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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 2008-06-13, 05:29 AM  
runoneti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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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不五時, 增量增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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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題為‘水溝浩劫記’。其文日:夫溝渠之間,固枕籍而至穢;兩波之內,乃茂鬱而生靈。也有孑孓,也有蚯蚓,蛙鼠比鄰,蚊蚋並肩。玄黃辟邪之湯,浩浩湍湍,其天而降。頓見波揚萬尺,哀嚎震天。孑孓驚呼辟易、蚊蟻大哭逃竄,蟑螂亡命而爬走,老鼠狂奔而逃難。哀鴻遍野兮,母蝸牛不能保小蝸牛;溝水沸湯兮,青蛙不能救蝌蚪。觀者鼻酸,聞者掩耳,蒼天何仁,乃罹此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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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帖於 2008-07-10 02:14 AM 被 runonetime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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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vid722 (2008-08-26),dddd (2008-06-15),KL-iris (2010-04-07),qdenise (2008-08-20),wulihua (2010-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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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 2008-07-07, 12:57 AM   #1156 (permali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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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手足相殘無義戰

  五雄虎吼聲愈去愈遠,漸至幾不可聞,眾人方始定下心來,回思适才情景,恍如夢寐。
  莊夢蝶心頭一塊石頭落地,他也不知此人是何來歷,為甚麽出面幫助自己,但無論如何總是幫了自己一個大忙,一時間亦無暇細推其根由。走到場中,揚聲道:“解風,你先前也是丐幫的首腦人物,不會連祖傳幫規都忘記了吧。”
  解風心下一凜,喝道:“叛逆賊子,你還有臉面跟我談甚麽幫規?待我拿下你,你自然就知道幫規的厲害了。”
  莊夢蝶哈哈笑道:“解風,空言恫嚇有甚麽用處,既然都是同幫兄弟,何必掄刀動劍,自相殘殺:咱們還是坐下來,依照祖宗家法行事,是非曲直自有公道,想我丐幫列代幫主長老開基劍業,在江湖上號稱‘天下第一幫’,中經無數大風大浪,迄今聲威不墜,何等的艱辛、困苦,又是何等的英風俠烈,這基業傳到吾輩手中,吾輩雖不肖,又怎忍將祖宗一刀一劍、流血拼命創下的基業毀之一旦。”
  這番話說得大仁大義,慷慨激昂.丐幫中人群聳動竊竊私語,對莊夢蝶之語大是贊同。
  解風冷笑道:“話倒是不錯,可惜不該由你口中說出,你身為部屬,竟然與人合謀造反。意圖顛覆我丐幫數百年的基業,實屬大逆不道,還有何顏提起本幫列代幫主?
  莊夢蝶道:“究竟誰是叛逆,咱們便以祖宗家法衡量一下,幫規第四十八條寫道‘如若幫主瀆職,需會同幫中長老聚議裁決,倘若長老均表應予廢除,即便廢除,另立幫主,如有一人異議,則此裁決無效。如被廢人不服裁決,即視為叛逆,格殺不赦,凡屬我幫弟子,務須全力以赴,怠慢縱敵者死,下手誅殺者賞。此條三款後世幫主、長老不許改易一宇,觸犯者死。’解風,我沒背錯一字吧。”
  解風倒吸一口冷氣,丐幫除一般弟子應遵行的幫規外,尚有一部《家法會典》,舉凡應急,非常時期,新舊幫主接替,選立新幫主等可以想見的事均有一定法規,便載在這部會典上,中間因朝代不一,幫主作風又不盡相同,武林形勢更是幹變萬比,為適合環境,弘揚幫威,歷代幫主均有所更易,只有這最後一條自丐幫創幫以來直至今日無人敢易一宇。
  只是丐幫幫主威權至重,手下長老又大是自己親手提拔,縱然是新立的幫主,也是眾長老共同挑選出來的,是以極少有幫主被廢之事。
  二百年前,丐幫幫主喬峰因身世之故,為幫中長老所不容.一氣之下自逐出幫(事見《天龍八部》)自此以前。自此以後,均無幫主被廢之例。久而久之,幾乎已無人記得這一條三款了。何況這部會典原只有長老們才有權翻閱,卻也是在應急無措時才會想起查閱會典,平時便壓在幫主枕頭底下,倒成了幫主的私人物品,是以在場弓幫中長老以下的人還是首次聽到居然有這麽一條家法。
  解風歎道:“莊夢蝶,你倒真有心計,居然將會典竊到手。其實你又何苦如此煞費苦心,挺而走險,只消再等得幾年,這幫主之位還跑得了你的手嗎?”
  莊夢蝶冷笑道:“幫中重器,豈容我私相授受。我只問你,是服從長老會裁決、束手就擒?還是頑固到底。弄得身敗名裂,落個千古罵名?”
  解風五內如焚,眼見莊夢蝶所帶人手盡皆是近十年來丐幫藉以立足江湖、揚威武林的好手。可說丐幫實力盡集於斯。倘若火擠一場,縱然殺得莊夢蝶,奪團幫主之位,所剩人手亦已寥寥無幾,以後憑什麽在江湖中立足?是以積怒在心,卻遲遲不敢發動攻勢,可除此之外,實無良策。
  他逐一向八太長老臉上望去,這八太長老雖說是在莊夢蝶假借解風權柄提拔起來的,畢竟對解風也有些慚愧。見他望來,均不禁臉紅心跳,解風掃到執法長老面上,凝視許久,喂然道:“陳兄,你我是老兄弟了,可說是過命的交情,解某自問並無虧待你之處,你何以夥同眾人叛我?這句話我憋在肚裏很久了,望你直言相告,否則我死不螟目。”
  執法長老陳子良面上脹紅,身子一陣微顫,向前兩步拱手道:“解兄,子良並非忘恩負義的小人。你沈涵酒色,不理幫務,子良多次流淚苦諫,你均不聽納,莊長老年輕有為、智勇雙全,丐幫在他手中整頓得好不興旺,數年之前你便有退位讓賢、頤養天年之想,讓子良盡心輔佐莊長老,這意思雖僅子良一人得知,幫中上上下下也都猜到些,前些日子,解兄與莊長老為眶眺之怨反目成仇,兄弟好生為難,俗話道‘一山不容二虎’,莊長老羽翼豐滿,繼任幫主已是順理成章,不可挽回的了。子良焦心苦慮了三日夜,才決意請解兄避位讓賢,其實也不過是個名位而已,解兄久已視幫主之位為苦差,何不趁此時缺任息肩,至於後半生的衣食供奉,絕不敢有缺,如此豈不兩便。孰料解兄居然又戀起權位來了,前後矛盾,莫此為甚,子良為本幫前途所著想,也只有對不住解兄了。”
  解風聽完這番話,如中雷擊,他與陳子良私人交厚,初任幫主時,得他輔粥之力最巨,是以始終不相信他會背叛自己,兼且追擊之時多次手下留情,頗存故人之意,便以為他是受人裹脅,眼見此時他只要出言反對,長老會裁決便可失效,幫中弟子並非全是莊夢蝶親信,不過是聽從長老決議而已,只消陳子良振臂一呼,應者雲集,平叛擒逆翻手覆手而已,此際聽他指責自己昔日之失,陳說利害,俱甚判切,登時額頭汗出,心生絕望。
  莊夢蝶敲釘轉腳,高聲道:“解兄,為你我之爭累得幫中弟子無辜而死者甚多,殊屬無謂,前日之言依然有效。只消你交出權柄,便為我丐幫太上供奉,要金有金,要銀有銀,醇酒婦人任解兄快活,如若有人敢對解兄不利,我丐幫上下將他剁成肉泥,倘若莊某食言背信,叫我有如此刀”他反手從一人腰中拔出一柄厚背鬼頭刀。
  奮力一震,內力到處,將刀身震成碎片。
  解風慘然道,“罷了,我既已眾叛親離,複有何顏苟活世上,陳子良,你請出法刀來,我要死在祖宗家法上,以血洗我昔日罪惡。”
  陳子良等相顧駭然,不意解風自尋了斷,事情如果就此了結,倒是皆大歡喜,俱喜動顏色,莊夢蝶佯作勸慰道,“解兄想開了就好,何必如此。”
  解風厲聲道:“少廢話,請出法刀來,我要讓天下人得知,丐幫此任幫主雖然庸碌無能,貪酒好色,卻也不是苟且貪生,不顧弟兄們死活的卑鄙小人。”
  陳子良想到昔日解風待自己的情份,不禁搶然於懷,垂淚道:“解兄既已意決,子良只有從命了。子良捕粥不力,致今主上失德,罪該萬死。”
  坐在樹上的風清揚不意有此變故,正欲跳下去,丐幫肯舍一幫主,他可舍不了這位義兄,不想下面一人身影閃動,卻見一人勢若飄風,疾卷而至,舉手擡足,踢倒一名執法弟子.便搶到一柄法刀,連踢倒九人,搶得九柄法刀在手。縱身一躍。退了回來。大家走神一看,原來是侯君集。
  風清揚心下駭然,想不列矮矮胖胖有如土撥鼠的侯君集身手如此了得,他既出面。自己也樂得清閒了。
  侯君集將九柄法刀持在手,就著刀光審視,問道:
  “幫主,法刀無誤吧?”
  解風道:“這是祖傳法刀,當然無訛。”卻也不解他費力奪這幾柄法刀何用。
  侯君集道:“好,待會兒擒下逆賊,若不以法刀處置,倒顯得名不正言不順了,來人,將法刀收好。”
  九名武士上前,接過法刀,藏在懷中。
  莊夢蝶怒道:“你是何人,敢出頭攪局?”
  侯君集傲然道:“連我都不認識,還想做什麽幫主,發你的清秋大夢去吧。我便是本幫總護法,姓侯名君集。
  你們圖謀造反,還要欺世盜名,甚麽勞什子長老會裁決,沒有本護法簽書,一切廢立幫主的裁決文書均不生效。這才是祖宗家法,不過你們在幫中日短,怕是不會知道的。”
  解風登時驚喜不禁,其實他與莊夢蝶、陳子良等人一樣,對廢除幫主應具備的手續並不深悉,他身為幫主,自然不會研究廢除幫主的事項,莊夢蝶與陳子良雖然研究透徹,卻也只在那一條三款上,而最後一條則是:凡選立新幫主,及緊急、非常、廢除讀職幫主事項,均須由得長老會共議成文,經總護法簽書後方可生效。這一條雖然看過,可除解風外,並無人知道本幫還有位總護法,陳子良登時想起,在策立解風為幫主時,文書右角上委實有一倒寫的“侯”字鑒押,他還以為是丐幫文書特有的徽號,未予理會,此際想來,事事相符,不禁手足冰冷。
  侯君集做了二十幾年的丐幫總護法,雖然富強王侯。
  卻也只是一個商人,不得在江湖上快意思仇,揚名立萬,心下頗以為憾,但限於幫規,平索不能顯露半點武功,空負一身絕藝,不得施展,更是心癢難熬,此番接到解風的手令,當真驚喜逾恒,即時召集部屬,西進勤王,養兵數十載,總算有一顯身手的機會了.侯君集見莊夢蝶、陳子良等人面色驚惶,愈發得意,笑道:“哈哈,你們以為本人這總護法是白設的嗎?就是為了在非常時期處理非常事務,平叛除奸義不容辭。”
  他身後百餘人齊地拔刀佩劍。振臂高呼:“平叛除奸,保幫護法。”百余人疾呼,聲震荒野。氣勢亦頗駭人。
  侯君集高聲道:“本幫眾家兄弟聽著,本護法此番受命平亂,旨在捉拿元兇首惡,脅從者不問。反戈除奸者有功。”
  莊夢蝶自知腳跟尚未站穩,除幾位長老是自己的死黨,余者不過是聽從長老會裁決,而今不知從哪里冒出個總護法來,居然將裁決變為一紙空文,自己等人反要負上叛逆罪名,眼見人心已有些動搖,知道如不速下決斷,法理上既已站不住腳,恐怕便有人心渙散,甚且倒戈反擊之虞。
  當下一棒遞出,喝道:“甚麽狗屁護法,不知是哪里來的的孤魂野鬼,與解風串通一氣,做的好戲,我先斃了你再說。”
  侯君集也是一棒封出,使的正是丐幫正宗打狗棒法。
  這打狗棒法乃丐幫鎮幫之寶,向來只有幫主一人會使,行走江湖,駕禦幫眾,危急關頭屢建奇功,威力泰大,端的是天下第一棒法,傳到解風手中,他本出身富貴門庭,資質雖高,性情疏懶,酒色財氣無一不好,每日行走江湖,餐風飲露的日子委實難過,初任幫主伊始,猶有一股剛銳之氣,頗以中興丐幫為已任,待得人到中年,迷花戀柳,剛銳之氣早已銷磨殆盡,只願老死於溫柔鄉中,幫中事務盡付予莊夢蝶等人,連打狗棒法也破例傳與莊夢蝶與陳子良,侯君集身為總護法,也學到了這套捧法。
  侯君集一棒封出,眾人無不“嚏”了一聲,臉上驚奇、憂懼、歡喜、狐疑種種神色現了出來,但侯君集是丐幫總護法卻是毋庸置疑的了。
  兩人對這套棒法均深悉竅要,霎時間各自攻防十幾招,即便師兄弟拆招也沒這般整齊、好看。兩人棒勢悠悠,並不甚快,深得打狗捧法悠、圓、純、淨的訣要。
  莊夢蝶心中暗罵:“死胖子,內力竟如是醇厚,看來非五百招以外才能見出勝負來。”
  兩人捧法招數俱是傭熟無比,縱在睡夢中亦可拆解無誤,手上招數源源遞出,口中吐調兵遣將,圍攻對方。
  莊夢蝶所帶來的幾名舵主面色猶豫仿惶,私下竊議有頃,忽然一招手,將手下人聚集一處,退出十幾丈外,意欲做壁上觀。
  解風見狀,哈哈笑道:“吳良、秦邦柱,你們總算識時務,本座言而有信,過去的事一概不予追究。你們如果殺了這幾名叛賊,舵主升長老,弟子人加一袋,功多者多賞。”
  他叫的正是那兒名舵主的名字,幾名舵主粹遭變故,均不知何所適從,為自身計也只有脫身事外,靜觀其變,是以解風賞格雖高,卻都相顧搖頭。
  八名長老已與八名護法交上手,這八對各展奇功,打得塵土飛揚,花落草拆。
  風清揚坐在樹上,眼見解風一面已在正統地位,莊夢蝶一方反陷叛逆,丐幫中人心動搖,頗思故主,解風此次贏面甚高,並不急於下去助戰。
  場中人均是拼出了真火,金鐵鏘鏘,掌風霍霍,愛風激蕩,逼得眾人不住後退。
  莊夢蝶心中連珠價叫苦不選,沒想到這鳥公子哥兒似的商賈,身上藝業如此精純,自己還是過於輕敵,眼見對方尚有十餘位好手,自己這面高手盡出、餘下幾人又臨陣脫逃,不知請來的客兵功夫如何?倘若稀鬆平常,這一戰可要全軍盡沒了,言念及此,手中短棒疾攻三招,向後躍去。
  侯君集哪容他從容脫身,如影附形,身隨棒進,一式“開門打狗”劈頭蓋腦打將下來。
  莊夢蝶不虞他跟進如是之速,本擬脫開身後,重新佈置人手,此際若是再退,被他接續幾個後著發出,自己反要處於下風。當下一棒反僚,向侯君集棒上崩去,意欲以大力將其兵刃奪去。
  雙棒甫交,卻無聲響發出,莊夢蝶只覺這一棒似是打在棉花堆裏,毫無著力之處,旋即一股韌力向外引去,競不自禁地踏進一步,當即暗叫一聲:“不好。”
  侯君集一著得手,毫不猶豫,左手一記“雙龍吸珠”,徑取莊夢蝶雙目,右足飛起,直踢莊夢蝶小腹,這一式乃打狗棒法中最後一式“契口奪杖”,乃是棒落人手後下手奪回的絕招。招式雖簡,威力泰大,以之奪杖,更是百試百靈,厘毫不爽。
  莊夢蝶識得此招厲害,知道除撒手棄棒外,無可化解,雖百般不願舍棄這柄代表幫主威權的法杖,畢竟性命要緊,手一離棒,腦袋後仰,如箭離弦般疾射出去。眼皮被侯君集指風刺得酸痛流淚,倘若慢得剎那,這雙招子是廢定了。
  侯君集持杖在手,甚是得意,倒縱而回,雙手棒過頭頂,恭聲道:“幫主,屬下把法杖請回來了。”
  解風接過法杖,月光下瑩瑩生輝,撫之玉潤溫涼,不禁虎目含淚,心神激蕩,噎咽道:“侯兄弟,你為本幫立了首功。”他法杖在手,登時回復了幫主的神威,持棒在手,高聲道:“兄弟們,本幫正值生死存亡春秋,大丈夫建功立業正在此時,奮勇殺敵。”
  他身周百餘人轟聲應躇,此時場中八對已見分曉,八名長老四死一傷,接戰的八名護法也是二死二傷,死傷之人隨即有人接下,已是兩三名護法圍攻一名長老的局面。
  解風見勝券已然在握,顧盼自雄,胸襟大爽,喝道:
  “子良兄,先前是我不聽你良言,咎皆在我,你棄棒吧,咱們仍是好兄弟,解風雖然德行有虧,卻還是一諾幹金,你總信得過吧?”
  執法長者陳子良已然殺紅了眼,聽解風如此說,運棒如風,逼開三名護法,望著解風誠摯懇切的目光,心中悲搶,喝道:“解兄,非是兄弟負你,實是不願因你與莊長老二人失和,而致同室操戈,自毀本幫元氣,我雖負叛逆之名,卻對得起列祖列宗,你雖怒我之罪,我卻不願作翻覆無常的小人,子良這便去地下見列祖列宗請罪去了。”他一捧反砸,登時一顆花白頭顱血流進濺,氣絕身亡。
  眾人無不訝然驚呼,眼見他适才猶酣呼力戰,威不可擋,解風赦免他反罪後,倒自尋了斷了,終感匪夷所思。
  解風心下慘然,對陳子良之死負疚良深,知他也是為本幫大業,權衡輕重,不得已方出此謀反下策。垂淚道:“子良兄,這又何苦。我著實無意殺你。”
  侯君集乘眾人差悟之際,高聲道:“本幫弟兄聽著,幫主老人家仁心為懷,胸襟如海,念爾等皆系受莊夢蝶蠱惑利用,威逼脅迫,才有此逆行,今已赦免你們罪惡。
  陳子良負惡不峻,畏罪自裁,首惡尚余莊夢蝶一人,有擒拿格殺此賊者即以長老之位賞之。”
  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吳良、秦邦柱幾位舵主觀望良久,見莊夢蝶一方大勢已去,陳子良竟爾畏罪自殺,心下栗栗危懼,聽侯君集重申前言,再頒重賞,自思罪孽實深,不趁機立功折罪必蹈陳子良之覆轍,況且如僥幸殺了莊夢蝶,弄個長老當當豈非因禍得福,當下人人踴躍,一窩蜂般將莊夢蝶圍住。
  莊夢蝶掌劈腳踢,登時除掉幾人,但這些人既畏罪責,亦複貪功,悍不懼死,刀劍拳腳,斧棍鉤索,十八般兵器,二十幾門拳腳功夫,上中下三盤,前後左右無一不是要命的閻羅,索魂惡鬼,饒是莊夢蝶藝高膽大,智略豐贍,此際也是首尾難顧,藝淺膽小,計無所出,眼見要嗚呼哀哉了。
  餘下兩名長老渾身浴血,鬥志早衰,這兩人乃莊夢蝶死黨,不敢存僥幸之心,情知戰是死,降更是慘不堪言,丐幫對付謀逆大罪的萬蛇嚙體大法可絕非淩遲處死那麽好熬。兩人虎吼一聲,亂砍亂殺,勢若瘋虎,勇不可擋,圍攻他們的六名護法眼見他們已是釜底遊魂,焉肯與他們拼命,各自退讓不叠,二人沖到一處,一舉銅缽,一舉鐵捧,四目相對,心意相同,齊聲喝道:“一二三。”數到三,缽、棒齊下,雙雙強命。
  風清揚在樹上看得驚心動魄,橋舌不下,這丐幫八大長老久負盛名,一身藝業均是不俗,八人聯手闖蕩江湖,從未敗績。為丐幫闖下赫赫聲威,不意到頭來晚節不保,竟爾死在自己人手上,又死得如此淒慘。
  解風心下不忍,揮手道:“侯兄弟,網開一面,放莊夢蝶走吧。”
  侯君集躬身道:“幫主,除惡務盡,況且莊夢蝶乃元兇大惡,萬萬不可饒恕,還望幫主三思。”
  解風對莊夢蝶文才武略極為賞識,喜愛之至,早已定他為下任幫主,除了侯君集這一批護法兵外,其餘權柄也盡移交給他,前些日子因莊夢蝶追殺風清揚挑起武林大亂,為平息內外眾怒,不得已命他與八大長老自縛向華山派請罪,原是為了彌縫華山、丐幫兩派間的裂隙,不想莊夢蝶誤以為反謀已漏,競乘解風身旁無人保護之際發動叛亂,以致身陷亂刃之中。解風雖猶有保全之意,但知莊夢蝶罪過太重,放過他的話也就不再堅持了。
  莊夢蝶身陷重圍,激發起與生俱來的求生本能,武功使得愈發出神入化,淩厲無情,區耐這百餘人皆是他以各舵精心遂選的高手,雖然連斃了十餘人,卻攻不出來,可謂做法自斃。他一記記降龍十八掌打出,額頭已然見汗,情知如此打將下去,用不了一個時辰,便要內力耗竭。落到這些人手上,當真要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情急之下,大聲叫道:“司馬兄、歐陽掌門、劉一抓,你還看甚麽?購誤戰機、誤了大事,不怕太上責罰嗎?”
  一人笑道:“莊幫主,太上早已吩咐過,一切均聽他老人家令旨而動,現今無太上令旨,誰敢妄動?莊幫主神武天縱,這些兔崽子怎能困住你,你還是大展神威,把他們料理了,也讓我們兄弟開開眼界。”言下頗具譏刺嘲諷之意,股上神態更是幸災樂禍。
  又一人道:“莊幫主,你們莫手下留情,殺光了這批不成材的東西,只消你幫主大旗一豎,三山五嶽的好漢還不是聞風而至.屁滾尿流地趕到你摩下,天下第一幫的牌子砸不了。”
  莊夢蝶心中氣苦,知道自己平素倔傲成甚,樹敵頗多,這些人存心看自己的笑話。當下不再多話,一掌掌發出,將圍攻上來的人又迫退開去。雖明知此舉不窗慢性自殺,但勢逼此處,也只有推得一時是一時了。
  風清揚和解風等人看得目瞪口呆,不知這一旁閒立的百多人是何用意,這些人分明是莊夢蝶請來助拳的。可自始至終神態冷漠,場中打得血肉橫飛,慘酷無比,他們卻既不助戰,也不退開,言辭間對莊夢蝶又頗不客氣,直感匪夷所思。至於他們口中的“太上”云云,更是莫名其妙。想不出武林中有甚麽“太上”字號的人物。
  莊夢蝶身上已負十來處刀劍創傷,所幸他降龍十八掌威猛無禱,刀劍招呼上來時已失了准頭,方始留得命在。他此時內力消耗已然過半,可這些人攻勢不減,為保性命立功贖罪。又為那長老權位,自然是忠宇當頭,奮身許幫了。
  莊夢蝶生平經歷過大小陣仗無數,卻屬這一次最為凶險艱難。他掌勢稍緩,一條鉤索著地掃進.兩刀一劍前後砍至,上面猶有一柄巨斧當頭,專待他躍起,好撿個現成便宜。
  莊夢蝶牙根一咬,艦得分明,一腳踏任鉤索,反身一腳將刀劍踢飛,一記“神龍擺尾”拍在後背砍至的單刀上,震得單刀碎裂,大力至處,將那人震得吐血而亡。
  不想惶急之中,踏在鉤索的鉤子上,這柄鉤索是專用來鎖拿兵刃的,無論甚麽物事一入鉤中,鉤頭鉤尾機簧震動,便緊扣一處,再也休想脫開,莊夢蝶劇痛攻心,低頭一看,登時從頭頂直涼到腳底,鉤尖從腳心直透腳背,鉤尾反扣在腳背上,除非將左腳砍去,否則怕是無力擺脫這鉤索之制了。
  使鉤索那人狂喜叫道:“我得手了,這狗賊被我制住了。”抖動鉤索,便欲向解風請功。
  莊夢蝶力沈左足,忍住劇痛咬破舌尖,哇的一口血噴出,登時將全身潛力激發出來,大吼一聲,淩空一掌劈去,那人狂喜之餘,連連扯動繩索,卻如蜻蜒撼柱一般,紋絲不動,摹覺一股勁風當頭,欲待逃避已然不及,氣息一窒,仰天摔倒,手上卻仍死扯著繩索不放,旁邊幾人瞧出便宜,不顧莊夢蝶劈空神掌,齊地抓住繩索向外扯去,另幾大刀劍拐杖一齊向慶夢蝶身上招呼。
  莊夢蝶接連幾記劈空掌發出,連斃數人,已然心力衰竭,眾人見他血人也似,猶有如此神威,一時不敢太過欺近。
  莊夢蝶長歎一聲道:“罷了,不想我莊某人英雄一世,競爾命喪鼠輩之手,天不佑我,夫複何言。”拾手一掌,擊向天靈蓋,掌落人倒,雙目幾自圓睜。
  眾人一擁而上,如眾跑搶食般將莊夢蝶斬成碎塊,人人所用兵刃不一,所搶到的肢體形狀各異。
  解風、侯君集等人相顧駭然,皆現不忍之色,一時全場寂寂,唯聞風蕭馬嘶。
  風清揚正欲向下跳,忽聽一物破空而至,晨光輝微中,只見一面綢旗插在地上,兩面俱是血紅大宇“令”。
  那些服飾不一、言行古怪的漢子聳然動容,齊地躬身道:“恭迎太上法駕。”
  風清揚坐在樹上,循聲望去,西北角上一道黃塵滾滾而來,猶如腿風也似,霎時間已至場中,原來是一身著黃衣的中年人,身後又有幾道人影銜尾追至,當先一人疾逾奔馬,身法卻顯得瀟灑飄逸,風清揚一楞,暗道:
  “趙鶴這個又和誰較上勁了?”後面跟至三人,乃是四絕神魔沈四絕,金猿神魔張乘風,銀猿神魔張乘雲。風清揚心下憎然,不知這幾大魔頭又搞甚麽玄虛。
  身著黃衣之人面部古極,若非眼珠骨碌碌亂轉,全然一副僵屍模樣,他對身後的趙鶴等人不加理睬,巡視,場中情景,黃衫飄動,顯是心神震蕩,嘶啞著嗓子道:
  “怎麽會這樣?莊夢蝶呢?叫他來見我。”語聲尖銳,如金石摩擦發出的聲音,聽在耳中,說不出的難受。
  丐幫一名舵主身高捷足,搶到了莊夢蝶的首級,正恩向幫主討封,見此人大刺刺的摸樣,心中有氣,道:
  “莊夢蝶這個在此,你要問他話可得到閻羅殿走一著了。”
  黃衣人聞聲回首,摹然大震,身形一動,手掌已按在那名舵主頭上,一飄而回,莊夢蝶的首級已然落在他手上,那名舵主“啊”的一聲尚未叫出口,已然中掌身亡,口大張著,雙目圓睜,半晌方轟然倒地,幾自不明白是怎麽死的。
  解風與侯君集相視駭然,這人與那名舵主之間也有五六丈之距,他一動一返之間已然殺人奪物,旁人莫說阻攔,連反應尚未過來,此人已回復原狀,武功固是高極,行動之間總有股令人心寒的妖魔之氣。
  趙鶴擊掌道:“好,單憑這一掌,世上便尋不出幾名對手,咱們打了一夜,尚未分出勝負。咱們再對他十掌八掌如何?”
  那人凝視趙鶴,殺機暴現,轉瞬間便即隱去,—淡淡道:“飛天神魔名下果然無虛,只是還沒學到你師傅武功的七成,與我對掌伯還不配。”
  趙鶴笑道:“我自己當然不行,可我們哥四個便足可應付閣下了。”
  那人怒道:“無恥,日月神教十大神魔也有聯手對敵、以多欺少的?不怕砸了自家招牌?”
  趙鶴渾不在意,笑道:“那看對誰,設若第一高手段大俠或是天師教張真人複出,我們十大神魔聯手也只有逃的份,遇上少林方丈和武當掌教、峨媚掌門或是華山風清揚少俠,我們是能攻則攻,不能攻則逃,傳出去也沒甚丟人的,誰若不服,自可找這些人比試比試,看看自己能走幾招幾式。”
  那人不怒反笑道:“武林中都說飛天神魔是狡黠無常的小人,看來也不盡然,閣下倒是直爽得很。”
  趙鶴笑道:“我們都有個‘魔’字號,那是擺明瞭要作真小人,不作偽君子,狡黠無常正是我們對付偽君子的無雙絕計。閣下如此大好身手,盡可在武林中揚威立萬,又何苦裝神弄鬼,易容改裝,我們兄弟不見則已,一見非拆除你們偽君子的假面。”
  風清揚在樹上暗暗喝采,趙鶴其人有時陰損毒辣,有時卻又光明磊落,風清揚數次想與其一決生死,卻總覺恨不起來,至於他將自己與少林方丈、武當掌教、峨媚掌門相提並論,卻是惶惑萬分,不敢承當。
  那人也是沈思有頃,道:“華山一風,果真懲了得,競令你飛天神魔自承不敵?”
  趙鶴道:“風少俠人中龍風,趙鶴向不服人,與他交手卻是屢戰屢北,是心服口服,對閣下卻是心服口不服。”
  那人哈哈一笑,有若粟鳴,仰面向天,似是沈思甚麽。
  金猿埋怨道:“三弟,我們勸過你多少回了,見了風少俠一定要恭恭敬敬,叫他一聲前輩。也不見得就把咱們比小了,這麽一叫,他自然不好意思與咱們計較,更不會以大壓小,向咱們晚輩弟子動手了。你吃了幾回虧還是不聽勸,魔尊老人家如何,還不是在風小前輩手下吃了癟頭,何況咱們。”
  那人聞言憚然,不通道:“豈有此理,就是少林方丈、武當掌教也未必是你們魔尊的對手,風清揚小小年紀,他有甚本事不怕你們魔尊的吸星大法?”
  銀猿道:“那自是風小前輩九陰真經練得到家,若象你這樣說高不高,說低不低的本事,見了我們魔尊的吸星大法,自然只好夾著尾巴逃了。”
  那人搖搖頭,意似不信,他被趙鶴四人整纏了一夜,從鹹陽打到寶雞,又從寶雞打到這裏,往返五六百里,居然未分出勝負來,旁人若知道他力戰四大神魔一夜猶不落下風.自會驚得目瞪口呆,他卻知這四人委實了得,不知受何人差遣,將自己引走纏住,使自己不能到這裏對付丐幫,按說日月神教與丐幫絕無情份可言,怎會派出四名神魔狙擊自己,直感匪夷所思。
  他將人頭遞給恭立身旁的一人道:“把他帶好,回去厚葬。”冰冷陰鴛的目光掃視了一遍面前十三個人,為首十三個人均是心中一跳,栗栗危懼。
  趙鶴隨他目光一看,“睫”的一聲,奇道:“東海神拳門,洛陽金刀門,雷州一字劍門、川中玄武堡、遼東果參幫、湘南排教……”他一口氣道出十三家武林門派的字號,奇道:“喂,你自稱十三家太上總掌門,收的便是這些旁門左道,下三濫的東西,不嫌辱沒了你大好身手嗎?”
  那十三家掌門、門主、堡主等無不怒目而視,趙鶴不屑道:“怎麽心中不服是嗎?要不要上來過兩招,趙某只用一隻手,若多用了一手一腳便算輸。”
  那十三人果然不服,這些人散處各地,雖不如幾大門派那等聲威遠震,卻也皆是一方霸主,平日驕橫慣了,只有在這位“太上”面前不得不束手臣服。
  趙鶴揚威中原,邊睡小派對之並不熟知,即令知道他本事的,也不信自己苦修半生,朝夕浸淫的藝業會鬥不過他一隻手,是以人人思戰。’那位“太上”被四魔纏了一夜,因心懸此地戰局,始終不敢全力相博,正思探探這位飛天神魔的底蘊,見手下這些人躍躍欲試,恰合己意,便道:“你們誰有興致,向趙爺請教幾招也好。”
  一人邁步便出,趙鶴笑道:“是鷹爪門劉老師吧?聽說尊駕綽號‘一抓斃命’,尚請爪下留情。”
  劉一抓乃鷹爪門門主,一身功力全在爪上,抓上斃命委實無虛,但想飛天神魔名頭何等響亮,一抓未必奏功,便道:“久仰飛天神魔威名,在下不自量力,要討教幾招,輕功身法在下自愧不如,咱們就較量一下手上的功力吧。”
  趙鶴道:“毋庸過謙,請賜招。”
  劉一抓默運玄功,一爪緩緩抓出,趙鶴視如未見,道;“十三家太上掌門,你這字號叫起來成煞繞口,能不能換個字號?”
  劉一抓凝神戒備,防他變換身形,孰料他全然不加理會。心下轟怒,暗道:“我就不信你練成金剛不壞之身。”
  一爪疾抓而下,當真是迅若電閃,堪堪抓個正著,心頭狂喜.不暇細思,全力發出。
  旁觀眾人無不驚呼出聲,均思趙鶴太過托大,劉一抓可謂豎子成名了,眨眼間,卻見趙鶴如影子般從爪下脫身而出,疾發一掌,喝道:“你抓我一爪,我還你一掌,看看是誰斃命。”
  劉一抓內力盡出,陡然爪下一空,趙鶴的身子竟如油脂般從手下滑走,登知不妙,直嚇得魂飛魄散,再被他冰冷的手掌印上,倒飛而回,仰面摔倒,已然氣絕。
  他的門人弟子失聲痛哭,有的撫屍哀叫,有的勢若瘋虎,沖上來尋趙鶴拼命,趙鶴哪把他們放在眼中,眾目睽睽之下,又不願落個以大欺小的名,一腳一個,盡數踢了回去,力道卻把握得恰到火候,退敵而不傷人。
  十幾名門人弟子自知武功相差太多,一齊伏在“太上”腳下哀哭道:“太上,您老人家可要為我們做主啊。”
  “太上”不意趙鶴上來便下殺手,難怪他公然稱魔,端的是心狠手辣,不類常人。再見那些掌門、堡主之屬皆生懼意.望著劉一抓的死屍,頗有兔死狐悲之感,自思若不出手找回場子,這“太上”做的也成煞無名,當下笑道:“趙兄端的好寒冰綿掌,在下常恨晚生了一二十年,不得向青翼蛹王韋一笑前輩請益,現今能與他的入室高徒相遇。幸何如之.趙兄不會不給面子吧?”
  趙鶴笑道:“閣下想要我的命何妨直說。”心下也頗揣揣.此人武功高深莫測,直可與魔尊比肩.自己兄弟四人纏鬥他一夜,竟爾占不到絲毫便宜。直是不可思議,他既提出師傅的名頭、為維護師門令譽,自不能避而不戰,好在自己身法靈活,應付個一二百招不成問題,若是不敵,當然故技重施,四兄弟一擁而上。
  太上右腳一跨,腳下不丁不八,雙手垂下,道:“趙兄請。”
  趙鶴忽覺一股氣息罩住自己,陰森森直涼到心裏.腳下一飄,退了一步,身形連展,猶如舞蹈一般。
  眾人看得莫名其妙,不知他又施展甚麽魔功,金猿怔道:“三弟,你搗什麽鬼?”
  趙鶴心中連珠價叫苦不叠,連變身形,方始擺脫那股殺氣的籠罩.身形一定,卻將大半個背部賣給對方了,待要再動,摹感對方即將發動,心神一凜,不敢妄動,暗道;“老子此番要大事不妙,悔不該中了這怪物的激將法。”
  沈四絕與趙鶴交誼深厚,知之最撚,一見他這副模樣,便知不妙,掣劍在手,低聲道:“大哥,二哥,准備接應。”
  太上欲動未動,摹然後退一步,喝道:“趙鶴,險些又中了你的奸計,你上面還伏有幫手。”
  趙鶴大感輕松,背上卻已沁汗,清風吹來,微感涼意,聞言一怔,擡頭望樹,並無人蹤,以自己的功力,斷不會讓入伏在頭頂而不知,但知這位太上內力高出自己多多,不會無的放矢,笑道:“哪位仁兄藏在上面,請現身吧。”
  風清揚不虞被人偵破行藏,他已然閉住氣息,又運起“收筋縮骨法”,將身子縮成一團,藏在枝葉繁茂處,只道無人可以看破。殊不知那位太上全力運功之時,氣機上沖,遇到風清揚周身罷氣,反彈而回,當即大吃一驚,樹上所伏竟是一位高手,功力猶在趙鶴之上,不敢怠忽,收勢後退,一口喝破。
  風清揚踴身下跳,身子迎風疾伸,落地時已然回復原狀,那伎“太上”愈發駭然,喝道:“好縮骨功。”
  眼見他離樹伊始,不過醋缽大小,這般身法暴長,競爾毫無聲響,顯是縮骨功已練至極詣,筋骨俱柔,大小關節滑膩如油。方臻此境界,待見此人不過二十上下年歲.稚氣猶存.心下駭異,直感匪夷所思。
  趙鶴擊掌道:“風公子,果真是你,兄弟這次栽的可不冤。”
  金猿、銀猿上前請安如儀,金猿嘻嘻笑道:“風小前輩。你真會玩。樹上可是涼爽多了。”
  那位“太上”冷哼道:“堂堂俠義道少俠,和這些妖魔打得火熱,可見也是心性邪僻,華山派只聽說要與衡山、泰山等四嶽聯盟,不知何時先與日月神教聯上了?”
  風清揚心下忿然,自出道以來尚是首次有人用長輩口吻指責他,冷冷道,“不知閣下又是哪方妖魔,我寧可和真魔真鬼打交道,也絕不和閣下這種裝魔假鬼論交情。”
  趙鶴等人擊掌喝采.金猿、銀猿更是樂不可支,抓耳搔腮,猴態伊然。
  那人雙目一瞪,精光暴盛,風清揚不禁心下凜然,手握劍柄,防他暴起傷人。
  趙鶴眼珠一轉,笑道:“風公子,兄弟還有要事,容後相會。這位朋友武功不錯,你代我接一場如何?”不待風清揚答話,轉身飄然離去,金猿、銀猿和沈四絕也隨之而去。
  風清揚不虞趙鶴一記“順水推舟”,把麻煩轉給自己,雖然不懼,心下卻也老大不情願。
  那位“太上”卻無意動手,望著趙鶴遠去的背影,沈思有頃,忽然把手一揮,一言不發地率領十三家門人弟子走了。
  風清揚原以為這位“太上”一到,必另有一番凶險絕倫的惡戰,不料他去的比來時猶快,直感匪夷所思。
  解風與侯君集等人相顧駭異,心下卻大大地松了口氣,雖不知這位“太上”究是何人,既連趙鶴等四魔聯手尚且拾奪不下,武功修為必是駭人聽聞的了,想必是見風清揚在場,心存顧忌,故爾罷手,然則前途方艱,憂心更甚其風清揚上前道:“恭喜大哥平亂功成。”
  解風遊目四顧,但見滿場狼籍,猶如修羅王的戰場一般,損折的皆是幫中精英,心下慘然,歎道:“愚兄不德,致令內亂騷然,雖然仗諸護法兄弟之力,掃除凶逆,已然元氣大傷,便如愚兄這身子一樣,功力既失,修復談何容易。”
  風清揚無盲以慰,丐幫這場內亂雖始發于莊夢蝶,究其內因,還是因解風失德所致,他看見那駕馬車。驚道:
  “糟了,不知那位姑娘怎樣了?”
  侯君集笑道;“風公子放心,唐睽兄弟一直守在那姑娘身旁,出不了差錯,風公子真是多情郎,可惜我那千金還太小,不然倒要央求幫主作伐,風公子這樣的佳婿可是可遇而不可求啊。”
  眾人哄然一笑,一人道:“總護法,府上兄弟也是常窖了,幾位尊嫂也是常常見到,怎地沒見過令幹金哪?”
  侯君集笑道:“小女還在我七姨太肚子裏呢,讓你見到還了得。”眾人又是哄堂大笑。
  解風也撐不住笑了,罵道:“你這狗頭,風公子是我拜第,你倒想作起他泰山老丈人了,豈不是我屬矮了你一輩,你這不是繞著彎兒踩我嗎?
  侯君集打恭作揖道:“幫主恕罪則個,沒想到伐一木損一林,倒把幫主忘了,不過若想輩份平等倒也不難,我還有個妹子,和風公子正相當。”
  解風知他說笑,卻忍不住問道:“令妹不是早巳嫁到海寧了嗎,莫非還有一個?”
  侯君集道:“哪里還有,不過舍妹與一般女子不同,甚麽言容德工是半點也說不上,三從四德更是聞所未聞,倒是懷有三夫四夫之心,兄弟與她一同長大,自是深知其意,是以想在這面也給她尋上一門夫婿,聊表同胞之情。”
  解風氣得一腳虛踢,罵道:“狗材,怎地消遣起我把弟來了,若依你說,豈不將天下英雄都招成你妹婿了?”
  侯君集笑道:“正是此意。”
  一人笑道:“總護法延攬天下英豪的招術委實高明,只是將來恐怕要有亂子。”
  侯君集故作訝異道:“何亂之有?”
  那人道:“將來令千金長大成人,一見滿天下英雄都是他姑父,她卻尋不到如意郎君,非和你們兄妹擠命不可。”
  眾人哄然稱是,侯君集搖頭晃腦道:“不然,老弟的眼光貳煞低淺,俗話道:‘江山代有人才出。’待我姑娘長成,又有一批少年俊彥,何愁無人。”
  眾人忍笑道,“是極,還是總護法高瞻遠矚,深謀遠慮。”
  侯君集又道;“風公子,這一次你若不願意,到小女時你可是首選了,就不知你等不等得起。”
  眾人嘩然,解風更是眼睛眯成縫,直嚷肚疼,風清揚滿面通紅,又不好發作,只得汕汕走到那姑娘身邊。
  唐睽雙眉緊張,對眾人的戲稱直如未聞,面色甚是苦澀,風清揚不忍道:“唐兄,生死有命,既然解不了毒,盡列人事也就是了,何必自苦如此。”
  唐睽一驚,旋即寧神道:“風公子,你不知我們玩毒的規矩,用毒藥將人毒斃,並沒甚麽。但倘若將人不即時毒斃,便是擺下道兒來,如若有人自認不敵,或是從下毒手法上認出是自己同門或朋友使的毒,不予解毒也就是了,然則如若有人接手解毒,便是和下毒人較藝鬥勝,倘若化解了仲介人所中之毒,下毒之人便當服輸認栽,聽憑對方處置,反之亦然。但如果下毒之人下的是無解之毒,那便違背了道上規矩,一旦證實,便當自己服下這無解奇毒而死,否則使毒諸派必圍而攻之,死得慘不堪言。我唐家暗器皆喂劇毒,但囊中均有化解的解藥。倘若哪種解藥用光了,那種喂毒暗器便不可發,如果對方認輸,自己卻解不了自己喂的毒,雖勝實輸。”
  風清揚訝異道:“不想你們使毒猶有意多規矩,設若你其他暗器用光了,囊中只余沒解藥的喂毒暗器性命關頭也要棄而不用嗎?”
  唐睽道:“如果要用,便是用來自殺;死在自己的毒藥下,可比被別人用於奇百怪的奇毒擺布得生死兩難強得多。”
  風清揚心下大不以為然,但知唐建絕不會謊話欺人,忽然為那桑小娥擔起心來了,她既下此無解奇毒,豈非成為四海使毒之人的矢的,眼望遠方,竟爾憂從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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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冊日期: 2008-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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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結怨武林只關情

