,但我有我的計較,鬥力鬥智要在門道,三加三是六,五加一也是六,他們有他們的算盤,我卻有我的手段!”
  玄三冬滿頭霧水的道:“反正我是聽你的,你怎麼說,我怎麼辦,谷老兄,只要不搬石頭砸自家的腳背就行,是你的老爹捏在這幹凶神手裡,可當不得耍……”谷唳魂胸有成竹的道:“放心,不會出差錯,正像你說的,當前行事法則,與我老父安危有關,豈能莽撞?”
  “旋地錐”一緊,玄三冬低聲道:“谷老兄,我向你討一個便宜,還請你包涵則個!”
  谷唳魂道:“你說。”
  眼珠子向氣息委頓的的陶雲峰一轉,玄三冬有些不好意思的道:“那只飛燕子交給我來打發,如今姓陶的不但飛不起來,連爬都難了,活該讓我揚眉吐氣一遭,姓金的卻囫圇周整,他奶奶刀上功夫又來得個犀利,老實說,我有點吃他不住,谷老兄,咱哥倆便換個對象玩玩吧。”
  谷唳魂頷首道:“當然;但玄兄,困獸反噬,其勢猶猛,卻萬萬不能掉以輕心!”
  玄三冬咧開嘴道:“飛燕子落了個跛腳鴉,看著不過一身霉氣,兩翅衰萎,兩根手指頭就能捏斷他的脖頸,再到哪裡發威去?不過我總防著就是,這老小子說不定有三分裝樣!”
  眼神一硬,谷唳魂的雙刃斧錚然板轉,聲調也與他的斧鋒同樣森冷:“金經魁,陶雲峰,時辰到了,這一陣便是生死論斷!”
  金經魁暴笑一聲,卻是連自己也覺得這一聲笑有些中氣不足、意態低迷:
  “姓谷的,看你這份囂張跋扈的勁道,似乎認為已經勝券在握了?我便老實告訴你,陶兄與我早就拚著豁出命去,撈得一個是一個,你們打譜揀現成,只怕沒有那麼稱心如意!”
  谷唳魂陰沉的道:“你是色厲內荏,金經魁,我知道你已膽寒神栗,鬥志消沉,擺出這一副欲待搏命的架式,不過做給人看罷了,你難道不想跑、不想逃?
  你難道不清楚你是如何力孤勢單?陶雲峰幫不上你什麼忙,金經魁,他要不替你添累贅,你就算燒瞭高香!”
  心腔子在急速收縮,金經魁瞋目叱喝:“好個狗眼看人低的匹夫,一朝稍見得志,竟敢這般氣燄高漲、目無余子?姓金的與姓陶的不是剛出道的夾生稚兒,更非那等挺不起脊樑骨的下三濫,是好是歹,我們包管接著,含糊的便不算是條漢子!”
  陶雲峰也十分激動的嘶叫:“真是落虎平陽了麼?谷唳魂,我能拿我幾根肋骨換你肩上那兩刀,便不惜用我性命同你相易 且容我與汝偕亡!”
  怪笑一聲,玄三冬衝著陶雲峰撲到,口裡一邊吆喝:“你就看開點,自家上路吧,沒有人和你偕亡,只我送你一程,好去勿回!”
  轉輪刀迎著旋地錐,一溜星火暴濺中,陶雲峰腳下踉蹌,卻繞了一個優美的半弧搶到玄三冬左後側角,刀芒猝映,逼得玄三冬貼地連躥,錐起錐翻,算是擋過了敵人的這一招,那張圓臉上剎時透了青!
  谷唳魂淡淡一笑,淡淡的道:“困獸之鬥,不可忽視,玄兄,陶雲峰想拉人墊背,你可犯不上去充數!”
  旋地錐潑風打雨般穿刺飛舞,玄三冬的身形也同樣疾走快掠,不稍停滯,而陶雲峰臨危不亂,閃挪迴轉間雖然幅度極小,卻是準捷無比,刀隨身動,宛如流月疊環,密集凌厲之至,看情形,這只飛燕子在受創之後,仍舊餘勇不減,豪氣可嘉,是有玉石俱焚、不求並存的決心!
  輕輕活動了一下左臂,谷唳魂肩頭上的傷口起著痙掣,有股子火炙般的抽痛,鮮血早已浸透了他背肩前後的衣衫,在寒瑟的氣溫下,如今已形成半凝結的痂糊狀,似粘不軟的貼著肌膚,相當難受,但這點難受于谷唳魂目前面對的情況來說,實在算不得什麼,不僅算不得什麼,他更要擺出一副蠻不在乎的模樣來表示根元未損 他明處輕視金經魁的鬥志,暗地卻絲毫不敢怠忽大意,姓金的就如同一頭受了驚的悍獅,雖說銳勢不足,膽氣消磨,可是卻依然是頭獅子,是一頭依然具有極大威脅力的獅子,一朝情況反轉,局面變異,則這頭獅子兇焰立盛,吃人咽肉,怕是半點折扣亦不打!金經魁目光凝聚,牙關緊咬,徐徐由鼻孔中呼吸一應付谷唳魂,他已有過一次經驗,一次絕對不愉快而令人沮喪的經驗,下意識裡,他對谷唳魂有一種忌憚,那種忌憚好像總在無形間束縛著他的自信和尊嚴,他當然不可能公開承認心底的感受,他甚至連自己也否定這樣的意念,然則事實終是事實,再次和谷唳魂對陣,這等揮不去、宛如蛆蟲附骨般的窩囊反應又在萌生勃發,恨得他幾乎把滿口鋼牙全錯碎了!
  於是,雙刃斧彈指向天,石屋裡的燈火,反映出那一溜森藍的寒芒倏然幻化成兩抹弦月的朦朧,而朦朧的弦月剎時擴展覆罩,變為大蓬的光雨瀉落!
  金經魁半聲不響,手上的方頭刀猝而揮現出一條匹練,一條渾厚晶瑩,紫電迸濺的匹練;匹練圍繞著他的身軀,人在匹練之中,空氣撕裂的聲音頓時有若冤魂齊號,厲魄悲鳴,而匹練舒卷,長龍也似長射敵人。
  月弧般的雙刃散化為漫空的冷芒光矢,執斧的主子卻驟然不見,明明看到斧身在旋舞,光影在變幻,明明看到瞬息前那模糊的形體、以及與斧柄相連的揮動臂膊,卻只在這一眨眼的須臾裡,權剩下一柄兀自縱橫翻飛,竟無人操縱的單桿空斧 這俄頃間的怪異景像,不免令人毛髮悚然,仿佛精靈在隱冥中揮展斧刃,又像煞惡魔的詛咒應驗,最可怕的,卻是金經魁聚其全功,施以“屠龍八刀”之華粹“天瀑伏龍”一式,這一式在傾力運展之後,卻駭然發覺攻擊的對象只是一柄空斧、一片虛幻的光影!而強矢已出,再也難以回收了。
  時空的運用,僅為一剎,高手搏命,往往一剎即乃永恆;谷唳魂的身形在其雙刃斧彈飛的同時,業已利用對方全神貫注於斧刃熠閃的瞬間穿過匹練邊緣,搶入敵人的盲點 也就是金經魁後肩當中的死角位置,由於由于金視覺上的錯誤心象辨解的連貫差異,使他的攻擊角度有了偏失,而將密集的鋒刃向上揚起卷襲空中,忽略了執斧的正主兒只是借用內力拋斧運轉,造成假象,本身已經搶入宜於製敵的盲點;而谷唳魂雖說利用力道的潛回與光影的幻覺炫惑了敵人,他這冒險搏擊,亦非毫無代價,金經魁的刀刃凝成匹練,便是鋒口與鋒口融接無間的顯示,刀刃在極快的轉動流掠,看上去就仿似一道白虹,谷唳魂固然側斜縮弓著身軀,以最小最窄的觸面穿越,卻仍然難保完整,當金經魁驚恐的覺察情態有異時,谷唳魂的背脊上已是豁開兩條半尺長的血糟,皮開肉綻,深幾見骨。
  搏鐐的過程迅捷短促,成敗的分野亦僅如曳星一閃,谷唳魂抓住這一剎的空間,右手食中二指並攏如戟,猛力戳點在金經魁腰眼部位的聚氣穴上,但聞這位金八刀猛一聲淒厲嘶吼,刀落人僕,竟是四肢拳屈成了一團!
  正與玄三冬拼鬥中的陶雲峰,睹狀之下狂吼如嘯,人在三丈之外,雙臂抖翻,影子已到了谷唳魂頭頂,轉輪刀揮霍雙切,形體卻又倏而凌空橫旋,眼看切向谷唳魂的輪刀脫手暴飛,直如兩團隕月,斜斬隨後跟至的玄三冬!
  谷唳魂大叫一聲,不及示警,由下往上標躥,掌揮似電,劈向那兩柄後飛斜斬的轉輪刀,勁力湧回中,兩柄環狀利刃只是激偏寸許,仍然挾著強銳的來勢撲向玄三冬!
  聽得谷唳魂那一聲急叫,玄三冬已經起了警惕,眼中光環驟閃,串連成追魂奪魄的一對弧刃早到了近前,千鈞一髮間,他不朝上躍,不往側翻,更不用兵器去磕擊飛至的輪刀,一副五短身材猛縮驟團,在不及人們眨眼的一瞬裡螺陀似的兜地旋轉,只聞得一陣驀起的刺耳鑽響,寒月般的兩圈光弧已擊中山岩,在一片碎石迸濺中倒彈而起,嗡嗡吟顫著墜入黑暗 另一邊,陶雲峰居然盤膝穩坐在金經魁身側,模樣倒似老僧入定,渾然於物外了。
  在須臾的怔室之後,谷唳魂不由一頭冷汗,他費力的移步向前,忐忑著低呼:
  “玄兄,玄兄,你聽得到我的聲音麼?如果你尚有知覺,請回答我一聲……”沉寂了片刻,一團黑影開始在那裡蠕動,又傳來一陣 唔不清的音調:“我的親娘……竟是插在兩塊石根當中了……谷老兄,麻煩你來拖我一把……”谷唳魂心靈一寬,趕忙拖著兩條腿湊了過去,目光瞥處,差點笑出聲來 玄三冬的腿腳全露在地面之上,半片屁股也蹶翹著,只是前半個身子已沒入土石之中,那光景,好像個活埋了半截的人,又像是掙扎著待從地府爬回陽世的還魂者,模樣怪異,更透著滑稽。玄三冬的聲音又悶悶的從地下響起,一面不停扭動下肢:“谷老兄,谷老兄,你來了麼?煩你拉住我兩只腳,使力朝外扯,我也在下頭向後頂,兩下一湊合,很快就能出來啦……”伸手抓牢玄三冬那兩只粗肥的足踝,谷唳魂不留意碰到了對方翹起的屁股,只聽玄三冬痛叫一聲,在下頭籲籲喘著氣:“輕點,我的爹,你千萬放輕點,姓陶的飛拋過來的兩把轉輪刀,其中一把約莫片了我 上四兩肉去,火辣的痛得慌,一碰就像扯著心哪……”谷唳魂謹慎的配合著玄三冬用力,經過好一陣近騰,才算把個玄三冬灰頭土臉的從土石裡拉了出來;這位“土兒遁‘出土的德性卻真夠瞧,不但滿頭面的灰沙,血糊淋漓的擦破了好幾處臉皮,半個腦殼還罩在他手上”旋地錐“的特大號護手內 人一站起來,不穩的搖晃著,卻如釋重負般長籲一聲:”總算是重見天日了……谷老兄,這一場惡鬥,咱們似乎是贏啦?“谷唳魂笑了笑,顯得頗為疲乏的道:”卻是贏來不易,連你都差一點困於九地之下,回不了頭……“打了個哈哈,玄三冬抹了把臉:
  “這座鬼山崗,遍地岩石,本來就不適宜用我的遁地術,我是他娘情急之下,才三不管硬鑽一通,哪知鑽是鑽進去了,卻只進去一半就被下面兩塊石根卡牢啦,要不是老兄你幫我一把,待要出來還真不容易哩!”
  谷唳魂審視了一下玄三冬鑽入的地方,又伸手摸了摸,不禁咋舌:“乖乖,足有兩寸厚的石面,你竟然仍能在那麼短促的時間內一鑽而入,這份功力,實在非同小可!”
  玄三冬嘿嘿笑道:“也叫逼急了,谷老兄,若是再慢一步,姓陶的那兩輪破刀,大概就要將我橫切四段 ,他娘個皮,這老王八蛋可真狠著哪!”
  說著,他惡狠狠的瞪了過去,卻又猛的睜大雙眼,又迷惑又惱怒的道:“咦?
  姓陶的莫不成還有閒情逸趣空下來運氣調息?瞧他那副悠閒自在的德性,好像吃了癟的是我們一樣!”
  谷唳魂眼神黯淡,微微嘆息:“他已經死了,玄兄。”
  呆了呆,玄三冬定定望著盤膝不動的陶雲峰,有些愕然道:“死了?怎麼死的?剛才還他娘活神活現,張牙舞爪的待要取人性命,怎的這一轉眼就斷了氣?
  人若要死,該橫著躺下才對,姓陶的偏學那老僧入定,盤膝打坐,其中會不會有花巧?這老小子說不定在唬弄我們……”搖搖頭,谷唳魂道:“死人活人,我一眼就能分明,錯不了,生死之間,不獨差那一口氣,有形態上的區別,而且韻息間也總有那麼一點不同;陶雲峰的死併不足奇,先前他與我拚鬥之際,業已肋骨折斷,內腑受創,可能在經過劇烈動作後逆血回湧、斷骨反插於心肺,才造成了他的猝死……玄兄,人要挑哪一種姿勢去死,亦由各人所好,正如穿衣戴帽,偏愛自有差異,他願意坐著升天,是他的喜好,總之人死了沒錯,你就犯不上嫌他躺著還是坐著了……“尷尬的乾笑著,玄三冬一指拳屈在地下的金經魁,放低了聲調:“那姓金的,可也升了天?”
  谷唳魂道:“不,金經魁還活著,只不過,呃,活得有點痛苦罷了。”
  玄三冬又望向那和死人差不多的金經魁,不解的道:“你的意思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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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攻心

  谷唳魂靜靜的道:“我破了他的氣穴,玄兄,你知道一個習武的人在無法行功聚氣之後會是怎麼一個情況,那種情況是不是有點痛苦?”
  玄三冬倒吸了一口涼氣:“我的天 這不止是‘有一點’痛苦,簡直就是莫大的折磨;如此說來,姓金的豈不是同個廢人一樣了?卻不知他承受得了承受不了這個事實……”緩步向前走去,谷唳魂淡然道:“相信他承受得了,玄兄。”
  一拐一瘸的跟了上來,玄三冬搖頭道:“話可不是這樣說,谷老兄,像我們練功的人,最怕就是被破掉氣穴或傷損筋脈,一朝不能運勁使力,便成了個看似囫圇、實則虛脫的廢物,想想當年的活蹦亂跳,英雄蓋世,再看著眼前的殘頹孱弱,外強中乾,那股子窩囊,最叫人難以平順……”谷唳魂一笑道:“沒有錯,但這種難以平順的怨恚,總比死了強。”玄三冬默然咀嚼著谷唳魂的話意,若有所悟的咧了咧嘴:“這倒是一語中的,性命保住才是正理,若然一口氣接不上來,再有什麼高強的本事也算白搭,哪有死人稱尊武林的?不錯,活著要比死了強,縱然活看只是個廢人!”谷唳魂又低沉的道:“你會這麼思量,我會這麼思量,絕大多數的人也都會這麼思量,其中自然亦包括了金經魁;休看他以殺人為業,濺血奪命視同等閒,卻只是在他對付別人的時候才有此等狠辣勁道,事情臨罩在他自己頭上,就完全不是那種滋味了,玄兄,你信不信,越習慣糟塌人家性命的人,越對自己的性命珍惜留戀?”
  玄三冬笑道:“這還用說?剜肉挑筋,是痛在王八蛋身上,輪到自己朝刀口上湊的辰光,感受就全然兩碼子事了,凡是人,豈有不替自家打算的?”
  來在金經魁身邊,谷唳魂先端詳著盤膝僵坐的陶雲峰;陶雲峰雙目緊閉,臉色青灰,鼻孔與唇角間流沾著赤褐色的濃血,人盤在那裡,任是風拂發飄,衣襖掀揚,卻毫無動靜;死人與活人,差的就是這麼一抹靈氣、一點生韻,只缺了如此小小的半截兒,光景便全變了,沒有錯,陶雲峰果然是升了天,而看情形,他在臨終前還挺熬得住,面容上不顯太多的痛苦之色。
  咽了口唾沫,玄三冬吶吶的道:“姓陶的真是翹啦,想想也叫不值,替那些狗雜碎賣命,上箕麼?”
  谷唳魂沒有回答玄三冬,他只輕輕蹲下,目光炯亮的盯視著拳屈地下的金經魁。
  過了好一陣,金經魁才算有了動靜,先是身軀微微蠕顫,低弱的透出一口氣,這口氣像嘆息,又像呻吟,帶著股子萬念俱灰的蒼涼意味。
  谷唳魂的臉容上毫無表情,聲音也是同樣的僵漠冷硬:“該緩過勁來了,金經魁,外頭冷,咱們屋裡談。”
  掙扎著仰起那張慘白的面孔,金經魁吃力的喘了幾聲,嗓調蒼啞,語氣執拗:
  “要怎麼辦悉隨尊便……成者為王、敗者為寇,我們之間,沒什麼好談的……”
  谷唳魂冷冷的道:“你是老江湖,姓金的,少給我玩這一套充英雄扮好漢的把戲,免得自討苦吃,一旦正經事談完,你想怎麼上路我都成全你!”
  旁邊,玄三冬不懷好意的笑道:“姓金的,如今你這金八刀可不同以前的金八刀了,別他奶奶人五人六裝得和真的一樣,你要不信,我若不在半炷香的時光裡整得你喊天,就算你是我的老祖宗;娘的皮,人到了屋簷下,還容得你不低頭?”
  金經魁哼唧了一聲:“你是個典型的卑鄙小人,玄三冬……”玄三冬陰陰一笑:“待一會你就將發覺,老子不但要扮小人,尚懂得學仵作 挖坑埋你個雜碎的活爹便是我!”一口氣驀然往上頂,金經魁急促的喘息起來,慘白的臉盤上泛染著病忐的褚赤,五官也扭曲成了一堆,籲籲的喘聲裡,還夾雜著幹啞的嗆咳,看模樣,他可是真正傷了本元啦!雙臂環胸,玄三冬元動於衷的翻轉著兩只眼珠子:“要是果然一口氣喘不上來憋死了你,姓金的,那你才叫佔了便宜,怕就怕你舍不下這個人間世,好歹猶賴著不肯開路哩!”谷唳魂暗中扯了扯玄三冬衣角,搖搖頭,伸手架在金經魁腋下,三不管的把這位敗軍之將愣攙起來,大步行向石屋之內。
  石屋的格局是一明一暗,明間燈火燁燁,桌上那根兒臂粗細的牛脂燭正冒著縷縷黑煙,青紅色的火苗子嘩剝有聲的跳動著,一股刺鼻的腥味在屋中迷漫,光度是夠了,只是卻嗆得人難受,把金經魁扶坐在牆角的那張竹椅上,谷唳魂自己拉了一只硬木圓凳面對著金經魁坐下,光景是要訊問個水落石出的味道。
  玄三冬望著間隔內室的這扇粗糙木門,木門是虛掩著的,他朝裡面努了努嘴:
  “那裡頭,你先前可已查看過了?”
  谷唳魂沉重的道:“我一衝進來就進了裡面,沒有人。”
  玄三冬仍不死心的探頭進去看了一遍,待縮回腦袋,已忍不住咒罵起來:
  “好一群奸滑刁狡的東西,他們居然這麼快就把人移了地方!”
  谷唳魂鎮定的道:“會不會 他們根本就未將家父擄來此處?”
  玄三冬大聲道:“我們不用猜測,谷老兄,事實如何,問姓金的就能一清二楚,他要守得住口,我便陪他消磨到底,看看最後是誰撐持不下!”
  谷唳魂轉回身去,平淡的道:“叫人說實話,有很多種有效的方法 縱然那人曾經 赫一時或不可一世!”
  燭火映著谷唳魂的半身血紅,特別刺眼驚心,玄三冬直到現在,才發覺谷唳魂傷得不輕,他低叫一聲,快步趨前審視:“天老爺,我的谷兄,你敢情是鐵打的金剛、鑄澆的羅漢?傷成這樣連哼一聲也沒有,你就不怕流血癱了你?快把上衣褪下來,讓我給你瞧瞧。”
  谷唳魂道:
  “還好,一半時應該挺得住,眼下先把正事問明了要緊。”
  玄三冬忙道:“這樣吧,你問話,我替你止血治傷,咱們搭配著進行;精血這玩意最是虛耗不得,流失多了,重則要命,輕則傷本,斷斷不可等閒視之……”
  谷唳魂無可無不可的道:“多謝玄兄,就麻煩你費心了。”
  玄三冬從靴簡子里拔出一柄小巧鋒利的匕首,開始將谷唳魂傷處的血衣割裂,他的動作十分謹慎仔細,一看就知道是行家的手法:“你寬念,谷老兄,你這身傷,我包能給你妙手回春,早早還你個活蹦亂跳……”雙目逼視著對坐的金經魁,谷唳魂的腔調極冷極銳:“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了,我爹人在哪裡?”
  金經魁委頓的坐在倚上,神色憔悴又晦澀,聽到谷唳魂的問話,他的面頰不由自主的抽搐了一下,卻垂下頭,半聲不吭。
  谷唳魂緩緩的道:“我一直不希望動刑逼你,金經魁,但願你也不要逼我做這種選擇,事實非常明顯的擺在面前,如果你不肯與我合作,我一定會用盡方法逼你吐實,因為我要救助的人是我的父親,血緣親情所在,其中將沒有妥協,沒有圜轉,你無妨稍做考慮 遭罪受苦的結局和開誠佈公的結局並非一樣,硬要去承擔那等折磨,是否尚有價值?”
  金經魁抬起視線,眸瞳中竟是充滿了怨毒,流閃著恁般仇恨的血芒:“不必威嚇我……谷唳魂,我不是由人唬出萬兒來的……你廢了我的武功,破了我的氣脈,如今我是生不如死,你送我的終等於成全了我,要想在我嘴裡套出一星半點的內情,儘早不用做夢!”
  谷唳魂形容蕭索,說話卻不帶絲毫激動:“你要想死,隔著那條斷氣的路還遙遠得很,金經魁,你擅長整治人,便該知道人在精神及肉體上的弱點相當不少,不論哪一方面的壓迫,都有其忍受的極限,超過負荷,便力不從心了,假若你非要嘗試走這一條路,我敢保證你在最後仍將屈服低頭 不需拿自己做試驗,天下沒有幾個真正的超人!”
  唇角又在痙攣,金經魁痛苦的嘶叫:“谷唳魂,你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我永不會向你屈從!”
  正在替谷唳魂拭擦血跡的玄三冬不由重重一哼,惡狠狠的罵:“瞧瞧這王八羔子,還沒說他胖,他倒先喘起來了;我說谷老兄,用不著你動手,光是我,二下子如逼不出他的屁來,我便不姓玄,也跟著他姓金!”
  谷唳魂冷凜的道:“金經魁,血肉江湖這些年,奇怪竟未曾將你的感性消磨,反而脫離現實而訴諸於情緒,是一樁十分幼稚可笑的事,你在道上也算有頭有臉,是臺盤上打轉的角色,遇到狀況卻不能理智的分析利害,更妄斷生死,這份名堂,你真叫白掙了!”
  金經魁大口大口的喘息,額門上暴起青筋:“大勢已去,此身成殘,姓谷的,你猶要我如何理智?!”
  谷唳魂道:“比如說,好死不如賴活著之類;即使活得痛苦,到底要比死了強!”
  全身一顫,金經魁呻吟著道:“你會讓我活下去?姓谷的,憑你向來的狠酷心性、殘毒作風,這豈不是欺人之談?”
  谷唳魂神態嚴肅的道:“凡事總有例外的時候,何況我亦並非你所說的那等不堪,只要你使我覺得有理由留你活命,我很可能就會留你活命,而人間美麗,綺麗無限,得以把握當該把握,犯不上作踐自己。”
  正在為谷唳魂小心敷藥的玄三冬,也不甘寂寞的適時插進嘴來:“尤其是為了別人作踐自己,那就更叫呆了,姓金的,你並不呆,否則如何還能擄來金八刀的名氣,又把這碗血腥飯吃了許多年?”
  金經魁像要努力和內心的矛盾辯論,他直著嗓調,嘶啞的低喊:“朋友有義,江湖有道,我不會為了個人的生死而愧對嚴渡,我不能背叛他們……”谷唳魂用一種平靜得近乎森寒的聲音道:“我想,也到了大家都要面對現實,攤牌亮底的時候了,冠冕堂皇的場面話不用再提,掛在嘴上、扣在頭頂,只是毫無意義的累贅;不錯,朋友有義、江湖有道,打譜闖萬混世,此乃首要的立身原則,但是,癥結在於對哪一類朋友要守義,江湖中的哪一種事情需遵道,嚴渡一夥人及其幕後的指使者,無非是要奪權篡位,以不當手段攫取份屬之外的基業,正是狼子野心、敗德無行的典範,這種朋友,僅乃互為利用罷了,於情於理,俱不能假守義之名而做自我束縛;金經魁,你再想想,他們的陰詭毒謀,合於江湖上哪條規矩,哪項道統?徹頭徹尾就是齷齪卑劣的勾當,你又以什麼說詞去信服天下同源?”
  金經魁沉默了,在相當一陣的僵寂後,他才沮喪又低弱的開口道:“但是……
  他們許過我條件,給得我報酬……”谷唳魂笑得頗為鄙夷:“這不算什麼,更不值以為精神負擔 金經魁,你已用你的血肉償還了他們!”
  玄三冬又加上幾句:“說得一點也不錯,裡面猶綴上你半世英名,終生的苦恨,這,已償還得有剩了。”
  谷唳魂接著道:“從今以後,你武功俱失,尚有什麼為他們利用的價值?他們若是自此將你一腳踢開,猶算你祖上積德,萬一他們以這次事件的失利為藉口,加你一項疏失無能、貽誤戰機的帽子而趁勢把你剪除,亦決非意外,金經魁,那一些人是些什麼樣的狼心狗肺,冷血寡情,相信你不會不明白!”
  玄三冬嘆著氣道:“這一聽,連我都覺得毛髮悚然了,我說姓金的,你便好歹自求多福吧。”
  金經魁目光呆滯,容顏黯淡,是一副苦海茫茫,無邊無岸的愴然悲淒之狀;他半歪著腦袋,喃喃的道:“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礙…”谷唳魂正色道:
  “一走了之;金經魁,江湖啖食,刀頭舐血,難道你還有留戀?還不曾受夠?”
  玄三冬亦頗為同情的道:“江湖險,江湖人人嫌,瓦罐不離井邊破,哪,姓金的,莫不成你一定要做那破瓦罐?”
  喉嚨間起著濁響,金經魁頹然道:“也罷,我認了就是……”玄三冬一拍手,嘻開那張嘴:“識時務者為俊傑,老金,只你堪堪就是俊傑一個;我說呢,你從來不呆,怎麼今晚上倒似變呆了;現在一看,你果然還是不呆啊!”
  沒理會玄三冬這番謔而不虐的奉承,金經魁望著谷唳魂,有氣無力的道:
  “你說吧,你想知道些什麼?”谷唳魂輕輕的道:“我爹現在何處?”
  閉閉眼,金經魁艱澀的道:“原來決定將你老父押拘於此是沒有錯,事實上,人也的確帶到了這裡,後來嚴渡覺得這個地方太過冷僻荒寒,呼應起來不大方便,這才臨時決定改換場所,你父親在這裡只待了一會,就被嚴渡他們解走了……”
  谷唳魂道:“又解到什麼地方?”金經魁喑啞的道:“距此約莫五十裡地的‘黃訝集’,集子北郊有個叫‘風飄雪’的蘆花盪,那蘆花盪裡有一幢相當寬敞的磚瓦房,房子很古老了,卻很容易找,不需費什麼功夫就能尋到……”谷唳魂道:
  “監守我爹的都有些什麼人?嚴渡自己會不會也在現場?”
  沉吟了片歇,金經魁道:“據我所知,看守你父親的有幾名嚴渡旗下的好手,另外亦有幾個嚴渡外頭請來的硬把子,但是何方神聖則不清楚,你知道嚴渡一向的行事作風,從不與不相干的人提不相干的話,牽扯得到的他才說,他只要認為其中沒有牽扯,便絕口不露。”
  頓了頓,他又主動的接下去:“不過我願意提醒你,你老父的這一步棋,是嚴渡手裡的一著殺手 ,如何加以運用,他可是非常重視,非常謹慎,輕易不會讓這步棋走失了,因此在左右看守你父親的人必然個個了得,都是些棘手的貨;嚴渡也心裡有數,如果這一招還鉗制不住你,在你抵達‘妙香山’之前,除了硬截,就再沒有其他法子阻止你了……”谷唳魂盤算了一下,道:“這樣說來,他們就算已經到了‘風飄雪’,大概也只是剛落腳,我們連夜趕過去,正可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問題只在於動手時技巧的運用了。”玄三冬道:“這技巧方面可得多加琢磨,草率不得,事關令尊老大人的性命安危,若是有個閃失,後果就不堪設想啦……”谷唳魂道:“事前的籌劃自不可缺,然則形勢演變並非在我等掌握之中,再是怎麼考慮周詳,也難免有出乎預料的情況發生,這就只有賴於臨時的反應了。”像忽然想起了什麼,玄三冬眼珠翻動,瞅著金經魁,道:“有句話,若是問得冒失,要請千萬包涵則個,我這人,向來就是心裡憋不得事,大夥把言語擺明暸,也省得暗地犯嘀咕。”金經魁軟塔塔的道:“你說吧,又是什麼事情犯了你的疑惑?”玄三冬道:“既然姓嚴的已經把谷老爺子接到別處,列位卻還留在這裡做什麼?正如你方才說的,這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一片冷僻荒寒,孤零得出鬼,你們不跟著姓嚴的換到‘風飄雪’去湊熱鬧,兀自守在此地又有什麼意圖?”
  金經魁沙沙的道:“老實明說了吧,嚴渡早已另外派了差事給我們,叫我們三個兼程趕到百里外的‘閘刀隘口’去打埋伏,端等候谷唳魂經過時加以截殺;‘閘刀隘口’和‘黃訝集’是兩個相反的方向,我們又不是吃撐了沒地方耗力氣,巴巴跑到‘黃訝集’去湊什麼熱鬧?這一來一回,便憑白多出百十裡地,不如留著精神在這裡窩上一宿,假若沒有出紕漏,明天大早我們三個業已上路了……
  “玄三冬“哦”了一聲:“原來還有這樣一套計較,可憐生的,眼下你們三位卻有兩個永遠走不出‘白石崗’啦;我說老金,算起來還是你運氣好哪!”
  金經魁有些哭笑不得,他齔著牙咧著嘴,表情又是尷尬、又是懊惱:“我運氣是好,好得尚留下半條命,玄三冬,你瞧我的運氣有多好礙…”明知對方是在說反話,玄三冬依然笑吟吟的道:“留著半條命,總比送了整條命要好,老金,猶能觀賞風花雪月,體驗人生百態,到底勝似無知無覺的躺進那冰冷黑暗的墓穴之內,你說可是?”
  哼了哼,金經魁半側過臉去不願再搭理玄三冬,神色陰冷得緊。
  谷唳魂這時若有所思,他站起身來踱了幾步,一旁輕輕活動著上了繃帶的胳膊,過了一會,才又回來坐下,平平靜靜的道:“‘閘刀隘口’是進入‘妙香山’的必經之地,也是極為險惡的一處關卡,過了‘閘刀隘口’,直達‘妙香山’就只一片坦途了;金經魁,嚴渡派去伏擊於我的人手,恐怕不單你們三位而已吧?”
  金經魁沉默的點點頭,沒有說話,模樣似乎是餘怒未熄。
  谷唳魂和悅的道:“知道還有些什麼人麼?”
  金經魁咽了口唾沫,僵木的道:“另外還有‘大力刀王’范子豪、‘紅頭鷹’卜天敵、‘六手哪吒’莫連才……以及,呃,‘奪目’麻無相,連我們一共是七個人……”唇角微微抽搐,谷唳魂喃喃的道:“誰說嚴渡沒有神通?這些南北各地的邪魔厲祟,居然叫他邀來了這麼多,而且都是頂尖兒的角色……老嚴對我,真叫豁上了!”
  金經魁無精打採的道:“除了我們這七員之外,嚴渡是否另有其他安排尚不敢說,他喜歡布下連環套,一環接一環,他亦明白,‘閘刀隘口’如果截不住你,再要找同樣的下手機會,就難乎其難了。”
  谷唳魂形態凝重,又離開圓凳,開始來回蹀躞,顯得心事重重。
  忽然,玄三冬道:“不用煩,谷老兄,我有法子應付!”
  望瞭望玄三冬,谷唳魂不大有信心的問:“你有法子應付?卻是願聞其詳。”
  玄三冬瞅了金經魁一眼,正好金經魁也面帶譏誚之色的瞧向他,光景擺明暸,是根本不相信他有這等能耐的神氣;於是,這位“土兒遁”冷笑一聲,大馬金刀的道:“谷老兄,是什麼法子,現在還不能說,換個地方我再仔細告訴你,娘的個皮,這叫法不傳六耳,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谷唳魂曉得玄三冬這幾句話是衝著金經魁而發,姓金的雖說是身敗輸誠,但半世成殘,心裡難免有些不甘不願的怨恚,加以玄三冬在嘻笑怒罵之間,對於金經魁的個人尊嚴可能不甚顧慮,引起對方反感之處自所不免,凡是人,一朝想不開,到頭來玩出什麼花樣誰也預料不到,是以玄三冬此際故留一手,倒非弄玄虛,怕只怕金經魁在“法傳六耳”之後,到節骨眼下擺上一道,那就真叫吃不了,兜著走啦。
  這時,金經魁有些犯嘔的自鼻孔中嗤了一聲,是在回應玄三冬的話,卻不看著玄三冬:“但願你們一路平安,履險如夷,不過我仍得警告二位,切莫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闖關的法子固然要有,卻需切實管用才行!”
  玄三冬也在答覆金經魁,同樣卻不向對方多看一眼:“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你布你的八卦陣,我有我的兩儀譜,橫豎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若是法子不靈,還拿出來獻哪門子寶?誰都有誰的一套,否則混世尚混得到今朝?”
  谷唳魂笑了笑,道:“待一會倒是要聽聽玄兄這兩儀譜是怎麼個譜法?然而金經魁的忠告亦非渲染誇大,他剛才說的那幾號人王,玄兄不知有個耳聞沒有?”
  玄三冬道:“這幾個熊人里,我只知道那‘紅頭鷹’卜天敵,姓卜的乃是‘武當’充徒,因為當年玷污了他同門一個孀寡的師姐,觸犯門規,被‘武當’逐出門牆,聽說受此刺激之後,他便一心習武,藉‘武當’的根底融匯他自己的鑽研所得,衍生出另一套極其怪異卻兇狠的實戰技藝來,由而獨創”天敵門“,自己封了掌門人的道號,領著一幫蝦兵蟹將坐地稱尊,說穿了,只是個憤世疾俗,走火入魔的武痴而已!”
  嘆了口氣,谷唳魂道:“你說的都對,只錯了一項 卜天敵並非玷污了他的師姐,而是他的師姐自願委身給他;問題發生在武當規律不准許門下有這種未婚苟合的情形,何況他那師姐猶是個守節中的孀婦;世事人情,拘泥於習俗傳統,往往造成了某些原可避免的不幸,也難怪卜天敵自此而後心存偏頗,易走極端,更將自己的大好人生,投注於專擅搏殺之技和暴戾凶殘中……”看著谷唳魂,玄三冬不禁迷惑的道:“谷老兄,姓卜的往年這段公案,我也是聽得崆峒同門提起,你卻怎麼知道得這等詳盡?莫不成你和姓卜的還有什麼特殊淵源?”
  谷唳魂淡淡的道:“讓我也賣個關子,以後再告訴你;總之是仇非友,是友非仇,如何選擇,不是看我卻要看他了,玄兄,人間世上,原來便沒有絕對的事!”
  點點頭,玄三冬道:“這倒不假,因果循環,有時也要等上三輩子才看得到報應。”
  谷唳魂深沉的道:“現在我只能提醒你,這幾個人當中,最要注意的是‘奪目’麻無相,若論冷酷絕情,心狠手辣,姓麻的就稱得起是個現世的魔煞、再生的厲鬼,卜天敵偏激怪癬,那麻無相便人性泯滅,玄兄,好在如今還不到對仗的辰光,咱們尚有餘暇再加琢磨……”牛脂燭的光焰忽然跳動,發出“嘩剝”一聲暴響,有蕊花迸彈,石屋中的三張人臉,由燭火映照下的一片赤紅頓時暗綠了剎那,不知怎的,大夥的情緒便由充地變得低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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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鬥殺

  三個人一匹馬,坐在鞍上的是金經魁,牽韁的是玄三冬,谷唳魂則跟在玄三冬身邊,他們的行動不快也不慢,估計著兩個時辰之內就該趕到“黃訝集”了。
  現在還不到初更,如果沿途順利,到達“黃訝集”的辰光,正好合適。
  金經魁的氣色不怎麼好看,雖讓他獨自高踞馬背,稍微顛上一顛便連咳加喘,頗有點風燭殘年,老弱頹唐的味道。
  天黑如墨,四周也是一片沉暗,只有穹蒼的邊緣反射著一抹淡淡的光弧,偶而遠處有孤零的燈火閃浮,亦僅能指引一下行路的方向,這趟夜行,的確辛苦。
  野地的風,吹在人身上別有一股無遮攔的寒瑟,馬兒忽然顛簸了一下,鞍上的金經魁忍不住呻吟出聲,像是這一顛簸,果真摧肝斷腸。
  脖子縮在袍襟中的玄三冬回頭瞪了一眼,沒好氣的咕噥著:“你就咬緊牙關忍他一忍吧,老金,好歹你還騎在馬上,有東西駝著你,我們卻愣用自己兩條腿在趕路……人生得這般嬌貴法,早些年便不該出來闖江湖。”
  金經魁籲籲喘著:“我是伐傷太重,根元受傷……要是挺得住,誰願扮這等的窩囊?”
  玄三冬冷冷的道:“你可要搞清楚你如今的身份,騎馬的主兒應是我們,不該是你,天下哪有敗軍之將、階下之囚騎在馬上,而得勝者牽馬踏步的?我們是心好,要不然管你死活,就算爬你也得跟我們爬到‘黃訝集’!”
  金經魁孱弱卻惱恨的道:“這是你們逼著我來,不是我願意跟著來……也不知是個什麼想法,非要我遭這趟罪不行……”一直沒有開口的谷唳魂不帶丁點笑意的笑了一聲,語調透著生硬:“金經魁,原因很簡單,我們要印證明白你所說的話是真是假,帶你隨行,可以立辨虛實,萬一你是誑騙我們,就不用再費功夫轉回去懲治你了。”
  金經魁聲音粗濁的道:“我說的都是真話……我沒有欺瞞你們……”谷唳魂道:“那要在事情證實之後才算數,金經魁,我很抱歉,對你的信心還不大夠。”
  半伏在馬背上,金經魁窒悶的喘息著:“你多少也得替我想想……如果我與嚴渡他們朝上面,那情景又是如何窘迫?你說過放我一條生路,叫我一走了之的……”谷唳魂沉緩的道:“沒有錯,而且我也不會食言 假若你告訴我的一幹內情完全符合,我自然有法了放你人走,更保證你走得輕鬆愜意,碰不上那些窘迫!”
  玄三冬重重的道:“老金,你甭在那裡挑肥揀瘦了,眼下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要你怎麼樣你便怎麼樣,沒這多的道理好講,生死只他娘一線之隔,還在顧著臉面哩,我操!”
  金經魁沒有吭聲,卻聽到他在把滿口牙咬得咯咯響,若是可能,怕不啃下玄三冬身上一塊肉來!
  朝地下吐了一口唾沫,玄三冬毫不忍讓,也惡聲惡氣的回敬過去:“犯不著這麼咬牙切齒,老金,假如我是你,我早他娘悶不哼聲,縮著腦袋像王八一樣了,大概你還搞不清楚,憑你對待谷老爺子的惡劣行徑,該咬牙齒的應是谷老兄才是!”
  金經魁猛自馬背上挺起身來,夜暗中也能看到他雙目赤芒閃動:“我對谷唳魂的父親又怎樣了?玄三冬,你休要背後造謠生事,亂燒野火!”
  玄三冬陰著聲道:“卻不是我在醜表功,更犯不上燒你的野火,老金,若非我在當中硬攔著,谷老爺子恐怕早被你虐得體無完膚,不成人形了,而我,不就為了難順你的心意,險險乎被你算計掉這條命麼?”
  金經魁憤怒中帶著心虛的忌怯,他在嚷叫,卻越發像在掩飾什麼:“你這黑心黑肝,信口開河的東西,你還打算胡言亂語,編排我那些莫須有的罪名?我幾時沾過谷老兒一根汗毛,又幾時冒犯過他分毫?玄三冬,如今我已是個殘廢人,你竟仍然不依不饒,企圖公報私仇,故意拿些虛妄不實的言詞,想將谷唳魂激怒,進而把我除去,這才遂了你的心願,完成你的毒謀,姓玄的,你好狠好卑鄙!”
  玄三冬揚著臉道:“人家谷老兄氣量大,胸襟寬,早早便知道了這檔子事,卻仍留著你一條命,若要宰你,犯不著我來挑唆,兩個金八刀,也拆成他娘的十六截了;姓金的,你亦不用狡賴推諉,是真是假,大家心裡有數,谷老兄答允不殺你,是他的仁厚,卻斷斷不會相信你的一番說詞。”
  金經魁氣籲籲的道:“根本就是你存心不良,執意誣陷於我,上有皇天,下有後土,我,我自問決沒有迫害谷老兒的地方,對一個老人家,我怎可能如此凶暴無禮?”
  谷唳魂淡漠的道:“金經魁,其實你無須為此事多加爭辯,你已經付出了代價,我也放過了你,只要你先前透露的消息確實,我便一定由你走人,再扯下去,就未免無聊了!”
  乾咳一聲,金經魁吶吶的道:“我知道你是守信的人……姓玄的在中間挑撥嚼舌,我怕你不明內情,平生誤會,所以不得不略作解釋……谷唳魂,你能諒解,乃是最好不過……”玄三冬暗裡罵著:“真正貪生怕死,睜著眼說瞎話的雜碎一個,金八刀?我操,簡直就是金鼻涕……”忽然,谷唳魂問了一句:“龐標死了沒有?”
  不知他是在對誰問話,金經魁與玄三冬都怔了怔,玄三冬忙道:“谷老兄,你在說誰?龐標又是什麼人?”
  谷唳魂形色冷峻的道:“我是說龐標,護衛在我爹身邊的那個人,也是我最忠耿得力的手下之一,玄兄,你只知道他被撂倒,卻不清楚生死如何,現在我請教金經魁一下,或者他比你明白。”
  提起這件事,玄三冬未免有愧,雖說不知者無罪,但怎麼講他也是當場下手的角兒,要待回答,卻難以措詞,好在夜黑光暗,多少掩住他那份尷尬,而金經魁便不能不開口了,谷唳魂乃是指名道姓的向他“請教”,若不“指點”一番,成麼?
  潤了潤嘴唇,金經魁謹慎的道:“那時好像還沒有斷氣,至少,在我們離開的時候他尚活著,不過傷勢沉重,如今是個什麼情況,就不敢確言了……”谷唳魂的面頰痙動了一下,他深深吸氣,把語調儘量放得平緩:“你們原就不準備讓他活命,是麼?”
  金經魁悸慮的道:“在那種形勢下,谷唳魂,你該原諒我們的立場困難,不得不有這種打算……”玄三冬也充滿歉意的道:“谷老兄,我要是知道日後與你尚有這麼一段恩重情深的遇合,那龐標我若動他一指頭就不是人生父母養的,甚至連這樁該死的勾當我亦不會沾邊;谷老兄,我很難過,我對不起你……”擺擺手,谷唳魂愴然一笑:“江湖中事,原就錯綜複雜,血淚無限,有多少冤魂屈鬼無以瞑目於九泉,亦有多少恩仇纏連敵我互易而莫明所以,命中注定罷了,要能抗得過命,便活是下去,抗不過,只有認了!”
  玄三冬囁嚅著道:“還要求你寬恕,谷老兄,我這份悔,悔得椎心刺骨,神魂難安……”谷唳魂低喟一聲,道:“我不怪你,玄兄。”
  馬背上的金經魁,深恐自己獨個兒背了這口黑鍋,不得不急忙表示態度:
  “谷唳魂,我也是迫不得已,實難自主,事情到了那等節骨眼,要想收手都收不住,嚴渡盯得緊,誰不出力誰就倒霉,這層苦處,你務必要包涵……”谷唳魂道:
  “沒什麼可包涵的,金經魁,我們本來便處於對立,彼此下狠手、施殺著,乃是天經地義之事,你無需抱歉,就如同我對付你們的人,也從不感到抱歉一樣!”
  吭哧了好一會,金經魁才期期艾艾的道:“拿了人家錢財,便不得不替人消災……你那位手下的事,我,我實在遺憾……”谷唳魂似乎不願再在這問題上談論下去,他微微加快步子,像是漫不經心的問:“我爹的隱居之所,金經魁,是什麼人洩的底?”
  心腔子一緊,金經魁講起來就不免有些顛三倒四:“不是我,谷唳魂,事先我可一點不知道令尊的隱居所在,這次行動更不是由我策劃,你要了解,我和你沒有這麼些深仇大恨……”谷唳魂耐著性子道:“我沒有說是你洩的底,你欠缺這方面的線索,又如何著手探求查尋?
  當然擄劫我老父的行動亦非你的策劃,只有嚴渡他們才有這個需要,而你,僅是執行者罷了,你執行這樁暗無天日的事,業已收到回報,所以我不會再借題發揮,你大可釋懷,現在,金經魁,告訴我是誰向嚴渡那一幹人洩的底?“金經魁也許是自責太甚,許是惶悚不安,這一答話竟顯得恁般幼稚:“谷唳魂,我要說了,你可千萬不能提起是我告訴你的谷唳魂乾脆的道:”絕對。“僵默片響,金經魁以低微得只有馬頭前的兩個人才能勉強聽清的聲音道:“是嚴渡說的,他由一個叫毛宇的人那裡得到密報,聽說這毛宇跟你一向親近,是你的心腹之屬……”谷唳魂突然覺得背脊升起一陣冰寒,內腑收縮,連頭皮頂都是一片辣麻:
  “是毛宇?會是毛宇?金經魁,你沒有聽錯吧?”
  金經魁趕忙道:“決不會錯,是那姓毛的漏的底,嚴渡為了酬謝他,不但當時就送了一千兩銀子,還許他事成之後給他一份肥差幹!”
  谷唳魂深深吸了口氣,雙手用力搓糅著自己的面頰,邊喃喃的道:“可怕,太可怕了,人心人性,竟然如此詭異難測玄三冬輕聲問:”這毛宇,是什麼人?
  “谷唳魂表情有些痛苦的道:“是我的直屬手下,也是一直跟在我身邊的人,他跟了我已有十餘年的辰光,在這十餘年中,我兩次救過他的命,而且對他向來照顧有加……他竟拿這種行為回報於我,將我老爹的安危換取那區區代價,這個畜牲!”
  乾咳一聲,玄三冬道:“事情既已發生,谷老兄,生氣也是白搭,你看開點,一朝遇上那姓毛的,好歹整他個死去活來就是,犯不上自己先找難過!”
  夜暗中,谷唳魂的雙眸冷森而酷厲,閃射著利劍般的光芒:“人到了成年之後,就要為自己做的事情負責,毛宇也不能例外,而因果總是相連的,如說人間世沒有了是非,湮滅了報應,我第一個就不信!”
  玄三冬道:“我也不信。”
  谷唳魂低下頭,沉重的道:“自己的心腹賣了自己的爹,提起來實在是個笑話,天大的笑話。”
  玄三冬不安的道:“我卻覺得一點也不好笑,谷老兄,這是一種殺千刀的卑鄙罪行!”
  腳步更快了,谷唳魂似乎更急著趕到“黃訝集” 他父親的吉兇禍福,也只有在抵達那裡之後才能找到答案,答案的內容,還必須經過他的一番努力方可確定。
  夜風尖峭,風裡的寒意加濃,忽然間,谷唳魂興起一股前途茫茫的悲哀,艱辛的日子過得太久長,他真覺得累了……好一片蘆花盪;白頭的蘆葦雪茫茫的在料峭的風中晃動起伏,縱然是在夜晚,也展露著那絮飛雲舞的空靈韻致,看到蘆葦,便予人一種曠怡遠闊的感受,或者感受裡帶點索落,但滋味卻相當美好。
  只是,谷唳魂此時沒有這樣的心境,他凝視著眼前蘆花的拂動、絮絲的飄揚,想到的是他老父那張蒼老的面孔,以及,恐怕難以避免的連番血雨腥風!
  那幢古老的磚瓦屋就隱蔽在蘆花盪的中央,蘆花盪成波如浪的湧回間,可以約略看清老屋的簷角牆廓,不錯,是幢相當陳舊的屋宇了,但佔地寬廣,還存留著昔年初建時的幾分氣派,卻不知屋主人當初選擇這個地方起造居室,是基於一種什麼理由。
  老屋裡有幾處透出燈光,但光度微弱,越發襯托得其他部份沉黯幽深,在那等濃稠的靜寂裡,隱隱然蘊藏著殺機無盡!
  金經魁已被點了“暈穴”,人像死了一樣蜷屈在蘆葦綿密的莖桿下:谷唳魂卻只望著那幢老屋,良久沒有動靜,玄三冬倒有些沉不住氣了:“我說,谷老兄,時辰不早,轉眼就要天亮啦!咱們還等什麼?”
  谷唳魂沉緩的道:“我在想,用什麼法子摸進去救人,最要緊的,是不能傷及我爹……”玄三冬壓著嗓門道:“不是說隨機應變麼?裡面是個什麼陣勢,我們全不知道,情況便不易把握,這一層你也早有顧慮,怎麼眼下又磨蹭起來?”
  谷唳魂沙沙的道:“因為裡面遭受挾持的人是我的父親,玄兄!人只有一個爹,牽累不起。”
  窘迫的打了個哈哈,玄三冬道:“你可別誤會,谷老兄,我是怕夜長夢多,節外生枝……”咬咬牙,谷唳魂道:“也罷,我們且先潛進去再說,不過務必小心行事,萬萬不能叫他們拿著我爹來挾制我們,否則救人不成,反叫我爹遭罪,這就是大不孝了!”
  玄三冬頷首道:“一定,你爹就是我爹,怎會再使他老人家雪上加霜?”
  進入老屋並不困難,兩個人剛剛翻過那齊頭高的圍牆,腳還未及沾地,屋角陰暗處已突然起了一陣低沉的犬吠聲,聲音雖然隱悶在喉管未發,卻已令人體會得到那種凶悍的架勢!
  目光急忙閃動,玄三冬倒吸一口涼氣:“我的天,是大丹犬!”
  是的,牆角下伏著一條體型奇偉的大狗,狗身毛色光潤,布滿黑褐斑點,看上去威猛無比,要不是玄三冬眼尖,認出是條大丹犬,貿然一見,只當是頭牯牛哩!
  谷唳魂鎮定的道:“不要妄動,一動它就會撲叫,等這頭畜牲自己過來,我們就在這裡收拾它!”
  於是,兩個人緊貼牆壁,屏息不動,那頭大丹犬已經站立起來,喉間的吠聲逐漸變成嗷嗷之聲,隨時有衝躍而至的可能!
  一條人影便在此際由黑暗中出現,一邊東張西望,邊低叱道:“大花,別亂嚷嚷,大夥這才剛合眼,可別吵醒人家!”
  叫“大花”的這條巨型畜牲卻不聽叱喝,慢慢逼近這邊,昂首露齒,目透兇光,更擺出一副前撐後翹的姿態,光景是待擇肥而噬了!
  那人遲疑著走了過來,眼珠四轉,像對“大花”說話,又似自言自語:“你這頭瘟狗,可是發現了什麼?什麼也沒有呀,除了一片黑、剩下黑一片……娘的,八成是風吹蘆花盪,這頭瘟狗當做千軍萬馬了!”
  谷唳魂暗裡指了指那頭大丹犬,又點了點自己胸口,接著,迎住玄三冬的眼色又朝走近的仁兄努努嘴 玄三冬會意的眨眨眼,身子已弓了起來。
  等大丹犬往前湊近了幾步,谷唳魂猝然暴閃向側,狗的一聲嗥叫尚未出口,雙刃斧寒芒如電,“嗖”的一記已將偌大一只狗頭斬飛,熱血四濺中,玄三冬凌空橫躍,雙腳彈蹴,對方那人只覺面前一花,身子業已騰翻三尺,重重撞向屋牆,又重重俯跌落地!
  谷唳魂低促的招呼一聲,與玄三冬雙雙掠上屋頂,立時趴在瓦簷邊伏身不動。
  反應是非常迅速的,這邊聲息才起,屋裡已有了動作,但見窗掀門啟,七八條人影以各種不同的身法卻全以最快的來勢抵達現場,而一片怒叱驚呼聲也隨著火把燈籠的紛紛亮起亂做一團!
  屋裡,一個身形粗橫的中年人緩步行出,先是十分威嚴的乾咳一聲,然後,才從容不迫的道;“什麼事雞毛子喊叫的?天塌下來由我頂著,看你們這種兵荒馬亂的德性,哪一天方能成氣候?上台盤?”
  喧嚷聲隨即靜止下來,一個禿頂削腮的角色快步奔上,微微躬身道:“回稟二堂主,屬下等先時聽得院中傳來異響,趕緊出來探視,就這一轉眼的功夫,業已不見敵蹤,僅只留得大花狗的屍骸,柯九斷了氣的皮囊!”
  這位“二堂主”冷冷哼了一聲,面頰緊繃起來:“這還用等我出來發落?你們馬上給我四處搜呀,彈彈指的辰光,人能跑到哪裡去?我倒要看看,是什麼吃了狼心豹膽的東西,敢來此處撒野行兇!”
  七八名大漢擊喏一聲,舉著火把,揚起燈籠,開始四處打轉搜查,瓦簷邊,玄三冬靠近谷唳魂的耳朵,悄細的道:“下頭這個鳥操的”二堂主‘,谷老兄,你識不識得是號什麼人物?“谷唳魂低聲道:“不但識得,而且極熟,他就是嚴渡‘紫旗堂’的副手‘飛槍’卓鼎!”
  玄三冬圓圓的鼻頭一皺,語帶揶揄:“狗大個身份,架子卻是不小,你看他那架勢,活脫二皇上現世,比你們老當家的還要來得蹋■,叫人看了心裡犯嘔!”
  谷唳魂一臉端肅,若有所思:“玄兄,情況只怕不妙,我覺得這裡的氣氛十分不對。”
  玄三冬怔怔的道:“此話怎說?”
  扯了玄三冬一把,谷唳魂搶先由瓦簷翻起,順著屋脊來到另一邊,此時的他,似乎對於掩遮身形已經不很在意,就那麼筆直飛落,對著一扇半敞的窗戶躍掠進去。
  這是一間好像膳堂般的房子,大圓桌,十幾只木凳之外再無陳設,卻有一股食物的餿悶氣味浮漾,外面鬧翻了天,飯桌上卻有個人雙臂枕頭,趴在那裡呼呼大睡,呼吸裡,隱隱有著一股子酒臭。
  谷唳魂一步搶上,劈手拎著那人後領將他扯起,三不管就是又急又重的,幾記耳光,在連串的巴掌擊肉聲中,打得那人鼻口噴血,腦袋歪揚,卻好歹把他的酒意打掉了。
  睜著那雙滿布紅絲的眼睛,眼裡是迷惘之外更加一層驚怒,這位仁兄一邊掙扎,邊含混不清的叫嚷著:“你你是誰?幹什麼……打我?豈有此理……簡直豈有此……理!”
  谷唳魂將面孔逼近了對方,差一點就鼻尖頂上了鼻尖;他惡狠狠的咒罵著:
  “你這該死的畜牲給我好好聽著,老實回話,谷朝旭谷老爺子如今人在哪裡?”
  這一下,挨耳光的朋友才算真個醒了酒,他全身震顫,滿臉恐懼之色的瞪著谷唳魂 千防萬防,整日價待要對付的那號煞星,居然就在眼前,就在這呼吸相聞的半寸距離之間,我的皇天,人家可是怎麼來的?
  谷唳魂咬著牙道:“我在問你的話,谷老爺子人在何處?”
  隨後而來,早已侍候於旁的玄三冬驀出左肘,重重搗在此人腰眼上,“嗷”
  的一聲悶嗥外,可憐這位仁兄彎腰弓背,痛得眼淚都掉了出來!
  谷唳魂猛然一緊提著對方後領的五指,襟口繃扯之下,不但把那人的腦袋提仰起來,更險險乎就悶過氣去,這人呻吟著,滿臉是血的告饒:“堂主……谷堂主……你老……高抬貴手……谷老爺子……谷老爺子壓根沒來……這裡……打離開‘白石崗’起……就直送‘閘刀隘口’去了……”偏偏頭頂響起一聲早雷,谷唳魂雖然早已感覺情形不對,在確知真像之後,亦不禁神色大變,五內如焚,他雙目暴睜,聲似虎嘯:“誰同我爹去的?他們把我爹帶到‘閘刀隘口’又有什麼目的?”
  就在膳堂的門邊,一個冷硬的聲音忽然傳了進來:“吳家富只是本堂所屬的一名小頭目,首座,只怕他答覆不了你的問題!”
  谷唳魂順手翻帶,這姓吳的小頭目怪嚎一聲,人已掠過桌面,一頭栽倒屋角!
  說話的人不是別個,正是嚴渡的副手,“紫旗堂”二堂主“飛槍”卓鼎!
  玄三冬一閃三步,手上的“旋地錐”精芒盈盈,遙指著卓鼎;谷唳魂形容陰森可怖的注視著對方那張橫肉累累的臉,語聲迸自唇縫:“卓鼎,你們施得好一手金蟬脫殼,但事情不曾過去,我爹受的辱、遭的罪,你們必須償付代價,我要給你們十倍百倍的報應!”
  卓鼎面無表情的道:“首座,如果你夠聰明,還是趕到‘閘刀隘口’去與嚴堂主面對面的談斤兩,這樣令尊尚有生機,光在這裡同我們攪合,只怕與事無補!”
  谷唳魂暴烈的道:“全是一群無恥叛徒、衣冠禽獸 卓鼎,我會去‘閘刀隘口’,我當然會去,但卻要在肅清門戶,替天行道之後才去!”
  微微昂頭,卓鼎傲然道:“我不知道你怎麼能找來這裡,首座,我也不得不佩服你門道廣,手法高,然而我們既然有了行動,自亦早做了萬全的準備,並非俎上魚肉,可由你任意宰割,你要虛耗辰光,是你的事,隨你怎麼辦,我們一準接著就是!”
  谷唳魂雙目血紅,狂叱如雷:“卓鼎,今天你就是第一個!”
  卓鼎大馬金刀的道:“我看不見得 ”“得”字出口,膳堂的邊門猝見人影一閃,一條鏈子錘已到了谷唳魂眼前,他身形半旋,便在錘頭掠過面頰的一剎雙刃斧翻起猛磕,於是,錘頭流星般回彈,“當”聲金鐵撞響的餘音猶在,門後那突起的慘號,業已殺豬似的傳揚!
  玄三冬悶不吭聲的倏掠向前,“旋地錐”抖動揮灑,在交織縱橫的冷芒炫爍中,兜頭蓋臉直取卓鼎 不知怎的,他對此人來得個火大!
  窗口外,三條人影虎撲而入,一桿紅纓槍、一柄朴刀,一對短蛇矛衝著谷唳魂招呼過來,他驀彈兩尺,身子打橫切進,紅纓槍貼著他的頸前刺空,他的雙刃斧驟壓朴刀刀鋒,左掌抖起,硬是把那對戳向自己腰肋部位的短蛇矛“嘩啷”震脫,而斧回刃掣,仿佛石火倏映,執刀的朋友已狂吼半聲,帶著暴灑的鮮血仰出窗口,那使紅纓槍的一位正待縮手收槍,雙刃斧的鋒口揚起一溜血滴,“呱”的一聲便削去了他整個天靈:失去雙矛的伙計見狀之下,不由心膽俱裂,嘶嚎著帶爬帶滾的就想逃命,谷唳魂卻眼皮子都不撩的騰移五步,回斧豎刃,這人的腦袋已滴溜溜的拋跌而出,比他身子跑得還快!
  正與卓鼎對拼的玄三冬,突兀凌空一個斤鬥,喝了聲彩,並朝著谷唳魂伸了伸他的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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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魔影

  這時,卓鼎雙腳猛撐,人已倒射出去,嘴裡發出一陣令人聽了極不舒服的怪笑:“來來來,二位,屋裡玩不開,外頭地方大,彼此兜起來方便。”
  玄三冬“呸”了一聲,衝著門外咆哮“姓卓的龜孫,你不用扮那人五人六,眼下叫你吆喝,稍停且看是誰要呼天搶地!”
  谷唳魂倒提雙刃斧,斧刃上的鮮血正在滴滴流淌;他陰著臉走到門邊站住:
  “玄兄,果然不出我所料,家父不在這裡,嚴渡此人,委實奸刁!”
  湊近一邊,玄三冬道:“何以見得令尊不在此地?一個小頭目的話,未必作得了準;谷老兄,你沒見姓卓的那副有恃無恐的德性?我看必然尚有高手潛隱左近,如果不是有極重要的原因,嚴渡正在需人之際,不會把他得力的人留下!”
  想了想,谷唳魂道:“可能他們是另有所圖,留下人為的是安排其他用抄…
  玄兄,姓吳的小頭目不像是說假話,在剛才那種情況之下,他來不及編謊 ”
  玄三冬低聲道:“去他娘,且出去活捉那卓鼎,不怕從他口裡逼不出實情來!”
  谷唳魂點點頭:“小心了。”
  仍然倒提著雙刃斧,他昂然走出門外,門外是相當寬敞平坦的一方側院,但見人影幢幢,火把通明,照耀得恍若白晝,卓鼎挺胸突肚的站在那裡,橫肉累累的面孔映著四周閃動的青紅火苗,特別有一股獰邪的意味。
  站定下來,谷唳魂目注卓鼎,儘量把語聲放得緩和:“你知道不知道,卓鼎,你像是什麼?”
  明知不會是好話,卓鼎卻揚著臉道:“首座,你認為我是什麼?”
  谷唳魂清清楚楚的道:“說得好聽一點,你像是小人得志,說得難聽一點,你宛如叫花子拾金 邪發了,而其實,你什麼都不是,卓鼎,你只是生活在幻想中。”
  卓鼎嘿嘿冷笑:“不是我生活在幻想中,首座,恐怕是你生活在幻想中吧?
  獨臂難撐傾廈,隻手難挽狂瀾,那是神話,你相信神話而罔顧現實,首座,就離著癲悖不遠了!”
  谷唳魂的唇角微微抽搐:“卓鼎,你千萬要記住,凡事要自己抗得住,不能指望別人壯你的狗膽;你原不是這麼塊橫眉豎眼的料,但如今你卻趾高氣揚起來,顯見你自以為有了靠山,靠山不一定可靠,正如同你們自認江山在手,實際上卻決沒在手一樣!”
  兩眼一瞪,卓鼎火辣的道:“我不同你講這些歪理,我是朝著順風扯帆,就算你說個大天下來,注定要覆滅敗亡的還是你;憑著兩片嘴皮子買人心,不是那個時候啦!”
  跟在谷唳魂身側的玄三冬忍不住雙眉吊起,惡狠狠的叫罵起來:“真正不是人揍的東西,瞧瞧那副德性,人還窩在茅坑裡,就當坐上金鑾殿啦?”
  卓鼎不理玄三冬,衝著谷唳魂道:“首座,目前有兩條路給你走,一是我們放你離開,以便儘早趕到‘閘刀隘口’,面對面的與嚴堂主商量問題,二是就在這裡豁上,死活各自擔當;不過呢,我是勸首座加緊一步,趕去‘閘刀隘口’比較好,令尊生命倒懸,安危堪慮,能不能救他,端看你的態度而定,首座該不願做個不孝之人吧?”
  谷唳魂道:“你要放我離去?卓鼎,你手下這幾條命,算是白白送予我了?”
  卓鼎面不改色的道:“大局為重,眾利在先;首座和嚴堂主的交涉,事關整個形勢演變,自應以此為當務之急,幾條人命,算不了什麼!”
  哧哧笑了,但谷唳魂的笑聲卻不帶一點笑的意味:“那是別人的性命,可以隨意糟塌,嗯?”
  卓鼎十分沉得住氣:“不要給了鼻子長了臉,首座。”
  這哪裡像是下屬對上司講話的態度?而江湖幫會,向來規矩極嚴,尊卑分明,尤其“大虎頭會”這個組合,更是紀律端肅,絲毫不苟,如果在平日,只怕剝下卓鼎一層皮來,他也不敢這麼向谷唳魂說話,然則此時何時、此地何地?連他娘叛祖背宗的忤逆大罪都犯了,豈還在乎言談間的分寸?谷唳魂當然明白這種心態上的迥異,他半點都不惱恨,只是語聲冷硬的道:“卓鼎,你給的兩條路,我看還是挑揀第二條走較合宜 等打發各位上了道,我自會跟著上路,當然,我們去的將不會是同一個地方。”
  卓鼎粗聲道:“你一向都是如此,你永遠改變不了趕盡殺絕的作風,但這一次你將難以如願,我們這裡擺平你,‘閘刀隘口’那邊吊起你老爹,叫你們父子倆一道歸陰入士;可嘆的是,怕你還要加背上一條大不孝的千秋罵名!”
  谷唳魂鎮定的道;“說不定時間還來得及,卓鼎,只要我的腳程比你們這邊傳遞消息的驛馬快,我仍有機會在將你們一一誅絕之後再去救我父親!”
  卓鼎大吼:“你是在做夢!”
  玄三冬手上的“旋地錐”遙點著卓鼎,臉上的表情透著十分的憎惡:“你個數典忘祖,見利忘義的混帳王八蛋,我是怎麼看你怎麼不對勁,怎麼瞧你怎麼不順心,你甭在直著脖頸吆喝你他娘的,有種就滾過來,讓我玄某人掂量掂量!”
  卓鼎斜睨著玄三冬,不屑的道:“姓玄的,我知道你是誰,你是個出賣朋友、吃裡扒外的叛逆!”
  暴笑一聲,玄三冬道:“不錯,我說是,你們這群披著人皮不帶人味的畜牲可以背叛你們的宗門,篡奪故主的基業,老子就可以扯你們後腿,挖你們牆腳,要造反,大家造,待要不要臉,老子奉陪一個,九十九笑一百步?免了我個舅子的吧!”
  卓鼎面色鐵青,徐徐朝外吐氣:“你死定了,姓玄的,你所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我都會用一把一把的泥土合上你一灘一灘的人血,通通由你嘴裡給你塞回去!”
  “旋地錐”高舉,玄三冬大聲道:“我這邊候著了,我的兒,你倒是過來準備挺屍呀!”
  忽然間,圍持四周的人影閃動,火把的光芒也在晃移,三個牛高馬大、宛如人熊一般的魁梧漢子走了進來 領頭的一個,生了了張青森森的面孔,左眼中一塊灰褐瘰 的疤痕封住,剩下的一只右眼卻又突又大,仿佛一顆牛蛋子般凸瞪著,他後頭的那一位,長了一對倒八眉,眼皮垂搭,像是不曾睡醒的模樣,那只顧大通紅的酒糟鼻子便益發增加了他迷里馬唬的味道,最後的那個仁兄長相最是兇惡,招風耳,銅鈴眼,翻唇獠牙,活脫一頭想要變做人形、卻又法術不夠圓熟的野豬精,把他變得七分像個人,三分卻透著山畜性;這三個不速之客,除了面貌俱都不堪恭維之外,塊頭是一樣的厚實粗偉,三個人往那兒一站,就宛若三座肉山!
  卓鼎一見到這三位仁兄,便有如前娘的兒子見了後娘,那等的萎縮又巴結法,他脅肩弓背,趨前幾步,陪起一臉叫人看了直起雞皮疙瘩的諂笑:“三位大兄,本來是不敢驚動三位法駕的,我們嚴老大行前再三交待過了,要好好侍候三位,吃飽睡足了明朝才有精神趕回我們老窯辦事,卻是萬萬想不到姓谷的竟會摸來這裡,打譜是想抄我們的底,殺我們一個雞犬不留;我一看姓谷的來勢洶洶,又素知他那個狠毒心性,生怕萬一抗他不過,真叫他砸了窩,不得已之下,才著人前請三位法駕,寅夜驚擾,務乞寬宥……”這三位“大兄”沒有什麼表示,只拿五只怪眼不懷好意的打量著谷唳魂與玄三冬;卓鼎乾笑一聲,不肯輕饒的指了指玄三冬,道:“那個五短身材,手執尖錐的人,和姓谷的一樣可惡,他原是我們這邊用厚禮重金聘請的幫手,但不知怎的竟然翻了邊,倒了戈,拿著我們的銀子反而站到姓谷的一線,調轉槍尖對付我們,這種無信無義的匹夫,最是不能放過!”
  於是,五只怪眼又轉到玄三冬身上,玄三冬衝著他們微微一躬,雖有意扮得輕鬆瀟灑,但連他自己也覺得未免稍嫌牽強。谷唳魂沉著臉,放低聲音道:“難怪卓鼎這廝敢於如此跋扈無狀,果然是背後有人給他撐腰,只不知這三個不人不鬼的東西是從哪裡鑽出來的貨?”玄三冬無聲嘆了口氣,道:“谷老兄不曉得這三個人是何方神聖?”搖搖頭,谷唳魂反問:“莫非你知道?”目光盯著對方三人,玄三冬的嗓門有些暗啞:“這三個人,我見是沒有見過,但卻有個耳聞,谷老兄,‘須彌沙城’的‘九幽三魔’,你看像不像這三塊料?”心頭鬥然一震,谷唳魂脫口道:“沒有錯,就是他們 ”那三位仁兄耳朵極尖,都已聽到谷唳魂與玄三冬的對話,青臉獨目的一位嘴角微撇 似乎是在表示笑意,但看上去卻絲毫不能予人笑的感受;他用右手大拇指朝自己胸膛上一點:你們說對了,我是熊百君 “又以大拇指往他旁邊那個好像半醉不醒的酒槽鼻子遙戳:”他是巴老淦。
  “接著,他再指了指掀唇獠牙,狀同野豬蛻化為人的那位:”這是卜奇;我們來自西邊的‘須彌沙城’,知道我們的人,稱呼我們是‘九幽三魔’,顯然你們也聽說過‘九幽三魔’的萬兒,而如果你們確知我兄弟幾個的底細,便會明白你們今晚的希望不大。“卓鼎得意洋洋的在旁幫腔:”何止希望不大?簡直毫無希望;在三位大兄的虎威之下,誰能求得僥倖?“熊百君獨眼閃爍,瞪著谷唳魂:”現在,你怎麼說?“微微一怔之後,谷唳魂不禁略帶迷惑的道:”什麼‘怎麼說’?
  “熊百君冷厲的道:”你是故意裝迷糊?谷唳魂!綁麥倫齏劍 揉 暌醭戀男πΓ骸按蚩 齏八盜粱埃 馨倬  頤揮姓夥菹星橐 掠 憒蜓潑眨 闥 錈煌訪荒緣奈飾乙瘓洹 趺此怠  也恢 鬮實氖鞘裁匆饉跡 幟堋 趺此怠 俊白慷ν蝗灰簧 澈齲骸骯揉 輳 闥賴攪僂罰 談也 瘢慷孕艽笮炙禱埃  曳毆婢匭  ?