  唐睽見他憂容滿面,心下著實過意不去,忿然道:
  “哪個龜兒子,竟使這等絕戶手段,我說明幫主,即刻趕回家中,向我伯伯叔叔們請教,我就不情天底下有我唐門解不了的毒。”
  風清揚道:“既稱無解,那自然是誰也化解不了,唐兄也毋庸自責,即便傳揚出去,于唐兄聲名亦無稍損。”
  唐遙道:“不然,世上無絕對化解不了之毒,所謂無解,只是尚未研究出解藥而已。”
  風清揚原想把桑小蛾應求七天後將解藥送去的事說出來,忽然又想,桑小蛾之言未必可信,唐門使毒技藝獨步海內,門中華宿名家濟濟,倘肯全力救治,倒頗有希望,便道:“如此多勞唐兄費心了,我代這位姑娘答謝盛情。”一揖到地。
  唐睽避之不逞,悚然道:“豈敢,這也是死馬當活馬醫,成與不成殊難逆料,風公子不加罪責也就是了,豈敢當此大禮。”
  當下計議已定,唐建乘快馬直赴川中,回家研製解藥。解風和侯君集一行趕赴洛陽,自知內亂雖平,外敵仍強,喪亂之餘,倘有強敵圍攻,便可就近向少林、武當求援。這意思雖然誰也沒說,卻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相照不宣。
  成清楊驅車載著那位姑娘徑回撞關附近的段府,唐門的玉瞻除果然非同尋常,那姑娘含在口中一日一夜。拘攣的手爪已然松舒,恢復原狀,看來此物雖解不了毒,卻可壓制住體內毒素,使之不致粹然發作,心下寬松不少。
  過了兩巳,華山派大隊人馬回轉華山,風清揚到山上見過八位師兄,卻見篙山、泰山、衡山、恒山四派掌門均在山上作客,知道這五派掌們是在商議聯盟事宜。
  恒山派雖潔身自好,不喜與別派人士多所往來,終究勘不過華山、篙山、泰山三位掌門的勸說,況且既與日月神教結了梁子,縱想息事寧人、與世無爭也是不能,結成聯盟對恒山派亦大有稗益。
  成清銘這些日子來興致極好,見到風清揚更是高興,見慕容雪沒跟隨上山,大是詫異,知道這對小夫妻抗傾情深,一步也捨不得分離的,急忙問起,風清揚將事情說了一遍,神色悄然。
  成清銘“睫”道:“這倒奇了,姑蘇慕容名頭雖響,百餘年來毫無作為,也不過是點虛名罷了,還強過咱華山派了?憑九弟這人品武功,他打著打籠也找不著,這般把姑娘搶回去是甚事體?”
  寧清宇笑道:“武林世家往往有些窮規陋矩,不過此事就這麽下去可也不是法子。九弟的婚事雖說是張天師主婚,料來天下無人敢駁這個面子,可畢竟未成大典,咱們隨便慣了,人家可是千金小姐,若無三媒六證、花轎鼓吹接來,人家也沒面子。只怕有些人要說,姑蘇慕容貪圖我華山派威名,自行送女上門。”
  成清銘恍然道;“正是,還是二師弟思慮周詳。九弟.你們小兩口沒鬧別扭吧?”
  風清揚忙道;“沒有。”經寧清宇一加剖白,他登時心開目明,心裏的結也解開了,說不出的輕松歡偷,笑道:“二師哥真是智囊,無論甚麽難事、到了二師哥手中皆是迎刃而解。”
  寧清宇笑道:“你少拍我馬屁,小心大師哥揍你。”眾兄弟哄然大笑,風清揚不好意思道:“大師哥當然也對我好.只是大師哥豪邁過人,兒女小事上就想不太清了。”
  寧清宇笑道:“那你是說我小家子氣了?你是高興得過了頭了。其實我也不是比別人細心,只是我也有個女兒,將自心比人心,自然也就料得七八分了。”
  成清銘道:“九弟,你把心放列肚子裏,待聯盟大事過後,我親自到姑蘇慕容家走一著,就是搶也把弟妹搶回來了。”
  大家說笑了一陣,風清揚鼓起勇氣,把邂逅救下的那位姑娘的事也說了一遍,成清銘憎然道:“天下間竟有這等事?我若非知道你從無虛言,這事可實難令我相信,不管這女子來歷如何,事情原由怎樣,咱們也要盡全力救她,不然豈不枉稱俠義道英雄了。”
  大家點頭稱是,許清陽一拍腦門道;“怪哉,我行走江湖年頭也不少了,這等事競不叫我遇上一樁呢?”
  寧清宇笑道:“九弟都急成這般模樣了,你不說替他分憂解愁,還有心思打趣他,你這師兄是怎生做的。”
  許清陽道:“若說有甚差遣,只消大師哥、二師哥吩咐一聲,小弟立馬就辦,毒之一道小弟可是一竅不通。”
  寧清宇道:“都是一樣,咱們連暗器都不願用,使毒下毒更非我輩所為,不知哪位兄弟識得使毒行家,咱們請將山來,給這姑娘治上一治,還不會有人不給咱們九兄弟面子吧。”
  眾人面面相艦,俱不作聲,顯是誰也沒結交過毒國高人,風清揚笑道:“多謝眾位師兄,連唐逢對此毒都束手無措,看來是無藥可解了。”
  成清銘道:“你也不必灰心,此次咱五嶽聯盟,我已給各門各派送去請柬,到那日高人薈萃,不愁沒法子想。”
  風清揚心中一動,道:“少林、武當、峨媚幾派的前輩都來嗎?”
  成清銘沈吟道:“請柬是派人送去了、但圓覺大師、殷真人、淨思師太三位高人自重身分,怕是未必會來,多半是派弟子來觀禮。”
  風清揚微感失望,這三人倘若齊至,希望倒還大些,卻也知不大可能,五嶽聯盟雖是轟動武林的大事,卻也難驚動這三人的大駕。又和師兄們閒聊一陣,說起丐幫內證自相殘殺的慘狀,眾人都不禁稀噓扼腕,感慨萬千。
  因心懸那位姑娘毒傷,午牌時分便回轉段府了。這座府宅雖然已留給風清揚,他卻使一切依舊,保持師傅佐時的原貌,他佐在原來師傅專門為自己收拾的居室中。
  那位姑娘手指雖然恢復原狀,但神智昏昏,百事不知,風清揚每隔幾個時辰輸送內力過去,她便睜開雙眼,喝些米飯,隨即又昏昏睡去。
  風清揚每日為她輸力、喂飯、洗浴,連大小便溺也得照顧到,如同待侯一個嬰兒,心中卻覺得好過些。他在涼州遭逢劫難,武林各派為之喪身失命的不計其數,他,對這位姑娘負疚最深,心中打定主意,即便不能為她解毒,也要服侍她到人士。
  華山派人忙於打點聯盟慶典,無暇到這裏來,他上山兩次,全派上下無不喜氣洋洋,他卻漠不關切,只有那姑娘偶爾清醒過來時羞澀一笑,才令他心蕩神情。
  第四日上,葛氏五雄施施然回來了,一個說直追到大漠才將引逗他們的那小子撕成五塊,另一個說直追到遼東,你一言我一語爭辯不休。風清揚一聽便知,他們五人定是被那人甩了,不好意思馬上回來,不知在甚麽地方兜了個大圈子,好回來表功,心下不以為意,專等第七日上桑小蛾的解藥。
  時日如流,眨眼已是第七日了,風清揚望穿秋水,翹足企盼,這座府第地處偏僻,武林中人又相戒不得在左近滋事生非,一天光景堪堪過去,連個鬼影子都沒見到。
  掌燈以後,風清揚已然絕望,只盼唐逢回轉唐門,能僥幸制出解藥來。
  葛氏五雄上了華山,整座府第死一般沈寂,風清揚鬧極無聊,手待太史公的《遊俠列傳》看了起來,正在入神處,忽聽“嗤嗤”兩聲輕響,擡頭一看,卻是只飛蛾撲在燭火上,一雙翅膀燒出響聲,轉了一圈,依然向火上撲去,撲得幾撲便被燭火燒焦,死在書案上。
  風清揚摹然心中一動,哺哺道:“飛蛾,小蛾,小蛾,飛蛾。”腦中竟爾滿是桑小蛾的影子。眼見又有幾隻飛蛾撲向燭火,心中不忍,拿起一隻紗罩扣在蠟燭上,只聽得飛蛾撲擊紗罩的聲音。
  方寸既亂,書是一行也看不下去了。轉頭看床上那位姑娘香夢沈酣,面上隱隱若有笑意。額上微沁汗珠,當下移椅過去,為她拭去汗珠,手執一柄摺扇為之扇風取涼,驅蚊趕蠅。
  不知過了多久。忽聽一人道:“好個溫柔體貼的郎君。”
  風清揚聽聲音便知是桑小蛾,驚喜逾恒,回頭看時,卻驚果了.但見桑小蛾披頭散發,衣衫不整,身上頗有血跡,一隻腳猶打著赤足,一手扶著門框,氣息濁亂,顯是受了內傷。
  心中一急,身子平平飛出,來到桑小蛾身邊,問道:
  “你怎麽了?是誰傷了你?”語聲惶急。
  桑小蛾見到他這副關切的神態,心中甜甜的甚是受用。眼望桌上鐘漏,笑道:“總算沒對你失信,謝天謝地。”
  風清揚急道:“先別說這些沒要緊的,讓我看看你的傷。”見她背部衣衫破碎,露出一大塊白膩的肌膚,正中卻是青紫色的手印,驚道:“寒冰綿掌,你與趙鶴交過手了?”
  桑小蛾苦笑道:“豈止趙鶴,我的對頭可多了,來不及和你多說,趁我失血不多,快取解藥。”
  風清揚道:“解藥不急,我先治好你的傷再說。”運指成風,在她所受刀傷劍創附近封住穴道,有一處創口太深,血流不止,又急忙找出金創藥。
  桑小蛾急道:“這當日還忙個甚,快趁我失血不多,取解藥救人,血失的再多些,就夠分量了。”
  風清揚奇道:“失血多少與解藥有甚關連,你是伯傷重不治嗎?放心,毒我解不了,刀劍拳腳內外傷我是包治包靈。”
  桑小蛾道:“呆子,我這血便是解藥,那毒我下得份量太重,若是血失多了,就夠解毒的了。”
  風清揚一怔,苦笑道:“你專會尋我的開心,哪有用人血作解藥的。”
  桑小蛾道:“我自小服食百毒,血液中亦含劇毒,我所下的牽機百解百死毒只有用我一身的血液才能化解,那天我不是告訴過你,解藥沒有,殺了我才有,便是此意。”
  風清揚見傷口仍在流血,不由分說,敷上金創藥,熟極而流地包好傷口。將她平放在自己的床上,道:“給不給解藥悉聽尊便,我不會強逼你,便希望你實言相告,究竟有沒有解藥?”
  桑小蛾渣然欲泣道:“到這地步你還不信我的話,這毒實實只有我一身血液可以化解,我難道願意血流而死嗎?”
  風清揚此時方始相信,不禁如雷轟頂,晴然歎道:
  “或許真是她壽數到了,天假你手,以成其禍,我給你解去寒冰綿掌之傷,你走吧。”
  桑小蛾攔住他道,“不必費事了,我怎麽也活不了的,你還是快些取我的血為那姑娘解毒吧。”
  風清揚沈聲道:“解毒之事再也休提,你倒幸好血液含毒,不懼寒冰綿掌之毒,趙鶴那顆內力了得,你支撐到現下已殊為不易,若不及時療治.恐怕真要不冶了。”
  桑小蛾淒然道:“就算你治得了我的傷,我恐怕也活不過今夜,你到外一看便知。”
  風清揚走到窗前,赫然震驚,但見高牆外燈火通明,不知有幾百盞燈籠火把,照得曠野亮如白晝,不禁聳然動容道,“外邊那些人都是追你來的?”
  桑小蛾道:“不是我還有誰能招惹懲多仇家?”言下頗具傲意。
  風清揚苦笑道:“你道行真高,我是甘拜下風。不過就憑這些人就想在這裏搶人,怕還不夠。”他一躍而出,須央便回,拍拍手道:“你安心藏在這裏吧,沒人能動得了你。”
  桑小蛾正容道:“我雖然窮途末路,卻不是賴在你這兒求生,你既不要解藥,解開我實道,我出去與這些兔崽子決一死戰。”
  風清揚笑道:“是我說錯了話,蛾姐怨過則個。當然不是你賴在我這裏,是我誠心留蛾姐作幾天客。你就看小弟的薄面,別和外面那些人計較。”
  桑小蛾撲哧一笑,隨即又斂容正色,輕聲道:“我知道你不會讓人欺負我,可是為了我開罪這麽多人,甚是無謂。我七天裏已把我生平仇人都殺光了,死無所憾。你還是讓我給這姑娘解毒,然後把屍體交給外面的人,沒人會說你膽小怕事,反都會贊你是是非分明,俠義為懷的少年英雄,豈不皆大歡喜。”妙目凝盼,柔情無限,語聲懇摯,並無絲毫作偽狡黠之色。
  風清揚不耐道:“這等話不消再說,你是我請來的客人,若讓人從我家中把人帶走,我今後還用做人嗎?”伸掌貼住她背部,運功療傷。《九陰真經》的療傷手法甚具靈效,盞茶工夫已然將掌傷治癒,那些刀傷劍創將養幾日自會平復。
  風清揚拿出一襲女人衣裙遞給桑小蛾道:“你換上衣服好生歇著,我倒要見識一下你究竟給我引來多少對頭。”
  桑小蛾惶然道;“你別出去,那些人厲害得緊,你打不過的。”
  風清揚道:“放心吧,在自己家門口還能讓人吃了?
  你千萬別露面,麻煩再多我也擔承得起。”
  桑小蛾突然一笑道:“這可是你自找的。正經按我說的做,一點麻煩都沒有,不過你出去給他來個死不認帳,這些人未必敢進來搜人。房屋這般多,他們便搜也搜不到。”
  風清揚正色道:“蛾姐,現下這座宅裏遍佈機關消息,千萬不可隨便走動。這些人既不登門求見,還賴在這裏不走,我去看看他們搞甚名堂。”
  桑小蛾見他一躍從窗子飛出,不走大門,甚是詫異,轉念想到:或許門上裝了機關,他适才出去一會兒,自是啟動久已不用的機關消息。望著庭院中一起一落,身法美妙的風清揚,喜悅不勝,柔情蜜意充寒胸臆,不由得珠淚盈然,低聲飲泣。
  風清揚躍上牆頭,向下俯瞰,但見燈籠火把之下黑壓壓一片人群,足有四五百人之多,三五成群,交頭接耳、竊議不休,人人望著門上兩塊牌額,一塊乃是天師教張宇初天師手書“段府”二宇,另一塊卻是少林方丈圓覺大師,武當上任掌門、蛾媚上任掌門,昆侖、華山、峻峭上任掌門聯名贈送的“武林第一家”金額,這兩塊匾額當真有驅邪走鬼之妙用。
  那些人眼望府門,神情怪異,遙巡徘徊不忍遁去,彼此觀望,希冀有人敢為天下先,上前叩門,然則良久過去,依然寂無所聞,似乎誰也沒生這副膽子。
  風清揚心中暗笑,運足內力揚聲道:“諸位朋友黃夜降臨,不知有何指教?”
  登時群相聳然,萬目齊矚,見列有人出來,均是諒喜不禁,一時俱皆語塞。
  有十幾人轉身即走,風清揚站在高處,看得分明,高聲道:“是少林、武當的朋友嗎?”
  那些人聞聲停住,走了過來,風清揚凝神謗視,心下一驚,竟爾是少林寺戒律堂首座圓音大師領著十幾個年輕和尚,另幾人卻是殷融陽座下弟子。叫苦不選道:
  “蛾姐真不識厲害,怎地惹上這兩大對頭。”他倒非懼憚這兩派聲勢,只因這兩派掌門對他頗有情份,若非萬不得已,實不願與他們門人弟子交手。
  當下不敢怠慢,躍下牆頭,迎了上去。一揖到地道:
  “不知大師佛駕光臨,有失迎進,恕罪則個。”
  圓音合十還禮道:“老袖奉掌門師兄之命,率幾位師侄趕赴華山,一者祝賀五嶽各派聯盟,二者也好教晚輩弟子歷練歷練,見識一下這次武林盛舉。不意行到附近卻見這些朋友聚集此處,惟恐魚龍混雜,有騷擾寶府之事,是以來此……”他忽然止住。
  風清揚自是明白其意,心下好生感激,方始省悟:這些朋友猶豫不走,與少林高僧在此彈壓亦不無關系,拱手道:“大師請進內奉茶。”
  圓音笑道:“風公子在此,老袖就不須多事了,這便趕往華山。”轉身率領弟子走了。
  風清揚笑著對幾位武當派人道:“幾位道長可是奉殷真人之命,來敝派道賀的?”
  為首一人乃是殷融陽首徒,道號“沖冠”,面上一紅,頗為尷尬,笑道:“貧道等與圓音大師使命相同,途中卻被千面妖狐傷了敝師弟.貧道等一路追下,追到此處卻把人追丟了。”
  風清揚怔道:“乾面妖狐?何時又有這麽一號人物?”
  他情知所追之人必是桑小蛾無疑,但“千面妖狐”四宇卻與桑小蛾怎生也聯系不到一處,不禁出言相詢。
  沖冠道人圓滑老練,他明知千面妖狐必在府中,然則若說風清揚會藏匿這等淫邪女子,委實匪夷所思,他心思滇密,不說不便入府搜人,假稱將人追丟了。但見風清揚神色錯憎,真似不知,心念一轉道:“風公子何等人物,怎會知道這號匪類,貧道等這便告辭,咱們華山上再會。”一轉身也走了。
  風清揚心下疑惑,以自己所知之桑小蛾行為,妖狐二字確也恰當,千面二字卻從何說起?莫非她善於易容,可自己見過她三次,全然一樣,懷中亦無易容器物。
  少林、武當一去.許多人均萌退意,三五成群地散去幾十人。風清揚心下暗喜。卻聽院內傳來幾聲慘叫其聲淒厲,猶如巫峽猿蹄,聞之令人毛骨驚然。
  原來有幾人報仇心切,見風清揚正與少林、武當兩派人敘話,偷偷潛入院中,不料轉得幾轉便觸中機關,死於非命。
  只聽一人厲聲道:“風公子,這幾人是為千面妖狐而來,並非有意得罪.何必斬盡殺絕,手段不嫌特辣嗎?”
  風清揚循聲望去,只見一紅面老者須鬃裁張,狀若關公。他少在江湖走動,各門各派人士識得極少,聽這老者厲聲指責,心下忿然,冷冷道:“不知尊駕名號,怨不見禮了,黃夜入宅。非偷即搶,是他們自尋死路,怨得誰來。”
  那老者乃過家拳掌門人過壯纓,獨生愛子過延齡死於千面妖狐之手,一路追來,不意乾面妖狐仇家太多,這幾日又接連作案,形蹤一泄,紛紛追至,哪想到竟追到武林第一家來。
  眾人多半相識,即便不識,也是互聞名號,談起尋仇根由,有的朝指大罵,有的卻避而不談,只因死者死的殊不光彩,自己也感臉上無關,但這仇卻是非報不可的。
  先前有少林、武當人在,眾人頗存忌憚,知道這兩派與華山派交好,又素喜多管江湖閒事,單一華山派已開罪不起,若是一併惹惱三派,哪個門派也擔承不起,是以皆默默如立朝馬,卻又捨不得放卻誅殺千面妖狐的良機。
  死于院內的人中,便有兩名過壯纓的得意門徒,他心傷愛子之亡,複痛弟子之失,痛憤交加,出言自然好聽不了。眼見風清揚神態倔傲,語氣冰冷,愈發惠怒,道:
  “好,我倒要看看府上是怎佯一座龍潭虎穴。”作勢向牆上撲去。
  風清揚身形疾展,攔在他面前,喝道:“回去。”
  過壯纓急怒攻心,無暇細思後果,一拳搗出,吐氣發聲。喝道:“閃開。”
  風清揚一掌拍出,拳掌相交,砰的一聲,過壯纓退了一步,正欲發話,不想巨力猶存,蹬蹬蹬連退三步,立樁站好,一張口欲猶未說,一股血箭噴將出來,雅賽關公的紅臉登時安如紙也白,身軀一軟,坐倒在地。
  眾人相顧駭然,風清揚名聲雖響,真實武功究竟如何,卻是誰也沒見過,過壯纓的武功卻是人所閡知,他綽號“賽關公”,非但形似,脾性剛烈,武功亦趨剛猛一路,過家的“百步神拳”已然登峰造極,江湖中人鮮少有人敢硬接他一拳。
  風清揚急切之間亦無法拿捏力道火候,見對方拳風烈烈,顯是全力施為,不敢輕忽,也是一掌全力拍出,原擬將對手拳力封住即可,不意過壯纓拳法剛猛有餘,柔韌不足,傷敵不成,反傷自己,風清揚雖及時收回五成掌力,其餘五成掌力挾帶過壯纓的拳力反擊過去,將他擊得嘔血重傷。“賽關公”變成“老溫侯”了。
  眾人原不相信段府會窩藏一個江湖聲名狼藉不堪的淫毒妖女,但眼見府中布有埋伏,均不知是機關消息之屬,還以為是華山派人在內殺人,又見風清揚全力阻截,一掌之下,竟把威震豫中的過家拳掌門人擊成重傷,心內了然.千里妖狐定是藏身府內,只是不解風清揚與華山派何以全力維護?群情激憤,大起同仇敵汽之心,只是華山派盛名之下,一時尚無人敢率先發難。
  風清揚好生過意不去,待要解釋卻又殊難措辭。僵持有頃,一人道;“風公子,尊駕是執意要和大夥過不去了?”
  風清揚怔道:“這話從何說起.我在家中坐著,又沒招誰惹誰,是你們明火執仗打門來,分明是你們撕野火。
  怎地栽派起我的是非來了?”
  一位老成持重的人出面道,“風公子。我們大家對公子都是久仰的,若說誰敢和公子過不去,那是沒有的事兒。只不過於面妖狐逃到尊府,我們既不能人府搜人,又怕乾面妖狐傷了尊府寶眷,都好生心焦。各位兄弟都和乾面妖狐有不解之仇,一時氣昏了頭,出言無狀,還望公子體諒。”
  風清揚笑道:“老先生好會說話,捨下雖小,卻也不是任由人來去自如的,我雖不知各位要找的‘千面妖狐’是何許人物.但絕不會藏在捨下。”他心中打定主意。
  文攻文守,武打武衛.軟硬不吃,死不認帳,說甚麽也不能把人交出去。
  那人沈吟道:“不會吧,這裏幾百雙眼睛看得真真切切,若非如此,我們豈敢甘犯武林大忌,在武林第一家門前生事,別是公子貴人事忙,疏于查點,被那妖女藏過了也未可知。是不是請公子回府再巡視一番。”
  風清揚道,“不必了,這雖是我師傅的宅鄖,卻也和我家中一樣,就算多隻老鼠我也查得出來。”
  那人聽風清揚語意決絕,絲毫不留餘地,長歎一聲退了回去。其他人心生不忿,一人冷哼道:“風公子敢情是屬貓的,對老鼠多少知道得這麽清楚?不過這年頭世風不古,貓性也大變,不但不捉老鼠,反倒與老鼠狼狽為奸。”
  風清揚摹然色變,低聲喝道:“哪位朋友說話,請出來相見。”
  那人本沒膽量與風清揚對陣,但風清揚目光已盯住他發聲之處,周圍人怕無端端惹禍上身,俱避開身子,登時在他身閡空出一片場子,他雖沒出來,倒顯得比別人突出一塊。當下曝哺道:“我是罵貓,又沒罵你。出來便出來,誰怕了誰了?”話雖如此說,兩足卻不聽話,釘子般釘在地上,便想挪動分毫也難。
  風清揚冷冷道:“朋友指雞罵狗的本事甚是高明,手上功夫想必更高了,在下倒想請教幾招。”
  那人眼見素有“神拳”之稱的過壯纓尚且千招受傷,焉敢出面應戰,可眾目睽睽之下,不戰臉上又接不住,傳揚出去日後沒法做人,鼓足了勇氣欲待出來,可雙足發軟,怎樣也邁不動步,羞怒交進,哇地一聲競爾大哭起來,二十幾歲的人竟如一個孩子。
  風清揚心中一軟,溫言道:“朋友不願賜教也就是了,何必這個樣子。”那人聞言更是羞憤,分開人群,掩面疾奔,功夫也不算太差,風清揚扼腕歎息,知道這人的江湖聲名算是毀了。
  眾人雖在激憤之餘,眼見風清揚神威凜凜,一招打得過壯纓重傷嘔血,一招末出嚇得一人大哭而逃,均生懼意,先前那位言語得體的老者又出來打圓場道:“風公子,我們大家守候半夜,怎地也不能讓我們空手而歸巴?”
  風清揚道:“老先生的意思是打秋風吧?可惜在下身無長物,府中一草一木均是思師所留,任何人都動不得。”
  老者老臉脹紅,分辯道:“絕非此意,老朽是說公子也該給我們個情面,讓我們走的也光彩些。”
  風清揚不解道:“此話何意,尚望指教。”
  老者道:“只消公子對天盟誓,說乾面妖狐不在尊府,我們立刻就走。”
  眾人齊聲附和,有人道:“對,你以你師傅的名義發誓。”有人道:“你要是違了誓言,就讓你死在那妖女手上。死得丟人現眼,慘不堪言。”七嘴八舌,亂成一團。
  老者之意原是讓風清揚虛說幾句,大家也不算灰頭土臉,心照不宣,留些情面,就此一拍兩散,皆大歡喜,不意有人推波助瀾,大壯聲勢,倒變成逼迫風清揚立誓了。
  風清揚氣得仰天長笑,震得眾人耳中嗡嗡作響。須奧,笑聲勇然而止,面上紫氣氛氖,冷冷道:“誓我是不會立的,諸位有何手段,盡施將出來,是單打是群毆,我一人接著,管保不會令你們失望,各位請劃出道兒來吧。”
  先前那老者急得搓手跌足,道:“這是怎說的,算了,風公子既說沒有,就是沒有,我們大家信得過便是。”
  眾人起哄有餘,擺道較藝卻嫌不足,這些人分屬幾十個大小門派,有不少人無門無派,不過是些江湖散人,既無人領頭統領,人心不一,均希望旁人先上,自己觀觀虛實,看看風向,倘若風清揚後勁不足,便可乘機撿個現成便宜。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競爾無人出面劃道,卻也無人知難而退,雙方又呈僵局。
  風清揚自知理虧,也不願毫無來由地與各派人士大起沖突,便欲趁勢收篷,打道回府。轉過身沒走兩步,摹然“呀”的一聲,兩眼圓睜,有如見到世上最不可思儀之事。
  朗朗星光下,但見牆頭露出一張俏麗、驚恐的面孔,不是群雄所極欲追拿,必殺之而後快的桑小蛾還會是誰。
  饒是風清揚定力如山,一霎時只如高樓踏空了一般,一顆心沈向無底深淵,自己智辯力戰,使出渾身解數,才把群雄弄得束手無措,眼見將收全功,不意她在這節骨眼上現出身形,半夜的努力盡皆付諸東流。
  早有人望見,嚷道:“千面妖狐!騷狐狸果然在此。
  “騷蹄子快出來,與你家道爺大戰三百回合。”
  風清揚滿嘴苦澀,一躍上牆,氣道:“你怎地出來了?”
  桑小娥江湖閱歷半贍,适才一看場中情景,已知端的,方欲回轉,不虞彼人看破,登時知道又闖了大禍。見風清揚面色不快,語聲嚴厲,心下委屈,扁扁嘴道,“人家怕你被這些烏龜王八蛋打傷了,這才出來瞧瞧,有甚可怕的,我出去抵命給他們便是。”奮力一躍,從牆頭滾落下去。
  風清揚隨即下落,甫至桑小蛾身邊,風聲銳厲。一刀一劍已然砍至,風清揚手中無劍,分明看到這一刀一劍中都潛生出四五個破綻,偏生無法攻出,心念一轉,運起姑蘇慕容的“鬥轉星移”心法,疾伸兩指,搭在刀背上,一按一轉,那柄單刀摹然轉向,雷震萬鉤般砍向長劍。
  “當”的一聲,長劍落地、使劍人急忙後躍,怒道:
  “商震,你這狗頭,怎地打起自家人了?”
  商震也不明白何以刀在中途變了方向,卻也知道被風清揚做了手腳,扔刀後退道:“不是我,是這小子使妖法。”情急之下,連公子也不叫了,直呼起小子來。
  桑小蛾咯咯笑道:“河洛雙英,平日法螺吹得鳴鳴響,怎地一招也接不下.連兵刃都丟下了,是要繳械投降嗎?”
  河洛雙英齊聲怒喝:“妖女,又是你在搗鬼?”
  适才風清揚出指太快,這二人志在所殺桑小蛾,均未見到他有何舉動,是以轉念間便認定桑小蛾從中搞鬼。
  這些人多半吃足了“妖狐”的苦頭,此次圍截追殺.雖幾近得手,卻也被她古怪精靈、變幻無方的手法戲耍個夠,若非如此,僅憑風清揚出面,群雄也未必不給面子,逞論圍攻段府,甘冒武林之大不題了。
  桑小蛾笑道:“蠢才,栽在誰手裏尚且不知,不服重新來過。”抓起刀劍向兩人擲去。
  雙英怒道:“妖女,老幹服你做甚?”伸手抓住刀劍,猛地“啊”的一聲大叫,道:“刀劍有毒。”就著星光一看,整個手掌並無異樣,只是灼熱火燎,猶如放在燒紅的鐵砧上。
  眾人無不駭異,自桑小蛾一出現,群雄目光均集中列她身上,再細微的舉止亦翅得分明,並未見她取毒下毒,不知她怎地在瞬息間將毒敷在刀劍柄上。
  桑小蛾道,“饒你奸似鬼,也喝老娘洗腳水。就憑你們兩個呆鳥,也配跟老娘作對,乖乖地滾回洛中,向少林寺的臭和尚要幾丸解毒丹吃,三日三夜不得動用內力,過了二天,這兩只膀子便別想要了,不過一人一臂,改稱‘河洛單英’倒也無妨。”
  雙英相視一眼,情知討要解藥是無望了,只希望她此言不虛,少林寺慈悲為懷,討幾枚解毒丹倒是易事,兩人疾奔而去。
  桑小蛾哈哈笑道:“兩頭呆鳥,老娘下了毒不會解嗎?
  三日後此毒自消,少林寺的解毒丹倒是毒藥了!龜兒子慢慢享用去吧。”
  群雄憚然,不虞她心地懲的歹毒,均感背上微生涼意,一人越眾而出,肅然道:“風公子,這妖女的手段你也見過了,先前你維護她,或許不知她的為人,現下還要庇護她嗎?”
  風清揚意頗猶豫,親眼目睹了桑小蛾的手段,“妖狐”二宇委實不虛,只是不解何以沒加上“毒”之一宇。
  低頭望去,只見她面容冰冷,脖子中又燃起了地獄般的煉火,似能將世上一切罪惡吞噬,心意立決,開口道:
  “我不知她是不是你們所說的‘千面妖狐’,不過她是我請來的客人,現下你們不能動她,風某雖然不才,卻也不至連一受傷女子都保護不了,更不會讓我的客人受人欺侮。”
  那人上前一步道:“公子,女色禍人,自古皆然。公子俠名播于四海,武林中人誰不欽仰,天下好女子多的是,何苦為這等淫賤人自損聲威。”
  風清揚道:“閒話少敘,你們勝得了風某,不妨將風某也一併殺了,否則一切免談。”
  那人好話說盡,並無絲毫效驗,惱怒殊甚,桑小蛾卻暈生雙頰,媚眼流波,一雙妙目盯住風清揚,愛意盡露。
  群雄中有人嚷道:“這小子枉稱俠義,卻是重色輕義、戀姦情熱之徒,多說做甚,並肩子上,先作了這妖女。”
  桑小蛾面色候變,手指輕揚,一丸閃亮的東西堪堪射入說話人口中,那人“哇”的一聲欲待吐出,卻是甚麽東西也沒有,正詫異間,忽感舌頭麻脹,方欲收回,卻被什麽物事擋住了。頃刻間便明白過來,嚇得魂飛魄散,喉頭“荷荷”作響,面容痙攣,如遇鬼臉,僵在那裏,手幾自在空中舞動。
  群雄見此人一條烏黑油亮的舌體齊出口外,脹得饅頭也似,眼中滿是詭異恐怖之色,狀若惡鬼,俱皆駭然,心下栗栗危懼,不由得以手遮口,守住入口要道。
  一人喝道:“事已至此,還顧忌甚麽,咱們便與華山派拼了。”
  桑小蛾雖能偶爾發出毒物,然則重傷之下,已無還手之力,是以此人知道,殺桑小蛾不難,卻要先過華山派這一關。
  眾人早已將桑小蛾恨之入骨,直欲食其肉寢其皮,眼見仇人在前,分外眼紅,但對風清揚總是心存忌憚,不敢放手一搏,待見桑小蛾接連傷人,手段之辣聳人聽聞。
  群雄均是血性漢子,至此熱血沸騰,目眺欲裂,一人倡儀,群相附和,登時將甚前因後果盡皆拋諸腦後,人人拔出兵刃,蜂擁而上。
  桑小蛾煌急道:“你快走,他們攔不住你。”
  風清揚播搖頭,腦中卻現出莊夢蝶被眾人圍攻而死的情景,歎道:“想不到我也會這個死法。”
  桑小蛾見他執意不走,替願為自己而死,心中激蕩,道:“你如此為我,我早已心滿意足了,你快走,我要先走一步了。”便欲嚼舌自盡以銷眾怒。
  風清揚早防她此著,伸指點中她“頰車”穴,斥道:
  “傻子,事已至此,他們哪會放過我,與其自殘性命,何若力戰而死:”反身一腳將一人踢飛,手爪伸處已扣住一人脈門,順勢下了他手中長劍,將他整個人掄起一式“橫掃千軍”,向十幾件兵刃上砸去。
  這些人殺紅了眼,竟不收刃,十幾般兵刃盡數招呼列那人身上,“啊呀”幾聲,便已分成幾截。
  風清揚持劍在手,疾刺十幾劍,使出獨孤九劍中的“破箭式”,將身閡攻至的刀劍斧錘盡數蕩開,喝道:“別迫我太甚,逼我大開殺戒。”見到這些人勢若瘋虎的打法,亦不禁心寒。
  一人罵道:“兔崽子,這當曰還說風涼話,且吃我一刀。”
  風清揚一劍刺出,正是那人左肋空門,那人眼見此招太過精妙.無招可解,逼不得已向右一撲,使出地滾功夫,向後滾去,險險避開這一劍。
  後面人潮水般湧上,風清揚皆靠圍牆,三面受敵,情勢委實堪慮,只消疏露一刀一劍,便有性命之虞。
  風清揚見這些人均非一流高手,出手之間漏洞極多,若是單打獨鬥,一招便足以制其死命,然則同時有十幾般兵刃攻至,若欲在電光石火的瞬間,一一向各人攻到,卻也太難,只得劍式成環,運起內力,將攻至的兵刃盡數震開,封在外緣。
  如此打法卻是有敗無勝的局面,群雄人數幾近三百。
  輪番大戰,風清揚內力雖強,耗得一分便是一分,而群雄一輪過後,一輪接上,下去之人不多時便內力充沛,全無所損。
  風清揚連接十余輪,已然氣息不爾,內息竟勻不暢,手臂隱隱作痛,情知如此下去.再有二二十輪,劍網便會被眾人攻破,心意一決,內力上使出“鬥轉星移’神功心法。
  這門神功習成之後,僅與人單打獨鬥時用過幾次,倒是靈光得很,但同時對付懲多兵刃。靈驗與否殊無把握.倘若不能“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可要“以彼之道,引施自身”了。
  腦中將神功心法疾速想了一遍、將功力提至極致,施出“鬥轉星移”第五成功夫來,全力一搏。
  只聽得叮叮當當轟轟隆隆聲不斷.如金玉相擊,清脆動聽.隨即啊喲喲一片慘叫,但見十幾人仰面跌倒,各人兵刃盡皆插在自己身上,便如集體自殺一般.齊豎豎布成一圈,說不出的奇詭淒厲。
  風清揚也被自己的新構傑作震呆了,說甚麽也想不列這一式竟具如是威力,全然不似人之所為。
  後面正擬接續而戰的人恍若晴天一記霹雷.好半晌才發出一聲尖叫,返身狂奔,其餘人呆視半晌,齊地發聲喊.沒命價四處奔逃。已是心寒膽落.魂飛魄散。
  桑小蛾面色慘白,油油道,“世上怎會有這樣的武功,你真的會妖法?”
  風清揚道:“無稽之談。”心下卻也疑惑這心法究竟是不是妖法,“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固然已是武林中人口碑,但數百年來,卻無人見到過誰當真精擅這門絕藝.均以為不過是武林神話而已。
  風清揚先前亦曾試使過“鬥轉星移”。但不過是將對手的兵刃轉向.較之武當派的“四兩拔千斤”固然精微過之。卻也大同小異。若非熟知內力運使的外人看來,更是一般無二,如眼前這般將十幾位對手的招數厘毫不爽地還施彼身,著實匪夷所思,風清揚雖然在手上施出神功,卻是不知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了。
  一夜大戰,不知東方之既白,清風徐來,草木不驚,惟見屍體中,相與枕籍乎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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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神遊太虛雙修功

  風清揚將屍體收拾停當,架起火,桑小蛾不知撤進些甚麽藥粉,火苗碧油油地甚是妖魔。頓飯工夫,便將屍體火化完畢,尋處空地,掘個大坑,使他們人士為安了。
  回至府中將機關封閉,桑小蛾早巳疲殆不堪,歪身在風清揚床上,即已入睡。
  風清揚方欲休息,大門一響,葛氏五雄一陣風般奔了進來,隨後還有成清銘座下弟子,前來打探消息。
  少林、武當兩派人到了華山,說起一批旁門左道之士聚集段府門前,追拿“千面妖狐”。成清銘聞言,勃然大怒,這分明是大削華山派面子,當下便欲點齊人馬,前來驅逐,卻被各派人士勸住,均說這些人未必敢在武林聖地尋事生非,又有風清揚坐鎮府中,便有天大的事亦可從容化解,不值得興師動眾。
  葛氏五雄皆是惟恐天下不亂之徒,大喜過望,惟恐公手心慈,白白放過一次大過手臆的機會,匆匆下山,趕了回來,成清銘終究不放心,遣一名腳程快的弟子前來打探。
  待得風清揚謊稱那些人尋人不果,早已離去,葛氏五雄捶胸跌足,唉聲歎氣,互相埋怨不該留宿山上,便追究起是誰提議住在華山的,爭辯了半個時辰,也未究出其人。
  成清銘的弟子惟恐師尊擔憂,早已折回華山報訊去了。葛氏五雄奔波半宿,俱感腹饑,忙到廚下收拾茶飯。
  這五人呆頭呆腦,烹任手段極精,五個好辯之下便是好吃,好戰猶在其次。頃刻間擺上一桌細點香茶,請風清揚首位坐地,一齊用過早餐。
  正飲茶間,葛氏難忽然問道,“公子,你那小媳婦死了沒有?”眾人俱是愕然。
  葛無病桌下踢他一腳道:“不知禮數的傢夥,公子的媳婦咱們該叫甚麽?”
  葛無難抗辯道:“我怎地不知,那自然是壓寨夫人了。
  想咱們在優牛山開山立櫃時,只因沒有五位貌美如花的小娘子,偶爾遇到,也是一位兩位,怕傷了兄弟和氣,才沒娶壓寨夫人。”
  葛無痛道:“這又不是伏牛山,公子爺也不是山大王,怎會娶壓寨夫人,應該叫……叫鎮府娘子。”好容易想出懲個名目,大是得意,眼望四兄弟張口結舌、對答不上的模樣,心內大樂。
  葛無傷半晌道:“那也不對,這府中又無妖無鬼,為其要鎮?”葛無災道:“是呀,有冤鬼、狐狸精的,才要鎮。咱們府中百邪不侵,緣何要鎮?”
  葛無痛彼人抓住痛腳,登即反駁道:“咱們在伏牛山時.又有甚麽冤鬼野狐了,緣何要壓。莫非你們幾位是冤鬼、是狐狸精不成?”
  風清揚司空見慣,不以為異,若是哪頓飯聽不到他們胡言亂語,當真是日頭從西邊出來了,端起一盤細點、一壺茶,回自己房中去了,身後猶傳來五人力辯的聲音。
  回到房中,桑小蛾已然醒了,正對著一枚菱花小鏡梳發.長發垂及腰間,黑亮如漆,見他進來,笑道,“你以後真要娶位鎮府夫人了,現下便有個妖狐纏身。”
  風清揚一笑道:“你都聽到了。不過最好的法子不是鎮。而是以毒攻毒,最好留你在此,永鎮山門。”
  桑小蛾身子摹然劇震,象牙梳子滑落地上,慢慢轉過頭來。風清揚見她明睜蠟齒,容光艷麗,只是眼中頗有哀怨之色,令人側然,不覺心動。
  桑小蛾強顏一笑,風清揚心弦一陣抖顫,便如當胸中了一記重拳。桑小蛾面貌雖美,究不及慕容雪,兼且頗有風塵之色.更不若慕容雪之清麗出塵、絕世風姿了。但她身上總是彌漫著一股憂鬱的氣息,眼中面上那種淺淺哀愁愈發打動了風清揚的俠義心腸,心中沒來由地想到,她必是受盡了千般苦楚、萬種磨難,方激成悍民的個性,種種作為,或許皆是出於逼不得已。
  便因此念橫豆胸中,才置她種種歹毒手段而不顧,不惜為之殺身亡軀。
  桑小蛾不知他心中打什麽念頭,見他凝視自己,目不稍瞬,心下甜甜的甚是受用,竟爾有些羞澀,噎道:
  “看甚麽,沒見過嗎?”
  風清揚方始有悟,登覺失態,笑道:“對不起,竟說些沒用的,連茶點都忘了,快些趁熱吃吧。”
  桑小蛾喝下一杯熱茶,心神始定。她食量甚小,吃了幾塊細點便推而不吃,品起茶來。
  兩人對坐,眼光卻是南轅北撤,一時俱皆無語。良久過去,桑小蛾忽然道:“咳,這茶怎地有股怪味?你莫非是下了毒。”
  風清揚一怔道,“胡說八道,要下毒也是你下的,旁人哪會這些鬼畫符。”
  桑小蛾道:“不是毒那是甚麽?喂,或許這水太陳了,落進了別的物事,不然怎會有這股怪味?”
  風清揚聽她言莊色正,亦不禁起疑,詫異道:“這怎麽會?水都是從山上新汲的泉水,待我嘗嘗。”就著桑小蛾的杯子飲了一口,細細品嘗,殊無少異。
  桑小蛾咯咯一笑,面上大有得色。風清揚方始悟到,她原來是騙自己喝她杯中的茶,不由得心中一蕩,笑道:
  “我沒品出味來,讓我再嘗一口。”
  桑小蛾笑道:“不給了,要喝自己倒去,我這茶裏有毒。”
  風清揚見她面溢春花,歡愉無比,心中大是暢爽,道:
  “就這樣笑才好看。”
  桑小蛾不解道:“笑還不一樣,有甚好看賴看的,人家生得醜,不入你公子爺的法眼也就是了,何必來嘲諷挖苦。”當下變了臉色,扭過頭去。
  風清揚不虞她說變臉就變臉,若是慕容雪這般撒嬌作態,自己自然要打疊起幹般溫柔,叫上一萬聲“好姐姐”,哄得她歡喜,可對桑小蛾卻萬萬作不出來,竟爾呆了。
  桑小蛾見他全然不懂風情,微感失望,暗暗罵了一句“呆子”。轉念間便意識到,他是佯裝癡呆,不屑於和自己調笑。言念及此,滿腔情熱懼化作冰水,眼中又現出那種莫可奈何、哀怨戚苦之色,面色也由桃紅轉為青白。
  風清揚觸到她這般眼神,再也忍耐不住,心內傷痛,抱著她頭道:“不要這樣,我求你快樂些好嗎?你有甚委屈,就向我說說吧,我知道你心裏苦得很。”
  桑小蛾猛地拔開他雙手,尖聲道:“我一直很快樂,心裏更是高興,江湖上的臭男人有多少拜倒在我膝下,情願用武功、權勢、金銀來換取我一夕之歡,你以為你有多了不起,就想憐憫我,發慈悲嗎?”
  風清揚靜靜地謗視她,愈益感到在她這乘庚狠毒的外表裏,卻是怎樣一顆破碎、脆弱的心,輕輕撫著她的頭發道:“我不是可憐你,我也不配,我只想讓你說出你的痛苦,我與你一起擔荷。”
  桑小蛾注視風清揚的眼睛,秀睜中又升起煉火,有頃那火焰熄滅,化作澄波秋水,猛地撲到風清揚懷中,大哭道:“不要逼我,我不能說,我也不要想,幹萬別迫我,我受不了的。”
  風清揚心神激蕩,知道自己猜測無誤,她定是忍受過常人難以想象的痛苦,才變成這個樣子,也不勸慰,輕撫著她起伏顫抖的肩背,任她哭個痛快。
  桑小蛾這一哭竟不可收拾,直如無有己時。正在沒開交處,大門一響,五個人跳將進去。笑道:“哈哈,公子,你媳婦活過來了,會哭便死不了了。”
  五人大辯了幾千回合,冗自沒辯明白公子媳婦該怎樣稱呼,聽到這壁廂哭聲,忙忙休戰,起來瞧一究竟。
  風清揚大是尷尬,桑小蛾葛然被人撞見。更是羞不可抑,跳起身來鑽進裏屋梳洗去了。
  慕無難眼尖,大叫道,“不對,不是這個。公子,你幾時又換媳婦兒了?”
  風清揚忙道,“四叔,您老可要嘴上積德。”
  葛無難瞪眼道,“我又沒子沒孫,積德作甚?”風清揚不虞他如是答復,一時間竟爾語塞。
  葛無病當仁不讓,道:“沒子沒孫便不積德了?積些德在閻王老子那也好交待,至少少下一層地獄。”
  葛無難不服道;“多下一層少下一層有甚於系,閻羅是馬屁精嗎?說得好聽些便少打下一層?”
  眾人一時倒也駁難他不倒,“無難”當真是名實相符。
  葛無傷旋即避實擊虛,掀開床帳道:“睫,這兒還有一個,啊哈,老四,你可說錯了,公子不是換了個媳婦兒,而是添了個媳婦兒。”終于找到駁斥葛無難的口實.心下這份得意無言可喻,樂得手舞足蹈,前仰後跌。
  葛無難趨前一看,果真不假,大搔其頭,連稱怪哉,道;“人家娶媳婦都是添子添女,哪有添媳婦的,公子你這是怎麽攪的?”
  風清揚氣得渾身發抖,若非看在他們服侍自己多年的份上,早一腳一個踢將出去。
  其餘四雄尚以為他是被葛無難難住了,各自抓耳搔腮,攪盡腦汁參悟這“怪事”,個個氣得臉紅頸租,氣喘有聲。
  葛無災道,“這等怪事委實少見,倒也不難明白,只是你沒娶過老婆,是以不知。”
  葛無難道:“我沒娶過老婆,你娶過嗎葛無災道:“就因我沒娶過,才不知道,若是娶過,我早告訴你了,好啊,你明知我沒娶過老婆,偏來問我,分明是和我過不去,兄弟情份何在,我揍你這小子。”出拳便打。
  兩人你來我往,各中了十幾拳,所幸皮堅肉厚,不怕傷到筋骨,口中兀自大叫:“好小子,你真打呀。哎喲,大哥,你怎的拉偏架。”“三哥,你也不是好東西,打太平拳。”
  其餘三雄見二人打架,手癢難熬,紛紛加入戰團,五個拳來腳往,煞是熱鬧。
  風清揚高聲嚷道:“停。”
  五人真還聽話,齊地收住拳腳道:“公證有何話說。”
  這五人閒時一打架,便是風清揚作公證,查數各人所中拳腳以定輸贏。
  風清揚道:“五位叔叔武功太高,屋中狹厭,施展不開,還是到院中一分高下吧。”
  五人各得一頂高帽,樂不可支,前呼後擁跑到庭院中大顯身手去了。
  風清揚搖頭苦笑,桑小蛾從裏間出來,笑得直打跌,風清揚苦笑道。“我這五位叔叔腦筋是不大靈光,心地卻好,時間長了你就會喜歡他們。”
  桑小蛾心下一喜,風清揚話中之意分明是要留自己長住府中了,一陣酸楚襲上心頭,苦笑著點點頭。
  風清揚正想著五兄弟大戰的情景,沒注意她臉上表情,忽然想起一事,道:“你傷口該換藥了,我險些忘了。”
  桑小蛾大是極倔,競不肯讓他看傷口,低聲道:“我自己來吧。”
  風清揚怪道:“這倒奇了,你素來落落大方,何以忽然間又懲的了?”
  桑小蛾臉色候變,冷冷道:“你是說我不識羞。”
  風清揚摹然怔住,痛聲道:“你又來了,你明知我不是這意思。我若有瞧不起蛾姐的意思,叫我……”
  桑小蛾猛然撲上,捂住他嘴,惶聲道:“不要,不要發誓,我當不起的。”
  風清揚握住她手,柔聲道,“蛾姐,小弟年輕識淺,說話不防頭,若有得罪你的地方,千萬別記恨我。”
  桑小蛾失聲哭道:“別說這樣話,你為什麽對我這般好。你還不如一掌打死我,我心裏更好受些,我實在受不了你這樣待我。”她忽然伏在地上,狂吻起風清揚的腳風清揚哪曾經過這陣仗,嚇得駭然色變,嘶聲道:“使不得,蛾姐快起來,折殺小弟了。”欲待撤腳,卻被她死命抱住,競爾掙脫不開,知她身上有傷,不敢全力掙脫,一雪間心頭狂跳,手足皆軟,便欲使力亦無力可使。
  有頃,桑小蛾臉頰伏在他腳上,寂然不動,風清揚將她抱起,見她面白如紙,嬌喘吁吁,顯是激動過度。桑小蛾自然一笑,低聲道:“我真高興。”
  風清揚好半天方始寧定,將桑小蛾放在床上,為她檢視傷口,桑小蛾不再極倔?任由風清揚解開衣裙,給她換藥,包紮傷口。眼望天棚,出了會兒神,羞澀一笑道:“我這是怎麽了,甚麽陣仗沒經過,遇上你反成了小筋娘了,真真不可思議,誰會相信廉恥喪盡,入盡可夫一一”她忽覺有異,停口不說,卻見風清揚臉上現出痛苦之色,歉厭道:“好,我不說了,你別生氣!我今後不再說讓你掃興的話。”抓起風清揚的手,吻了一下。
  風清揚喂她服下幾粒止痛療傷的聖藥,桑小蛾柔順如貓,偎在他懷裏,動也不動,直至葛無病喚他們吃飯,方始知道,竟已到了午牌時分,均詫異時光之速。
  午飯過後,風清揚又為那中毒姑娘輸氣,喂了一碗粥.桑小蛾在旁瞧著暗自慚愧。
  風清揚頗想知道這位姑娘身份來歷,卻伯觸動桑小蛾傷懷,隱忍不問,桑小蛾見他服待這般體貼閡到,還以為二人已有夫妻名份,歉疚良深,苦思這無藥可解的解法。
  整個下午,兩人懼是無言,偶爾四目交投,便會停上半天,言語殊屬多餘,府內惟聞葛氏五雄的胡言亂語留.倒也頗不寂寞。
  列得晚上,風清揚將桑小蛾領至師傅房中歇息,桑小蛾這屋子軒敞,較之風清揚寢居大逾數倍,房中陳設豪華典雅,珠玉寶玩觸目皆是,四壁懸滿古人宇畫,全然不似武林中人所居,倒似王公諸侯的殿所,心內已知是段子羽的寢居,不由得一吐舌頭。
  風清揚又為桑小蛾檢視傷口,天師府研製的療傷聖藥非同凡品,一日工夫,刀傷劍創俱已平復,僅隱隱有些疤痕,風情揚大喜,便為她舖設枕罩,讓她休息。
  方欲告辭退出,桑小蛾面泛紅潮,胸部起伏,欲言又止,風清揚已然約略猜知其意,深覺不妥。他與慕容雪一別彌月,久曠幽懷,與桑小蛾頗混一日,雖無越禮舉止,卻也難免情動。只是怕桑小蛾把他當作一般的好色之徒,二者也覺得對慕容雪不起,始終調息鎮懾,不敢萌絲毫繡念邀思。
  桑小蛾忽然抱住他的腰,亦不言語,只是嬌喘,半晌方曝孺道:“你,你留下好嗎?我還沒……沒和我愛過的人在一起過,你要是一要是嫌我髒。”
  風清揚情懷大動,欲念如沸,猶在強力按擦,聽她軟語央求,亦複淒涼,俯下頭吻住她櫻唇,兩張口便如磁石相吸,牢牢粘在一起,風清揚一掌打滅燭火,抱著桑小蛾上了床。
  兩人均是如饑似渴,放縱情懷,神遊萬里,恍倔如置身太虛,渾不知天上人間。
  風清揚與慕容雪交歡,均是按兵法部勒,循規蹈矩,雖然奧妙無窮,終究心神不昧,未若這番屢兵野戰,殺得昏天黑地,別具情趣。桑小蛾枕邊風月自不待言,心中愛煞風清揚,使出渾身解數,宛轉逢迎,益助情興.雖是初會,卻大相投契。
  雲收雨歇,風清揚竟爾頭一遭覺得有些疲累。他並未用上張宇初所授的雙修功,桑小蛾亦未動采補之念,但兩人均是習練有素的高手,雖然一正一邪,功夫高下亦不可同日而語,卻也鬥了個旗鼓相當,不亦樂乎。
  桑小蛾嬌喘微聞,香汗淋漓,軟癱熱化般的身子似已不屬己有。風清揚摸出絹帕為她揩拭幹淨,見她鼻翼易動,口舌冰冷,雙睜似閉非閉,忽然想列她所練的邪功最懼元陰走泄,對身子大損,忙含住她舌尖,度氣過去。連度三日,聽得胸腹間咕咕作響,身子亦由冰冷轉為溫熱,方始收功。
  桑小蛾得他三口真氣之助,精氣回復,羞澀一笑,歎道:“有此一宵,當真死亦不枉了。”
  風清揚把她抱在身上,手撫玉體道:“不許說這種斷頭話,你我恩愛還在後頭。”
  桑小蛾微閉雙睜,聽憑他百般愛撫,心中甜滋滋的甚是受用。須爽,撐起身子,從風清揚頭發直吻到腳底,恨不得將他吞到肚裏,吻得風清揚情熱如火,將她翻轉來二度施為。桑小蛾不敢施用采補功,竟然相形見細,有些禁受不住,嬌柔宛轉,呻楚不勝,風清揚方欲休止,桑小蛾卻摟住他道:“別停,我受得住的。”聳身逢迎。
  二人情興濃處,風清揚察覺她元陰欲泄,早已有備,施用張宇初所授心法,逆轉陰陽。
  桑小蛾詫異道:“別這樣,會損身子的。”用手力撐。
  風清揚道:“休慌,我這是雙修功法,有益無損。”說著施功已畢,桑小蛾奇道:“睫,你怎地也會這種功夫?”
  風清揚笑道:“不是也會,我這是雙修功的不二法門。”
  桑小蛾道:“甚麽勞什子法門,不過是些不正經的東西,你別是中了人家的道,學上這等下流穢技。”
  風清揚正色道;“夫婦居室,人之大倫,這是聖人的話,可不是我杜撰出來的,只有假道學、偽君子才諱言之,其實私下裏卻比誰都齷齪,朱喜可謂是道學的鼻祖了,‘存天理,’滅人欲’便是他的名言,可自己卻為名營妓與同僚爭風吃醋,大打出手,卒為天下笑。”
  桑小蛾厲聲道:“別說了。”
  風清揚不虞情話纏綿間,她競突發重怒,大是憚然。
  感到她綿軟的身子一陣抖顫,扳過她的臉,卻見她面容掇曲,痛苦之至。心下痛惜。歉厭道,“都是我不好,又惹你生氣了。”心中揣測,或許朱喜是她的先祖,這段醜事他的後人自是避諱言之,自己當她的面大罵朱喜,豈非守著和尚罵禿驢,難怪她如此著怒了,想想不錯,便道;“其實朱老夫子人品道德文章俱為後世推崇,他老人家雖有這段傳聞,也未見得屬實,即便屬實,所謂‘聖人不貳過’,他老人家說不定便從此悟出人生真謗,而為一代理學宗師。”
  桑小蛾苦笑道;“你莫違心贊甚朱喜夫子的了,他和我絲毫干系都沒有,他的名字我還是首次聽聞。”
  風清揚說完那篇“朱喜頌”後,確是面如火熱。連自己都詫異自己作“翻案文章”競如是迅捷有力,朱老夫子地下有知,亦當心慰矣,待得聽完桑小蛾的話,直如一腳踏空,卻怎麽也想不明白自己先前那番話中哪一句能令她大發雷霆,直感匪夷所思。
  桑小蛾悠悠出神,半晌方道:“我身子已然給了你,索性把心也掏給你吧。”
  風清揚聽她淡淡的話中竟似蘊含著極大的痛苦,忙道:“你的心就在這兒,我摸得到的。”握住她豐滿柔軟的乳房,用力揉搓,希冀籍此打消她的念頭。
  桑小蛾呻吟兩聲,氣息漸促,摹然抓住他手道:“別鬧,我終須讓你知道我先前是怎樣的人!”
  風清揚歎道:“過去的事只不是場惡夢,忘記它就是了,何必再提這些陳年老帳。”
  桑小蛾感激道:“我知道你是憐惜我,可我若不說出來,你我總會心存芥蒂,我不要和你隔著心,再則,我若不對你說,以後絕不會對第二人講,世人只知有個淫賤狠毒的千面妖狐,卻不知有個人間地獄中逃生出來的桑小蛾。”
  風清揚聽她語意甚堅,不再阻攔,靜靜靜聽。
  桑小蛾道:“我祖上原在大元位居高官,京城被後降了朱元漳。”
  風清揚道:“識時務者為俊傑,令祖又是棄暗投明,深明大義,想來必是青史有傳了。”
  桑小蛾道:“你別混攪,我祖上雖也是天下知名的元室重臣,我卻恨死他了,當時為何不一劍鍘頸.再不舉家自焚,便將我媽殺了,也可免身後之羞。”
  風清揚聽得毛骨慷然,不意她競恨她祖上未將她媽殺了,心地之毒駭人聽聞。
  桑小蛾續道:“我祖上降明之後,卻不願作大明的官,執意回鄉務農,以了餘生。”
  風清揚道:“激流勇退,實屬明哲保身的上策,令祖必是勤參彈理,勘破權勢虛榮,了不起。”
  桑小蛾氣得咬他一日道:“你溺混攪成不成,讓我說完,便是你聽完後嫌棄我、憎厭我,我也認了。”
  風清揚柔聲道:“莫說你受盡人間萬苦,便當真是十惡不赦,我也一樣憐你、愛你。”
  桑小蛾奇道,“你為甚要對我這般好風清揚道:“或許我們前生已訂了今生緣,逃都逃不掉的。”
  桑小蛾面色一紅道:‘貧嘴。”心中卻歡愉無比,道:“我說到哪了?都讓你攪忘了。”
  風清揚道:“你說到令祖高風亮節,不願登仕新朝,激流勇退,桂冠歸裏了。”
  桑小蛾道:“冠是挂了,裏也歸了,只不過不是故里,而是幽幽地獄。”
  風清揚雖早料知他祖上必無好結果,依然驚道:“怎樣了?”
  桑小蛾道:“朱元障說我祖上看不起他,一惱之下,將我家滿門抄斬。”
  風清揚失聲道:“啊呀,你是怎樣逃出來的,喂,我明白了,必是有一武林異人,念你滿門忠良‘將你救了出來。”
  桑小蛾雖在悲痛之餘,也不禁撲哧一笑,按他一拳道,“專會瞎說白道,那時還沒有我呢,哪來的武林異人?”
  風清揚恍然省悟,國初距此數十年,那時哪會有尚小蛾,心下卻疑惑,他家滿門抄斬,她是怎樣出來的?
  桑小蛾續道:“宋元障覺得將我家刀刀斬絕猶不解氣,卻將我家年青女子抓去充為營妓。”風清揚登時恍然,自己先前那番話中,說朱熹為營妓爭風吃醋,是這般觸動了她心事,當下恨不得打自己十記二十記耳光。
  桑小蛾忽然問道,“你知道營妓是幹甚麽的嗎?”
  風清揚登時語塞,他看過不少宋人筆記,上面載有官家請客,營妓清舞倍酒,文人騷客亦與營妓流連唱和,傳為佳話,先前以為不過是舞女而已,現下卻知不對,隱隱猜得出來,卻實難說出口,心中已然作痛。
  桑小蛾自答道:“便是在每座宮營裏輪番當妓女,讓那些滿身汗臭、豬狗不如的丘八發泄淫欲,朱元漳覺得如此羞辱他的對頭才算泄怒,這還不算,營妓生下的男孩去勢後作太監、龜奴,生下的女孩依然要作營妓,要讓這羞恥代代延續下去,永無止日。”
  風清揚的肺幾欲氣炸,怒道:“豈有此理,一人有罪一人當,與他妻女何干。陰司中尚有六道輪回,他竟然……
  桑小蛾冷冷道:“就為這個,我從不信這世上有甚麽天理、公道,有的只是人欲,他朱天子一句話,不僅定了我家世世代代的命運,還列為祖制,子孫萬代奉行,遭殃的非僅我一家,便是那些助豺為虐的所謂功臣,又有幾家逃過這命運。天道循環,因果報應倒是不錯。”
  風清揚不敢相信世上竟會有這等慘無人道的事,巍巍廟堂之上,高居九五之尊的天下共主心地歹毒如斯。
  桑小蛾續道:“那時我媽年方十四,家破之時便欲自盡,卻被把守的人攔住,擄進軍營作了營妓。”
  她停頓須央,身子忽冷忽熱,抖顫如秋風的枝葉,風清揚緊緊抱住她,道:“不要說了。”
  桑小蛾苦澀道:“那種人間地獄的日子過都過來了,說說又有甚麽?我媽媽自此便在每座軍營裏輪轉,每日少則數十人,多則上百人,在她身上發泄獸欲,每天都要昏死數次,到得最後精疲力竭,縱想自盡亦已不能。
  “蝶蟻尚且貪生,在那種日子裏,甚麽節義廉恥、臉面自尊,早銷蝕得一千二淨,幾年下來也就安於屈辱了,那一年有了我,我卻不知生身父親是哪個丘八。”
  她語音冷靜得出奇,似乎不帶絲毫感情,風清揚聽了,卻似一根根鋼針刺進肉裏。
  桑小蛾道:“我長到三歲上,營裏一位軍醫忽然大發奇想,要尋個人試驗他新研製出的毒藥,便將我要了去,我媽想與其將來與她一樣日日遭受淫辱,倒不如毒死了幹淨,便一日答應。
  “不知是我天生命硬,還是那軍醫毒藥配的不高明,幾種毒藥入肚,卻越長越壯,那名軍醫興致上來,拚命研製更新更毒的藥,豈知越吃抗毒能力越強,到得八歲上已然百毒不侵,毒蛇、蠍子咬我一日,反被我毒死,再厲害的毒藥我也能拿來當飯吃。”
  風清揚聽得膛目結舌,直感匪夷所思,世上怎會有毒不死的人?然則細思這五年中,她每吃一劑藥便過一番鬼門關,其間凶險之狀較之武林凶殺尤為驚心動魄。
  桑小蛾接著道:“那軍醫到得最後,實是智窮力竭,只得將我又送回那人間地獄。那些丘八根本不當我們是人,常常當著我的面淫辱我媽媽,人人都知我將來也是一樣,倒也不以為異。
  “到得十三歲上,眼見也要作營妓了,那名軍醫的一位師兄到了營中,聽他師弟說起這樁怪事,大為駭異,便花了三千兩銀子將我贖了出來,帶我離開了人間地獄。”
  風清揚以手加額,連連為她慶幸,不禁問道:“後來怎樣?”話一出口,便知不妥,她後來的遭遇也會是極慘,便想甚麽遭遇會比那人間地獄更慘,卻實實想不出了。
  桑小蛾道:“後來怎樣?我那時也只道逃脫苦海,豈知甫出虎口,又人獅吻。”
  那道人將我帶到一座道觀,觀中有間密室,便將我關在那裏,當天晚上。便破了我的童貞,競欲用邪法吸—取我的元陰。我自知必死,倒也不怎麽恐懼,一任他擺布,豈知將養數日、竟爾平復,那道人也唑唑稱奇,他又想出另一招來,教我習練‘素女吞陽大法’一年有成後,他便帶各色武林人物與我睡覺,逼我吸取這些人的精血功力。然後將我全身穴道封住,施用‘采陰術’,將功力吸到他身上,如此循環往復,我竟又進了人間地獄。”
  風清揚怒道:“這道人是誰?”
  桑小蛾道:“你不用費心,他已遭報應了。如是四五年的光景,我也記不清吸幹了多少人的元陽,又轉輸到那道人身上。有時他騙不來人,便在我身上大逞淫虐,變盡了花樣折磨我、蹂躪我、那些丘八好賴還是個人,這妖道簡直不是人。”
  她身子又一陣顫抖,忽冷忽熱有如發虐疾千般,顯是回思那些不堪回首的慘事。風清揚已然說不出話來,痛恨、驚訝、憐惜、情愛百感交集。
  桑小蛾須爽又道:“在我十八歲那年,妖道忽發奇想,欲將我元陰吸去,便可百毒不侵‘功力倍增。那天晚上,他將我穴道封閉,施用邪法,我原以為死期已至。不想那妖道惡貫滿盈,報應臨頭,居然弄個漆桶底脫,元陽走泄,一身精血功力倒灌入我體中。”
  風清揚心內總算舒了口氣,桑小蛾道:“我僥幸脫生後,便去京中大營尋找媽媽,潛入大營後方知我媽媽熬幹精血,染上色澇死了,我一氣之下下毒將整座軍營的人都毒死了。”
  風清揚失聲道:“原來是你幹的。”前些年京師兩座軍營士卒中毒身亡,傳為奇聞,查了數年均無端倪,原來是桑小蛾下的手。
  桑小蛾道:“那妖道總算也做了點兒好事。傳了我武功、毒術,一則使我吸人精血的本領增強,二則好使我服服貼貼供他玩弄。我仗著這點技藝闖蕩江湖,不想江湖上的事我絲毫不懂、那些色鬼便打我的主意,我又何所畏懼,來者不拒,與每個人鬼混些時,騙他些武功,最後吸幹他功力、送地上西天極樂去了。幾年下來,江湖上不知我姓名來歷,便稱我‘千面妖狐’。”
  風清揚聽她說完,恍如自身從十八層地獄起遍受熬煎,即便是人間地獄亦無這般黑暗慘酷,心中叫道:“佛祖慈悲吧。”他素來不信佛道,此際卻虐誠向佛,只因除佛菩薩外再無可祈求者。
  向桑小蛾看去,看她雙目呆視,仍沈浸在往事中,受盡苦難的面容上隱隱若有聖潔的光輝,摹然間似已崩潰,跪俯在桑小蛾身上,埋首雙峰之間,低泣起來。
  桑小蛾撫著他的背,把乳頭塞到他口中,如哄嬰兒狀。忽然笑道:“你毋須難過,我自小便咒罵天老爺瞎了眼,可我終究得能與你在一處,有這麽一天的幸福,便讓我重下一回人間地獄我都情願,天老爺還是開了眼了。”
  風清揚泣聲道:“別說了,我真的受不住了。”他用力吸吮桑小蛾的乳頭,似欲將她體內的苦難都吮吸到自己身上,桑小蛾把他的頭靠在豐滿的胸上,撫著他的頭,百殷撫慰。
  兩人相擁相泣直至天明,起身梳洗,葛氏五雄早已收拾好早餐,專等二人食用,五兄弟雖然好辯成性,瘋話連篇,上下尊卑卻看得極重,不敢對二人有絲毫逾禮犯上的言行。
  風清揚日間思索桑小蛾身上邪功的致命缺陷,張宇初在授予他的雙修功序中,將道家雙修流派條分縷折,指出其各自缺陷所在,競無一完法,大概是損人利己以求長生,乃逆天行事,一時雖得其濟,到頭來卻如沙上築樓,終會毀於一旦,功力愈高,死得愈慘,散功之時百脈崩絕,精血四溢,皮膚寸寸斷裂而亡,慘不堪言。似那妖道之“漆捅底脫”,倒是不幸中之大幸。
  苦思半日,竟爾找不出可以彌補桑小蛾功法的良策,憂慮殊甚。只得走進屋子,問桑小蛾那邪功法訣。
  桑小蛾正坐在那中毒姑娘床前,亦是苦思解毒之法,聽風清揚一問,白他一眼,瞪道:“小沒正經的,問這作甚?”
  風清揚道;“昨日我已察覺你體內真氣紊亂,元氣不固,長此以往,恐有崩脈之虞。”
  桑小蛾攏攏鬃發,談然道:“我早就知道有那一天,人生難活百年,怎樣死都是死,死在刀劍下還是死在功法上,還不是一樣。”
  風清揚道,“你把功法告訴我,或許可以找到解決辦法。”
  桑小蛾笑道:“你不是想偷學吧?告訴你又有甚麽,只是你可別練。這法子好玩到是好玩,卻是玩命。”便將功訣說了出來。
  風清揚一聽,果真是邪門功夫,卻也尋覓不出對應的解法,桑小蛾道:“你別勞心費神了,便和這牽機百解百死丹一樣,無解,不過日後我不再用這法子害人,想來可以發作得遲些,哪天我享福享夠了,便將這身功力轉輸給你,也算我對你的報答了。”
  風清揚返身便走,心中計儀已定,解治辦法並非沒有,將張宇初所授雙修功傳授她,兩人合練即可。只是他曾發誓不將此功法外傳,但為了救桑小蛾,也只得破誓了。至於遭天譴云云,也顧不得了,至多一併打入十八層地獄受苦,倒要免卻一番相思之苦。
  一日無話,到了晚間,風清揚走進房來,桑小蛾刻意修飾一番,宮裝艷絕,高鬃篷松,眉彎新月,一雙秀睜春意濃濃,似欲滴出水來,燭光下艷麗不可方物。
  風清揚在椅子上坐定,肅容道:“你跪下。”
  桑小蛾楞然,道:“你又攪甚鬼來?”
  風清揚道;“你跪下便知。”
  桑小蛾以為他要作甚房中秘技,倒也情願,笑吟吟跪在他面前,道:“奴僕遵命。”
  風清揚笑道:“叩三個頭。”
  桑小蛾毫不遲疑,便叩了三個頭。風清揚拉她起來,道:“好了,适才我是代舅舅受你的禮,好代舅舅傳你一門絕藝。”說著模出一冊圖頁來。
  桑小蛾登感受騙,不依道,“好人,你讓我怎樣我便怎樣,便是天天給你跪拜叩頭也成,怎地弄出別的人來騙我,以後可不許這樣,不然我可要惱你了。”
  風清揚笑道:“我怎敢平白無故受你的拜,舅舅乃當今天師,委實有通天徹地之能,你拜他幾拜也不冤梗。這卷物事你瞧瞧,管保你一看便放不下,那時便知我的苦心了。”
  桑小蛾翻開圖頁一閱,嚇了一跳,連呼上當,風清揚笑道:“稍安勿躁,全部看完再說。”
  桑小蛾只得耐著性子逐字逐句看,看過篇首總訣已然抨評心跳,自己以為所練的功夫乃是天下間獨一無二的秘法,不想早被張宇韌在此駁得體無完膚,直斥為邪魔外道,謂其功法為“飲鎢止渴”,害人害己,為害龍烈,乃是雙修流派十大禁功之首,只是功法本身構織精密,是以一時間收效甚巨,其害不顯,到得症狀發作時,已然病入膏盲,無藥救治。
  這一段所述正與她現下狀況相符,饒是她早已有所察覺,卻不意已然一腳踏入鬼門關,不由得駭然汗下。
  張宇初接下筆鋒一轉,便到他所創治的雙修功了,自謂一生對房中穢技厭憎至極,是以在他治下雙修一派已趨絕滅。然則先賢創意,未必無由,多因後世,舍己從欲,逆天道而行,遂使流毒無窮、禍遍天下。身為道教之尊,不可不為之一雪恥辱,是以潛研深思,盡集各門功法於此處,付之一炬,創述完善法門于今朝,以待佳人,不單期頤可求,且可糾治各門之偏,可謂無上大道。
  桑小蛾於生死看得極淡,倒非勘破生死,而是所受苦楚太多、死倒是一種解脫,但與風情揚喜綿鴛盟後,求生之念頓切,自知命不久長,心中未嘗不惕懼交加,驟然得此金丹要鑰,當真驚喜逾恒,持冊的手不住顫動。
  待她閱完全書,掩卷沈思,良久道:“天師舅舅真乃神人也。”
  風清揚笑道:“怎樣,我沒騙你吧!”
  桑小蛾臉紅道:“只是我入邪太久,不知還能否糾治過來。”
  風清揚道:“靈驗與否,不試怎知,你只依功訣行事,其餘均由我來。”
  桑小蛾忽然道:“倘若不靈,豈非要累及於你。我看還是別冒這個險,咱們好生做幾日夫妻于願已足,別鬧個樂極生悲反為不美。”
  風清揚道,“偏你有懲多顧慮,一切有我,告訴你吧,我在這上面的造詣比拳腳兵刃上的造詣還深。”
  桑小蛾啤他一口?心下卻已春意蕩漾,兩個滅燭登錫,依法修為。
  桑小蛾體內邪功作崇,兼且功法不熟,不多時便險象環生。幸賴風清揚功力深湛,功法精熟,數次化險為夷,渡過鬼門關。
  良久過去,方始將桑小蛾體內雜息馴服調熟,歸元固本,桑小蛾此時才略窺門徑,二人心意相授,均願舍己從人,大收陰陽互濟之效。
  桑小蛾暗自慚愧,自以為襖席上的技法自己早巳至矣、盡矣,蔑以老矣,至此方知向上一路別有境地,回思以往,恍若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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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五嶽結盟華山巔