  谷唳魂睨了卓鼎一眼,嘆喟的道:“你真是個奴才的奴才,卓鼎,我要早知你的天性如此卑賤,別說你今天爬不到‘紫旗堂’二堂主的地位,連想在‘大虎頭會’清理茅坑都不要你,十年前我就把你攆到門外討飯去了……”卓鼎臉上變色,張牙舞爪的咆哮:“姓谷的,不用在我面前賣弄你的身份,你這首席堂主只是個空殼子,而就算空殼子,你也幹不長久了,立時三刻,自有人將你從位子上拉將下來!”
  冷冷一哼,谷唳魂道:“誰?你麼?”
  卓鼎難堪的窒了窒,正不知該怎麼回答才不失顏面,熊百君已替他頂了下來:
  “假如你不識相,谷唳魂,我們兄弟便能包辦了你!”
  谷唳魂緩緩的道:“到現在為止,熊百君,你還不曾告訴我,要我如何個‘識相’法?”
  熊百君獨眼凝瞪不動,兇光閃閃:“只要你交出‘血雲符令’,自廢武功,並且發誓退出‘大虎頭會’的這場內爭,我們就放你走路,往後,有你的消遙日子過!”
  靜默了一會,谷唳魂忽然笑了起來,笑得很古怪、很奇特。
  這決不是應該笑的時候,可是谷唳魂卻笑了,熊百君不由變下臉來:“你笑什麼?谷唳魂,如何你覺得我的提議可笑,恐怕你就笑錯了!”
  吸了口氣,谷唳魂道:“熊百君,你的提議,是我有生以來,所聽到最荒謬、最幼稚、也最異想天開的提議,你問我怎麼說,我只能說你滑稽得可笑,再問我識不識這個相,我的答覆是去你娘的,去你親娘的!”
  卓鼎一看熊百君的臉色,立刻搶著踏前一步,又橫又狂的叫:“大膽該死的谷唳魂,你竟敢這樣衝著熊大兄撒野?你死定了,你絕對死定了!”
  谷唳魂冷冷的道:“設若照熊百君的話做,活著遠不如死了好!”
  伸手一攔卓鼎,熊百君慢吞吞的道:“這可是你的回答,谷唳魂?”
  谷唳魂生硬的道:“不錯,這就是我的回答。”
  熊百君點點頭,道:“很好,這個人間世上,原就有些人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淚不落的,你,谷唳魂,正是這類人的一個實例!”
  旁邊,玄三冬暗裡一咬牙,擺出“橫豎一身刮、皇上拉下馬”的架勢:“姓熊的,還得加上我一個 不到那一刻,我也偏偏咽不下這一口鳥氣!”
  卓鼎大叫:“叛徒賊予,你更是報應難逃,說什麼你也得和姓谷的一遭綴上!”
  雙臂環胸,熊百君頭也不回的道:“巴老淦,眼前兩人,你打算挑揀哪一個?”
  打了個哈欠,巴老淦的一雙眼睛半睜不開的瞅了瞅谷唳魂,呼拉著痰音:
  “湊合著,就這一位去你親娘的伙計吧!”熊百君狠狠的道:“卜奇,那個造反倒戈的東西,便交給你收拾了。”銅鈴眼中閃動著血赤的光芒,卜奇的形狀真似一頭攫撲獵物之前的兇獸;他齜著伸出唇外的兩個獠牙,呵呵怪笑:“就憑這傢伙的一副熊樣,我能生生將他掐死,老大,你閒著看光景就行!”卓鼎討好的道:
  “卜大兄,我助你一臂 ”斜睨了卓鼎一眼,卜奇粗暴的道:“一邊閃著,對付這種不入流的角色我還要找幫手?你未免把我低看了!”
  趕緊躬身後退,卓鼎宛如一頭夾著尾巴的土狗:“是,是,全憑卜大兄作主,全憑卜大兄作主……”站在谷唳魂右側的玄三冬,只覺心腔子在一陣緊似一陣的收縮,喉嚨幹得出奇,一伸手,更是濕嗒嗒的一手冷汗;他低啞的道:“谷老兄,在動手之前,我有個建議,不知是說得說不得 ”谷唳魂目注對方的舉動,嘴唇輕輕翕動:“請說。”
  咽了口唾沫,玄三冬又低又急的道:“要是老兄你認為我說得不對,只當我放屁就行 谷老兄,今晚的場面異常凶險,這‘須彌沙城’的‘九幽三魔’武功之詭異狠毒,罕有其匹,眼前的形勢,比起‘白石崗’來猶要艱困三分,我他娘死活倒不足惜,老兄你卻萬萬不能把性命擱在此地,休說令尊的存亡系於你身,便‘大虎頭會’的絕續也全靠老兄的擔待,重任在肩,老兄你務必要設法突圍……”谷唳魂頷首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也同意你的意見,就這麼辦,情況若是不對,我們就跑!”
  玄三冬頗為安慰的道:“這才叫能屈能伸,谷老兄,你不會怪我意起畏縮吧?”
  谷唳魂道:“當然不,豁死相拚,也要看在什麼時候、為了什麼事情、我還不至於愚到這等地步。”
  玄三冬壓著嗓門道:“光景一不對頭,咱們兵分兩路逃命,谷老兄,你從天上,我打地下,便到拴馬的所在會合路,行動之前,我有暗號給你……”“逃命”
  兩字,谷唳魂不覺聽來刺耳,真他娘的時乖命蹙不是?曾幾何時,他“血手無情”
  居然也逃起命來,但刺耳是刺耳,卻也怪不得玄三冬疏于修詞,只有悶悶的道:
  “知道了。”
  那邊廂,巴老淦大搖大擺的走了過來,伸出左手小指,向著谷唳魂微微勾動:
  “谷唳魂,嚴渡把你千堵萬截,總是圈不住你,還連番鬧得折將損兵,今晚上算是我走運,這件大功就要立在我的手裡,來來來,辰光不早,儘快拎下你的腦袋好完事!”
  谷唳魂笑了笑,道:“你手下留情,巴者淦。”
  眼皮垂搭著,巴老淦嘿嘿一笑:“現時求饒,業已晚了 ”“了”字還在這位魔星唇際回繞,谷唳魂的雙刃斧已暴起臨頭,冷芒閃處,在一個驟起的半弧下彈斬向巴老淦的小腹!
  巴老淦的雙腳釘立如樁,不移不動,臨頭的一斧他恍同不見,右手微翻,已“當”的一聲將斬向小腹的斧刃磕震出去 天爺,不知什麼時候,他的兩手上已戴好一雙滿嵌鋼錐的老牛皮手套。
  谷唳魂聽說過巴老淦的這雙老牛皮手套,它有個名稱,叫做“死巴掌”。
  意思很明顯,誰叫這玩意拍上一下,大概要想活著就難了;他的雙刃斧甫一回盪,身形已隨著回盪的力道飛旋,而斧刃倒揚,眨眼間又是十三爺從十三個不同的角度反拋而上,藍焰晶電,宛若流虹。
  巴老淦突然迎進,在迎進的短距離裡,他高大的身軀快不可言的晃動遊走著,雙掌倏伸倏縮,忽穿忽收,竟是精準得無可比擬的式式封殺谷唳魂的攻擊!
  於是,卜奇似乎也上來癮頭了,他大馬金刀的衝著玄三冬走來,一邊走,一邊從腰間抽出一付三節棍來,三節棍原不是稀奇的兵器,然而卜奇的這付三節棍卻與眾不同 它是純鋼的,而且,粗若兒臂,要比同樣的玩意尺寸大上一倍有餘!
  玄三冬潤了潤嘴唇,暗暗咒罵道:“個**養的,真當鄉下人買柿子,挑著軟的捏啦?看我還你個鐵刺猥,好歹叫你扎扎手!”
  卜奇狼嗥似的怪笑著,沉重的三節棍在他掌心裡掂上掂下:“不是你也咽不下那口鳥氣麼?好極了,我們倆便捉對兒來發洩發洩……”玄三冬努力提高聲音,卻自覺有些中氣不足:“姓卜的,有本事就放馬過來,吆三喝四的,你待嚇唬你哪個爹?”
  臉突變,卜奇獰厲的道:“好一張碎嘴子,看我先敲破你這張狗嘴!”
  回答卜奇的是玄三冬那柄旋地錐,錐出人起,卻在尚未夠上位置的尺度,便被那聲“嘩啷啷”猝射的三節棍逼得連連打著斤鬥倒翻回去!
  卜奇口中驀然發出一長串不似人聲的嘯叫,隨著這種又像獅吼、又若虎嘯股的叫聲,他的巨型三節棍縱橫如風,揮掃若浪排濤湧,以那等裂山開碑的凌厲氣勢反攻玄三冬,而只一接觸,玄三冬便招架無方,蹦得像個猴子!
  谷唳魂力拼巴老淦,亦是少有的艱苦,雖不致落敗,但取勝卻也毫無把握;巴老淦那雙“死巴掌”,活脫兩張收魂網,開蓋緊縮,不但強猛快速,更且準狠之極,漫天砸地,盡是錐刺炫滾,勁氣翻回,谷唳魂咬牙硬抗,相當吃力,對於玄三冬的險況,已是無能兼顧了。
  觀戰的熊百君意態悠閒,神色輕鬆,他仍然雙臂環胸,不急不慢的揚聲道:
  “巴老淦,最好抓活的,只要姓谷的留著一口氣在,我們就能和‘大虎頭會’另提價錢!”
  旋飛撲擊中的巴老淦大聲回應:“這傢伙不好對付,死活可不敢保准,我總盡力就是了!”
  熊百君回頭望著卓鼎,道:“如果抓活的,你們主子那邊應該另有報償吧?”
  卓鼎哈了哈腰,乾笑著道:“照說是該另有酬謝才是,但如何決斷,在下卻不敢妄加臆測……”獨目一瞪,熊百君不悅的道:“你是嚴渡的副手,怎麼能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我們流血流汗,拼著性命出力,超額立功,為何不該多收酬勞?”
  卓鼎的腰身彎得更厲害了,他努力在面上堆笑,誠惶誠恐的道:“大兄萬勿誤會,在下絕對沒有這個意思,只是在下位卑職輕,難以替上頭做主,如果說了不能算數,到時豈非又引起大兄雷霆?但大兄的道理沒有錯,我們上頭不是糊塗人,多少都會加點心意的………冷冷一哼,熊百君道:“你這個二堂主,好像是擺樣子的,哪有嚴渡一半的威風?你兩個職位只差一級,權限卻差了十萬八千里去,豈不是怪?”
  卓鼎抹著汗道:“嚴堂主是上頭面前的紅人,更是在外行事的總提調,我們兩個職位雖然只差一級,份量卻有天壤之別,在下的難處,尚乞大兄務必包涵……”熊百君沉著臉道:“算了,我自會向嚴渡去提!”
  卓鼎忙道:“在下會先做引申,先做引申……”就在二位幾句對話的當口,玄三冬已一聲悶吭,胖胖的身子在地下打了一溜滾,人再跳起來,半邊臉上全是血 這僅是卜奇的三節棍擦過他面頰的成績,若是一棍打實,恐怕整只腦袋都不見了!
  沉重的三節棍猝帶倒翻,又巨蛇一般掃卷玄三冬,卜奇呵呵笑著:“老大,這個造反的我包管能給你活捉,不過得先敲碎他的狗嘴!”
  目光灼灼的看著玄三冬在躥避躲閃,熊百君十分不帶勁的道:“這一個死活全不關緊,卜奇,你別盡在逗樂子,早做解決早了事,巴老淦那邊還要你去幫他一把哩!”
  三節棍飛舞繞回,棍身呼嘯奔騰,直如長江大河,玄三冬算是吃足苦頭,除了竭力躲讓,連還擊的餘地都沒有了!
  谷唳魂揮斧如電,身形旋閃中仍然與巴老淦豁死硬抗,但他知道眼前纏鬥的情形已經難以為繼,不是他頂不住,而是玄三冬要糟,再要往下撐,不需多久,玄三冬約模就將吃不完、兜著走了!
  突兀間,玄三冬撲向地面,在前撲的瞬息間,手上一個黑忽忽的東西照面擲向這位“土兒遁”一邊發聲廝叫道:“看我的‘焰光雷’,我拼走了哇……”一聽“焰光雷”這個名稱,卜奇第一個反應必是火器炸藥一類的玩意,這類玩意可是招惹不得,任你銅筋鐵骨,也經不起那火藥一炸,眼見黑忽忽的這團東西飛來,他不敢硬擋,腳步倒挫,人已大鳥般斜掠出去,口中更出聲警告:“小心起爆
   ”谷唳魂卻單注意玄三冬後面那一句“拼走了”,卜奇的身形才起,他已明白玄三冬的意思,就在巴老淦也急忙搶移位置中,他驟然騰空而起,以他所能發揮的最大潛力,拼了命也似向黑晴裡狂奔而去!
  這邊谷唳魂的勢子往外走,玄三冬的去路卻是朝下鑽,他撲地的一剎,人隨他的旋地錐急速翻回打轉,居然真像只土撥鼠一樣,俄頃間已沒了蹤影!
  兩個人突脫的時間不但快,而且方法奇特,正在走避中的“九幽三魔”與卓鼎等一幹人雖然立刻發覺了情形不對,上天入地的二位仁兄業已鴻飛冥冥,早隱了身啦!
  半山腰上有塊橫凸的岩石,正可遮蔽形跡,亦差堪避風擋寒。
  玄三冬替谷唳魂換過藥,因為沒有新的布帶,只好把原先用過的布帶再為谷唳魂縛上,儘管原先的布帶血浸透濕,也說不得了。
  谷唳魂倚靠在石腳上,瞅著玄三冬一頭一身的血污沙土,不由嘆了口氣。
  打著哈哈,玄三冬啞著嗓門道:“我們算是死裡逃生,再世為人了,原該高興才對,你卻嘆什麼氣?”
  谷唳魂沉沉的道:“玄兄,你並沒有義務要冒這種險,擔這種難,可是你毫不退縮的陪著我同進同出,向虎嘴捋須,往陰陽界打轉,看你狼狽至此,實在令我又是感激、又是愧疚……”玄三冬笑道:“交朋友是幹什麼的?就是急難相扶,福禍與共哪,谷老兄,你快別這樣說了,你能救我的命,我就不該替你分擔憂勞麼?反正這一路去,我是幫定了你,幾時穩了局面幾時算完。”谷唳魂摯誠的道:
  “老實說,玄兄,我是需要你這麼一位幫手,但目前形勢險惡,我又生怕你受累太重,若是有個萬一,叫我如何心安?”擺擺手,玄三冬正色道:“谷老兄,我們且不提什麼救命之恩、功同再造這些陳詞兒,只憑你這一股忠義之氣,你這一條鐵錚錚的硬漢,我就交定了你,人活著,總得有個知心的朋友,有個值得欽服的表率,否則一輩子昏昏噩噩,莫名其妙的過下去,又有什麼意思?打結識你以後,我受益良多,也明白了人間世上某些應該執著的原則;風雲際會,亦是轉眼成空,能保有你這一份友情,將來便儘夠回味了 如果我們還有將來的話!”
  谷唳魂不禁笑了起來:“你倒把人生看得灑脫,只不過把我高抬了。”
  玄三冬拍拍身上的灰沙,有些乏倦的道:“谷老兄,我說的是真話,你也用不著客氣,我們哥倆業已共過生死,情份越見不同,往後,彼此要直來直去,才顯心跡!”打了個哈欠,谷唳魂道:“你累啦?”玄三冬看了看天色,道:“可不是累了?這會才只天光,我們正可補上一覺,夜來那一番折騰,就算鐵打的金剛,怕也縮短三寸,谷老兄,我看你也乏得慌吧?”谷唳魂揚臉瞇眼,低緩的道:
  “誰說不乏?‘九幽三魔’那三個天殺的東西,委實纏人不輕!”玄三冬回想起來,不免餘悸猶存:“我操他個六舅,才一見到那三個邪王八,我就知道大事不妙,怎麼偏偏在不該遇到鬼的地方硬是遇了?你還不曉得呢,我和卜奇一交手,便像碰到了瘋魔神,簡直叫他逼得手忙腳亂,連口氣都喘不過來,這會想想,怎麼挺下那一陣子都不明白;娘的,說起來我也不算是次等人物,卻愣是抗他不過,打出道迄今,還真是頭一遭被人打得這般灰頭土臉……”臉上流露著無奈,谷唳魂道:“不錯,像‘九幽三魔’這幾號人物,我亦少見,他們的確功力沉渾,藝業精湛,以巴老淦來說,如果一直拼戰下去,我實在沒有贏他的把握,弄不好,便是個兩敗俱傷的結局,而你已經險象環生,旁邊還有個虎視眈眈的熊百君,再打下去,只怕想求個兩敗俱傷都難……”玄三冬喃喃的道:“卻不知嚴渡用什麼方法請來這三尊瘟神,這老小子真叫有本事……”谷唳魂淡然道:“沒什麼好奇怪的,玄兄,有錢能使鬼推磨,如此而已。”
  玄三冬苦笑道:“谷老兄,我看遲早還會碰上這三個煞星,我們得想個法子,預做防範才好!”
  移動了一下坐姿,谷唳魂懶洋洋的道:“我得想想看,現在腦袋裡木鈍鈍的像是擠著一堆石頭,越是思量越是僵硬,平日裡那些主意好似一下子跑光了……”
  玄三冬笑道:“人乏了都是這樣,好在不急這一時,谷老兄,睡起來才動腦筋吧。”
  微閉上眼,谷唳魂道:“我們只能歇息一個時辰,玄兄,一個時辰之後便得上路。”
  玄三冬點頭道:“我明白,我們要趕在卓鼎前頭抵達‘閘刀隘口’,那裡還有壓軸好戲等著上場哩。”
  谷唳魂似乎想起了什麼事,他依然閉著眼道:“玄兄,你那鑽地之術確夠神奇,這一次,你在地底下鑽出多遠?”
  斜躺下來,玄三冬望著天空的一抹魚白:“大概有兩丈多吧,深約三尺,幸好那地方土質鬆軟,不似‘白石崗’盡是山巖,我一鑽進地下,便全力旋動,左右彎曲打洞,他們在上頭又吼又跳,卻找不到我,人往前鑽,泥土自會往後合攏,估量對了方位,自可隨時破土而出,一旦讓我鑽入地裡,要想拎我出來,可就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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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劫數

  四周是險峻陡峭的峰巒,是挺拔崢嶸的群山,灰沉的暮雲壓在嶺端峰顛,透著那樣蒼茫滯重韻色,一直延展到煙靄無盡的天邊;秋風蕭索,木枯草黃,只有一條寬窄不過五尺的小路,蜿蜒在兩則高聳的峭壁之間,迤邐向不知終處的山陰裡。
  谷唳魂望著眼前那條山間窄道,神態端肅,一語不發,玄三冬也不自覺的感到心頭沉重,隱隱然就像系上一塊鉛,吊墜得令人發慌。
  快天黑了,這裡的黃昏時分,不但景調悲涼,更且一片森寒之氣,仿佛萬物凝栗,殺機四伏,有一種極端酷厲的感應侵心入魂……輕咳一聲,玄三冬聲音低啞的開口道:“‘閘刀隘口’!”
  谷唳魂點點頭,嗓門也是同樣的暗啞:“是的,‘閘刀隘口’,又窄又曲,只要往兩頭一堵,則宛如閘刀封道,有進無出。”
  玄三冬覺得臉上的肌肉有些僵硬,他用力搓揉了幾下,想輕鬆卻輕鬆不起來:
  “看樣子像是這麼個凶險法,瞅著這地方的形貌,就叫人不怎麼舒坦……”谷唳魂也笑得艱澀:“心頭沉甸甸的,嗯!”
  玄三冬道:“谷老兄,以你的看法,認為那乾子毛人會埋伏在哪個角落?”
  谷唳魂道:“很難說,這些人不但個個機伶,而且也都是打殺搏戰的好手,經驗方面不比我們差,加以此地形勢複雜險要,幾乎處處皆可設伏,玄兄,只要我們一旦接近路口,對方的人馬從哪裡鑽出來都不足奇!”
  摘了根草梗咬在嘴裡,玄三冬向四周極目眺望著,邊無精打採的道:“我說谷老兄,這一帶的地形你比我要熟,莫非除了這一條短命的隘道之外,就沒有第二條路可以過關啦?”
  谷唳魂搖頭道:“沒有,除非我們舍開這條路去攀山越嶺。”
  玄三冬眼睛一亮:“攀山越嶺也好哇,辛苦固是辛苦點,總比冒著性命的危險強行闖關要輕快!”
  谷唳魂低聲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玄兄,附近的層山峻嶺,險嶺深幽,重疊高聳,不僅難以攀爬,而且若無識途老馬引導,極易迷途,外加費日耗時,還得兜繞極遠的一個大圈子才能轉入正路,這一耽擱,說不定十天半月猶抵達不了目的地,現下的情形十分急迫,我們耽擱不起!”怔忡半晌,玄三冬道:
  “說得也是,最怕的迷失了方位,那就不是玩笑的了……”谷唳魂凝眸向遠處的迷茫煙嵐,而群峰便在煙嵐中浮沉隱現,飄漾著的仿佛不只是霧氣,更有那難以言喻的愴楚與無奈;他沉緩的道:“今晚,我們過關。”玄三冬啞聲回應:“是,今晚我們就闖。”頓了頓,玄三冬接著道:“你的傷,谷老兄,礙事麼?”谷唳魂平靜的道:“當然多少礙事,但一到了拼命的辰光,便不得事了。”望了玄三冬一眼,他反問:“你呢?能否挺得住?”伸手在屁股上摸了摸,玄三冬笑笑:
  “我和你一樣,沒事的時候傷處總覺得不帶勁,一朝遇上那幹殺千刀,生死交關之下,早就忘了身上還帶傷啦……”谷唳魂道:“要不是我們兩個先前掛了彩,在對付‘九幽三魔’的當口,約莫還不致於那等捉襟見肘,叫人家逼得險險乎下不得台!”玄三冬坦然道:“你也別幫我掩遮了,谷老兄,下不得台的是我,不是你,對付那巴老淦,你是有打有還,盡抗得住,到未了鹿死誰手還不知道,我呢?我如何有你這樣的本事?差一點就叫人家剝了一層皮去,不論早先身上有傷無傷,橫豎都討不了好……”谷唳魂笑道:“也不全是這樣說,人囫圇著,胳膊腿是要來得靈便些。”
  玄三冬忽道:“對了,谷老兄,你琢磨琢磨看,姓熊的那三個人王,會不會趕來這裡幫著他們原有的一些人堵截我們?”
  谷唳魂道:“我著不大可能,因為他們另有事辦,原來的安排便不曾指派他們,否則,他三個早就窩在‘閘刀隘口’上打我們的埋伏了,又何必遠遠繞到‘黃訝集’‘風飄雪’那個鬼地方去幹耗?”
  雙手合十,玄三冬抬頭望天:“阿彌陀佛,菩薩保佑,千萬別叫那三個魔頭綴來此地才好,要不然,我們哥倆可是雪上加霜,笑不動了哇……”谷唳魂淡然道:“亦無須緊張過甚,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當然最好別遇上,遇上了就只有一拼,玄兄,你放開點,現在犯愁,豈不是自己折騰自己?”
  玄三冬苦笑道:“真叫那三個王八羔子唬弄得不輕,過了今朝,得想個什麼法子報這一箭之仇才是!”
  谷唳魂道:“會碰上的,而且,很快就會再碰上,你心裡先打個底,玄兄,‘九幽三魔’與我們狹路相逢的時間,絕對比你預料中要早!”
  吸了口氣,玄三冬瑟縮的道:“怎麼忽然感到一陣冷?”
  谷唳魂忍不住笑道:“身上冷還是心裡寒?玄兄,你可別真叫他們給震慴住了,越難鬥的敵人,鬥起來才越夠勁,如果每一個對頭都似秋風掃落葉,快刀切瓜菜那般稀鬆易與,應付起來還有什麼意思?人要經過艱苦,脊樑骨方挺得硬直,不是麼?”
  玄三冬乾笑一聲:“道理是不錯,想到現實上卻不由頭皮發麻,谷老兄,直話直說,你不會笑我孬吧?”
  谷唳魂輕聲道:“玄兄言重了,這才是真情至性的流露,凡是人,有哪個不怕死,不畏難的?儘管嘴巴硬,腿肚子暗裡打轉的角色我看多了,他們明處不說,私下早嚇破了膽,這種東西最叫敗陣誤事,玄兄直點隱憂,明表顧慮,比那幹色厲內荏的貨,不知要強上多少!”
  玄三冬老老實實的道:“這倒沒有錯,有一樁,谷老兄大可放心,那就是無論我心裡有多麼個嘀咕法,臨到節骨眼上卻決不會拿碼子開溜,忌憚他們是你我兄弟間才能說的話,表面上仍得撐,而且非撐到底不行!”
  谷唳魂道:“這就是了,玄兄,我們或者與一般硬充殼子的朋友不同,差別就在於能否撐持到底,即使明知抗不過,也得咬牙爭抗,打破頭,亦得自己拿扇子扇!”
  咧咧嘴,玄三冬道:“沒錯,再是不濟,這點能耐還有,除非是抹下臉來不要這張臉啦。”
  谷唳魂盤膝坐下,取過身邊的一只油布包裹來,邊招呼著玄三冬:“先吃點東西吧,這一頓吃完,下一頓還不知幾時才能上嘴……”一聽吃,玄三冬就來了精神,他趕忙湊近,側著半片屁股坐下,搓著雙手笑道:“對,人是鐵,飯是鋼,不管怎樣,且飽餐戰飯再說;谷老兄,上次經過那個鳥村子,是你去買的乾糧,我還不知道你都買了些啥吃的。”
  谷唳魂攤開油布包裹,一樣一樣擺出來:“半只脆皮燒雞,一斤滷驢肉,十枚茶葉蛋,外加大塊鍋餅,三頭大蒜,只是沒有沽酒,拼命之前,我怕喝多了誤事,好歹忍一忍,只要這關過去,我們再謀一醉。”玄三冬解下腰間的羊皮水囊,輕輕拍了拍:“權且拿水當酒飲吧,你想著它是酒,喝起來就帶著酒味了。”撕下半只燒雞上僅得的一條雞腿來,谷唳魂遞給了玄三冬,玄三冬也不客氣,接過來便大口啃嚼,一面伊唔有聲的讚美著:“好,又香又嫩,就是稍嫌冷了點,谷老兄,你也吃呀,可別和我講虛套……”谷唳魂剝去蒜皮,就著鍋餅往嘴裡送,神色有些怔忡的道:“不知他們把我老爹挾持在什麼地方?要先將我爹救出來,行動才不致受他們鉗制……”連連點頭,玄三冬又喝了口水,看他咂嘴潤唇、津津有味的模樣,倒真似在喝著老酒一般:“我也是這麼想,所以,第一個前提就得我們先發現對方,不能讓對方先發現我們,如果叫他們佔了先,一朝解出令尊老爺子來,我們就難以動彈了。”谷唳魂的眉宇間是一片陰霾,他食不知味的塞了一粒蒜瓣進嘴裡,沉重的道:“只這救我父親一關,便困難重重,更遑論對方的伏兵如何精銳了……玄兄,我們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事這站,勝算的希望不大!靶   V沽司捉賴畝 鰨 釵  櫚目醋毆揉 輳 鍥 裨嫉牡潰骸壩屑 攏 壤閒鄭 恢 闋邢縛悸槍 嗣揮校康比蛔詈檬遣灰 鏨夏侵殖 媯  胰銜 閽諦睦砩媳匭胂茸鱟鱟急浮  憊揉 杲庸  依春攘艘豢塚 ㄈ 澆塹乃 眨  呈紙 ⼙ 裊私簦骸笆裁詞攏俊?

  咬了塊雞肉在嘴裡,玄三冬一面細嚼,邊謹慎的道:“假如闖關與救援令尊的事串連在一起 換句話說,假如他們拿著令尊脅迫你就範,谷老兄,到時候你是照闖呢,還是為了令尊而俯首?”
  雙頰的肌肉一緊,谷唳魂的額頭上凸起了青筋,他異常吃力的道:“這就牽涉到忠與孝的問題了,自古以來,忠孝便難以兩全,然而……說起來容易,真要叫人做選擇,實在是摧肝斷腸,定不得取捨……”玄三冬傷感的道:“但是,你很可能將會面臨這個問題,谷老兄,與其倉促之間不知所措,還不如事先有個斟酌的好,我放膽直陳,你可別怪我說話有欠思量。”
  把手中小半塊鍋餅丟掉,谷唳魂笑得頗為悲涼:“一邊是生我養我的老父,一邊是維我顧我的組合,哪一邊都不能輕忽,哪一邊也不能捨棄,玄兄,無論怎麼斟酌,往後皆是終生遺憾!”
  玄三冬的食慾也消失了,胸口處就似脹著一口氣,他放下啃了大部份的雞腿,似無所覺的拿兩只油手揩在自己衣袍上,愁眉苦臉的道:“說真的,谷老兄,這檔子事假設落在我頭上,我也是一樣沒轍,欸,怪來怪去,全得怪那幹昧著天良造反的東西,都是他們害人……”天已經全黑了,暗影中,谷唳魂冷幽幽的道:
  “怨天尤人沒有用,能否扭轉逆勢,還要靠我們自己,玄兄,我剛才業已說過,明知希望不大,我們亦要不可為而為之,盡其在我,且看造化吧。”
  玄三冬道:“反正我是禿子跟著月亮走,待怎麼著,全聽你的就是!”
  目光投向遠遠晦迷的雲山深處,谷唳魂的語氣中有一抹無可掩隱的悵然:
  “‘妙香山’已在近前,卻是咫尺天涯,感覺上仍是那麼遙不可及,如果能夠乘風而去,掠月飛抵,那該多麼美妙愜意……”輕嘆一聲,玄三冬道:“谷老兄,你從來不是個喜好幻想的人,目下卻有了這種玄異的想法,可見橫在面前的這道關口,真正是難為你了!”
  谷唳魂閉閉眼,形色索落,說起話來也顯得有些飄飄忽忽了:“我這一生,命運乖蹙,時道坎坷,日子大多在顛沛流離或血影刀光中消磨,馬不停蹄的奔波,刀不回鞘的斬殺,不但是肉體,連精神都麻木了,在我來說,這些就是生活的全部,存續的意義,現在想想,實在空虛貧乏,人間世上走這一遭,該不是只為了殺人與被殺吧?我也知道某個地方、某個層面,有些人慣於享受安謐的辰光,過的是平靜祥和的生活,然而,那好像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事,隔著我太遠太遠了……”玄三冬怔怔的瞧著谷唳魂,好一會之後,才聲音裡充滿了解與嘆喟的道:
  “等辦完這樁大事,不論結果是成是敗,谷老兄,你都該好生休息一陣子,你太累了,不只是形體上的,也是心境上的……”谷唳魂緩緩的道:“我會的,玄兄,如果事完之後,還能留命下來的話,否則,也是一樣休息,只不過差別在一個短暫、一個漫長罷了。”
  咽著唾沫,玄三冬低聲道:“快別說這些話,谷老兄,害命之前,咱們得討個吉利才好。”
  無聲的笑了,谷唳魂悶悶的道:“橫豎拼上就是,若說吉利,以眼前的形勢分斷,實在吉利不起來,我們不必自我安慰,玄兄,拿命去賭生活才叫硬扎!”
  是的,拿命去賭生死才叫硬扎,玄三冬默默體會著這句話,眼前的迷濛鬱暗裡,他仿若看到了血光、看到了寒刃,也看到了無數古怪變形的身影在吶喊、在廝嚎……馬兒臨時拋置在那個高坡上,只有人往下走,每當接近隘口一步,谷唳魂與玄三冬便不禁心跳加快一分,多少年了,他們不曾這麼緊張過。
  風打著呼哨從頭頂掠過,兩邊山壁垂夾著的這條谷澗的窄道便像是風洞,回響著尖銳奔騰的聲音,人往裡走,暗沉沉的有如步向地獄。
  他們等於是俯貼著地面在前進,連背腰都不敢稍有聳起,行動之間,非常艱苦,而樹影草叢在夜風中搖擺伏揚,頗有幾分張牙舞爪的囂狂之態,景況如此陰森迷離,不但把人的心腸扣緊,甚至反應和思維都不免過敏起來!
  轉過一個彎角,又是一個彎角,爬完一段曲線,又是一道曲線,谷唳魂屏息閉嘴,臉色青白,玄三冬卻氣喘吁吁,幾乎就吃不住勁了。
  翻越一堆砂石之後,玄三冬不由靠著山壁的壁腳趴倒下來,他伸手扯了扯谷唳魂的氅擺,抑壓著嗓門,上氣不接下氣的呼嚕著:“歇會吧……我們的谷老兄……再朝前挺,我是非癱不可……”谷唳魂靜靜停了下來,單膝跪地,側耳聆聽,半晌後,他才細若蚊吶般道:“藉這個機會,你且把呼吸調勻,力氣補足,再往前去,恐怕就沒有此等餘暇了。”
  拼命吞著口水,玄三冬感到胸腹之中,宛似燒著一把火:“谷第兄……這條短命的隘道,到底有他娘的多麼長啊?”谷唳魂悄聲道:“兩里多路,三裡不到,說起來並不算長,只是我們用這種姿勢前進,再加上心理負擔極重,自然感到吃力,現在,約莫已通過一半距離……”用衣袖拭著腦門上的汗水,玄三冬急一口慢一口的輕喘著:“老天爺,才只通過了一半?我還道快抵出口了哩……這一半路,業已耗掉了半條命,趕到出口,保不准站都站不直了……”黑暗中,谷唳魂雙日閃映著冷利的光芒,他極低極緩的道:“如果能這麼樣便抵達出口,猶算是我們祖上積德、福星高照;玄兄,你不想想,他們會容得我們全身而出?”深深吸了口氣,玄三冬啞著聲音道:“奇怪,怎麼還不見對方有所動靜?”谷唳魂身子靠著冷硬又乾燥的山壁,陰沉的道:“他們是在等候我們自投羅網,玄兄,但我們決不能墜入陷阱,正如你早時所說,誰先發現誰,乃是第一個回合的勝敗關鍵!”
  玄三冬忙道:“你放心,我沉得住氣,經過這一陣歇息,自覺好多了。”
  谷唳魂輕輕的道:“玄兄,我判斷對方的埋伏一定設置在後半段隘道中,也就是說,這後半段路程才是真正的生死之爭,我們要益加審慎!”
  點點頭,玄三冬道:“我明白,他們若不在後半隘道裡設伏,莫不成還會把堵截的法兒安排到外面一片曠野平疇之中?由這一點,亦足可見這批混帳是多麼個心狠手辣 他們要我兩人先累個半死,再驟起圍殺!”
  冷冷一笑,谷唳魂道:“不錯,但我們斷不會稱他們的心意!”
  玄三冬呆呆的趴在那裡,沒有出聲;谷唳魂本來有件事一直隱忍著不想發問,一見玄三冬這副熊樣,卻終於耐不住問了出來:“玄兄,在我們押著金經魁前往‘黃訝集’‘風飄雪’的路上,你不是說過有法子應付這一關麼?沿途下來,因為你沒提,我也不便問,如果你確然另有良策,我們就不必冒如此艱險、遭這等活罪了,不知你的袖裡乾坤、兩儀之譜,現下還靈不靈光?”無聲的咧嘴苦笑著,玄三冬湊近耳語:“我這法子早就用過啦,不靈。”谷唳魂疑惑的道:“什麼時候用的?怎麼又叫不靈?玄兄,你把我搞迷糊了!”
  玄三冬有些尷尬的道:“入黑以前,在那片高坡上,我不是問過你,有沒有另外的途徑避過這‘閘刀隘口’麼?你業已表明了除此之外,別路不通,既無捷徑可闢,我這法子也就失效啦。”
  谷唳魂恍然大悟,卻不禁啼笑皆非的道:“你的意思是說,早先提過的所謂‘錦囊妙計’,法不傳六耳,就是這麼一計?”
  玄三冬訕訕的憋著嗓音道:“另抄密道,避敵正鋒,自亦算是一計,只是誤在並無他途可循這一疏失上,谷老兄,事前我怎麼曉得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無可奈何的聳聳肩膀,谷唳魂的臉上表情,即使在黑暗中也看得出來透著失望:“如果有其他的路徑可走,我還硬著頭皮朝這裡闖作甚?天堂有路,何踏地獄?”
  玄三冬吶吶的道:“我很抱歉,谷老兄,但願不會因此誤事 ”谷唳魂諒解的在玄三冬肩上拍了一下,低聲道:“沒關係,反正原是要闖,玄兄,若是歇息夠了,我們這就走吧?”
  於是,兩個人又以匍匐的姿勢繼續前進,也才剛剛移動了十來步遠,谷唳魂已突然伏下不動,同時以手式向跟在後面的玄三冬傳遞信號。
  玄三冬立時屏息靜止下來,嘴皮子微微翕動:“有情況?”
  谷唳魂沒有作聲,在一剎的沉寂之後,驀地像一頭黑豹般躍空而起,快不可言的撲向丈許外的一叢雜草之後!
  幾乎是回應著他的動作,那叢雜草後面也猝然掠起一條身影,以決不稍慢的來勢迎向谷唳魂,兩條人影凌空飛擦,交叉而過,見到的只是蛇電般炫掣的冷芒,觸及的僅有那溫熱帶著鐵銹腥味的一片血雨!
  石火似的一擊過去,兩條身影全無半點聲息的重又隱沒黑暗之中,看不清谷唳魂在那裡,也看不清對方那個殺手在何處。
  玄三冬僵窒著極目搜視面前的景象,他的臉額上沾著血,血正順額流淌,他卻不知是誰的血,嘴角處,已可約略品味到那一絲咸澀。
  隘道內黑沉沉的一團黯翳,用盡了目力,也看不出幾尺遠近,玄三冬滿心焦急,想出聲招呼,又怕受到暗算,這須臾之間,他已是一身汗濕!
  沒有喘息聲,沒有呻吟聲,沒有叱叫,沒有呼喊,甚至連刃器的光閃都不見,剛才發生的凌空搏擊,好像只是一種幻影,一場噩夢!一陣死樣的僵寂之後,玄三冬再也憋不住了,他極其小心的向前移動了一下身體 那片突起的狂 便在他身體稍做移動的同時卷自右側,來得如此快速、如此突兀,就宛如從九幽之下冒起的陰風,以恁般致命的來勢罩向了他!窒鼻的勁氣中,炫掠著一抹光焰,光焰映入人眼,也到了它預定要到達的地方。拼命翻騰的玄三冬驟覺大腿上遭到撞擊,跟著的反應是遭到撞擊的部位一片麻木,他的“旋地錐”奮力揮刺,狙擊者卻帶著一溜冷芒,像是流星的曳尾般急速飛出 於是,雙刃斧的森藍光華猝現,似是來自天外、來自虛無,閃動的一剎已打橫衝上那掠飛中的狙擊者 仍然沒有呼嚎,仍然只是血雨紛灑,兩條影子扭曲成一團,沉重的墜落於地!
  一顆心猛烈的跳動著,玄三冬一手摀著大腿處的傷口,一手緊握他的兵器,但覺血氣湧升,口幹舌燥,連眼睛也花黑起來,他想張口出聲,嘴唇翕動間,卻似被塞了一只桃核在喉管裡,噎窒著發不出聲……其實,這中間的沉寂只是片刻,玄三冬心系谷唳魂的生死,片刻的功夫,對他而言,幾乎似等白了頭髮那般漫長 現在,他總算真正嘗試到了什麼才叫拼殺、什麼才是搏命!
  終於,一個聲音響起,微弱又低沉的響起,雖是那樣飄若遊絲,在玄三冬聽到這個聲音的俄頃,卻比聽到什麼喜訊都來得振奮欣悅,活了大半輩子,他竟然不知道世上尚有這麼一種聲息能如此刺激他 不錯,是谷唳魂的召喚,千真萬確是谷唳魂的召喚:“玄兄,你,你聽得到我麼?”
  掙扎著,玄三冬爬向聲音傳來的位置,他一邊激動得抖著嗓調回應:“我聽到了,我聽到了……天可憐見,天可憐見啊,谷老兄,瞧瞧你的命有多大!”
  人影蠕動著,也朝玄三冬這邊接近,顯然,那是谷唳魂。
  兩個人終於湊近了,黑暗裡,他們摸索著伸出手來互相緊握,彼此聆聽著對方的呼吸,感受著陣陣噴自口鼻間的熱氣,而握著的兩隻手,盡是鮮血粘濕!
  這是一項特異的經驗,兩個大男人近乎擁偎的在一起,感覺到心靈相通,魂魄相應,無論在形或是質上,都有如此密切的契合,像是一體的手足,像是血濃于水 是的,共過生死以後,人與人之間,還有什麼不能交融?
  他們都沒有說話,誰也不曾開口 此時此情,說什麼也是多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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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恩義

  時間在靜默中過去,激盪的情緒亦逐漸平緩下來,玄三冬小心的控制著自己的音量,以只有谷唳魂才能聽到的聲音問道:“谷老兄,你可是又掛了彩?”
  谷唳魂的雙眼裡閃動著一抹冷幽幽的光芒,說起話來卻透著虛乏:“一共傷了兩處,在胸上開了條口子,後腰眼也吃他戳進一傢伙,好在是斜著捅進肉裡,似乎還沒有傷到內府玄三冬低聲道:”那個雜種真叫厲害,武林中居然還有這等剽悍勇猛的角色,老實說,這幾回合拼鬥下來,我連他使的是什麼兵器都來不及看清……“谷唳魂像在嘆息,沉沉的道:“是一把刀,一把極快極薄的刀;這人使刀的手法非常特別,不但變化詭異,而且動作神速,能在同一個時間中施展好幾種不同的招式,看著像攻,其實在守,刀出明明指著你身體的某一個部位,刀落的一剎卻又換了地方乾幹的吞著唾沫,玄三冬不安的道:”你認為,這人是誰?
  “默然片刻,谷唳魂語出艱澀:”我想,此人極可能是‘六手哪吒’莫連才,出手方式像,甚至連那種死拼不退的撲殺法則也像,姓莫的早就以不要命的兇猛聞名于世!靶   潰骸跋衷諛兀克 沽 判悅 揮校俊憊揉 晏玖絲諂 骸八 懶耍 講旁諼液崞鵓焉鋇牡笨塚  滔蛭液笱 系囊壞段 一壞糜欣 某鍪摯障丁  矣  姓度肓慫 男厙弧!繃成系募∪獠揮山裊私簟    嶸 潰骸霸諛忝塹諞淮謂喲 氖焙潁 陀腥思 瞬剩 壤閒鄭 鍬 掌 韉難 瓴恢 撬 模俊憊揉 甑納磣雍鋈懷櫬 艘幌攏  廈σ庠諮謔蔚男α誦Γ骸笆俏彞 苑降摹  灰徽校 舜司投頰戳搜 狻!斃   蛄爍齪 洌 潰骸霸趺椿幔課沂撬擔 閱愕墓αΧ 裕 躉嵩諞徽兄 戮圖 剩俊幣∫⊥罰 揉 甑潰骸暗彼 蕉莢諂疵 氖焙潁 忝揮杏 靖 閌哉謝蠐味妨耍 換 鏨 朗嗆苧俺5氖攏 詹諾那樾危 撬 膊幌餚枚苑繳 梗 率殖鍪劍 勻蝗 蚓 φ瀉簟  斃   潰骸盎熗蘇廡 甑慕    筆羌 嗍豆悖 笳嘆 懍耍 裰 竺 蝗唬 壤閒鄭 仁蹦且懷『萆保 漚形頤靼琢聳裁搥腳涑莆  劍 怨裕 羌蛑本褪牽 潰 蛑本褪腔釕  惱故靜鋅崧錚 ?

  谷唳魂道:“闖道混世,本來就這麼回事,誰叫我們生不逢時,入錯了行?”
  目光向四周流轉,玄三冬心存悸懼的道:“只這頭一關,也已險惡到這步田地,往後去,還不知有多麼個艱困法,谷老兄,他們可是一個比一個狠,一個比一個毒啊!我們如果照現在的樣子一味悶著頭硬挺,實在不是上策!”
  谷唳魂悒鬱的道:“話是這麼說,敵眾我寡,他們折損得起,我們折損不起,即使對方拿十條命換我們一條,我們在比例上都難以奉陪……但是,除了硬挺,還有什麼其他的法子可想?”
  怔忡了好一會,玄三冬沮喪的道:“谷老兄,你的傷勢不輕,你雖嘴裡不說,我也感覺得出來,不止你,我亦叫那雜種在大腿上戳了一刀,如今我們兩個人傷了一對,正是殘兵敗將的格局,以這種情形,愣著上恐怕討不了人家便宜……”
  谷唳魂道:“然則亦決不能向後退,玄兄,去此一步,更無死所!”
  沉重的歎一口氣,玄三冬道:“那就只有求祖宗積德,神明保佑了,谷老兄,我們算是鑽進了死衚衕 ”谷唳魂斬釘截鐵的道:“就算死衚衕,也要鑽到底,胡同盡頭好歹只是一堵牆,拿頭硬撞,說不定尚能撞開,離開這條胡同,四面皆山,突破的希望便更為渺茫了!”
  玄三冬咬著牙道:“我全聽你的,我們拿頭去撞就是,但谷老兄,你還撐得住麼?”
  谷唳魂挺身而起,黑暗中展露著一抹看不清晰的笑顏:“你看,我不是很好嗎?你放心,彩是掛了,這點彩卻扳不倒我!”
  玄三冬無可奈何的道:“好吧,我們挺上去。”
  隘道中仍是一片黑,一片混沌濃稠的黑,不但黑,而且靜,人在裡頭移動,仿佛是沒在水底,沒在一片烏黝深沉的水底。
  兩個人是分開左右朝前摸索,不過谷唳魂超前了幾步,此刻不是講客氣的辰光,誰的功夫高,誰就免不了要多擔特點。
  靜寂中,偶而有水滴著地的細微音響傳出,當然隘道裡不會滴水,滴的是谷唳魂與玄三冬身上的血,打他們傷口處流滴的血。
  就在跨越一條淺溝之前,谷唳魂驀然停止了動作,同時向後面的玄三冬傳遞了一個暗號,玄三冬迅速展身貼地,眼珠子亂轉,卻啥也不曾發現。
  谷唳魂的視線緊集向六七尺外一塊巨大的坍方落磐後面,他雙手握斧,背脊弓起,兩腿微彎,是一副隨時都可以騰空撲擊的姿勢。
  於是,非常非常和悅、也非常非常低緩的,一個聲音飄了過來:“是唳魂麼?”
  谷唳魂身子一僵,隨即靠向石壁,他在片歇的靜默後,才小心翼翼的回聲:
  “卜天敵?”
  那聲音中立刻滲入了感情,還有一絲令人體會得到的興奮與嘆喟:“是我,唳魂,好久不見了,快十年了吧?這一陣子,過得還算順心?”
  雙斧斜豎胸前,谷唳魂毫不鬆懈他的戒備,但是語氣卻十分感慨:“你在這裡碰上我,自然知道是怎麼回子事,天敵,人處於如此情況之下,怎能順得起心來?我的日子實在很苦,現在遇著你,就更苦了!”
  卜天敵也沉默了一會,再出聲,依舊是那麼平靜,沒有丁點殺伐氣息:“唳魂,在這附近三十丈距離之內,沒有別人,除了二位,就只有我一個。”
  這時,玄三冬不但是迷惑,迷惑中還有幾分說不出的驚喜與震愕:“谷老兄,對面發話的人,莫非就是‘天敵門’的掌門人‘紅頭鷹’卜天敵?”
  谷唳魂細聲道:“是他。”
  玄三冬的一顆心不禁怦怦跳,好像在巨浪浮沉中撈著了一塊足以攀命的浮木:
  “我的天,老兄,原來你真和他有舊?聽你們之間的口氣,交情似乎還不淺哩!”
  谷唳魂謹慎的道:“十年不見,又在這種境況下碰頭,我實在不知道故誼是否仍在?玄兄,你且莫高興得太早,人心叵測,誰也不能輕信 ”那方落磐之後,卜天敵的聲音又傳了過來:“唳魂,隘道裡過於黑暗,相見渾如不見,咱們就這麼說話,你介意麼?”
  谷唳魂情緒趨向沉鬱,強笑著道:“當然,這對彼此都方便。”
  卜天敵發出一聲輕咳,道:“前面那一關,唳魂,恭喜你過了,你可知道把關的人是誰?”谷唳魂故作淡然道:“‘六手哪吒’莫連才,對不對?”
  “嘖”了一聲,卜夭敵帶著笑意道:“真是什麼事都瞞不了你,就如同十年之前我遭到的那次艱困,任我再是咬牙隱忍,亦同樣被你看出底蘊來一樣。”
  谷唳魂道:“過去好久的事了,難為你還記得……”卜天敵微喟一聲,道:
  “我怎會忘懷?在我最為落魄、最是苦悶的時候,只有你向我伸出援手,於精神上、錢財上幫助我,而且毫不考慮我的回報能力……唳魂,我這一生沒有幾個真正的朋友,你便是其中之一。”
  谷唳魂笑得未免辛酸:“現在告訴我這些話,天敵,我不知道你的意思何在?”
  卜天敵的聲音由陰晦裡飄來,有著傷感:“我了解你的感受疑問,唳魂,如果換做我是你,恐怕還更要猜忌,我承認此時此地同你相見,選擇的時機不很恰當,但是,原諒我沒有挑揀的餘地,而且,我也全是為了你 ”谷唳魂慎重的道:“那麼,天敵,你依舊是我的朋友,是和慧嫂在一起時的天敵?”
  卜天敵略顯激動的回應:“沒有錯,我仍舊是你的朋友,仍舊是和怡慧嫂在一起時的無效 否則,唳魂,你以為我恁什麼會出現此地?”
  谷唳魂竭力平靜著內心的波潮,緩慢的道:“我想,我應該可以相信你。”
  卜天敵嘆了口氣:“這些日子來,怕是把你折磨夠了,竟我的誠意你都不能接受 ”谷唳魂道:“不要怪我,天敵,因為這些日子來,我越加發現人性詭詐、人心難測,連平素裡表現得最忠貞的弟兄都起了異念,最值得信賴的肱股都變節倒戈,你叫我如何不生戒惕?”
  卜天敵堅定的道:“但是我不會,唳魂,你千萬記得,我是卜天敵,我不是別人!”
  不自覺的點點頭,谷唳魂道:“我也是在這麼告訴我自己,你不是別人,你是卜天敵。”
  稍稍靜默了一下,卜天敵道:
  “唳魂,你與你那位貴友,請略微向我的位置接近一點,我有話要說。”
  玄三冬拖著一條傷腿便待往前湊,但谷唳魂卻搶先一步,將他扯住,比了個手式,然後,獨自摸前,隔著那方落磐三尺左右,他發聲,聲音一出,人已側移原位:“我來了。”
  卜天敵立時有了回話,依然在先前隱匿的位置,並沒有移動:“不用多心,唳魂,你記住我的囑咐,相互配合進行,千萬不能出錯,要知道,一旦出了錯,就是三條命,你與貴友的命之外,猶得加上我的一條!”
  谷唳魂極快的接著道:“我明白。”
  當然,這句話之後,他又不在原來出聲的地點了,不過距離並未拉遠。
  卜天敵低促的道:“在這條隘道之內,一共安置了三處關卡,第一關你已經知道是由‘六手哪吒’莫連才把守,第二關是我,隘道出口的一關有兩個負責,‘大力刀王’范子豪、‘奪目’麻無相,他們的算盤,是敲定了不讓你二位生出這‘閘刀隘口’,而由他們的嚴密佈置與強有力的人選來看,也確有極大奏功的比算,同時,我們全都受到重托,只要一旦同二位接觸,便傾力以赴,生死在所不計,自然,他們所以敢如此要求,亦經提出了相對的優厚條件;唳魂,我們都算幸運,因為我被他們安排在第二道關口,而非第三道,我原希望能守著第一關,這樣對你我而言,要方便得多,但你知道那些人一向多疑,行動的策劃與決定,我不能置喙,否則,容易引起他的猜忌,好在我們的運氣還不太差,如果弄到第三個關卡去,兩個人彼此監視,欲待先通消息,取得默契就難了……”谷唳魂這一次不再移轉位置,他深受感動,卻不形於言詞:“我在聽著,天敵。”
  卜天敵又繼續說道:“由於要求行動上的絕對隱密,避免打草驚蛇,伏擊的原則是各自為戰,豁死殘殺,相互間不准以任何信號連絡,你們二位什麼時候進入隘口,除非被經過的關卡伏守者發覺,其餘的暗樁並不知道,唳魂,這個規定原是為了在毫無徵兆的突兀中襲擊你們,倒給了我不少便利 我可以事先察發二位的形跡,卻不必有任何示警的反應,另外,他們也不會和我聯繫,當然就不清楚這邊的情況演變,因此,這一陣時間裡,我們都是安全的。”
  谷唳魂笑道:“天敵,難道你不擔心我們連第一關都過不來,就叫姓莫的收拾了?”
  卜天敵的聲音在陰暗中泛著若干無奈:“坦白說,我擔心,可是除了默祈老天保佑你們能夠化險為夷,實在沒有其他的法子好想,你們與莫連才的拼鬥,勝負存亡猶是個未知數,你的修為我了解,好歹總有個指望,而萬一我沉不住氣先行露了痕跡,被他們發現破綻,則就一點指望都沒有了,群起而攻之下,唳魂,我剛才已經說過,這可是三條命!”
  谷唳魂道:“我同意你未曾低估他們的力量,這些人,沒有一個好對付!”
  卜天敵忽然問道:“你把莫連才如何擺置了?”
  谷唳魂慢吞吞的道:“你應該可以想像,天敵,假若姓莫的活著,還能讓我們豎著走來這裡?”
  “嗯”了一聲,卜天敵道:“不錯,我料想也是這麼個局面;莫連才為人並不壞,就是拗執了些,是副寧臨折不彎的性子,唳魂,但他的確是把好手!”
  谷唳魂由衷的道:“他是一把好手,而且是我少遇的好手之一,不怕你見笑,我現在也不囫圇,身上猶滴著血,全是莫連才對我的回報!”
  卜天敵沉聲道:“上陣交兵,白刃相接,乃是性命攸關之事,碰到這一項上,誰也讓不得誰,唳魂,希望你的傷勢不會太重才好。”
  谷唳魂忙道:“你莫念,我還挺得祝”
  卜天敵又道:“你要注意,除了隘道中埋伏的三撥人手之外,嚴渡手裡還握著另一著狠棋 你的老父,‘妙香山’下,姓嚴的正等著你們。”
  臉上的肌肉痙攣著,谷唳魂心似刀絞,卻儘量抑制著自己的情緒:“天敵,家父受執之事,我已經知道,但‘妙香山’闊幅極大,上山的途徑又多,不比這‘閘刀隘口’的獨門窄徑,嚴渡怎能確定在何處等我?”
  卜天敵道:“他在‘妙香山’下扎了營盤,豎立大旗,人在好幾裡遠就能看見,旗上朱紅的大字‘谷朝旭在此’,迎風招展,好不惹眼,晚上則掛起幾十盞大紅燈籠,燈籠同樣韋寫著這五個黑字,他早已估量好,只要你能突破‘閘刀隘口’這三道關卡,一近‘妙香山’便會發現他所布下的這座陣勢!”
  谷唳魂磨牙如挫,絲絲吸氣:“嚴渡這個畜牲,我會叫他付出代價、我會叫他轉生九世都不敢忘記他所受的報應!”
  卜天敵穩重的道:“這是無須多說的,但眼前處在劣勢的人卻是你,是以千萬莽撞不得,要切實合計妥貼,才能展開行動,唳魂,你父若我父,我們都不願意他老人家遭致任何傷害;假設我們配合成功,未露痕跡,以我和他們的關係來說,仍可加以利用,而且救出令尊的機會還相當之大……”谷唳魂強持鎮定的道:
  “全靠你大力維護了,天敵。”
  卜天敵道:“份內之事,自當義不容辭,唳魂,你此刻用心聽著我的殲敵之計,過關斬將,就看這一下子能否打在七寸之上了……”卜天敵的唔聲越說越輕、越說越細,谷唳魂與玄三冬全神貫注,傾耳聆聽,兩個人只是不住點頭,連連低應,顯然雙方已經取得了進退配搭的契合。
  於是,殺氣又在凝形,幾乎看得見,也觸得著了……暗影中,可以約略看出卜天敵是副瘦長的身材,頭上扎著頭巾,他的面貌長像,卻就瞧不清楚了,現在,他微微佝僂著腰身,步履踉蹌,高一腳低一腳的行向前面一棵枝幹挺虯的大樹
   這裡,已是“閘刀隘口”的外面。
  距離樹前丈許近,卜天敵停了下來,雙手用力拍了一記,稍頓,又拍了一記。
  巴掌交擊的聲音,在黑暗裡顯得特別脆亮,當第二響拍掌聲甫落,樹頂陰暗處已“呼”的飛起一條人影,快似驚鴻般落在卜天敵跟前。
  那是個形體高大的人物,雖然同樣看不真切他的貌相,但舉手投足之間卻自然流露著一股凌厲的威猛,他站在卜天敵之前,差不多高出卜天敵半個頭,而由他飄展在右肩上的刀柄綢布推斷,此人必是“大力刀王”范子豪無疑。
  一見來人,卜天敵好似力竭不支的模樣頹然坐倒,嘴裡還籲籲不停的喘著氣,看上去頗像經過一場惡戰後的形態。
  范子豪踏前一步,語聲中透著掩飾不住的興奮:“卜兄,你得手了?”
  卜天敵仰起臉來,有氣無力的道:“僥倖之致,卻是好一番糾纏 那姓谷的,確然十分棘棘手!”
  似乎根本聽不進這些話去,范子豪只注意一件事:“人頭呢?卜兄,那谷唳魂與玄三冬的人頭呢?尤其是姓谷的一顆腦袋最為重要,這可是證物,你該不會忘了砍下來吧?”
  用手朝隘口一點,卜天敵的嗓音裡充滿了疲憊:“兩具屍體全擺在那裡,要人頭你自己去砍,範哥子,我累得要死,還帶了傷,別說砍人頭,這一陣連爬都爬不動了……”范子豪凝目細瞧,隘口左近,是有兩團黑黝黝的事物,一時也分不清是人體或是別的東西,他嘿嘿一笑,義氣飛揚的道:“好,你沒有餘力砍,我就替你代勞,這玩意可缺不得,老嚴只要和人頭照過面,我們後半輩子吃喝穿住全不愁啦!”
  伸展著腰身,卜天敵懶倦的道:“不稀罕,這可是我們拿命去換的,他們坐享其成,付這點酬勞算得什麼!”
  范子豪笑道:“湊合點吧,早知道能有這麼順手,怕他們還不肯出如此高價哩,卜兄,我和老麻可是沾了二位的光,托二位的福啦 ”說到“二位”,范子豪這才忽然發覺沒有看到莫連才,縱然在夜色深濃中,亦能感應及他那張大臉上的驚震表情:“對了,莫連才莫兄呢?”
  卜天敵沉沉一嘆,道:“這還用問?天下豈有白手撈魚的事?不付出代價,何來收穫?莫兄不幸,已經把性命頂出去了,多少也算是替我們墊了底……欸。”
  怔了一會,范子豪道:“如此說來,那谷唳魂還真叫不簡單,莫兄是何等樣的人物,竟也抗他不過,鬥到末了,終究仍將一條性命擱上卜天敵索興將身子歪側地下,光景是像就地睡上一覺的架勢,他無睛打採的道:”谷唳魂豈是盞省油的燈?要不是經過莫連才消耗了他一部份體力,再加上我出其不意的發動狙擊,事情會這麼順當?賺人家幾文銀子也真叫不容易,你說吧,範兄,我們窩在這個不見天日,風慘雲愁的鬼地方已是多少天了?提起來,我們哥幾個亦算是場面上有頭有臉的角色,這遭幹的卻是為人充打手,抱腳的勾當,窩守著那一畝三分地,挨冷受餓不談,連小個便都得豎起耳朵,懸著心膽。虧得姓谷的他們是在嚴渡的預期內來了,要不然,還不知待熬到幾時……”范子豪點頭道:“可不是,隘口上守了這五天,感覺上就比五年猶要長,吃不好,睡不穩,日子簡直不像人過的,別說你,再拖下去任是誰也挺不住啦,好在嚴渡的判斷還算準,他說至多七天,最少三日,姓谷的他們一定到,果然不出他的預料,今三總算把人盼來了!”
  哼了哼,卜天敵道:“不是姓嚴的算得準,是他們飛鴿傳書的消息快!”
  搓搓手,范子豪打了個哈哈:“你暫且歇會兒,我先去把人頭切下來再說,辰光不早了。”
  卜天敵忽然從地下坐起,口中道:“且慢。”
  剛待跨步的范子豪不由一怔,轉臉問道:“有什麼不對麼?”
  卜天敵伸手入懷,摸出一把銅鞘連柄的尺寬刃砍刀,遙遙丟給了范子豪:
  “用這把家夥去砍人頭。”
  范子豪揚手接住這柄沉甸甸的寬刃短砍力,卻有些迷惑的道:“何必這麼費事?砍人頭我自有趁手的兵刃,莫非我的這把‘金背劈山刀’還比不上你這把短貨?”
  卜夭敵正視范子豪,以一種嚴肅中隱含著懇切的語氣說道:“範兄,你素有‘大力刀王’的美譽,多年以來,你的‘金背劈山刀’會盡武林俊顏、斬絕江湖妖醜,交的是豪膽、飲的是熱血,要砍便砍活人頭,如今若用來鋸死人腦袋,也不怕沾辱了你的寶刀,染一身晦氣?”
  哈哈大笑,范子豪道:“說得是,說得是,難為卜兄你考慮得如此周詳,哪一層都顧到了,原來竟有這些忌諱,莫怪你會另外準備傢伙呢,好,我就用這把短砍刀動手!”
  閉上眼,卜天敵道:“快去吧,範兄,刀子很利,包管手起頭落!”
  答應一聲,范子豪興沖沖的大步走向隘口之前,看他那模樣,不像是去取人首級,倒有些登科拜賞的味道,恁般興奮中摻合著喜氣洋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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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反戈