  彈指間十五已屆,五嶽聯盟慶典即定於此日。
  風清揚雖與桑小蛾情熱,這等大事卻不敢怠忽,一大清早即上了華山。
  五派人數眾多,山上屋舍皆滿,運送酒肉食物,慶典用品的姚擔更是絡繹不絕、接肩累鍾,揮汗成雨。
  各派前來致賀的人均已呈上禮物,備大派中少林、峨嵋、武當、昆侖、崆峒、丐幫掌門幫主俱未親至,各遣派中顯要人物到山致賀,成清銘雖然臉上堆笑,沒口子地道謝,心下卻大為不怪,丐幫新遭喪亂,解風未至還則罷了,其餘五派掌門皆稱正值閉關,不克分身前來,分明是自高身份,豈有五派掌門約齊了閉關之理。
  風清揚沒有職事,只好在山中閒蕩,見五派中人皆喜氣洋洋,心下好笑,暗道:“聯不聯盟還不一樣,能將五座山搬到一處嗎?即便挪至一處又如何,自家兄弟尚且為甚劍、氣之爭鬥得烏眼雞似的,這五派之間只怕更熱鬧了。”
  想到派中劍氣二宗十幾年來的明爭暗鬥,心下一憂,轉念一想:“或許因此聯盟,眾位師兄眼界大開,將這節揭開了也未可知,如此說來,五嶽聯盟倒是好事。”言念及此,不由得也興致盎然,四處看師侄們搬桌拾椅,起竈炊飯,打點慶典。
  弟子們見到他,俱躬身唱喏,轉頭又忙起來。風清揚看了半日,興味索然,各派中人多有識得他的,亦上前問好敘話,風清湯識得的不多,只好隨口敷衍。
  正閒極無聊,忽聽有人叫他,轉頭一看,喜道:“八哥,想煞小弟了。”正是八師兄封清肅。
  封清肅道:“虧你有股說想我,這麽多天也不上來瞧瞧我,适才若不是我叫你,只怕假裝沒看見繞過去了。”
  風情揚急道;“天地良心,我真的沒看到八哥,你知道我不是那樣的人。”
  封清肅笑道:“我逗你玩的,瞧你急成這樣子。”他四下望瞭望,走近來道:[九弟,你隨我來,我有話對你說。”
  風清揚怔道:“怎地你沒活計?”
  封清肅道:“這等出頭露臉的事哪還輪到我,不過果會兒怕又要派我去守山門了。”言下神情落寞。
  風清揚聞盲便知,這位“劍氣並重”的八師哥仍為劍氣二宗所不容,不由得苦笑道:“五嶽尚且要聯盟,自家人卻分成了幾派,這算是怎麽回事?”封清肅道:“這裏人多耳雜,說話不便,你隨我來,我有幾句極要緊的話對你說。”
  二人來到風清揚在山上的住所,背靠山崖,三面皆是空地,孤零零甚是突冗。
  封清肅探出頭來四下張望,確定左近無人,關好門窗。風清揚心下暗笑,這位八哥已被劍氣二宗逼得草木皆兵了。
  封清肅沈吟有頃,說道:“八弟,你弄回來的那本勞什子寶典究竟看過沒有?”
  風清揚知他所說的是那本《葵花寶典》。登時火起,不說道;“八哥,你也不信小弟的話?”
  封清肅歎道:“不是我不信你,而是那本勞什子寶典險些釀成大禍,以後更不知會怎樣。”
  風清揚不解道;“究竟怎麽回事?”
  封清肅道:“那本寶典你交給大師哥、大師哥便貼身藏著,誰也沒給看過,先前我也不知道,那天大師哥和二師哥吵了起來,我才知道這檔子事。”
  風清揚驚道:“大師哥、二師哥吵架了?”他知道大師哥雖然性烈如火,處事卻一秉至公,雖說瞧不起氣宗鎮日價打坐練氣的樣兒,卻從未說過甚麽,對二師哥更是多所容讓。二師哥為人城府極深,喜怒不形於色,對大師哥面子上還恭敬,未嘗缺了禮數。是以兩宗弟子屢起爭端,端賴二人彈壓調和,始能相安無事。他二人也吵了起來,劍氣二宗豈非要公然翻臉?心下甚憂。
  封清肅道:“豈止吵架,險些動起劍來,二師哥要瞧瞧那本勞什子寶典,大師哥不肯,說道上有段師叔手渝華山弟子嚴禁翻閱,違者立殺不赦。”
  風清揚道:“是啊,我就因此一個字也沒敢看,大師哥如此做對極了,二師哥也知道我師傅的手渝,怎能向大師哥強行索要?”
  封清肅道:“二師哥說,那道手渝未必是真的。”
  風情揚道;“這怎麽可能,我連我師傅的字都認不得嗎?”
  封清肅道:“大師哥也是懲的說,還翻臉撿出段師叔當年下過的手渝對照,二師哥卻說……說……”
  風清揚道:“他說甚麽?”見封清肅遲遲疑疑,半吞不吐的樣子,情知與自己有關。
  封清肅道:“他說你連段師叔的武功都學得到手,幾筆宇怎能學不象。”風清揚恍如焦雷轟頂,半晌方道;“二師哥是說那道手渝是我偽造的?”
  封清肅道:“你也不用氣成這樣子,二師哥也是想這寶典想瘋了,一時口不擇言,這次連三師哥也說是二師哥的不是,三師哥說,你自小便是我們看著長大的,你的為人自是無人不知,莫說只是本武功秘笈,便是性命他關,也絕不會做半點對不起段師叔的事。”
  風清揚心下對三師兄許清陽好生感激,道:“二師哥沒話說了吧?”
  封清肅道:“二師哥聽了三師哥的話,只是冷笑不語,大師哥氣不過,找來山下典當舖中專門鑒定字畫古玩的老朝奉來,那位朝奉說手渝是十幾年前寫就的,那時你還是個孩子,自不會偽造甚麽手偷。”
  風清揚滿口苦澀,沒來由惹來一身嫌疑,道:“二師哥這回可相信了?”
  封清肅道:“二師哥說,即便真是段師叔手渝,可段師叔先前井非本派中人,做了一段掌門後又自行離去,寶典乃先代祖師爺所創,段師叔根本無權封固,分明是欲占寶物為已有。”
  風清揚怒道:“放……”使盡全身氣力,才把屁字忍住,眼望窗外,面露殺機,須爽,又現出無可奈何的神色。
  封清肅道:“大師哥就為這話拔出劍來,說二師哥藐視祖師。以下犯上,非要殺了他不可,總算被三師哥和五師哥兩人拉住了。二師哥還說,你奪到寶典後,失蹤了一段日子,分明是躲起來修練寶典上的武功,不然何以武功路子大變,進境神速,連魔教尊尚且不敵自去,前幾日,幾百人聚集段府之前,都被你一柄劍殺得大敗虧輸。”
  風清揚詫異道,“這事你們怎地知道了?”
  封清肅道:“這等大事早巳鬧得沸沸揚揚,都說你為
  了包庇千面妖狐,把幾十個門派的人打得落花流水,大師哥知道後很是高興,說包庇千面妖狐是絕沒有的事,這些不長眼睛的東西敢在段府生事,那是活膩了,殺他一些振振華山派的雄風。只是這麽一來,我看連大師哥都有些懷疑你是學了寶典上的武功。”
  風清揚默不作聲,知道此事縱然滿身是嘴,也辯自不清,自己得到寶典後,為逃避莊夢蝶追殺,躲在一家客棧內,與慕容雪過了一段新婚燕爾的日子,爾後遇到張宇初,習練雙修功,以致武功路數奇異先前,至於前些日子驚退那些人,乃是用的“鬥轉星移”神功。這門神功數百年來未在武林出現,大師哥、二師哥得知後,自然以為是寶典上的武功,言念及此,手足皆冷。
  封清肅接著道:“二師哥說,既然寶典是先代祖師爺傳下來的,本源弟子為何練不得?又為甚你一個人能練,還不是段師叔偏愛徒弟,意欲私相授受,你數次出關,遠赴絕域,必是查訪這寶典下落,不然怎能懲的巧,便在玉門關內得到了?”
  風情揚是最受不得冤枉的了,偏儡這些事委實太巧,到似有意合起來的一般,欲辯又無從辨起,征在那裏呆若木雞。
  封清商還要說下去,忽聽屋外傳來腳步聲,急忙住口,門一開,許清陽進來道:“好哇,你們果真躲在這兒。哥兩又說甚悄悄話來?都是一樣的師兄弟,你倒分出厚薄了他口中說笑著,卻斜視封清肅一限,猜測他對風情揚說些甚麽。
  風情揚笑道:“甚麽厚薄,你們都忙著,我們兩個大聞人,不在一塊聊聊天,這日子可怎麽打發*
  許清楊道:“好,該你們登場了,八弟,這迎來送往的事你最拿手,還得偏勞你了。”
  封清肅一聽果真是派他守山門,早在意料之中,淡淡道:“師兄們瞧得起,甚麽偏勞不偏勞的。]
  風清揚道:“我也陪八哥去,咱們一左一右,作個哼哈二將。”他聽封清肅的話尚未聽完,便欲陪他一起守門,一則聽他把話講完,二則也可陪他解聞。
  許清陽道:“罷了,你站在那,誰敢上山來,不是接客反成逐客了。峨嵋掌門師太佛駕親臨,上山便逼著大師哥找你,我尋了半日才找到你,快去見見師太吧。”
  風清揚無奈,也急欲見見淨思師太,接著許清陽道:“師太不是說閉關不來了嗎,怎地又來了?”
  許清陽道:“這些高人難說得很,她剛到不久,殷真人也到了,說是出關後知道此事,匆匆起來,也不知是真是假,不過這二人一到,可給咱們臉上貼金了。”
  一路拉著風清揚直上主峰絕頂,但見漫山遍野俱是人頭攢動,非僅五派齊集,趕來觀禮看熱鬧的更是如恒河沙數。規模之盛,可稱空前。
  賓客席上設了兩個首位,右首位上端坐的果然是淨思師太,風清揚急趨近前,躬身行禮。
  淨思拉著他手道:“小師弟,你我姐弟不用這些俗禮了,來,坐我這兒。”
  風清揚見她身後侍立著一排弟子,俱是近些年在武林中大有聲譽的人,不敢就坐。
  淨思回身道:“你們不用在這立規矩了,各自散去吧。”眾人齊聲應邀,走到下面,早有華山派知客弟子將她們讓至席上。
  風清揚這才坐在淨思身側,淨思拉著他的手,問有沒有人欺負過他,是佐在山上還是府裏,府裏的花草長得可好?二人敘著家常,直如嫡親姐弟一般,看得眾人瞪目勞舌。
  左首位上站起一人,眉清目秀,唇紅齒白,婉好如美女,金冠束發,身著通遙袍,手執白玉塵柄,走過來笑道:“你們姐弟聊些甚麽?可容在下聽聽?”
  風清揚擡頭一看,急忙起身,躬身道:“晚生見過真人。”手卻被淨思拉著不放,甚是尷尬。
  淨思道:“你坐你的,咱們聊天,不用管旁人。”
  殷融陽道:“風公子坐,你們聊你們的,我也鬧得謊,想聽聽你們聊些甚麽趣事。”
  他站在一旁,風清揚說甚麽也不敢落座,淨思雙眉一軒,冷冷道:“敢情我們姐弟是給真人說笑解悶的?”
  般融陽惶然道;“師太何出此言,在下實是當不起。”轉身欲行,卻是百般不願,腦中靈光一閃,回身道:“風公子,我聽小徒說,前幾日你被幾十個門派中人圍攻,未曾負傷吧?”
  淨思道:“廢話,受沒受傷你看不出來?”
  殷融陽窘然一笑,大是尷尬,淨思心內卻著了慌,道:“小師弟,真有此事,告訴師姐,受過傷不曾。”風清揚道:“沒有,打了一會兒那些人就散了。”
  淨思見他始終不敢坐下,怒道:“殷大真人,你要麽坐下,要麽走開,是不是要我站起來給真人見禮呀?”
  殷融陽忙道,“豈敢,豈敢。”拉過一把椅子坐在二人下首,終究不敢太近,離了有三尺之遙,心內已是大喜過望。見淨思拉著風清揚的手,噓寒問暖,心下一酸,幾欲落淚,倘若他能與風清揚易地而處,便是讓出武當掌門也是心甘情願。
  眾人均把目光投向別處,情知這位美貌尼姑最是難惹,武當殷真人尚且連吃癟頭,逞論他人,丐幫被挑了君山總舵,也只有自認倒楣,其他門派焉敢招惹。
  淨思問明當日情景,勃然大怒,道:“逃走那些人都是哪門哪派的,待會咱們姐弟接門逐戶討教去。”
  風清揚忙道:“算了,我又沒吃虧,那些人武功差勁得很,贏之不武,沒的辱沒了師姐的身份。”
  淨思聽他這麽說,氣消了大半,瞥見殷融陽,怒氣又生,道:“殷大真人,你那四名高徒眼見我師弟有麻煩,卻一走了之,你就是懲地教他們行俠江湖嗎?”
  殷融陽不虞遭此無妄之災,忙道:“師太息怒,劣徒此事處置不當,卻系在下疏於訓導之過,請師太責罰。”
  淨思哼道:“總算我師弟無事,便宜你們武當了。”
  旁邊席上俱是內家高手,這番話自是聽得清清楚楚。無不腹內竊笑,面上卻是板緊面孔,不敢放鬆一絲肌肉,惟恐有“笑”之嫌疑,稍有疏虞,便是惹惱了峨嵋、武當兩派,任誰也吃罪不起。
  殷融陽微感失望,倘若淨思責罰自己一通,便可多和她說幾句話,多看她幾眼,不想她竟爾輕輕放過,都是四名劣徒禍闖的太小,以致累及師尊。但若說闖出甚大禍,卻是想也不敢想。
  吉時已至,成清銘清了清嗓子,拍掌道:“承蒙眾位英雄擡愛,今日茬臨華山,我五派同仁均感榮寵,謹表謝幌。”
  山上山下登時采聲如雷,震得山谷嗡嗡作響,聲音直送出十幾裏外,隨即鞭炮齊鳴,鑼鼓絲竹齊奏,煞是好聽。
  成清銘待樂聲一停,道:“我五嶽各派感於現下魔氛重重,一派單枝未免勢孤力單,是以意欲組成五嶽劍派聯盟,協力抗魔,以衛武林正義。”
  有人喊道:“盟主想必是成大俠了?”
  成清銘道:“在下才疏學淺,本不足克當此任,承蒙四派師兄師姐錯愛,公推在下出任第一任盟主,還望諸位江湖同道鼎力支援,多賜教誨,成某在此有禮了。”向四方團團作揖。
  那人喊道:“不知這盟主是終身制哪,還是華山派世襲*
  成清銘面色微有不善,向那人望去,卻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漢子,背倚一塊岩石,並不認識,緩綴道:“這位朋友說笑了,五嶽劍派盟主可不是皇帝王侯,焉有世襲之理,即便在下出任,也不過是拋磚引玉之意,一侯五派有賢才俊彥,即退位讓賢。”
  眾人轟然喝采,那人“哦”了一聲,道:“也是,五嶽各派均是平庸之輩,成大俠雖非高人,勉勉強強倒也非你莫屬。”
  眾人嘩然,不知此人是何來歷,公然出語譏諷五嶽各派,紛紛竊議,卻無人識得,皆是大為詫異。
  成清銘面色一寒,便欲發作,但轉念一想,今日乃是五嶽劍派開山的好日子,若為幾句言語與人爭鬥,未免有容人無量之消,當下隱忍不發,笑道:‘這位朋友尊姓大名?”
  那人道:“你盤我底子,是欲會後殺我是不是?”
  成清銘一怔,他確是此意,此人倒是有未卜先知之能,俗話道“者來不善,善者不來”,切莫陰溝裏翻了運糧船。淡然一笑道:“這位朋友不願說便罷了,我五嶽聯盟旨在聯手抗魔,並非為了江湖中的雞蟲得失,朋友莫說只是幾句謊言。便當真得罪了成某,那也只是成某與你個人的恩怨,與五嶽劍派無涉。”
  眾人又是轟然喝采。此次五嶽聯盟、江湖中許多有識之士均甚是擔憂。眼見華山派近幾年聲威日隆、已是少林、武當、峨嵋三大派外勢力最強的一派,又與四岳組成五嶽劍派,人數之多已然超過少林、武當、峨嵋,幾乎有淩駕三大派之勢,倘若盟主被居心歹毒之人竊據,為禍江湖將流毒天下。成清銘這番話表明,五嶽各派只是對抗魔教時聯手一致,其他事務各派自理,恩恩怨怨也只是各派的事,與五嶽劍派無幹。均感輕松,掌聲也較前更響。
  先前那人道:“噢,五嶽聯盟只是為了抗魔,好倒是好,就是眼界短淺,胸襟不廣些。”
  成清銘聽此人話中有話,不禁問道:“依閣下之意呢?”
  那人道:“想當年段子羽段大俠統率中原武林,誓師出關,一舉搗毀明教老巢,那是何等的風采,落到他徒子徒孫手中,可就等而下之了,可歎,可歎。”
  成清銘不知此人是瘋了還是豬油迷了心竅,敢在這等場合大言炎炎,起了好奇之心,問道:“莫非閣下也想效仿段大俠壯舉?”
  那人道:“在下雖不敢比美先賢,卻也比成大俠等看得遠些,聯手抗魔只一‘抗’字,便自甘下流,現今魔教雖強,難道強得過昔日的大光明教嗎?”
  眾人均是楞然,不少人脫口道:“當然不如。”
  大光明教立教數百年,中原武林對之無年不征,無日不戰,卻是敗多勝少,直至段子羽出任武林盟主,統率備派與張宇初天師教攜手,方將大光明教打得一敗塗地,雖經張三豐真人出面化解,得以餘生,爾後竟無疾而終。現今日月神教尚不及大光明教十分之一,眾人也均覺五嶽劍派一“抗”字分明是承認自己實力不如,大有示弱之意。
  那人停頓須爽又道:“在下近些年來四處奔走,聯絡武林同道,為鏟除魔教,永安武林,組建了十三家滅魔門,在下承蒙十三家掌門錯愛,不得已出任太上總掌門之職。”
  眾人嘩然大笑,這人分明是失心瘋了,跑這胡言亂語,大攪一通,沒聽過有甚“太上總掌門”的字號。
  風清揚悚然變色,此人出言狂妄,武功卻是高極,丐幫尚且被他一手搞得腥風血雨,險遭覆滅之禍,不知他到這來是何居心,倒是不可輕松。
  成清銘不知他是真瘋還是裝傻,尋思:“武林中往往有世外高人。放浪形骸,遊戲風塵,別管他是真是假,且莫失了禮數,也顯得我五嶽劍派胸襟如海。”便道:“閣下能得十三家門派公推為總掌門,想必也是武學宗匠了,請教閣下的萬兒*
  那人道:“武學之道淵深如海,誰敢稱甚宗師、宗匠的,在下勉勉強強也算半個,你叫我太上便是了,有甚武學上不解的難題,盡避請教,我是誨人不倦,絕不會白讓你叫我‘太上。”
  成清銘涵養再好,也忍耐不住、掣劍在手道:“本座這裏請教幾招。”邁步從高臺上走下來。
  那人懶洋洋地道;“好吧,若是少林方丈向我請教易筋經,我還真得動動腦筋、華山派這點粗淺武學,我還教得了你。”
  風清揚一躍而出,急急攔在成清銘身前道:“掌門師兄,何必與這等狂人計較,待小弟與他過幾招便是。”他深知成清銘底蘊,怕還真不是這人的對手。
  成清銘道:“你與他過幾招,讓他知道知道華山派的武學。”轉身返回臺上。
  那人上下打量風情揚幾眼,眼光銳利如刀,冷冷道:“貪淫好色,自甘下流的東西,憑你也配與我動手?”
  風清揚本已掣劍在手,欲待出招,聽到這八字評語,心頭一震;便知他話中所指乃是桑小蛾這段公案,勃然大怒,喝道:“大膽狂徒,竟敢出言不遜,吃我一劍。”
  旁觀群雄紛紛嚷道:“宰了這血口噴人的東西。先前此人出言狂妄,眾人卻還覺得有幾分道理,待得他給了風情揚“貪淫好色,自甘下流”八字評語,當真是肆言誣蔑,登時激起眾怒。
  風清揚心中有數,隱隱覺得並不冤枉,心中如此想,手上出劍不免淩厲不足,那人閃身避赤,風清揚這才發覺,此人竟是空手,喝道:“請亮劍。”
  那人傲然道:“你以為憑你師傅傳的幾手絕學,便當真天下無敵嗎?若是十招之內能沾到我一片衣角,這十三家太上總掌門便你的了。”
  風清揚啼笑皆非,倒似自己與他爭奪勞什子太上總掌門一般,心中一動,忽然道:“若是在下輸了呢?”話一出口,自己也覺貳煞自薄,武林中絕無人能空手避過自己連環十擊。
  那人道:“念你是後生晚輩,我老人家當然不會占你便宜,要你甚麽物事,你只要依我吩咐,做件極容易的事即可。”
  風情揚大是躊躇,分明是有贏無輸的賭局,竟爾不敢允晤,十三家太上總掌門自己自是不稀罕,便送到手來也決計不要,倘若一輸,此人詭計多端,說不定出甚難題讓自己做。當下答道:“咱們只較勝負,不賭東道,前輩如有他命,怨不敢從。”畜下口氣不禁軟了,氣勢已不若先前之盛。
  那人微微一笑道:“你倒頗有自知之明,還不算狂妄到家,不過這件東西你賭不賭?”說著從懷中摸出一柄短劍來,在風清揚眼前晃了晃,風清揚登時怔住,不由得向懷中摸去,自己的那柄還在。這對短劍乃慕容氏家家傳珍寶,絕無第二對,上面猶刻有慕容雪的名字,更加錯不了。
  當下驚聲道;“你……”
  那人怫然道:[甚麽你我的,一點規矩都本懂。你數次壞我好事,念你無知,暫且怒過,若依我言,我便把它給你,讓這對劍成雙成對。”
  風清揚心中雪亮,慕容雪多次提過她爺爺,那是她唯一親人,此人便是幕容雪爺爺無疑,別人不會懷有此刨,更不會向他提出將慕容雪許配於他的承諾。想到在幕後指使莊夢蝶盜取《葵花寶典》,竊據丐幫千百年基業的竟爾是慕容雪的爺爺,又驚又懼,莊夢蝶數次陰謀均被自己無意中撞破,可著實開罪了這位“爺爺”,正欲改口稱“爺爺”,忽覺此人身材壯健,絕不象年過花甲之人,臉上精心易過容,灰濛濛的無法辨清年歲,暗道:“別是好人盜名,誘我上當。”心生急智,隨手一劍刺出,正是慕容家傳劍法中最具威力的絕招“參合劫”。
  那人詫異莫名,眼見此招使的火候老到,法度謹嚴,縱然自己出手,亦不過功力稍強而已,直感匪夷所思。
  心下雖駭異不過,卻知此招威力較大,乃是融會數百家劍法之精髓,苦心孤詣創制而出,除閃避外,別無他途,以他的身份,自不能被後生晚輩一劍逼得躲閃不選勢逼無奈,只得短劍遞出,也是一招“參合劫”。
  雙劍相交,當的一聲,龍吟之聲大作,風清揚被震退三步,登時心中雪亮,此人是慕容雪爺爺無疑,旁的均可假冒,這內功家數卻是假冒不來的,風清揚對慕容雪的肉功家數知之最撚,一試之下便知是慕容家嫡傳心法。
  當下收劍躬身道:“前輩有何吩咐,晚生惟命是從。”
  登時群相聳動,語聲大嘩,均以為風清揚比武不勝,認輸服栽,直感匪夷所思。
  淨思道:“師弟回來,待我會會這位高人。”殷融陽亦作勢欲起。
  風清揚忙道:“師姐,這位前輩是自家人。”
  淨思大為錯悟,但知這位小師弟人小鬼大,做事在出人意表,遂端坐如初,靜觀其變。
  那人目中微蘊笑意,頗首道:“孺子可教也,小小年紀能將這式‘參合劫’使到這般境界,委實不易,不枉雪兒對你用情之深了,乾面妖狐淫聲布於江湖,我久欲誅之,卻嫌汙了自己的手。你年少無知,涉世太淺,偶爾失足我也不忍深責,不過你應該知道怎麽做吧?”說到最後一句,語聲突轉冷峻。
  風清揚聰明絕頂,焉能不知其話中含意。自己與桑小娥私約密會,雙宿雙飛,雖說寧願負天下之謗,但面對慕容雪的家人,心中不能無愧,兩頰赤紅,背生冷汗,但讓他手刃桑小蛾以洗刷自己的清白,卻也是寧死不肯為的,躊躇有頃,心意早決,毅然道;“前輩如有他命,晚生無不奉從,僅此一樁,萬萬不敢從命。”
  那人勃然大怒,手起處,短劍便欲刺下,卻又強行忍住,目中殺意屢隱屢現,閃爍不定,半晌峻色道:“我對你已仁至義盡,若非雪兒苦苦哀求,我豈容你活到今日、硯下給你一條自新之途,如若懸崖勒馬,為時不晚。”
  風清揚抗聲道:“我自認對不起雪兒,可對得起天地良心,他日自當向雪兒負荊請罪,隨她處罰好了。”
  那人厲聲道:“孽障,你是吃准了雪兒心軟,不能與你為難,存心辱我慕容門風,莫非老夫殺你不得嗎?”
  風清揚決然道:“殺剮任由前輩,小子萬萬不敢從命。”
  那人震怒益盛,一劍刺下,風清揚不閃不避,心底裏隱隱有種解脫的快感,以一死報兩知己死亦大快。
  眾人驚呼之聲頓起,兩道風聲大作,卻是淨思以一陽指擊向短劍,殷融陽拂塵脫手,直貫那人胸口臆中大穴,攻其必救。周遭人數雖眾,但變起俄頃,禍生眉睫,一時間均驚得目瞪口呆,手足無措,淨思一雙妙目早已盯住那人,待其手腕稍動,一陽指已然發出,她不知風清揚與此人究屬甚麽關系,是以只求救人,不欲傷人。
  殷融陽年歲雖輕,佼望卻極尊崇,武林中人倒還無人見過他的武功,而今見這一擲之勢真如雷厲閃電,沛然莫可行之,無不大為歎服,若非心憂風清揚的生死,早巳采聲大作了。
  兩位武學宗師聯手對敵,倒是武林前所未有的盛舉,那人雖自視絕高,目空四海,亦不敢輕松。心下對風清揚轟怒至極,卻無餘暇斃之,短劍拔轉,當的一聲,竟將指力挪移到拂塵上,拿捏方位亦是奇准,拂塵從中截斷,竟爾一式之下接了兩位宗師的全力一擊,饒是他功力通玄,亦不禁被震退幾步。
  那人怒發如狂,喝道:“怪道孽障敢如此蔑視我慕容氏,原來是武當、峨嵋在後面撐腰了,老夫不信今天殺不了你。”左掌一圈,護住上盤,右手劍迅雷閃電般擊下。
  淨思和殷融陽卻被他一記“鬥轉星移”震住了,不知這是甚麽邪門武功,一時間同聲道:“張無忌!”“張師哥!”
  大光明教最後一位教主張無忌以“乾坤大挪移神功”威震武林,原是武當第五俠客張翠山之子,與殷融陽屬同輩兄弟,是以二人同時想起他來。
  風清揚閉目待死,淨思與殷融陽震憚之餘,救援不及,忽聽一聲尖叫:“爺爺不可。”
  風清揚一聞此聲,狂呼道:“雪兒。”一時間生死利害俱皆拋之腦後,想也不想,騰身躍起,向聲音發出處撲去。
  正是這聲尖叫救了風清揚一命,倘若是旁人出聲,風清揚只消想上一想,短劍早巳穿胸而過,驀然得聞慕容雪的聲音,周身血液沸騰,自然而然撲將過去,短劍插肩而過。
  風清揚狂喜之餘,前撲之勢迅若電閃,發若雷鳴,短劍竟爾被他一沖之勢帶走,此時方覺劇痛穿心,眼見一條嬌小的人影向山下疾躥,劍也不及拔出,提足輕功,向下追去,眾人只見一條青影滾滾,剎那間已蹤跡杏然。
  那人正是慕容雪的爺爺慕容絕,一劍刺出,耳聽孫女淒厲的叫聲,心下終是不忍,欲待收力已然不及,手上一軟,短劍遂脫手而去,眼望山下,愴然若有所失。
  風清揚只聽耳畔風嘯如濤,全然不顧腳下凹凸平陡,伊然如禦風面行,眼中只有慕容雪愈來愈清晰的身影,嗓眼發幹,欲叫已發不聲音。
  追出數裏,才追到慕容雪面前,一見到那張念念在茲,無日或忘的面龐,心頭狂震,甚麽也說不出來。
  慕容雪面色數變,眼淚潛然滾落,跺腳道:“你還有臉見我?”
  風清揚心下愧甚,雙膝跪倒道:“雪兒,我對不起你,你殺了我吧,我情願死在你的手上。”
  慕容雪面色慘白,幾次伸手欲為他起劍;均是半途而回,掩面泣道:“你怎的做出這種事來,叫我今後怎麽見人?我爺爺早就要殺你,若非我以死相脅,你還有命在嗎?”
  風清揚見她容顏清減,弱不勝衣,深知此事對她創傷甚重!泅非自己肩上劍傷可比,一時間只感無地自容,右手起出短劍,向心窩刺去。
  慕容雪飛起一腳,將劍踢飛,道:“誰叫你死來,你聽我爺爺的話,將那妖女劍殺了,你便是下一代的慕容家主。”
  風清揚緩緩道:“雪兒,你要我的命我情願給你,小蛾不是妖女、淫女,她受的苦難絕非我們能想到的,你聽我把她的身世告訴你好嗎?”
  慕容雪厲聲道:“我不聽你說東道西,我只問你,殺不殺那妖女?”
  風清揚緩緩搖頭,表情卻甚是堅決。
  慕容雪痛哭失聲,掩面疾奔而去,只留下一路哭聲。
  風清揚如泥雕木塑般跪在那裏,任憑肩上的血汩汩流下,腦中一片空白。
  不知過了多久,一人走過來,替他包紮肩上的傷口。他定神一看,訝然道:“是你?”
  桑小蛾苦笑道:“你甚麽都甭說,我都看到,聽到了,原以為雪姑娘會回來,才沒敢露面,看來她不會回來了,讓你多流了這麽多血,真是該死。”
  風清揚四下望望,哪有慕容雪的人影,面對桑小蛾,又感無話可說,四目交融,俱是苦澀。
  包紮停當,桑小蛾道,“風郎,慕容老爺子的為人我很清楚,他是言出必踐,一會兒你提著我的首級去見他,他會原諒你的。”
  風清揚怒道:“這當口又說這話,難道你不明白我的心嗎?”
  桑小蛾冷冷道:“人心隔肚皮,我怎知道你心裏打甚麽主意?說不定你也和那些混蛋一樣,迷戀我的姿色和,床第功夫才捨不得殺我。”
  風清揚萬萬想不到她會說出這種話來,忍無可忍,伸手便是兩記耳刮子,雖未用上內力,亦打得桑小蛾兩頰紅腫。
  桑小蛾面無表情,雙睜中又燃起令人發冷的火焰,風清揚把她擁入懷中,氣道,“你何苦用這法子來氣我,我知道你的心思,我絕不會用你來換任何物事。”
  桑小蛾低聲道:“連雪姑娘也不能?”
  風清揚道,“不能。”
  桑小蛾泣道:“我有甚麽好,值得你這麽珍視?”
  風清揚輕撫她面頰,謗視她眼睛道:“你毋須白費心思了,除非我死了,否則絕不容任何人加一指於你身上。”
  桑小蛾道:“我們的事幾日內便要天下皆知,你若要強行保護我,伯要與整個武林為敵,我們選處荒山大澤過一世夫妻生活吧!”
  風清揚沈吟有頃,道:“我何嘗沒這麽想過,先前只想見到雪兒,求她饒恕我、今天見到她,我才知道,沒有她我也活不下去。”
  桑小蛾急道:“你丟不下她又捨不得我,可我們二人分明不能兼得,你總要有所選擇才是,我當然不是讓你選我……”
  風清揚截住話頭道;“我無可選擇,我能選擇的只有一條路一死。”
  桑小蛾憎然道:“你居然要為我殉情,這怎麽值得,豈不讓天下人笑掉了下巴。”
  風清揚道:“值不值得只有我知道,我能向雪兒贖罪的也只有一死相報了,你當然願意和我作伴了?”
  桑小蛾驚喜逾恒,顫聲道:“不勝榮幸,只怕我不配。”
  忽聽一人道:“好好的殉的哪門子情啊?”
  兩人一驚,四下看時,周遭聚集了幾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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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冊日期: 2008-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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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十大神魔攻華山