  從微閉的眼瞼隙中注視著范子豪前行的背影,卜天敵拿捏著時間,不緊不慢的衝著樹頂上開口道:“麻兄,事情了結啦,你攀在那枝頂上也不嫌凍得慌?”
  一條白晃晃的人影從枝椏間飄然而下,連聲音亦都白慘慘的透著那樣的淡漠無味:
  “看你和范子豪談得高興,我就用不著在這一刻來湊熱鬧了。”
  卜天敵顯得有些吃力的坐直身子,往隘口那邊瞥一眼,只望著暗影中的麻無相:“好不容易交了這趟差,麻兄,大夥都該輕鬆輕鬆才是,你也可以寬心 。”
  樹底下的麻無相沒有回答,深鬱的夜色籠罩著他的面容,也看不出他的表情,但他卻緩緩走近卜天敵這邊 雖是如此尋常的移動,竟然散發著難以言喻的懾窒氣息,仿佛他人在哪裡,一片肅煞便擴張在哪裡了。范子豪來到隘口近側,果然看到兩個人一仰一俯的橫在地下,他沒見過谷唳魂,當然更不認得玄三冬,可是這都不重要,重要的割下兩顆人頭回去交差,自有認得的主兒加以分辨。
  不自覺的露出獰笑,范子豪湊上幾步,首先選擇個子較大的身軀下手 正是屏息裝死的谷唳魂 他腰背微弓,伸手拔刀出鞘。
  “錚”的一聲脆響起處,銅鞘內的寬刃短砍刀固然藍光閃泛的拔了出來,但就在暗簧響動的同時,范子豪驟覺握著刀柄的手心一麻,好像被什麼尖細的針芒刺了一下,不很痛,然而感覺上卻有些古怪!
  初起的反應是訝異,繼之而來的就是驚疑了,他迅速以左手兩指拈捏刀尖,接近眼前,打算仔細瞧瞧到底是什麼東西扎了他這一下 仰臥於地的谷唳魂便在此時暴騰而起,壓在背後的雙刃斧瞬間凝成九道光帶,九條光帶又合為一束,狂猛至極的單劈范子豪!
  一邊俯趴著的玄三冬更不猶豫,他貼地旋卷,手上的錐鋒居中疾推,錐尖破空,甚至引發出“哧”“哧”裂帛之聲。
  一剎那,范子豪什麼都明白了,他出力大吼一聲,卻驟然發覺音帶沙啞,喉嚨裡宛似被稀泥糊住了一樣,他慌亂之下奮勁迴轉,誰知腰腿間一片僵木,滯重得像拖住一付千斤擔,不僅如此,他手上捏住的砍刀也因為突兀的失力而墜落,他想伸手拔取肩後的“金背劈山刀”,任他在須臾裡掙得冷汗滿頭,亦只能把手臂抬到耳邊。
  仿佛是受到什麼惡毒的禁咒,仿佛是遭到哪一個冤魂厲鬼纏住身子,范子豪鬥然驚悟他竟無能為力了,對一切都無能為力了。
  血肉在斧刃的揮掠中橫飛,在尖錐的刺戳下翻回,沒有嘶嚎、沒有悲喊,有的,端是刃器切肉時的悸心悶響。
  麻無相凝目注視著隘口忽起的一抹寒光,他兩眼中的神色也立刻變得與那抹寒光同樣的森冷凌厲。
  卜天敵的身形快不可言的逼近 似是他原來便在這麼接近麻無相的位置一般,一對烏黑透青的大鷹爪無聲無息的於眨眼下挑扣麻無相身上十二處要害,出手之精絕狠辣,純系一些要命的殺著!
  魁梧的軀體猛然縮成一團 宛如一個突兀戳破的豬泡膽,那麼大的一個身子,竟在頃刻間便蟄窩到恁般窄小的面積,拋彈空中,閃騰丈外。
  濛濛細細的像是一陣帶著水份的霧氣飄拂在頭臉上,卜天敵知道這不是霧氣,這是血絲,因為霧氣不會泛著溫熱、不會有著鐵銹般的味道。
  這是說,麻無相已經負傷了,卜天敵的猝起發難雖然未竟全功,到底也收致部份效果,好歹總算是傷了對方。
  但是,卜天敵卻沒有一丁一點沾沾自喜的感覺,相反的,他現在的心情非常沉重、非常戒惕 他十分清楚麻無相的武功造詣,更十分清楚麻無相的殘酷兇狠,一擊不中之後,恐怕再求得手,就要付出巨大的代價了。
  現在,麻無相站在十步開外,一聲不響的望著卜天敵,夜暗中,除了他雙目裡偶而閃映的光芒,看不出他另外的形色。
  谷唳魂與玄三冬已經從隘口那邊急匆匆的奔了過來,兩個人才一靠近,便揚起一股撲鼻的血腥味 卻不曉得是人家身上的血,還是他們自己身上的血。
  知道兩個人趕到了,卜天敵卻決不顧視一眼,他毫不稍瞬的盯著對面的麻無相,並儘量使自己的呼吸保持平穩順暢。
  用力抹了把臉,谷唳魂站到一邊,喘吁吁的低著嗓調道:“姓範的也已擺平了,天敵,你這裡似乎不怎麼順手?”
  幾乎不易察覺的點了點頭,卜天敵嘴皮微動,聲音輕細:“原在意料之中,麻無相果然難纏,唳魂,只怕尚須一番周折!”
  打量著站在那邊的麻無相,谷唳魂謹慎的道:“這傢伙莫不成吃了秤鉈鐵了心,非要和我們熬到底不可!”
  卜天敵艱澀的一笑:“看樣子不會錯,這原非能以妥脅的事,再瞧他的反應,怕是更不可能妥脅了。”
  谷唳魂錯著牙道:“那就豁起來看吧,我敢斷言,姓麻的今晚上僥倖的機會不大!”
  站在谷唳魂旁邊的玄三冬,不由伸出舌頭潤了潤嘴唇,嗓門沙啞的道。
  “如今是要命的關頭,誰也信不過誰,就算姓麻的屈意輸誠,我們亦不能放人,高低幹倒了算完!”
  卜天敵以眼角飄了玄三冬一下,雖不是責備,卻淡淡緩緩的道:“你不明了麻無相這個人,他決不會與我們化解言和,你現在想的,也正是他所想的 決不能放人,高低幹倒了算完,你這一位,約莫就是玄三冬吧?”
  玄三冬微窘的哈哈腰,低聲道:“正是在下,對卜大兄,在下卻是久仰了。”
  卜天敵沒有答腔,因為麻無相開口了:“為什麼?卜天敵,你告訴我,為什麼?”
  聲音仍是冷冷清清的,沒有氣憤、沒有激動,也沒有亢烈的韻味,像是一捧雪、一片霜,寒凜而幽淡,不帶絲毫七情六欲。
  卜天敵提高聲音道:“你必須知道麼?”
  麻無相的語調宛如深谷井中的回響,透著幾分飄忽悠遠:“我想我應該知道 卜天敵,當我要殺這個人,或者被這個人所殺之前,至少我有權明白,其中到底為了什麼因由?”
  靜默了一會,卜天敵似是在理順他的思維,斟酌著他的措辭:“人活著,總有幾個交心交命的朋友,或是情感上的聯繫,或是道義上的負托,不管為了什麼原因,這種朋友都是值得以生死相共的;有些人有幾個像這樣的好朋友,是公開的、盡人皆知的,但有些人有幾個這樣的好朋友,外面卻不一定都清楚,算是隱密的了,麻無相,你明白我的意思麼?“麻無相平靜的道:“你是說,谷唳魂或玄三冬便是你這樣的朋友?足以共生死,卻極少有人知曉你們之間的淵源!”
  卜天敵道:“不錯,和我有這層關係的人是谷唳魂。”
  忽然嘆餵了一聲,麻無相道:“卜天敵,你向來是個極聰明、也極有見地的人,這一遭,竟然做出這種傻事,非但不值,也實在過於愚昧了卜天敵淡然道:”
  怎麼說?“麻無相低緩的道:“人間世上沒有真情,亦沒有摯意,有的只是現實與利害,摸得到抓得住的才叫有價值,關連到本身好歹的事方為重要;天底下從沒有恆久不變的契誼,哪見永生不渝的情操?山會移動,流水亦能改流,人活著,短短一生,除了該替自己盤算如何活得更美好之外,談道義情感,皆是荒誕無稽!”搖搖頭,卜天敵道:“你無法說服我改變心念;麻無相,你是個自我主觀十分強烈的人,很不幸,我也是,我們彼此的想法迥異,便難得合攏了。”
  麻無相陰沉的道:“沒有人值得去替另一個人做如此犧牲 除非在有條件的情形下;卜天敵,可憐你大半生江湖混世,居然傻到這步田地……”卜天敵以少有的、極富情感的音調道:“說到別人,或者是如此,但涉及谷唳魂,就完全不同了,谷唳魂絕對值得我替他賣命犧牲,因為早在十餘年之前,他已經替我做得太多……麻無相,你們知道我是武當的棄徒,是被武當逐出門牆的孤子,你們也知道武當是為了我和師姐陳怡慧的事才這樣懲罰我,然而,你們不知道的卻是最後一段,麻無相,你願意聽下去麼?”
  發出來的聲音好像是笑,但卻決無笑的意思,麻無相冷森的道:“橫豎時間還早,你我誰都不願急著上道,你說吧。”
  卜天敵的語氣柔和而懇切,仿佛在與一位知心的老友敘述一段溫馨的往事:
  “在我被武當逐出門牆之後的前幾年,日子過得非常潦倒,我所謂的潦倒,不僅是生活上的窮困,精神和情緒也陷入極度的苦悶低落,當然,師姐仍和我住在一起,她一個女人,更沒有法子舒解生活同心境上的雙重壓力,那時節,真叫流淚眼望流淚眼,斷腸人對斷腸人;沒有多久,我們之間開始有了爭吵,有了怨憤,在這種鬱悶難熬的煎迫下,我又突然病倒,病得暈天黑地,全身癱軟,整整有五天五夜涓滴未進,怡慧沒有錢去請郎中,除了終日跪在床前哭泣,她只有禱告能有奇蹟出現 ”麻無相生硬的道:“看來似乎是奇蹟出現了?”
  卜天敵繼續朝下說:“就在這一籌莫展的光景裡,谷唳魂竟像被神佛帶引著一樣事前毫無徵兆的突兀出現在我居處的門口 在此之前,我與他只見過三次面,尚在應酬場合中經由一位泛泛之交的引介才相識,當時,他在總壇座落於臨埠的‘大虎頭會’中,已經頗具份量,是個炙手可熱的人物了,那一天,他並不是專程來看我,僅為順道路過,聽說我住在附近,帶便探訪而已,令他吃驚的卻是,他做夢也想不到外表一向光鮮的卜某人,竟窮困潦倒至此地步……”麻無相七情不動的道:“從此,你們就搭上了過命的交情?”
  卜天敵道:“他立即替我延醫治病,又留下了為數可觀的一筆銀子,更雇請了兩名傭僕來侍候我及怡慧,在這期間他亦親來探望了我許多次,而每次金錢的餽贈都令我感愧不已,我推拒過、退還過,我還騙他我仍有積蓄,眼前的窘況,只是一時不便罷了,但他除了揚眉一笑,仍然不停的幫助我、周濟我,直到離開當地獨自出去闖道,直到我闖出了名堂回來接走怡慧,他從來不曾間斷過對我的關懷濟助,而他並不求我什麼,不指望我回報什麼,打開頭起,他就一直比我混得強……麻無相,如果你也有這麼一個只問耕耘,不問收穫的朋友,你會反過來加害他麼?”
  麻無相冷冷的道:“我當然不會,問題在於我並沒有這樣的一個朋友,而且我也從不相信世間會有這種只問耕耘、不求收穫的呆人,你所說的一切,應該只存在於幻想之中。”
  卜天敵忽然笑了:“這就是你我之間不同的地方,麻無相,你心中除了現實、除了自我,已經容納不下其他的東西,你沒有情感、不講道義,更欠缺那一份愛,所以你僅相信利害的關連、時勢的強弱,忽略了人性深處還蘊隱著恁般的悲憫情懷,你不是我,所以,今晚上你就陷入一個必然莫名其妙的窘境裡了。”
  麻無相無動於衷的道:“你不要高興得太早,卜天敵,情況的發展仍然未知,是你對了抑或我對了,現在還不敢說,你該明白,最後笑的人才是真笑。”
  卜天敵安詳的道:“我們的機會比你大。”
  麻無相的語聲從齒縫間迸出,透著那種亡命的狠厲:“拼殺不是一加一等於二的事,沒有什麼慣例可循,卜天敵,這個道理你理應知道。”
  卜天敵道:“你傷得重麼,麻無相?”
  夜暗裡,麻無相的兩眼光芒如蛇,他略微沉默,才緩慢的道:“恐怕會叫你失望,卜天敵,我傷得不重,甚至可以說沒有什麼影響!”
  卜天敵又道:“你對我的暗襲不表憤怒、不感怨恨?你為什麼不咒罵、不響哮?”
  麻無相道:“為什麼我要憤怒、要怨恨?更為什麼要咒罵、要咆哮?你所做的是你認為應該做的,你有權利選擇任何你自己認可的行動,我不能限制你,同樣的,我要做的任何事,只要我認為應該做,別人亦難以對我限制;卜天敵,癥結乃在於你我之間,如何以個人的手段抵消對方的企圖 我不鬥氣,因為生死不是鬥氣的勾當。”
  卜天敵感嘆的道:“你真是爐火純青了,麻無相,難怪你做得成這麼有名的殺手!”
  麻無相道:“我不是殺手,我只是恁藉所學謀生糊口而已,有點技藝在身,便有許多種賺錢的方法,不單是依恃殺戮一樁,卜天敵,比起那一般殺手,我要高明、更尊貴得多!”
  好久不曾開口的谷唳魂,這時靠向卜天敵身邊,悄然相語:“這傢伙的冷靜鎮定,實在令人吃驚,好像除了達到目的的念頭之外,連七情六欲都沒有了,天敵,我們得加倍小心……”卜天敵冷沉的道:“他現在只有一個目的、一個念頭,就是如何抗拮求勝,如何逐個擺平我們;我感受得到姓麻的內心裡那種強烈的意志,但是,我也決不會讓他得逞!”
  谷唳魂苦笑道:“天下果然沒有十捏八攥的事,終究還得費一番辛苦,天敵,多有偏勞了!”
  踏出一步,卜天敵目注麻無相,雙手間的的大鷹爪垂掛腰際兩側,輕輕晃盪:
  “我想你會明白,麻無相,一旦動手,將沒有規矩可言,沒有傳統法則可遵!”
  第一次,麻無相“哧”聲笑了出來,語氣中透著一份揶揄:“此時此景,談規矩、論傳統,豈不是可笑?用不著特別強調,卜天敵,我還沒有天真到那等程度,好歹我總接著就是。”
  卜天敵淡淡的道:“很好,難得你這麼看得開 ”那一雙不知用什麼質料打造,卻絕對堅硬銳利的大鷹爪,便在卜天敵的語韻裊繞間合擊麻無相的腹肋,動作之快,似已將時空化為一線!麻無相只是挪出半步,往後挪出半步,他的右手微微翻動,一只長只尺餘、拇指粗細,前端分裂為丫字形的“燕尾叉”已猝然戳出,兩點星芒閃爍,準疾無倫的直取卜天敵兩眼!
  不錯,麻無相號稱“奪目”,果然名不虛傳,一出手就待他娘的奪目了!
  卜天敵微側首,左手大鷹爪斜起,右手鷹爪橫截,攻中帶守,順便也切斷了敵人的退路,招現式展,卻是同時完成。
  白衣飄揚中,麻無相身形暴伏,“燕尾叉”由下向上,活蛇似的穿越,叉尖所指,仍然沒有離開卜天敵的兩只招子!
  雙刃斧就在這須臾裡斬落,斧落如電,如來自九天的鴻翼,凌厲中帶著難以比擬的奇突,麻無相貼地旋出一個圓弧,“燕尾叉”倏然抖閃,於剎時裡分攻兩個對手,叉尖溜炫著冷芒,要的是四只眼睛!
  谷唳魂驀地揚起左臂,直迎刺向面額的叉尖,更錯步挺身,手中斧掄轉飛揮,狠劈敵人腰際 居然也是豁上性命的打法!
  麻無相半聲不吭,凌空三個斤鬥倒翻,卻在避過大鷹爪的連續追擊之後,順著盪移的斧刃翻滾回來,快不可言的一叉挑彈,當光焰流燦,谷唳魂踉蹌倒退,前胸一抹血水也隨之拋灑!
  於是,卜天敵橫身切入,肢體騰飛間一對大鷹爪上下交揮,銳氣呼嘯裡,仿佛千鷹振翼,萬爪齊張,那尖利如鉤的趾爪立時布成了一面嚴密又寬廣的死亡之網,像是籠罩著天地,形成那樣一團濃郁的陰影卷裹下來。
  這是一著狠招,卜天敵的精萃絕活之一“群鷹投林”,然而也是一著險招,因為鷹撲林梢,必然勢猛力疾,如果攫取不獲,待要振翼再起,便須一點緩衝的旋回時間,而高手搏命,只這一點旋回之時,已足可令敵乘隙反擊,製機於後了!
  麻無相的反應相當奇特,他沒有企圖躲避,他甚至不曾移動,在鉤爪縱橫而來的掃卷下,他突然長吟若嘯,“燕尾叉”揮映起無數的星點,星點在飄閃、在迸跳、在環轉,都是兩點成雙,夜色黝暗中,彷同一對對映炫的蛇眸、一對對陰冷的狼眼;星點以急快的速度在綿密的形勢裡撞擊向鉤爪的實體或光影,卻是準確到極!
  漫天的火花濺現明滅,清越又激烈的金鐵碰響聲如正月連串的彩砲,人影穿舞似幻似真,像霧裡的幽魅、水底的虛魂,人影正在浮沉迴旋,又一抹寒電不可預料的猝射暴彈 兩點成雙,取的是人的二只招子!
  貼著地,玄三冬的“旋地錐”也向上標起,人在錐後,模樣像腦袋頂著一只牛角!
  鋒刃的光華怪異的炫折變幻,銳風在撕絞衝突,人的呼吸聲轉換成抑壓的豪叫擠出自肺喉,影像交疊穿插,肌肉的碎裂聲便那麼敏感的播傳,血也就益發熱得發燙的四濺紛飛了……一切的景象,發生在剎那,也結束在剎那,當所有的聲與光與實質的衝激靜止之後,大地仍舊一片黑沉,一片僵寂,仿佛墓底般的黑沉和僵寂。
  凝視著夜空的深邃幽渺,谷唳魂有著極短促的忘我感受,這俄頃間,他像是同穹蒼融合,似乎與風雲齊舞,渾然飄然的神遊大千去了 一陣驟起的抽搐,將他由虛幻中扯回,他晃晃頭,試圖爬起身來,這才發覺身上竟多了一樣原不屬於他的配件:一只“燕尾叉”,一只比麻無相先前使用的更為小朽的“燕尾叉”,便插在他的後腰上,叉尖斜斜的扎進去,他稍為動彈,整只“燕尾叉”就顫巍巍的晃搖不停。
  掙扎了一會,他總算坐直了上半身,顧不得喉幹如火,血氣翻湧,他一面急忙向四周尋視,一面嘶啞的拉開嗓門叫喚:“天敵、天敵,玄兄、玄兄……你們在哪裡?你們都還好麼?”
  聲音來自他背後,有氣無力的,卻好歹證明有人活著,是玄三冬的腔調:
  “好是不怎麼好,但比起姓麻的,大概多少要好一點,湊合著保住性命就是了……”谷唳魂趕緊扭頭回視,邊急切的問:“天敵呢?天敵的情況如何?”
  在谷唳魂後面右側約丈許處,傳未卜天敵平靜中卻透著疲憊的聲音:“我還活著,唳魂,老天保佑,神佛有靈,我們三個都還活著。”
  這時,谷唳魂已經察覺在十多少步外,一堆雜草的旁邊,蜷伏著一團白晃晃的影子,不必再多看一眼,他便斷定那是一個人的軀體,而且,恐怕還是一個死人的軀體 麻無相正是穿著白衣的,除了姓麻的,約莫不會有別人了。
  卜天敵知道唳魂在想什麼,他低沉的道:“麻無相死了,主要是你那一斧頭斬進他的左胸腔,我的大鷹爪只扣斷了他的右鎖骨與三根肋骨,玄三冬一錐子差了點準頭沒刺著他,但這已足夠,你那一斧下去已經奪命有餘……”谷唳魂咽著唾沫,澀澀的道:“你傷了沒有,天敵?”
  卜天敵緩步走了過來,待他來到近處,谷唳魂才赫然發現他這位老友竟滿臉是血,卜天敵一直用條汗巾在擦,但鮮血仍在不停流淌,谷唳魂驚得挺身站起,吸著氣指著老友的面孔:“天敵,你受了這麼重的傷,倒還沉得住氣,居然像個沒事人一樣?快,得趕快止血治傷要緊 ”用汗巾拭著血漬,卜天敵鎮定的道:
  “不要緊,只是雙頰顴骨的部位挨了姓麻的一叉,流點血罷了;姓麻的打算要取我兩只眼,不但沒取成,倒又多送了我兩只……”微微一怔,谷唳魂愕然道:
  “倒又多送了你兩只?”
  卜天敵故做輕鬆的一笑:“將來傷好結疤,正在兩眼之下,可不變成四只招子啦?”
  此時此情,谷唳魂沒料到卜天敵還有閒心說笑,他咧咧嘴,吃力的道:“希望將來不要破相才好,天敵,都是我拖累了你……”擺擺手,卜天敵豁達的道:
  “不要這樣說,唳魂,我們有這個交情,為你流這點血,值得上。”
  谷唳魂咬咬牙,轉頭低呼:“玄兄,麻煩你替天敵看看傷口,至少先把流血止住才是道理……”玄三冬答應一聲,步履蹣跚的湊了過來,谷唳魂照面之下,不由又是一愣,我的天,怎麼玄三冬也和卜天敵一樣,亦是一頭臉的血糊淋漓?
  卜天敵拿汗巾摀著傷口,說話卻帶著笑意:“玄三冬和我傷在同一個部位,往後恐怕也是上下四只眼睛了。
  谷唳魂吶吶的道:“姓麻的同手狠毒,居心陰詐,他原是拿定主意不讓我們活命的……”卜天敵道:“不錯,麻無相使的”燕尾叉‘有明暗兩只,明的硬展、暗的陰出,左右是亮式奪命,不留絲毫餘;他那暗的一只傢伙,連我都從未聽說過,否則,倒可事先預防……“玄三冬已經取出棉布與金創藥,開始為卜天敵止血療傷,一邊搖頭嘆氣:“今天晚上,總算見識過了,這幾號人熊,真他娘一個比一個兇、一個比一個毒,殺人豁命,眼皮子都不眨一下,更叫人膽寒的是,好像連他們自己的命也一樣毫無留戀!”
  谷唳魂道:“到了生死攸關的節骨眼上,不豁開也不行,生命固是人人眷戀,一朝非得拿命賭命了,就不容你稍有猶豫,拿得起放得下,才有希望絕處求存,姓麻的是這種想法,我們又何嘗不是如此盤算?”
  丟下沾滿血跡的大塊棉布,玄三冬手法熟練利落的在卜天敵雙頰傷處抹藥,他微微聳肩,悠悠忽忽的道:“話是這樣說,谷老兄,但論天下若干英雄好漢,平素裡表面上是一回事,真要到了必須賣命的關頭,又有幾個拿得起放得下?就以我來說吧,也是鼓了好多勁才鼓足勇氣,咬牙拼上那一招……欸。”
  卜天敵笑得抽搐了一下:“難怪失了準頭,玄三冬,你要不緊張,說不定那一招就穿了姓麻的肚皮!”
  玄三冬老老實實的道:“自己人不打誑語,我他娘行道也有半輩子的辰光了,真還少見今晚上的情景,動手就是拼命,出招便分存亡,誰也不留半步餘地,誰都不存丁點慈悲,每個人俱是橫了心背著棺材板往上卯,這等陣仗,想想不免頭皮發麻……“卜天敵淡然道:“你是不習慣,長久經歷過,亦就不以為奇了。”
  玄三冬道:“只怕習慣不了,我說卜老兄,世間有些事,是永遠也難以習慣的。”
  卜天敵接過玄三冬手上的棉布及藥物,反過來替玄三冬治傷,同樣也手法熟練:“我一向很少高評於人,但對麻無相,我卻不能不承認他是一把好手,不論膽識武功,都是一等一的人才,尤其他那種豁達堅忍、捨身掙命的氣勢,更是令人折服,江湖俊彥看多了,沒幾個比得上他……玄三冬,大概你明白,我們要不是以三對一,結果不一定會像現在這麼完滿。”
  玄三冬仰著面孔,身子在藥物的刺激下有些輕顫:“我知道,要不是三個打一個,我看難保不有人得陪著姓麻的挺屍!”
  谷唳魂在旁接口道:“這也沒有什麼,為爭千秋之義而固山門磐基,手段的運用上就沒那多講究了,他們對付我們,又幾時照規矩傳統來過?”玄三冬乾笑著道:“所以我並不感到愧疚,只是心有餘悸罷了,谷老兄,像這種不要命的拼殺,朝後怕還有得多,我能否罩得住,且先表明了,萬一有不如你意的地方,尚且包涵則個!”
  谷唳魂似笑非笑的道:“不要洩你自己的氣,玄兄,你比你自己估量的要強得多,至少,到目前為止,你的表現令人滿意,崆峒出身的朋友,果然名不虛傳!”
  打了個哈哈,玄三冬有些發窘的道:“你是在吃我豆腐了,谷老兄。”
  谷唳魂正色道:“我絕對沒有調侃你的意思,玄兄,你要知道一點 這些險難,這些痛苦,都不是你份內該受的,要不是為了我,你原可躲出三千里外消遙自在,如今你卻陪著我在這裡出生入死,流血流汗,玄兄,如此隆情高誼,舉世滔滔,卻得覓幾許?是而不論你能為我做到若干,皆是無上厚賜,我再要挑剔,豈非不知進退了?”
  玄三冬忙道:“別這樣說,谷老兄,我可承受不起哪……”於是,卜天敵笑了:“都不用客氣,即是過命的交情,就該有過命的擔當,誰叫我們在這麼多滾滾人頭中獨獨搭綴在一起?我說玄三冬,你也別磨蹭了,唳魂身上亦在滴血,姓麻的那桿小叉子,還得你費心替他從肉裡清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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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臥底

  “妙香山”就在眼前,屹立的山勢透著深沉的蒼鬱及靜默的莊嚴,秀奇的峰嶺層疊間,別有一股幽密空靈的氣韻,淡淡的雲靄飄浮於丘壑澗坳,雲深不知處,然而,人就在此山中了。
  一座八角形的大營盤便直立在山腳下,這座大營盤是用原木搭就,上覆黑色油布,佔地之廣,怕沒有十丈方圓,營盤兩側,各豎大旗一只,像臂粗細的旗杆高逾三丈,白底紅字的迎風招展宛如卷龍,旗幡上五個朱紅大字飛耀扎眼,可不正是“谷朝旭在此”的五字真言?
  營盤四周,插著幾十根木桿,木桿頂端掛著串串的紅油紙燈籠,燈籠其大如鬥,成串的順著桿頂掛下來,倒像掛著成串血糊糊的人頭!
  卜天敵凝視著眼前的光景,伸手指了指,神情冷肅的道:“就是那裡了,唳魂。”
  用舌尖潤了潤乾裂起皮的嘴唇,谷唳魂找了一塊平滑的石頭坐下來,低緩的問:“我爹一定會在營盤之內麼?我怕嚴渡還有什麼花招待使,這傢伙從未幹乾脆脆、踏踏實實的處置過一樁事卜天敵的相貌,給人每一個感覺便是嚴酷與狠厲,最後一個感覺,亦同樣的是嚴酷與狠厲;他雙目如鷹,銳利的眼神不帶絲毫情緒上的反應,一直都是那麼冷漠、那麼陰鷙,更那麼具有透徹力,令人本能的不願去面對它,好像他看你一眼,那飽蘊世故、洞悉人性的視線便能將你裡外看個通明一樣;他鼻挺唇雹身材瘦削,但卻沒有丁點屠弱虛頹的形態,眉宇間顯露著精悍,體魄上充滿了強勁,就以此時來說吧,任他兩頰部位塗抹著黃白斑駁的藥物,不僅不影響他那原有的剽猛自威之慨,更越發增添了幾分肅煞之氣,他是像一只鷹、一只振翼九天、凌雲馭風的巨鷹!
  輕輕拂動著大紅頭巾的下角,他來到谷唳魂身邊,也挑了塊石頭坐下,靜靜的道:“據我所知道的情形,老爺子是被他們監禁在營盤之中,但經過這幾日的辰光是否另有變化,就不敢確言了;嚴渡並不曉得我們之間的交往,當然更不可能獲悉我們兩人還有一段如此深切的情誼存在,因此我最先所得到的消息,必定可靠;問題在於嚴渡日前起了疑心沒有?是否警覺到出了漏子?如果他尚在等待觀望,事情進行起來便較容易,反之,就只有硬闖蠻干了!”
  谷唳魂愁腸百結的道:“要用什麼法子才能斷定嚴渡的因應之策、以及他欲待施展的手段為何?”
  卜天敵道。
  “這不能單恁臆測,唳魂,要確實探明暸對方虛實才能做數,因為老爺子在姓嚴的手中,我們折損不起。”
  臉色在蒼白中顯著無以掩隱的憔悴,谷唳魂喃喃的道:“約莫也真是累了,多少年來,嚴渡的什麼鬼名堂瞞得過我?如今居然摸他不透啦,眼皮下的二混子,有朝一日竟能形成氣候,倒是始未料及……”兩邊腮幫上也抹得黃黃白白,模樣卻透著三分滑稽的玄三冬,忍不住接口道:“你亦用不著怨嘆,我說谷老兄,現下也已是到了要緊關頭,總得想個什麼法子出來搞清楚對方的打算與意向才是正經,卜大兄是一著現成的妙棋,癥結在於這著棋走得走不得,此中關係非輕,大夥該切實斟酌定當,方可行事!安誹斕鋅戳誦   謊郟  閫罰骸罷褡韉悖  輳 抑 濫憒絲痰男那椋  頤僑幢匭朊娑韻質擔 堤駒鬼S朧攣薏梗 貿鼉魴摹 噸 卸  麼跚翼   耍 ?

  谷唳魂深深吸了口氣,道:“天敵,大概是因為牽涉到我老父的安危關係,越近敵前,方寸之間竟難平銜,你看我們應如何著手才叫允當?”
  卜天敵道:“我去會見嚴渡,然後視情況的演變再和你們暗通消息,從而決定著手的方式。”
  谷唳魂憂慮的道:“假如 嚴渡對你的立場起了疑心,你又如何掩飾解說?”
  淡淡的一笑,卜天敵道:“當然我會先編好一套說詞,在我的看法,這套說詞應可瞞過嚴渡,然則人算不如天算,或者有什麼突發的變故與細微的破綻引起嚴渡的懷疑,因此洩底穿幫亦未敢斷言,總之我會隨機應變,到了時候,該怎麼做我自有主張。”
  玄三冬插進來道:“照眼前的形勢判斷,一時還找不出什麼足以引起對方疑問的痕跡,但仍以小心謹慎為上,正如卜大兄方才所言,人算不如天算,智者千慮,亦恐有一失,只這一失,就大大不妙了!”
  卜天敵似乎對玄三冬有了進一層的了解,而這層了解,顯然是朝著好感的方面延伸,他和顏悅色的道:“你寬念,一旦光景不對,我可不會傻到窩在他們當中挨刮,不敢誇說有多大本事,至少突圍逃命的能耐自己還有幾分信心!”
  玄三冬咧嘴笑道:“這才是好漢作風,卜大兄,好漢向來就是不吃眼前虧的,只要一見情形有異,三十六招、走為上著,過了今夜還有明朝,他娘換個場面卯上,誰敢說包準吃得定誰?”
  卜天敵道:“就是這話!再說嚴渡若想抖摟我,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我姓卜的豈會叫他這般大馬金刀的稱心如意?”
  谷唳魂一指卜天敵雙頰間的傷痕,低聲道:“天敵,你臉上的傷,只要仔細留意,便可看出是尖錐類利器遺下的傷口,嚴渡精刁無比,別讓他察覺這個破綻。”
  卜天敵頷首道:“我已經有準備了,等一會我再把金創藥抹厚些,齊頰綁上一條布帶掩遮住,就講是你們傷了我,說不定更增添三成逼真性。”
  谷唳魂眉心深鎖,悒鬱的道:“千萬不要低估了嚴渡,這個雜種幾年來無論心機智謀,隨著他本性的貪婪惡毒,竟是精進了不少,連我都覺得他越來越難對付了……”卜天敵笑道:“你知道我,唳魂,我有個長處,便是從來不輕敵,否則怎能到如今?”
  於是,三個人迅速決定了連絡的方法與信號,卜天敵不再遲疑,衝著腳下的八角營盤飛奔而去,紅巾飛揚,形勢疾勁中,果如鷹隼旋掠!
  默默注視著卜天敵的身影消失在崗脊下面的旗幡招舞間,谷唳魂心事重重的抿唇無語 不知怎的,他總覺得心頭如罩霾,窒悶得撥不散、化不開……外表看來極為龐大的這座八角形營盤,實際的結構卻很粗糙,大小橫豎不一的原木枝幹,交叉撐持著營盤的架勢,其中只另用木板條在一隅分隔出三個較為隱密的單間,剩下的,便是如此空曠的一大片空地了。
  就在這片空蕩蕩的營盤中央,嚴渡非常仔細的聆聽著卜天敵敘述應敵的經過,雖然卜天敵的敘述過程十分簡單,他卻用了加倍的精神與時間去體會消化。
  然後,這位“大虎頭會”紫旗堂的堂主舉起一旁矮幾上的蓋碗杯,笑容可掬的道:“辛苦辛苦,卜兄,請,請用茶。”
  卜天敵微微欠身,拿起杯來輕用杯蓋拂動著杯面上飄浮的茶梗,以唇相就杯口,卻僅是虛虛一湊,點滴未沾。
  嚴渡淺啜了一口茶水,把杯子置回幾上,態度又是誠懇、又是和藹:“卜兄,聽你剛才所說,莫連才莫兄在隘口第一關上未能狙殺谷唳魂與玄三冬,到了你把守的第二關,仍然沒有截住,反被他們突出了隘口?”
  卜天敵平靜的道:“不錯。”
  嚴渡笑吟吟的接著道:“因此你隨後追趕,並且發聲求援,守在第三關的麻無相麻兄及范子豪範兄聞得你的示警,立即現身來助,同你會合圍殺敵人?”
  點點頭,卜天敵面無表情的道:“就是這回事。”
  嚴渡緩緩的道:“在經過一場惡鬥之後,麻兄和範兄當場戰死,你也受了傷,而谷唳魂、玄三冬兩個亦負創甚重,卻終因你攔阻不及,還是被他們趁夜遁脫了?”
  卜天敵道:“很慚愧,未能辦到嚴兄的囑託,有辱使命,尚請嚴兄寬諒。”
  嚴渡連忙笑哧哧的道:“言重言重,好說好說,那谷唳魂,本來就是個凶悍瘋狂的殺胚、又是個姦狡刁滑的妄孽,我們以前連番失手,何嘗未被他整過多次冤枉?各位也已盡力,留血賣命之下,我們若再要苛求,豈非太不上道?”
  卜天敵道:“這是嚴兄包涵,在我們的立場,卻實在汗顏。”
  垂棗似的面孔上浮現的是七分關懷、三分親切,嚴渡上身微傾:“卜兄臉上的傷勢,看似不輕,稍停我會叫他們為卜兄加意治理,待到此間事了,再另行替卜兄設宴壓驚……”拱拱手,卜天敵道:“這檔子事,如能完滿解決,‘大虎頭會’江山一統,基業千秋,正是我該向嚴兄及尊上等拜賀才是,如何又敢叨擾?”
  哈哈一笑之後,嚴渡隨即又放低了嗓音:“卜兄,以你的判斷,谷唳魂與那玄三冬傷勢輕重如何?”
  略一沉吟,卜天敵道:“他們傷得必然不輕,尤其是谷唳魂,身上至少有五六個地方掛彩,血流得像泉湧,設若未能立時醫治,我看他此刻是否活著都成問題!”
  長長“嗯”了一聲,嚴渡的手指輕敲幾面,若有所思的道:“他們可是朝著‘妙香山’的方向逃來?”
  卜天敵頷首道:“正是朝著‘妙香山’的方向突脫,衝撲的勢子雖猛,卻極其狼狽。”
  嚴渡慢慢的道:“如此說來,他們一定會發現我們布下的陣勢,夜間可見燈籠,白晝可見旗幡,除非谷唳魂橫了心不管他老子死活,否則遲早他會摸了來!”
  卜天敵道:“萬一姓谷的傷重之下流血過多而一命嗚呼,可就有得等了!”
  擺擺手,嚴渡道:“到底你與谷唳魂不曾有過交往,難以了解他的個性為人;卜兄,姓谷的是個意志力極為堅強、精神心魄能以承受重大壓抑的死硬角色,加以他稟賦不凡,體格結實,因此也有優於常人的韌勁,絕處求生是他一貫表演的本事,而且還能常常成功,卜兄,要他的命,不是這麼容易!”
  卜天敵提高了聲音:“嚴兄的意思是說,谷唳魂不會死?”
  297嚴渡慎重的道:“我不是說他不會死,凡是人,哪有不死的?我是說他不會這麼容易就死;至少,我不相信他現在已經死亡的說法,我肯定他會再做掙扎,肯定他會摸來這裡救他的父親,卜兄,因此我們萬萬不可掉以輕心!”
  往椅背上一靠,卜天敵的語氣中帶有些微調侃的意味:“人傷得那麼重,便是能留著一口氣在,也不過苟延殘喘罷了,如何再生龍活虎般騰躍搏擊?嚴兄,我看你未免將谷唳魂神化了!”
  嘿嘿一笑,嚴渡不慍不火的道:“這不是爭論的時候,亦非爭論之事,卜兄,好在不用多久,即見分曉,是你說得對,還是我的推測正確,到時自有答案,但在答案揭曉之前,尚盼卜兄加倍小心,切勿輕忽才是!”
  卜天敵冷冷的道:“很好,我巴不得有這個機會與姓谷的再拼一嘗重決生死!”
  嚴渡一伸大拇指:“好氣魄!卜兄,你放心,你一定有這個機會,谷唳魂必來無疑!”
  沉默了片刻,卜天敵道:“姓谷的父親還囚在這裡麼?”
  嚴渡哈哈笑道:“這就要谷唳魂自己來找了,卜兄,讓他去折騰,我們犯不著傷這個腦筋!”
  好一頭又姦又滑的老狐狸 卜天敵心裡咒罵著 姓嚴的真叫八面玲瓏,修煉成精了,這個問題原是他不肯答覆的,卻如此嚴絲合縫、不透痕跡的推了出去,反現出一股熱絡味道,令人感受熨貼卻無法再行追問,此等老辣精到法,難怪他能承命遠征,造這種冤孽了!
  卜天敵雙目半合,若無其事的道:“如果姓谷的找上門來,我是怕我們的抵禦力量或有不足,嚴兄,須知一夫拼命,萬夫莫敵,可不能叫他得了手去,否則大夥往後便難以抬頭啦……”嚴渡神態安詳的道:“有卜兄在此,正是一大臂助,何況卜兄早立心願,待與谷唳魂一分強弱存亡,姓谷的就算一夫拼命,卜兄亦乃豁死相博,他想拿氣勢佔便宜,光卜兄這一關便不易通過,更休說我們還另有好手四處埋伏;怕只怕谷唳魂不來,他要來了,包管是插翅難飛!”
  這頂帽子扣得卜天敵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他表面上卻一派淡然的道:“這樣說來,嚴兄已經有萬全的準備了?”
  嚴渡道:“所謂萬全不敢說,準備當然是有,而且我自信準備得相當充分,這一遭,我是下了決心非把谷唳魂抓住不可,如若再要失手,前面就是‘妙香山’,他一跨步,人進了山裡,我們的樂子可叫大了!”
  卜天敵道:“大概嚴兄又調集了不少硬把子前來守關?”
  嚴渡一笑道:“必要的措施是不能缺的,老實說,我原本希望各位在‘閘刀隘口’擺平谷唳魂,各位雖然功虧一簣,總算也重創了他,我在此地布下這座陣勢,即為預防萬一未能成事的替補手段,姓谷的目下也已是強弩之末,對付起來應該不會有太大因難……”卜天敵道:“嚴兄行事,真是環環相扣,步步為營,如此穩扎穩打,焉有不勝之理?”
  嚴渡手摸下頷,故作矜持:“卜兄謬譽了,還得有勞各位大力賜助,方有奏功致果之望。”
  卜天敵緊接著問:“調集在這邊的人手中,可有我熟悉的?”
  嚴渡猶豫了一下,乾笑著道:“這個麼,等到發生情況,大家一見面,有沒有卜兄的熟人,不就知道啦?”
  問了等於白問,答了也等於白答,卜天敵越加審慎,不使內心的反應有絲毫流露到形色上;他閒閒散散的道:“不知嚴兄還有什麼教示沒有?假如沒有事交待,我想先找個地方歇息一會。”
  嚴渡忙道:“應該應該,尚得找人替卜兄診治傷處 ”說著話,他連連擊掌三響,從營盤左側的一道暗門裡,應聲閃出一條精壯漢子,這漢子趨近跟前,垂手哈腰:“回堂主,後面的草房,已經收拾出來了!”嚴渡表情歉然的對著卜天敵道:“荒山野地,一切都是因陋就簡,不比城鎮中那麼好講究,營盤後面,我叫他們臨時搭蓋了幾間草房,大夥湊合著住幾天,等過了這一陣,再重重補償各位的委屈與辛勞……”卜天敵站了起來,道:“此時此地,何能貪圖享受?有間草房擋風遮寒,算是很不錯了,比起露天打鋪,已不知要強上多少,難得嚴兄考慮周到,我這裡先向嚴兄謝過。”嚴渡跟著起身,吩咐手下:“勇傑,還不快快侍候著卜掌門去後頭歇息?”
  卜天敵心頭不大落實,卻沒有再說什麼,那勇傑側身讓路,他只好舉步先行,一邊朝左側的暗門走去,一邊猶在思量著怎樣才能套出一點對方的虛實來。一排六間草房,便倚著這座八角形的大營盤後牆搭建,草房搭得固然簡陋,卻也有門有窗,足可遮風擋雨,是比露宿荒地要舒服得多;前幾日,當卜天敵尚未出發的時候,這幾間草房還不見影子,只這幾天,居然就增蓋了出來,嚴渡他們的手腳,亦不可謂不快了。
  六間草房當中,那頭上的一間留給了卜天敵,其他五間,沒看見有人住,也沒聽到有響動,似乎是空置在那裡,但是,卜天敵不相信餘下的草房是空的。
  進了門,他往角落處的竹床邊一坐,叫勇傑的漢子立時拿起木桌上的茶壺為他斟了杯茶,雙手捧著,恭恭敬敬的舉到面前。
  接過茶杯,卜天敵謝了一聲,笑道:“這幾天我不在,此地約莫十分熱鬧吧?”
  勇傑那張扁平的面孔上沒有任何能以顯示某種意念的神情,他雙目下垂,平平板板的道:“回卜掌門的話,小的整日待在營盤裡,外面的事不大清楚,堂主的規矩嚴,小的們不敢多看,亦不敢多問。”
  真他娘的名師出高徒,簡直就和嚴渡是同一個模子倒出來的,稱得上“守口如瓶”了;卜天敵不由皺了皺眉,仍然笑得和和氣氣:“那麼,其他五間草房裡,你可知道都住些什麼人?”
  勇傑搖頭道:“堂主交待,未聞傳喚,不准進房,小的們各有司職,那五間草房不在小的侍奉範圍之內,自是無人相傳,無人相傳,小的當然不敢擅入,因此裡頭住的是誰,小的便不大清楚了。”
  一問三不知,偏偏還脈絡連貫的有一番道理可講,卜天敵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覺,他揮揮手,未免略帶不悅的道:“好了,你下去吧,我有事再招呼你。”
  勇傑躬身道:“堂主吩咐,要請人來為掌門診治傷處 ”卜天敵不耐煩的道:“不用了,我自己已經上過金創藥,皮肉之傷,算不得什麼。”
  勇傑遲疑了一下,頗為勉強的擠出一絲笑容,再次塌肩哈腰:“是,小的就在門外不遠,掌門有什麼需要,且請傳喚小的前來侍候。”
  卜天敵從床沿上站起,將茶杯擺回桌面,頭也不回的道:“知道了。”
  當關門的聲音傳來,他才長長籲了口氣,背著手在房裡來回踱步,一面仔細推敲此問的情況 嚴渡不消說就是早有安排,在這裡布了天羅地網,端等谷唳魂闖跌進來,但他安排的都是些什麼角色卻不清楚,更重要的,是谷唳魂的老父如今到底身在何處?如果人不在此地,則谷唳魂的冒險闖關就毫無意義,如果人在這裡,則必須探出確實位置,以求一索而中,假使要等雙方接刃之後再去救人,恐怕機會就不大了。
  問題很明顯,該如何才能獲得確切的消息、要怎麼做才能不落痕跡的達成目的?
  卜天敵的臉色陰沉,心情焦慮,他明白他沒有多少時間,與谷唳魂連絡的辰光是越來越近了,換句話說,最後關頭即將來臨,而橫在面前的困境,卻該怎生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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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全義

  從這裡,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見那八角形營盤的側面,以及高聳的旗幡、林立的燈籠桿;這裡,是一道生滿雜草的突起麥地,嚴格算起來,已經是“妙香山”
  的範圍了。
  谷唳魂伏身在雜草中,手托著下巴凝望了一陣,又吃力的翻仰過來,在姿勢的轉換間,他儘量小心不碰觸到身上的傷口。
  神色有些委頓的玄三冬半張著眼皮,無精打採的問道:“怎麼樣?可看到什麼動靜?”
  谷唳魂怔怔的仰望天空,而天空是一片亮麗的湛藍,幾縷雲絮那麼灑逸的舒展在高處,顯示著恁般無憂的爽朗,但他的心情卻剛好與此時的天候成反比,竟是如此陰霾密布,沉晦滯重,秋高氣爽的景觀,在他眼中,已完全失去景觀本身的意義了。
  爬近了一點,玄三冬以為谷唳魂不曾聽到他的問話,嗓門略略提高:“我說,可看到什麼動靜沒有?”
  谷唳魂搖搖頭:“沒有。”玄三冬沙著聲道:“辰光也已不早了,谷老兄,也不知道卜大兄那邊到底應付過去沒有?表面上又半點徵候不現,這不叫急死人麼?”
  谷唳魂低沉的道:“對卜天敵,我極有信心,照目前的平靜情況看來,他似乎已經瞞過了嚴渡 ”玄三冬卻憂心忡忡的道:“姓嚴的老姦巨滑,手段狠毒無比,就算他發現了破綻,亦必定會陰著下手,不見得露出什麼端倪,你別看眼前平靜,說不准姓嚴的已將卜大兄製住了亦未可言!”
  半坐起身子,谷唳魂緩緩的道:“你還不大了解卜天敵的為人個性,他不但機敏果敢,反應尖銳,更是個有始有終的人,當他答應了你一件事,便絕對會有交待,玄兄,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玄三冬不以為然的道:“萬一他吃姓嚴的做翻了,便想對我們有所交待,卻又如何交待法?”
  谷唳魂嚴肅的道:“癥結就在這裡,玄兄,萬一卜天敵失算失敗,他也會給我們一個警兆,無論以任何方式,他都將竭力表達出他想告訴我們的某些意念
   ”玄三冬道:“如果,我是說如果,姓嚴的已經要了他的命呢?”
  谷唳魂陰淒淒的笑了:“即使如此,卜天敵也會顯靈給我們看,至少,他在精神上會給我們若干感應,用一切超乎自然的法子來點化我們、提示我們……”
  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噤,玄三冬覺得背脊上一股涼氣沿升:“子不語,怪刀亂神,我說谷老兄,你可千萬別相信這些鬼魂顯靈的傳說,人他娘一朝死了就是死了,哪來的精魄可言?這種子虛烏有的事,你要當了真,未免就透著笑話啦!”
  谷唳魂嘆息一聲,道:
  “我並不迷信怪刀亂神之說,但我卻相信心靈上的感應,直覺上的溝通,玄兄,那是情到深處的契合,愛到極致的回響,是一種靈魄間超越時空的呼喚……”
  玄三冬臉色發青,愣愣的瞪大眼睛望著谷唳魂:“谷老兄,你、你沒有哪裡不舒服吧?”
  谷唳魂苦笑道:“你以為我有些失常?不,玄兄,我比任何正常的人都正常,比每一個清醒的人都清醒,更不是因為在形勢橫逆之下而有所幻想,我只是要向你說明,人,是一種極其微妙的構體,有時候人的精神力量往往會有難以思議的實質表現,那也是意志的發揮、信念的延伸,你看不見,但它的確在那裡……”
  摸摸自己的額頭,玄三冬打著哈哈:“我真被你弄迷糊了,好在卜大兄不一定就出了事,咱們可不能在這裡老替他朝壞處盤算,搞不好,他還當在咒他哩!”
  谷唳魂靜靜的道:“我心中十分坦蕩,我不認為卜天敵會出事,起碼,他現在還沒有出事。”
  玄三冬道:“谷老兄,有句話我一直想問你 你身上的傷,礙不礙事?”
  谷唳魂道:“你要聽實話?”
  玄三冬道:“當然。”
  低頭瞧了一眼自己身上斑斑的血漬,而血漬早已乾涸,凝結成紫褐色的痂塊,谷唳魂的唇角痙攣了一下,沉重的道:“要是再有像‘閘刀隘口’那樣的拼殺,恐怕我就搪不過了,這身傷牽筋動骨,最少影響到我平時所能發揮的四成功力!”
  玄三冬呆了一陣,道:“這不比我預料中的更要糟?”
  谷唳魂道:“到了關口上,或者由一股氣撐著,能表現得強一點也不一定。”
  玄三冬悠悠一嘆:“谷老兄,你太苦了,‘大虎頭會’只要多一個似你這般赤膽忠肝之士,事情便不會鬧到這步田地,老天的眼,可要善惡分明礙…”谷唳魂笑了笑:“天助自助之人,玄兄,眼下還得靠我們自己掙口氣才行!”
  玄三冬臉色晦暗的道:“你放心,谷老兄,我一條命,橫豎是交給你了,咱們一起豁吧!”
  谷唳魂深沉的注視著玄三冬好一會,才又翻伏回去,探望著下面營盤的動靜 營盤附近,仍舊是那麼安靜、那麼僵寂,甚至連一條人影都看不見,但谷唳魂知道,營盤里正匿藏著他兩個最親近的人,他的父親、他的摯友;營盤像是一座八角形的巨墓,卻不知將他最親近的這兩個人安置在什麼角落。
  時光總是留不住的,它總是在悄悄的消逝,終於 玄三冬的聲音響起。
  “谷老兄,和卜大兄約定連絡的時間,就快到了!”
  是的,秋日苦短,先前還那麼亮麗的藍天,此時已自西方浮現出層層霞靄,而白絮般的雲縷,不知何時也擴展成一抹抹的灰翳;又起風了,秋風不但寒峭,尤其蕭索,馳馬揮刀、飲血搏命的情景,不是大多發生在這個時令中麼?
  極西的霞彩輝映著枯樹萎草,染上那種若真似幻的血紅,荒煙迷漫裡,酷厲的氳氤籠罩著人心,不須有瑟縮的秋風唱合,境況已泛著慘烈悲涼;每到黃昏,象徵著一日的結束,而每在黃昏,又何嘗不表示著許多事物的終了?
  回頭眺處,故人何在,如今,卜天敵正有著這樣落寞憂傷的情懷。
  時間已經越來越迫近了,但他依然一籌莫展,在嚴渡的嚴密防範之下,他仍不知谷唳魂的老父身在何處、仍不知對方的虛實深淺,更甚者,他連對方將他以什麼身份看待都不能確定,他只是獨自待在這裡,形同軟禁。
  事情到了這等地步,時機逼到目前的光景,他實在想不出要用什麼法子不露痕跡的去達成目的,多少年來,他是頭一次困惑了。
  再三考量又再三籌思,終於,他咬了咬牙 除了硬豁出去,別無良策,雖然,他比誰都清楚硬豁出去的後果可能代表什麼,但舍此之外,決無希望,他不能老是呆在茅屋裡,他回來的任務不是只叫他縮處一隅的。
  深深吸了口氣,他大步走到門邊,剛剛伸手推門,斜刺裡一條人影竄了上來,衝著他微微躬身,口詞十分尊敬的道:“掌門有事?請吩咐小的侍候就行。”
  來人是勇傑,卜天敵內心冷笑,這不真成軟禁啦?姓勇的不是在監視又是什麼?他表面上卻聲色不露,和顏悅色的道:“你倒殷勤,老弟。”
  勇傑哈著腰道:“堂主有交待,要小的好生侍候著掌門,小的不敢怠慢。”
  招招手,卜天敵笑道:“有點小事想問問你,勇傑,你進屋裡一下。”
  勇傑臉上木然的道:“恐怕小的所知不多,會引得掌門生氣。”
  卜天敵故作豁達的道:“我不是那麼沒有涵養的人,而且,我只是悶得慌,想找個人聊聊天罷了,你知道的便說,不知的莫講,我怎會怪你?”
  當勇傑跟著卜天敵進了屋裡,神態上卻是一派謹慎戒惕的凝結,卜天敵看在眼裡,不覺好笑,他敢打賭,這姓勇的大概做夢也想不到他待幹的是什麼勾當。
  往竹床上一坐,他閒閒的道:“把門關了。”
  勇傑略一遲疑,還是過去將門掩上,然後,垂著雙手站在床邊,模樣似在靜候發問,骨子裡卻早已揣摸停當了回答的內容 他兩眼望著地面,好一副笑裡藏刀的奴才相!
  卜天敵神色安詳的道:“勇傑,你一向來都跟著嚴堂主的麼?”
  沒料到人家會有這麼一個問題,勇傑迅速的考慮了一下,認為無妨直言:
  “是,小的一向是追隨在堂主左右。”
  卜天敵道:
  “有好些年了吧?”
  點點頭,勇傑道:“算起來,再有兩個月就滿七年了。”
  “哦”了一聲,卜天敵笑吟吟的道:“如此說來,你算是嚴堂主的心腹 ?”
  眉宇間極快的掠過一抹得色,但這勇傑卻趕緊端整面容,小心翼翼的道:
  “回掌門的話,小的不過是堂主身邊的一個跟班,充其量也只能算個侍衛而已,說到心腹二字,小的如何夠得上格?”
  卜天敵兩手交疊腹前,慢吞吞的道:“心腹就是可以共機密、委私隱的人,倒不在乎地位高低、職務大小,而越是對外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的大人物,他的隱密才只有他身邊的人能以知曉,比如說,皇帝身側的太監、小姐使喚的丫鬟,或者是替賬房先生端洗腳水的童廝,這些人,出身極低,但份量卻重,往往與他們的身份成反比……”一番話聽在耳中,勇傑有些不大是滋味,然而卻不敢形諸於外,僅有唯唯喏喏的回應:“是,是,掌門的說法,自有道理……”卜天敵道:
  “所以說,我把你視為嚴堂主的心腹,並不為過,其實,你若不是嚴堂主的心腹,他也不會把這件大事,一力交付你辦了!”
  微微一怔,勇傑警覺的道:“掌門高抬小的了,小的尚不知堂主曾將何樁大事交付小的去做?”
  卜天敵笑得十分和藹的道:“就是這件事呀 叫你好生監視著我,你說說看,這還不算件大事麼?”
  猛的退後一步,勇傑臉色已變,卻仍強持鎮定,吸著氣道:“掌門誤會了,也言重了;掌門乃是堂主禮聘來此、相助一臂的高人上賓,堂主一心巴結奉承都恐不及,如何敢於如此冒犯?這是大忌諱,堂主決無此意,小的亦不敢苟同 ”
  卜天敵淡淡的道:“果真如此麼?”
  勇傑額頭見汗,他趕忙道:“堂主對掌門倚重甚深,禮遇逾常,掌門通達人情,洞燭世故,應能體察,小的敢說,堂主斷無絲毫不敬之意……”卜天敵道:
  “假如這樣,何不開誠佈公?”
  勇傑不免迷惑的問:“小的不知堂主對掌門何時何事有過避諱?”
  卜天敵單刀直入的道:“比如說 為什麼不告訴我谷唳魂的老父如今囚禁何處?不公開說明我方實力佈置的情形?這種種般般,顯然嚴堂主是有心隱瞞不提,也就是對我不夠信任,大家同屬一個團體,一個陣營,卻如此疑神疑鬼,處處設防,更且派人假侍奉之名行監視之實,這還叫什麼待如上賓、禮遇逾常?勇傑,你亦是個老大不小的人了,豈不覺得這等說法形同笑話?”
  抹了一把汗水,勇傑連連後退:“掌門果是誤會了,堂主如此施為,緣因顧及全盤行動的保密,裡外計劃的周全,不獨是對掌門,任何人亦無以窺悉整個大局詳情,掌門寬諒,小的已經說得太多,尚容告退 ”卜天敵人坐床沿,神清氣閒的道:“你要走了?別這麼急,再聊一會才去向嚴堂主密報我們談話的內容也不叫遲,我保證,沒有人會去搶你這件功勞!”
  勇傑腳步不停,形態倉皇:“小的不敢,堂主亦不曾有此交待,掌門包涵,小的還有事要辦 ”卜天敵微微一笑,目注將到門邊的勇傑,不緊不慢的道:
  “我沒有叫你退下,你就不准退下,勇老弟,在我同意以前,你以為你真出得了門?恐怕連你們嚴堂主也不敢打這種包票!”
  驀地打了個冷戰,勇傑宛如全身觸電般頓時僵立當地,他面容扭曲,雙目鼓瞪,像是自己在和自己掙扎著,連舌頭都打了直:“你……掌門,卜掌門……你想幹什麼?”
  卜天紋絲不動的坐在原處,正眼也不看向勇傑,只冷冷的一句話拋出:“回來!”
  就如何受了魔製,勇傑心裡是一千個不甘、一萬個不願,卻是身不由主,仿佛被什麼無形的力量牽引著一般,一步一步磨蹭著走回卜天敵面前。
  卜天敵的目光已變得冷銳與陰寒,視線投在人身上,活脫就像兩把利刃,足以穿心透骨,他瞅著勇傑,腔調僵硬得令人頭皮發麻:“勇傑,我們也不必兜著圈子打啞謎了,大家實話實說,我問完了我該問的,隨你怎麼辦都行,但只要你有一句謊話,我就會叫你死得屍骨不存,我的意思你明白不?”
  勇傑暗裡錯著牙,表情卻是誠惶誠恐:“掌門,你有話儘管問,小的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其實掌門無須如此聲嚴厲色,以掌門與堂主的關係,小的又何敢稍有隱諱?”
  卜天敵冷冷的道:“不用給我來這套片兒湯,是怎麼回事你自家心裡有數,我話已經說在前面,勇傑,到時候你想玩花樣,可別怪我言之不預!”
  勇傑還待打馬虎眼拖延時間:“掌門,但恁我們堂主同你的交情,小的也知道掌門不會過於難為小的 ”哼了哼,卜天敵道:“我和你們堂主,除了錢上沒有交情,現在連金子銀子我都不要,就更無交情可言了,你要搞清楚這一點,眼前便能少吃許多苦頭,勇傑,犯不著自己替自己找罪受!”
  勇傑臉孔泛青,結結巴巴的道:“掌……掌門,這算怎麼……怎麼回事?你怎的,呃,忽然就變了?”
  卜天敵重重的道:“小廢話,如今是我來問你,輪不到你來發問;頭一樁,谷唳魂的老父現下人在何處?”
  驚恐的看著卜天敵,勇傑大張著嘴巴,一邊面頰不住的抽搐:“你,你問這些作甚?莫非……莫非……你,你和姓谷的同一條路,是來此臥底的?”
  卜天敵陰森的道:“只管回答我的問題,勇老弟,谷唳魂的老父如今人在何處?我決不再問第三遍了!”
  拼命吞咽著口水,勇傑的身體難以自製的簌簌顫抖著,他的一雙眼珠子卻連連打轉,神色也在迅速變化,顯然,他是另有打算!
  卜天敵當然不容他另有打算,但見卜天敵坐在床沿的身子往上一起,勇傑才待躍閃,疾風拂處,不知怎的一條左臂已到了人家手裡,姓勇的悶嗥半聲,右膝一弓,暴頂對方下襠,而卜天敵雙手倏撐猛扭,“喀嚓”一聲便生生擰折了勇傑的左臂 勇傑那只弓頂的膝蓋,也只是才起便又癱垂下來!
  那種錐心斷腸般的痛苦,使得勇傑張口就待呼嚎,關節卻拿捏得這麼準,一團撕裂的床褥迎口塞進他的嘴裡,塞入的勢子是如此急速踏實,褥布深入喉腔,不但將呼嚎窒逼成了呻吟,差一點更將勇傑憋過氣去!
  十二記耳光融為一響,打得勇傑口鼻噴血,碎糜紛濺,卜天敵隨手扯出勇傑嘴裡的褥布,抬腳把人踹翻,然後,他坐回床沿,輕拂衣袖:“骨折的痛楚,僅在於折斷的那一剎,過了那一剎,便較容易忍受,勇老弟,此刻你應該覺得舒坦些了,也不會再有叫喊的慾念,嗯?”
  勇傑跌坐地下,頭髮披散,滿臉是血,他的左臂形狀怪異的扭曲著,軟搭搭的吊懸搖晃,面孔五官歪斜,一邊拉風箱似的在喘著粗氣,鼻涕口涎更不停的往下流滴……這副模樣,乖乖,算他還是個活人吧,看上去亦只是個半死的活人了!
  卜天敵恍若不見,目光平視向草牆上的某一點:“早警告過你,別想玩花樣,莫動歪腦筋,你打譜試上一試,這就是結果了;假設你自認有種,愣要裝好漢撐到底,也行,每個人身上都有不少牽扯肝腸的零碎玩意可以拆卸,你不怕受罪,我還有什麼好在乎的?”
  勇傑偏過頭去,拿一臉的血污涕泗擦在自己肩頭,喉嚨間呼拉著一口痰,光景是隨時都可嚥氣的德行,端的扮出那份奄奄一息!
  卜天敵冷峻的道:“現在,回答我的問題,否則,便是你另一條手膀子!”
  抖索了一下,勇傑的痛苦不止寫在臉上,也流露在眼中,他顫著聲道:“卜掌門,有話,你為什麼不直接去問我們堂主?光是作踐……作踐我們這些小角色,稱得起哪門子……英雄?”
  卜天敵道:“我沒有時間和你扯閒淡,姓勇的,你既不說,我也決不多求,你就帶著你對嚴渡的赤膽忠心,到阿鼻地獄去表二十四孝吧!”
  說著話,他霍然站起,伸手就按上了勇傑的右肩,這俄頃間,勇傑像是一下子洩了氣,整個人顯而易見的委頓下來,嘴唇翕動著,有如一條涸轍之魚:“好,好……我說,你不要再折磨我……我說就是!”
  卜天敵生硬的道:“你已經耽誤了我不少辰光,勇傑,我沒有耐心讓你再玩任何花巧,你千萬記住,實話實說,要不然,連老天爺都不知道你會落個什麼下場!”
  勇傑打了個哆嗦,吸著氣道:“那谷老頭……人還在這裡……”卜天敵緊張著問:“什麼地方?”
  吞了口唾液,勇傑艱辛的道:“就在營幕內左手第三個間隔裡……”眼神倏冷,卜天敵的語聲迸自齒縫:“勇傑,我告訴你我為什麼不相信你的話 第一,我和嚴渡曾在營盤內交談很久,正好面對那三處間隔,但從頭到尾,就不曾聞及其中有任何聲息動靜傳出;第二,三處間隔位置既不隱密,亦不堅固,以谷老爺子的重要性,嚴渡斷斷不敢如此粗心大意,漠然處置,你拿著這等粗編濫造的謊言來欺騙我,未免把我看得太膚淺,也將你自己估得過於高明了 ”駭然搖頭,勇傑急忙分辯:“掌門,卜掌門,小的所說,句句是實、字字不虛,小的可以賭咒起誓,以性命擔保,小的絕對沒有欺瞞於你,卜掌門,你若不信,可以親往察看……”那抹笑像滲著血,卜天敵道:“我會去察看,勇老弟,在宰了你之後,我當然會去察看!”
  勇傑的面孔似是變了形,他匍匐在地,嘶聲低嗥:“我說的是真話……卜掌門,你為什麼不相信我?我說的全是真話礙…”卜天敵的兩眼中閃動著赤漓漓的光芒,他俯視勇傑,緩緩的道:“真話要有合理的支持,你無法解釋其中疑點,就是謊言了!”
  猛然仰起頭來,勇傑似在悲嚎:“是你逼我說的,卜掌門,那谷老頭,已經死了!”
  宛如當頂響起一記焦雷,卜天敵不由全身震晃,眼前發黑,他僵窒了片刻,才勉強控制住情緒上的激盪,聲音空洞的問:“你是說,谷老爺子他……死了?”
  勇傑抖索索的道:“死了,是前晚上死的,嚼舌自盡,一口濃血嗆進咽喉,連救都來不及就咽了氣……”卜天敵雙手冰涼,臉龐蒼白,一時間,他竟覺得如此虛脫,如此飄浮:“也好……死了也好,對他老人家,對谷唳魂,都算有了解脫……”勇傑沒有細聽卜天敵的呢喃,只顧著怎麼證實自己的話不假,藉而保住性命:“卜掌門,這總該可以解開你的疑竇了吧?一個死人當然不會發出聲響,對一個死人亦無須加意防範 剛才我不敢明說,是怕你遷怒於我,拿我洩恨出氣礙…”卜天敵沉沉的道:“那嚴渡,真是深沉陰險得可怕,這一樁血腥慘事,他竟仍能泰然自若,絲毫不顯於神色……”勇傑半跪地下,仰著臉吶吶的道:
  “我們堂主一向如此,天大的事,他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定了定心神,卜天敵道:“這‘妙香山’前的一關,嚴渡都邀了些什麼角色在此?”
  勇傑好像在思索著腦海裡存記的那些個人頭人名,他身體微一蠕動,正待開口,茅屋草門已無風自啟,迎門而立的,赫然是嚴渡那魁偉的身軀與重棗般的笑臉 絲毫不見惡意、宛似春陽融雪的笑臉。
  於是,勇傑的四肢突兀拳曲,全身抽筋也似縮成一團,人不止在顫抖,更在痙攣,一張面孔白中透灰,鼻口間“籲”“籲”出氣,那情景,非僅像個半死的人,簡直就和個死人差不多了。
  畏懼是人性的弱點之一,對某項或某些事物,因人各不同而產生迥異的畏懼心態,這是可以理解的,然而一個人怕一個人怕到這般地步,卻未免過份了,也因為如此,越見嚴渡的控制手段與統禦伎倆是如何狠毒殘暴,天底下,除了以生命要挾、用酷役驅策,還有什麼更能將人操縱到這等程度?
  卜天敵兩眼毫不稍瞬的凝視著當門而立的嚴渡,形態並不激動,更不驚恐,流露在他臉上的,只是憎惡,只是痛恨,由衷的憎惡、至極的痛恨。
  兩人對視了一會,嚴渡忽然嘆了口氣,背著手走進屋裡,他看也不看蜷曲地下,嚇得半死的勇傑一眼,管自十分惋惜的衝著卜天敵搖頭:“想不透,卜兄,真叫人想不透,像你這樣有名望、有地位的人物,又是我們重金禮聘而來的幫手,怎麼會和谷唳魂扯上牽連?這簡直是做夢都沒法夢上的事,要不是我親眼看見,親耳聽到,誰向我提我都絕對不會相信!”
  卜天敵平靜得超乎異常的道:“你太謙了,我並不認為你對我有這麼完美的信任,我也並不認為個人的行止底蘊掩飾得如此天衣無縫,嚴渡,你說是麼?”
  嚴渡以一種充滿懇切的形色道:“老實說,卜兄,不只對你,對任何人我們都無法完全加以信任,人心易變,人性無常,有太多的因由來改變或引誘人的意志與信念,所以不論對誰,我們必須預留退步,避免肘腋生變,應付不及,在此之前,你是過於敏感了些……”卜天敵淡淡的道:“難道說,你對我從‘閘刀隘口’回來之後的說詞,毫不生疑?”
  嚴渡雙手互握,和緩的道:“當然不會全盤相信,但也只是懷疑你老兄在拼鬥的細節或臨場的功過上有所飾言,卻不曾聯想到你根本的企圖與身份;我已經派人前往隘口附近尋找麻無相他們幾個的屍體,由他們身上的傷口來查證卜兄你的說詞正確與否,如今派出去的人尚未迴轉,你這裡 欸,卻已給了我們答案……”卜天敵幽冷的道:“大概是我逼問勇傑的時候洩了底?”
  點點頭,嚴渡道:“不錯,這裡是荒山僻野,聲浪容易遠傳,況且地方不大,你隔壁的茅屋又住得有人,像老兄你如此肆無忌憚的嚴刑逼供,除非我們又聾又啞,豈會毫無所覺?再說,勇傑照規定該守在你門外七步左近,離開的時間不准超過炷香辰光,他人逾時不在位上,你房裡又一片雞毛子喊叫,我能不來看看?
  沒有料到的是,我這一來看,竟看到這麼一個令人傷感的結果……“略略一頓,他又接著道:“形勢有這樣的演變,卜兄,只怕亦是你未曾料及的吧?”
  卜天敵不帶丁點笑意的一笑:“我如此施為,你當我不知道會有什麼情況發生?不,我當然知道。”
  嚴渡看著卜天敵,道:“照你所說,你是有意暴露你的身份及目的了?”
  卜天敵輕喟著道:“雖非有意,卻無從選擇;用這種方式探索我想獲知的消息,固然稍嫌粗魯急切,而且不可避免的帶著洩底的危險,但無庸置疑,這卻是最快速又直截了當的法子,嚴渡,我想知道的事,至少已知道了一半!”
  陰鷙的笑笑,嚴渡道:“那另一半 我方實力深淺及布署情形,你不打算知道了?”
  卜天敵道:“你會告訴我。”
  嚴渡眉梢微揚:“我會告訴你?卜兄,我明白你此刻的心情必然緊張,卻不該緊張得想入非非,有關這等機密,我怎會自己洩漏給你?”
  卜天敵沉著的道:“來這茅屋之前,嚴渡,你可能獨個掛單而至麼?你一定早已調兵遣將、有所準備,因為你也料到事情有變,不會是個好收場,而要對付的目標是我,你更不敢掉以輕心,由是在你認為有把握、有份量的角色,就順理成章的擺直出來了,這不等於你親自告訴我你的實力內涵了麼?”
  怔了半晌,嚴渡才惋歎的道:“卜兄,你委實不簡單,也的確是個人物,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鑽這種牛角尖,走向這條絕路!谷唳魂與你一不沾親,二不帶故,我亦不相信他有能力許你比我們更高的好處,我們合作得一向愉快融洽,這不是挺完滿的麼?
  你老兄半截腰上卻玩了這一招,不但令人遺憾、尤其為你不值……“卜天敵肅穆的道:“人世間有許多事不能用有形的價值去衡量,人世間也有許多人採取了各種不同的報酬基準;嚴渡,財富是好東西、是好條件,但人與入之間的回饋內容還有別的,譬如說,情感、道義,以及惺惺相惜的敬愛等等,我和谷唳魂,便有著這種精神上的契合。”
  嚴渡搖頭道:“說這些,你不嫌過於空洞?財富可以給你看得見、摸得著的享受,財富可以為你重建人生,而情感、道義、同什麼惺惺相惜的敬愛,又值幾個錢一斤?”
  卜天敵道:“這就是我們互不相容的地方,嚴渡,我們的想法南轅北轍,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籲了口氣,嚴渡道:“有件事我想弄明白,卜兄,你與谷唳魂,看來還真有幾分交情?”
  卜天敵道:“情誼至深。”
  拍拍自己腦門,嚴渡喃喃的道:“我卻被蒙在鼓裡,一點也不知道,這不是請鬼上門是什麼?”
  卜天敵道:“智者千慮,亦有一失,嚴渡,你很聰明,但卻並非你想像中那樣顧慮周全!”
  沉默片歇,嚴渡苦笑道:“你要做的,已經做了,卜兄,我卻不知道經過這番辛苦,你又能有什麼收穫。“卜天敵道:“至少我已獲悉谷老爺子的死訊,以及大概明白了你這邊有些什麼人手。”
  嚴渡道:“卜兄,恐怕你知悉了也是白搭,因為你不可能有機會把消息傳送出去。”
  從床沿上站起來,卜天敵形色凜然的道:“或者不能把消息全部送出,然而只要能表達一個信號,足以令谷唳魂趨吉避兇,不致墜入你布下的陷阱,我的心願就算完成了。”
  嚴度凝注著卜天敵,久久無語,臉上的陰霾卻越來越濃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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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舍生

  卜天敵輕拂頭巾,沉緩的道:“你還有什麼問題要問麼?”嚴渡努力擠出一抹笑容,艱澀的道:“卜兄,我都不急,你有什麼可急的?須知一出此門,你我怕就幽明路隔了……”唇角抽搐了一下,卜天敵語氣十分冷漠:“我承認有此可能,不過,人總要死的,端看是怎麼個死法,為何而死,只要值得上,我還沒有那麼看不開、舍不下!”嚴渡迷惘的道:“好死不如賴活著,卜兄,你對自己的生命,似乎不大介意?”卜天敵愴然笑了:“人活著,有些事是無法由自己作主的,介意不介意,好歹都得面對現實,我一向有個長處 任何情形之下,絕對不存侈念與幻想!”乾咳一聲,嚴渡道:“這倒是種正確見解,老實說,卜兄,我也包庇不了你卜天敵道:”你包庇我?我連夢也不曾朝那上面夢,在你的一生裡,嚴渡,遇到利害攸關的時節,你會包庇誰?我懷疑連你的父母都不在你的曲諒範圍之內!傲成 行 啵 隙扇雌 椴歡 牡潰骸畢衷誆皇俏勗鏤業氖焙潁 沸鄭 慊故俏 愀鋈俗鄖蠖喔0桑“卜天敵靜靜的道:”我早等著了,嚴渡。
  “稍做猶豫,嚴渡又道:”雖然我早已知道答案,但仍忍不住要請你明白交待,卜兄,麻無相、范子豪,及莫連才他們幾個,是否全被你暗裡擺平的?“卜天敵道:”莫連才不是,其他兩個的這筆勾魂債,你可以算在我頭上!把隙裳桿俚牡潰骸憊揉 甏蟾啪馱詬澆 俊安誹斕忻嫖薇砬櫚牡潰骸蹦閭撞懷鑫業幕襖矗 隙傘!傲講嗟奶 粞 巴弧薄巴弧碧  牛 隙勺約閡哺芯醯貿鏊 且恍κ僑綰握  骸俺焦獾攪耍 沸幀!幣換安凰擔 誹斕型潑哦 觶 餉媯 繅焉 瀆湔玖 盼甯鋈耍  甯鋈耍 誹斕惺且桓齠疾蝗鮮叮  傭苑僥侵衷毯 娜袷萍扒幣 宦兜納畛遼希  煙寤岬玫窖沽Φ鬧現睪痛 車南斬瘈  甯鋈聳俏逯趾斂幌嗨頻男蚊玻  腋齦雎糲衿嬙唬 釗舜 磕淹 輝寄   舷碌哪且桓觶  硨諞攏 甯襉尬埃 雌   艘凰 付倘繯 灝愕幕 問直郟 硪晃淮蟾乓燦興氖 眉噶耍 騫俚雇Χ蘇  皇塹 姪瀾牛 趕祿鉤拋乓恢 鄺銦畹娘傯 眨  潘   酵猓 歉靄追 圓裕 氈池 偷男±賢罰 ±賢房瓷先 指捎質藎 幌 跖酃以謁 砩暇谷揮 繒姓梗 鷴埔 澹 永鏨 裕 謁奈唬 歉齷 坊 常   迫說拇趾嶙澈海 O碌囊桓觶 詞歉瞿錈牽  薊費邸 礱媾獺 呷 塹哪錈牽 且徊愫窈竦鬧 弁磕 盟 徽帕晨綴彀諄 蹋 皇被拐娼腥瞬虜懷穌 還媚棠淌歉鍪裁茨晁昀礎?