  說話之人正是淨思、殷融陽及五嶽各派掌門,一些觀禮要人亦在周圍。
  成清銘面色鐵青,前幾日便有人向他察告風清揚將千面妖狐窩藏在府內,成清銘睹之以鼻,全然不信,不意風情揚果真甘冒武林之大不韋,做出這等人人不齒的事體,若非親眼所見,委實不能置信,心下羞傀難當。
  淨思見人人面上都露出驚悟、鄙夷、憐惜種種神色,有些人不免幸災樂禍。華山派的名頭算是栽到家了。心下對風清揚此舉亦大不以為然,不過她最為護短,兼且對風清揚較諸同路姐弟尤為篙厚,當下笑道:“傻師弟。天下人若都象你這般,小兩口嘔點氣便尋死覓活的,十成可也剩不下三成了。桑姑娘雖是行事乖僻些,卻肯將終身託付給你,足證她慧眼識英雄,較之聲名喧赫的慕容莊主可勝上幾籌了。”
  風清揚苦笑道:‘師姐,你也毋須為我遮羞,我做得出來便不後悔,我自知今後將不容于武林各派……”
  淨思截住道:“胡說、哪個容不得你,殷真人,你們武當容不得嗎?”
  殷融陽忙道:“哪里,風公子至情至性,敢為天下人所不敢為,在下自愧不如,佩服得緊。”
  淨思登時面溢春花,大有得色,殷融陽瞥見她嬌艷無恃的麗容,心頭狂跳,不克自製,十幾年前,他隨父親、師伯到峨嵋山去,其時淨思猶未落發,長發飄拂,香風洋溢,自此一面,情債遂生,回山後便央求父親求親,武當四俠亦大為中意,融陽將門虎子,若非淨思這等名門高弟,委實不配,武當、峨嵋向來秉承開山祖師郭襄、張三豐的旨意,同榮同辱,共進共退,交誼敦厚,若能就此聯姻,更是武林一大佳話,俞蓮舟以掌門之尊,親赴峨嵋,向淨思師傅百劫求親。
  百劫倒也願意,知道武當四俠傾力栽培殷融陽,他日必為武當掌門,前程無量,淨思得此佳婿倒也不為辱沒,不意淨恩情意早開,暗戀段子羽,竟爾一口回絕,百劫雖不明其意,但索來疼愛無加,不忍違拂其意,況且早有意傳位於淨思,武當雖不禁婚嫁,峨嵋掌門絕無嫁人之說,遂也回絕了俞蓮舟。
  俞蓮舟快快而返,殷融陽雖知無望,情意卻有增無減,當上武當掌門後,位望之崇無與倫比,言出為法,動則成軌,一言一行均為天下所瞻矚,這段心事只能深埋心中。心裏倒歎服風清揚的率性而為,恨不能自己也效而尤之,卻知是萬萬不能的,心中酸測,幾欲落淚,忙轉過身去。
  淨思對少林戒律堂首座圓音道,“少林容不下我師弟嗎?”
  圓音合十道:“豈敢,出家人四大皆空,焉能執著善惡邪正之色相,有道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並非空言,桑施主倘能一念向善,便是自植福田,于人于己善莫大焉,于我武林同道亦是令人心慰的快事,老納回轉寺後便當忠告方文。宣偷我少林僧俗弟子不得與桑施主為難。”
  淨思心花怒放,她不過是強打圓場,硬做保山。不想這兩位高人竟說得有理有據,將一件天大的荒唐事說成一大善舉,歎服不已,笑道:“圓音大師和殷真人都這般說,想來旁人自無異議?”
  眾人無不竊笑腹誹,這兩個和尚道士名高望重,卻是一般的不通世故,然則這二人說出的話便是武林的法。無人敢駁,均應道;“兩位前輩高見卓識。我等萬萬不如。”
  成清銘面色轉和,少林、武當、峨嵋硬做保山,華山派的聲譽可保無羌,總算松了口氣,對這小師弟也實是無法可想。
  風清揚心下雖銘感五衷,卻也啼笑皆非,知道這些人是看在思師當年澤及武林的情份上,不惜強辭奪理,全力維護自己,天下人的毀譽皆可置之度外,不能見怨于慕容雪卻是萬難忍受的,渭歎不語。
  淨思已揣測出他的心思,笑道,“慕容老先生武功高絕,脾氣也貳煞古怪,我們和他沒說上兩句,掉頭就走,大家知道他是雪姑娘的爺爺,自不好攔他。不過此事未必沒有轉機,少停我與殷真人、圓音大師便為你走一遭姑蘇參合莊,大概不會一點面子都不給吧。”
  風清揚抨然心動,三大門派掌門首腦聯挾求親,可是天大的面子,便有再大的過節亦不難化解,只是方外之人竟爾管起俗世婚姻來,未免令人匪夷所思。轉念想到慕容雪臨去時決絕的樣子,又不禁心憂,倘若慕容家當真不買帳,又當如何?
  淨思望著他忽喜忽憂,閃爍不定的眼神,心下暗歎:“不意情之累人,一至於斯,都是前生冤孽。”轉頭道:“殷真人、圓音大師,兩位意下如何,不會怪我成自專了吧?”
  殷融陽笑道:“應當效勞。”想到得與淨思並行千里,當真是不勝之喜,便是刀山火海也蹈之不疑。
  圓音道:“老鈉此番正為帶幾位師侄增些江湖歷練,妨蘇慕容乃武林勝地,正當一見才是。”
  淨思一拍風清揚肩頭道:“放心吧,殷真人出馬,便是皇家公主也求得到手。”她行事果決,大具師風,說走便走,眨眼間三派人馬已向姑蘇而去。
  其餘賀客目睹此事,均感將有大事發生,千面妖狐仇敵滿天下,未必皆肯因幾大派庇護而置之不問,惟恐惹事上身,紛紛揖退,抽身事外。
  成清銘與寧清宇將眾人送出老遠,方始回山,華山上頓時顯得冷冷清清,但見漫山遍野的雜物,猶可想見先時的盛況,對風清揚愈發光火,想到華山派居然和千面妖狐拉扯到一處,直是奇恥大辱,其餘四派中人亦頗有同感,只是誰也不好說出來。
  眾人方將山上器物收拾停當,忽然有弟子傳報,山腳下有日月神教十大長老前來叫陣。
  五派掌門大是楞然,不虞魔教中人來得如是之快,素聞日月神教有十大長老,但所知道的也不過是金猿神魔張乘風,銀猿神魔張乘雲、飛天神魔趙鶴、四絕神魔沈筆樓、大力神魔範松等,其餘幾位只聞其人,未見其面,此番十長老齊集華山,倒是給足了五嶽派的面子,自然是有所為而來。
  成清銘與四派掌門率五派精幹弟子百余人下了華山,但見山腳下一處平地上,站著十人,或高或矮,或胖或瘦,形狀雖然有別,服飾甚是整齊,一色的黑衣,腰系黃縷帶子,衣袖上左日右月,胸口上刺繡了一位面容猙獰可怖,踞坐怒目似欲擇人而噬的魔像。想必這便是長老的法衣了。
  成清銘尚未開口,趙鶴搶先道:“成掌門、聽聞五派有此盛舉,魔尊特遣我們十兄弟送上一份薄禮。”
  隨手揭開一個錦縷盒子,遞了過來,成清銘明知他們絕無善意,卻也不願太過小家子氣,淡淡道,“謝了。”接過一看,珠光寶氣赫然入目,卻是一面鑲滿珍珠,鑽石的五嶽旗,五嶽各派均繡在上面,繡工極為精致,嚴如將五嶽各山濃縮了放在旗上一般,具體而微,的確是一件珍品。
  五嶽各派掌門無不駭異,不知日月神教搞甚玄虛,這份薄禮倒確是大手筆。
  成清銘不動聲色、淡淡道:“貴教如此破費,倒令我五嶽劍派慚愧了,幾位不會單單為送禮而來吧”
  趙鶴笑道:“敝教雖小,也不乏奔走使喚之人,我們十兄弟向來各處東西,一年中也難得聚首幾次。此番卻是向成掌門討個人情,是以特地聚齊,以表城意。”
  成清銘道:“有話便請直說,我們五嶽劍派打的便是聯手抗魔的旗號,諸位欲文來還是武來,劃出道來,我們接著便是。”
  趙鶴道:“成盟主快人快語,令人佩服,我等前來、一則是為道賀,二則是要討回敝教失落的鎮教寶典。”
  成清銘道:“好說。只要閣下將我們五嶽劍派打得大敗虧輸,便將五嶽一併拿去也無妨,何必強辭奪理,硬占物事。”
  趙鶴佛然道:“成盟主,這便是尊駕的不是了,我們兄弟單揀五嶽聯盟的好日子來、便是為了不傷和氣,打打殺殺豈不沖了貴盟的喜氣,諸位都是自命名俠的正教人物,難道連半途拾到的東西亦欲占為己有,豈不愧對俠義二字。”
  風清揚勃然道:“趙鶴,寶典乃我華山派祖傳之物、不知因何落入你們手上。是我從飛爪神魔手中奪回,物歸原主,理所當然。若要寶典,先勝我手中劍再說。”
  趙鶴訝然道:“風公子何出此言,寶典來歷我雖然不知,但自敝教開山以來,即為鎮教寶物。其實裏面記些什麽、便連魔尊也不知道,不過是一吉物而已,風公子這般說可有憑據?”
  風清揚道,“我是說謊話的人嗎?”
  趙鶴道:“在下並無此意,既是風公子這樣說,我們自然信得過,不過寶物無主,唯有德者居之,江山還有易主之時,逞論一本寶典,不過此物既為敝教鎮教之物,斷乎不可失落,風公子不妨將寶典抄錄副本,將原物賜還,既可使我等不辱使命,又能得回貴派之物,豈不皆大歡喜。”
  成清銘喝道,“九弟,與他羅咳做甚,莫說寶典是我華山祖傳寶物,縱然是無主之物,亦不能任由落入你們手中,為虎添翼,助約為虐。”
  趙鶴勃然變色道:“成盟主,我等雖武功低微,卻也沒將寶典看得比天大,更沒指望從中學個三招兩式,我是看在風公子的面子上才好言相求,若憑成盟主還不配。”言下極是倔傲。
  成清銘大怒,趙鶴此語正觸中他痛腳,《葵花寶典》由他保管,始終不給寧清宇等瞧上一眼,全派上下均疑心他要占為已有,從中學藝。寧清宇更是公然出言譏諷,一改往日子風度。其餘人口上不說,面上神色卻益發令人難堪。成清銘久已積怒心中,登時爆發出來,嗆卿一聲,拔劍便刺。
  趙鶴左手雷震擋輕拔,右手閃電錐還了一招,成清銘變招疾刺,他索有“劍氣千幻”之譽,這一使發開來,登時劍氣縱橫,威勢駭人,趙鶴左擋右鏈,在成清銘快劍猛攻下,絲毫不落下風,數十斤重的雷震擋在他手中便如紙做的一般,小小的閃電錐倒使人有泰山壓頂之感,已到舉重若輕,舉輕若重,返樸歸真之境地。
  五嶽劍派中人大多尚未見過趙鶴用過兵器,此番真是大開眼界,均瞧得心神俱醉,橋舌不下。自己夢寐以求的武功境界便在這一擋一錐中發揮得淋漓盡致,飛天神魔享大名于武林,果非幸致。
  相較之下,成清銘卻顯得過於急迫,有失名家氣度,數十招快劍均被趙鶴輕松化解,雖未呈敗象,但人人都擔憂他後續之力不足,一旦招數稍緩、被趙鶴乘勢反攻,前景不容樂觀。
  成清銘更是越打越是心驚,他為劍宗之首,平日精擅的便是劍招的巧妙變化,這一輪快攻實已竭盡全力,磅其所能。不意竟爾未奏寸功,趙鶴穩守之餘,反擊之勢愈來愈強,成清銘出劍已不若先時之犀利了。
  風清揚早已看清態勢,情知百招之外,便是趙鶴反攻之時,大師兄的劍法中,守禦是最太弱點,大師兄素來講究以攻代守,令對手防不勝防,自己便無被攻之虞,是以所習劍法中盡揀淩厲繁複的殺著演練,而今遇到趙鶴這等攻守俱臻化境的名家,攻既不能得利,守又分明守不住,惟有大敗虧輸了,心下急得不得了,又不好馬上拉下大師兄,以免有損他聲名。
  瞥眼見到金猿、狠猿兩神魔、心下奇道:“咦,這兩位老晚輩怎地不向我請安了?”笑道:“金猿、銀猿,賢昆仲一向可好?”
  金猿、銀猿對風清揚奉承惟恐不及,被魔尊嚴詞訓斥一通,眾兄弟面前,亦不好過於卑禮,心下窘迫之至,聽風清揚一叫,均是面紅耳赤,大感尷尬,逼不得已進前躬身道:“謝風公子挂懷,晚了,我們還好。”
  風清揚面色一變道:“虧你哥倆平日前輩長、前輩短的,怎地帶這些人到我華山腳下撒野火
  金猿登時著慌,分辯道:“不關我兄弟的事,是魔尊老人家的法旨,我們也是奉命行事,風公子恕餅則個。”
  風清揚道:“好,我一向瞧你們還恭敬的份上,懶得理會你們,現下可是你們找上門來,休怪我不客氣了。”出劍便刺。
  金猿、銀猿躲閃不叠,連連道:“風公子,你不能以大欺小。”
  眾人哄然大笑,這二人猴頭猴臉,雖辨不清真實年歲,總也在五十開外了,居然甘以後生晚輩自居,風清揚也啼笑皆非,原欲找岔挑起一起混戰,便可趁機向趙鶴下手,解救大師兄的危機,不意這二人只是一味閃躲,堅不還招,還尋出“以大欺小”的理由來,倒不好繼續出手了。
  趙鶴心中好氣又好笑,這二人武功除魔尊外,是教中最為高明的。不意他倆說甚麽也不肯與風清揚為敵,縱然魔尊嚴令亦屬無用,以他二人的武功,縱然制不住風清揚亦可打個平手,在趙鶴眼中、五嶽派中,除風清揚而外,皆是欺世盜名之輩,全不足數,此番十大神魔齊至,便是妄為合力制住風清揚的神劍。
  趙鶴擋上加力,登時春風激蕩,成清銘雖劍招精妙,未被他鎖到長劍,卻已逼處下風,暗叫不好。
  趙鶴並不乘勢追擊,閃電鏈疾刺幾下,迫得成清銘回劍自保,驀然收回,一跳躍出圈子,喝道:“且住。”
  成清銘不意他搶占上風後,居然不戰而退,大是詫異,問道:“閣下有何話說?”氣勢已弱了許多。
  趙鶴道:“我們兄弟既然敢來,就沒怕五嶽劍派將我們除魔滅掉,不過大家都是江湖上響當當的角色。這般沒來由的死纏爛鬥豈不有失體統,傳揚出去,更讓天下人笑掉了大牙,總該劃出道來,勝亦勝得光采,敗亦敗得體面,庶幾不失大家的身份。”
  風清揚喝采道,“好張利口,趙鶴,且別口頭上漂亮,咱們手底下見見真章,你總不會說我以大欺小吧。”
  趙鶴啞然失笑,金猿、銀猿面上卻大有得色,宛如偷吃了王母娘娘的播桃,老君爐裏的仙丹,見到眾人的汕笑,渾不在意。暗道:“我們自居小輩,卻是保身之不二法門,看你趙老三怎生處?”
  趙鶴搖頭道:“風公子有此雅興,自當捨命相陪,然則風公子身上有傷,趙某絕不占這個便宜。”
  風清揚不虞他尋此藉口,嗆然出劍,道:“莫說在下負點輕傷,便只一隻手,也鬥得過你。”‘
  趙鶴凜然無畏,道:“趙某生平從不與負傷之人動手,你殺了我可以,叫我被戒萬萬不能。”
  風清揚氣得兩手冰冷,眼見這一劍刺下,便可除去一魔,偏生這一劍怎生也刺不下去,罵道,“無賴。”
  金猿、銀猿擊掌喝采,心下卻甚是後悔,自己怎地沒找到這個口實,以致多做了一次晚輩,讓趙鶴撿了個大便宜。
  成清銘亦感好笑,以趙鶴的名頭,竟爾高懸免戰牌,不惜自損身價,自己與他鬥了五十餘招,冗自沒探清他底蘊,深感其武功淵深莫測。青翼幅王韋一笑的武功無緣見到,從他人室高弟的武功上亦可想見其高明了。複想到段子羽居然以一人之力盡敗明教請多高人,真是不可思議。
  趙鶴道,“成盟主,有道是‘強龍不壓地頭蛇’,我們兄弟十人既敢來到華山腳下,便不借埋骨華山,成盟主若仗恃人多,意欲群毆,我們自當奉陪。若欲單打獨鬥,便以場數定勝負,如何比法,尚請成盟主定奪。”
  成清銘大是躊躇,若說群毆,似乎己方占了便宜,倘能饒創十大神魔,縱然丟些面子亦在所不惜。然則就自己所知幾大神魔無一不是頂尖高手,人多未必困得住他們。弄不好反要多折人手,若論單打獨鬥,自是最為堂皇的比法,雖然贏面不大,不過十神魔未必皆如金猿、銀猿、趙鶴這等修為,否則日月神教早已一統江湖了,算來倒還有些把握。
  忖思良久,道:“久仰十大神魔的威名,現下方始得識金豹,五嶽劍派雖然不濟,卻也絕非恃眾淩寡的小人,便依趙神魔之言,以十場定輸贏。卻不知趙神魔欲賭甚東道?”
  趙鶴道,“倘若我們兄弟多輸了一場,十大神魔從此除名。”
  五嶽派中人均訝然失聲,不意這賭注下得如是之大,向趙鶴身後人望去,其餘九人或神色淡漠,或滿不在乎,顯是早已計議妥當,人人面面相艦,直感匪夷所思。
  成清銘抨然心動,知道趙鶴為人雖然歹毒,卻非毀諾爽約、有言不踐的小人,倘能僥幸勝個一場半場,五嶽劍派可為武林正道立了半功。然則趙鶴既敢傾力一擲,自有其取勝之道,轉念道:“倘若我們輸了呢?莫非讓我們五嶽派除名嗎?”
  趙鶴笑道:“豈敢。設若我們贏了一場半場,只消將《葵花寶典》擲還。我們兄弟立馬走人,日後絕口不提此事。”
  成清銘啊的一聲。看來日月神教對這本寶典是志在必得,寶典縱然珍貴,但與十大神魔的名頭相比,實是不可同日而語,轉頭看向寧清宇,意示垂詢。
  寧清宇不置可否,對這番豪賭似乎置若閹聞,成清銘大是不怪,轉頭向其餘四派掌門望去,四派掌門自是情願,只是輸的不是自家物事,便不好公然出言贊同,然則面上神色一望便知,四派是同意雙方賭注了。
  成清銘毅然道,“好,便依趙神魔所言,不知是只較勝負呢,抑或是不死不休?”
  趙鶴道:“比武較技,自然是點到為止,得招者勝,失招者負,然則刀劍無眼,誰也無把握勝人而不傷人。好在大家招子都是亮的,是為取勝而傷人還是故意傷人,自然瞧得出來,咱們便先訂一約:故意傷人者判負。”
  五嶽劍派中人無不大表贊同,遇到趙鶴這等對手,莫說求勝不易,即便全身而敗亦難,只較招數上的輸贏而不危及性命,實屬大佳。殊不知趙鶴卻是為自己一方打算,雙方實力他自是了然,己方惟有張氏兄弟堪與風清揚一鬥,可這二人卻振不土用場。只能用來贏別人兩場了,自己也要穩贏一場,揀個最弱的與風清揚鬥,甘負一場,其餘人贏面均居七八成,十場六七勝乃至九勝都是可能的,倘若風清揚見求勝無望。惱將上來,殺了自己一位兄弟,九大神魔可就不太好聽了,是以故示大方,將風清揚擠兌住。
  雙方互用機心,也不知道誰上了誰的套,竟是兩廂情願,一場武林罕見的豪賭就此開場。
  金猿、銀猿率先出列,道:“成盟主,我們兄弟向來是秤不離錘,你們出單人也罷,雙人也可,便是多人劍陣也是我們哥倆接著、贏了我們便是贏了兩場,如或輸了一場還可換人再來,算不得車輪大戰,不知成盟主認為公平否?”
  成清銘心下付度,兩猿魔條件開得公平之至,武林中雙劍、雙刀乃至雙棍台壁的武功甚多,向來便是兩人作一人數,他們先鬥一場,內力損耗必大,後一場便有宜可占,笑道:“兩位的確大方。”心下卻躊躇該當派誰迎戰才好。
  風清揚一聽勝一場便算贏兩場,心中大喜,亮劍道:“待風某先輸一場與賢昆仲,為大家助助興。”
  金猿、銀猿登時煌急無著,抓耳撓腮,向趙鶴望去,意示求援,二人心機甚淺,畏懼之態盡溢言表,眾人看在眼中,無不竊笑,這二人打遍江湖幾無對手,不知緣何對風清揚忌憚如是之深,殊無名家高手的風范。
  趙鶴氣得腹內生煙,卻又不敢出言激將,這二人對旁人脾氣要多壞有多壞,縱然是自家兄弟也不敢持他們的虎須,惟恐這二人一時口軟,認栽服輸,方要自己出場接過來,身後一人越眾而出,道:“待在下接風公子的高招。”
  風清揚定目觀瞧,原來是位四十上下的粗壯漢子,手執一柄弧形劍,心下一喜,他最喜與用劍之人過招,獨孤九劍雖能破盡百家兵器,最為高深的還是破劍術。
  趙鶴正沒作開交處,不意有人不避艱危,挺身出戰,喜悅不禁,笑道:“風公子,這是我七弟,入地神魔司馬凝煙,一向少在中原走動,你們多親近親近。”
  司馬凝煙沈聲道:風公子,久欲向閣下討教劍道,不想緣傻一面,現今方得識荊,幸何如之。我不是你後生晚輩,你也毋須手下留情,說得侮妄些,我和尊師母司徒明月門主尚屬同門師兄妹,算來該是風公子的長輩了。”
  風清揚登時斂容施禮,道,“弟子見過前輩。”他雖狂放不溺,但只消與師父師母沾些關連,便是只貓、狗,也要禮敬有加,逞論是師母的師兄了。
  不想一旁惹惱了金猿、銀猿,氣得三屍神暴跳,吼道:“七弟,你這是甚麽意思,分明是要騎到我們頭上來。”
  司馬凝煙就是看不慣金猿、銀猿對風清揚如同耗子見了貓的模樣,蓄意要殺殺風清揚的銳氣,他委實是明教左光明使者楊追的高徒,是司徒明月的師兄亦屬真材實料,絕無欺瞞,見大哥二哥暴跳如雷的樣子,冷冷道:“你們自甘裝小,關我甚事,終不成帶累我們兄弟都矮下一輩去。”
  金猿、銀猿怒不可抑,舞棍便上,吼道:“我先斃了你這混蛋,讓你灰孫子都做不成。”
  趙鶴、沈四絕忙忙扯住,好說歹說才把二人說服,銀猿道:“風公子,這小子仗侍從揚左使那學來幾手三腳貓的玩藝,誰都不放在眼中,你狠狠揍他,替我們兄弟出口氣。”
  司馬凝煙氣道:“大哥、二哥,這可是你們的不是了。怎地胳膊肘向外拐,幫起別人來了?”
  金猿洋洋不睬道:“往哪兒招都是一樣,你只有挨揍
  的份,風公子,你若氣不過,宰了他也不算違約犯規。”
  成清銘等相見蕪爾,這些人真也魔到了家,先自家反了起來,但聽說此人是楊道調教出來的,勝負之數亦難逆料。
  司馬凝煙氣得幾欲生煙,匠耐兩位把兄全然不識大體,亦無可如何,弧形劍一擺,道:“風公子,進招吧。”
  風清揚緩緩出劍,道:“請前輩指教。”
  司馬凝煙亦是武學大家,一見風清揚出劍的方位、力道,登時如股清風拂體,暴躁盡釋,凝神觀瞧,弧形劍反擊刺向風清揚小腹。
  風清揚此招乃是虛招,意在引發敵招,窺其虛實。長劍一斜,司馬凝煙變招不選,倘若直刺下去,便如自行將手腕送到他劍刃上一船,自己尚未刺到人身,手腕反要先斷。
  風清揚連施數招,司馬凝煙左閃右避,大見勢凝。心下駭異,如遇鬼臉,自己縱橫西域,雄長一方,即便昆侖派掌門震山子亦非自己百招之敵,怎地不上十招,便處下風,手上招數連變,頃刻間變了十幾種劍法。
  眾人轟然喝采,這入地神魔果真不愧是楊逍的高弟。一柄劍上妙招紛呈,極盡巧思,劍花紛濱如秋日落英,氣象森嚴。華山派劍宗高手大加激賞,正是自己平日切磋揣摩,苦練不至的境地,俱看得心神俱醉,直欲手舞足蹈。
  風清揚的劍招卻不那麽好看了,他出劍極短,有時僅成劍式,抑揚頓挫之間已然將司馬凝煙的劍路封死,若非看在師母司徒明月的份上,三十招上即可取勝。
  金猿譏笑道:“老七,淨玩那些花哨虛套頂屁用,要是打場子賣藝倒還能騙點小錢,我看你還是鑽到地底下的好,省得在這世上丟人現眼。”
  司馬凝煙面色紫青,手上劍式更加暴風驟雨般施出,全然是衡命招術。
  風清揚凝神接戰,見招拆招,不欲與他打個兩敗俱傷,先前只想讓他知難而退,不意他忽然舍棄空門不守招招搶攻,倒把風清揚鬧得手忙腳亂,閃展騰挪極盡身法變幻之能事。
  寧清宇搖頭歎道:“沒用的,內力不到家,怎生變化也是幻入耳目的把戲,拆穿了一文不值。”
  成清銘冷哼道:“拙得跟塊木頭似的,也未見得便是大巧若拙。”
  重內力還是重劍術向來是這二人爭議不休的焦點,成清銘眼見司馬凝煙劍術精妙,許多變化是自己想不出來的,一見到卻正是自己想創出的劍式,大起知己之感,心底深處競爾希望司馬凝煙贏這一場,好證實自己劍宗的理論,轉念想到風清揚豈非也是劍宗高手,只是他的劍法高出濟輩,已至大巧若拙,返溪歸真之境,沮非自已兄弟可望其項背,言念及此,又是一喜,聽寧清宇出言譏諷,便反唇相譏,心下大為光火。
  寧清宇冷笑一聲,沒有作聲,自二人為《葵花寶典》吵翻後。劍氣二宗已勢成水火,寧清宇公然以一宗之長自居,處處與成清銘分庭抗禮,一改往日恭謹謙讓的君子風度。
  旁人自是不知這二人搞甚名堂,司馬凝煙聽在耳中,卻是大大的不受用,劍式連展,叠施騙招,故意賣出許多破綻,誘風清揚來攻,好與他擠個玉石同焚。
  風清揚越打越是心驚,此人交手伊始法度謹嚴,劍式上雖過於追求巧思、華美,那定是承襲了楊逍的特點。的是名家風范,不意愈打章法愈亂,破綻百出,勢若瘋虎,便如同比自己武功高得多的生死仇家拚命一般,已然降至三流水準。
  他此時若欲取勝不難,若欲不傷人可難了,他與此人初次謀面,亦未聽聞有甚惡行劣跡,兼且又是師母的師兄,是以腳下飄飄,遊走不停,他身法高妙,雖在躥高伏低之際,依然蔚灑飄逸,愈見功力,絲毫無紊亂之象。
  趙鶴大聲喝采,道:“七弟,你不是風公子的對手,這一場咱們認輸吧。”
  司馬凝煙使盡渾身解數,冗自沾不到風清揚一片衣角,氣得虎吼連連,忽然劍式一緩,蓄力不發。
  風清揚以為他要認輸,身勢一收,方待開口,司馬凝煙趁他立足未穩,舊力已去,新力甫生之際,暴身而起,弧形劍中宮直透,作乾坤一擲之擊。
  趙鶴失聲道:“不可。”
  風清揚不虞有此一變,倉稗間已不及閃避,不暇細思。一劍迎上,一聲輕響、劍尖已刺入司馬凝煙肩窩,身形驀然橫移,正是九陰真經中最高明的挪移術。
  司馬凝煙一劍走空,右肩已被刺穿,登時心灰意冷,自己不惜自損身份,連施騙詐,竟爾還是傷不了對方一根毫毛,委實是武功修為相去深遠,忍住肩痛,勁力運處,弧形劍斷為碎片。
  風清揚歎道:“前輩這又何必,不過是一招半式的得失而已。”抽出劍尖,負疚良深。
  司馬凝煙瞪視他有頃,拂袖而去。縱躍之間頗見功夫,眾人不想他性子如是剛烈,都不禁苦笑搖頭。
  風清揚一抖長劍,龍吟之聲大作。喝道,“還有哪位下場?”
  趙鶴忙道:“風公子,一人只許鬥一場,風公子贏了這場,便請下去歇息、我們兄弟意欲會會五嶽劍派諸位名家,莫非除風公子之外,便無人可堪一戰了?”
  此話說的甚是陰損,風清揚明知除自己外,無人是趙鶴、二猿魔的對手,區耐趙鶴先用言語擠兌住了,自己若強行溺戰,反倒成了藐視各派了,只得快快退下,怒道:“趙鶴,我早晚殺了你。”
  趙鶴笑道:“能死在風公子劍下,也算不枉了,高過我趙鶴的。風公子殺不了,低於我趙鶴的,風公子又不屑殺,天生我趙鶴,大概就是讓風公子開開殺戒的。”
  眾人無不粟然,風清揚亦氣得笑了出來,真不知下次見到趙鶴,會不會狠下心來,捨得殺他。轉念一想,趙鶴武功與自己實在伯仲間,縱欲殺他亦殊非易事。
  甯清宇邁步而出,笑道:“趙神魔妙語連珠,令入神旺,在下自付殺不了趙神魔,卻也不怕被趙神魔殺了,久仰寒冰綿掌的威名,咱們鬥鬥掌上功夫如何?”
  趙鶴道:“寧二俠自謙光了。”心下惕然,自己輕功身法與寒冰綿掌功夫俱不如師傅遠甚,只是寒冰綿掌威名素著,以致人人談之色變,自己知道天賦不及師傅,這一生怕也達不到師傅的武學境地,是以兼習兵刃,用功尤勤,一般人以為他是韋一笑的弟子,自然以輕功和掌功最為高明了,其實他最具威力的乃是那雷震擋和閃電錐上;不意被寧清宇冷眼艦破,撿自己弱點下手。
  素聞這位寧二俠心機淵深,較之成清銘難鬥得多,可莫一時疏虞栽個跟頭,潛動內力,聚於掌上。
  寧清宇伸足在地上劃了兩個圈子,笑道;“趙神魔,咱們站在圈內,誰先被震出圈外便作負論,閣下意下如何。”
  眾人無不憚然,均知甯清宇城府極深,若非有把握取勝決不輕易出手,不意他今日競爾急功近利,向武林最負盛名的寒冰綿掌挑戰,退出眾人意表,直感匪夷所思。
  其實寧清宇此番舉措早已熟慮在心,自己最為精擅的乃是紫霞神功,劍術上的小巧變化,身法上的閃展騰挪俱非己之所長,一見趙鶴兵刃上的高深境界便知他掌法絕未到出神入化之境,自己差堪一戰。成清銘與趙鶴大戰一番,雖未落敗,卻是高下判然,自己倘能僥幸將趙鶴擊敗,氣宗便可淩駕劍宗之上,看他們還有甚說嘴的,計議一定,便出面挑戰。
  趙鶴原沒將寧清宇放在眼中,此際窺見他心機,反倒大增戒意,二人站在圈內,提掌運氣,緩緩出掌。
  雙掌甫交,趙鶴身形未勸,寧清宇卻身向後仰,幾欲倒下,華山派中人險些驚叫出聲。
  趙鶴心內疑慮頓生,自己此掌只因不明對手實力如何,只用五成內力,餘下五成用以保身,不想寧清宇掌力極弱,與他的聲名頗為不符。
  尋思:“莫非此人真是個浪得虛名的騙子?”總覺這想法太過荒唐,依然以五成內力發出一掌。
  甯清宇白淨的面上罩了層紫氣,掌上也氮氟生紫,緩緩一掌拍出,砰的一聲,身子向後退了一步,險些踏出圈外。
  趙鶴心內大喜,心道:“紫霞神功不過爾爾,江湖中值染得神乎其神,以致讓這豎子成名,待我趙鶴拆穿這西洋景。”當下戒心盡釋,一掌擊出,意欲將寧清宇震飛。
  雙掌三度相交。趙鶴正喜得手,摹靶對方掌力綿韌至極,反有一般舖天蓋地之力向自己襲來,登時心內發冷,情知上當,急忙續發內力。
  不想寧清宇內力忽變剛勁,巨力有如波濤洶湧,趙鶴只感胸口如中重擊,身子一輕,已被震飛出去。
  五嶽派中人不虞有此奇變,轟雷價一聲喝采,寧清宇身子僵立移時,忽然倒退幾步,砰的一聲跌坐在地、幾縷鮮血從唇旁流了出來。他為求一生,故施苦肉計,不惜受內傷,讓趙鶴相信自己內力淺弱,然後聚全力於一掌,將趙鶴震飛。
  然則趙鶴的五成內力亦非容易受得,末後續發內力雖末穩住身形,卻將寧清宇紫霞神功震回體內,受創不輕。
  甯清宇的弟子忙將師傅扶回。喂他服下華山派特製的九轉護心丸。成清銘大喜,竟忘了二人間的嫌隙,為他搭脈診傷,傷勢雖重,卻無性命之憂,服下丹藥,將養半日即可。
  趙鶴懊喪欲死,不意戒惕半日,仍是一念疏虞,致敗於豎子手下,直是奇恥大辱。連傷帶痛,一口鮮血噴出,竟爾無力站起。
  沈四絕與他交好罵厚,忙為他療傷,勸慰道:“三哥,這等偽君子無不是仁義面孔,蛇蠍心腸,著一回道算個甚,下次找回來便是”
  大力神範松舞動開山巨斧越眾而出,喝道:“哪位下場指教?”
  篙山掌門左篙陽見華山派已然贏了兩場,不欲令華山專美於前,應聲而出道:“高山左篙陽領教。”
  二人更不多話,範松掄斧便劈。
  左篙陽所持乃是柄鐵劍,面寬刃厚,劍法亦是大開大閡,氣象森嚴,頗有王者霸氣,這一使開來,但見彌空劍影,威勢駭人。
  範松巨斧橫空、招數上卻極盡小巧變化之能,便如一關東大漢持柄鐵鏈繡花一膠,令入耳目一新,歎為觀止。
  二人上手便是四十餘招快攻,鬥得旗鼓相當,不分高下,武功到了二人這般境界,兵器輕重已殊不足數,端憑招術精妙與運用之巧了,範松貌相粗魯,為人卻極精細。頗不似金猿、銀猿之表裏如一,一柄巨斧上下翻轉。真如使根繡花針般,變招之快,應變之捷沮出眾人意外,觀者皆為昨舌。
  左篙陽乃篙山派百餘年來最為傑出的人材,篙山派武功在江湖上聲名甚低,全憑他推陳出新、以天賦奇才創出幾套精絕武功、篙山派方得與華山比肩,臍身江湖中幾大劍派之列,伊然已淩駕于泰山、恒山、衡山之上。
  池面對勁敵,不敢冒進,將自己最得意的一套“篙陽一百零八式”劍法使得法度謹嚴,攻守兼備,不愧為一代武學宗匠。
  二人翻翻滾滾,激鬥了二百餘招,死自不分勝負。成清銘心下駭異。不想左篙陽武功精妙至斯,似乎猶在自己之上,為何拱手將劍派盟主之位讓與自己?轉頭看到風清揚,方始省悟,全憑九師弟劍法高超,華山方得主盟,不由得微感慚愧。
  風清揚凝神觀戰,見二人鬥得凶險無敵,左篙陽雖不落下風,卻也無絲毫優勢,範松神力無窮,自是利於久戰,左篙陽若在三百招內拾奪不下範松,內力必有不繼之虞,心下好生擔憂。
  堪堪打至三百招,依然是平手局面,範松斧勢稍緩,內力催運,招法一變而為大開大閡,全然是砍、砸、崩、劈的招式,逼迫左篙陽與他鬥力。
  左篙陽自是曉得利害,劍法隨之一變,均是閃展騰挪的小巧功夫,左手使出大篙陽掌法,欺身而人。
  範松巨斧在外,左手點、戳、拍、拿,一隻手上妙招紛呈,與左篙陽的掌法鬥將起來,競爾不落下風。
  二人忽爾遠攻,忽爾近戰肉搏,均是險至極點,旁觀眾人每至驚險關頭,皆不敢觀看,無論哪人稍有疏虞,必遭殺身之禍,人人手心均捏了把冷汗。
  堪堪打至五百招,範松心裏沈不住氣了,雖感到左篙陽內力一分分減弱,然則讓他支撐到五百招,卻是想象不到的。自己一方已然輸了兩場,這一場倘若再輸,十大神魔怕真要除名了。
  言念及此,斧上加力,招數更見精妙,左篙陽雖處下風,卻無敗象,十招中猶能還攻兩三招,令範松防守不叠,不敢放手搶攻。
  二人鬥得緊鑼密鼓,凶險百出,周遭眾人屏息靜氣,心跳似乎也停止了。二人招招精絕,更使眾人喝采不及。
  風清揚持劍在手,意欲一候二人鬥至兩敗俱傷時,便出手將二人分開,五嶽劍派甫成,倘開張之日便折損一派掌門,縱能勝了十大神魔亦是得不償失。
  範松疾砍三斧,驀然巨斧脫手飛擲,如長虹貫日劈向左篙陽胸膛,左篙陽不虞有此,嚇得亡魂皆冒,巨斧一擲之勢足有萬鉤之重,饒是他劍招沈猛,亦不敢擋格,身形已被範松前三斧逼得竭盡全力閃避,再要躥高伏低已然不及。
  風清揚縱身而上,劍尖在巨斧上一點一撥,巨斧摹然轉向,向一旁飛去,堪堪擦著左篙陽胸襟而過,左篙陽被巨斧罷風震得翹起幾步,方始站穩。
  範松怒道:“風公子何故違約出手?”
  風清揚笑道:“這一場便算我們輸。”
  範松捧捧退回,對風清揚這式“鬥轉星移”傾服備至,總算為本教扳回一局,雖未殺了左篙陽,也可心滿意足了。
  左篙陽面色慘白,回思适才情景,死自危懼不已,向風清揚道聲謝回轉本源中去。
  金猿、狠猿跑出老遠將巨斧拾了回來,心下納罕不已,不解風清揚一柄尋常長劍如何能將這巨斧彈飛,越想越是發毛。先前不過因伯段子羽尋自己的晦氣,才對風清揚畢恭畢敬,現今對風清揚本人也佩服得五體投地了,暗自僥幸沒有得罪過他。
  泰山掌門五佛子見左篙陽失利,心內忿然,他雖有一“佛”宇,卻是性如烈火,佛家的經義法言是一句不通,更不知修心養性為何物,登即走到圈內,長劍斜指道:“泰山玉佛子在此,哪位魔頭下場?”
  金猿、銀猿見不是華山派中人,暗自付思:“華山、泰山隔著老遠,打了他也不算得罪華山派,風公子亦不會降責。”伯被搶去這美差,急急搶出道:“我們哥倆接你一場。”
  看到風清揚站立一旁,躬身道:“風公子,您老人家身上有傷,還是回去歇著吧,我們保管不殺這牛鼻子便是。”
  風清揚大是尷尬,不意這兩人呆頭呆腦,腦子也有靈光之時,竟將自己用意一口道破,雖不放心玉佛子,也只有折回,知道這二人既如此說,多半會手下留情。
  眾人相視苦笑,看到金猿、銀猿對風清揚的恭謹之態,實在太過詭異,全然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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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大風起兮名清楊

  金猿、銀猿舉棍架住,喝道:“說打就打嗎?”
  玉佛子油劍續刺,上手便是泰山派“上八盤”劍法,便在平地,步法卻似上山一般,頗有峻峭之意,手上劍招更是一劍快似一劍,眨眼間已攻出五十餘招。
  眾人轟雷價喝采,這套劍法並不陌生,但如玉佛子這般形神兼備,法度謹嚴,急風驟雨般的攻勢中幾自不失穩健,倒是頭一遭見到,俱看得心醉神迷,橋舌不下。
  金猿、銀猿亦聳然動容,“睫”道:“牛鼻子有點道行。”轉頭道:“風公子,這中鼻子有些扎手,不殺他傷他行否?”
  風清揚氣得直欲提劍殺了這兩個怪物,甚麽話也說不出來,成清銘等人笑得直打跌,不知這兩猿是真傻還是賣瘋。
  玉佛子肺幾欲氣炸,然則一套得意劍法使完,均被二猿魔雙棍擋回,棍上反擊之力震得右臂酸麻作痛。他終是武學名家,知道心浮氣躁乃對敵應變之大忌,強懾心神,按擦怒氣,一柄劍潑命般攻上,劍上隱隱有紅光透射。
  金猿、銀猿嘻笑自若,隨手舞棍,渾若漫不經心,便將玉佛子一式式攻勢化解無遺。
  這場比鬥頗不如范松對左篙陽那場驚心動魄,甫過百招,大家便知玉佛子必敗無疑。單從氣勢上看,已然高下判然。只是不解二猿魔為何只守不攻。
  其實金猿、銀猿何嘗不想早些取勝,只是玉佛子攻勢成煞峻急,從容化解已然不易,反擊取勝一時也做不列。只因二人雙棍合壁天衣無縫,是以眾人看不到有甚凶險狀,遂以為二猿魔高出玉佛子太多,隨時有取勝之道。
  玉佛子連換數套劍法,均是無功。心下焦燥,放手槍攻,心氣一浮,劍法中登時現出老大破綻,金猿、銀猿艦得准,二人候然分開,閃過一劍,雙棍候合,已然夾住玉佛子腰腹,奮力一舉,喝道:“回你姥姥家吧。”將玉佛子擲了回來。
  玉音子、玉播子接任掌門師兄,但見他滿面黃豆大的汗珠,原來腰腎與小肮丹田俱受重創,疼痛難忍。強自忍住不叫一聲。
  這一變太過突幾,眾人眼見玉佛子劍勢暴盛,以為他縱然不濟,亦可再支援百招,不意二猿魔突下殺手,竟將一派掌門打得一敗塗地,慘不堪言。
  玉佛子一敗,泰山派中再無人敢應戰,成清銘欲待出戰,卻被許清陽扯住,連使眼色,成清銘登即省悟,自己身為盟主,萬萬敗不得的,不由得大是躊躇,這等有敗無勝的比鬥總不能推到旁人頭上,向衡山、恒山兩個未曾出戰過的派中望去,人人面面相艦,殊無出戰之意。
  當下唱歎一聲,方欲認此場作負,封清肅一躍而出,亮劍道:“我來會會兩位神魔。”
  風清揚急道:“八哥回來,認輸也罷。”
  封清肅朗聲道:“九弟,別為我擔心。”挺劍疾刺。
  金猿、銀猿舞棍格擋,封清肅繞圈遊走,掌中劍招不絕遞出,天矯如龍。
  金猿、銀猿大是惶急,從風清揚的語聲中可知,這二人關系非同小可,設若失手傷了他,可是吃罪不起。
  先有一懼字在心,出招時不免畏首畏尾,一些頗具威力的招式更不敢使出,棍法登見遲滯。
  封清肅武功並不弱,只因說了句“劍氣並重”弄得兩面不討好。劍宗切磋技藝時固然將之排斥在外,氣宗較量內力進境時亦拒之千里,兩宗間或鬥鬥法,他便是門神的角色,是以封清肅武功如何,除風清揚外,競爾無人知道。
  封清肅久欲在人前一顯身手,盡抒冤氣,匣耐這等露臉的事等閒輪不到他頭上。此際見人人怯戰,積鬱已久的不平之氣登時爆發出來,顧不得對手貳強,欲讓人們見識一下自己的手段。
  華山劍法素以招術繁富,變化小巧享譽武林,封清肅劍勢展開,劍花耀眼,劍上所附內力亦大是不弱,兼且金猿、銀猿神魂不定,下上手居然大占上風。
  成清銘等大是駭異,竟不知派中還有過一號人物,平
  日竟是太小艦他了,聽著四派人眾的喝采聲,贊許聲,人人面有喜色,與有榮焉,倘若封清肅贏二猿魔個一招半式,華山派可是露足了臉,主盟地位更如盤石之固。
  風清揚心下甚憂,他雖未與二猿魔交過手,卻見過他們幾次施展武功,知道這套棍法的是高妙無加。二猿魔的修為更是到家,誠為數百年來合壁武功的最為卓絕者。封清肅的劍法、內力俱未登堂入寶,即便苦練一生,亦未必能達到二猿魔的境界,只盼二猿魔三招兩式將他拾奪下,敗在二猿魔手下,並無損顏面。
  孰料二猿魔會錯了意,生怕將封清肅打敗,會惹得風清揚老大不高興,但若故意輸掉,卻又百般不願,是
  以左右為難,進退維穀,不知如何是好。
  封清肅可是全無顧慮,使出渾身解數,將一柄劍使得如條活龍般上下飛舞,極是壯觀,不時招來一片喝采聲。
  二猿魔雖敗不亂,雙棍合成一片棍網,將周身護佐,時不時向風清揚瞥上一眼,心下忐忑不安,是以雖然左支右細,險象環生,只因守的不夠嚴謹,以致被封清肅乘隙攻入,但每至性命關頭,本能地使出奇招,將封清肅長劍反彈回去,夷然無險。
  風清揚見此情景,心下一寬,知道二猿魔不會傷害封清肅,卻根極了這兩個自稱晚輩的老後生,情知或許便是日後的禍胎,但人家笑臉相向,欲怒亦無從怒起,只得徒喚奈何了。
  封清肅久攻不下,競忘了對手是何等高人,只覺自己初次亮相便鬧個灰頭土臉,日後在派中如何過活,直是生不如死。言念及此,五內如焚,一劍刺出,及是華山派的絕技“有風來儀”。
  二猿魔已數次見他施出這式絕招,對其後續變化早巳了然於心,登即雙棍一合,不單將此招破掉,後續招數亦盡皆封死,意欲迫他認輸。
  風清揚見這一式破得高明至極,腦中電光一閃,疾喝道:“八哥,棄劍後躍。”
  封清肅不虞二猿魔早已擬好破解招式,但此式已然使老,欲待變招已無餘地,目中滿是駭懼之色,想不到自己竟要一敗塗地,耳聽風清揚叫聲,知道除了棄劍後躍別無他途。
  華山派雖無武當派有“劍在人在,劍亡人亡”的嚴訓,但作為一名劍客,棄劍不督於輸掉性命,與之屈膝求饒殊無二致,倘若能敗中求勝,行險一搏尚有可說,被人逼得棄劍可是丟人至極。‘
  驀然間渾身血脈憤張,發皆上豎,朗聲長嘯,手中劍全力刺去,當的一聲,刺在熟銅棍上,刨尖反折,刺入封清肅胸中。
  二猿魔不意他如此拚命,知闖了大禍,便如小孩子般膛目結舌,不知所措。
  封清肅奮身撲上,半截劍作乾坤一探之擊,二猿魔一疏神間,劍已破過棍網而入。正刺在銀猿的左肩上。
  金猿凶性大發,隨手一棍,將封清肅打得腦漿迸出,登即斃命。
  風清揚早巳搶出,毫發之差未能接過金猿這一棍,眼見與自己交誼最厚的八師兄死於非命。厲聲長嘯,有若兔鳴,一劍刺出,正中金猿持劍右臂。
  金猿熟銅棍落地,幾自不解何故,待見到風清揚瘋虎般的神態,嚇得魂飛天外。
  風清揚喝道:“我先斃了你。”一劍刺向金猿咽喉,金猿呆立不知閃避,銀猿一把將他拖過,用自己身子遮住大哥,劍尖刺入他左背,銀猿目中滿是委屈,說道:“我大哥不是有意的。”
  風清揚心下一軟,瞥見封清肅腦殼碎裂的慘狀,悲鋤欲絕,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該當殺了二猿魔。
  斜刺裏一劍攻上,喝道:“風公子,比鬥失手傷人亦屬常情,你何故違約?”
  風清揚聽聲便知是沈四絕。登時將怒氣遷移到他身上,怒道:“我偏違約你待怎地。”回手一劍刺向沈四絕手腕。
  沈四絕縮手不叠,不意他出劍如是之快,險些被刺中脈門。範松掄斧馳援,道:“風公子,咱們退下去公平裁決誰輸誰贏。”
  風清揚自慕容雪絕據而去,已萌死意,待見親如同胞的封清肅死去,益感生趣全無,冷冷道,“人都死了,論甚輸贏,待我鬥鬥你們十大神魔。”
  反手一劍點向范松,範松變招不選,惟恐他又將自己兵刃點飛。
  風清揚劍勢一圈,將方欲退下的沈四絕罩住,喝道:“並肩子上吧,本公子掂掂你們日月神教的斤兩。”
  沈四絕欲退不得,只得出劍還攻。
  風清揚腳下一滑,踏出淩波微步,候然閃出圈子、攻向飛爪神魔,賜道,“怎地不上?伯我鬥不過你們嗎
  飛爪神魔見他鬼神般欺至自己身邊,出手一劍更是精絕,嚇得心驚膽戰,躍身閃避,方欲還招,風清揚已一沖而過,向另三位神魔各攻一劍。
  五嶽劍派中人無不駭然欲死,不想他居然與六大神魔一齊宣戰,腳下步法更是詭異奇絕,人人如遇鬼怪,後背微感涼意。
  成清銘疾聲喝道,“九弟回來。”
  風清揚置若圖聞,腳下淩波微步展開。東飄西蕩。手上劍招不絕向各人身上招呼、一時間不知是他圓鬥六大神魔,抑或是六大神魔圍攻風清揚。
  許清陽奇道:“九弟瘋了怎的?”
  甯清宇冷冷道;“都是鎮日價練劍練邪了,走火入。魔。”
  成清銘怒道:“你……”
  寧清宇凜然不懼,對視須爽轉過頭去,甚是得意,嘴角邊猶接著幾絲嘲諷的冷笑。
  六大神魔被風清揚攻得暈頭轉向,手忙腳亂,沈四絕道:“風公子且住,咱們一對一決戰。”
  風清揚朗聲道:“你還不配。”一劍攻向范松,範松戰戰兢兢舉斧還招,出招力道甚是微弱,風清揚點按拔轉,毫不費力將巨斧轉向沈四絕,喝道:“接這一招。”
  沈四絕舉劍架住,與範松相視駭然,皆生懼意,風清揚已然轉身攻向飛爪神魔。
  飛爪神魔見他手中所持並非倚天寶劍,忌憚稍減,仗恃十指精鋼爪指不畏刀劍,向劍上抓去。
  風清揚劍勢圈轉,飛爪神摹靶十指松動,精鋼爪指競爾脫指反擊,登時嚇得魂不附體。
  碧血神魔舞動一柄鋼叉,當的一聲,擊飛抓向飛爪神魔咽喉的爪指,另一副爪指卻牢牢扣入飛爪神魔的胸上,方位、力道便與飛爪神魔扣向長劍的招數一般無二。
  沈四絕喝道:“大家小心出招,這是慕容世家的‘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碧血神魔怒道:“那又怎樣,光挨打不還手嗎?”
  他碧眼黃發,面上也是碧油油的,是以便以碧血為名,舞動鋼叉道;“看你怎地還施我身?”叉出時,風清揚已然沒了蹤影,又攻向幹手神魔與範松。
  風清揚身形飄忽,如鬼似般,六大神魔竟爾被他一柄長劍圈住,既不知他下一招攻向誰,更不知這一招從哪個方向攻來,每人均四面受敵,防不勝防,一時間左支右細,險象環生。
  趙鶴和金、銀二猿魔身負重傷,置身圈外,相顧駭然。冷汗沁背。不意風清揚武功精進之速一至於此,實有神鬼莫測之能。
  五嶽劍派中人均默默觀看,競無一人喝果,眼見風清揚如此神勇,有若天人,內心深處競隱隱然大生恐懼,簡直不敢相信人能修到這種武功境界。
  當的一聲,範松巨斧飛出,他雖時刻防範,終究不能不出招,出招之際徘徊不決,心存忌憚,反更讓風清揚易於得手。
  隨即範松一聲痛叫,卻是碧血神魔的鋼叉被引到範松身上,幸好碧血神魔早有防範,收力較早,鋼叉刺入範松小肮寸許便即止住,饒是如此,受創亦已不輕。
  碧血神魔吼道:“耍賴,你若真能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為何施到別人身上*
  風清揚長劍一挺,喝道:“這個給你。”一劍洞穿他右肋。
  忽聽背後劍風諷然,風清揚腳一飄,影子般躥向一旁,候出一劍刺穿千手神魔的手腕。
  沈四絕等待已久,准擬一擊成功的一劍走了空,險險將範松穿個透心,他劍術內力俱臻上乘,緊要關頭,奮力一震,劍身寸寸斷折,只餘劍柄在手。
  千手神魔素以掌法變幻無端著稱於世,不想一招尚未遞出,便被入刺穿手腕,望著猶在滴血的手腕,心駭欲死,渾如中了夢寐,怎麽也不能相信會有這等事。
  第十位神魔連出數招均是找不到對手,但見風清揚身影飄忽,宛若有形無質一般,駭然膽落,轉身欲逃,不想風清揚已從後面侵近,一劍從後背刺到前胸。
  這位神魔望著胸前透出的劍尖,雙目幾欲脫框而出,奮力一掙,前沖三步,栽倒地上,生死不明。
  沈四絕惟恐他續下殺手,換柄長劍從後襲至。
  風清揚仿佛後背生了眼睛,反手一刺,正是沈四絕肋下空門,沈四絕大駭,揮劍砸去,風清揚步下一飄一步竟繞到他背後,一劍斬在他後背。
  沈四絕魂飛天外,奮力一縱,後背卻被劃開一道血溝。
  趙鶴面色慘白,疾聲喝道:“成盟主。”
  成清銘正看得膛目結舌,吃他一喝,嚇了一跳,道:“甚麽事?”
  趙鶴厲聲道:“我們兄弟十人前來約鬥,已與成盟主定好約章,為何中途毀約,五嶽劍派成立第一日,便欲失信於天下嗎?”
  成清銘道:“這是我九弟與你們十大神魔個人間的恩怨,與我們賭鬥無幹!”
  趙鶴道:“今日我們栽在風公子一人手下,卻不是栽在五嶽劍派手裏,五場比鬥我們勝了三場,現下是無法再比了,今日怎生了局?”
  成清銘見風清揚大展神威,力創七大神魔,有著段子羽複出,則華山派不單主盟五嶽,即欲成為武林霸主辦是時日之事,心花怒放,見十大神魔盡皆重創,亦不過為已甚,笑道:“我五嶽劍派豈是失信毀約的,既是你們多勝了一陣,寶典暫由你們保管,你們傷勢痊愈後,咱們再鬥五場,來定寶典的得主和十神魔的存亡。”從懷中掏出寶典,擲了過去。
  寧清宇、許清陽等人欲持攔阻攔已然不及,大庭廣眾之下又不好出言指責,以免損了盟主聲望。無不面現焦慮,均知此舉大大的不妥,不知成清銘此舉何意。
  成清銘乃是一時間得意得忘了形,伊若已然登上武林盟主的寶座,天下武林予取予奪,生殺由意,一本寶典自不在話下。甫扔出寶典,便知不妥,但寶典已出手。勢無奪回之理,面上雖不動聲邑,心下懊喪百端,續道,“趙鶴,寶典只許你們保管,不許私自偷看、抄錄,更不得有絲毫損傷,否則惟你是問。”
  趙鶴應道,“成盟主乃天下信人,我等豈敢有負重托,容後相見。”將寶典揣入懷中,一揮手,九大神魔相互扶持,逸題而去,步履珊珊,甚是蒼涼。
  風清揚手創六大神魔,殊無歡驚愉悅之意,望著封清肅的屍體、呆怔住了,連九大神魔離去亦無所知,有頃,忽然撲在封清肅屍體上,失聲痛哭。
  派中人素知這二人交好莫逆,先前無不厭憎封清肅,只因門戶之見,此際不由得想到封清肅平日多般好處來,無不落淚。
  風清揚哭夠多時,捧起封清肅屍體向山上走去,眾人見過他如鬼似般的武功,隱隱均覺畏懼,不敢親近於他,看他此際雙目紅腫,淒然欲絕的模樣,默默避開。
  風清揚將封清肅葬在自己的危崖旁,低聲道:“八哥,小弟以後日日在此陪你,不會讓你寂寞,只怕小弟在世之日也不多了。咱們陰曹地府作好兄弟吧。”
  眾人見他舉動失常,渾如失心一般,知他傷痛過甚,欲勸又殊難措辭,想到平日苛待封清肅之種種,不由得暗自慚愧。
  風清揚也不道別,飄然下山,徑自回到府陋中。
  葛氏五雄和桑小蛾見他這般模樣,無不駭然,七嘴八舌問個不休。風清揚略述始末,只感身心交瘁,回房便睡。
  一覺醒來,已是翌日午後,卻見桑小蛾坐在床邊,風目含情,凝注自己。
  二人俱皆無言,默默親熱一會,風清揚起身梳洗,肩上劍創已然無礙,風清揚望著劍創出神半晌,方和桑小蛾一起去和葛氏五雄用飯。
  席上,正舉著問,風清揚忽感有異,怎地沒聽到五雄的爭吵聲,轉頭看時,頭頸競如鑄住一般,扭轉不得。大駭之下,舉著之手亦松軟無力,一聲輕響,筷子掉在桌上,驚叫一聲,卻發現不知是耳朵聾了還是根本沒發出聲音,登時嚇得魂飛天外。
  桑小蛾癡癡謗視他,一雙炒目愛憐橫溢,見他這副模樣、知道酒看中的蒙汗藥已然生效,當然一笑道:“風郎,你以為我會害你嗎?”
  風清揚只因事出不測,是以恐慌,轉瞬間便即甯定,向桑小蛾會意一笑。
  桑小蛾搖頭道:“你以為我要和你一起死嗎?錯了,是我死而不是你死。”
  風清揚憚然,倒真有些揣摩不走她的用意了。
  桑小蛾俯身將他抱起,走至風清揚的寢居,將他和那位中毒不醒的少女並頭放在一起,柔聲道:“風郎,寫幫唐睽來過了,非但唐門配製不出解藥,百草門、五毒教也都束手無策,其實這也是明擺著的,我下的本是無解奇毒,哪會尋得到解藥。”
  風清揚大惑不解,不知這與作翻自己有甚關連。他全身雖不能動,腦筋甚是靈光,驀然猜到她的用意,駭懼欲死,心下狂喊道:“不可,不可。”可惜半點聲音也發不出。
  桑小蛾取出一柄短劍,風清揚認得正是慕容雪那柄,必是在野外被她拾去。
  桑小蛾割破腕脈,撬開那少女勞唇,鮮血一滴滴流入那少女口,風清揚聽到那滴滴的聲音,頭皮發麻,直感世上最為恐怖的聲音無有逾於此者。
  桑小蛾淒然一笑,道:“風郎,我知道無論甚麽,我都及不上雪姑娘半根汗毛,我這樣的人根本不配與雪姑娘並提。慕容老爺子的脾性我知道,只要我不死,慕容家永遠不會原諒你的。峨嵋、武當、少林要踏平燕子塢參合莊容易,要說服慕容家卻是難比登天。”
  她頓了頓,又道:“現下我用這柄劍了結我的一生,雪姑娘便會回到你身邊。倘若我私下時這樣做,你一定會負疚終生,說不定真要為我而死,那可大大的不值了。”
  風清揚聽著血滴聲,全身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只感到無邊的恐懼數次強運內力,意欲逼毒化毒,叵耐桑小蛾蒙汗藥配製得高明至極,便連手指尖也動不得分毫。內力早巳無影無蹤了,她的話聽到耳中。益感悲戚。
  桑小蛾續道:“我若不死,雪姑娘不會回來,這位姑娘也活不了,其實這位姑娘姓甚名誰我也不知道,那一天我在飯舖中遇到她,見她神情古怪,面有戚容,一時起了好奇之心,便上前盤她的根底,她便哭哭啼啼向我述說如如銘心刻骨地愛著你,聽說你死了,要尋到你的墓地殉情。]
  “我不知怎的,竟然頭一遭嫉妒起人來,嫉妒得發狂。便在面中下了那奇毒,當時我不知道,現今才明白,我竟是讓你在我倆中選擇一個,我居然和個黃毛丫頭賭起勝來。]
  “沒想到你真的選擇了我,寧肯放棄雪姑娘的寬怨也不放棄我。我知道你是聽了我的身世後,認為這世界對我太不公平了,你要犧牲自己來補償給我。其實你早已補償夠了,我已不需要太多。
  “我讓你看著我死,便是讓你知道,我的血,我的魂靈都灌注到這位姑娘身上,以後你愛著她。便如愛著我一樣,你絕不要死,否則我真是白白死了。”
  她越說氣力越弱,血滴聲亦漸漸慢了下來,隨哺道:“夠了,足夠了,風郎,不要尋我的屍體,別看我死時的醜佯。”她俯身在風清揚唇上一吻,返身盡力奔了出去。
  風清揚被她冰冷的柔唇一觸,有若掉進冰水裏,直冷到骨髓深處,恐懼焦慮竟使他昏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方始悠悠醒轉,驀然感到渾身是力,一躍而起,身邊那位姑娘冗自酣睡,面上卻充滿血色。
  風清揚疾沖出屋,沿著隱約血跡尋去,直沖出府外,尋出裏許,四野蒼蒼,血跡固然消失,人也沒個蹤影。
  風清揚瘋子般在閡遭尋覓,方圓十幾裏盡皆尋遍,卻找不到桑小蛾的屍體,心裏不由得泄了氣,知道桑小蛾仇敵遍佈武林,底陋左近常有生人面孔,必是她沖出府後,被仇人乘機擄走,想到她雖死之後,怕也得不了個全屍,心內如絞。
  他茫然無緒亂走一氣,已是暮色降臨時分,四處炊煙畏輕,群鴉鳴燥,高曠的天宇益發顯得甯鍛、安詳。
  風清揚忽然感到心神出奇的平靜,似乎這一切都已遠離自己而去,心裏競爾有些愉悅輕松,悲傷、哀戚、痛苦與絕望剎那間消失得一干二淨。
  他來到一處土丘旁,四處望瞭望,笑道:“這裏便好。”饅慢跪下來,取出桑小蛾用以割斷腕脈的短劍,愛撫有頃,緩緩向頸上抹去。
  忽聽得一聲刺耳尖叫,循聲望去,大石旁露出那位不知名少女驚楞、恐懼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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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雖死猶生生猶死

  風情揚一劍刺下,又聽到一聲尖叫,此時尚神智清明,心底泛起一股淒涼的酸澀,他至今尚不知這位少女姓甚名誰,倒真想臨終前問個清楚,旋即一陣崩潰瓦解的感覺浸透全身,他自知已經死了。
  不知是否閻羅王亦懾于段子羽的名頭,感到十八層地獄容不下這位天子門生,經過三日三夜,風清揚又蘇醒過來。
  睜開眼睛,便看到六雙遍佈血絲,焦慮關切的鬥雞眼,登即這六雙眼珠如陀螺般爭轉不停,“啊”“天啊”“媽呀”一陣亂叫,屋子裏也人聲鼎沸。
  成清銘亦不禁雙手撫額,虎目淚湧,腦裏一陣眩暈,幾欲暈倒,連叫也叫不出來。
  相較之下,還是葛氏五雄定力奇高,幾聲狂吼亂叫後便回復常態,葛無病泣道:“公子,你可回來了。”自風情揚自裁後,他還是首次流出眼淚。
  葛無難道:“屁話,公子不是始終在這兒睡覺,何時走了?公子是死了又活過來了,不是走了又回過來了。”
  葛無痛怒道:“大放狗屁,誰敢說公子死過,人死豈能復活,待我把你殺了,看你活不活得過來。”
  葛無災細聲細氣道:“臭,臭,全是大放狗屁,要知端的,一試便知,嚷個甚麽。”
  葛無難怒道:“好啊五弟,窩裏反了,敢叫二哥殺我,我先和你擒了。”揮拳便上。
  葛無災躲閃不叠,辯道:“我是讓二哥試試,又沒讓他殺你,試是試,殺是殺,全然不是一回事。”
  葛無難道:“就就是殺,殺就是就,你居心不良,我先在你身上試試,看看是不是殺。”
  登時五人亂作一團,有佯裝勸架偷施拳腳者,有奮快攘拳直欲一決生死者,屋內其他人均避之不叠,惟恐遭池魚之殃。
  這五人一見那位姑娘抱著胸插長劍的風清揚“屍身”回府,如遭雷擊,三魂六魄亡失大半,呆呆怔怔如傻子般。
  成清銘等聞訊趕來,無不捶胸跌足,痛不欲生。以風清揚的劍術,這一劍之下焉有生理。當即便籌措喪事。
  不意剛談了幾句,葛氏五雄便如瘋虎般撲過來,銳意要將商議的幾人撕成碎塊。
  成清銘等奮力抵抗,知這五人已失去理智,全然不可理喻了,又不好當真聯手將他們殺了,打得異常凶險。
  若非那位姑娘說了句“公子還活著”,結盟伊始的五嶽劍派非折在葛氏五雄手中不可。
  一聞此語,不僅佛旨綸音,亂戰諸人齊收刀劍拳腳,團團圍在風清揚身旁,似乎适才那場惡戰壓根便沒發生過。
  成清銘一摸風清揚,果然身子尚溫,鼻息微微,脈博雖弱,但確然不是死人。
  眾人狂喜之下,均感匪夷所思,劍刺方位分明是心肺要害,一劍穿心面過,斷無生理,若非如此,成清銘等焉會不驗屍身,匆忙商議後事,險遭身首五塊之厄。
  雖然如此,眾人望著那柄直透胸背的長劍,如臨大敵,均知首要之務便是將長劍取出,敷藥療傷,但這柄劍所處位置成也險惡,設若拔劍之後,風清揚一命嗚呼,此人縱不被葛氏五雄撕成碎片,亦無顏活于人世了。
  那位少女不知是否看穿了這些英雄俠士的心事,伸手便將長劍撥出,眾人膛目結舌,手足俱軟。伊如天崩地訴一級。
  劍拔出後,須爽眾人方一湧麗上,取藥的取藥,包紮的包紮,葛氏五雄分據五處,為風清揚輸送內力療傷。
  五嶽劍派不乏療傷聖手,尤以衡山派異人為多,千般法門用過,均如石沈大海,毫無效驗,最後連風清揚之傷是輕是重,是否致命均查驗不出,最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劍創如是致命,從脈象上看全無受傷跡象,仿佛這一劍擦身而過,根本沒刺到身上。
  然則任憑眾人千呼萬喚,風清揚絲毫反應沒有,從這方面看,風清揚確是死了。
  眾人面面相艦,無不駭異,唑唑稱奇。
  各路信使從撞關飛馳各方求援,眾人把希望寄託在天師教上,若是張宇初天師趕來,或許有起死回生之能,只不知風清揚是否握得到那時,是以附近州府的名醫也絡繹途中,向盟主府趕來。
  葛氏五雄不吃不喝,守在風清揚床邊,連不可或缺的爭吵打鬧也沒了,渾如五個乍失爹娘的孤兒。只是那五雙遍佈血絲,殺氣騰騰的眼睛令人不寒而慄,成清銘亦不敢勸上半句。
  眾人忙忙碌碌,進進出出,全然不知在幹些甚麽,諾大的盟主府一片死寂。眾人心中無不壓著一座大山,走路也運起輕功,惟恐弄出聲響惹禍上身。
  只有那位少女每日做好飯菜茶水,餘下時間便守在風清揚身邊,凝視著他。
  眾人見到她,均暗自慚愧,都是武林中大有字號的人物,事到臨頭反不如這位弱不禁風的少女有定力。
  除葛氏五雄外,其餘人等均不認識她。只是眾人全副心思放在風清揚身上,全然忘了問問她是誰,葛氏五雄也沒心思問她怎地忽然間痊愈了。
  十數個名醫趕到,無不愁眉苦臉,苦思不得其解,搖頭歎息,束手無策,直覺天下之奇無逾此者。成清銘等原知這類名醫泰半是欺世盜名之輩,若論療治金創內傷,還抵不上一些武林高手,不過是迫於無奈,希冀萬一而已,見此情景,倒不感意外,心事更為沈重,惟有等張宇初的仙蹤罷了。
  孰料忽然間風清揚居然自己醒來,眾人喜出望外,葛氏五雄益發精神振奮,強忍三日不得爭吵的苦刑終于解脫了,稍有由頭便大叫大鬧起來,大過其臆。
  旁觀眾人雖然大皺眉頭,卻無人再敢觸這五位凶神惡煞的黴頭,腹誹而已。
  風清揚輕聲叫道:“五位叔叔。”
  葛氏五雄登即罷手停戰,齊地圍過來問道:“公子爺有何吩咐?”
  風清揚見到張張熟悉,關切的面孔,仿佛闊別多年後重返家中一般,心中溫馨無比,忽然道;“我怎地沒死?”
  葛無病道:“公子說甚話來,公子怎會死?不過公子這玩笑開得成大了些,我們兄弟險些嚇死,下次若要逗我們兄弟,可別把劍插在自己身上了,別的法子有的是。”
  風清揚此時方明白自己的的確確還活著,一陣羞辱之感充塞胸臆,自己苦練《九陰真經》與獨孤九劍,到頭來連自己都殺不死,真是奇恥大辱。
  一時間他蒼白的面頰變得血也似紅,真想再了斷一回。
  成清銘忙道:“九弟,千萬別激動,先安心靜養,有話以後慢慢說。”
  葛無痛怒道:“公子無病無災,養個甚麽?人生世上不說話怎成,你叫我家公子不說話,豈非要將他活活憋死,成老大,你是何居心?我們兄弟先教訓教訓體再說。”
  風清揚斥道:“二叔,不可對我大師哥無禮。”
  葛無痛斂怒為笑,滓棒然道:“成老大,算我伯你一回。”他倒也不是故意尋事,他們五兄弟看來,世上最令人不堪忍受的便是不能開口說話。至於病痛傷難災倒在其次,只要舌頭靈活,即便五者齊至也無所謂。
  成清銘一笑置之,不以為許,知道這五人眼中只有段子羽、風清揚二人,其餘眾生,均不足論。這等愚人既不可理喻,也不值得與他們鬥氣。
  風清揚苦笑道:“大師哥,小弟學藝不精,失手了。”
  成清銘嚇了一跳,流淚道:“九弟,你這是何苦來哉?桑姑娘的事愚兄是說過你幾旬,但事既做下,也沒甚大不了的,天下間沒有咱弟兄擔不起的事兒。”
  風清揚默然有頃,道:“就是謗滿天下我有何懼?只是對不起慕容妨娘。”言罷已然淚流滿面。
  眾人方始恍然風清揚自尋短見的原由,大家是見不到桑小蛾的蹤影,卻也知道憑她的修為,傷不了風清揚半根毫毛,均不知風清揚為了甚麽。而今得知內因,不禁面面相凝,大是尷尬。
  風清揚又道:“大哥,小弟求你一件事。”
  成清銘忙道:“好說,你我弟兄何談求字,有甚麽事盡避說,我們立馬就辦。”
  風清揚道:“替我查出桑妨娘的下落,查明是誰擄走了她。”
  成清銘楞然道:“桑姑娘怎地被人擄走了?”
  真是一言驚醒夢中人,葛氏五雄登即鼓噪起來,亂嚷道:“這小妮子下毒擺了我們一道,這筆帳還沒算呢。”“成老大。你貴人事忙,我們兄弟為你代勞。”“若不然我們五兄弟早把那臭妮子抓回來了,只是她輕功太差,若不讓她多跑幾天,一會兒工夫就把她追上了,太沒意思。”五人深怕這美差被別人搶走,邊嚷邊行,六道旋風般卷出門外。
  五嶽劍派的首腦要人愈聽愈是糊塗,不知這中間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欲問又伯觸動風清揚傷懷,殊難啟齒。
  風清揚道:“大哥,此事還是你派人去辦為好。”
  成清銘道:“好,愚兄這便撤出人馬,任憑天涯海角,也要給你查個水落石出。”
  眾人見風清揚已然無著,均大感輕松,三日三夜來幾乎無人合過眼睛,都大現疲態,逐一安慰風清揚幾句,回客休息去了。
  人去室空,風清揚悲從中來。直欲放聲大哭,卻憤驚動了眾人。這番死裏逃生既未給他以狂喜愉悅、卻也沒有再度輕生的念頭。他認為無論他欠這世界多少,都可因這一劍而償清了。
  相反倒是恥辱感緊緊抓住了他的心,練劍十餘年居然會殺自己不死,傳揚出去誰會相信?一定會以為他在作戲給世人看,即便他自己也不相信世上會有這等事。
  他手撫傷口,分明是心髒要害,以他的手法,自不會刺偏,卻感覺到心髒夷然無損,若非一前一後兩處劍創,他真要以為自己不過是做了個惡夢。
  他忽然喝道:“誰?”本能地向枕邊抓去,劍卻不在那裏,轉頭一看,原來是那位不知名的少女瑟縮在床腳,宛如一隻受傷的小鳥。
  風清揚益增酸楚、不意這一劍之下,人雖未死,卻連連失手,竟爾連腳邊臥著一個大活人都未能察覺。伸手摸不到劍更是頭一遭。雖說也明白劍是被師兄們藏了起來,自己全副心思用於思索這一劍怎會刺不死人,以致有此疏虞,並不表明自己武功減退,可就像常勝將軍稍遇小挫,較之屢戰屢敗的將軍全軍皆沒更為痛楚。不自禁地滋生一種英雄末路的心境。
  那少女驀然驚醒,望著風清揚痛楚、激憤、絕望的表情,油油道:“公子,我做錯了甚麽?”
  風清揚見她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頗感過意不去,溫顏道,“不是,是我一時失態,你身上的傷全好了嗎?”
  少女點點頭,一行珠淚奪眶而出。她當初決意追隨風清揚於地下,以免他九泉之下孤寂無侶,想不到卻是風清揚救了她,莫名其妙的中毒,又莫名其妙的解毒,然則在她醒來第一眼見到的卻是風清揚自殺的情景。
  她當時尚不知懷中所抱的便是風清揚,否則她會毫不遲疑地把劍插入自己的心房,只知這是自己的恩人,要抱他回家。
  待她得知他便是風清揚後,直覺得上蒼與她開了個大玩笑,以致她欲哭無淚,欲死無門。這其中仲種詭異莫測的變化她雖然不知,但單此結局已令她痛不欲生,好在風清揚還活著,又令她感激上蒼,日日祈禱,惟願風清揚早日清醒過來,至於加諸自己身上的種種磨難已不屑一顧了。
  風清揚不禁想起救下這姑娘時,她表述的對自己的至情,大是尷尬,沈吟有頃道:“姑娘傷勢既愈,明日我叫人送你回家。”
  少女如中雷擊,面色紙也似白,怔怔地望了風清揚半晌,以袖遮面,轉身疾奔出去。
  風清揚默默看著少女逝去的身影,驚異地發覺自己居然無動於衷。昔日的他卻是最看不得女孩子的眼淚與痛苦的,否則也不會督冒武林之大不題,拼卻一死來回護聲名狼籍的桑小蛾,他不知是愉悅還是悲哀地承認,昔日的風清揚確是死了,至於現在的他是誰,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了。
  盟主府的日子單調麗不乏味,風清揚每日三餐外,便是面壁靜坐,如老僧入定般。
  派中弟兄知他傷心過度,話也不敢輕易對他說,想要勸慰他亦無從勸起。派中上下無不焦心如焚,如此下去該當如何了局?卻無人敢鬥膽進謗幾句。
  從天師教急馳而回的信使並未帶來人們期望的張天師的菠臨,倒是帶來了噩耗。張宇初已於日前仙逝,仙逝之時恰是風清揚自殺之時。
  風清揚聞讀,陡然一震,心口如劍刺般劇痛,腦中電光一閃,豁然大悟道:“是舅舅捨身救了我。他用無上法術使了招‘偷梁換柱’忙問道;“天師仙逝時可有異狀?”
  信使面露難色,遲遲疑道,“我去時天師府上下一片忙亂,聽說我是為救風公子前去求醫。倒未將我當外人。只說天師預有渝旨,風公子雖有小劫,並無大患,不必遣人施術療傷。”
  成清銘等無不楞然,張宇初武功蓋世,他們素所欽服,但天師種種神異的法術他們多半不信,只以為那不過是正一道士混飯吃的騙人把戲。待聞此語,不由得疑信參半,直感匪夷所思。
  信使又道:“我也是無意中聽下人們議論,說天師死的大是溪饒。歷代天師無不坐化成仙,這位天師卻是胸中巨創,心髒洞穿而亡,是以下人們竊議紛紛,有的說天師掃蕩江湖,撲滅魔教時殺孽太重,故爾遭受天譴,有的說天師行事在在出人意表,或是兵解成仙了。我聽的也是稀裏糊塗,見他們無意派人前來,便急急趕回來了。臨行時,他們還叮囑我不得將在天師府所見所聞漏出半字,既是風公子見問,我也不敢不盡實回答,其實這又有甚麽好瞞人的。”
  成清銘等頗有同感,天師是否得道成仙,是白日飛升,抑或是兵解,既非他們所關心,亦非他們所能理解。
  風清揚眼神散亂,面上筋鼓肉跳,顯是痛苦至極,成清銘等倒被這副模樣嚇得心神大亂。
  有頃,風清揚失聲痛叫道:“舅舅,是我殺了你,是我殺了你。”伏在床上如孩子般痛哭起來,涕淚橫流,定力全失。
  成清銘慌得手足無措,以為他悲傷過度,失心瘋了,緊緊抱住他百般勸慰,至於他說的話沒人在意,俱以為是瘋話。
  許清陽卻暗暗松了口氣,一月來見風清揚一副鬱鬱寡歡的樣子,他真怕這位小師弟就此抑鬱而終。哀莫大於心死,現今見風清揚痛不欲生的模樣、心下卻為他高興、只要還能感受到痛苦悲哀,這人就還活著。
  又一月後、風清揚終於破“關”而出了。重傷初愈,面容顯得清晰憔悴,但卻發現他已變得成熟了,先前種種稚氣一掃而光,但是過于冷靜漠然了。
  徐步庭中。卻見一位女子從柴房走出,四目相投,俱是一怔。風清揚尚以為她一氣之下早巳走了,不意她依然滯留府中。
  那名少女正抱著一捆柴,准備生火煮飯,募然與風清揚打個照面,一陣慌亂,木柴砸落腳面。竟爾毫無感覺。
  坐鎮盟主府的許清陽走過來,見此情景,忙將木柴挑開,笑道:“九弟,不是為兄不懂待客之道,實在是這位妹子性子太擻,那天三不知跑到外面一間破草屋中去住,還是大哥大嫂作好作歹將她請了回來,不讓她幹廚下粗活,她便不吃不喝,話也不說,為兄只得請她隨意了
  少女喃喃道:“公子若是覺得不好,我還是搬出去住吧。”
  風清揚心頭激蕩,苦笑道:“姑娘若不嫌棄,就把這兒當作自己的家吧,只是這廚下的粗活自有人做,姑娘還是不幹為好,免得讓我們兄弟難堪。”
  少女聞言之下,驚喜逾恒,惟恐風清揚出言反悔,一溜煙般鑽進自己的客房中了。
  許清陽看得啼笑皆非,苦笑道;“九弟,你們這到底是怎麽一檔子事?”風清揚話甫出口,便知自找麻煩,有可能終生擺脫不開,可怎地也不能硬將她轟出去,苦笑而已。
  許清陽歎道;“真是風孽。九弟,少林圓智大師數日前啟關,你面壁月餘,或許心有所悟,何不到少林與圓智大師印證一番,或許從佛法上得大解脫也未可知。”
  風清揚啞然失笑,知道師兄是讓他出去暫避一時,以免去了位桑小蛾,又多了位絆腳石,慕容雪那面更難斡旋了。
  他頗有些躊躇地望瞭望姑娘所任的客房,猶疑不定。
  許清陽會意道:“毋須多慮,有你幾位嫂子在,盡被安撫這位姑娘了。我活了大半輩子,尚未見過這般檄拙的人,任我怎樣軟盤硬套,她只是‘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到得現在,我們連她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誰都不知道。]
  風清揚喟然道:“知道怎樣,不知道又怎樣?她若喜歡這裏,我讓給她便是。”
  許清陽笑道,“你也就大方些了,你不知這府第價值連城,讓給她反倒是給她招禍呢。”
  風清揚淡然一笑,轉身回寢居收拾行囊,收拾未半,卻見到幾件桑小蛾穿過的衣裙,久已麻木的心劇痛如絞,眼前金星亂冒,兩手瑟瑟抖顫。
  忽聽身後一人道:“公子,我來繪您收拾吧。”
  風清揚一聽便知又是那位神秘少女,惱既惱不得,笑又笑不出,只感身子虛乏,坐在太師椅上調息寧心。
  姑娘默默收拾好行囊,便要將那幾件衣裙收好,風清揚輕聲道:“這個給我。”
  姑娘道:“公子是不是要將這些衣服埋了
  風清揚詫異道:“你怎麽知道?”
  姑娘笑道,“我知道這是桑姐姐的遺物,公子若不想珍藏,當然是要為她立冠家了。”
  風清揚膛目結舌,微感隨地,一個人心事被人當場揭穿,不禁有赤身裸體之感,一時間作聲不得,對這位嬌弱怯怯的女子刮目相看了。
  姑娘回睜一笑道:“公子不是要送我回家嗎?公子此番遠行,可否順路送我一程。”
  風清揚大喜過望,不意這姑娘自動提出,恰好可拋開這枚燙手山芋,待發覺自己用心如此不堪,又感到難為情,船嫡道:“姑娘若是喜歡,盡避住在這兒好了。”
  姑娘幽幽道:“這可是違心之談了,我任在這裏,把你逼得逃往少林,將來大概要移居華山,小女子命薄埃淺,可想不起這萬貫家私。況且我一江湖女子,任在這盟主府裏,豈非休猴而冠,把天下人的下巴都笑掉了。”
  風清揚苦笑不已,方始知道适才與許清陽一番對話盡被她聽入耳中。
  姑娘自然一笑道;“可不是我有心偷聽你們談話,實在是你們聲音太大了,想不聽也不成。”
  風清揚一笑置之,連她仙鄉何處都懶得問了,背起行囊向外行去,那姑娘緊隨其後,如影附形。
  二人一前一後走出府去,看得許清陽等橋舌不下,直感匪夷所思,許清陽心情益發沈重。
  風清揚來到先前自殺之處,用劍掘出一個坑穴,將桑小蛾衣物埋葬下去。
  跪在墓前,不由得前塵往事湧上心來,一一在腦海中流過,一切如昨,心下百感交集,剎那間的回想有如一生那樣漫長。口中喃喃道:“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在他身後跪著的少女嚇得魂不附體,待見他並無異動,一顆心兀自彭彭亂跳,餘悸不消,真怕他再來一手殉情壯舉。
  風清揚瞥目看到一叢叢野花雲榮燦爛,心中一陣波動,原以為已死的心忽然間復活過來,一陣陣隱隱的刺痛卻令他感到欣喜愉悅。仿佛刀割火燒過的原野,雖經冰封雪凍,一候春雷震鳴,依然會嫩草勃發,生機盎然。
  他近乎驚喜地跳了起來,摘下十餘朵鮮花,不由分說地插在那姑娘頭上。
  姑娘被他這番異動震住了。驚喜狐疑,珠淚撲統統滾落下來,待他插完,已然掩面失聲,痛哭起來。
  二人一路向少林室山行去,行出五裏之遙,風清揚才開口問道:“尚未請教姑娘勞名,他鄉何處?”
  少女撲嗤笑道:“公子怎地想到這節了,我還以為你永遠不想知道我叫什麽,家住哪里,小女子人輕命薄,實在不敢煩勞公子過問。”
  風清揚紅著臉道:“不是我有意失禮,經過那件事後,我實在無顏再面對任何一位姑娘。”言下戚然。
  那姑娘登時笑容盡斂。悔不該又觸動他傷懷,忙道:“公子這是甚麽話,不管您做過甚麽,在我心中,永遠……
  風清揚懊悔莫及,“最難消受美人恩”,他聽得多了,先前總笑解風畏色如虎,不意而今自己比他也強不了多少,盟兄盟弟變成了難兄難弟,世事變幻豈如棋局所堪比擬,直是飄渺幻夢。
  姑娘脹紅臉道:“我告訴公子名字,可不是癡心妄想嫁給您,只是為了稱呼方便,您叫我秋夢吧。”
  風清揚艱窘無著,倒沒想到如此灑落,一時間作聲不得。
  二人默默前行,許久秋夢又道:“公子,我知道您處處躲著我,其實大可不必,我知道自己的斤兩,先前都是一枕黃梁,我不該叫秋夢,叫癡夢才對。”言下已是泣然欲泣。
  風清揚看著她悽楚哀婉的神情,如同被人刺了一刀。
  相遇伊始,秋夢因不知他是誰,方將心中一片癡情和盤托出,風清揚聞言之下,便知莫名其妙地欠了一身風流債。卻不知事從何起,叠遭慘變,雅不願探明底蘊,惟恐愈陷愈深,不能自拔,于人於己兩無稗益。
  現今被秋夢一語道穿,風清揚避無可避,窘迫之餘苦苦思索,自己何時何地種下這孽因。
  秋夢幽幽道:“公子不必苦思了,您貴人多忘事,怎會還記得我。”話中不無哀怨自憐之意。
  風清揚憋得頭如鬥大,全然無用,急道:“姑娘,絕非我有意規避,實在是想不起來何時結識過姑娘,我生來記性就好,結識的人又不多,不可能忘得一干二淨。”
  秋夢猝然變色,苦笑道:“您就當我在夢中結識的您吧。”舉步便行,風清揚欲攔又止,一時間手足無措,不知怎生處。
  愣怔半晌,方運起輕功直追下去,轉過一個路口,卻見秋夢手中拈著朵花正在等他,口中贊道:“果然好輕功。”
  風清揚默然無語,四目交投,忽然間兩人都笑了起來,風清揚心下一輕,卻不知自己緣何發笑。
  秋夢道:“公子,都是我不好,惹您心煩,您把這事忘了吧。只當甚麽都沒有發生過。”
  風清揚搖頭道,“忘是忘不掉的,我與姑娘雖相識日久,姑娘應當相信,我絕不是心口不一,欠債不還的小人。”
  秋夢掩口笑道,“信,當然信,我親眼見到的麽,也不知為了點甚麽事。尋死覓活的,險些沒把人家嚇死。”
  風清揚驀然色變,冷冷道:“在姑娘而言,或許算不了甚麽,可我唯有—命相償。才得心安,設若我也欠了姑娘這麽多,也同樣會一命償還。”
  秋夢嚇得花容失色,追悔莫及。自風清揚傷愈後,華山派上下無一人敢提及此事,自己原不過想勸他看淡些,卻不虞觸中他痛腳,俯首低聲道:“公子,我不會說話,絕不是有心取笑您,我只是……”
  風清揚也覺得語氣成重了些,一見到秋夢,他便不禁想到那夜秋夢銳意為他殉情的情景,雖然迄今尚不明緣由何在,心下卻負疚良深,幾乎不敢正視她那雙多情如水的秀眼。
  當下放緩語氣道:“是我自己一時沖動,唐突莫怪。”
  秋夢垂淚道:“其實我和公子一樣心思,只是不管發生了甚麽事,我都不敢想象這世上沒有了公子,寧願我替您死上千遍萬遍,就算是上蒼對我的恩典了。”
  風清揚胸中酸楚,幾欲相對而泣,強自忍住,愧然歎道:“傻丫頭,人都是要死的,誰也替代不了誰。”摹然想到:“不對,舅舅豈非代我死了。以他的內力修為,活至百齡何難,皆因我行事荒唐,他不得已毀掉畢生道行,為我應了一劫。”清淚滾滾、滿目潛然。
  秋夢踞起腳尖,用衣袖為他拭淚,風清揚推開她手,忿然道:“我一個不忠負義,忘恩拭上的小人,你們為甚麽要待我懲的好。”發足狂奔,迅若飛鴻。
  秋夢震駭得如同被點了穴道,手舉在半空放不下來,再想不出他竟爾給自己定了“不忠負義,忘思裁上”八字評語,直感匪夷所思,不知所云。
  待她醒過神來,欲要追趕,卻見風清揚飄飄而回,除面容冷峻外,了無異狀,大是詫異。
  風清揚笑道;“我怕你擔心,其實你以後不必為我挂慮,我現在已是身非己有,為他人活著,絕不會再幹蠢事的。”
  秋夢斷定他是刺激過度,有些瘋了,並不在意。歲月如水,無論多重的創痕,也會在這流水的沖刷下變談、變薄,乃至無影無蹤,杳如春夢。
  然而瞥到風清揚嘴角的苦澀的笑容,心頭陡然一震,仿佛被只無形的巨手緊緊握住,似乎感受到他心靈所承擔的負荷,是常人所不堪忍受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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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情癡魔痴總是痴

  兩人當晚在一家小客棧投宿,次日又行,如此曉行夜宿,這一日來到風陵渡口。
  風陵渡口人來如蟻,萬帆如梭,不知正在搶運什麽貨物,竟爾尋不到一隻渡船。好在二人並不急於趕路,便在一家僻靜的酒店淺斟啜飲,享用起美酒來。
  秋夢用心體察風清揚的言談舉止,殊無瘋狂跡象,心下大喜,一路上伴他同行,指點風物,妙語解頤,風清揚不知不覺間心境大開,襟懷暢爽。只是二人之間已有默契,對於先前發生的種種事端只字不提,稍有涉及便繞彎避開,兩人均作得不著痕跡,卻也常常引發一場會意的笑聲。
  秋夢原不曾沾過酒,只為陪風清揚,方始硬吞這又辣又燙的物事,軌料一試之下酒量甚豪,第一次險些將風清揚灌得酩酚大醉,真不明白怎地看到那麽多人被這東西弄得神昏顛倒,胡語連篇?直感天下之事無有奇逾此者。
  喝過三杯,秋夢忽爾停住杯著,望向窗外,呆呆出神。
  風清揚隨她目光望去,但見一片空曠的場子,先前或是堆放貨物用的,並無稀罕之處,不禁問道:“秋姑娘,那裏並沒長花呀?”
  秋夢一怔,失笑道:你有所不知,我先前從此處路過時,恰好盤纏用光了,只好單人在那兒打場子賣解,如今想起來還羞的慌,我那三腳貓似的莊稼把式怎麽敢在眾人面前現醜。”說完已是紅暈滿腮,掩面伏在桌上。
  風清揚心下一酸,忙飲杯酒壓佐。情知她必是長途跋涉,遠至甘州尋找自己,一個弱質女子不惜拋頭露面,以自己的技藝換取幾文錢來湊足路費,當時是怎樣一種屈辱的感受?不似自己,單憑師傅留下的財產已富可敵國,十世八世吃用不盡,不意錢之害人一至於斯。
  他伸手懷中,摸出一對泥娃娃來擺在桌上,秋夢拾眼望到,心頭狂跳,驚道:“你……你還留著它?”
  風清揚漠然道:“這本是姑娘的物事,我怎有權拋置,本想送姑娘到家時還給你的。”
  秋夢慘然道:“這害人的勞什子還留著做甚?”伸手抓起,向窗外拋去。
  風清揚起身探臂,一抓即著,笑道:“姑娘既不要,便送給我吧。”
  秋夢澀聲道:“不是我不願意,你還是扔了的好。”
  風清揚隱隱約約也覺得不妥,正思量處,忽聽背後有人冷哼道:“身手是不錯,可惜沒用到正處,卿本佳人,奈何做賊。”言下長聲浩歎,惋息不已。
  風清揚回身一看,大吃一驚,一躬到地,道:“是柯叔到此,晚生失禮了。”
  背後所站之人正是慕容莊的管家,慕容雪稱作柯叔的,風清揚一時間背上冷汗流動,心痛胸痹,幾欲說不出話來。
  柯叔閃身避開,厲顏道:“對我失不失禮算個甚,你對我家小姐……”他猛然轉過身去,長籲短歎,對風清揚既痛恨,又失望。
  風清揚呆怔了一般,直不起身來,又一人怒道,“死鬼,你看他這副德行,不教訓教訓他還成,你為甚總攔著我?”
  風清揚聞聲即知來者是性如烈火的什麽二娘了,吃她一罵,神智倒清醒過來,直起身子笑道:“看來柯叔和二娘是特來興師伐罪的,晚生甘領責罰。”
  二娘怒道:“罰你個大頭鬼,若非老莊主有令,我早已取下你項上人頭來。虧得你大師兄顛顛跑到我們莊去。說甚麽你已悔過,甘願自殺謝罰,求老莊主看在段大俠的情面上,給你一次自新的機會。”
  風清揚方始恍然為何近月來未曾見過大師哥的蹤影,原來是替自己向慕容家賠禮求情去了。想到大師哥索來強項,無論何種境地也不肯低頭的性子,心中一熱,流出淚來。
  二娘哼道:“裝模作樣騙得了誰?這才幾日不見,你又勾三搭四地拐上一位,我看你是沒救了,先殺了你再說。”揮拳欲上。
  柯叔忙駕住道:“使不得,老莊主的令旨你忘了?”
  二娘目眺欲裂,斥道:“死鬼,你還敢攔我?老莊主怎知現下的情景,你親眼目睹,就忍得下嗎?”
  柯叔沈聲道:“若非為了顧全老莊主的大事,我早和這小子拼命了,茲事體大,不得老莊主之命萬萬莽撞不得。況且你就算殺了他;就能救活雪兒嗎?”
  二娘聞言,大放悲聲,哭道:“我那苦命的雪兒啊,你叫二娘怎麽辦哪!”
  風清揚胸口如中重錘,跌坐在椅上,幾乎聽不到自己在問:“雪兒,雪兒怎麽了?”哇地一口鮮血噴出,只感天旋地轉,幾欲暈倒。
  柯叔滿含怨毒的盯視著他,從牙縫裏擠出聲音道:“虧你有臉問,虧你還有心問?你懲的待她,她還有法活嗎?若非我等晝夜監護,她早已死過十次八次了,可她心已死了,我們能監護她一生嗎?”
  風清揚感到這一字一句均如利劍穿心,但聽得慕容雪尚活在人世,提在嗓眼的心總算放了下來,現今就算讓他為慕容雪嘗盡十八層地獲的種種酷刑,他也心甘情願,甘之如饋。
  二娘一口氣總是咽不下,哭夠一氣,赫然怒道:“提這小子回去,讓雪兒親手剮了他,我先殺了他的姘頭再說。”揉身而上,疾拍一掌直取秋夢頸項。
  秋夢對周遭一切不聞不見,對這一掌更是紋絲不動。心中倒情願死在這一掌之下,讓慕容家的人泄盡怒氣,成全風清揚。
  風清揚其時已感心力交瘁,這一掌若打向他,自是坦然承受,卻不能讓秋夢遭池魚之殃,竹筷徑出,啞著嗓子道:“不得濫殺無辜,我隨你們走。”
  二娘眼見得手,不意掌若再進二分,人末傷到,自己倒被竹筷透掌而過,她練功罩門恰在掌心勞宮穴上,此穴被傷,一身武功便毀之一旦。
  當下收掌不及,奮力後躍。風清揚只是迫她收掌,一候她收力,便將竹筷收回。
  柯叔厲聲道:“好個不識擡舉的東西。你是護定了這賤女人,與我們作對?”
  風清揚直感嗓眼處如刀割火灸,強提力氣,弱聲道:“柯叔請自重些,我是看在雪兒的情面上敬你們十分,一人做事一人當,天大的責罰我一人領受,閣一定要傷及無辜,在下也只有得罪了。”
  二娘怒道:“混帳小子,敢懲的放屁。”探身複上、雙掌連環,齊地攻向二人,對風清揚意在迫其自保,對秋夢卻記記是殺招。
  風清揚無暇細思,情知自己若落入他們手中,秋夢定然性命下保,足以凝起心神,竹筷連點,專向二娘的掌心勞宮災上招呼。
  二娘連出十幾掌皆是半途而廢,若待使全招式,竹筷早穿在掌上了,氣得尖叫厲嘯,狀若瘋虎,直欲與風清揚拼命,然則十幾掌下來,方知自己連拼命的本錢也沒有,腳下一滑,退了開去。
  柯叔久欲參戰,叵耐店小狹厭,容不得三人混戰,兼且受慕容絕指點多年,自信武功已登堂入室,不禁有些愛惜聲名,不欲落個以多欺少的惡名。
  待見到風清揚神幻莫測的劍法,心頭一震,渾沒看出是哪家路數,但隱隱猜得出是獨孤九劍。他外貌粗魯,實則城府極深,慕容世家的大小事務均是他一手料理,深得慕容絕賞識,視為心腹智囊,倚若長城。
  他見二娘無功而退,情知自己上去也無勝算可言,但從風清揚十幾招劍法上看出,風清揚絕無傷人之意,吃准這點,登即百無顧忌,大不過打個平手,或者可以計勝之亦未可知,當下開口道:“好,待柯某領教幾招。”
  秋夢霍然長身而起,凜然道:“一切皆因我而起,你們別爭來鬥去,殺了我就天下太平了。”
  風清揚正調運內力,無奈聽聞慕雪的消息後,心頭如壓了座大山,九陰神功雖精妙絕倫,卻最忌情欲上的斬伐,只感內力僅余兩成左右,再也提調不出。聞言歎道:“是我行止不端,與人何干。”
  秋夢柔聲道:“公子,你已為桑姑娘死過一回了。你還有幾條命可送?我離開你後就會活得好嗎?倒是讓我這樣死的好。”
  風清揚心神激蕩,全然說不出話來,只是決然地搖搖頭。
  柯叔和二娘對視一眼,愈加斷定這二人不清不白,益增惠怒,柯叔冷冷道:“混帳東西,這會兒子講起情意來了,卻對雪兒負義,今天不斃了你算我柯某人自在世上走一遭。”
  門外一人道,“咦,今兒個風不小啊,誰敢伸著舌頭說大話,不怕閃著嗎?”
  柯叔大怒,但旋即鎮定如初,說話的人尚未進門,兩道陰森森的殺氣已然湧來,登知又來了高人。深知怠慢不得,雙掌蓄滿功力,以侯大敵。
  風清揚看去,如同吃了只蒼蠅,連酒帶菜吐了出來,居然會是金猿張乘風與銀猿張乘雲兩大神魔。
  他一怒拔劍,卻瞥見二娘怨毒至極的眼神,心下一凜,心道:“可莫讓她乘虛而入。”他也知道,憑他現下的內力,根本鬥不過兩大神魔,逞論還有兩大強敵虎視耽耽,手撫劍柄,冷眼旁觀。
  兩神魔自從失手殺了封清肅,如同大禍臨頭,食不知味,寢不安枕,惟恐風清揚尋他們的晦氣,不敢呆在黑木崖上,四處遊蕩,希冀僥幸不被尋到、不意晃來晃去竟撞在刀刃上,真是啞子吃黃連,說不出話來。
  兩人在店外一看到風清揚的身影,登即如被定身法定住,連拔足扯乎的力氣都沒有,相視麗泣,都以為是死到臨頭了,不意過了半晌,風清揚根本沒理會他們,不由得心下狐疑,絕望之餘生出希望來,以為風清揚或許會饒過他們也未可知。若有人告訴他們,風清揚根本沒發現他們—只要溜之乎也即可,他們是絕對不相信的。
  待聽得有人對風清揚出言不遜,兩人幾欲氣炸了肺,競爾有人敢對他們敬若天神的人不敬,豈非沒將金、銀二猿魔放在眼中?是可忍,孰不可忍!兩人若非怕惹風清揚生厭,早已進來立功贖罪了,聽了半晌,著實忍不住,邁步便走了進來,卻不敢看風清揚一眼,心裏猶如十五個水桶提水,七上八下的。
  柯叔看清是這二人,倒吸口冷氣,後退一步,心中連珠價叫苦不叠,真是流年不利,怎地遇上這兩位最難招惹的魔頭。
  張乘風強攝心神,開口道:“兄弟,咱們最喜歡的是甚事?”
  張乘雲介面道:“當然是風公子福體安康,千秋萬歲。”
  張乘風又道:“咱們最恨的是甚麽事?”
  張乘雲道:“當然是對風公子不恭不敬的事。”
  除風清揚外。其餘三人聽得滿頭霧水,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秋夢更是忍俊不住,笑出聲來。
  張乘風一聽這笑聲,如聞佛旨綸音,風清揚雖無表示,但風清揚身邊的人卻對自己兄弟大是贊賞,一定會為自己說些好話,這腦袋已有三成把握,精神一振,續道:“對風公子不敬的人怎麽辦?”
  張乘雲道:“殺!”斬釘截鐵,擲地有聲。
  桑二娘並不識得這二人,但見丈夫的神態便知是遇了生死大敵,她在莊中驕橫慣了,慕容絕對她也容讓三分,聽著二人一哼一哈地胡說八道,哮道:“哪里鑽出來的猴患子,滿嘴混話,這小子得罪了十幾家門派,你們殺得過來嗎?”
  柯叔面色峻變,望向二娘,眼睛裏滿是恐怖之色,低聲道:“是金猿神魔,白猿神魔。”
  二娘登即嘿聲,臉色慘白,雙手微微發抖,方知丈夫畏懼之所在,頂撞了這兩大魔頭,焉有生理。
  若在平時,二猿魔早已揮棍直上,但此時他們心中的恐懼較之柯叔二人尤甚,昔日的凶威早跑到爪窪國去了,張乘風道:“殺不過來也要殺,兄弟,咱們這些日子幹甚麽來著?”
  張乘雲道:“當然是為風公子效犬馬之勞,咱哥倆雖不學無術,這有事弟子服其勞的道理還是懂的,有些不開眼的傢夥居然尋事尋到風公子府上了,這還了得,風公子大人不計小人過,我們兄弟可是眼裏揉不得沙子,兩月來,我們殺了山東諸家、山西過家、遼東神鷹門,殺得成多,也記不過來,總有幾百號人吧,只是這些人散在各方,一時真還不易殺盡,不過三二年裏,總殺得光的。”
  柯叔和二娘懼意益增,知道這二人是要動真章了,只是不解憑這二人的武功聲望,緣何甘心為風清揚效犬馬之勞。
  風清揚心中連珠價叫苦不叠,他雖不忿那些上府索人的群豪,卻也知各有緣由,並非無事生非,自己恃強回護桑小蛾,倒有理虧之處,事過之後早置諸腦後,不意這二人會錯了意,表錯了情,毫沒來由地屠滅備派,豈非在自己的罪孽上更增一層,喝道:“兩個混蛋。”
  張乘風兄弟俱是心下一震,情知終須過這一關,連聲應躇,近前請安。
  風清揚緩緩抽出長劍,二猿魔面色灰敗,自知罪孽太深,小小微勞贖救不得,全然想不到反抗二字上,只等死之降臨。
  張乘雲膽子最小,滿眼濁淚,可憐今中地望向秋夢,意示乞援,秋夢不知這三人之間有何過節,但張氏兄弟适才一番對話可是宇字句句說到她心坎裏去了,大起知音之感,覺得這兩個猴模猴樣的較諸許多道貌岸然,心險如川的君子大俠們強過多多。待見二人如待宰羔羊的神情,心下一軟,出言道:“公子,這二人好得很哪,若是以前做過對不起您的事,那也是無心之失,您就看在他們一片忠心上,饒過他們吧。”
  張乘雲感恩涕零道;“姑娘真是仙人,我兄弟著實無意傷封大俠,還望公子饒恕則個。”
  風清揚拔出劍來便沒了主意,姑且不論這二人該不該殺,若真動手,自己此時絕非對手,若說殺兩個認死不抵抗的人,更非自己的作風,聽了秋夢的話,順勢道:“權且看在秋姑娘面上,饒過你們一次,這筆帳以後再算。”
  兩人驚喜逾恒,真如得了郊天大赦般,直欲舞舞蹈蹈。
  柯叔暗想,不趁此時走人還待何時,沈聲道,“風清揚,你居然與魔教妖人打成一片,自甘下流,莫說我們慕容家沒給你自新之路。今日暫且別過,改日再取你的頃上人頭。”兩人奪門而出。
  張乘風怒道:“直娘賊,我們兄弟的大號上是有個‘魔’字,可從未習過妖法,你憑什麽說我們是妖人,看看是誰取誰的項上人頭。”一路之下,銜尾直追。
  風清揚如同泄了氣的氣球,癱在椅上動也動不得,渾身上下散了架般。
  秋夢忙問道:“公子,你怎麽了?”
  風清揚苦笑道:“好險,我欲送你回家,險些與你命赴黃泉。”
  秋夢坦然道:“那好得很哪,就怕我沒這個命。”
  風清揚心中一痛,呻吟同聲,伏在桌上喘息起來。秋夢心下懊悔不選,可要將真情實情,萬般柔情盡皆藏得絲毫不露,卻又做不到,雙目濕潤,呆呆出神。
  酒店的掌櫃、夥計早被幾位凶神惡煞嚇得溜之乎也,店中只有風清揚的喘息聲和秋夢的飲泣聲。
  不知過了多時,有人嚷道:“店家,來碗素面。”隨聲走進兩個小和尚,俱在十六七歲上下。
  秋夢忙拭幹眼淚,只覺這聲音好熟,定神一看,道:“這不是方證、方生兩位小師傅嗎?”
  前面一位清眉秀目,面色莊嚴,走路輕手輕腳,唯恐一不小心,踩死了地上的螞蟻,後面一位劍眉星目,頗有桃達不囂的豪氣。
  面色莊嚴的方證俯首垂眉,合十道:“原來是秋施主在此,小僧這廂有禮了。”
  秋夢他鄉遇故知,喜出望外,咯咯笑道:“方證,我可不是施主,倒是你們曾施捨過我。”
  方證道:“施捨者,非僅財物金銀之謂也。”
  秋夢笑道;“如此說來,我更不能當施主了,你這小師傅也成煞狠了些,金銀財物都不要,還要人不成?”
  方證登時面紅過耳,他熟讀佛經,情知施捨不單指施捨錢財,可還該施捨些甚麽,卻答不上來了。
  後面的方生笑道:“秋姐姐,你甭逗弄我師兄了,咦,這裏怎的沒人?”
  秋夢氣道:“我不是人是鬼不成?”
  方生單手合十道:“得罪,得罪,秋姐饒恕則個。”
  秋夢笑道:“我逗你玩的,這小店便是我開的,待我給你們煮碗素面來。”說罷真個到廚下煮面去了。
  風清揚喘息一陣,好了許多,漸感內力回復了四五成,耳聽秋夢消遣兩個小和尚,詫異莫名,卻也覺得好笑,回身道:“兩位小師傅從何處來?”
  方生搶著道:“我們從少林寺來。”
  風清揚佯驚道:“哎喲,失敬失敬,一看這位小師父的模樣,便是身手不見。”
  方生面露得色,故作謙光道:“不敢當先生誇獎,也就練了幾手拳腳,我師父的武功那才叫高呢,我們邊都沒摸到呢。”
  風清揚忍笑道:“不知尊師是哪位高僧?”
  方證插話道:“師弟,咱們是下山辦事的,可不是弦耀師門來著。”
  方生大不以為然,道:“這有什麽好該耀的,我師傅法號圓智,乃本寺任持。”
  風清揚大是駭異,不想以圓智大師之法眼,竟爾選中這兩個弟子,一個輕浮桃脫,一個木油樸拙,直感匪夷所思。
  方生以為風清揚被師父的名頭震住了,益增得色,揚揚道,“看樣子先生也是練家子吧?”言下大是倔傲。
  風清揚道:“哪里,在下一介書生,久慕少林武功之威名,只是資質太差,天賦又弱,不是練武的材料。咱們在此相逢,亦是緣分。可否讓在在見識一下少林武學的風采?”
  方生道:“這有何難。”並不謙遜,伸臂持袖,立好門盧,打了一套羅漢拳。
  少林拳法素稱“拳打鬥牛之地”,一套拳法下來,倒也未將桌椅撞翻,只是酒杯碗盤叮當作響,仿佛伴奏一般。
  秋夢端著兩碗面出來,見到風清揚逗弄方生的情形,笑得直打跌,險些將面扔了。
  風清揚擊掌喝采道:“好,真不傀天下武林之淵源,在下真想明日便到少林出家,便有小師傅這樣的名師指點,那也是一生之福了。”
  方生正色道:“那可不成,一則小僧尚未習成,根本不能收徒,二則本寺挑選弟子不單要講天分、資質,更要講緣分,難得很哪。”言下既為自己是少林弟子自豪,也不乏對風清揚難以人選的同情。
  秋夢笑得肚子疼,實在無法看下去,貓著腰跑出廚房去了。
  方生被她笑得莫名其妙,忽然覺得有些不對頭,上下端詳了風清揚半晌,戰戰兢兢道:“敢問先生大名?”
  風清揚覺得也夠了,再鬧下去未免愧對圓智大師,微笑道:“在下風清揚。”
  對方生而言,天下間再沒有比這三個字更驚心動魄的了,方生只感當頭挨了一記重擊,面上現出震駭、狐疑、受騙、羞辱種鐘表情,額筋亂跳,面紅如火,大粒大粒的汗珠從頭上流落下來。
  方證也呆怔住了,望著風清揚,雙目瞬也不瞬地打量。
  秋夢捂著肚子跑出來,笑道:“公子,你壞的也夠了,看把方證、方生弄的。”
  風清揚見方生急成這副模樣,登感歉疚,拍拍他肩頭道:“方生,我與尊師交好多年,是以和你開一個玩笑,千萬別介意。”
  方生根醒過來,渾身如蒸籠般汗透衣裳,拉著風清揚的手,滿臉崇拜敬仰之氣,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方證合十道:“晚輩方證拜見風公子。”
  風清揚托住他,心下卻是一驚,這位方證外貌樸拙,內力根基著實可觀,較其師弟不可同日而語,不由得刮目相看。
  秋夢此時才止住笑聲,道:“方證,你們這是要到哪里去化緣哪?”
  方證道:“小僧與方生是奉師傅之命前去華山請風公子到本寺走一遭,可巧兒在這兒碰上了,倒少走了許多路。”
  風清揚怪道:“這可真巧了,我正要去拜會尊師,不知尊師有何要事?”
  方證道:“家師數日前啟關,便接到段大俠一封書函,家師閱過後便命我二人前來相請。”
  風清揚已時間熱血沸騰,連聲問道:“我師父的信,信上說些甚麽?是誰送去的信?”
  方證搖頭道:“這些我不知道。”
  風清揚驟得師父資訊,真如久早逢甘雨,喜得沒入腳處,連連催促道:“你們快吃面,咱們好上路。”
  秋夢還是首次見列風清揚喜得孩子般,搓手頓足在地上走來走去,心下也為他高興。
  方生狼吞虎咽將一碗面吃下,方證卻是不急不忙,細嚼慢咽,氣得風清揚恨不得把面直灌進他肚裏去。
  好容易等他吃完了,風清揚扯著方生便走,行出幾十步,方生回頭見方證和秋夢跟上來,奇道:“咳,秋姐,你怎的也跟來了,店不要了?”
  風清揚氣道:“你信她的,快些走吧。”
  四人雇船渡過風陵渡,滔滔流水中,風清揚略微平靜下來,見方證寡言少語,行不逾矩,正是他最討厭的道學氣,遂道:“方證,你聽過小和尚和老虎的故事嗎?”
  方生忙道:“沒聽過,公子給我們講講吧。”方證顯是聽過,不由得臉紅起來。
  秋夢笑道:“公子,你別捉弄他們了。”
  方生忙不叠縮身回去,惟恐再上風清揚的大當。
  風清揚倒不好意思講出來了,出神須爽,忽然望著秋夢歎道:“老虎可畏,可畏!”
  秋夢暈紅雙頰,轉過頭去,方證來個聽而不聞,觀心入靜,方生卻大是不解。不知以風清揚武功之高何以會怕老虎?更不明白秋姐姐為什麽會臉紅,大睜著雙眼,張口結舌,直感匪夷所思。
  四人一路急行,翌日午時已至繩池地界,忽聽前面一段狹厭的山路中呼鬥之聲甚急。
  風清揚遊目四顧,卻只有這一條通道,他急欲得知師父的消息,雅不願於途中生出事端,耽延行程,事逼無奈,也只有挺身而上了。回身對三人道:“待會兒若有爭鬥,切不可離我左右。”
  三人皆應晤,方生分外激動,一路上,他向風清揚討教了許多武學上的質疑,風清揚自是應答如流,略無滯澀,方生聽得如癡如醉,自感得益匪淺,益發把風清揚視作天人。想到一會兒或許能看到風清揚的絕世風采,血都要沸了。
  登上山路,耳旁聽得松濤如海,走在松軟的土地上,競有如同水上蹈波之感。
  風清揚掣劍在手,以防山路兩側猝然的狙擊,前面金鐵錘鉗之聲愈加響亮。
  只聽得“當”的一聲,一物破空飛至,風清揚劍尖一抖,將來物震飛,五指一顫,暗下贊道:“好腕力。”揚聲道:“那位朋友如此相戲?”
  當世之上在暗器上附有如此沈猛力道的暗器名家著實不多,而功力到此境界絕不會暗中傷人,是以風清揚以為是哪位故交的惡作劇。
  孰料無人應答,哩哩哩幾枚暗器飛出,有鐵棘黎、梅花鏢、袖箭,尤以鐵蒺藜為多。風情揚一一將之震飛,喝道:“唐門哪位高手在此,風清揚請教。”
  此語一出,狹穀內“啊啊”幾聲,金鐵交鳴之聲立時止歇,也不再有暗器飛出。
  風清揚趁機沖進穀內,卻見有四人神色驚慌地望著他,果然是舊相識,原來是金白二猿魔大戰慕容家的柯叔與桑二娘。
  金猿神魔搔搔頭皮,尷尬道:“風公子,不是我們兄弟不盡力,實在是點子有些扎手。”
  風清揚未加理會,看見二娘手中仍扣著兩枚鐵蒺藜,疑慮頓驗,近前幾步道:“勞駕可是姓唐?”
  桑二娘猝然間面容峻變,猶如當胸挨了一記重擊,退後一步靠在穀壁上,冷冷道:“在下姓桑,五族之內沒有姓唐的人。”
  風清揚武功不敢稱第一,于這辨析武林各家門派的功力招式卻最為高明,便如一位美食家,只消嘗一口菜看,便能說出是何物所烹,火候老嫩,調料品類多寡,厘豪不爽,任你怎的將菜看搗爛以圖掩飾,亦屬無用。
  風清揚一接暗器,立時便知是出自唐門高手,因他與唐門素無瓜葛,是以料不准對方是敵是友,只將之震飛,沒用慕容家的“鬥轉星移”神功反施回去。
  他一見桑二娘便即了然,手法確然精妙,但內力尚未臻此境地,而是金白二猿魔撥開時增加了力道,然則暗器上的基本力依然清晰可辨。
  風清揚原不過納罕,桑二娘不過是慕容家的女管家,與她出身唐門貳不相稱,方始出言質詢。待見桑二娘狡辯的神態,疑慮愈深,不知是慕容老莊主網羅了這位唐門高手,還是她沒法打入慕容家作臥底,抑或是做下不能在唐門安身的事,以致托庇于慕容老莊主的威名下,他思來想去,本欲窮追到底,然則一想到她與慕容雪之間淵源甚深,委實不願傷了和氣。
  沈吟有頃,冷笑道:“在下不管你姓桑還是姓柳,只想知道一件事,你對雪兒有沒有歹意?若不實言相告,莫怪我劍下無情。”
  桑二娘冷哼道:“雪兒是我一手帶大的,我們名雖主仆,就跟母女一樣,我對她有甚歹意——”
  風清揚身影暴起,一劍已然遞到她額下,劍芒閃爍,刺得孫二娘說不下去。
  柯叔關心情切,飛身來救,一掌甫出,已知不及,登時駭得魂飛天外。
  風清揚劍式一收,飄然退後,沈聲道:“在下無意得罪,還是想讓兩位知道,若不如實相告,今日決逃不出在下的劍底,我不知道便罷,既然知道你們有詐,決不能看著雪兒落在你們手中。”
  桑二娘怒道:“你讓我說什麽,雪兒還不是讓你害的……”
  風清揚劍尖前遞,厲聲道:“我不想盤你的老底,你也少亂攪和,我自己的過錯我自己補償,我要你憑你手中的暗青子起誓,對雪兒有無歹意。”
  柯叔怒道:“風清揚,你欺人太甚,我們夫妻與你拼了。”
  張乘風挺棍欲上,怪笑道:“小輩,懲的張狂。風公子,給我們兄弟一注香時間,若料理不了他們我們兄弟自尋了斷。”
  風清揚怒道;“你們兩個滾得遠遠的,莫讓我再看見你們。”
  張氏兄弟不虞拍到馬腿上,大是尷尬,紅臉的更紅,白臉的更白,但見風清揚眼中暴射出的殺氣,知道他殺機已動,忙不選攀岩爬壁,片刻間已然登上穀頂,倉皇逃去。
  風清揚緩緩道:“柯叔、二娘,我敬你們是長輩,不管你們身世如何,我無意過問,但我不能不為雪兒著想,決不能放任兩個令我疑心的人朝夕在她身邊,兩位是老江湖了,或許有不願人知的身世,我尊重你們的隱私,但兩位必須憑手中利器起誓。”
  柯叔和桑二娘對視須央,柯叔緩緩搖了搖頭,似是有極難言明的心事。
  風清揚冷冷道:“柯叔,何必執撤如此,我若想逼出休的武功家數是輕而易舉,二娘若是強辯,我可以擒你到唐門一辨真偽。咱們是清水下雜面,你吃我看見,彼此心裏有數,千萬別裝糊塗。扯著人影子作戲,好歹別戳破了這層紙。”
  柯叔雙手一攤道,“我們對雪兒如何?天知,地知,慕容莊主知,慕容家上下尊卑均知。我們沒甚可說的,你動手吧。”
  風清揚面上殺機愈盛,冷冷道:“柯叔是真不給面子,那我寧可錯殺於前,決不購患將來,請亮出你的紫金三十六式吧。”
  柯叔陡然一震,失聲道:“你怎麽知道?”
  風清揚冷笑道:“看你的手掌便猜得出,本來慕容老先生摩下能人奇士多多,無足為奇,但唐門好手絕無甘為人頗仆之理。若非看到二娘的身手,我真要縱虎為患了,柯叔何不三思。”
  桑二娘嘶聲道:“魔鬼,你簡直不是人,你既然知道了,還逼我們說甚麽?”
  風清揚道:“我只是知道你們的出身門派,卻不知你們這麽做動機何在。倘若威脅不到雪兒,我樂得任你們遺遙,雪兒視你們如父如母,我不願失手傷了她的心。”
  柯叔和桑二娘聳然動容,柯叔道;“我們說你能相信嗎?”
  風清揚道:“不能,必須按我說的起誓。”
  桑二娘道:“我們隨便起個誓你就相信嗎?”
  風清揚冷笑道:“旁人的誓我不信,可唐門和紫金門的誓我信,沒人敢拿這種誓言作戲。”
  柯叔和桑二娘汗如雨下,幾欲虛脫。萬沒想列風清揚招子懲的毒,一眼便翅破他們的底蘊,這誓本來中死也不肯立的,卻怕風清揚將他們擒回本門,一旦敗露真要求生不得,求死無門了。
  二人低低發了幾句誓言,遠在身後的秋夢三人未聞,三人均被風清揚凜凜神威懾住了。
  風清揚收劍入鞘,一揖到地,道:“多有得罪,賢惋倆的動機我遲早會查個明明白白,望你們好生看待雪兒,慕容家若有個風吹草動,我管叫你們應誓。”
  柯叔和桑二娘神色怨毒之至,卻懾於風清揚的神威,不敢發作,兩人面色灰敗地走出穀去,蹣跚步履,仿佛剎那間老了二十年。
  風清揚心懷隱憂,若非曾見到慕容雪與這二人家人般的親熱情景,被他窺破這天大的破綻,絕不容這二人活出穀去,當下心意已決,一候送秋夢回到家中,自己便當明查暗訪,定要弄個水落石出。
  行出狹穀,視野豁然開闊,清風入懷,殊足暢意。
  風清揚趕路心切,以他的輕功,此時早到少林了,可帶著這三人委實心焦,是以三餐外便是行路,走上大半天,秋夢便已嬌喘吁吁,卻不肯出聲。
  風清揚見狀只得放棄急行的計劃,眼見已是暮夜時分,前後左右卻找不到住宿之所,大是躊躇。
  其時已是仲秋時節,白天倒是涼爽舒適,一入中夜,卻是風寒露重。
  風清揚內功精湛,於體外寒暑冷熱均能適應,兩位小和尚練的是正宗少林功夫,倒也挺得住,只是秋夢內力太差,露宿荒野怕不適應,萬一有個風寒體熱,頭疼身痛的反要耽誤多了。
  一邊緩行,一邊思索,但見夜色愈深,周遭俱是野草荒田,連個遮風的地方都沒有,不禁暗自埋怨自己,不該只顧行路,卻忘了照顧秋夢。
  正自怨自艾間,忽見遠處似有燈火閃爍,心下大喜,笑道:“天無絕人之路,前面似乎有人家,我們前去借個宿吧。”
  秋夢三人自唯他馬首是瞻,兩日來的奔波也使三人疲憊不堪,聽到有人家,均精神一振,加快腳步向前趕去。
  到得近前,風清揚微感失望,原來只是幾間竹籬茅廬,搭的甚是簡陋。
  風清揚走進屋子,欲尋主人借宿,忽然感到茅屋四閡並沒有人,當即怔住了。
  他運起功力,繞室疾走,察查周遭,寂無人跡,可室內一燈卻是誰點的?
  秋夢茫然道:“公子,有甚不妥嗎?”
  風清揚笑道:“沒事,我只是納悶這屋主人哪去了,這燈倒似專為我們點的。”
  秋夢聞言便知其意,忙道:“那我們換個地方吧,可別稀裏糊塗著了人家的道。”
  風清揚擺手道:“不必,也或是這屋主人有急事離去,忘了滅燈,一路上設伏之處盡多,何必選擇這處高崗,就算有人有心如此,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有多大的胃口。”
  方生笑道:“就是,敢對風公子設圈套,還不是壽星佬吃砒霜,嫌命長了。”
  風清揚蕪爾一笑,卻也覺得當今世上堪與自己為敵的已少之又少,屈指可數的幾位均是絕世高人,斷不會出此下策,至若無名鼠輩,暗施偷襲也絕得不了好去。
  言念及此,遂道:“你們三人各找地方隨便歇宿一夜,待明日我們再尋些食物充饑,屋子內外我都看了,沒什麽可吃的。”
  三人並不感到腹饑,而是累得渾身酸疼,方生倒在一堆乾草上,片刻間已然入夢。
  風清揚見裏屋雖有張竹床,卻汙穢不堪,只得尋些乾草舖在地上,從行囊中取出兩件夾衫,一件舖在草上,一件則秋夢蓋在身上,道:“都是我料理不同,累你們跟著受苦,好好睡一覺,有我守著,這麽事也不會有的。”
  秋夢笑道:“比這苦的日子我也習慣了,這裏就算不錯了。”
  風清揚一笑走出,見方證坐在外間,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地做起功課來,奇道:“方證,你還不好生歇一歇,懲的用功。”
  方證睜眼道:“這一年多來,我便跟著師父以坐代臥,倒也習慣了,坐上兩三個時辰,也就不累了。”
  風清揚道:“對了,有件事我很奇怪,你和方生年歲相若,又是同一個師父教出來的,怎的武功路數截然相反,是何道理?”
  方證道:“我生性喜靜,師弟喜動,我師父便傳他些外功拳法,我學的只是內功,拳腳上一竅不通,所謂內功,也不過是入靜而已。”
  風清揚笑道:“尊師倒真會固材施教,果然兩塊良材美玉,將來必成大器。”
  方證惶恐道:“不敢當公子誇獎,小僧愚鈍之至,每習靜功入門倒易,時辰一長便魔障叢生,練不下去,我師傅說是因緣未熟,故爾有此魔境,長練下去便會好的。守在師父身邊還好一些,出來這幾日壓根練不下去。”
  風清揚笑道:“魔障佛障的我不懂,可內力法門還略知一二,我若沒猜錯,你練的必是尊師精擅的達摩易筋經吧。”
  方證驚道:“正是,公子怎麽知道的,便連我師弟也不知我練的什麽功法。”
  風清揚笑道:“若不是習練易筋經,你的內力焉能懲的差?”
  方生慌道:“依公子之言,小僧是學錯了,怪道別的師弟們武功都比我強,我還一直埋怨自己太笨,原來是功法學錯了。”
  風清揚道:“別混猜疑,功法沒錯,練的也不錯,易筋經豈是易於領悟的,大器晚成,進境自然要慢一些。可修成之後,便非其他功法所堪比擬的了,尊師之用心可謂良苦。易筋經我不懂,卻可助你驅除魔障。”
  風清揚把掌貼在他後心靈台穴上,笑道:“你只管感受這股內力,切不可思想其他。”
  方證只感背後一股暖流灌入,將心念系在這暖流上,須下便三神遊物中,靈台空明。
  風清揚撤回掌來,心下嘖嘖贊歎,“這小和尚內力相基已然可觀,只是自己不知道罷了,《易筋經》素稱武林第一瑰寶,這小和尚的前程委實不可限量。”
  明上中天,風清揚撫劍膝頭,靜侯動靜。誰知前半夜過去了,鬼影子都沒有。
  眼望山崗四周,被月色照得亮如白晝,便不用內力搜索也絕不會有什麽物事能逃過他的利眼,心下益發罵定。不禁自笑,江湖越老,膽子越小。
  圓月西移,只聽得秋夢與方生的呼吸聲和方證微細勾長的入息,風清揚不禁思潮洶湧,往事歷歷如昨,清晰如在面前。
  最令他心痛而絕望的自然莫過于慕容雪之事了。他不知將來會如何了局,更不知該怎樣做才能擺脫這神困境。
  胡思亂想了一陣,忽感眼前一黑,登起警兆,擡頭望去,原來月亮移到一片烏雲後面去丁,高崗閣遭立時一片黑暗。
  他不及思索,躍身躥入裏屋,卻見屋內的燈已然熄了,借著微弱的月光看到,秋夢依然睡在地上,並無變故,方始安心。
  他其實也知道縱然有人設計害他,也不會將目標對准這三人,但對手也會想到,向這三人下手正是擾亂他心智助攻心良策,幾乎可說是打敗他的不二法門。
  一道清風吹過,風清揚毫不猶豫,反手一劍刺了出去,一劍走空,風清揚卻明白果然中伏,那道清風乃是內家高手的劈空掌力,意在投石問路。
  忽聽方生叫了一聲,風清揚旋身沖出,大吃一驚,但見方生似被什麽物事憑空扯向門外,風清揚縱身追出,劍隨身走,向中間砍去。
  門外草叢中一人身形暴長,一掌拍出,喝道:“接本座一掌。”
  風清揚只感軒風狂潮般湧來,剛猛無情,心中立時雪亮,叫道:“是你,魔尊。”閃身避了開去。
  那人哈哈笑道:“風清揚果然不凡,一掌之下便識破本座的來歷,久違了。”
  風清揚登時如掉進冰水裏,當世之上,最令他忌憚的便是日月神教的魔尊,慕容世家的慕容絕,這兩人他自認不是敵手,但仗著“淩波微步”和蓋世輕功,逃總逃得掉的。
  魔尊不借自降身份,設計對付他一個晚輩,已然出師無名,竟爾劫持一個武功低微的少林弟子,更是自砸招牌,可這一切也說明,魔尊已然不借一切代價要除去他了,劫走方生便是封死他逃走之路。
  思付已定,心中倒沒甚恐懼的了,知道若無意外變故,怕是要埋骨荒山了。若說讓他棄掉三人保全自己,自然是想都不能想的,好在這條命已是撿來的,若能重創這老魔,亦可謂死得其所了。
  當下朗聲道:“魔尊,閣下自認英雄無敵,怎的對後生晚輩們開起這等玩笑來了,不怕墮了黑木崖的名頭嗎?”
  魔尊面上直發燙,他布設此計其實只是為了對付風清揚,故意留下破綻,知道風清揚心高氣傲,明知是圈套也要鑽上一鑽,但他以日月神教教主之尊,做這等勾當委突武損顏面,傳揚出去真要砸了招牌,好在荒野無人,悄悄將這四人一齊作了,也沒人會知道。
  那道清風便是他打出的第一記劈空掌,能將剛猛無鑄的劈空掌力使得如此輕柔緩慢,得心應手,自己也頗以為傲,原在試探風清揚警覺如何,准擬在第二記上全力攻出一掌,攻他個措手不及。
  風清揚劍招一出。他便知難以得手,靈機一動,揮出天蠶絲,先將方生抓到手中,臉面便又多了一二成,
  但風清揚一問,便如做了甚麽虧心事似的,他一生可謂無惡不作,卻甚是愛惜名聲,言必踐,行必果,這也正是他能統率一教,懾服眾魔之長處。乾笑了幾聲,道:“風公子,本座與你兩番交手,能在本座下支援三五百招而不敗的也惟有你一人了,真是後生可畏。”
  風清揚笑道:“魔尊是要與在下再大戰他幾百回合,些微小事,何必這般小題大作,你把小師父放了,在下捨命奉陪就是。”
  魔尊搖頭道:非也,你武功雖高,現下還不是我的敵手,我也無意與你在劍法上一爭高下。本座此次來是想與你賭一場。”
  風清揚奇道:“賭什麽?”
  魔尊道:“便以敝教的鎮教之寶《葵花寶典》與你的《淩波微步》秘笈做賭本,誰輸個千招半式便將寶典或秘笈雙手奉上。”
  風清揚笑道:“如此光明正大的手段閣下不用,何以學起下三濫的勾當來了,倒教在下不解了。”心中暗想:“這老魔居然要用寶典賭秘笈,可見是志在必得,難道這秘笈對他如此重要?”驀地裏想起二次激戰,老魔中途而退,雖未呈敗象,卻一定內有因由,自己曾反復苦思,料定他吸星大法中有甚致命缺陷處,他要這秘笈必是借此補足自己功法中的弊端。
  這其中細節他雖然無法敲實,大概原由還是判斷得出的,既看出魔尊已沒有豪賭之意,樂得故示大方,顯出願賭之情。
  魔尊果然懊悔,原以為風清揚不會輕易就範,倘若施開淩波微步,自己萬難捉到,這才出此下策,擒方生為人質。
  月亮從烏雲後溜了出來,高崗周遭又是清明世界。魔尊心機深沈,智謀豐贍,見到風清揚面上狡黠的微笑。已然覺察其意,暗道:“難怪十大神魔聯手尚且栽在他手中,本座也險些墮入其計中。”
  适才他真要放掉方生。與風清揚公平一賭,《葵花寶典》對他不過是廢紙一堆,《淩波微步》卻可使他的吸星大法盡善盡美。輸了不值一曬,贏了卻可得到無價之寶,這一場豪賭可是便宜到家了。
  瞬時間他便明白風清揚的真實用意,只消一放方生,風清揚便會與他纏鬥、其餘三人盡可從容離去,纏鬥到一定時候,便要拔足開溜,逝彼冕真了。
  方證、秋夢早已醒來,怔怔地望著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方生被魔尊扣在掌中,明知命在頃刻卻不肯出言求救。
  魔尊笑道:“風公子,本座也不必與你賭甚勝負了。你的人在我手中,便已輸了一局,這小和尚雖然本事低微,卻是奇貨可居,圓智老和尚的弟子怎麽說也夠分量了,風公子,你將《淩波微步》秘笈拋將過來,我還你這小和尚便是,免得你見到圓智老和尚不好作人。”
  風清揚笑道:“這倒容易,不過你詭計多端,萬一放人時動了手腳,我豈不大輸而特輸。”
  魔尊不屑道:“就憑這小和尚,也值得我動手腳,你這是擔心過了頭了。”
  風清揚見人在他手中,投鼠忌器,焉知他在四周伏下多少人,時間越長,危險越大,惟有當機立斷,救得一人是一人,縱然自己與方生折在這裏,也強勝四人並骨多多,他一見魔尊現身,已然知道在劫難逃,若有慕容雪在此,尚可故伎重施,戰退此魔,單身一人,實難抵住他的吸星大法。
  當下計較已定,笑道:“好吧,不過我要先查驗一下這位小師傅是否中了你的暗算。”
  魔尊人質在手,不怕他玩甚花樣,坦然道:“好吧,你一查便知。本座秘笈到手,立時放你們走路,絕無戲言。”
  風清揚近前道:“那你在附近安置那麽多人手做甚
  麽?”
  魔尊將手下人遠遠佈置好,不虞被他一口道破,調侃道:“那是本座的警戒線,以免有不知情的人闖進來打擾,並非為你們而設。”
  風清揚一笑置之,伸手向方生腕上抓去,故作察查狀,勃然怒道:“魔尊,你怎的封了他陰橋、陰維兩脈,還說沒做手腳?”
  魔尊一驚,睫道;“不能,是不是我用力過大,傷了這兩條脈?”他惟恐風清揚不做交換,忙伸指按在方生另一支手腕上運功查察。
  驀地裏,劍光暴起,劍芒直撲面門,魔尊登知上當,處變不驚,向後疾躍,真如電閃雷發,險而又險地避開了這一劍,右手猶緊扣著方生。
  風清揚知他武功已臻通會之境,這一劍未必傷得到他,只盼能將方生奪回,至於隨後的一場血戰只有各安天命了。
  一劍走空,無暇思索,身隨劍進,第二劍發出,魔尊拖著方生,身法不能如意,這一退少退了半尺,身形未定,劍芒已然襲向胸膛,事逼無奈,只得拋開方生,左手亮出一支短劍格去,右掌劈空掌發出。
  風清揚一發即收,左手拉著方生飄然退回,身形一側,劍發雷霆向掌力中心刺去。
  轟然一聲巨震,風清揚腳下連旋,借淩波微步的步法卸去劍上的重力,三轉兩轉競轉到魔尊的左側,一劍攻出,魔尊揮劍反攻,兩人翻翻滾滾鬥在一起。
  兩人已是第三番交手,對對手的劍術,功力均已熟穩,兩位劍道宗匠在丈許之內頃刻間鬥了二百餘招,旗鼓相當,優劣難判。
  魔尊交手之下大是駭異,他自前番被風清揚與慕容雪聯手將內力震得失控,將息了近半年時光方將真氣收固,如此一來卻不肯輕易施用此術了。他對風清揚甚是忌憚,慕容雪的功力他視之蔑如,是以只認為風清揚內力獨特,歪打正著地成了吸星大法的克星。
  眼見風清揚劍招愈發愈奇,已遠非昔日可比,鬥到三百餘招,益發空靈幻妙,奇變無窮,似已與腳下“淩波微步”步法融為一體,而成另一門絕妙武功。
  他知今日斷難得手,惟恐重蹈昔日覆轍,急攻數劍。飄然後躍,道:“今日到此為止,改日再來比過。”呼嘯一聲,飄下崗去。
  風清揚茫然不解,不知他何以又不戰而退,直感匪夷所思。
  秋夢、方證、方生自是喝采不止,風清揚卻是陣陣後怕,天方破曉,便率三人急急離去,向少林山行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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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禪語心籟共天鳴