  夕陽黃昏,殘霞的那抹淒豔,血似的潑灑在山巔嶺腳,潑灑在林木煙靄以及人們的頭臉上,這一切便渲染成赤漓漓的肅煞又冷又酷厲的肅煞,不用言傳,人們也知道一場生死之鬥,也已迫在眉睫了。
  卜天敵逐一望過散立四周的這五張面孔,他的神色僵寒,和對方一樣,也是七情不動,半點看不出他內心裡有著什麼盤算。
  嚴渡站到一邊,與卜天敵保持著適當的距離,然後,才微微一笑,故作從容的道:“卜兄,這五位朋友,都是我們請來助拳的高人,俱為當今道上一等一的奇士俊彥,卜兄或許大多相識,也可能有所見聞?”
  卜天敵冷冷的道:“我一個也不認得。”
  嚴渡不由窒了窒,形態尷尬下正待開口,那身著華服的小老頭已沙啞的笑了起來,聲若鏽刀刮鍋底,刺得人心耳發炸:“乖乖,向來聽說‘天敵門’的卜天敵掌門心高心傲,眼睛長在頭頂上,我還不大相信,只道大家都是江湖同源,全在一把傘下混飯吃,誰又能真個看扁了誰?今日一見,未料傳言竟然不虛,卜大掌門確實有那麼幾分狂勁,光景透著的堪堪就是目無余子啦!”
  卜天敵上下打量著小老頭,語調中顯示著毫不掩飾的鄙夷與厭倦:“你是誰?”
  小老頭呵呵笑道:“卜大掌門是貴人,貴人自然不會認得我們這種不登大雅之堂的挽韁提鞋之輩,但你雖不認得我們,我們卻不合妄自菲薄,總要向你報報萬兒,就算拿熱臉盤貼你的冷屁股吧,亦是禮數一樁 卜大掌門,‘絕靈斬’甘遠恨便是我老不死!”
  甘遠恨是遼西一地的武林大豪,腳跨黑白兩道,身在正邪之間,說不出他是歸屬於哪一條路,好事他沾過邊,壞事也幹得不少,不算個有原則的人物,然而,他擁有一身潑辣又扎實的本領卻錯不了,卜天敵早聽說過這麼一號主兒,沒想到的乃是名號與其本人相印證,那副尊範未免不太配合。
  身材魁偉,雙臂細短有如嬰童的這位朋友,跟著尖聲窄嗓的開了口,那等個頭,竟發出此般令人肌膚起栗的細銳腔調,聽在耳裡,著實不算愉快:“卜天敵,我是陶子都,‘倒轉陰陽’陶子都,對你,我是久仰了,卻未曾料到會在這麼一個場面下與你相見,很遺憾,委實很遺憾。”
  又是一個滿嘴抹血的職業殺手!卜天敵望著陶子都,內心有著無限的感嘆,江湖路上的是凶險,確然難測,像這樣一個四肢不全、五音失調的角色,誰會想到竟也是尊端靠追魂奪魄來糊口的瘟神?瞧他外貌上的殘缺,往往叫人油然而生憐憫之念,一朝當你憐憫他了,你大喜的日子亦就臨頭啦,“倒轉陰陽”便會將你移轉到另一個世界,叫你二十年後再做一條好漢!
  陶子都狹窄的長臉上浮現著五分懇切、五分摯誠,神態像是真的很遺憾:
  “你實在看不開,卜天敵,這本來是一樁多麼愜意的差事,我們彼此間又是多麼歡愉的一次把晤,你卻在突兀裡將一切全攪砸了,我不知你為什麼會如此,但我替你不值,卜天敵,我們原可成為朋友的,我相信我們會做很好的朋友……”卜天敵淡淡的道:“我們不會做朋友,以前不會,現在不會,將來更不會,我不要交你這種朋友!”
  陶子都臉色大變,卻努力抑制著那一股誰都看得出來的羞怒之氣,強扮灑脫:
  “不要以為我是在高攀,卜天敵,恐怕你還不知道我是何許人吧?”
  卜天敵道:“正好相反,我不但知道你是誰,對你的出身來歷,我比你預料中的更要清楚;陶子都,你是淮陰人,今年三十三歲,以殺人索酬為營生,幹這一行大約已有十年歷史,這十年來,譬如長安騾馬市廣源記南貨行的大東家趙潤之、宛平尚武鏢局的總鏢頭胡輝、曹河裕昌糧棧的老闆方其昌等幾大命案,俱是由你暗裡操刀下手,你雖然四肢不全、且上無父母,下無兒女,卻貪淫好色,性喜狎樂,十足的一頭豺狼虎豹……”怔了片刻,陶子都迷惘的道:“奇怪!果然你對我的了解比我想像中要多,甚至連我那點小小的嗜好都知曉 “卜天敵道:
  “所以說,像你這種拿血腥錢、行邪惡事的人,我怎能與你做朋友?”
  陶子都哼了哼,道:“用不著往你自己臉上貼金,姓卜的,便是你有心巴結我,也永遠沒有這個機會了!”
  卜天敵唇角一撇:“老天明鑑,我寧肯豁命,也不要這樣的機會,人活著犯嘔,不如眼不見為淨!”
  “咯登”一咬牙,陶子都兩只三角眼裡宛似噴著火焰,赤毒毒的好不嚇人:
  “卜天敵,你膽敢如此侮辱我,今天你的下場,就決不止於一死而已!”
  擺擺手,卜天敵道:“不要衝動,不要浮躁,陶子都,休忘了你們這一行的忌諱;看來你還不如金八刀,兩相一比,他可是較你穩重多了!”
  陶子都大吼一聲:“金八刀是個鳥!”
  一直沒有開過口,腋下架著鑌鐵拐的那一位,忽然用他僅存的左手舉起鐵拐,虛虛朝卜天敵指了指,白白淨淨的端整面孔上現出的乃是一副藹然之色:“提起金八刀,我倒要請教,他們幾個人的失蹤,是不是也與尊駕有著關連?”
  卜天敵生硬的道:“沒有關連,腿長在他們身上,如果他們打算叫人找不著,並非難事,你有沒有想到一種可能,他們和我一樣,早已厭倦這樁勾當了?”
  那人微微一笑,道:“我不是金八刀,怎知他的想法?至少,我霍伯南就絕對不會幹這等半途而廢的把戲!”
  卜天敵面容不動的道:“霍伯南?‘長山孤鶴’霍伯南?”
  對方又笑了:“看來你的見聞還真叫廣博,不錯,我是‘長山孤鶴’,但是,我卻並沒有意思和你做朋友,以前、現在、將來,都不想和你做朋友!”
  卜天敵道:“這才是實話,霍伯南。”
  虎頭虎臉,悍氣橫溢的那個粗壯漢子此時瞇起眼來看了看天色,老大不耐煩的嚷嚷著道:“各位,大夥是動手還是不動手?我們拿人錢財,就該予人消炎,眼前可不是薦引敘舊的辰光,再扯下去,不怕中間出岔,蛋打雞飛?”
  滿搽著厚粉胭脂的婆娘咧開她的血盆大嘴 我的天,居然還加上兩排參差不齊的黃板大牙 卻是嗲聲嗲氣,活脫小嬌嬌一樣在說話:“雷同風講得對,這可不是敘過往、表功德的時候,要怎麼辦,早點辦了早完事,姓卜的不知安著什麼鬼心眼,淨和咱們耗著擺龍門,大家都別忘了,他並不是正主兒,說不定是有意拿他自己拖著咱們,好讓他的伴當潛逃過關哩……”那雷同風一拍大腿,急切的道:“真正一言驚醒夢中人,要不是包二姑這一提,我還不曾想到這一層上,我說嚴堂主,還不趕緊下手做了姓卜的,再回頭去收拾他的伙計?”
  嚴渡氣定神閒的道:“不用急,谷唳魂他們跑不了,姓谷的一向是個孝順兒子,怎會拋棄他的老父,獨個兒去逃命?我們一個一個來,包管通通給他網盡宰絕。”
  雷同風愣了愣,脫口道:“不是說谷老頭已經 ”目光倏寒,嚴渡冷厲又迅速的接口:“谷唳魂並不知道,雷兄,尚請三慎其言!”
  雷同風不自覺的摀住嘴巴,窘迫的乾笑一聲:“我就是藏不住話,嚴堂主,失周之處,還請海涵則個……”嚴渡果然不愧八面玲瓏,十足的老滑頭一個,說風是風,說雨是雨,但見他立時展顏而笑,徐徐緩緩又和和悅悅的道:“雷兄客氣了,這正是直人直性的表徵,否則又如何稱做‘飛龍卷’?”
  那婆娘又開口道:“嚴堂主,不是我多脣舌,谷老頭的事,姓谷的本人固然還不知道,但這位卜大掌門卻清清楚楚,擺他個活人在這裡,難免不出差錯,為了避免橫生枝節,我看我們仍以速戰速決為要!”
  嚴渡道:“卜天敵今天是必死無疑,重圍之下,他自身猶且難保又如何將消息傳遞出去?各位務請鎮定心神,沉著出手,千萬不要急切貪功,給了對方可乘之機!”
  卜天敵早就聽說過這包二姑的來歷,她姓包是不錯,有個綽號叫“盤腸二姑”,乃是形容她的刁潑凶悍,慣於纏賴,是個極其難惹的人物,她本名不叫二姑,單字一個敏,別瞧是個婦道,關外白山黑水之間,她可是一條聲名 赫的母大蟲,獨來獨往的女響馬,提起“盤腸二姑”,不啻響起一聲焦雷 嚴渡本事可大,天南地北的惡鬼煞神,竟然被他蒐羅俱盡了!
  “飛龍卷”雷同風是何方神聖,卜天敵倒不大清楚,但看他那種跋扈氣燄,猛辣架勢,顯見亦不是易與之輩;露面的這五個人,再加上嚴渡,合起來的份量極重,重到卜天敵自知難以抗衡,把谷老爺子業已去世的消息透露出去!
  當然,他已經有了腹案,這個腹案,他也明白將要用什麼代價去施行。
  嚴渡不知道是否猜中了卜天敵的心意,他似乎並不急著要卜天敵的性命,他好像在等待什麼,或者是,在延宕著什麼……卜天敵目注嚴渡那張陰沉僵木的面孔,有著悚然驚悟的悸震,他警惕到不能冒險和姓嚴的賭下去,因為不管對方消耗時光的目的是什麼,他都是必然的輸家!
  於是,他深深吸氣,雙手微翻,那對鉤趾銳利的大鷹爪已經斜斜舉起!
  嚴渡看在眼裡,不由嘆喟一聲,十分平靜又十分惋惜的道:“你的確有著過人的機智與反應,卜兄,你是個少見的人才!”
  卜天敵的視線專注的看著他斜舉的鷹爪尖端,瞳孔在逐漸收縮:“現在談這些,實在沒有多大意義,人總免不了一死,好人免不了,壞人免不了,有才無才亦然,嚴渡,爭的只是個值與不值罷了。”
  “長山孤鶴”霍伯南忽然唏籲一聲,竟帶著無意掩飾的傷感:“卜天敵,我殺過很多人,但是眼前,我卻頭一次發覺我在猶豫,我懷疑我對嚴堂主的允諾,是不是從開頭就錯了?”
  嚴渡聞言之下,額上頓時青筋暴突,他凝視著霍伯南,謹慎的道:“希望你不是當真,霍兄,但願你這番話,只是情緒上的宣泄而已。”
  霍伯南閉嘴無語,從他的反應上,看得出他已經有了悔意,已經在自責不能隱諱他心底的感受 是的,他只是情緒上的宣泄而已,實質的利害關連,往往和個人的意願觀念背道而馳,縱然那種意願觀念是較為公正的。
  人的轉變就有這麼快,又一次常情常態的重演 卜天敵在笑,不知是自嘲抑或嘲人。
  嚴渡同他的幫手們仍然沒有動手的跡象,仿佛他們在等著看,看卜天敵下一步的反應又是什麼。
  趾鉤尖利的一對大鷹爪,在夕陽余輝的映照下,閃漾著冰冷的、烏亮的光芒,卜天敵身形猝移,明著是撲向嚴渡,卻在嚴渡的急速後撤中暴彈而起,凌空九個斤鬥連成一串,爪飛趾旋,竟剎時籠罩住散立四周的五個強敵。
  五個人據守的位置本來是有著不等間距的,而且參差不一,但那有如千鷹攖掠、萬爪揮擊的鉤影幻刃,已將時空化為方寸,銳鏑所在,無處不包,空氣也像被割裂一般,發出呻吟似的嘯顫之聲!
  “盤腸二姑”包敏尖叱著貼地迴轉,形如陀螺,一柄雪亮的馬刀隨著迴轉的勢子溜掣翻舞,光華繞飛,若匹練、似長河,那柄長刀,又寬又重,到了包二姑的手上,居然只像捻著根燈草梗,就有那麼輕快利落法!
  “長山孤鶴”霍伯南倒真是人如其號,別看他只是單手獨腳,卻一飛沖天,不但姿態美妙,行動疾捷,他這騰空而起的高度也在五丈之上,叫人看在眼裡,不免替他捏著把冷汗,怕這只鶴收不住勢子,就這麼隨風而去啦。
  華服錦裳的“絕靈斬”甘遠恨,白髮飄揚,衣袍兜風,宛似流鴻飛星,在鉤爪的縱橫卷盪下閃動騰挪,手上的一把大號弦月鍘倏指倏封,集攻守於一身,動作老辣,招式凌厲,果然不愧是個久經陣仗的好手!
  別看“倒轉陰陽”陶子都,生得肢禮畸形,兩手細短有如侏儒,性情卻來得個火爆,亦可能是先前受了卜天敵奚落的原因吧,他既不躲,更不讓,雙足尖點地,人就像鬼火一樣飄動起來,而不僅是飄,猶且是旋,忽東忽西,忽上忽下,快不可言的試圖穿透 天敵的鉤爪攻勢,反襲回撲。
  和陶子都一樣硬抗硬打的,還有一個“飛籠卷”雷同風,這雷同風果然就是雷同風,衝著鉤芒趾影,愣是連連挺撞不停,他使的兩只南瓜般大小的“霹靂錘”,錘滾風湧,力猛招沉,確有幾分雷鳴天變的味道!
  五個人的因應方法各有千秋,手段自見不同,但無可諱言的,卻都是極具威力與巧妙的抗衡行動,防衛中帶著反製,守勢裡夾著攻襲,俄頃間,各種聲韻脆濁不一的金鐵撞擊聲混響成一片,人影在穿走、在俯仰、在騰掠,卜天敵斜搶三丈,紅巾飄揚中,竟已脫出戰圍!
  嚴渡橫裡攔截,口中大叫:“小心,姓卜的想逃!”
  “飛龍卷”雷同風暴射向前,“霹靂錘”互擊如雷,火花迸濺中,氣勢豪猛的叱吼:“紅頭鷹,且看老子給你砸個滿地爬!”
  比雷同風行動更快的,卻是“倒轉陰陽”陶子都,他纖細的兩手上各握著一只尺許長短、小指粗細的鋼刺,外行人看,或者認為絕不起眼,而且跡近玩笑,但瞧在行家招子裡,就會越加謹慎、不敢掉以輕心了;那兩只鋼刺,通體閃泛著暗藍色的沉黝光彩,刺尖如針,更刻劃著極細微的四條凹槽,不但是入肉透骨,無可置疑的還經過劇毒泡淬,顯然是件極其陰毒的兵器!
  陶子都就像和卜天敵有著什麼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也似,恁般傾以全力,咬牙切齒的超越雷同風之前,形同箭矢流飛,又急又準的撲向卜天敵背後!
  於是,正在奔掠中的卜天敵,便在此際突兀煞住去勢,聚立於剎那,整個身體猛向後仰,後仰的角度幾乎同地面平行,扭曲成一個極為怪異的姿態,陶子都如影隨形,緊追而至,人帶著一陣風,堪堪就從卜天敵的小腹之上三寸掠過。
  兩只大鷹爪閃電般由下向上,交互揮揚,烏亮的爪趾仿佛在丈許的空間印繪出一片密織的彎曲影像,而這樣的彎曲影像卻是狠酷又血腥的,在那連串式銜招接的勾掛中,洋溢著強烈的死亡氣息!
  一聲令人毛髮悚然的嚎叫聲,便驟然椎心斷腸般響了起來,陶子都身形不停,仍往前衝,但胸腹部位竟“嘩哧”瀉湧出一大堆花花綠綠的瘰 肚腸,他細小的雙手揮舞著,手上的鋼刺向四周瘋狂戳扎,然而他卻什麼也刺不中,看樣子,他永遠也不可能再刺中什麼。
  雷同風狂吼著飛撲上前,“霹靂錘”合併齊落,錘若滾石,貼地倒臥的卜天敵左手爪趾倏出,點上錘頭,藉著對方揮砸的力道反彈,一個溜旋,人已翻出九尺,剛好迎上凌空而下,一拐直指他額心的霍伯南!
  卜天敵正在運動中的身形驀地於瞬息間硬生生側退半尺,雙爪反肘暴起,霍伯南一擊不中,反應亦是奇快,僅存的左腿兜虛蹴出,只聞一聲極輕的空氣噗哧聲,他已掠出五步,雷同風雙錘高舉,再次追來。似乎不願意陷入敵人的夾擊之中,卜天敵奮力前奔,“盤腸二姑”包敏橫截不住,大馬刀才自卜天敵身側雪飄冰散,卜天敵已經來到右首那根挺豎的旗杆之前!另一邊,嚴渡凸目暴睛,發瘋似的衝撲過來,一面嘶聲的叫喊:“攔住他,姓卜的打算扯落旗幡 ”一條人影從斜刺裡驟射向空,雙足一蹬旗杆,倒瀉向下,白髮飄拂,彩衣飛揚,一把藍汪汪的大號弦月鍘,就那麼摟頭蓋頂的直劈卜天敵!
  不錯,是“絕靈斬”甘遠恨在顯身手了,這老小子挑揀得好時機!
  卜天敵沒有做任何迴避躲讓的動作,他筆直往上躥升,在與甘遠恨的距離拉近到攻擊位置內的一剎,他的右手大鷹爪掣如流電,一閃而出 血光現處,甘遠恨的弦月鍘生生斬斷了卜天敵的右臂,便連同他那只尖利的大鷹爪,完全送進了甘遠恨的胸腔!
  那樣悲厲的嗥嚎,完全不似從一個人的喉管中發出,甘遠恨的身子倒了出去,又同斷了線的風箏一般,在他的彩衣飄舞中搖晃落下。
  隨同甘遠恨一齊落地的,還有那幅巨大的布招,那幅白底紅字、上書“谷朝旭在此”的巨大布招!布招“嘩”聲墜落,嚴渡的嗓門似在嗚咽:“這個壞盡天下事的**養,你們給我殺、給我砍,給我千刀萬剮 ”“盤腸二姑”包敏嬌叱如二八小娘子,大馬刀對準混身是血、甫自桿上掠下的卜天敵砍去,卜天敵卓立如山,雙目凝聚,竟是那麼幽冷平靜的注視著揮刀砍來的包敏。
  卜天敵的那種眼神,是一種湛然、解脫的眼神,沒有痛苦、不見怨恚,空靈又祥和,也是一種屬於另一個世界的無為的眼神……大馬刀揚起的須臾,包敏的視線與卜天敵相觸,不禁宛如電擊,機伶伶的一顫之下竟然窒滯了瞬息,於是,卜天敵的左手大鷹爪猝飛,包二姑這一張塗抹得粉紅黛綠的臉盤兒,就剎時融做了血糊淋漓的一團!雷同風正好趕到,見狀之下,任他久經陣仗,厲賭生死,亦不由差一點嘔吐起來,卜天敵微微側身,在斷臂處的鮮血掄灑中,大鷹爪幻映鉤趾縱連,有如一面黑亮的羅網,卷罩雷同風。
  “霹靂錘”適時回翻湧舞,竭力抗拒,霍伯南也迅速加入夾擊,拐同身旋,出招變式,竟然有著罕見的凌厲!嚴渡仍然沒有插手圍攻,他只是站在尋丈之外,目光陰鷙的注視著這一場必定為最後終結的對決,這位“大虎頭會”“紫旗堂”
  的堂主,整張面孔上凝布的全是憤怒、全是狠毒,隱隱中,像是一尊受盡了抑壓撻伐,幸而脫出法道入世來復仇的邪魔!
  連日來的勞累,已大量透支了卜天敵的體力,又於重創之下,激戰之中,他的血液毫無控制的流失,精氣在難以節存的消洩,力搏著雷同風與霍伯南,卜天敵自己也感覺得到後繼不續,即將成為強弩之末了。
  但是,不論如何疲乏,如何孱弱,他的神智卻極其清明,他這一生,大多在坎坷和險難中渡過,充滿了傳奇,也充滿了苦痛辛酸,很少他不曾經驗過的事,然而,至少有一樣事情是他或任何活著的人都沒有品味過的,那就是死亡;他不知道是不是每一個人在臨到大去之前都與他有著同樣的反應,有著那般的明白清楚,他非常了解他的處境,也十分知曉接著來的終局是什麼,他卻並不恐懼、並不慌亂,甚至不感到肉體上應有的巨大痛楚,恍惚間,他覺得自己好像只是個局外觀戲的人,這血腥、這悲慘,這尚在進行中的鬥殺,宛如皆是身外之事……雷同風大汗淋漓,喘息如牛,雙錘揮動砸掃益見吃重,霍伯南左腿點彈不歇,右手的鑌鐵拐戮敲挑,亦是使盡了壓箱底的功夫,但饒是二位仁兄傾以全功,幾番狂撲猛襲,卻全都消融在卜天敵那冷銳又快準無比的鷹爪截擊之下;卜天敵的瞳孔在逐漸擴散,臉色益見灰白,更血湧似泉,可是他竟能支撐下去,令人不可思議的支撐下去,他是那麼鎮定、那麼僵寒,又那麼無動於衷,神韻氣質的現露,仿佛就將如此不停不休的拼到永恆!
  嚴渡終於舉起了他的右手,在半空中向兩側劃了一個半圓。
  四周的隱蔽角落裡,隨著他揮手的動作閃躍出十多名身著勁裝、執握利器的彪形大漢,這十幾個早已埋伏著的漢子,赫然全是“大虎頭會”的製式裝扮,直到此時,嚴渡才算推出了他的嫡系死黨!
  舉在半空中的右手猝落,嚴渡退後一步,雙目間殺氣似血。
  於是,那十多名彪形大漢開始緩慢的朝上圈近,十幾人布成一個概略的圓,卜天敵和他的兩名對手,正是這個圓的中心點。
  夕陽已經隱沒隱沒于之後,殘紅化為煙靄,暮包合著四起的山嵐,大地一片晦暗、一片幽迷,就像遮蓋著一層不祥的黑紗。
  秋風又起,吹拂得尖銳而寒凜,隱瞑中,宛似帶著嗚咽……當那兩面旗幡中右首的一面斷落墜地,谷唳魂的一顆心也跟著像沉入了萬丈深淵,悲痛和絕望啃嚙著他,驚窒與震悸包圍著他,他覺得全身發冷,滿腦袋的空茫混沌,一時之間,他只是籟籟顫抖,大睜著兩眼,卻什麼也看不到……在好一陣的僵窒以後,玄三冬才蹭挨著來到谷唳魂身邊,嗓調暗啞的道:“谷老兄,這面布招落了下來,恐怕不會表示看好徵候……現在不是拿空言安慰你的辰光,我,我就實話實說了……”沉重的點了點頭,谷唳魂已經記不起他上一次流淚是在什麼時候,但是,如今他又體驗到了淚水的滋味,那不僅是酸澀,更是一種椎心泣血般的創痛;他伸手抹去滿面的冷濕,語聲裡帶著哽塞:“布招落下,是天敵向我們傳達的資訊,玄兄,我爹大概已經不在了,天敵他……也可能兇多吉少,否則,他不會用這種明顯露骨的法子警告我們。”
  玄三冬愁苦著一張臉,彷若半生來的悒鬱憂郁憂戚在了這一刻:“連卜大兄這樣的人物,都闖不過這一關,除了是命,還有什麼解釋?”
  谷唳魂滯重的道:“非常的境況之下,必須要有非常的手段來應付,天敵是十分明白這個道理的,要不是形勢所逼,他亦不會這麼不留餘地……無論怎麼說,都是我害了他,僅僅是一番知遇,他竟用生命來回報我……”玄三冬陰晦的道:
  “在卜大兄來說,是求仁得仁、守義盡義了,但……欸,這得仁盡義,未免過於慘烈、過於決絕,江湖上有許多捨身報恩的例子,一朝活生生應在眼前,沒想到卻是如此血腥震蕩,叫人頭皮發麻……”咬著牙,谷唳魂的面容在西方的一抹殘紅回映下,更是一片火赤:“我爹為了我而遭致橫死,這是我的不孝,我友為了我而殞命,亦是我的不仁,不仁不孝皆已佔全,正是罪孽深重,無可恕宥,我若不能替爹伸冤、為友復仇,便誓不苟延偷生!”
  玄三冬忙道:“也不急在一時,谷老兄,你大任在身,尚未完成老當家的囑託,千萬不可魯莽從事,否則就正好中了他們的圈套!”
  谷唳魂仰視幽穹,聲似泣血:“諸天神佛可以為我見證,此仇此恨、此冤此痛,我必將湔雪,豁命捨身,在所不惜……”玄三冬低沉的道:“谷老兄,你首先要把情緒平靜下來,謀定而後動,才是正道,人在心浮氣躁或悲憤激動的光景,絕對不能輕舉妄行,要把持得住,進退之間方不至亂了章法……”垂下頭來,谷唳魂沙沙的道:“我知道,這兩樁事實際上只是一樁,正好並起來辦,玄兄,此中牽連著多少生靈的續存、幫口的恩怨及江湖上的公義?血海揚波,白骨疊山的因果啊!我如何敢於輕心大意?”
  雙手相撫,玄三冬強笑道:“谷老兄,到底你是個經慣大風大浪的人物,就有這等拿得起、放得下的氣魄,只要你方寸不亂,我就大大放心了。”
  望著灰暗的大地,望著前面漸次隱迷於煙嵐暮色中的層巒群峰,谷唳魂無聲嘆息,腔調中存著凝形的愴然:“今晚,玄兄,我們進‘妙香山’。”
  玄三冬道:
  “繞過那座擋路的營盤?”
  谷唳魂道:“不錯,繞過那座擋路的營盤,我們已經沒有必要再去強闖了……”仍然有著三分疑慮,玄三冬乾咳一聲,把嗓門放得很細微:“谷老兄,就算姓嚴的他們也料定我們不會強去闖關,至少卻明白我們入山的打算不可能改變,如果他們把人手拉出來分布各處通路要道、密伏樁卡防守,我們若待過去,恐怕也不容易!”
  谷唳魂平淡的道:“一亙消失了強行闖關的原因,玄兄,對方就攔不住我們了,‘妙香山’幅員極廣,入山的明徑暗道又多,我們只須避開正面的那道阻礙,必可潛行過去,這附近的山形地勢,我比他們都要熟悉,別說嚴渡這幾個人,就再多加上十倍人手,也一樣難做阻擋!”
  玄三冬這一次才算真個笑了起來:“好極了,谷老兄,且待夜色再濃幾分,我們便提槍上路!”
  谷唳魂沒有出聲,暗影中,他的雙瞳卻閃漾著一片赤漓漓的血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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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獻符