  到得少室山時,已是午牌時分了,遙望悠悠白云隱隱約約的紅牆綠瓦,風清揚登即精神一振,加快步子拾階而上。
  不多時已然來到山門前,卻見十几位身著鵝黃架裝的高僧恭侯寺前,似是已預知他們的到來。
  風清揚憎然,怎么也想不到少林寺會排下懲大的陣仗,為首之人正是少林寺方丈圓智大師,還有几位是羅漢堂、達摩堂、戒律院、藏經閣的首座,其余几位白須垂胸,寶相庄嚴,顯是心撣堂長老無疑,他一惊之下,急趨上前,拜伏于地道:“弟子一介末學,焉敢當眾位大師盛情。”
  圓智扶起他道:“若論江湖地位,風公子卻嫌不足,只是老袖等是代段大俠待客,你若回到尊師家中,尊師府上豈有不上下盡出相迎之理?況且以公子之才情,又何必看重這些俗禮?”
  風清揚道:“只是勞動各位大師,實不敢當。”
  戒律堂首座圓音道:“公子又不是外人,何必如此客套。倒是貧僧為公子謀事未成,愧對公子。”
  風清揚知道他所說,乃是當日峨嵋淨思、武當殷融陽与他聯挾去慕容世家斡旋婚姻之事,其時他已萌死意,是以明知不要也未加阻攔,以免被人窺破心事,其后也一直沒想過此事,經圓音一提,倒頗詫异何以始終沒有回音?中過既知未成,于其中种种細節也便懶得問了,深深一揖道:“謝過大師。”
  圓智道;“逢緣則生,緣盡則滅,事理如是,豈是人力所可強移的,師弟所言,過于著相了。”
  圓音合十道:“謝師兄點撥。”
  方生跑上來道:“師父,徒儿若非得風公子相救,險些見不到您了。”牽著圓智的衣袖,硬咽欲泣。
  圓智失笑道:“也叫你見見世面。”轉頭對風清揚道:“公子,外面山風大了些,咱們人內談。”對風清揚如何救下方生,渾不著意,更不稱謝。
  風清揚只覺這圓智大師換了個人似的,先前的圓智練達事務,鋒芒畢露,令人凜然生畏。而今的圓智已十足是位得道高僧,渾身上下不帶絲毫煙火气味,令人如照春風,俗念頓消。
  謙讓不獲,只得与圓智并肩走進山門,卻瞥見秋夢逼巡徘徊,登時想起少林寺禁絕女客人內的戒規,不由得停住腳步。
  圓智回頭看時,已然知曉,笑道:“秋姑娘,怎地不進來?”
  秋夢導极桅道:“小女子豈敢坏了貴寺的千年清規?”
  圓音笑道:“秋姑娘,傷這時想到我們寺規來了,忘了你十四歲那年,央懇風公子從山崖后爬到大雄寶殿的事了?”
  風清揚腦中電光一閃,訝然失聲道:“是你?”
  秋夢面溢春花,大有得色道:“怎么樣,終于想起來了吧。”
  圓音奇道:“風公子,你裝什么糊涂?那次你們兩人差點把大雄寶殿踩塌,現下倒忘得一干二淨了?”
  圓智道:“師弟,不可對客人無禮。”
  圓音笑道:“我和風公子、秋姑娘都是老友了,他們不會見怪的。秋妨娘,你還是進來的好,山崖陡峭,滑不溜手,可不是好耍的。”
  秋夢被他說得滿面飛紅,羞不可抑,真欲鑽進地里。
  其他几位高僧也不禁蕪然,風清揚那次壯舉使他們大夫面子,雖不好發作,亦不免心存芥蒂,借此亦可千消惡气。
  風清揚腦中急速運轉,方始想通先前百思不得其解的這樁奇“緣”,只是怎么也不能把眼前這位劍豪姻娜的少女同那個疲弱中中的黃毛丫頭對上號,直感匪夷所思。
  圓智看著二人情形,暗下歎了口气。
  一行人穿過長長的殿庭、雨道,兩旁盡是少林惜人,
  列隊歡迎風清揚益發不安,如背生芒刺,道:“大師,貴寺如此款待,不無太過吧?”
  圓智笑道:“這倒并非單為公子而設,倒是滿寺僧人皆欲一睹公子之風采,老袖不過是順從眾情罷了。”
  風清揚心頭一熱,旋即又涌起一股不可名狀的悲涼,澀然苦笑道:“弟子放浪無行,惡名布于四海,不知貴寺大師們具何只眼,如此看重,倒叫我好生不解。”
  圓智談淡道:“出家人別無他能,修撣多年,雖修不到四大皆空,五蘊非實,于世上的是百非界限,恩怨糾葛卻也看得淡了,公子大敗日月神教十大神魔,聲名已如日中天,四海之內,聞名而生欽仰之心欲一睹風范的何止敝寺僧人,不知公子何以妄自菲薄,自貶如斯。”
  風清揚心神激蕩,不意自己拼死回護秦小蛾之事后,武林同道仍如此看重自己,望著少林僧人們一雙雙渴慕、欽遲的目光,不由得雙目濕潤。
  來到方式室坐地,眾高僧先行告退,各司其職去了,唯有圓音作陪。
  風清揚按擦不住,問道:“大師,我師父的信呢?”
  圓智微笑道:“段大俠向佛心久,不欲再有只字片紙留存塵世,特囑老鈉閱后即焚,老袖雖知公子到來,必欲索信觀瞻,如接師顏,可段大俠之命又不可違,老袖思量再三,還是遵命焚毀了。”
  風清揚好生失望,不知師父何以隱匿如是之深,竟爾連書信也不愿讓自己看到,不由得心下悲苦,怔怔出神。
  圓智笑道:“公子也不必懲的失望,段大俠于信中言道:‘遁隱世外多年,世俗之念早絕,唯不能抿漱犢之情,有愧先賢’,對公子鐘愛挂牽之情充溢字里行間,即便者袖看了,也不禁有感于中。”
  風清揚再也撐持不住,清淚潛然。
  圓智續道:“段太快還于信中言道,本欲与你相聚几日,机緣卻未成熟,是以托老袖代他接你到寺中小住几日,以解愁怀。”
  風清揚昂首道;“不知師父在信中可否提到弟子近日的胡作非為?”
  圓智詫异道:“這倒未曾,段大俠只是說,他高蹈遠引,決意隔絕紅塵,不便攜你同去,留下你孤零零一人,甚感過意不去,得知你近日來心緒不佳,頗為憂慮,是以特命老袖接公子入寺散心,老袖前几日才啟關,倒不知公子又闖下了什么禍?是拆了武當的紫霄宮抑或是放火燒毀峨嵋金項?”
  風清揚知他有意調低,搔搔頭皮倒是說不出來了,只以為這些事天下皆知,孰料對方來個假作糊涂,登時大是尷尬。
  圓音在旁笑道:“還不是為了桑姑娘那檔子事。”
  圓智“啊”了一聲,似乎對此事确是不甚了解,沉思須央道;“天下皆曰可殺,我獨怜其才。公子這么做沒錯啊,設若桑姑娘一念向佛,投到敝寺來,便是整個武林的人登門索人,敝寺也唯有周旋到底,宁愿寺毀人亡也絕不會交出入去。”
  風清揚駭异莫名,万万想不到這老和尚會講出這等話來,中也細細品味著“天下皆曰可殺,我獨怜其才”這句話,直覺字宇打入自己心坎里去了,真如醒酗灌頂,心境豁然開朗,說不出的輕爽适意,只是這句話若用在他身上,須把“才”字改作“情”宇方始恰當。
  圓音贊道,“師兄閉關三月,撣修功夫又精進許多,我等望塵莫及。”
  圓智淡淡道:“外人面前,沒的讓人笑話。”
  風清揚臉上似憂非憂,似喜非喜,直如參彈悟道般,忽然起身向圓智五体投地,頂禮膜拜道:“謝大師慈悲。”
  室內三人均是憚然,尚未見過風清揚對誰如此恭敬過,自段子羽歸隱,風清揚此禮從未用過,此番倒是第一遭。
  圓智方欲避開,但見他臉上虜誠的神色下壓抑不住的喜气,便知他胸中塊壘已銷,亦不禁心下一輕,坦然受禮,道:“老袖權且代尊師受公子一拜。”
  圓音在旁佩服得五体投地,風清揚自殺之訊傳來,武林震駭,均想不出是什么?令他輕生喪志,圓音也是一樣的如墮五里霧中,待段子羽書信到來,方從信中得悉一切,段子羽在信中將事情原委備細述說一遍,請圓智開導勸慰風清揚。
  圓音既感榮寵,亦复感到棘手,不料師兄渾不著意,吩咐座下弟子前去促駕,一面布置接待事宜,此時見師兄片言只語便解開了風清揚心中的死結,不禁又是詫异,又是傾倒,亦堅向佛之心。
  風清揚拜過之后,宛如釋去了心頭千斤重擔,全身輕飄飄的,面上愁苦佛郁之色盡去,平靜庄重之中透射出神采飛揚。
  圓智長吁一口气,也未料到事情如此順利,大是愉悅,見到端坐一旁的秋夢,笑道:“秋姑娘,你几時持‘不語戒’了。”
  秋夢笑道:“你們又是佛理,又是樣机的,小女子怎听得懂。”
  圓智笑道:“怠慢,怠慢,听小徒說你在別處開了家小酒店,生意可好?”
  秋夢失笑道:“方證小師傅心也成實些,人家說什么他就信什么!”
  圓智也笑了,道:“我說這事有些溪院,不過也怨不得這孩子,他哪知世上還有說謊之人。”
  風清揚見他們熟絡异常,直感匪夷所思。問道;“大師,你怎的和秋姑娘這等熟?”
  圓智气道:“還不是公子攪的,這會儿倒來說風涼話了。”
  風清揚滿頭霧水,不解道:“怎地是我攪的?”
  秋夢忙插口道:“大師,佛曰‘不可說’。”
  圓音望著這二人,鬧不明這二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攤手道:“不說便不說,風公子沒事慢慢猜著玩好了。”
  圓智笑道:“師弟,你這脾气就是改不了,也不怕后生家笑話。”
  秋夢道:“方丈,不怕你噎,我倒愿听首座大師說話,他說的我能听懂,可您說的我怎么听也听不明白。”
  圓智故作訝异道:“這倒奇了,老袖也是說華語,從沒說過外國話呀。”
  四人不禁撫掌大笑,侍侯在方丈室外的方證、方生卻大是駭异,一向庄嚴肅穆的方丈室里怎會有這等笑聲。
  翌日清晨,風清揚從客房出來,意欲尋圓智方丈講談武學。
  經過大雄寶殿時,驀地里看到一個身影伏在殿后絕崖的白玉欄杆上,秀發飄拂,便知必是秋夢,滿寺里絕對尋不出第二個長頭發的人,心中一動,走了過去。
  秋夢回過頭來,見風清揚白衣胜雪,益發襯得如玉樹臨風,心下酸楚,又轉過頭去。
  風清揚來到近前,向下一望,但見干尺絕崖如刀砍斧削殿平滑异常,不禁昨舌,哺哺道:“這崖似乎陡了許多,難為當初我和你怎么上來的。”
  秋夢道:“那只是公子你,我是伏在你的背上,嚇得閉上眼睛,天知道是怎么上來的。”
  風清揚想起往事,亦不禁自笑,他今日心境极佳,渾沒在意秋夢面上隱約可見的凄涼。
  忽听背后一人道:“公子在這里回首往事,有何感想?”
  風清揚見是圓智、圓音二人到來,笑道:“弟子正納罕當初是怎么上來的,便在現下也极難空手爬上來,何況背負一人。”
  圓智笑道,“當初山崖并沒想的平滑,也沒這道護欄,年歲多了,公子大概是忘了。”
  風清揚道:“可不是,真像做了常何似的。”
  秋夢猛然轉身,欲言又止,徑自拂袖而去。
  風清揚望著她的背影,喟然長歎,心下負疚良深。
  圓智搖頭道,“汝怜我情,我愛汝色,如是輪回,經百千劫不能解脫。”
  風清揚听的不明不白,茫然道:“大師說什么?”
  圓智淡淡道,“沒什么,老袖在念一段經文。”
  圓音插話道:“公子。你不知道,自你從山后爬上來后,不少人便小艦了少林,不自量力地效而尤之,結果上來的沒一個,全掉在山下摔死了。”
  風清揚惊詫道:“還有這事?”
  圓音道;“方文師兄悲天憫人,惟恐有人自蹈死路,是以親率我等攀下懸崖,將可以駐足借力之處盡皆削去,可著實費了不少力啊。”
  風清揚雖未將這件事當作什么豪舉,但偶爾想起來還是頗以為傲,而今思之,方知罪過非小,歉疚道:“大師,弟子昔年少不更事,以致做下有損貴寺顏面之事,弟子意欲到佛前仟悔。”
  圓智道:“公子有此心意便已足矣,也不必耿耿于怀,少林顏面只在自身所行如何,并非外人的所作所為能加損益的。”他扶欄遠眺,似是望著滾滾紅塵的蕪蕪眾生,寶相庄嚴的面上竟爾蘊含著痛苦之色。
  風清揚剎那間似乎悟到了佛家慈悲之意,望著圓智方丈,恍如面對大雄寶殿上的如來法身,肅然起敬。
  第三日上,風清揚拜別圓智、圓音,攜秋夢飄然下山。
  回思初上山來的自己,僅僅兩日之間,已然恍若隔世,不禁頻頻回首,望著漸漸遠离的寺廟,低沮徘徊,不忍遙去,自己先前并未將少林放在眼中,而今方知少林所以能干百年來執武林牛耳,并非因僧侶尚武,七十二項絕藝掠人,而是那种內在的少林精神。‘
  來到山下,秋夢忽然一笑道:“公子,我們就在這里分手吧。”
  風清揚怔道:“這怎么行,我說過送姑娘回府,一定要親眼見到姑娘走進家門才能安心。莫不是我言語上有甚得罪之處,姑娘堅執不肯讓我送你。”
  兩日來秋夢始終寡言少語,郁郁不歡,風清揚看在眼中,自是明白她的心事。只是情愛慘變后,委實不愿再惹麻煩,是以硬下心腸,假作不知,宁可負之于前,也不愿其后再有慕容雪之類的事發生。
  秋夢強笑道:“怎么會,公子既這么說,便隨我來吧。”
  二人又行了一程,秋夢忽然道:“這可到了,公子可以安心地离去了。”
  風清揚大為詫异,但見林邊一間半塌的茅草屋,滿是狐狸、野貓的爪跡,絕無絲毫佐人的跡象。
  秋夢哺哺道:“离家這些日子,被這些山貓野兔糟踏坏了,須得好生收拾一番。”她自顧自地前扶起傾頹的屋柱,驀地里“哎喲”一聲惊叫,野草叢中暴起一物。
  風清揚意到身到,隨手一掌招去,“吱”的一聲,卻是一只野兔慌張逃走,卻撞到了風清揚的掌上,以它那點微末道行,自然唯有嗚呼哀哉了。
  風清揚扶住秋夢,待看清手下敗將,不禁失聲道:“真是殺雞用牛刀,可叫姑娘見笑了。”
  秋夢惊魂甫定,心頭几自抨抨亂跳,她對這些山貓野兔原是司空見慣,可适才全副心思想著旁的事,心神不屬,魂不守舍,這兔子暴起也太突然,才嚇成這副模樣。
  風清揚皺眉道:“秋姑娘,不是我多嘴,尊府委實住不得,待我到鎮上為姑娘購置一所房屋為好。”
  秋夢笑道:“最好再有几十頃良田。”風清揚隨口道:“那也容易,隨姑娘的意撿著買。”
  秋夢幻然道:“多謝了,華宅美田我都不要,我父母墳墓便在上面,我哪都不去,只守著父母墳墓過一世也就是了。”
  風清揚急道:“那怎么成?這里如此荒涼,難保沒有老虎、野狼之類的猛獸,姑娘單身一人豈可住這虎狼之地。”
  秋夢淡淡笑道:“我在這里孤身住了四年了,也沒讓老虎吃了,對了,公子不是說我是老虎嗎,你倒是快些离去,莫讓我吃掉的好。”
  風清揚窘迫万端,那日自己在船上作弄方證,拈出和尚与老虎的話頭,不提防惹惱了她,更沒想到她居然耿耿于怀,至今不能釋然,欲待解釋又無從解釋,只脹得浚烘通紅,手足無措。
  正沒生處,山角處轉出五個人來,一見風清揚,登時大嚷大叫,歡聲雷動。
  風清揚心下一喜,這五位來得恰是時候,叫道:“五位叔叔,你們怎地找到這儿來了?”
  葛無病道:“公子,我們听說你單人闖少林,怕你吃了那些和尚的虧,特地給你助拳來的。”
  風清揚笑道:“我是到少林找圓智方丈聊天的,又不是打架,哪用助什么拳哪。”
  葛無病登即啞然。半晌埋怨道:“五弟,都是你听信謠言,弄得咱們急急赶來,白歡喜一場。”
  葛無憂抗辯道:“我听說公子到少林來了,心道當年思公三打少林,公子至不濟也要赶上這個數,到少林不打架還有什么好干的。”言下頗有不滿之意。
  葛無痛眼尖,一眼看到死兔,笑道:“哈哈,公子是來打獵的,待我們也打上一圍。”
  五人一听沒架可打,手痒得不得了。既然沒人可打,打打野獸也是好的,立時散了開去,在草叢中覓起獵物來。
  風清揚笑道:“五位叔叔一到,這儿可成了修羅場了,姑娘若不愿見,還是隨我到鎮上小酌几杯,求個眼不見,心不煩,不知意下如何?”
  秋夢委實不愿看這常烘,少室山下的居民多年來受少林僧人的開導勸化,鮮少殺生,這山中的野獸可是得其所哉,悠游往來,橫行無忌,繁衍日多,多能終其天年,不意這一日劫難臨頭,遇到這五位殺星,秋夢知道勸說不了,便隨風清揚走去。葛氏五雄圍得興致盎然。渾沒注意到二人离去。
  山下一間小酒店內,風清揚手持酒杯,卻是難以下咽。
  秋夢默默而執著地暖飲著烈酒,似是吞咽著人生的艱辛。好夢由來不愿醒,可畢竟總有夢醒之時,或許她在夢中便已知道這不過是常何,卻宁死不愿打破這美好的幻境,是以當初匆匆西上,不過是欲以一死來圓全這夢境。
  夢醒之后、她還一直追尋著夢中的感覺,意欲在生活中重現夢境,然則一切都是那樣的真實与殘酷,夢境便如稚童吹出的水泡般幻滅了,也正在此時,她才感到面前的風清揚是如此陌生,如此遙遠,根本不是自己夢中摯愛纏綿的夢中人,他高高在上已然高不可攀了。
  風清揚不敢与她時而狂熱,時而呆滯的目光相對,出神地圖著窗外。
  一條大街上,店舖林立,叫賣聲、喝聲連成一片,熙來攘往的人們,肩扛手提,為衣食而奔走如蟻。風清揚竟爾被這景象吸引佐了,他還是第一次用全副心神觀察世上凡俗的生活,驀地里感到這种一向不屑一顧的生活居然會有這么巨大的吸引力,原來正是自己多年來向往、企盼卻又朦朦朧說不出來的東西,剎那間,他仿佛尋回了自己早已失去的奇珍异寶,多年來四處奔走,受盡艱辛也未尋到的物事,竟爾就在自己的身邊,始終沒有失去,一時間又是激動,又感好笑,心里卻洋溢著平和安靜的歡樂。
  秋夢方要啟齒告辭,見他面上神色大是詫异,向外望去,了無异常,暗想他不知又著什么魔了,心下一憂,欲言又止。
  風清揚回過頭來,歎道:“我真蠢,蠢不可及。”
  秋夢奇道:“好好的又發起哪門子感慨?若說公子蠢,我們這些人就甭活了。”
  風清揚正陶醉在歡樂中,對她的話渾不著意,續道:“最美的其實就在我身旁,我卻東奔西走,勞心費神地尋覓,你說這不是蠢不可及嗎?”
  秋夢登時惊呆了,大張著口說不出話來,簡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頭鹿撞,粉面潮紅,几乎听得到血液在体內的奔流聲。
  風清揚醒過神來,睫道:“秋姑娘,你怎么了?
  秋夢強懾心神,道;“公子,你又何必用好話來安慰我。”
  風清揚一怔道:“我沒說假話呀,我說的都是真心話,哎喲,我适才說什么了?”
  秋夢“嘿”的一聲嬌咳道;“公子。你真坏。”臉上火燒一般,羞不可抑,掩面伏在桌上。
  風清揚倒是第一次見她露出儿女情態,嬌柔婉轉,的是可人,也不禁心中一動,卻又丈二和尚摸不著腦,不知何所從來,自己心中問著自己:“我說什么了?”猛然間大悟過來,心中連珠价叫苦不選,方知她會錯了意。卻又怪不得她。原是自己言語不慎。感慨變成了表情,有心人听去,焉有不會錯意之理。事勢如此,已然無法矯釋過來,一時之間如中夢魔般怔在那里。
  秋夢伏案良久,緩緩拾起頭來,面上兀自溢彩流霞,艷麗不可方物,輕聲道:“能听到你親口說出這句話,我真是死也不枉了。”
  風清揚唇吻寓張,卻是說不出話來。心下百感交集,苦不堪言,只覺失足掉進了無底深淵。
  秋夢又道:“只要你心中有我,我已是心滿意足,何必把我虛捧得那么高,你也別難為情,我的心事你不是早知道的一清二楚,多虧那時我不知道你是誰,若不然我說什么也說不出那番話來,我一直等著你答复我,天可怜見,終于讓我等到這一天了。”
  鳳清揚片刻間已然回复常態,多年練就的定力牢牢藹攝著心神,望著秋夢如痴如醉的神情,便知事態愈演愈烈,全然不可收拾了。
  秋夢幽幽道;“我原以為你看不上我,現今才明白你恐怕對不起死去的桑姐姐,其實我身上流的也是她的血。”
  風情揚忽然發現,秋夢的神色中依稀似有秦小蛾的樣子。不知是自己的錯覺抑或是血液在她体內起的作用,居然越看越像,這在外人是万難看出的,在風清揚看來,卻是最易于辨析的,那神采、体態,早已与自己的感覺融為一体,只是自己一直分心旁通,從沒好生打量過秋夢,心中思惟道:“天意如此,夫复何言。”知道除了簽
  訂城下之盟已然別無他途,主意既定:登時輕松許多,反覺能有這樣一位紅顏知己相伴,倒也不錯,兼且能在她身上看到桑小蛾的影子,亦可聊慰無盡的相思苦了。
  秋夢被他謗視得羞澀不過,轉過頭去,嗔道:“日日相對,還有甚好看的。”
  風清揚從這薄怒微嗔中益發印證了自己的感覺。耳邊似乎響起桑小蛾的聲音,心下酸側,突然他想到一件事。登時辣然汗出,脊背發涼,桑小蛾毒術高明,當初為什么不將秋夢毒死,卻下了這樣一种奇毒,是否認定自己只能選擇二人中的一人,她自知聲名不佳,難以如愿,下毒伊始便已決意要將自己的生命移值到另一個驅体中,這想法雖然荒誕不稽,但以桑小蛾素日之為人卻是想當然的事。
  想通這一層,風清揚才明了桑小蛾為何要在死前了結風怨,登門送“藥”,其實不過是要拋棄自己蒙塵的軀殼,在他人純洁的肉体中复活。
  秋夢詫异地看他苦苦思索的模樣,中心忐忑,惟恐他出言反悔,自己可不用作人了。
  風清揚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笑道:“該上路了,我們回家吧。”
  秋夢惊道:“我們?回家。”
  風清揚微笑道:“回家。”
  秋夢從他堅毅的笑容里領悟了一切,巨大的歡樂如潮水般淹沒了她,雙手捧起風清揚的手捂在自己的臉上,痛快淋漓地哭將起來。
  風清揚不知是喜是憂,只感到心里沉甸甸的。
  門外響起葛氏五雄的聲音:“公子。野味來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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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設 九陰九陽

九陰九陽
 
作者: 金庸新

第01回 九陰白骨現江湖
第02回 天師頑女洞室緣
第03回 老僕忠義貫白日
第04回 黑白追殺逢知已
第05回 恩仇茫茫無處覓
第06回 (缺)
第07回 身陷華山做掌門
第08回 群雄共計討少林
第09回 九陰真經冥冥去
第10回 少年心性闖少林a
第10回 少年心性闖少林b
第11回 以陽克陰破姦謀
第12回 難除大理風流根
第13回 陡振雄風敗幅王
第14回 英雄大會九陰功
第15回 情援明月又乘龍
第16回 玄冥淫惡天理彰
第17回 天龍絕學復見光
第18回 龍虎交合融陰陽
第19回 三女同峰意參商
第20回 血海深仇得雪償
第21回 起死回天仗一陽
第22回 舉目天涯何惶惶
第23回 九陰九陽爭高強
第24回 崑崙三挫少林芒
第25回 怒懲天師昭日月
第26回 子羽大義存武當
第27回 明教武林重啟釁
第28回 玉門關外莽蒼蒼
第29回 龍戰於野血玄黃
第30回 百劫魂歸浩氣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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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回 九陰白骨現江湖

  這一年是大明洪武四年,戰亂甫平,天下初安。經過多年的戰火兵燹,城破廬毀,滿目瘡痍,流離失所的饑民上是填塞路途,處處可聞號夫啼娘的悲聲,令人觸目淚落,悲楚不勝。
  威陽古道上,有五入勒馬緩緩而行,兩位老者,一對十年夫婦和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兩名老者是武當宋遠橋,張松溪,中年夫婦是殷梨亭、楊不悔夫婦,少年是他們的愛子殷融陽,近些年,武當派聲名更盛,如日中天,派中弟子遍佈中原,勢力之雄除少林外,已無抗手。宋遠橋、張松溪、殷梨亭三俠更是聲名籍甚,派中有事,其座下弟子已能代師服勞,是以近些年來,江湖上難得見到他們的行蹤,此番三俠聯袂下山,分明是有大事發生。
  一月前,一名武當三代弟子回山稟報,他在陝西寶雞金台觀附近,遭到兩名不明來歷的中年人的襲擊,兩名中年人武功路數極是怪異,兇猛狠辣,這名弟子眼見抵敵不住,行將就戳之際,張三豐忽如神人天降,出手打發了這兩人,教了他一命,隨後便飄然離去,這名弟子快馬飛奔,趕回武當山稟報掌門俞蓮舟。
  俞蓮舟、宋遠橋等得知此訊,直是歡心踴躍,卻也有幾分憂慮。喜的是恩師四海雲遊多年,杳無音訊,此番仙蹤又現,說不定還有相見的機緣。憂的是幾年來,武林中忽然出現一批形蹤詭秘,高深莫測的人,他們專門襲殺各大門派的成名高手,手段毒辣,凡是與他們朝過相的,絕無生還之理,是以各大門派損折了不少精銳,卻連對手是什麽樣子,什麽派別,什麽目的都一無所知。
  武當派的弟子遭遇襲擊,尚屬首次,俞蓮舟等已不敢等閒視之。這名弟子在師傅和師伯叔面前,把那兩人的武功招數演練出來,饒是宋遠橋于武學知識廣博之至,也看不出眉目來,只覺這招式倒也堂堂正正,卻與各門各派的武功全無瓜連,幾人商量議定,由宋遠橋率張松溪、殷梨亭夫婦走一趟陝西,一來請師傅回山,二來也查訪一下這批神秘人的路數。
  堪堪已是日落時分,幾人正行之間,一陣馬蹄聲在背後響起,如狂風驟雨,氣勢驚人。大家凜然一驚,勒馬口看。張松溪道:“乖乖,莫非是那個主兒找到頭上來了,六弟,你護住弟妹和孩子,這些人我和大哥來料理。”殷梨亭尚未答話,十幾匹馬已閃電般沖至面前,一見到幾人,戛然而止。馬停得太急,希聿聿一聲長嘶,人立而起,馬上騎士緊貼馬背,顯是騎術精良,十幾匹馬竟一色是大宛名駒。
  宋遠橋,張松溪俱是一怔,馬上人的衣袍上都繡有紅色火焰,分明是明教教眾,當先一人矮矮胖胖,正是明教厚土旗使顏垣。顏垣於馬上抱拳道:“宋大俠,張四俠,殷六俠,在下身有急務,不能下馬見禮了:“不待宋遠橋答話,續道:“幾位可曾見到一位身穿白衣的姑娘,十七八歲的樣子?”宋遠橋搖了搖頭。顏垣一見他搖頭,又一抱拳道:“後會有期。”十幾匹馬風馳電掣般離去。
  楊不悔乍舌道:“我原以為顏旗使他們只是挖土掏洞拿手、不料騎術也如此精湛。”張松溪歎道:“不知哪家哪派得罪了他們,看來又要有一番龍爭虎鬥了。”宋遠橋搖頭道:“未必如此,若是與人約鬥,不會如此張皇其事,更不會這麽捨命地追一位姑娘。不知搞什麽玄虛。”楊不悔皺眉道:“莫不是教中失竊了重寶,他們是追竊賊的?”
  說話間,天色已全暗下來。幾人行出不遠,只聽得砰的一聲,一枚彩花在夜空中炸開,五色繽紛,煞是壯觀。彩花起處距這裏約兩裏,推算起來,正是顏垣一起人所放。這是明教緊急召呼同伴的信號,顯然顏垣一行人遭逢強敵,力所不支,才放出信號求援。
  殷梨亭感到好生為難,若前去援手,明教之敵自然是各名門正派,若袖手不管,卻于妻子這面說不過去,因為楊不悔的父親楊逍如今正是明教教主。他望望大師哥,張松溪和楊不悔也都看著宋遠橋,宋遠橋沈思片刻,決然道:“顏旗使是條好漢,既然有難,我們理當馳援。”五匹馬登時放足疾馳,空中彩花雖已落下,出事地點還是測度得出的。
  五人盞茶工夫便已趕到,到得近前,俱都驚愕萬分。一片曠地上已成了修羅場,清冷的月輝下,但見先前不久還龍精虎猛的十幾條好漢此刻屍橫遍地,人人臉上都有一種驚詫,恐怖的神色,腦中汩汩流出鮮紅的血和雪白的腦漿,視之令人作嘔。一陣清風吹來,每人都不禁打了個寒戰,遊目四顧,卻又空無一人,宋遠橋等武當三俠皆是久經陣全仗的武林名家,如此慘酷的場面卻也並不多見。
  宋遠橋和張松溪躍身下馬,逐個檢視死者傷口,也頗有幾分僥幸心理,希望能有尚未斃命之人,以便從其口中得知兇手是何等樣人。檢視一過,二人大失所望,心情多沈重之極。顏垣等人俱是頭上一處傷口,似是被指爪透穿而入,宋張二位見聞廣博,于武林人物的武功家數大多了然於心,此刻卻想不出有哪位人物具如此指力,能洞穿頭骨,而且頃刻間連斃二十餘名好手,均是一擊憑命。宋遠橋自忖武功得尊師張三豐所傳有六、七成譜,卻也無此能為。
  殷梨亭在馬上沈聲道:“大師哥,這就是九陰白骨爪。”
  宋遠橋等又是一驚,九陰白骨爪之名並不陌生,可這些人只有殷梨亭親身領教過,他當年險些喪命在前峨嵋掌門周芷若的九陰白骨爪下,雖事隔多年,憶記憶猶新。
  殷梨亭提氣喝道:“是周芷若周女俠嗎,武當宋遠橋、張松溪、殷梨亭在此,請現身相見。”這一聲傳將出去,直震得荒野嗡嗡作響,老遠處仍回蕩著他的聲音。
  殷梨亭近些年來雖然娶美妻,生嬌子,席豐履厚,事事順遂,這內力的修為絲毫不敢怠忽,益見精純。
  宋遠橋凝聲道:“六弟,只有峨嵋周女俠擅此功夫嗎?”
  殷梨亭道:“只有她一人,自她失蹤後,此術已絕,不想今日在此重現,”殷梨亭的喝聲止息後,四周仍寂無聲響,一陣陣清風吹過,吹得眾人毛骨悚然,,遠處忽有人喊道:“是武當三俠嗎?”宋遠橋高聲應道:“正是,尊駕何人?”張松溪、殷梨亭不由得手按劍柄,准備撥劍而搏。
  只見遠處一道青影如一溜青煙般滾滾而來,聲如電閃,逝如輕煙,宛如禦風而行,隨風聲上來幾個字:“在下韋一笑。”
  大家只感眼睛一花,青影閃得幾閃,已至面前。張松溪豎指贊道:“多年不見,蝠王輕功猶勝往昔,真是老而彌健,佩服,佩服。”
  韋一笑青袍,布履,容顏依舊,似這類急奔在他而言已是家常便飯,是以呼吸仍甚均勻,武當諸人大是歎服,蝠王輕功獨步海內,確然名下無虛。
  韋一笑一看到地上屍體,神情大變,心中之震駭較諸武當三俠尤甚,檢視過傷口後,顫聲問道:“宋大俠,你們看到是何人下此毒手嗎?”
  宋遠橋道:“說來漸漸愧,我們看到顏旗使的求援信號後,不過一盞茶工夫趕到這裏,哪知別說教援不及,連兇手的影子都沒看到。,楊不悔道:“韋叔叔,教中究競發生了什麽大事,連您老人家都親自出馬?”,“咳,本教的人可丟大了。不悔姑娘,令尊倒是安然無恙,可是聖火令卻被人盜走了。連對方用的什麽法子都一無所知,等到我們發覺,便飛起教中高手,分路追趕,總算發現得早,一路上又是換馬不換人的猛追,在金沙江畔斃了兩人,奪回兩枚聖火令,另一支在星宿海也奪回兩枚聖火令,我們在西寧追到一名十七八歲的女子,被她逃掉,又銜尾直追到這裏,人追丟了不算,還折了這些兄弟的性命。”言罷歎息連聲,臉上神色痛苦之極。
  遠處傳來幾聲淒厲的的慘叫,荒野寂寂,叫聲格外清晰,韋一笑長嘯一聲,也不見他如何作勢,已如星丸彈射般橫掠出去,宛如禦風而行,迅疾無倫。宋遠橋等人心中歎服,想不到韋一笑的輕功競隨年齒而俱長,似乎沒有止境,複又想到這世上居然還有一人的輕功高於韋一笑,這實在是令人難以置信的事。
  武當諸俠不約而同地運起輕功,銜尾直追,誰恐韋一笑孤身犯險,恐遭不測。按說以韋一笑的身手,無論遇到怎樣的險境,全身而退並不甚難。但在這鬼氣森森的荒野中,大家竟都為韋一笑暗捏一把汗。
  韋一笑疾沖之間,一座壁粉斑剝,破爛不堪的古廟現于眼前,古廟周圍野草迷離,花香浮動,愈顯得淒迷,詭異。
  古廟之中接連傳出幾聲慘叫,這慘叫聲中隱含著巨大的恐怖、似是遇到極為可怖的洪荒怪獸。
  韋一笑熱血上湧,身形不停,直沖進廟中。他生平最喜恐怖刺激之事,愈有刺激,愈幹得興高采烈,若是平平常常,反倒索然無味了,這姜桂之性,彌老彌辣,絲毫不減。。
  待他沖進廟內,最後一聲慘叫嘎然而止,月光中,只見一名教眾直挺挺立著,兩眼圓睜,眼珠直欲凸出眶來,頭上一隻手掌貫頂而入,那只手掌緩緩拔出,指上紅白摻雜猶冒著蒸蒸熱氣,那名教全僵然直撲,現出一張慘白冷酷的臉,一身白衣在夜風中微微搞蕩,競是一名弱冠少年。
  軒敞的殿堂上十幾具死屍與顏垣等入死狀無異,人人圓睜著眼,眼珠凸出,露出恐怖絕望的神情。
  韋一笑倒冷靜下來了,問道:“這些人都是你一人下的毒手?”
  那少年神色不變,冷冷道:“正是。”隨手在一具死屍身上揩抹手上的血跡。、韋一笑怒到了極點,身影一晃,輕飄飄拍出一拳,正是他成名絕技“寒冰綿掌,”這一掌全力而發,十餘丈的距離更是一掠而至。
  少年不虞他身法如是之速,掌尚未到,已是寒氣沁骨,心中大駭,驀地裏身子橫移三尺,百忙中還反攻出一爪。
  韋一笑“咦”的一聲,也是感到意外,這一招猝發猝至,早已算准對手除了出掌硬擋,別無他途,不料卻叫他逃了開去。眼見一爪攻來,不敢怠忽,腳下一飄,已繞至少年背後,仍是拍出一記“寒冰綿掌”,少年轉身不及,故,技重施,身子又橫移出三尺,反攻出一爪。
  其時宋遠橋等人早已趕到,見到這少年的怪異身法,都“咦”了一聲,那少年被韋一笑兩次急攻,不但先手盡失,還險些喪了性命,那兩下橫移,實是竭盡生平之力。當下急攻出兩爪,韋一笑對他的九陰白骨爪也是頗為忌即從憚,飄身閃開,兩人又形成了對攻的局面。
  宋遠橋等人見場中爪影飛舞,兩人身法俱是迅捷如風,一往一來,轉眼間已拆了二十餘招。那少年不過十八九歲,居然能於劣勢下扳回局面,而且與韋蝠王對攻二十餘招不露敗象,委實匪夷所思,大家都噴噴稱奇。
  兩人堪堪打了五十多招,那少年雖然身法輕靈飄忽,如鬼若魅,終究不及韋一笑窮盡一生精習的身法,五十招上,身子已被韋一笑的掌影罩住,他那橫移三尺的怪異身法頻頻施出,每每於性命交關、間不容發之際奏功,若無這一救命法寶,韋一笑焉能容他支援到五十招以上。
  其時正值盛夏,雖到深夜,仍感暑氣蒸人,可那少年身旁,卻如冰窯一般,那少年強運內功與這寒氣將抗,出爪卻慢了一些,不再如先前那般淩厲狠辣,威勢駭人了。他左沖右突,連變數種輕功身法,意欲脫圍而出,卻總是被韋一笑輕輕一記“寒冰綿拳”擋回,不單脫身不成,反數遭凶險,只得仗著那種橫移三尺的身法得脫,心中連珠價叫苦不叠,暗暗罵道:“臭小妮子害人不淺,你家少年要歸正位,紅顏禍水,古人信不我欺。”
  韋一笑不知他心裏想什麽,心中卻也在叫苦,對手不過是剛出道的無名小子,自己卻五十多招仍未拾奪得下,此事傳揚出去,於自己聲名大是不利、況且周圍還站著幾位行家,丟臉之事是難以躲過了。他身子如陀螺般在即少年身邊旋轉如風,殷融陽和楊不悔只能看到一道道青影,早已分不上個數了。韋一笑旋轉之中,兩掌交替擊出“寒冰綿掌”。那少年左支右絀,敗象己呈,看來支撐不過十招了。
  宋遠橋等人都不禁為那少年擔心,雖說此子武功邪毒,下手狠辣,但如此年紀修成如此高明的武功,確是良材美質,百年難逢,都起了愛才之心。欲待讓韋一笑掌下留情,但場中雙方己成水火之敵,這求情的話是萬難啟齒的。
  忽然“咕!咕!咕”三聲,殷融陽大叫“蛤蟆!蛤蟆!”
  眾人也是大奇,場中血戰方殷,不知哪里鑽出個蛤蟆來湊趣。只聽得轟的—聲,場中青影,掌影、爪影,都消失無遺,二人四掌倏然相合,倏然相分,那少年委頓于地,臉色慘白,韋一笑卻在空中連翻三個筋斗,才消解了對方的掌力。
  旁觀諸人盡皆“啊”了一聲,都不禁扼腕歎息,如此—良材美質就此毀於拳下,宋遠橋憐惜之心尤甚,多少年來,自愛子宋青書死後,雖然徒子徒孫一群,但能承繼他衣體之人卻沒尋到一個。見這少年正是自己苦尋不獲的明珠美玉,現今卻中拳躺在地上,看樣子已是不成了,真是痛惜之至,韋一笑落至地面後,五內仍感翻騰震蕩,覺得這少年的掌力似較九陰白骨爪尤具威力,不知他為何直至最後才施出此功,若是一上手便拼掌力,自己縱然得勝,也必要受內傷,他一步躍到那少年身邊,抓住衣領把他提起來,喝道:“小子,你是什麽人?受何人指使與我明教作對,”那少年睜開眼睛,聲音極弱地道:“是你們要殺我,我才殺了這些人,”聲音雖弱,卻連貫如珠。
  韋一笑正待再問,忽聽一女子笑道:“韋蝠王好威風啊,抓住一個身受重傷的晚輩,嚴刑拷問,這一下韋法王的威名更揚遍江湖了。”大家側身一看,竟是十幾個尼姑、姑娘湧進門來,為首的是位中年尼姑,容顏甚麗,大家都認得是峨嵋拳門百劫師太。
  韋一笑一怔,手卻不知不覺地松開了,他是武林中成名多年的英雄,對一少年晚輩出手,本已落個“以大欺小”的口實,這般逼問一個重傷之入確是不符身份之舉,若被人添油加醋地傳揚一番,韋一笑的大名可要一落幹丈了。
  百劫師太笑道:“韋法王,你派人到峨嵋向我下戰書,約我們在鹹陽決戰,怎麽不來赴約反跑到這裏欺負一個後生晚輩,卻是何意?”,她雖已人到中年,聲音仍是嬌媚清脆,大是動聽。但熟識她的人都知道,這笑聲中殺意實多,她原是名門之女,於一場情愛變故後,投身峨嵋,削發為尼,其時峨嵋派掌門周芷若與張無忌一起失蹤,峨嵋派人才凋零,武學上的水平與峨嵋派的聲名將去甚遠,所以百劫師太不數年間便技壓群芳,榮膺掌門之職。峨嵋派在她統領下,聲名日甚一日,儼然有與少林、武當鼎足而三之勢。,據武林中一些名家耆宿私下竊議,百劫師太的武功已勝過其師祖滅絕師太,期以時日,不難濟身絕頂高年之列。
  百劫師太平日課徒習武極嚴,頗有滅絕師太的遺風,與各大門派交往,也是謹言慎行,不苟言笑,頗得佛家“四威儀”之神髓,令人悚然攝服。但與敵交手時,卻是笑逐顏開,笑聲不斷,有時還笑得花枝亂額,於春風融融中梟敵首級,可謂殺敵於談笑之中。武林中有四句關於她的口碑:“嘴上客氣,心動殺機,笑靨如花,殺人如麻”、韋一笑提起全身功力嚴密防備,卻不知百劫師太所說的戰書是怎麽回事,自己這些日子忙於追索失竊的聖火令,哪有閒心去找峨嵋派的麻煩,況且下書約鬥也不是自己的作風。,百絕師太見他不語,臉上又陰晴不定,繼續笑道:“韋法王,你不會是想賴帳吧。”說著,手一抖,一物打向韋一笑,韋一笑忙退後兩步。峨嵋派不知從何處得到一種暗器“霹靂雷火彈”,威力奇大,韋一笑惟恐是那物打來,忙忙退開。卻見地上插著一面小旗,旗面上繡有紅色火焰狀,正是明教的法旗,旗上系有一封信劄,自是百劫師太所說的約戰書了。,百劫師太乘他一退,倏然而前,倏然而後,手臂橫托那少年,退至原處,這一下身法竟也是快極,與韋一笑的輕功實有異曲同工之妙。
  韋一笑哈哈一笑道:“韋某雖不肖,卻從未賴過什麽帳,你劃下道來,韋某接著就是,”心裏隱然一沈,百劫師太雖酷肖滅絕師太的作風,心狠手辣,卻絕不打誑語,她既說有人以自己的名頭去約戰,那就不會假,眼見那面小法旗貨真價實,並非偽造,猛然覺得自己竟陷於入別人的圈套而不知。想到這裏額頭已然見汗。眼見這一戰勢不可免,方才惡鬥那少年又耗損不少內力,這一戰實無勝算。
  百劫師太笑道:“韋法王,你方才一戰耗力不少,我不占你的便宜,先用自己的內力為這少年療傷驅寒,你再休息一陣,我們就可公平一戰了,你意下如何?”韋一笑淡淡道:“悉聽尊便。”心裏實是松了口氣,站在原地調息運氣。
  百絕師太自把那少年托在手中,右掌始終抵在那少年兩腎間命門處,一面說話,一面度送內力,此時把少年放于地上,左手捏成劍指,運指如風,從背上的大椎穴、靈台穴一路下來,直點至尾閭處的長強穴,左掌按在命門,替換下右掌,右手如式照作,從眉間的祖竊直點至腹下氣海穴,隨後雙掌重疊,右手下,左手上,按在少年腦頂上的百會大穴。
  宋遠橋等人大是駭異,百劫師太此舉竟是要為這少年強行打通任督二脈,開通小周天搬運的路徑。此舉頗似藏密黃教的灌頂大法,中土武林中倒是少見。這種方法最為凶險不過,稍有不慎,或是受術者內力與施術者內力相克相杭,則受術者必經脈崩絕,吐血而亡,施術者本身也要冒功力全失,走火入魔的大險,約一頓飯時間,那少年頭上隱隱有熱氣散出,百劫師太身體周圍競有一層淡淡的藍霧,大家都知道己到了生死交關的時刻,誰也不敢弄出絲毫的響聲。韋一笑運功己畢,定睛一看,也是大為詫異,他與百劫師太從未交過手,但上來她不會達到滅絕師太的境界,不料親眼一見,不但高出滅絕師太甚多,自己內力最盛之時也根本比不上。此時百劫師太正全力施術,本是他下手的最大良機,他卻一動也不動,誰恐錯過一飽眼福的絕好機會,那少年臉色紅漲如血,四肢顫動,骨節如爆點辟剝作響,百劫師太兩手齊運,一前一後分點他任督二脈,然後左掌附在臍部,右掌貼在命門,骨節響了一陣,漸漸停息,臉色也由紅轉臼,又過了一頓飯時間,百劫師太雙掌提起,又在百會穴上輕輕一拍。那少年身子一彈,又盤坐地上,睜開雙眼,跪倒塵埃,叩下頭去,顫聲道:“多謝師太再造之恩。”
  百劫師太手撫他頭頂,面露慈容,笑道:“佛度有緣人,藥醫對症病,這也是你機緣巧合,我不過出些力而已,孩子,你叫什麽名字?見到你除去這麽多魔教妖孽,心裏歡喜得緊,有什麽話盡管說出來,我為你作主;”少年泣聲道,“多謝師太,弟子姓段,名子羽,字弘祖,先祖乃大理段家。”百劫師太道:“莫不是南帝段皇爺?”少年道:“正是。先祖世代于南沼為帝,宋末國滅于蒙古,祖父興智公尚當幼齡,被家臣救出,隱居西域,不料十幾年前,橫遭滅家之禍,父母雙亡,弟子被家人救出,輾轉流落此鄉。”
  百劫師太慨然歎道:“段家大理稱帝,代代都是愛民如于的好皇帝,可惜國運不永,這也是天敗使然。只可歎你祖孫競遭同一命運,一者亡國,一者喪家,總算天佑善人,你今日得此福緣,也可說是段家歷代祖先積德修善的餘慶吧。”她沈思片刻,又道:“你們家傳一陽指號稱武林六大絕學之一,你怎麽不會?”她於廟外觀戰多時,兩人交手情景自然毫無遺漏,一聽這少年竟是段皇爺的嫡系子孫,登時想起一陽指來,故有此一問。
  段子羽泣道,“先父母遇害時,弟子尚在繈褓之中,這門家傳武學竟自上代而絕。”百劫師太擊掌歎息道:“可惜,可惜。不過你現在所學恐怕不亞於一陽指,失之東隅,得之桑榆,也不必有患得患失之心了。”轉過身來對韋一笑道:“韋法王,現在動手尊駕覺得公平否?”
  大家都在諦聽這二人的交談,一時都忘了還有這場決鬥,百劫師太忽然提起,氣氛登時又緊張起來。韋一笑聽這少年竟是大理段家傳人,甚感驚詫,又見百劫師太施術居然成功,心中似乎松了一口氣,百絕師太一提此事,驚詫尤甚,不料她為人施用“灌頂大法”後,猶有餘力再戰。
  心中暗道:“若在她功力未損之前,我萬及不上她。現在交手,雖然贏面不太大,卻有戰成平手的把握。可是她為人施術較之我所損功力,實不可同日而語。此時交手,漫說勝之不武,自己的身份降了許多。”便笑道:“師太神術,韋某佩服。此刻一戰卻不公平之甚,師太為這小子強行開頂,打通小周天,損耗功力多多,韋某焉能占這種便宜。”
  宋遠橋在旁笑道:“師太,韋蝠王之言甚是。我看兩位之約還是另擇時日吧。”他雖高出百劫兩輩有餘,但素來謙和沖淡,百劫又是一派拳門,是以言語中頗加禮敬。
  百劫師太原本笑吟吟的,眼中充滿殺機,一霎間,臉色登時肅穆莊嚴,一雙眸子也立轉平和,雙手合什道:“晚輩忙於對敵,竟忘了給幾位前輩見禮,多多恕罪。”宋遠橋,忙還禮道:“不敢當,師太貴為一派掌門。我等不過虛長幾歲,不敢當師太之禮,”百劫師太道:“宋大使金口既開,晚輩自當順遵照行。韋法王,尊駕沒有異議吧?”
  韋一笑甚是尷尬,如此一來倒象他受了武當的庇護,可自己言已出口,斷無收回之理,當下拱手道:“宋老弟如此說,就這麽辦吧,韋某有事,告辭了。”他心中雖怯,言語上卻不肯吃虧,百劫稱宋遠橋前輩,他便稱之為老弟,順勢占了個便宜,但聽得百劫嘿嘿冷笑,甚是刺耳,其中不乏譏嘲說明之意,臉上微紅,縱身躍出廟外,閃得幾閃,已消失不見了。宋遠橋笑道:“師太率眾遠來赴約,卻讓老朽一句話攬散了,多謝師太賞給老朽這個薄面,日後定將酬謝。”百劫忽然之間竟疲憊不堪,身子於夜風中搖了幾搖,似乎要站不牢。兩名弟子忙上前扶住,百劫苦笑道:“宋前輩,您看晚輩還有再戰之能嗎。方才不過是擺個空城計,嚇走韋魔頭的,多謝前輩圓場。”說完,徑自盤膝地上,只起內功來,那兩名女弟子都是單掌扶在她背上,為她補充內力。
  其實百劫師太一進廟來,見到楊不悔夫婦在場,便已知道這場架打不成了,若是堅欲擊殺韋一笑,勢必要和武當發生沖突,兩派從開派祖師郭襄和張三豐始,交情已是甚深,其下數代弟子無不秉承祖意,世代交好,因此,百劫索性在強敵之前為段子羽全力施術,情知有武當在此,不會讓韋一笑向自已動手,既賣了武當一個情面,又顯露一手神功,使韋一笑知難而退,又救得一位是非分明,有膽有識的少年,誠所謂一舉而三得,這份機心卻是武當諸人料想不到的。至於對段子羽一見如故,傾力相救,既出於對魔教的敵愾同仇,複出於家傳的相術,一見之下便覺這少年年紀雖小,已隱隱然有王者霸氣,前程不可限量,自不能任之毀於韋一笑之手。待知他是一燈大呼的後人,更感欣慰。,約有兩個時辰,百劫睜眼道:“好了。”兩名弟子各各抽身後退,俱已是香汗淋漓,氣息不勻,從懷中取出一粒丹丸服下。百劫師太卻已精力彌漫,回復舊觀。見段子羽仍肅立殿中,微微笑道:“段公子,你在想什麽?莫不是寒掌的毒性仍末去盡?”
  段子羽從夢中驚醒,忙回道:“師太,弟子死中逃生,又受師太天大恩惠,驚喜過度,總怕這是一場夢幻。”百劫師太咯咯笑道:“傻孩子,你真是在作夢,在夢中自己打通了小周天,了不得的很哪。”
  段子羽聽出這調笑中滿是慈愛,撲通跪倒,叩頭道:“師太,您這麽好,請您收弟子為徒吧。”百劫笑著搖頭道:“這可不成,我若收了你,不僅壞了峨嵋不收男弟子的祖規,江湖上哪些黑心爛肺專門嚼舌頭的長舌婦不知要造出多少謠啐。”說到這裏,臉色竟然一紅,靦腆得如同小姑娘。
  見到段子羽大大失望的神色,心中不忍,靈機一動道:“我雖不便收,,這裏現放著幾位名震武林的大俠,倒是合適得很。宋老前輩,當年周芷若周掌門是張真人揮函介紹到,我們的峨嵋的,現在晚輩鬥膽請宋老前輩收段公子入門牆何如?”
  宋遠橋心中一喜,便欲應下,張松溪在他背後扯了他一下,宋遠橋雖不知他何意,但四弟素來足智多謀,料事精細,他既阻止,必有深意,沈吟片刻道:“還請師太見諒,師太所命,本應奉行,只是段公子武功路子趨於陰柔一路,而且成就已然可艱,縱然到老朽門下,老朽恐怕也沒什麽技藝可堪傳授,倒是虛擔師名,複又誤人子弟了。”百劫淡淡道:“倒是晚輩唐突了,段公子殺了這麽多明教中人,武當門下豈能容他。”
  殷梨亭怒遏:“師太此言是明指我們武當和明教為一路了。”百劫師太笑道:“殷六俠多心了,貧尼焉敢有此意,也許是我學識淺薄,表錯了意了。”
  殷梨亭還等再言,宋遠橋沈聲道:“六弟不得無禮。”對段子羽道:“段公子倘若不以老朽愚碌無能,老朽便勉力收入門牆,務當上下絕無人容不下他。”他本是武當掌門,因受兒子宋青書的牽連,被革去掌門之職,由二弟俞蓮舟接任。但自俞蓮舟以下,對他莫不尊崇如師,凡事必得他示下,方肯實施。
  段子羽昂首道:“師太,您若不收弟子為徒,弟子寧願一生無門無派,作個孤魂野鬼面已,宋老前輩的好意弟子心領了,實難從命。”
  百劫師太皺眉道:“好個不知好歹的小子,我費了多少力氣才求得動宋老前輩,你居然不識擡舉。快向宋老前輩賠禮,他老人家不會和你這黃毛小子計較,他老人家那一身武功你能學個三四成,就足夠你享用一生了,韋一笑那夥人忌憚宋老前輩的名頭,也不會找你的麻煩,豈不是萬全之策。”
  宋遠橋這才明瞭百劫師太的用心,霎時間也明白了張松溪阻攔他的原因。他若是收段子羽為徒,這二十幾條人命的過節自然移到他的肩上,以武當和明教的交情,和他同韋一笑、楊逍的關系,這場過節倒是不難化解,只是未免強明教所難了。若是化解不了,明教和當勢必成敵,這正是百劫師太良苦用心所在,也是張松溪所憂,不過他確是看中了段子羽的武學稟賦,對於此節並不重視,專等段子羽過來即頭拜師。
  哪知段子羽與韋一笑拼鬥之時,宋遠橋等始終作壁上觀段子羽早已把他們記恨在心,雖明知他們是赫赫有名的武當大俠,心裏卻有四分痛恨,三分不忿再加三分瞧不起哪里肯來拜師。當下竟直立而起,躬身道:“師太既然不允,弟子無顏再求,但弟子絕不投身另投他派,師太的大恩弟子銘記終身,他日必有以報。”
  百劫歎道:“段皇爺的子孫怎麽會出你這麽個屬山西驢子的,看來我這分苦心算是白費了。弟子我是不能收的,三個月後你到峨嵋山來找我,我傳你幾手我俗家時的玩藝,算是了了你這份心吧。”段子羽恭謹謝過。
  兩派人眾一擁而出,臨行前,百劫師太塞給段子羽一個羊脂白玉的瓶子,拍拍他的頭笑道:“三個月,可別失約喲。”
  霎時間,人散殿空,段子羽忽感悲從中來,竟如赤子失去慈母般伏地痛哭。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大殿的一尊觀音菩薩忽地旋轉起來,轉了三轉,佛像中露出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悄聲道:“喂,你怎麽了,受了重傷嗎?痛得厲害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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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回 天師頑女洞室緣

  小姑娘“喂”了幾聲,段子羽全然不加理睬,只是一“味地伏地痛哭。小姑娘心下大急,從佛象中一躍而下,卻是兩手著地,一撐一拄地向前挪移,姿態甚是滑稽。須臾,來到段子羽身邊,擡起一手扶在段子羽肩上,關切地間:“怎麽了?傷得厲害嗎?”
  段子羽這才聳然驚覺,肩頭一甩,登時把小姑娘甩跌得仰面朝天,小姑娘哎喲一聲,叫痛起來。段子羽一見是她,頓感慚愧,忙問道:“摔痛了嗎?對不起,我不知道是你。”小姑娘仰面向天,自感這姿式不雅之至,偏生兩腿已折,站既站不起,這一摔又震得全身酸疼,想動動手指都是方難,又羞又惱,罵道:“傻瓜笨蛋,不是我還有誰,若是別人,一掌拍下,你命早沒了,還容你顯露武功嗎?”
  段子羽自知哭得太過忘情,竟被人欺到身邊猶無察覺,若是敵人,當真是要沒命了。但這一哭卻把他十年穴居生涯的苦悶積鬱盡數宣泄出來,胸襟大暢。見小姑娘忍痛不住的樣子,倒是負疚良多,笑道:“你罵得好,是我不對,不該摔你這一下。”小姑娘見他滿臉惶恐自責之色,卻無過來扶自己之意,又不便出言相求,可自己這副不雅之態盡數落在一個陌生男子的眼裏,羞得無地自容,恨不得地上裂條縫鑽進去才好。過了一會,竟嚶嚶啜泣起來。
  段子羽俯身過去,問道:“姑娘,疼得狠嗎?我這裏有止痛丹,還算靈驗,你先服兩粒好不好,小姑娘收淚不哭,”語聲仍是哽咽,怒道:“你欺負我兩腿斷了,讓我在這裏躺一輩子好了。”段子羽聞言,忙橫臂將她托起,柔聲道:“是我不好,忘了這一節了。”他十歲起便與老家人過穴居日子,離群索居,深入不出,什麽男女授受不親的禮訓可全然不懂。月光下看到懷中人一張俏臉半是珠淚,猶如帶雨梨花,艷麗不可方物。一雙秀眸薄嗔含怒,秋波橫流,更是攝魂蕩魄,美妙難言,不禁看得癡了。
  小姑娘被他如嬰兒般抱在懷中,雖屬無奈,仍是渾身上下的不自在,此時見他一雙眼睛賊忒嬉嬉的盯在自己臉上,不由得羞怒交加,仰手一記耳光打了過去。段十羽渾沒料到此點,美色當前,正是漸入佳境,雖見耳光飛來,卻不敢閃避,惟恐再把她甩了出去。這一記耳光著著實實地打上,甚是響亮。
  小姑娘出手後已然後悔,待見他不躲不閃眼見左頰已微紅腫,心中百感交集,一頭撲在懷中痛哭道:“誰叫你不躲來著,明知道人家不願意打你,你偏偏和我嘔氣,你是非氣死我不可。”段子羽此時心境甚佳,雖挨了一記耳光,並不著惱,聽她話中頗有悔意,只是嘴硬而已。當下托著她進入佛象中。
  這是尊碩大的木佛,腹中空室,宛然一小天地,段子羽伸手摸在一塊微凸處,按了三下,從中分開的木佛又合而為一。木佛反轉三周,段子羽腳下一空,落了下去。
  下面是一段不長的甬道,段子羽推開一扇門,小姑娘大吃一驚,裏面是一間軒敞、華麗的臥室。一張軟紅流蘇的大床,檀香木的桌子上擺滿了金銀器皿、珠玉寶玩,地上一溜四張花梨木靠椅,其餘常用物事靡不周備,無一不是上品。這種豪華在她而言是司空見慣,可在這荒野古廟下出現卻是匪夷所思。
  段子羽把她放在厚軟的床上,動手為她接續斷骨,手法幹淨利落,倒似常為人接骨的外科郎中。小姑娘奇道:“喂,你常為人接骨嗎?”段子羽道:“那倒不是,平時在外面練功,有時見野貓,野兔摔折了腿,便順手給它們接上,接得不好,姑娘別見笑。”姑娘大怒道:“笑你個頭,你分明是把我比作野貓、野兔,轉著彎的罵人。”段子羽一愣,苦笑道:“我絕無此意,那些野貓、野兔若都象姑娘這般,這裏不成了仙人桃源嗎。”
  姑娘見他仍是胡亂類比,更是有氣,又聽他把自己比作仙子,這氣又陡然消釋,幽幽地道:“喂,你叫什麽,姓什麽?我不能總是‘喂、喂’地跟你說話呀。”
  段子羽道:“我姓段,名子羽,草字弘祖。”那姑娘道:“這姓好得很哪,名好,字起得也好,”你的本家中可有值赫大名的,象大理的‘威鎮天南’段皇爺。“段子羽臉容一肅,恭聲道:“那是我的曾祖。”
  小姑娘這一驚非同小可,她上下打量了他幾遭,半信半疑道:“你不是在蒙我吧,段子羽苦笑道:“曾祖智興公雖名震天下,那也是昔日黃花。大理段家國破家亡,冒充他的後人又有何光可沾。”說著從一張抽屜中摸出一方玉璽,遞給她道:“這是先祖僅留之物,你看看吧。”姑娘看後方深信不疑,笑道:“原來是小皇爺在此,怪不得屋裏有這樣多的珠寶!”
  段子羽歎道:“這都是我九叔為我四處偷來的。對了,我沒告訴你,九叔叫歐陽九,是我家老家人,我父母遇害時,他把我背出來,我才倖免於難。他說我是帝王之後,若無些金銀之物,過於寒酸了,就四處為我偷這些東西。前兩年,他居然偷到洛陽的碧華軒去,被喂毒暗器打中雙腿,只好把雙腿截去了。”
  那姑娘道:“你明知我偷了人家的東西,還拼死救我,不惜出手殺人,就因為我受傷的樣子象你九叔嗎?”
  段子羽道:“這倒不然,我一見到你,就知道你不是壞人,那些人居然連個受傷的女孩子都不放過,就算你拿了他們幾兩銀子,也沒必要一定要置人於死地啊。不過後來那個老頭武功倒是真高,若不是峨嵋派的那位師大,我早就一命鳴呼了。”
  那姑娘道:“你在外面動手,我在佛像中也聽到一些,那老頭是魔教四大護教法王之一,青翼蝠王韋一笑。你能支撐那麽長時間,已足以自傲了。他的‘寒冰綿掌’是武林一絕,從今以後,江湖上又多了一樁段小皇爺大戰韋蝠王的佳話了。”
  段子羽苦笑道:“你又來拿我尋開心了,什麽佳話,若非那位師太出手相援,我早就死翹翹了,”那姑娘道:“那位師大是峨嵋掌門,卻又高出甚多,峨嵋開山租師郭襄郭女俠倒像是她的徒弟,”段子羽用手揖刮刮臉,羞她道:“這法螺吹的鳴鳴響,郭女俠死了一百多年了,你怎知道她的武功怎樣?瞎說八道?也不識羞。”
  那姑娘臉一紅,急道:“誰瞎說八道?我雖然不知道,可我爹爹知道,他常說,近百多年來,以武功而言,真正達到頂峰的也不過三五人而已,餘子碌碌,實不足論。”
  段子羽聽她大言炎炎,禁不住出言譏道:“令尊如此尊貴,你這做女兒的卻也太不爭氣了。”
  姑娘蛾眉倒豎,杏眼圓睜,啐道:“你這人好不識趣,本姑娘好心好意待你,不見你的謝字也罷了,倒讓你隨便消遣了。你莫以為救了本姑娘一命,就有資格戲弄我,我現在就把命還給你。”素手一翻,手持一柄精光湛然的短劍刺向自己胸口。
  段子羽哪料她剛烈如此,竟一句話也受不過,大驚之下,兩手疾伸,扣住她的皓腕。姑娘左掌撞向他胸口,右手用力回奪,死志甚堅。段子羽雙掌扣在她右腕上,只感她內力甚強,眼見一掌打來,卻不敢騰出手來接掌,這一掌結結實實打在他胸口,他只覺胸中氣血翻騰,兩手仍是奮力後拉,砰地一聲,他倒在床角,那姑娘卻被他拖了過來,撲躍在懷中,短劍脫手飛出,錚地一聲釘在門上。
  姑娘“呀”地一聲大叫,她出掌只是攻其必救並無傷人之意,孰料段子羽必救不救,硬生生以胸接了這一掌。她最清楚自己這“天雷掌”的威力,眼見段子羽面如金紙,雙眼緊閉,嚇得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道:“段哥,段哥,你別死,千萬別死呀,我不是有意害你,我只是氣你不過,想自己死的。”哭了一陣,見他仍無動靜,只道他已死了。哭道:“段哥,你救了我一命,我本來要報答你的,現在卻失手打死了你,我也不活了,隨你一起到陰曹地府去,來世再報答你吧。”提起殘餘內力,舉掌向天靈蓋拍去。
  段子羽忽然睜開眼睛,低聲道:“不要。”
  姑娘見他又活轉過來,驚喜若狂,內力消散,只感全身軟綿綿的,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嘴上仍是大罵道:“死人,死人,你沒死幹麽裝死嚇我?害得人家……”又大哭起來。
  段子羽聲音微弱地道:“你這一掌真差點把我打入地獄裏去,若不是那位師太用灌頂大法為我打通了小周天,這一口氣是喘不過來的。”
  姑娘見他夷然無事,登時放下心來,又聽他贊自己的掌力,大是受用,破啼為笑道:“你嘗到厲害了吧,看你下次還敢不敢惹我。韋一笑的‘寒冰綿掌’有什麽了不起,若是他自己,本姑娘還真不怕他,還有什麽殷野王、範遙,幾十個人抓我,從昆侖到這裏,本姑娘把他們戲耍個夠,後來不小心竟中了顏垣那死胖子的暗器,倒是多虧你來救我,。不然,被他們抓到,可是大大不妙。”
  段子羽心中大奇,道:“你究竟拿了他們什麽物事,他們居然傾全教一半的好手抓你?”姑娘得意道:“是兩塊非金非石的破牌子,我看也沒什麽了不起,拿到當銷去當不了十兩銀子。可他們卻當成命根子似的,我一高興,索性就跟他們捉捉迷藏。韋一笑號稱輕功第一,卻也拿我沒有辦法,那些蠢物一定還在四處找呢,卻不料我躲在他們腳下。”說著咯咯笑起來,臉上淚水尚未幹。
  段子羽心中歎服,能在韋一笑、殷野玉、範遙等人萬里追擊下,仍能逃脫自如,委實匪夷所思。看來她說的話泰半可信,這一掌更是手下留情。
  姑娘連哭帶笑了一陣,才發現自己仍俯在段子羽身上,一時間羞不可抑,臉紅得如桃花綻放。想擡起身來,渾身軟綿綿,輕飄飄,哪里還有力氣。輕聲道:“段哥,你推我一把好嗎?”段子羽雖美人在抱,香澤微聞,卻也覺得於禮不合,可他周天內息正運轉如流,開口說話已是勉強,哪敢亂動一下,惟恐內息錯轉經脈,走火入魔,落個身殘命喪的下場。微微道:“稍待片刻,等我周天功行圓滿再說。”
  姑娘對內功一道也是行家,聞言便知,只得俯在他身上,那一股濃烈的男子氣息使她面頰酡紅,猶如薄醉,心下裏並不討厭,實有幾分歡喜之情。
  段子羽內息卻越轉越慢,待得九轉功成,胸口麻脹已消,只有些微的疼痛。這一段運轉內息的過程,他心無雜念,此刻方感到姑娘柔軟如綿的軀體靠在身上,看到她一頭黑緞子般的長發,雪白如霜的頸頂,柔情頓生,腹中一股火熱湧將上來。他馬上察覺,暗罵道:“段子羽,你不是東西,想乘人之危嗎?”收攝心神,鎮住欲火,將姑娘輕輕扶起,放置枕上,姑娘頗為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他卻大感慚愧。
  低頭一看自己胸前,中掌處衣裳已成碎片,一動身即零落於地,胸中清清楚楚印著一個掌印,皮內竟呈焦黃,宛若火烙的一般,心下訝然,從沒聽過有這種掌法。
  那姑娘柔聲道:“段哥,你三天內不能和人交手過招,否則掌中火毒滲人經脈,就無藥可醫了。”段子羽苦笑道:“多謝姑娘厚愛,給我留個記念,好在這兒只有你和我,只求姑娘別再發小姐脾氣就是了。”姑娘並不答話,嫣然一笑,百媚頓生,段子羽也不由得一笑。
  段子羽道:“我倒忘了請教姑娘芳名。”
  姑娘臉一紅,側過頭去,囁嚅道:“這,這個可不能跟你說。”
  那時節姑娘的名字是不能隨便對人講的:未嫁時稱“待字閏中”,只有議定嫁娶時才把名字連同八字庚帖送到夫家。段子羽對此節是渾然不知,見她不肯說,不知又鬧什麽玄虛,反正這姑娘處處透著邪門。沈吟半晌道:“不說也好,過兩天你腿傷一好,我們就各分東西,如同陌路了。人海茫茫,這一生一世再想謀一面都難,不知道反比知道好。”
  姑娘本是一時羞澀,不免扭怩作態,聽他說得甚是淒涼,心中觸動,立時便要說出,忽聽得上面膨膨、喀嘈連聲大響,似在拆房一般。兩人俱是心頭一震。段子羽道:“我上去看看,是什麽人來討野火。”那姑娘堅執要一同去看,段子羽只得抱著她通過機關進入佛象中。
  大佛的腹中有一洞孔,從外面難以察覺,在裏面卻可把廟中的事物看得一清二楚。
  但見兩個男子正在過招,那姑娘附在段子羽耳旁道:“著灰色衣裳的就是殷野王,一定是來捉我的,倒不知另外那人是誰。”
  兩人又拆了幾招,卻聽殷野王道:“衛壁衛莊主,朱武連環莊與本教比鄰而居,素無瓜葛,尊駕何必定要趟這混水。”段子羽一聽“朱武連環莊”和衛壁的名字,面容大變,牙齒咬得咯咯響,罵道:“這狗賊,居然有膽子到這裏來,看來不用我遠赴西域找他算帳了。”那姑娘抓住他手道:“段哥,千萬別動氣,你三日之內絕不能和人交手,反正沒好人,讓他們狗咬狗去吧。”段子羽握著她柔嫩的小手,心神安定一些,兩人頭挨著頭,貼在小孔上向外觀看。
  衛壁在殷野王的掌攻下早已不支,所幸殷野王未下殺手,但已是左支右絀,險象環生。
  殷野王心念聖火令的得失,只求使他知難而退,見目的已達,方欲收掌後退,背後微風悄然而至,殷野王側身發出一掌抵往,原來是武青嬰在背後出指偷襲。殷野王笑道:“賢伉儷要以二打一嗎?歡迎之至。”一拳擊向武青嬰,拳勢剛烈,聲勢駭然,武青嬰哪敢硬接,閃身避過,腳下一旋,已和丈夫合在一處。
  殷野玉掌劈衛壁,足踢武青嬰,兩式一招,分襲二人。
  衛壁、武青嬰急出長劍,同使一招“靈蛇出洞”,分襲殷野王上盤、下盤,劍勢陡急,劍身嗡嗡響若龍吟,劍上功夫著實不弱。殷野王身形一閃,避開兩劍,雙掌翻飛,罩住二人。
  衛壁和武青嬰的武功與殷野王相比差距甚遠,但二人自小青梅竹馬,同習武功,心意相通,配合默契,一人遇險,另一人便奮不顧身相救。用的都是玉石俱焚的招術。十招過後,殷野王已不得不打點起十二分精神應敵了。以他的身份,莫說與人兩敗俱傷,便是被這兩個小輩的拳腳沾到衣裳,也是奇恥大辱。他灰衣飄飄,往來穿梭於劍影之中,掌劈如斧掌勢卻漸趨緩慢,但只要中得一掌,必筋斷骨折。
  衛壁和武青嬰早知此戰有敗無勝,單一個殷野王,二人已鬥不過,旁邊還有範遙和十幾名魔教好手。萬沒料到在這荒廟之中會遇到這幾位魔頭。若非范遙等自重身份,不願以眾淩寡,只須一湧而上,他夫婦二人早成刀下之鬼了。
  二人相望一眼,忽然棄劍,齊運家傳一陽指,翼時間大殿上嗤嗤聲響,指風縱橫。
  殷野王心下大駭,身如穿花蝴蝶,左扭右擺,竄高伏低,極盡騰挪閃展之能事,險而又險地避過這淩厲的二十幾指,一陽指號稱武林絕學,衛、武二人雖然成就有限,但浸淫于此三十餘載,此番又純屬拼命,二十幾指直打得殷野王狼狽不堪,一身灰衣已被洞穿幾個小孔,所幸未傷到皮肉。
  二十幾指下來,衛、武二人眼見只要一路打將下去,必可把殷野王斃於指下,可內力幾已耗盡,竟難以為繼,殷野王身形疾展,出手封住二人膻中、肩貞、大椎幾處大穴,出指惟恐不速,下手惟恐不重。二人登時委頓於地,相望一眼,兩手相握,閉目等死。
  殷野王提掌欲擊斃二人,範遙忽然道:“野王且慢,這二人殺不得。”
  殷野王一愣,道:“這二人有何殺不得,難道還有什麽大來頭?”範遙搖頭笑道:“非也,非也,咱們兄弟懼過誰來。野王,你說這二人是何等人?”殷野王道:“這一對夫婦是偽君子,真小人,枉擔一個俠名,作的都是卑鄙下流之事。”範遙拍手道:“對了,如此良材美質,不是隨處都可遇到的。這世上真小人多,偽君子雖也不乏其人、但如衛莊主夫婦這麽心機深沈的可著實不多,大投我老人家的脾胃,真是我見猶憐,你一掌把他殺了,豈非暴疹天物。”
  殷野王奇道:“右使之言高深莫測,在下實是不解。”範遙道:“你且細細想來,那些正教人士都罵咱們是邪門歪道,衛莊主不也是我輩中人嗎?”殷野王哼道:“宵小之輩。在不可不屑與之為伍。”範遙笑道:“野王清高,自然覺得此類人可憎,我卻欣賞得緊哪,人是你拿下的,交給我處置如何?”范遙與韋野王之父白眉鷹王殷天正同輩訂交,較之殷野王高出一輩。其時殷野玉雖已升至護教法王之位,但比範遙地位為低,聽他如此說,笑道:“任憑右使處置罷了。”
  範遙看了看面如土色的衛壁,武青嬰,嘿嘿笑道:“二位沖了我們明教的場子,又得罪了野王,我雖有心口護,卻也難作得很哪。”
  衛壁哀聲道:“求前輩恕過我們無心之過,以後必當報答。”範遙道:“恕是一定要恕的,只是這麽輕輕松松讓二位離去,于野王面上太不好看。”衛壁顫聲道:“前輩欲待怎樣?”他見範遙滿臉疤痕,縱橫交叉,甚是恐怖,雖在笑著,仍令人毛骨驚然。真怕他留下自己兩口子的一手,一腿,或是耳朵、鼻子、眼睛之類,那以後可難在江湖行走了。
  範遙見他滿眼懼色,心中暗喜,道:“這法子既簡便,又於二位毫毛無損。若是留下二位身上的什麽東西,豈不有損二位的英俊形象。”
  衛壁連聲道:“那是,那是。您老人家慈悲為懷,必有福報。”範遙哈哈怪笑幾聲,有人說他慈悲,倒是頭一遭。
  他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瓶來,傾出兩顆藥丸,不由分說塞到衛武二人口中,待得藥丸融化人腹,才伸手拍開他們的穴道。
  二人相扶著站起來,衛壁顫聲道:“不知前輩給在下等服的是什麽藥?”範遙笑道:“沒什麽,是兩顆止咳化痰的藥,二位明年此日到大光明頂來,我會再給你們兩丸。要是不來嗎,也由得你們,”範遙雖說的輕描淡寫,衛壁卻知這絕不是什麽好東西,知道間也白問,臉色慘然,扶著妻子走了出去。
  殷野王拇指一翹,贊道:“右使端的好計策,如此一來,這兩人必為我所用,當真比殺了他們好。不過,你給他們吃的是什麽?”範遙笑道:“天機不可泄露。”
  一名教眾走進來躬身道:“稟右使、法王,故去弟兄的身都找到了,共有二十八具,二十二人死於九陰白骨爪下,六人死於掌下,現都停放在外。”
  範遙道:“找到兇手蹤跡沒有?”那人道:“左近十幾裏都找遍了,什麽也沒發現,也只有這一處廟,別無人家。”
  範遙道:“好吧,咱們先為外面的弟兄送終,再把這破廟掘地三尺,看他們能地遁到哪去。”
  廟外瞬時間升起一堆大火,十幾人盤坐火旁,把屍首放入火裏,雙手在胸前捧成火焰飛騰之狀,齊聲念誦明教經文:“焚我殘軀,熊熊烈火。生亦何歡,死亦何苦?為善除惡,惟光明故,喜樂悲愁,皆歸塵土。憐我世人,憂患實多!憐我世人,憂患實多!”
  段子羽在佛象中聽得這段經文,大是感觸,品味著“生亦何歡,死亦何苦”“喜樂悲愁,皆歸塵土”兩句,竟不禁流淚下來。他自小遭滅家之禍,更過了十年難見天日的窟居生活,雖然錦衣玉食,但支撐他的不過是練武報仇的信念,生活的情趣從未領會得到,只覺苦多甜少。
  那姑娘感到他的身子竟微微發抖,歎道:“都是我連累了你,你我若不受傷,尚有一線生機,現今恐怕難逃大劫了。你怪我嗎?”
  段子羽伸手摟往她,兩人本已貼在一起,這樣貼得更緊了。段子羽道:“我怎會怪你。人生到頭總難免一死,得與姑娘死在一處,我段子羽已是心滿意足,別無所求了。”
  那姑娘心中歡喜,幽幽道:“我們現在可是同命鳥兒了,你還不知道我的多字呢。我叫張宇真,你叫我真兒吧。”
  段子羽道:“真兒,這名字好聽得很,是不是迦陵鳥的叫聲?”張宇真嗔道:“段哥,這當口你還有閒心說笑。”心中倒覺甜蜜,迦陵鳥是佛教傳說中阿彌陀佛淨土國中的鳥兒,所發清音使人一聞之下,立登果位,證成正覺。據說此鳥兒乃是阿彌陀佛為廣宣法音幻化而成的。
  聽得外面轟隆隆之聲甚響,顯是明教中人為已死弟兄超度亡魂後,在拆廟字。廟年久失修,拆起來倒省事多了,不多時,四壁已除。卻無複壁之類的東西。
  段子羽毅然打開機關,范遙、殷野王等人見佛象動起來,都感詫異,全神戒備。
  段子羽抱著張字真從佛象中跳下來,範遙等並不認識他,一見張宇真,笑道:“小姑娘,你終於逃不掉了吧。快把東西交出來,說出背後主使人,還可放你一馬。”
  張宇真笑道:“東西你們不是拿回去了嗎?還問我要什麽。”殷野王道:“胡說八道,幾曾把東西還我們了?”張宇真道:“前兩天在寶雞,我被你們一夥的人追到,他說我交出東西便不殺我,我打不過他,只好把東西給他了,誰知你們食言而肥,還是拼命追殺我。”
  范遙和殷野王對望一眼,都感迷感,見這姑娘神態極為誠懇,絲毫不象說假話的樣子。範遙問道:“那人是什麽樣子,叫什麽?”
  張宇真道:“那人高高,瘦瘦的,和你年齡差不多,叫韋什麽來的,還有個外號,是什麽蝠,他說我如不交出東西,就要咬破我的喉嚨,喝我的血,我一害怕,就給他了,”范遙和殷野王疑竇頓生,張無忌歸隱後,雖手諭楊逍繼任教主,但楊逍年老德薄,威不服眾,此日的明教雖還勉強聚在一起,但人心渙散,號令不嚴,昔日盛況已一去不復返了。韋一笑早就覬覦教主之位,若說他私藏起聖火令倒不無可能。況且此次聖火失竊實是疑點頗多,若無內奸,外人絕不會輕易得手。
  這二人精明過了頭,哪知張宇真不過是拖延時間,戲耍他們,心中已有幾分相信。範遙瞥眼看到她狡黠的笑容,心中一凜,暗道:“這小怪人詭計多端,她的話不可全信,切莫著了她的道。那可是八十老娘倒繃嬰兒手中了,”縱身到佛象前,向裏一望,空空如也,卻不知佛象底座下還有機關。至於這二人身上倒是不必搜,聖火令乃尺多長的牌子,放在身上一眼便可看出來。
  殷野王道:“你先隨我們回去,與韋一笑那廝對質,我們保證不傷你的性命。”張宇真道,“那可不成,那個韋一笑什麽蝠的怪老頭得到東西後,一定藏在什麽地方了,我和他對質,他硬賴沒拿,你們自然相信他了。他轉頭又要咬我喉嚨,喝我血了。”殷野玉沈吟道:“這倒也是,可這事總得弄個水落石出,範右使,你看怎麽辦?”
  範遙陰森森道:“這女娃娃巧言如簧,且不管她說的真假,捉回去再說。”伸手向張宇真抓來。段子羽抗聲道:“幾位都是赫赫有名的前輩高人,出手對付一個受傷的女孩子不有失身份嗎?”范遙冷冷道:“我是捉拿竊賊,可不是比武較技,管什麽身份不身份。”
  他手剛遞到張宇真肩頭,段子羽驀然一爪伸出,範遙手腕疾翻,反扣他脈門內關穴,段子羽左爪後發先至,疾如閃電般插向範遙面孔。範遙一驚,托地後躍兩尺,厲聲道:“那些兄弟都是你殺的?”段子羽道:“在下習武不精,別讓前輩見笑了。”範遙又問道:“你是周芷若的徒弟?”段子羽道:“我不認識此人。”
  範遙心道,你若是周芷若的弟子傳人,我倒有幾分忌諱。周芷若和張教主情深意重,現已成了夫妻吧。傷了她的弟子須于張教主面上不好看。既然不是,就可痛下殺手了。當下不再多言,左手虎爪,右手鷹爪,一齊攻到,竟是要用爪力破段子羽的九陰白骨爪,攻勢淩厲狠辣。
  段子羽不敢硬接,身形一飄,化開一招。
  範遙爪勢不變,身形一進,爪風疾然已撲臉面,段子羽又使出“橫移三尺”的怪異身法,險而又險避開破面之災,範遙“咦”了一聲,道:“這小子有點鬼門道,”左手變獅爪,右手變熊掌,一攻他右肩,一攻他腹部,一發即至,快捷無倫。
  段子羽雖習練九陰真經有年,但九陰真經搏大精深,他限於年歲閱歷,理解有限,只練會了“九陰白骨爪”和“摧心掌”一類速成法門,內功雖有小成,但與範遙相比,實是不可同日而語,若論招式之變化,對敵之經驗,直是初入塾的童生人眼見這兩招雖然勉強躲過,但後面即是張宇真,自己橫豎不過多活一會兒,也免不了一死。對這兩招竟不閃避,右手直插範遙頂門,意欲同歸於盡。
  範遙右手獅掌已堪堪按在他腹部,方要透力而入,卻見五根手指也已堪堪插向自己頭頂,心中大駭,惻身飄閃出去。心裏對這少年已不敢小覷。要知與範遙這樣的高手對敵,求勝固然不易,想拼個玉石俱焚也須有相當功底,不是尋常武林中人能做到的。
  忽聽身後一人慘叫,段子羽口頭一看,原來是一名教眾見段子羽與範遙交手,以為有機可乘,徑自上前捉拿張宇真,不料張宇真腳雖斷,手卻活動自如,發出一枚細針,竟透腦門直入腦中,登時斃命。
  張宇真歎道:“段哥,你又忘了我的話兒了,你中掌後三日內不能和動手的。”段子羽苦笑道:“真兒,動手是死,不動手又能活嗎。生亦何歡,死亦何苦,喜樂憂愁,皆歸塵土,憐我世人,憂患實多。”
  殷野王奇道:“咦,這小子幾時入過我教?還是你父兄姐妹有在教的,快說出來,免得大水沖了龍王廟。”
  張宇真不屑道:“你們魔教算什麽東西,我段哥是南帝段皇爺的子孫,你們就是請他作教主還不配呢。”
  範遙道:“段皇爺的子孫?胡吹大氣,段家子孫會學這等陰毒下流的武功嗎?”
  張字真撇撇嘴道:“你的武功就不下流嗎,什麽虎爪、鷹爪、獅爪、熊掌,無一不是野獸伎倆,更是陰毒齷齪,,等而下之。”
  範遙氣苦道:“小娃娃嘴皮子功夫練得不錯,不過,還是得跟我們回去。野王,我拾奪這小子,你把這女娃娃拿下。”
  他知道野王自重身份,若非出言相命,他斷不會出手對付雙腿已斷的女孩子。他自己又何嘗不如是,眼見段子羽胸口掌傷如烙印上的,但於手無奈,也只好出手。
  殷野王舉步上前,範遙已一掌擊向段子羽左肩。段子羽一爪反攻,範遙掌勢倏轉,從奇異的角度拍他肩頸間的大椎穴。這一招又疾又狠,方位又刁,段於羽身子一旋,仍是一招抓去,他此時已全然是拼命招法,不求護已,惟求傷敵。範遙哪肯與他對命,即便殺他也並不甚難。但聖火令之事委實重大無比,心下存了活擒的念頭,是以左一掌、右一掌,刁鑽古怪,滑溜非常。十數掌後,已將段子羽引開張宇真身邊。
  殷野王緩緩一掌向張宇真拍去,掌勢頗緩,相距既近,倒也頗為忌憚她那手銀針暗器。
  廟中轟然一聲,大家都感詫異,停手觀看,一尊護法金剛無故碎裂,從中呼地飛出一人來。但見那人疾飛至範遙身邊,雙掌撞出,範遙本能地舉掌相迎,呼地一聲,範遙竟被震退兩步,那人借力飛起不落,身子一折,蒼鷹怒攫般撲向殷野王,殷野王不敢怠慢,全力擊出一掌,只感對方掌力渾厚,蹬蹬蹬被震退三步,那人身子也被震飛出去,段子羽忙起身把他接住,又驚又喜道:“九叔,您老人家怎麽出來了?”
  那人一出手震退天下兩大高手,也被震得氣血翻湧,五內沸然,半晌才喘息道:“少爺,我的命本就是為你而活,你若死了,我就是長命百歲又有何意義。”
  范遙和殷野王這才看清,此人年歲和自己仿佛,一頭長發亂草也似的,顯是常年沒梳理過,遮得面孔半隱半現,一身青衣穢跡斑斑,膝下曠然,竟也是沒腳的。
  殷野玉和範遙都是心中氣苦,沒想到今日遇到三位老病傷殘的,出師無名,勝之不武,換之平日,必掉頭而去,不屑與戰,可今日卻又必戰不可。
  張宇真嬌笑道:“您就是九叔吧,您老人家救孤救孤撫孤,忠心為主的英風俠烈,真兒佩服得五體投地,就是古時的程嬰也比不過您。真兒行動不便,不能給您老人家叩頭了。”
  歐陽九坐在地上,他本對這小姑娘恨之人骨,恨她給小主人惹來天大禍端。但千穿萬穿,馬屁不穿,人家語氣恭謹,大贊他撫孤的義烈,正搔著他的癢處,心中大是受用,面色雯和、卻也只“嗯”了一聲,餘恨未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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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回 老僕忠義貫白日