  深山幽谷,在這晚秋的季節裡,免不了抹上一層蒼黃,蕭瑟又枯寂的蒼黃。
  這條流瀑從崔頂上掛下來,水勢稀疏,像是用散碎的珠玉編織成的一片垂簾,沒有奔馬般的洶湧豪情,卻有著琤琮細緻的雅韻,霧氣飄渺中,寒意森凝。
  流瀑的旁邊,靠近山崔的右側,有一條狹窄的石隙通到瀑簾之後,石隙窄得只容一人側肩而過,約莫轉上三折,就可抵達裡面的石洞,石洞分得有內外兩進,卻是渾然天成,未加人工鑿劈,洞中陳設極為簡單,僅有粗糙的石榻石凳而已,連那張木桌,亦是以原木釘湊,扭七歪八,堪堪有個桌形罷了。
  石洞面對著流瀑的方位,剛好裂開兩個不規則的隙孔,有如兩扇窗戶,從洞中外望飛泉,濺雪幻煙,綴成落霧,倒是別有一番情趣。
  端木子厚便是在這個環境裡修心習藝,他的師父“癲痴和尚”同樣在這個環境裡陪伴著他,算一算,快有八個年頭了。
  現在,端木子厚正垂手站在一邊,癲痴和尚盤膝坐在石榻上,師徒二人靜靜聆聽著谷唳魂的敘述,而玄三冬屏息危坐,兩手放置在膝蓋頭上,連眼珠都不敢隨意轉動。
  話說完了,谷唳魂站起身來,從貼肉的密袋裡取出一個小巧的軟皮囊,他扯開囊口的絲繩,又自其中拿出一個繡縷著火雲圖案的錦袋,再啟錦袋,赫然現出一塊五寸長短,兩寸寬窄的白玉牌來,白玉牌質地溫潤,透著凝乳似的光澤,牌上的凸紋鮮豔如血,自然形成三朵赤雲的狀貌,看上去,仿佛三朵熊熊燃燒著的火焰!
  不錯,這就是“大虎頭會”至高無上的權威標記、代表龍頭把子的信物
  “火雲符令”,也正是嚴渡那一幹人夢寐以求卻求之不得的聖寶!
  谷唳魂雙手捧著“火雲符令”,上前一步,屈單膝跪下,將符令高舉過頭:
  “大少主,承老爺子吩咐,要本座將符令親呈大少主,尚請大少主驗明妥收,再準備啟程回壇,接掌基業,繼承大統!”
  身材微胖,滿臉憨厚之色的端木子厚,此刻不禁有些失措,他漲紅著面孔,伸手不是,不伸手又不是,只吶吶的道:“你起來說話,谷首座,你起來說話嘛……”臉盤上生滿坑疤、雙目如鈴、獅鼻海口卻蓄著一大把白鬍子的癲痴和尚,忽然長嘆一聲,嗓音低沉,但中氣十足的道:“子厚,這是你爹的心意,不可辜負,只這塊‘火雲符令’非但表示了傳統的沿續,香火的接承,尤其關連著多少生亡興衰,符令是用血染出來,拿白骨堆疊成的,你要誠敬恭虔的領受,這一刻的莊嚴再無可比!”
  端木子厚喏喏連聲,趕緊走上前去,躬身曲腰,也以雙手將“火雲符令”恭恭敬敬的接了過來,又小心翼翼的藏置懷中,然後,他親自把谷唳魂扶起。
  癲痴和尚看著谷唳魂,臉上的神色充滿憐愛惜憫:“這趟前來‘妙香山’,唳魂,可真叫一次死亡旅程,你全是用血肉、以膽識,恁著一股忠烈之氣,一尺一寸拼過來的,苦了你了……”坐在石凳上,谷唳魂沙著聲道:“師父謬譽,不敢承當,這原是在下份內之事。”
  癲痴和尚搖著頭道:“你已經盡了太多本份了,唳魂!如果‘大虎頭會’多幾個像你這般赤膽忠肝之士,今天也不會鬧得這麼明爭暗鬥,烏煙瘴氣;我與你們老當家相交半世,卻不曾料到在他垂暮之年,居然尚有如此一劫!”
  谷唳魂艱澀的道:“人心難測,師父,老爺子英姿風發,叱吒江湖的辰光,於他睥睨群雄之際,只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會禍起家門,變自肘腋!”
  癲痴和尚喟了一聲:“這都是孽障,都是前生債,輪迴一轉,該他這輩子要清償……”話這樣說,自是出家人一種習慣性的因果觀念,在谷唳魂的立場,卻不好接下去了;癲痴和尚手撫頷下白胡,又沉沉的道:“在你們堂口之中,除了那二姨太母子及任雪樵的態度已明朗化之外,嚴渡是替他們當前鋒當定了,其他的人還有誰表示過立場?”
  谷唳魂道:“總堂口‘天龍隊’的‘天龍十將’,全是老當家一手帶起來的子弟兵,他們對老當家的忠誠沒有話說,但對大少主或二少主恐怕就欠缺那份情義了,因此一朝老當家萬壽,他們的態度可能會受到二當家任雪樵的影響;‘白旗堂’的翁悅三,‘青旗堂’的花昭,據我的消息,都在觀望之中,一時還拿不准他們的傾向,‘黃旗堂’的羅向敢自來與嚴渡交深,兩個人平日裡就勾勾搭搭,狼狽為姦,他的立場不喻可知,‘藍旗堂’的玄九倒是一條血性漢子,一直和我們站在一邊 ”癲痴和尚道:“刑堂呢?刑堂的態度如何?”
  嘆了口氣,谷唳魂道:“刑堂的動向不明,大執法車萬山以下從來對此事諱莫如深,個個絕口不提,他們並沒有幫過嚴渡來對付我們,但也從未協助我們對抗過嚴渡,看樣子也是在等著觀望風色,再做打算;師父,刑堂向來獨樹一幟,直屬老當家調度,事情有了如此變化,想要控制他們,就相當困難了!”
  癲痴和尚表情十分凝重的道:“這樣說來,我方的力量竟是頗為單薄,形勢可慮,我卻不能任由我的徒弟回去跳那火坑,唳魂,我也隨你們走上一遭吧!”
  谷唳魂微微躬身道:“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癲痴和尚道:“理該如此,故人有難,怎可袖手觀望?上刀山、下油鍋,更不容你獨自赴險!”
  谷唳魂感激的道:“師父體諒垂注,徒兒生受了。”
  打量著谷唳魂,癲痴和尚又道:“看你形容枯槁,血色晦暗,混身上下傷痕斑斑,顯見受創不輕,唳魂,且在我這裡養息幾日,由我替你仔細診治調理,等身子有了起色再上路不遲,否則,拖著這付一息奄奄的臭皮囊,回去也不濟事。”
  谷唳魂猶豫著道:
  “只是怕時間上來不及 ”
  玄三冬忍不住插進來道:“大師父說得不錯,谷老兄,你這身傷已到了如何嚴重的程度,你自家心中有數,再不及時醫治,好生調養,任你千里奔波的趕了回去,約莫用不著上陣交鋒,光是累也能將你累死!”
  谷唳魂苦笑道:“我並不是充英雄扮好漢,出來有一陣日子,總是不放心老當家那邊,生恐情況突變,大勢逆轉,白白糟塌了老當家一世心血……”擺擺手,癲痴和尚道:“你此刻犯不著操這種心,在你目前的情況下,身子不先養好,說什麼也是白搭,且憂慮足以影響你的傷勢復原,想多了有害無益,唳魂,你暫將一切丟開,給我靜下來療傷,留得青山在,才是起爐灶的好本錢!”
  玄三冬堆著笑道:“大師父,對於岐黃之道,小的我亦略通皮毛,大師父多指點,小的或許可以做個下手,替大師父打雜跑腿,抓藥煎湯……”“嗯”了一聲,癲痴和尚道:“你的模樣亦不見強,玄施主,好歹要注意調養,傷瘀久積,便成病癆。”
  玄三冬哈著腰道:“是,大就父所言極是,小的還得求大師父賞幾貼方子服用。”
  伸腿下了石榻,癲痴和尚在洞中來回走了兩趟,忽道:“那嚴渡,會不會進來搜山?”
  谷唳魂道:“不大可能,‘妙香山’谷幽峰疊,綿亙深廣,以嚴渡目前的人手,難以做有效配置,而在下判斷,卜天敵必然已予對方重創,尤其削減了姓嚴的實力,此外,他們對師父頗生忌憚,等閒也不敢輕犯虎威……”癲疾和尚嘆喟的道:“我也聽說過卜天敵這個人,不料竟是這麼一位義薄雲天豪壯之士,唳魂,人家這份情,休說你終生難償,‘大虎頭會’更須刻骨銘心、永世不忘!”
  對於癲痴和尚與端木子厚,谷唳魂是把什麼話都明說了,只瞞著他老父自絕的一樁事,癲痴和尚提到卜天敵,他不由想起老父的慘死,故人至親,血肉相連,剎那間鼻端泛酸,雙目湧淚,幾乎咽出聲來。
  癲痴和尚還當他只是痛悼老友的殉身,趕忙呵慰著道:“你不要難過,唳魂,卜天敵誠義動天,輪迴轉世,必入泰極,人活一世,免不了生老病死苦,早走一步,也算早離苦海……欸!”
  此時,端木子厚怯生生的接口道:“谷首座,這位卜壯士,不知有沒有留下後人?我們一定重重報答人家,奉他人‘大虎頭會’的‘忠魂祠’,給他立牌位,敬香火……”谷唳魂欠身道:“多謝大少主關愛垂顧,我這裡替卜天敵拜領了。”
  癲痴和尚衝著端木子厚吩咐:“唳魂需要多休息、多靜養,這幾天裡,你得好生照拂著他,子厚,要知道沒有他谷唳魂,也就早斷了‘大虎頭會’的繼統與生機!”
  端木子厚恭謹的道:“徒弟知道,徒弟一定會盡心侍奉谷首座。”
  谷唳魂慌忙站起,惶恐的道:“師父言重,在下不敢承當,大少主如此相待,更是折煞在下 ”癲痴和尚沉穩的道:“恩義重過虛節,況且子厚現在還不算是‘大虎頭會’的首領,他如今乃以一個受施者的立場對待他的恩人,而不是以當家的身份反侍屬下,等他有朝一日坐上那張椅子,你們再另行敘禮不遲!”
  端木子厚連連點頭:“師父說得是,谷首座再要推辭,就未免太見生疏矯情了……”谷唳魂不便再表示什麼,他坐回石凳上,額沁汗水,臉色出奇的蒼白。
  細細端詳著谷唳魂的神氣,癲痴和尚一言不發,迅速轉身走入內進石洞,看樣子,他已經準備開始為谷唳魂醫治傷勢了。
  是的,谷唳魂突然覺得疲倦,非常疲倦,一種少有的虛脫侵襲著他,使他感到全身癱軟,甚至連腦子裡也是一片空茫,片刻間,他宛如在飄浮,在四周灰沉的雲靄中飄浮,他竟興起一個意念 要是能永遠像這樣無邊無際的浮遊,該是多麼消遙自在……玄三冬早已搶過來擁扶著谷唳魂,他心裡明白,在經過連串的艱險危難之後,谷唳魂也已身心俱疲,目前,僅是一種下意識的自我解脫罷了。
  水清煙瀠,山風自隙口中吹入,不但帶著那等濕冷的寒峭,尤其泛著絲絲的幽寂,空谷回嶺,氣韻蕭索,光景是秋暮的淒涼了。谷唳魂穿著一襲乾淨又柔軟的布袍,外罩兔皮翻毛坎肩,靜靜坐在石凳上,面對隙孔外的流瀑沉思,水聲淅瀝,恍惚中,似是落著愁人的秋雨。
  來到“妙香山”,一轉眼,已過去十一天了,在這十一個晨昏中,癲痴和尚悉心醫治著他身上的累累創傷,端木子厚不但是親奉湯藥,照料著他的飲食起居,甚至還幫他淨身沐浴,那樣的摯真誠敬法,完全是出自五內,沒有些微虛假做作,受的人最能貼切感應到這種由衷的溫暖與友愛,那當是無庸置言的契合。
  谷唳魂的傷勢痊癒得很快,他自己都感覺得到創痛一天比一天減低,身子也一日較一日輕爽,不獨行動越發利落,連呼吸吐納,亦那麼順暢流潤了,精神氣色的逐漸旺盛,使他知道康復已在不遠。
  迎著石洞中淡漾的幽冷,端木子厚躡手躡足走了進來,見到谷唳魂,他非常自然的咧嘴笑了,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輕聲輕氣的道:“起來坐著啦?谷首座,今天覺得怎麼樣?你氣色可是大見好轉 。”
  谷唳魂站起身來,微微一笑:“多虧師父同大少主的照顧,我看已好得差不多了,大少主沒見我那種胃口?一頓飯能扒上三碗,身子不妥的人,有這麼能吃的?”
  端木子厚笑嘻嘻的道:“師父說過,還得再調養個三五天才能大致利索,要你多歇息,少傷腦筋,三冬哥怕你吃素不習慣,今天一大早還漫山遍野出去打野味,好不容易打著一只山雉,這會正在外頭替你使溫火燉著哩。”
  谷唳魂低籲一聲:“我這身傷,倒是麻煩了不少人,自己想想,都不覺慚愧。”
  按著谷唳魂的雙肩坐回原處,端木子厚也在另一張石凳上坐了下來,圓胖的臉孔上泛現著一抹欲言又止的猶豫神色:“谷首座,有些話,我早想問你,卻又不知道該說……”谷唳魂道:“大少主但說無妨。”
  沉默了一陣,端木子厚才顯得有些怔忡的道:“谷首座,‘大虎頭會’的當家位子,非要我來接承不可麼?”
  有此一問,倒令谷唳魂頗出意外,他先是微微一愣,始謹慎的道:“大少主,恕我不甚明白,大少主此言的確實意思是什麼?”
  大大的眼睛裡流露著一抹悒鬱的神色,端木子厚滯重的道:“我是說二弟……
  谷首座,我從心底裡就不願為了爭權奪位的事傷害了我們手足間的感情,還有,二娘平日待我也不算薄,如果我們兄弟為了繼承基業而發生鬩牆之變,二娘一定會難過的……”谷唳魂深深的注視著這位大少主,這位很有可能成為他新主子的年輕人,不禁心中感觸萬千,感觸的是端本子厚的純良仁愛,感觸的也是他那天真率直的情懷;多麼複雜冷酷的一場江山之戰、一樁奪權的陰謀,在端木子厚的看法,居然僅僅局限於骨血淵源的牽扯裡,谷唳魂覺得不能不加以點化,要端本子厚明辨利害是非,弄清事情的真像:“大少主對手足之情的體恤、對親誼的顧念,現在全表明了大少主是個重道義、惜血緣的人,但是,實際的內容,卻決不似大少主想像中那麼簡單,先照傳統來說,大少主是老爺子的嫡親長子,自然該由大少主接替老爺子的位置,況且尚有老爺子的信符及口諭;原先,二少主本心亦並不十分熱衷於爭奪權位,壞就壞在另有一批居心叵測、別有所圖的虎狼之輩,暗裡慫恿二夫人誘逼二少主出頭,在這些人的包圍下,時日一久,二少主便不免受到蒙蔽,心思活絡了,一朝心思活絡,即與他身邊那干人相似,考慮不到大義、傳規、父命,以及手足之情,滿腦子只有利慾、只有權勢、只有憧憬中的風采,何嘗還將人倫公理置于眼中?”
  端木子厚吶吶的道:“但,但子剛以前好像並不是這個樣子的,我每年回家一次,他見到我都是那麼親熱,那麼興奮,從早到晚纏著我不松不放、問東問西,到夜來還愣要和我睡一張床……”谷唳魂嘆了口氣:“人總會長大的,人心也會變,大少主,孩提時的無邪,遲早將受到成熟的污染。”
  端木子厚道:“可是,我沒有變!”
  搖搖頭谷唳魂道:“二少主不是你,大少主,而你身邊也沒有那些貪婪狠毒的豺狼虎豹!”
  默思片刻,端木子厚突兀的道:“谷首座,如果我不要繼承龍頭把子的大位,如果我自願放棄這一片基業,是不是就可以免去兄弟鬩牆、免掉這一場即將發生的血戰?”
  谷唳魂平靜的道:“假設可以,大少主,我也贊成你這樣做,問題在於,即使你甘願如此犧牲,亦一樣無補於事,更明確的說,你遵從老爺子的諭示接拿大位,尚有可能保存組合延續香火,使‘大虎頭會’得以屹立,反之,‘大虎頭頭’必然四分五裂、轉趨邪惡,或是土崩魚爛,或是落入他人之手!”
  端木子厚迷惘的道:
  “這話,又是怎麼個說法?”
  谷唳魂緩緩的道:“任雪樵與嚴渡那般人,之所以唆使二少主出頭攪局,完全是一種機緣上的利用,場面上的交待,俾免落人篡位奪權,大逆不道的口實,等到江山在手,局勢已定,他們必然會另出計謀,剷除二少主,甚至連個傀儡都不讓二少主做,到了那等地步,‘大虎頭會’勢將受到任雪樵、嚴渡一幹人的徹底控制,其後果之一是大權旁落,江山移主,後果之二是暗鬥立生,各求其利,‘大虎頭會’往昔的忠義仁風,只怕就再不可見了……”拍了拍自己額頭,端木子厚有些恍悟的道:“原來真正想篡奪基業的一班人,竟是任雪樵和嚴渡他們?”
  谷唳魂道:“不錯,否則他們恁什麼甘冒此大不韙,費盡心血力氣幫春二夫人母子硬搶江山?目的只等勝券在握,時機成熟之際,自行把持大局,扮他的當家主子,到了那時,二夫人母子不過一雙孤兒寡婦,又有何恃?”
  端木子厚喃喃的道:“他們把老二抬出來,居然只是做幌子……他們根本不打算叫我們端木家的人繼承端木家的基業,他們……乃是起了狠心,待要橫刀奪權、斬盡殺絕礙……用力點頭,谷唳魂重重的道:“完全正確,因此大少主如僅願念手足之情,忌憚人命生死,則不但有違父命,愧負擔當,越將引發更大爭紛血腥,從而不能圓事,反毀全局,大少主英明,該不會單單著眼於婦人之仁,憐百人之泣竟不惜萬人之嚎!”端木子厚深深吸了口氣,語調艱辛的道:“如此說來,谷首座,我是非要出頭肩起這付擔子不可了。”
  谷唳魂斷然道:“于公於私、、于正反,大少主,你都責無旁貸,難以推託,這不僅是盡人子之孝,維家門之忠,尤須昭大義於天下,為千萬兄弟安身立命作打算,大少主,局勢的演變,已經不是你個人的進退問題而已!”
  咽了口唾沫,端木子厚又道:“那,對我二弟應該怎麼辦?”
  谷唳魂似是早已胸有成竹,他平淡的道:“大少主,這不是你該怎麼辦的問題,而是二少主自己應知如何設身處地的問題,假若他執迷不悟,一竟逆叛,‘大虎頭會’的律例訂得分明 不論級位,一視同仁!”
  驀的打了個冷顫,端木子厚的臉色蒼白,話也就急了:“不,谷首座,不能這樣做,他好歹總是我的弟弟,這一層上,你務必得體恤我、諒解我,要幫著我盤算盤算……”谷唳魂低沉的道:“大少主言重了,既然大少主有以德報怨的心懷,二少主的身份又較特殊,我自將遵循大少主的意思行事,不過,前途艱險,成敗未卜,將來鹿死誰手尚難斷言,萬一我們不幸落了敗勢,還希望二少主對大少主也有相似的慈悲胸襟才好!”
  窒默了一會,端木子厚不免笑得有點蒼涼:“盡其在我,谷首座,至於二弟要怎麼對待我,那就是他的事了。”
  谷唳魂注視著端木子厚,感觸良多:
  “有朝一日,大少主能夠繼承大統,千萬記住寬宏仁厚固是上應天和,下維心安,但卻須擇人擇事而定,俾以維持體制,貫徹效率,過於寬縱,有時候恐將留下後患無窮!”
  端木子厚連忙拱手:“谷首座,我受教了。”
  甬道,人影一閃,玄三冬適時走了進來,腳步尚未跨入,大嗓門已在嚷嚷:
  “那只山雉,燉得滾爛 ,香氣撲鼻,好不誘人,我們的首席堂主黃梁夢醒了不曾哇!”
  谷唳魂笑道:“便是不醒,叫你這一叱呼也非醒不可端木子厚亦笑道:”虧得三冬哥這一番辛苦,也叫我沾邊打個牙祭……“往石榻上一屁股坐下,玄三冬咧開大嘴道:“說老實話,這些天來淨是吃些粗米黑糢,山芋野菜,把他娘肚皮裡的油水都刮光了,想吃點葷腥想得發瘋,再不出去動動腦筋可撐不住啦,我說大少主,只不知是否會犯大師父的忌諱?”端木子厚道:“三冬哥放心,我師父自己不動手殺生沾葷,但別人弄好了他卻不嫌,不但跟著吃,還著實吃得不少哩!”一愣之後玄三冬呵呵笑了:“想不到大師還有這麼一條規矩,他老人家既是不憎嫌,我這幾日有得好吃的孝敬他;大少主,這‘妙香山’裡,可做珍饈佳肴的野味實在不少!”端木子厚不期然的舐了舐嘴唇:“可叫有口福了,三冬哥,附近地形我比你熟,下次讓我陪你去四處逛逛。”谷唳魂若有所感的道:“大少主,八年之前,老爺子送你來山上習武,只是目的之一,另外也想藉著這個荒僻幽靜的環境磨練你的心性,砥礪你的志節,要你吃苦中苦,做人上人;大少主自小錦衣玉食,嬌生慣養,老爺子先時還怕你忍受不了此般的折磨,但事實證明,大少主是熬下來了,不僅熬下來,並且修為有成,一朝老爺子見到大少主,還不知有多麼個欣慰法呢……”端木子厚不由漲紅了臉,有些忸怩的道:“你也別誇我,說真的,起初那一兩年,我還委實受不了,三天兩頭鬧著要回家,若不是師父管得緊、盯得嚴,叫我沒轍,差點就私下逃之夭夭了……”玄三冬奉承著道:
  “八年苦修,大少主的功力必已超凡人聖,非同小可了,哪一天倒要瞻仰瞻仰……”連連搖手,端木子厚越發臉紅的道:“提起來慚愧,大概是我天性愚魯,稟賦不高,跟著師父練了八年武,卻沒有多大個進境,師父老是罵我笨,說我至少還要在道上經歷個三年五載,才能上得了臺盤……”玄三冬笑道:“這是大少主客氣啦……”端木子厚正待說話,谷唳魂已接上來道:“大少主,師父的話有道理,你不想想,他自己調教出來的弟子,總不好誇口說如何聰明、如何有能耐,而越是嘴裡貶,心中越是贊你疼你,癩痢頭的兒,也是自家的好呀;至於談到大少主必須到江湖上歷練,才能成氣候,這也是抵實之言,師父的意思,是要大少主多經驗、多體認,技擊這玩意,光懂得方法是不夠的,一定要加以親身嘗試,拼著打熬,方可舉一反三,融匯貫通,江湖上任是哪一個出類撥萃的人物,都不可能甫出師門便揚名天下,他們的成就,全是一點一滴,合著白骨血淚掙來的……
  “端木子厚訕訕的笑著:“原來師父的話,還包含有這麼一層深意在,我竟然不能體會,這不真叫笨?”
  谷唳魂道:“你還年輕,大少主,而且八年來所處的環境單純,思慮方面不夠圓熟乃是理所當然之事,換我在你的年紀,猶要比大少主差得遠哩。”
  端木子厚忙道:“谷首座,你可別這麼說,打你十幾年前跟隨我爹,算算可不正是我現在這個歲數?那時候的你,已經才華橫溢,能耐非凡,不但藝業精湛,行事果決,尤其具有獨霸一方的將帥之風,在我爹面前,你不只被他老人家依為肱股,更是頭一號的謀才死士,我若同你比,才是不堪並論呢淡淡一笑,谷唳魂道:”這是大少主抬舉,我可愧不敢當!岸四咀雍穹淺H險嫻牡潰骸安唬 仁鬃  獠皇俏姨 倌悖 餿 鞘率擔  遙 懇瘓淇淠愕幕埃 際俏業 卓謁 擔 鬩 恍牛 梢勻 仕 先思搖  碧岬嚼系奔葉四舊杏  揮閃 爰把胇碌鈉 憒 常 巴鏡男孜<櫳粒  饈 嗄甑鬧 鮒 鰨 從植恢 芊窕乇ㄖ莧 抗揉 耆灘蛔 諦乃岢  ㄓ糝 橛腿蛔躺   緣檬 炙髀淶牡潰骸按笊僦鰨 弦 酉蚶炊暈夜匕 屑櫻 萃 逍簦 庖懷〈嬙鮒   乙 荒  弦 喲 尚腦福 =庥牆幔 慌濾酪膊換獷 浚 ?

  端本子厚又是感動、又覺激昂,他不停搓著一雙手,詞不達意的道:“我們都深知你的忠耿,你就和我們兄弟是一個娘胎生出來的 不,和我是一個娘胎生出來的一樣,你真是個好人,挑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忠義之士……”一旁,玄三冬提高了嗓調:“全是自己人,多餘的話就不必提了,倒是大師父去了那裡?再不回來,眼看一鍋燉山雉就要變成漿糊啦!”
  端木子厚喉管裡帶著隱約的沙音道:“師父到山背後採藥去了,約莫過陣子就會回來,谷首座怕是飢了?”
  谷唳魂搖頭道:“我還不餓,大少主,等師父回來再開飯不遲,光景尚早著。”
  就在這時,從石縫的窄道那邊,突然響起一個嬌脆如銀鈴般的聲音:“光景不早啦,谷壯士,你不覺得餓,我可餓得兩條腿都在發軟 ”這種場合、這等境況裡,根本就不該有另一個聲音傳進來,尤其不該有一個如此嬌脆的女性聲音傳進來;端木子厚最先的反應是呆若木雞的愣在那裡,仿佛不相信他自己的耳朵般如夢如幻的望著語聲傳來的方向,玄三冬則在微窒之後飛快閃身貼到石壁邊上,雙掌也已提至胸前!
  谷唳魂卻沒有任何動作,他端坐原處,臉龐上那片凝聚的冷肅在逐漸融解,而一抹笑顏,已奇異的擴展上他的雙頰。
  看到谷唳魂這樣的神態,端木子厚或許未能體會其中滋味,玄三冬卻大感驚奇意外,一時有如丈二金剛,真個摸不著頭腦了!
  那股子淡淡的幽香,便輕悄若水面漣漪的散漾也似,無聲無息又柔柔裊裊的飄入洞中,這清逸的芬芳,這雅馨的氣息,谷唳魂可是久違了。
  於是,像一朵皎潔的雲彩,席雙慧宛如踏著微風進來,明眸皓齒,笑靨如花,那一襲白裳幻化為一片明麗,透著不沾人間煙火的空靈 多日不見,伊人仍然姿容未改,形韻如昔。
  谷唳魂此刻始緩緩起立,迎著席雙慧微笑頷首,四目相觸,便那麼自然的傳達了多少言語;這一剎間,他們都有著老友重逢般的深切感覺。
  玄三冬張口結舌的看著席雙慧,又滿臉迷惘的瞧向谷唳魂,深山泉洞之中,幽蒙寂靜之時,仿佛從天上降下來這麼一位美豔少女,這事打何處說起,實在令他心中混沌,理不出個所以然來。
  坐在石凳上的端木子厚,好不容易才努力吸了口氣,如夢初覺般慌忙站起,他有些失措的不知該如何連續下一個動作,模樣好不窘迫。
  席雙慧清澈的雙瞳裡漾著笑意,溜過三個男人的臉孔。
  “不請我坐下?”
  谷唳魂伸手將席雙慧讓到方才自己所坐的石凳上,始面向端木子厚,微帶尷尬的笑了笑:“大少主,這一位是席雙慧席姑娘,是我的,呃,朋友端木子厚連忙抱拳,說起話來竟有幾分緊張靦腆:”我是端木子厚 “席雙慧站起還禮,盈盈笑道:”久仰大少主英名,今天真是幸會了。“不等端木子厚呢喃不清的客套,谷唳魂又指了指玄三冬:”席姑娘,這也是我的患難之交,崆洞‘土兒遁’玄三冬玄兄。“席雙慧笑著點頭:”‘小七煞’中的第一位,玄壯士,我早就聽說過你的大名啦。“玄三冬眯著眼道:”不敢當不敢當,聞名不如見面,見面不過如此,慚愧慚愧……“端木子厚是個直心眼的老實人,他望著席雙慧,頗為抱歉的道:”不知席姑娘駕臨,谷首座亦未曾事先提醒一句,沒什麼像樣的東西招待,只等家師回來,我們立時開飯,好在有三冬哥燉的一只山雉,湊合著替席姑娘接風………席雙慧輕巧的坐下,神態安詳的道:“我先前是在說笑話,大少主可別當了真,我好不容易找來這裡,已經累得又虛又乏,什麼胃口都沒有,又有些事情要告訴谷壯士。”
  端木子厚不解的道:“難道說,席姑娘與谷首座不是事先約好在此地晤面的?”
  席雙慧瞟了谷唳魂一眼,語氣裡不禁有些怨意:“他要肯向我明說大少主清修的寶地,我也用不著吃這番辛苦,翻山越嶺跑了不知多少冤枉路,整整三天三夜,才算找著這個所在!”
  谷唳魂忙道:“你可不能怪我,席姑娘,師父與大少主習修之處,必須保持絕對機密,不能洩露,休說外人,連堂口裡亦僅有老爺子和我知道,若是因為我的口風不穩而走漏消息,後果之嚴重,我便賠上這顆腦袋都承當不起,此中苦衷,務祈包涵……”席雙慧道:“端木老當家有你這麼一位赤膽忠肝又守口如瓶的死士,足可告慰平生了!”
  不管席雙慧是真心贊舉抑或內含揶揄,谷唳魂不得不陪笑再加解釋:“席姑娘,你是明白人,且深知我此行任務的艱險兇惡,實非步步為營,著著設防不可,我不是不相信你,只因這付擔子太重,生恐有所失閃……”席雙慧尚未回話,端木子厚已衝著谷唳魂,大大不以為然的道:“谷首座,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席姑娘既是你的朋友,又千辛萬苦從老遠跑來給你送信傳話,你為什麼不把確實地點事先告訴人家?保密固然是該保密,卻要看對什麼人,席姑娘一個弱質女子,翻山越嶺四處尋覓,於此荒野峰巒之間,你也忍得下心?交朋友理該坦誠以見,不作尖肚皮裡暗藏玄機……”谷唳魂有些哭笑不得的道:“大少主說得是,但老爺子有令在先,我實是不便違背。”
  席雙慧挑著眉梢子,語帶促狹:“谷壯士,端木老當家的諭令固然你不便違背,但我身在曹營,你終規不敢深信於我,大概這才是最大的原因吧?”
  谷唳魂苦笑道:“沒這個意思,席姑娘,你待我恩深義重,我怎會這麼設想?
  你別豁了邊 ”端木子厚迷惑的道:“身在曹營,誰身在曹營吶?”
  席雙慧大大方方的道:“我;大少主,我是嚴渡以重酬請來幫場的人,換句話說,也可以算嚴渡陣營中的一份子,表面上,我和你們是對立的!”
  呆了呆,端木子厚吶吶的道:“這是怎麼一回事?我簡直搞迷糊了……”他迷糊,玄三冬可半點不迷糊,這時業已驚出一身冷汗,臉都泛了綠:“我的老天,原來竟是這麼一號‘朋友’,如此說來,姓嚴的他們豈不是隨後而至,大軍壓境啦?”
  谷唳魂平靜的道:“假如這樣,我就不會說席姑娘是我的朋友了。”
  玄三冬啞著嗓門,眼珠子朝外凸:“谷老兄,席姑娘自己承認是嚴渡那邊的人,她都能找上門來,嚴渡那一幹虎狼還閒得著?只怕眼下已經圍伺洞外,列陣以待了!”
  端木子厚亦不由惴惴:“谷首座,可是這話?”
  谷唳魂微微一笑,道:“席姑娘不錯是嚴渡請來的幫手,但她表面上幫著嚴渡,暗裡卻傾向於我,要不是她幾番相助,今天我能否抵達‘妙香山’尚未敢言;大少主,她的情形和玄三冬玄兄一樣,分別只在一個明著對立,一個私下掩護而已。”
  端木已厚恍悟的道:“原來如此,席姑娘擔驚受險,煞費若心,真是可敬可佩。”
  席雙慧笑道:“話不點不明,鑼不敲不響,大少主的抬舉我不敢當,至少能了解我的立場,明白我的心志,我就感激不盡了……”玄三冬手撫胸口,訕訕的打了個哈哈:“卻是好一場虛驚;我們谷老兄不簡單,果然神通廣大,處處奇兵,我做夢也夢不到在姓嚴的那一窩裡,竟尚安排著這麼一步暗棋!”
  谷唳魂嘆了口氣:
  “虧得是席姑娘有心!老實說,在她所處的環境裡,我根本不敢奢望她還能幫我什麼忙,但求她平安自保,我就意願已足。”
  席雙慧目光如絲,柔柔的看著谷唳魂,聲音裡透著難以掩隱,亦不打算掩隱的情感:“你的事,我怎能不上心?日也懸著、夜也掛著,恨不能把他們的動態行止拿夢托你,讓風傳你,又癡想靈犀能通,魂魄交融,早早把我所悉的一切知會給你;谷壯士,我是很苦,任恁五內如焚,卻絲毫不能形容於外,每天還得說些違心的話,聽些椎心的惡言,費盡腦筋盤算著怎麼來尋找你……”一位美麗清純的少女,當著三個男人面前,那麼自然的在述說著她心間的話,沒有做作,不帶矯情;只是平鋪直敘,侃佩而言,谷唳魂飽經鐵血,達練人生,亦不禁暗中熱潮翻湧,心緒動盪,紅粉知己,這就是了!
  “我不知該怎麼向你表達我內心的謝意,席姑娘,你給我的實在太多……”
  席雙慧幽幽的道:“不須聽你一個謝字,谷壯士,但求你明白我的心意就好……”
  谷唳魂脫口道:“我明白,我當然明白 ”四目相對,又目光低垂,只在這剎那的交會間,彼此便已神韻貫通,形質相合,用不著再說什麼,兩個人都覺得已是那麼深知深明,坦率得再無一縷之飾。
  玄三冬自也看得出來谷唳魂席雙慧是怎麼碼事,但他心懸眼前的形勢險惡,就顧不得再讓這種溫馨雋永的氣氛繼續下去;乾咳一聲,他十分抱歉的道:“對不住,我不是有意煞風景,實是有些問題如梗在喉不得不趁早請教 ”席雙慧微撫鬢髮,臉蛋兒上浮現一抹酡紅,如玉染朱,越見嬌媚:“有什麼事且請明告,我是知無不言,言無不荊”玄三冬急姥姥的道:“山腳下,老嚴前些天布下營盤大陣,不曉得如今撤走了不曾?”
  席雙慧道:“早就撤走了。”
  神色一寬,玄三冬又道:“是真撤還是假撤?我的意思是說,姓嚴的會不會表面上收了兵,暗地裡卻另外埋伏下人馬,好抽冷子打我們突擊?”
  席雙慧道:“我確定他們是真撤,嚴渡和他主子的打算,是準備在‘大虎頭會’的總堂口與你們決一死戰,憑斷江山!”
  谷唳魂插口道:“請再說清楚點。”
  席雙慧先望了一眼在旁默不作聲,但滿臉憂慮之色的端木子厚,輕聲道:
  “首先,我要請大少主寬念,老爺子的病情仍在拖著,一時半時還不會有什麼變化,老爺子人很清醒,養病的地方也很安靜,他老人家的居處關防十分森嚴,不會受到打攪,這一點,他的近身護衛‘天龍十將’極為盡責,不肯對任雪樵那一班人稍做通融,老爺子目前最大的願望,就是期盼著大少主與谷壯士早日回去。”
  端木子厚眼圈泛紅,語帶嗚咽:“是,我們一定會儘快趕回去……”轉望著谷唳魂,席雙慧接下去道:“自從你突破了嚴渡布在‘妙香山’前的天羅地網,以嚴渡當時所能掌握的人力來說,他已經沒有能耐進行搜山或就地等待截堵,唯一的辦法,就是把殘餘的黨羽集中撤走,好將實力保存起來,以備在你們的總堂口決戰,他這個主意,原也是早就和他背後的主子研議妥當的,他們知道你必然要回去,暗襲既則不成,就只有明著拼戰,就算”大虎頭會“的分裂公開,亦在所不惜!”
  玄三冬忍不住罵了起來:“簡直膽大妄為到了極點,難道這些喪盡天良的東西就不怕老當家的虎威,竟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胡鬧?”
  無奈的一笑,席雙慧郁郁的道:“老爺子病得形銷骨立,奄奄一息,明知任雪樵與嚴渡一幹人大逆不道,妄圖謀反,還不是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那些人早橫了心腸,連江山大業都想篡奪,如何尚把老爺子的恩義置于心中?”
  端木子厚父子連心,一時憂急交加,又憤怒、又焦慮的道:“他們膽敢如此狂妄放肆,刑堂車大叔職司風紀,竟也就這般縱容他們?”
  席雙慧感慨的道:“大勢所趨呀,任雪樵與嚴渡的背後有二夫人和二少主撐著腰,招牌明掛著,早已形成氣候,深植力量,車執法以一己之能斷難抗衡,他為了自保,除開睜只眼閉只眼,還能怎的?我且在懷疑,他端等著見風轉舵擇主而事亦大有可能!”
  一下子氣往上衝,端木子厚怒道:“車大叔素受我爹倚重,日常信任有加,如今事到存亡之秋,他怎可袖手觀望,只求保身?這不但是罔顧道義,簡直就有虧職守!”
  谷唳魂語聲艱澀的接上來道:“有關車萬山所持的立場與他的心態,我早就向師父及大少主稟告過了,車執法的盤算並不足奇,人到了利害關頭,能夠擇善固執、堅持到底而無視於威迫利誘的實在不多,他要替自家的將來設想,更圖活命苟安,所謂職責道義,怕就顧不得了……”席雙慧點頭道:“谷壯士的話完全正確,貴組合中,抱有這種觀風望色、再作依附的人為數不少,他們但看哪一邊掌權的可能性大,便會投歸哪一邊……”端木子厚挫著滿口牙道:“投機取巧,莫此為甚!”
  谷唳魂又冷靜的道:“然而這樣一來,對我們也未嘗沒有好處,至少在決戰之前,這些牆頭草還不敢明目張膽的傾向對方,換句話說,亦就大大減輕了我們的壓力,待到事平之後,若是我們敗陣,自無需再言,反之,我們正可假以時日逐一肅清,永絕此一乾餘患!”
  說到這裡,他目注席雙慧,十分凝重的問:“堂口裡的情勢,我們已經有了大概的了解,目前急需知道的,卻是嚴渡現在擁有的實力如何,據我的看法,他恐怕仍以雇請外來的庸兵為主,不曉得此際還有哪些幫兇供其驅使?”
  席雙慧敏感的道:“你可要明白,我已經脫離他們的陣營,所謂‘幫兇’,算不上我這一份了!”
  谷唳魂笑笑,道:“從來我也不曾把你算進去,席姑娘,你千萬別想岔了!”
  玄三冬跟著道:“席姑娘不但不是對方的幫兇,根本就是我們這邊的益友,大夥正指望著姑娘你大力賜助,誰又會生那等是非不明的混帳念頭?”
  席雙慧正視著谷唳魂,緩緩的道:“谷壯士,你以為我這次是怎麼找到機會跑來找你的?我設想過千百種藉口,尋思過各樣的理由,但沒有一項能以天衣無縫,十全十美,而萬一讓嚴渡他們察覺我的意圖 哪怕只是引起他們一點點猜疑,我就完了!”
  谷唳魂忙問:“既然如此,你卻是拿什麼藉口出來的?嚴渡為人仔細精明,如果叫他察覺任何蛛絲馬跡,你的處境就必定危險!”
  淡淡一笑,席雙慧從容的道:“我什麼藉口也不用要,乾脆一走了之,讓他們去瞎猜便是!”
  兩手一拍,谷唳魂大笑:“好,這是最簡單塌實而且不冒風險的法子,席姑娘,恭喜你自此脫離苦海,也叫我少擔偌大的一樁心事!”
  席雙慧道:“說真的,我也認為我的選擇非常允當,那種心口不一,黑白混淆的日子實在受夠了,人不能照自己的意思說話,不能依自己的觀點行事,隨波逐流,以非為是,真正痛苦莫名……”谷唳魂以撫慰的眼光看著席雙慧,多少關懷、多少憐惜,盡在不言中。
  一抬頭,席雙慧笑道:“反正我待在他們那兒的價值也已到了盡頭,等下去,只不過僅等著一場混戰而已;谷壯士,現在就讓我告訴各位想知道的一些事。”
  端木子厚與玄三冬兩人,都不自禁的往前湊近幾步,靜等著從席雙慧口中吐露出某些消息 縱然那些消息的背面充滿了血腥氣味。
  定神細想了片刻,席雙慧端整坐姿,以十分清晰的聲音道:“正如先時谷壯士的判斷,目前嚴渡所擁有的實力,仍以外雇的庸兵為主,在我離開的時候,‘須彌沙城’的‘九幽三魔’早已抵達‘大虎頭會’的總堂口,他們到達之後,極少露面,顯然肩負其他使命,別有所圖,嚴渡那一路人馬,據我所知,也已打了回程,跟在他身邊的,有‘長山孤鶴’霍伯南、‘飛龍卷’雷同風,以及他麾下直屬的‘四象刀’、‘左弦月’、‘狂虎”、’癲狼‘和’斷首六煞‘等一班人,裡外裡,大概就是這麼個陣勢了。“谷唳魂問道:“我們的老朋友,那些叫什麼‘兩界行者’的長老們有沒有再轉回來助陣?”
  席雙慧笑笑,道:“那些思想獨特,行為怪異的修士們不會再回來,嚴渡在和他們做過一次買賣之後,發現這些人的能耐並不如他想像中那樣可恃,未免頗為失望,而且這幹修士不但禁忌多、儀製繁,連平日生活也大異尋常,嚴渡怕侍候不了,乾脆就到此為止,一拍兩散。”谷唳魂道:“五十個童男,也只送去了二十五?”席雙慧道:“不知嚴渡到底實踐了諾言沒有,他自有他一套應付的方法,總之再不見下文,因為這件事不算頂重要,我也沒有刻意去問。”
  一旁的玄三冬道:“席姑娘,你在‘大虎頭會’的辰光,曾否看到嚴渡的副手卓鼎?”
  席雙慧微微撇了一下唇角,語氣中流露著鄙夷:“你是說‘飛槍’卓鼎?怎麼沒有看到,就是他領著‘九幽三魔’回來的,瞧他那副巴結諂媚的奴才像,真令人心裡犯嘔!”
  玄三冬恨恨的道:“這個傢伙最是可惡,頭一眼我就看他不順貼,遇上了斷不能饒!”
  有件心事,谷唳魂一直憋在心中不敢發問,固然他已經知道了答案,卻仍抱著一線明知並不扎實的希望,巴盼著能有奇蹟出現,巴盼著或許有個萬一:“席姑娘,卜天敵的情形是……”席雙慧的眸瞳深處立時浮起一抹憂傷與淒涼,而憂傷與淒涼的韻息是包涵在一片由衷的敬佩和肅然的凜烈中:“卜天敵去了,谷壯士,他走得好悲壯、好英勇、好驕傲,稱得上求仁得仁、求義得義,他的忠烈行徑,鐵膽豪情,不但可昭日月,長存千秋,更給了嚴渡那批人一個深刻難忘的教訓,令他們心驚魄散,終於明白天底下也有這種為朋友舍生赴難的壯士。”
  心中驚然起了一陣絞痛,谷唳魂不禁熱淚盈眶,幽噎無聲 何來的奇蹟、何來的萬一?恍惚裡,他宛如看見在卜天敵滿身浴血的在衝撲奔殺,迷濛間,似乎又見卜天敵正乘雲而去,冉冉沒入虛渺……席雙慧的聲音又隱約傳來:“……
  嚴渡佈置在‘妙香山’前的人手,本來是準備對付谷壯士你的,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任他嚴渡計劃得多麼仔細精密,半截腰上卻出了岔子,他連作夢也沒夢到給他攪散了局的人竟然就是他重金禮聘、待為股肱的卜天敵;‘閘刀隘口’之前,先消磨了他三員大將,‘妙香山’一戰,又把‘絕靈斬’甘遠恨、‘盤腸二姑’包敏、‘倒轉陰陽’陶子都三個報了廢,卜天敵以一己之能,等於削除了嚴渡大多半的實力,嚴渡如何不膽寒?他之所以匆匆撤兵回去,主要就是自知難以為繼,深恐全軍盡沒……”玄三冬喝了聲彩:“好,‘紅頭鷹’的是有種,確然傲骨丹心,熱血滿腔,是一條好漢子!”
  谷唳魂長嘆一聲,苦澀的道:“‘少香山’前,死的人原該是我才對,天敵卻拿他的命換了我的命……”席雙慧深深看著谷唳魂,輕柔的道:“谷壯士,卜天敵顧慮到你的壯志未已,責任艱巨,才捨身替你做了擔當,有這麼一位生死與共的朋友,實在也是你的光彩,你的福氣,事情既已發生,你也無需過於自怨自慚,一朝功成底定,就算是對卜天敵最大的安慰了……”老久不曾開口的端木子厚,亦生恐谷唳魂鬱結不解,有傷精元,接口道:“席姑娘的話有理,谷首座,你千成要看開點,你的成就與健康,方是對卜壯士犧牲的最佳回報,九天之上,可不興叫人家牽腸掛肚……”谷唳魂用力在臉上抹了一把,打起精神扮出一絲看來如此辛酸的笑容:“別替我擔心,我好歹還抗得住這個打擊 對了,有件事我在納悶,席姑娘,這一次,你又是怎麼找到我們的?莫非仍是那‘循香貍’的功勞?”
  席雙慧焉然一笑:“近似這麼一回事兒,谷壯士,我除了‘循香貍’之外,還飼養得有另一種”汗雀‘,這種’汗雀‘專長是聞嗅得出人類身上的汗氣,只要有人在的地方,它就能循著氣息飛到,相當靈驗,缺點是它的嗅覺範圍不大,約莫僅有裡許方圓的功能,為了找到各位,已經活活累死了我三只’汗雀‘,又尋錯了好幾次主兒,其中兩個樵夫,一個採野藥的尚算規矩,只衝著我傻看,有個不知幹什麼活的青皮二流子,大概認為深山無人,竟然想佔我便宜,被我一頓好打打跑了……“端木子厚與玄三冬不由笑了起來,谷唳魂搖搖頭,道:“有些登徒子就是這麼色膽包天,真願意我也在場,幫著你好生教訓教訓!”
  玄三冬霎著一雙小眼,似笑非笑的道:“要是你也在場,谷老兄,恐怕就會出人命了,調戲席姑娘,這還了得?”
  谷唳魂和席雙慧剎時全紅了臉,不待他倆人回聲辨說,甬道口人影閃晃,癲痴和尚已大步走了進來,一邊往裡走,一邊口裡叱喝道:“好香的一鍋燉山雞,開飯,開飯啦,我這廂業已餓得前心貼了後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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