  其時,天光大亮,一座廟字拆成平地,只有幾尊小佛象兀立在荒野中,顯得奇橘怪異。
  范遙和殷野王看著歐陽九,心生疑慮。方才這兩掌雄渾淩厲,這人當非泛泛之輩,可在武林中怎麽沒沒無聞?兩人面色凝重,手一招,屬下教眾捧上兩柄劍。這二人武功精妙,尋常已極少與人動手,即便動手憑拳腳功夫也足以克敵制勝,兵刃之屬在他們而言已是多餘,此刻持劍在手,顯是把面前這一老兩少,重傷殘廢盡列為大敵。
  範遙沈聲喝道:“三位,我等只為敝教寶物而來,敬請三位枉駕走一遭,絕無相害之意,一待尋回失物,定當恭送三位重返中土。如不肯聽良言相勸,莫怪我等大施辣手了。”
  張宇真笑道:“范右使如此寬容大度,令人欽服,小女子便隨你們走一遭。我雙腿被你們打斷了,這一路你們可得擡著我了。”范遙大喜,笑道:“那是當然,在下等馬上為姑娘醫好腿傷,再買兩個丫環服待姑娘起居。”
  段子羽冷冷道:“真兒,你真相信他的鬼話,光明頂乃虎狼之地,你到得那裏,生殺由人,無異俎上羔羊。何況素聞范右使城府甚深,機詐無窮,別上了他的賊船。”
  張宇真幽幽道:“去大不了是死,不去又何嘗有別。禍是我闖出的,殺剮亦應由我承受。我已累你不輕,怎能再讓你無端端跟我罹禍。”
  段子羽哈哈笑道:“真兒,你也大小覷我了。大理段氏從無怕事懼死之人。我雖不肖,亦不肯辱沒祖風,著眼睜睜讓他們把你捉去,我段子羽在為七尺男兒,死後也無顏去見列祖列宗。”這番話豪氣幹雲,張宇真聽得熱血上湧,眼淚潸然而落。
  歐陽九拍掌喝彩道:“好。少爺乃帝玉之裔,若天絕段氏,一切休言。若天理昭明,段氏一脈焉是人力所能斷絕。且看九叔的。”兩掌扶地,一振而起,運掌如風,擊向範遙。
  範遙一劍刺出,徑點他掌心勞宮穴。這一劍時刻、方位拿捏得奇准,算准對方招勢已老,這一劍勢將穿掌而過。
  不料歐陽九手勢上移寸許,左臂縮短半尺,右臂陡然增長半尺,不單避過一劍,還徑拿範遙手腕的內關、外關兩穴。範遙不虞有此,右手疾縮,左掌迅快地與歐陽九對了一掌。
  兩掌噗地一聲竟沾在一起,歐陽九左掌當頭拍下、範遙無奈,右手棄劍,迎了上去,兩只手掌又膠連一處,這兩人竟是要比拼內力一較生死。喀刺一聲,範遙腳下兩塊青磚已然震為碎粉。歐陽九兩腿向天,身子直立,如泰山壓頂。
  范遙卻如李靖托塔,雙腳已陷入地中寸許。他數次猛摧內力,竟無法將之震脫,反覺對方內力如狂風怒浪,有增無減,只得易攻為守,全線防禦。
  歐陽九的內力其實並不比范遙高明,但他雙腳已去,行動上自然大打折扣,若比招式變化,不出二百招,必敗無疑,逼不得已,出此下策,已是以死相拼。他的先人原是南宋時五大高手中西毒歐陽鋒的管家,精明強幹,甚得歐陽鋒的歡心,學到了四成蛤蟆功的功夫。
  歐陽九一次采盤子走了眼,竟夜人一武林大豪家,被擊成重傷,奄然待斃,被棄諸野外。適逢段子羽父親經過,心生不忍,以家傳一陽指為其療好傷勢。歐陽九感恩圖報,便投身段家為僕人。段子羽之父為其療傷後,內力盡失,需五年方得複元,不料在第四年春上,仇家來犯,夫婦二人雙雙罹難。歐陽九深體主人之意,知慷慨殉主易,救孤撫孤難,抱著尚在繈褓之中的段子羽突圍而出。二十年來,攜帶幼主東躲西藏,其中甘苦實難盡言。想到幼主家傳武學已絕,自己這點淺薄功夫哪足以令小主人揚名江湖,盡殲寇仇,在段子羽十二歲那一年,甘冒奇險,持段家傳世玉璽闖入終南山活死人墓,在神雕大俠楊過和小龍女夫婦的後人手中盜得一部九陰真經,只此一種功夫已使他武功陡然大進,否則以他本來的身手怎堪與范遙、殷野王這樣的高手對敵。
  其時他把九陰真經的內力,以蛤蟆功的運氣法門使將出來,口中不時“咕、咕”連聲,與蛤螟發出的聲音倒真有些仿佛。
  殷野王想不到這兩人一上手便比鬥內力,一見範遙被震入地下寸許,心中大駭。范遙的武功修為他知之甚稔,於教中可與楊逍並列第一高手,較諸自己和韋一笑還要高出一籌。後見他旋即穩住身形,任憑歐陽九渾身抖動,猛摧內力,始終如風中盤石,絲毫不動,這才放下心來。他雖有心將二人拆開,但自付尚無此修為,也不作此想了。眼見二人一時三刻尚難決出生死,便提劍向段子羽行去。
  段子羽不待他走近,搶先發難,一爪抓來,殷野王舉劍刺他肘部的曲池穴,段子羽等招數用老,身形一晃,繞至他左側,仍是一爪抓至,這一爪方是實招,端的又快又狠。殷野玉肩頭一縮,斜進半尺,段子羽竟也如歐陽九一般,右臂陡然伸長半尺,堪堪抓住殷野王肩骨。
  殷野王已感爪風刺骨,大駭之下,總算他武功精湛,應變奇速,右肩竟於不可能之中倏然再沈五分,一式“魚脫雁逸”從爪下滑開,肩上的衣服被連袖扯去,肩上也留有五道血漕。若是比武較技,已然輸了一招。
  殷野王大怒,左拳呼地打出,拳力剛猛,段子羽急閃,掌風掠過右肩,所中處痛如針刺。殷野王拳連環擊出,兩拳都是一式“直搗黃龍”。殷野王學自其父白眉鷹王殷天正,拳力最稱沈雄,惟有少林寺的“百步神拳”,崆峒派的“七傷拳”差堪相比。段子羽豈敢正面櫻其鋒銳,只得憑仗身法飄乎,四處閃躲。全身上處被拳風刺得劇痛,情知只要有一拳擊實,此身便不屬已有了,形勢已危殆之至。
  殷野王一氣打出二十幾拳,眼見這小子竄高伏低,雖狼狽不堪,但每一招重拳都被他奇險詭異地避過,大感詫異,更感面上無光,發拳愈急,拳力愈猛,四處俱是拳風霍霍聲,那十幾名明教教眾已退避十餘丈外,以免被拳風殃及。
  殷野王又一拳發出,段子羽慌忙一閃,哪知殷野王此拳竟是虛招,毫無力道,覷准他閃處,又一拳疾發,快逾奔雷閃電,段子羽身子摹然後折,兩足緊釘地面,後額觸地,腰脊略挺,實已深得“鐵板橋”功夫的精髓。這必中的一拳竟也走了空。殷野王心中也不由得暗喝一聲彩,這小子應變之迅捷實是匪夷所思。
  他先是失了一招,繼發二十幾拳未能奏功,此拳行詐仍未得售,雖然對方只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卻也覺得有失高手身份,再打下去跡近於市井無賴的死纏爛打了正遲疑問,背上微微一痛,如蚊叮蟲咬,他心頭一凜,知是靈台穴上中了暗器。不用回身看,便知是張宇真所為。
  他連番著道兒,心中無名火騰起萬丈,轉身一躍,已到張宇真身邊,一拳擊出,欲置她於死地,張宇真雙腿已斷,空有閃避之心,實無移動之力,雙眼一閉,面色慘然。
  彭的一聲,張宇真感覺這一拳並未打在自己身上,睜眼一看,卻是段子羽搶身過來,硬接了這一拳。
  這一拳乃殷野王全力而發,較諸先前二十幾拳猶為猛烈。段子羽原不敢與他在拳掌上一較短長,其時見張宇真行將香消玉殞,想也不想,一掠五丈,流星掣電擋在張宇真身前,出掌接下此拳。
  他聽得身體內轟地一聲,似乎身體內部骨胳、筋、肉盡已震碎,眼前一黑,倒了下去。殷野王已全然不顧,又一拳擊出,非欲把張宇真毀於拳下不可。
  忽聽得範遙一聲斷喝:“不可傷她!”但殷野王拳已發出,傾力而為,想收也已不能。
  平空中忽然生出一隻手,抓住殷野王的鐵拳,將之硬生生拉了回來。
  只聽得兩聲悶哼,歐陽九和範遙已雙雙分開,範遙撲通坐在地上,歐陽九卻被震飛出去,落在十幾名明教教眾之中。這十幾名教眾俱非庸手,一湧而上,已將歐陽九點翻在地,動彈不得。
  場中心裏震駭最劇的要數殷野王了。他絕對想不出天下問會有誰的手能把他全力擊出的拳擡回來。即使他最欽服的外甥張無忌,充其量也不過用九陽神功將他震退,或用乾坤大挪移功將拳力移注別處,要想如此這般地將拳拉回,也不可能。楊逍、範遙武功雖勝他一籌,卻是勝在招數變化,功力純熟上,似這樣一拳他們也只有避其鋒銳,逞論將之拉回來,要知將拳震退與把拳拉回,效果雖同,但其功力之差別甚巨。是以一時間竟呆若木雞,只覺得扣在拳上的五根手指如鐵鉗一般,心中心灰意冷,知道對方只要續發一招,便能取自己性命。
  聽得耳邊一人笑道:“殷野王名震江湖,也是一條響當當的漢子,今兒個怎麽對受傷晚輩大發邪火。未免大有失身份了吧。”扣住拳頭的五根手指也已松開了。
  殷野王一側頭,恰與那人臉對臉,鼻尖差點撞在一起,忙托地一下後躍三尺,但見來人花甲年歲,金冠、鶴發、金帶束腰,身裁修長,雙目湛然,似紫光射出,卻是位雍容華貴的老道。
  張宇真哇地一聲大哭起來,那道人忙將她抱在懷中,柔聲道:“真兒乖,真兒乖,爹爹在這裏,別怕,別怕。”
  殷野王和範遙俱是大奇,萬設想到這刁鑽古怪的小姑娘競是老道的女兒,出家人怎能娶妻生子。
  張宇真哭了一通,泣道:“爹,您再晚來一步,就見不到女兒了,您怎麽才來呀,差點害死女兒了。”言罷又是一通大哭。那道人只是柔聲慰撫,但如慈母哄嬰兒一般。
  範遙從地上站起,神態疲憊之極。一見老道的身手,心中驚歎傾倒。以他和殷野王的武功修為,縱然全力對敵,身周的風吹葉落也逃不過他們的耳目,這老道卻仿佛神仙幻化一般,真如羚羊挂角,無跡可尋。
  張宇真哭了半晌,把老道襟裳都濕透了。這才擡起頭道:“爹,您快把這些壞人都殺了,女兒的腿被他們打斷了,段大哥為我也被他們打死了。”
  老道眸子中忽然精光四射,掃視明教中人,殷野王、範遙都不禁粟粟生危。片刻,老道眼睛又回復平常,道:“地上這小子就是你說的段大哥嗎?”張宇真嗯了一聲,者道放下張宇真道:“這小友不錯,很好,爹爹先把他救活再說。”
  張宇真驚喜道:“爹,您是說段大哥沒死?”老道笑道:“若無爹爹在此,他是死定了。他若不是捨身救你,我也不會理他。”張宇真截住話頭道:“爹,您少說幾句,快救人吧,要是救不活段大哥,我讓你沒女兒。”
  老道哼道:“沒大沒小,這種話也是隨便說的。”語氣中倒無不悅,手指搭在段子羽脈上,從懷中摸出一顆白蠟封固的藥丸,捏碎暗封後,取出黃豆大小的一顆金丹,納入段子羽口中,隨即點了他頰上的“頰車穴”,咽喉的“廉泉穴”,胸口的“膻中穴”,使金丹滾入胃中,複用手撫摩其胃部,以掌之勢力化開金丹。
  張宇真驚詫道:“爹,您把家裏的‘先天造化丹’帶來了?”老道推手道:“這下你放心了吧,莫說這小子沒死透,就是死翹翹了,也照樣從閻王手中奇回他的命來。”
  殷野王抱拳道:“閣下武功超凡,殷某佩服。還望賜告閣下臺甫。”
  老道淡淡道:“你問我的名字,是要以後我回場子吧。我的名本不願對俗人講,卻也不妨告訴你。我就是天師教的張正常。你以後若想找我,到龍虎山上清宮或京師天師府均可,只是讓我出手卻是不能了,不過盡有人接著你們。”
  殷野王和範遙相覷苦笑,這梁子結到天師教上了,此事已極難了斷。
  天師教原是漢朝時張陵及其孫張魯在蜀中所創的“五鬥米道”,以符咒為人治病,甚具靈驗,鄉民從之者甚眾。
  三國時期,張魯便以教眾割據漢中,朝廷不能制,權授以漢中太守之職,後降曹操,亦得封候。從那時起,天師教便已教眾繁多、勢力雄厚。只是此教以符蕭咒水著名,畫符捉鬼、除妖、祈雨消災是其所長,極少涉足武林,是以在朝廷與民間頗有盛名,武林中人士倒所知甚少。民俗相傳的手持桃木劍,捏訣步罡,捉鬼降魔的張天師即是此教歷代都主。
  範遙道:“原來是天師教張教主大駕到此,貴我兩教雖無睦交,但數代以來從無瓜葛,純屬風馬牛不相及。不知貴教何以會找敝教的晦氣,尚望賜教。”
  張正常淡淡道:“都是小孩子瞎胡鬧,本座全不知情。好在小女所傷不重,兩位也不必介意,事過如煙,忘掉算了。”
  範遙見他年歲也不比自己大,這番話中卻把自己和殷野王也比作小孩子了。精心佈置的大光明頂盜寶,以及他們的千里追殺全成了小孩子的惡作劇。憤然道:“敝教雖小,總壇重地也不是隨便幾個小孩子能潛入潛出的。此次分明是貴教蓄謀已久,精心策劃,何況盜走了敝教重寶,張教主豈能推咎旁人,這段過節又怎能片言揭過。”
  張正常面色一沈,微露不豫之色,道:“本座說不知情就是不知情,你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這點過節不揭過又如何,莫非要本座給你叩頭賠罪不成?”
  範遙道:“不敢,張教主言重了。既然教主不知內情,想必是貴屬下擅作主張。還請教主重懲主謀,公諸武林,以服人心。”張正常道:“這是我教中事,賞與罰看歡喜與否,豈能由你代我下箸立謀。若非我屬下人行事不當,單憑你們傷我愛女,又豈能讓你們活著離開。”
  范遙和殷野王商議幾句,都覺既然鬥不過對方,徒然逞血氣之勇,喪命於此,非但於事無補,而且無法使教中之人得知對手是誰?他二人都懷疑青翼蝠王韋一笑半途截下聖火令後,私藏起來,覬覦教主大位,外患誠可慮,肘掖之患更為可懼。當下範遙道:“張教主如此不講情面,我等只有回去稟明敝教教主,這段過節以後再算。”張正常淡淡一笑,一揮手,頗為不耐。
  張宇真叫道:“爹,不能放他們走,你殺了他們,為真兒出這口惡氣。”張正常道:“你還嫌胡鬧得不夠嗎,此番累得我奔波萬里,看我回去怎麽罰你。”張宇真道:“你就罰我天天坐在你腿上,為你數鬍子有多少根好不好?”她自知這禍闖的委實不小,不敢再堅持讓張正常截下這幹人了。
  張正常二子一女,長子宇初,天姿穎異,文武兼備,近年來教中大小事務俱由字初執掌,次子宇清,性嗜武功,尤重內功修練,平日常宴坐不語。晚年得女宇真,愛逾性命,從小便如明珠般托在掌中,百般寵弱,養成了刁鑽古怪的個性。每日不是纏著他撤嬌耍賴,便是去戲弄兩個哥哥,兩位兄長對她也是喜愛有加,凡事全依著她的性。此次她偷跑出來,天師府險些翻了個,天師教傾全教之力搜尋,張正常也親自出馬,總算及時,在殷野王拳下救出愛女。眼見女兒傷勢不重,歡喜逾恒,是以對明教中人也頗為寬容。
  他武功高絕,也極自負,生平極少與人交手,更不願輕啟殺戒,累了自己的修行。眼見范、殷等人惶惶而去,地上卻留有一人,正是歐陽九。
  張正常拍開他被封的穴道,他卻已口不能言,眼不能視,面如金紙,氣若遊絲。張正常疾搭他脈門,當下神色黯然。張宇真慌忙問道:“爹,九叔他怎樣了?”張正常搖頭歎道:“他本已真元脫盡,又受範遙致命一擊,現今經脈崩絕,縱是大羅仙親至,也只有徒呼負負。”
  張宇真驚聞此言,又哭起來,哀聲道:“爹,您老人家法力通天,快把他醫好,再給他一顆先天造化丹吃。”
  張正常苦笑道:“乖孩兒,你爹的本事外人不知根底,你總應明瞭七八分。你求爹的事哪一樁不依你,可人力有限,回天乏術。若有‘先天造化丹,在手,倒確有兩三成希望。可你以為這丹是走江湖郎中的’大力丸”嗎?要多少能有多少。實告訴你吧,咱們家中也僅此一顆,若非看在這小子捨身救你的分上,他就是再死上十萬次,也無福消受此丹。“張宇真哭道:“不行的,爹,您非把九叔救活不可,要不然段大哥醒來,見九叔死了,他會傷心死的。”接著把段子羽和歐陽九的身份來歷,以及主仆二人捨命救已的事泣訴出來。
  張正常惻然心動,感慨道:“世風日下,人情澆薄,料不到當世猶有如此義烈之人,我就破例與天鬥上一鬥,也看他的造化吧。”言畢,垂手肅立,瞑目似入定中。
  張宇真知道爹爹要以天師教的無上法術為歐陽九奪命,這是天師教的看家本領,確有奪天地造化之功。不過天師教屬道家者流,張正常素來教訓兒女弟子們要識天知命,順于自然,絕不逆天道而行之,謂逆天而行,縱然法術通玄,亦難免遭天遣。現今卻為女兒所欠的情背其道而行了。張宇真屏息斂氣,惟恐弄出聲響有礙法術的實施。
  張正常左足踏出,一股罡風從足底蕩出,十餘丈外的野草皆隨風僵伏,張正常右足一旋,向東方踏出,連踏三步,旋即向南,。也是連踏三步,如是瞬息間踏完西方、北方,步伐如行雲流水,罡風激蕩如狂風頓生,吹得花落草折,其時正當上午辰牌時刻,朝霞怒吐,如萬道金蛇狂舞,驟然問天色昏暗下來,浮雲蔽日,空中隱隱似有雷聲。
  張正常戟指向天,指端隱約有道紫光射出,鶴氅漲滿如鼓,那道紫光競似有質之手,凝於空中不動,俄頃,一個炸雷響於天空,一道電光直射入張正常指端。張正常驀然身子旋起如蓬,指尖電光石火般點至歐陽九頭頂百會穴上,歐陽九如中雷擊,身子陡然間抽搐成一團,張正常迅即落地,兩掌殷紅如血,把歐陽九拘攣的肢體如展布匹般抹展開來,掌勢悠悠,時而停下,或指點,或掌劈,龍爪手,鳳釵手,蘭花拂穴手,霎時間連變了三四十種武功,施術在歐陽九一百零八處大穴上,意欲以絕高法力將他崩斷的經脈重新續接上。若是張無忌、宋遠橋、楊逍、範遙這些行家看到,定會驚駭歎服,推為武功之絕詣。可惜歐陽九魂魄冥冥,只感一陣痛楚難忍;一陣灸熱如火焚,還道是身入煉獄,飽受那地獄之苦;張宇真對此全無興致,只關心歐陽九是否能活轉過來。
  段子羽倒是已悠然醒轉,訝然發全身苦痛俱消,體內一股真氣流轉,在全身上下周流不息,不單任督二脈、陰纏、陽躍、帶脈、沖脈等等,奇經八脈,正經十二脈一時俱通,這些經脈在體內猶如溝渠、湖泊,星羅網布,而內息猶如無源之水,在這溝、渠、湖泊中肆行奔流,全身毛發神經俱顫動不止,張宇真父女倆人的對話他句句聽入耳中,又見張正常施出的匪夷所思的大法,猶為驚駭,疑為神人,雖有心起來,可身體卻似不屬已有,連根手指也擡不動。
  內息初如河潰堤決,怒潮狂湧,其勢沛然而不可禦,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才漸漸平緩下來,如江河入海般湧入臍下丹田,凝聚成一團紫光氤氳的氣團。
  耳聽得張正常氣息不勻道:“人力畢竟不可勝天,你爹我已盡人事,毀了我二十年的道行,可惜功虧一簣。不過當世得我親施這‘神霄天雷大法’者,僅他一人而已,他泉下有知,也可引為榮寵了。”
  歐陽九哇地一聲,噴出一大口鮮血,血中有不少紫色淤塊,濺得衣裳、四周血跡斑斑。
  張正常連封他膻中、雲門、缺盆諸穴,止住他的吐血不止,張字真驚喜道:“九叔活了,九叔活了。”張正常黯然道:“他也只有一天可活了,日落時分,便是他壽盡之時。”
  段子羽心中大慟,一躍而起,不料他功力陡增了數倍有餘,這一躍直竄起兩丈多高,毛手毛腳地落下,險些跌倒。一把抱住歐陽九道:“九叔,九叔,您怎麽樣了?”
  歐陽九睜開雙眼,見段子羽生龍活虎般,心中喜慰不勝,喃喃道:“好,總算老天有眼,公子無恙。你九叔要去見你爹和你娘了,我要對老爺和太太說,少爺已長大成人,武功有成,段家一脈終將重振武林。老爺和太太可以瞑目九泉了。”
  段子羽心如刀絞,連聲道:“不會的,九叔,您現在不很好嗎。您的傷一定會好的,您別把我一個人孤伶伶拋在這世上。”張宇真聽到此處,已不禁痛哭失聲,滿心的安慰話一句也說不出來。她雖初識歐陽九,但歐陽九為她而重傷不治,心中之痛亦難以言喻。
  張正常緩緩道:“段公子,人之富貴生死,往往有定數,非人力所可強求。令九叔為救小女而至此,老夫無能,倒是抱愧良多。”
  段子羽擡起淚眼道:“前輩法術通玄,若以前輩神術尚不能挽回九叔的性命,晚輩也只有安於天命。晚輩之命亦是前輩所救,而且賜惠如天,大恩不敢言謝。”
  張正常道:“你們還有一天聚首的時光,有什麽話就盡快說吧。”說著,抱起張宇真到百米開外的地方,為她療治腿傷,二來也示避嫌之意。
  歐陽九執著段子羽的手道:“少爺不要為我悲傷,當年你父母罹難之日,我就當殉主而死,之所以不即死,就是要把你撫養成人,以延續段氏一脈的香火。這二十年的光陰在我而言已是苟活了。現今我僥幸不辱老爺和太太當年所命,可以心安理得地去見他們,要知這二十年來,我無日無時不提心吊膽,戰戰兢兢,惟恐你一時有個閃失,又惟恐你武功不成,這二十年我也很累了,死對於我倒不啻是大解脫。何況便無今日之事,你卓立成人,我也當自刎老爺大太墓前,有何顏面再偷活世上。範遙這一掌實是助我。你自小明白事理,切不可死鑽牛犄角,徙自悲痛,傷了自己身子,我在地下也不會安生的。”
  段子羽頭觸於地,硬咽不能成語,渾身顫抖。歐陽九笑道:“我腹中空空,總不成去向小鬼求乞去,你搬出幾壇好酒,你我主仆再痛飲一場。”
  段子羽不多時搬來幾壇上好佳釀、火腿、臘肉,鳳雞之屬,放在歐陽九面前。歐陽九高聲道:“小姑娘,你和令尊倘若不棄嫌我這泉下人,一起共飲如何?”
  張正常應道:“如此多擾了。”攜女走過來。他的醫術也真精妙,張字真此時行走已如常人,看不出受過傷的樣子。“段子羽拍開泥封,酒香四溢,醇冽無比,傾人四個大盞中,將鳳雞之類用手撕開,分置各人盤中。張正常舉盞一飲而盡,道:“歐陽老弟,我張正常一生甚少服人,你老弟的忠心為主,我張正常佩服,今日我們不歡不散。”
  歐陽九一驚,問道:“尊駕莫不是天師道的張天師?”張正常捋須笑道:“正是區區在下,天師嗎,實不敢當。”歐陽九矯舌難下,半晌舉盞連盡三盞。狂笑道:“不意今日得與張天師把酒共敘,蒼天待我不薄。我歐陽九死後也可榮於九泉了。”
  此話倒全出真情,想張正常地位何等尊崇,皇上見到,也要降階為禮,口稱“真人”或“先生”,以主客禮相待,而不以君臣相論,京師諸王公貴戚無不執禮恭謹,求一見為難,尋常世人見他如比登天,歐陽九不過一俠盜耳,投身段家更屬傭仆蒼頭之流,今日得與張正常把酒言歡,真是飛來的福份,焉能不狂喜逾恒。
  張正常笑道:“歐陽老弟過譽了,張某之名都是些凡夫俗子虛捧起來的,實不是論,歐陽老弟的身手倒似出自名家,與南宋末年西毒歐陽鋒的武學似屬同源。”
  歐陽九道:“天師法眼無倫,在下先人曾作過老山主的管家,得授此術,只是學得不精。倒教天師見笑了。”
  張正常淡淡一笑,歐陽九的武功在他眼中連三腳貓的把式都算不上,但對此人確有好感,是以恭維幾句。
  歐陽九見段子羽和張宇真二人臉有悲戚之狀,對酒肉卻動也不動,笑道:“天師都肯折節陪我飲酒,你們兩個怎麽倒拿起喬來?”
  兩人無奈,只得飲酒食肉,強作笑顏,張正常修道一世,於這生死二字看得極淡,但對歐陽的從容與豪爽也頗為心折。
  其時西風送爽,野草拂拂,花香迷漫於空中,烏嗚遍於四野,四人言笑晏晏,但如家人野遊,合飲歡樂一般,誰能料得到這竟是訣別酒。
  天色終於還是暗下來了,暮色四起,如煙似霧,太陽收去了最後一抹斜輝殘照。歐陽九手執酒盞,面帶微笑,寂然不動。良久,酒盞當的一聲掉在地上,身子向後一倒,已逝去多時了。
  段子羽痛叫一聲,如狼嗥、如梟啼,嚇得歸巢倦鳥撲楞著翅膀飛往別處去了,段子羽伏在歐陽九身上,哭得氣咽聲變。張宇真流著淚欲勸他節哀,張正常道:“讓他哭吧,他憋了一夭了,哭出來會好些。”
  遠處幾人悄然走來,伏拜於地,奉上教衣、孝帽、紙錢、香馬之屬,另有幾個擡著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這些人都是天師教徒眾,久已在側,奉張正常之命馳出十幾裏遠置辦這些送終之物。
  這些人輕車熟路,利手利腳地為死人易好壽衣、收斂入棺、人土安葬,頓飯工夫,一座大塚已起於面前。
  張正常父女一連陪了段子羽十餘日,見他哀痛日甚一日,雖百端寬解,收效甚微。
  這日段子羽跪拜之際,懷中掉一個小瓶來,張宇真拾起一看,是個整塊羊脂白玉摳成的小瓶,上有一絹簽,寫著“少陽神丹”四字。問道:“段哥,這是什麽?”段子羽驀然想起,道:“這是峨嵋百劫師太送我的,我一直揣在懷裏,倒忘了看。”
  張正常接過一看,笑道:“百劫對你倒真大方,這是峨嵋之寶,服之可增功力的,尋常人求一顆為難,她倒送你一整瓶。”張宇真道:“比得上那顆‘先天造化丹’嗎?”張正常怒道:“小孩子家胡亂攀比,這丹雖也算珍品,可與少林寺的九轉大還丹,武當派的白虎奪命丹相媲美,功效相若。那‘先天造化丹’乃你先祖繼先公採集天下靈藥,費十歲光陰,煉成一爐,僅成六顆,雖不能令人白日飛升,或長生不死,但以之起沈菏,療固疾已屬浪費,生死人,肉白骨確有其能,段公子所服乃是最後一枚。如此神物豈能與這塵俗中物相提並論。”
  張宇真一吐舌頭道:“段哥,這可便宜你了。”
  張正常笑道:“不過殷野王拳力之猛實在出人意表,段公子所受之傷非此丹無物可救。我本是怕你被人打成這樣,才告祭祖先,動用此丹,段公子以身相代,給他服自然與給你服一般無二,段公子也不必心存謝意。”
  段子羽竦然汗出,躬身道:“晚輩這條性命全出前輩所賜,不知今後當如何報答。”
  張正常擺手道:“此言差矣。你救我女兒一命,我也還你一條命。這是公平交易,童叟無欺,不不欠。不打折扣,你若是心有感恩之意,那便是瞧我不起,把我視作市恩圖報的凡庸之輩了,聽明白了嗎?”段子羽道:“晚輩明白。”
  張正常又道:“可惜歐陽老弟不幸身亡,我卻又欠你一份人情。段公子,當年殺害令尊令堂的是哪些人,說給老夫聽聽如何?”
  段子羽知道張正常要出手為他料理強敵,以他的武功,自是易如反掌。當下道:“這是我輩不共戴天之仇,不敢假諸旁人之手,晚輩必當手刃大仇,方可告慰先父妣在天之靈。”
  張正常沈吟道:“既是這樣,也就罷了。你現在武功已有小成,不如隨我回天師府,我指點你三年,包你武功大成,得遂此願。”
  段子羽怦然心動,張正常這樣的大宗師實是可遇而不可求,莫說被他收為弟子,便是他指點一些竊要,也是一生受益無窮。又見張宇真那副歡喜雀躍的神態,看到那張嬌美如花的臉寵,更覺能與她朝夕相處,一塊兒練武習劍,直是神仙不殊,登時便欲答應。
  他陡然看到歐陽九的墓家,心一沈,愴然道:“晚輩幼小失枯,九叔又舍我而去,本當遵從前輩的盛意成全,可身為段家子孫,實不敢托庇別人門下。家傳一陽指譜失落於外,晚輩還當浪跡天涯,將之尋回,前輩的好意,實是難以從命。”
  張正常捋須歎道:“罷,罷,就算我再求你一次,傳你一套劍法護身,這也不行嗎?”
  段子羽惶恐道:“前輩盛意,晚輩當銘記在心,實是有不得已的苦衷,還望前輩鑒諒。若蒙前輩指示劍法,實是萬幸。”
  張正常顏色稍雯,道:“你有劍嗎?我身上從無寸鐵。”
  段子羽道:“晚輩這便取來。”
  不多時,從密室中取出一柄古色斑瀾,金吞口,鯊魚鞘的長劍,歐陽九抱著段子羽脫難後,重作馮婦,諸般物事,只要估計對小主人將來有用的,盡皆盜來,十八般兵刀自是一樣不少,而且值得他光顧一偷的也俱非庸品。
  張正常撥劍觀瞧,意下也頗為贊許,道:“我傳武功向來只教三遍,你能領悟多少便是多少,要注意觀看。”當下,上手捏訣,右手持劍,在地上悠悠綿綿地演開一套劍法。腳下步的仍是昔日作法時用的“夭地交泰”步罡法,劍勢如龍,開闊吞吐之際劍上隱隱有雷聲發出。須臾演完一遍,回頭依式又演一遍,如是連演三次,遞劍給段子羽道:“就是這樣,你只要依式修練即可。”
  張字真嗔道,“爹,只這麽三遍,劍招又這麽繁富,他怎麽記得住,你再演幾遍給他看。”
  張正常道:“他不是本教弟子,這套劍法他本來無緣習得。我教他三遍已是逾格,破格之事要一而不可二,你這次與魔教結了這麽深的梁子,我們得趕回去佈置一下,莫讓人著了失鞭,攻我們個措手不及。”
  張宇真雖對段子羽有些戀戀不舍,父命難違,也只得回去。段子羽望著她臨去時飽含深情的一瞥,心中一酸,直欲追去,終於還是忍住,目送一行人愈行愈遠,直至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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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回 黑白追殺逢知已

  段子羽強忍黯然銷魂的別離之苦,打點起精神,追思張正常所演的劍法,一招一式宛然浮現眼前。驀然看到地上零零亂亂幾十個腳印,如巧手工匠鐫刻在石上一般。
  這地是泥沙地,尋常練過武功的人都會留下腳印,反之不留痕跡倒是太難,但似這般每只腳印深及五分,周圍泥沙也都凝結不散,若非功力精湛到純淨不染纖塵的境界,卻也作不到。
  段子羽心中感激,知道這是張正常故意留下來供他練習用的。當下踏著這些腳印配合手上劍招,一招一式練習起來,有時忘了,便坐在地上冥思苦想,有時步法與劍招配合不上,又得回想張正常演招時的姿態,默默領會,直到暮色四合,夜霧迷漫時分才總算將這套劍法招式學全。
  越練下去,手上劍招、腳下步法熟練後,越覺這套法博大精深,似有無窮無盡的奧妙,似乎感得到卻又體會不出來,更無法用之劍招之上。
  三天過後,他已練得如癡如迷,全副身心都放在這套劍法上。他晚上打坐,修習靜功,白天便專意練劍,一遇到難以索解之處,便翻閱九陰真經的經文,常常能從經文中得到解釋。
  經文中諸多不解之處,在劍法中卻有可以印證之處,兩相質疑,印證,再加以融會貫通,許多橫亙心頭多年的疑難都渙然冰釋。
  堪堪一月過去,他自感武功精進,迥非昔日可比,練得更加起勁,卻也總有許多地方從經文和劍法中證悟不了。
  他哪知這套劍法乃天師教鎮教之寶,是天師教第三十代天師張繼光所創,仿周易六十四卦而創六十四招,每招有六個變招,乃仿周易每卦之六交,全套劍法實有二百五十四招,再六六組合,招數幾近萬數,天下劍法若論招數,繁富可謂無出其右矣。
  腳下步法乃天師教祈雨消災,齋醮作法時所用的步罡大法,據說當年大禹治水,數年不成,蒙仙人指授此步罡法,得以招神役鬼,一夜之間,大功告峻。
  此說法當然是天師教故意神乎其神,但其步法,看似零亂無章,一經走動,實有神鬼莫測之變化。所謂“迎之不見其首,銜之不見其尾。”用來形容這套步罡法實是恰當之至。張繼光又把神霄雷法內丹功施於劍術上,發揮至極致,真有轟雷掣電,沛莫能禦之功。
  張正常演劍時,劍上隱隱有雷聲發出,便是此劍法練至相當高造詣時的徵兆,此套劍法也因之名為“天雷劍法”。
  周易乃道家之經典,九陰真經雖不若周易那樣玄奧難測,卻也是道家武學之總綱,兩者相通之處甚多。段子羽原本學這兩門功夫都難以理解,但他悟性本高,又經百劫師大打通小周天,服下“先天造化丹”後不僅培元築基,而且打通了大周天,內力的造詣已極深,所欠不過是火候純熟,閱歷增長而已。
  是以三遍之下便能將這天下最複雜多變的劍招記住,與九陰真經兩相印證後,對劍術的上乘境界已略窺端倪,與一月前的自己全然是兩個人荏苒又是一月流逝,已是九月初秋,西風漸殺,地上已積了厚厚一層殘花敗葉。
  段子羽感到對九陰真經和天雷劍法的理解已達頂端,諸多懸難惟有期之于來日解決。
  屈指算來,百劫師太之約已迫在眉睫。他匆匆收拾好行囊,封好密室,在歐陽九墓前灑淚拜別,匆匆上路。到得渭陽,買了一匹烏椎馬,乘之疾行。
  這一日中午時分。他策馬進了西安城。西安是西北重鎮,素有”古都“之稱,士民繁庶,人煙幅湊,商賈雲集。
  段子羽目睹繁華街市,他十年穴居古廟之下,幾曾見過這等風光,處處均感好奇。
  他衣飾華貴,豐神俊朗,怒馬如龍,也惹來不少好逑少女的注目。
  到得一家懸有”太白醉酒“的酒樓,青衣小帽的夥計早已迎將出來,把住韁繩,連珠價把酒樓的拿手好菜報了出來,並說這就是大詩人李白當年醉酒之所,唐明皇下詔召他入宮作詞,他還“自稱臣是酒中仙,天子招來不上船。”
  段子羽心中一喜,甩蹬下馬,交與夥計後,便拾階而上,來到二樓的雅座。
  飲酒、菜肴他可全然內行,歐陽九曾把天下名酒,幾大菜系各省各城的名菜一一講給他聽,當時也不過是為消寂寞,此刻段子羽點完酒菜,卻把老闆蒙了個正,還以為他真是名門巨貴的公子哥,不敢怠慢,親自下廚督辦。須臾,酒菜齊備,段子羽急馳多日,不過以幹糧果腹,此刻酒菜香溢四座,舉杯下箸,痛飲大嚼起來。
  正吃得歡快,忽覺背後微風一掠,他一手反探出去,恰恰捉到了一隻手,這只手剛剛插進他背囊中,一吃他捉住,不禁呀了一聲。樓上頓時嘩然,老闆和夥計齊地搶上來,驚問道:“公子,這小丫頭是小賊嗎?”
  段子羽回身一看,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面紅耳赤地站在面前,一隻柔若無骨,纖長白嫩的手落在自己掌握之中。當下另一隻個舉杯笑道:“是妙手妹子,好久不見,一見面還是這麽愛鬧著玩,掌櫃的,再加一副杯箸,酒萊照式再上一道。”
  掌櫃的心中釋然,酒樓鬧賊對生意上可不大好,既是兄妹鬧著玩,當然無妨。可他開了幾十年酒樓,過往行旅,三教九流哪些不曾在眼皮下閱過,這一雙招子毒得很,總覺這兄妹間有些不對勁。但生意上的人只求嫌錢,講的是和氣生財,哪有事不找他,他反去找事的道理,當下又送酒菜杯著上去。
  小姑娘坐在桌前,滿臉紅霞尚未退去,神情甚是扭泥,手往回抽了幾回,就如嵌在石縫裏一樣,哪里抽得動。索性任他握著,看他還有什麽奇招,心中連珠價叫苦不叠,她八歲習偷,學自名師,十二歲上出道,至今五六年了,凡是看上眼的東西從沒在手底下漏過,哪想到今日失了手,聽人家稱她妙手妹子,那明是賊的雅號,不知這小子具何用心。
  她哪里知道一般人對妙手先生,妙手妹子恨之入骨,段子羽對之可親近得很。他生平最愛的人歐陽九便是這一行的老前輩。張宇真盜了明教的聖火令,被顏垣的重手暗器擊斷雙腿,逃至他練功之地時,已是神疲力竭了,又被顏垣等人循蹤追到,換了旁人早已退避三舍,免得沾上些賊味上身。段子羽卻敵汽同仇,大施九陰白骨爪,將顏垣等人殺了。此刻握著這雙柔荑,心中卻也納罕,怎麽這世上漂亮的女孩子都願意作小偷?當下還怕被人看破,和這對面而坐的“妙手妹子”姨媽長,姨爹短地攀談起來,妙手妹子自是樂得敷衍,兩個人空裏來,空裏去,把件沒影的事聊得熱火朝天。
  聊著聊著,段子羽的手便松了,笑道:“妙手妹子,你這番要到哪兒去呀。”
  妙手妹子見四周已無人注意,貝齒輕咬,低聲啐道:“妙手,妙手,你省了這兩個字好不好,難聽死了。”
  段子羽心道,你作得出來,還怕人說,但見她嬌嗔滿面,飛彩流霞的臉,心一軟,不再調侃。笑道:“省便省了,有何難。”
  他酒足飯飽,急於上路,招來夥計算完帳後,把一錠黃金放在對面,笑道:“妹子,後會有期。”轉身下樓去也。
  那位姑娘撫著那錠金子,癡癡地望著他的背影,忽然牙關一咬,毅然跟了出去。
  段子羽牽馬出了南城門,擬欲經漢中,南下入川,直馳峨嵋。
  他方要上馬,忽見前面林子裏轉出一個姑娘來,他咦然笑道:“妙……妹子,真是山不轉水轉,不想這麽快就又見面了。”他費了好大勁兒,總算把那“手”字吞了回去。
  姑娘春山隱蹙,揪然變色道,“就要死到臨頭了,還只管油嘴滑舌,恐怕死了都是糊塗鬼。”
  段子羽笑道:“妹子,我可沒敢得罪你,可必拿死來咒我。”
  姑娘咬牙道:“咒你?你要是得罪我半點,此刻已經死了。”說著伸手取過馬鞍,從中揭開,裏面居然是密密麻麻的蜂尾鋼計,一色藍汪汪的,顯是喂有劇毒。
  段子羽驚然汗出,顫聲道:“這,這是誰作的手腳?”那姑娘道:“告訴你,你也未必認識。其實我也是我此一舉。你躲過了這一關,躲不了下一關。告訴你也不過是讓你多活一陣子。”言下黯然,啼噓不止,眼圈都紅了。
  段子羽怪道:“姑娘,是哪些人要害我?是魔教中人嗎?”
  那姑娘歎道,“豈止魔教,三山五嶽的好漢們都沖著你運氣呢,這裏距峨嵋遙迢千里,你這條命十有九成是要扔在道上了。”
  段子羽不解道:“魔教中人要殺我那理所當然,可三山五嶽的英雄們我見都沒見著一個,更別說得罪了,他們為甚要害我。”
  姑娘幽幽道:“這就叫‘懷壁其罪’,你當然沒得罪他們,可人家都說你身上有部九陰真經。九陰真經是天下武學的總綱,誰不想得到它。若跟你要,你當然不會給,自然只好殺人奪經,這也叫實逼無奈。”
  段子羽明白後,倒笑了,道:“妹子,謝謝你救我一次,且看天下英雄誰能得去我段子羽的大好頭顱。”
  “小子,好氣魄。”一人從城牆上一蹴而至,如怒鷹般攫向他背上的行囊。段子羽一驚,撥劍一招“兩儀剖判”劈向那人左、右臂。那人不接招,身子靈巧地在空中一折,輕輕松松地落在前面。怪聲道:“小子,難怪敢口出狂言,倒還有點道行。”
  段子羽見此人渾同武大郎一般,一顆頭卻是大得出奇,五官扁平,不見凹凸之處,倒是一馬平川。
  這人嘻嘻笑道:“小死妮子,吃裏扒外,壞了我的大事,看我不到君山找你老娘算帳?”
  一人應聲道:“她老娘在此,七手童子,這帳你要如何演算法。”段子羽一看,一個中年婦人從左邊城牆躍下。此人頭大頸短,身子粗壯,便如屠夫般,面孔奇醜,鼻孔向天,兩顆門牙掀露在外,甚是可怖。
  那姑娘喊了聲“娘”,便奔了過去,段子羽一聽她喊娘,又見母女倆親熱的樣子,直覺天下奇事無有逾於此者。如是一個嫫母、無鹽的醜女怎能生出這麽一個精靈水秀的女兒,真是匪夷所思。
  七手童子見她到來,倒似有些畏懼,尷尬笑道:“史幫主,我是和青兒說著玩的,您別在意。”史幫主哼了一聲,瞧也不瞧上他一眼,頗含不屑之意。
  段子羽心裏暗笑,你們兩位之醜可稱千古妙對,卻不知這兩人的來頭。
  史幫主乃丐幫幫主史紅石,其父史火龍是前任幫主,頗得幫眾愛戴,後遭金毛獅王謝遜的師傅混元霹靂手成昆所害,死於非命,史紅石被活死人墓的人救出,送回丐幫,幫眾感念史火龍的恩義,便奉此女為幫主,那姑娘史青便是她的女兒。
  七手童子吳之乃是漢中一帶有名的人物,幼染奇疾,治之雖愈,這身體始終如小孩般。偏偏這頭卻大得出奇。人雖如五寸釘,腦子卻聰慧過人,一雙巧手下木牛流馬紙鴦之屬全如活物一般,家中無仆傭,除了看門的蒼頭,竈下的老媼外,茶水、打掃之役全由手下制出的這些木人來作。
  更打造得一手好暗器,喂以獨門毒藥,一經沾身,無人能解,是以漢中一帶聞聽七手童子之名,無不談虎色變,趨避不及,七手是贊他手巧抵得上旁人七隻手,卻也暗含他的盜術高明。本來他家資富饒,無需愉竊,但他自小落了殘疾後,心性大變,見旁人有好的東西,若不將之據為己有或將之盜來毀掉,那是絕難甘心的,漢中一帶的富戶失竊了東西,若聽說或斷定是七巧童子所為,便都絕了尋回之心,史青便是他唯一的及門高足。
  七手童子也是中年人,尚獨身一人,也不知是怎樣的緣份,竟單戀起史紅石來,而且二十幾年窮迫不舍,彌老彌堅,史紅石卻流水無情,對之不屑一顧,諸知此事的人都始之橋舌不下,繼之搖頭不解,最後也只得歎為天設孽緣,無理可喻。
  此次二人協議奪得九陰真經,由史青先出面盜書,見不成,便由七手童子頓飯間仿造了一具內含暗器的馬鞍子,只消他往上一坐,針刺入肉,劇毒見血即發,斃命無疑。哪料史青一見之下,居然情神暗萌,揭破了這陰毒手段。
  史青對史紅石道:“娘,他身上沒有真經,您和師傅就別難為他了。”
  七手童子嘿嘿笑道:“史幫主,女大不中留啊,青兒這小妮子生了外心了。”
  史紅石哼道:“我自己養的女兒自己知道,不用你在旁說風涼活。都是你教徒不精,青兒才失手被人捉住,欠下了人情、當然要補還人家了。現下一還一報,兩下扯平,段公子,不管你身上有無真經,隨我到君山走一遭吧。丐幫也不能讓你落在旁人手上。”
  段子羽對她本無好感,聽她言詞強橫,更增厭憎之情,舉劍道:“只要你有這本事,陰曹地府段某也陪你走一遭。”
  七手童子桀桀怪笑道:“小子,敢對丐幫史幫主無禮、老於非讓你吃足苦頭不可。”心上人在前,他哪有不借機賣弄一下手段,以博心上人一樂之理,當下鼓勇而前,當仁不讓的氣慨流露十足。
  段子羽見他撲來,勢頭甚猛,側身斜避,一爪向他肩上抓去,他服過“先天造化丹”後,功力何止陡增數倍,這一爪尚未抓到,爪風已透骨而入,七手童子怪叫一聲,斜刺裏掠開去,右手一甩,一篷暗器打來,段子羽見暗器在陽光中發出耀眼的藍光,不敢怠慢,一招“雷天大壯”將暗器盡數砸開。
  七手童子左肩骨疼痛如裂,毗牙列嘴,平原式的面孔有了丘陵式的起伏,他惱羞成怒,揉身複上,左一腿,右一腿,人如風車般旋轉如飛,瞬息間踢出七十二腿“無形幻影腿”。這是他的成名絕技,施將出來,確是非同凡響。
  段子羽毫不示弱,登即攻出八爪,六十四劍,這八爪剛猛淩厲,七手童子腿功雖佳,也絕不敢以血肉之驅硬對這可開金裂石的九陰白骨爪,只得旋即變招,那六十四招天雷劍法仿佛招招是克制七手童子的腿法,七手童子心中駭絕,眼見對方每一招都似專門為克制自己的腿法而創,招到中途便似自己將腿送至鋒刃上一般,不得不變招,連發暗器的工夫都沒有,只要稍緩剎那,這兩條腿便非屬已有了。
  這天雷劍法乃仿周易所作,陰陽五行相生相剋之理自在其中,蘊含天地間萬物變易之理,是以對方每一招出,劍法中便有一相應的克制招數,七手童子以為是專為克制自己而創,倒是太擡高了自己。
  段於羽初次以此劍法與人對敵,火候固然不到家,臨敵經驗更是膚淺之至,這才使得七手童子能盡情踢完七十二無形幻影腿。若是張正常在此,一招之下,七手童子便要改大號為“無腿童子”了。
  七手童子一口氣換不過來,內力剎那間盡失,跌落地上。段子羽順勢用劍抵住他咽喉,只消手上微微一用力,七手童子便告鳴呼哀哉了。聽得兩聲驚叫“別傷他”、“別傷我師傅”,段子羽本來恨這七手童子手段歹毒,自己險些著了他的惡道,這一劍便要取他性命,聽得史青的喊聲,心中一軟,止劍不發。
  七手童子聽到耳中的卻只有史紅石那一句“別傷他”,只覺佛語綸音無此聖潔,迦陵鳥的叫聲也遜色許多。心中悲喜交加,喜的是她十幾年來始終冷語冷面相向,無論自己為她作什麽事,對她說什麽話,她都不假絲毫辭色。在這生死悠關之時,終於換得她幾縷芳情,心中激蕩,恨不能再為她多死一次。悲的是自己落此慘敗,縱然不死,以後又何顏以對心上人,他心中一狠,戾性大作,手腕一揚,一篷暗器打在段子羽胸上,他是竭盡全力而發,其勢如電光石火,段子羽不虞有此,相距又近,待見藍光飛來,已感胸口震蕩,知道中了暗算,手中劍待要透喉而入,忽然想到,我既必死,又何需多殺一人,多造業障。一念慈悲,劍已垂落,他坐在地上,只感頭中眩暈,本能地凝起心神,保持靈台空明。
  聽得史紅石母女二人同聲驚呼“不要”,其中意蘊七手童子和段子羽俱都明瞭,都有凡縷柔情纏繞心頭。
  史青哭叫道:“師傅,他既不傷你,你又何必殺他。”七手童子語結,片刻方道:“你師傅豈是讓人饒命活下來的,他殺不殺我,我都要殺他。武林中人過的是刀頭蘸血的生涯,該殺的就要殺。”口中雖硬,卻不敢面對史紅石,史青哭叫道:“段公子,,都是我害了你,我也不活了。”
  拾起地上的劍便欲自殺相殉。
  史紅石大駭,忙叫道:“使不得。”一掌打出,正是降龍十八掌的“亢龍有悔”,此掌在十八掌中最為剛猛,雖相隔五六丈遠,仍把劍震飛出去。段子羽忽然開口吐聲道:“不必如此。”胸口的毒針籟籟震落。
  三人均是大駭,七手童子的手勁史氏母女是深悉根底的。有一次在丐幫君山總舵,七手童子酒酣之際,露了一手武功,把十幾枚毒針打入一塊石頭裏,把石頭砸碎後,十幾枚毒針竟然一根不變不折。三人都以為相距如此之近,這一次又是竭盡生平之力所為。毒針必擊穿心肺,連毒都屬多餘之物了。
  原來段子羽雖不及閃避,但對敵之際,九陰真經的內力經先天造化丹激發後。早先遍佈同身,一遇外物襲擊,自然生了反應,積聚一處,抵禦外力,,便如人的眼皮反應一般,無須意識的命令,是以這些針只入肉二分,便遏阻不前。段子羽凝聚內力,將毒逼在胸口,全力一運、毒針與毒血井出。三人哪知他服過“先天造化丹”,還以為他內力造詣已近金剛不壞之體,卻又料錯了。
  段子羽緩緩起身,胸口餘毒不能盡去,還不能妄運內息,黑紫色的毒血沿衣襟涔涔而下,驚得三人矯舌不下。
  段子羽拾起劍,強笑道:“史幫主還欲賜教嗎?”
  史紅石身為天下第一大幫幫主之位,豈能作些落井下石之事。雖然極欲得到九陰真經,而且目下只要將這小子點倒,帶回君山,不愁得不到真經。但如此一來,丐幫在江湖中數十代的清譽豈不是要毀於已手。
  她雖是婦人,但向來處事決斷果敢過於須眉,一轉念間,擺手道:“段公子,丐幫這一關容你過了。日後你果真能大難不死,盡可到君山找回今日的場子。我史紅石雖是女流之輩,也絕對會給你公平。七手童子,把解藥給他。”
  七手童子如奉法旨,忙掏出兩個瓷瓶,扔過來道:“紅的外敷,黑的內服,可別弄錯了,那就真無藥可解了。”
  段子羽全力震住毒傷,實無再戰之能,接過後,將兩種藥外敷內服,將傷口包紮妥當,勉力躍上馬背,提劍而行。
  七手童子的解門獨藥甚是靈驗,行不多時,傷口已無黑紫色血流出,麻癢之感已消。頭中清明如初。些許皮肉之傷在他而言已無妨礙。
  他忽然勒住馬韁,回頭笑道:“妹子,怎麽又是你,你准備陰魂不散地,纏我到幾時?”
  史青偷偷躍上馬背,原來要唬他一下,不想被人識破,不禁有些失望,怪道:“你怎麽知道是我?”
  段子羽笑道:“我一聞到這股香味兒,便知是你,哪用去看。”史青撇嘴道:“吹牛不用本錢,我從小就不施脂粉,哪來的香味兒。”
  段子羽作驚訝,道:“真的麽?待我仔細嗅上一嗅,別是真的弄錯了,”說著,伸手到史青脖頸旁,作出一副要大嗅而特嗅的姿態。史青臉上漲紅,心中慌亂,不自主地伸手撐拒,一掌正推在段子羽的胸口傷處。
  段子羽“啊喲”一聲,仰身翻落馬下,重重摔在地上,鏗然有聲,史青也是驚叫一聲,花容慘變,這一掌危急中不暇思索,竟用上了史紅石授她的降龍十八掌中的“亢龍有悔”。一見段子羽直飛落馬,直挺挺不動,自己手上卻血跡斑斑,顯是把他未愈的傷口打破了。忙也躍下馬來,俯身段子羽臉旁。
  一探他鼻息,登時心中一震,哇地一聲哭了起來,非但他鼻息無有出入,連所觸的肌肉都冷硬起來,又側耳貼在他胸前,心髒也寂然不動,她頓感手足俱軟,俯在段子羽身上痛哭連聲。
  哭了一陣子,忽聽段子羽出聲道:“沒錯,沒錯,妹子,我嗅了這麽半天,再不會有錯,一定是這股香味。”
  史青一聽他的聲音,機伶伶打了個冷顫,叫道:“鬼!羽哥,我不是故意的,你別作鬼嚇我。”段子羽直坐而起,笑道:“朗朗乾坤,哪來的鬼,妹子,你剛才叫我什麽?再叫幾聲。”
  史青一見他狡黠的眼神,便知是人不是鬼了,不由得絆紅滿面。心中由悲轉喜,眼淚仍是籟籟而落。
  這一掌打得也著實不輕,若是打在旁處也還好些,偏偏既是“膻中”要穴所在,又被七手童子打傷過。段子羽躺在地上,以真經中的“龜息消大法”調運內息。疏通經脈,療治外傷,倒也並非純系要嚇唬史青。待見她惶恐無著,來探他鼻息,便索性閉住內息,裝死嚇她,但見她哭得甚是哀切,這才起身,免得她又要尋死覓活的。
  段子羽摟住她道:“好妹子,我又沒死,你怎麽還哭啊。”
  史青雙肩被他攬住,很想掙脫開來,卻又怕用力過大,再來個亢龍什麽悔的,真要後悔莫及了。是以動也不敢動,嬌嗔道:“你死了才好呢,省得來不來就輕薄人家。你是小皇爺,我是叫化女,是小賊。怪我不該枉自一片好心,來看看你傷勢如何,,倒被你輕薄作踐。”說著說著,眼淚又一發而不可收拾。
  段子羽慌道:“好妹子,我哪里敢輕薄你來?你說出來,我以後好改。”史青道:“你……你……你。”連說了三個“你”字,卻也說不出段子羽哪里輕薄來。她自小及大。在丐幫中被當公主般捧著,尋常幫眾見了她自然恭而敬之,趨避下風,幾位常見面的長老都是年歲一大把的人,自不用和她避什麽嫌疑,於這男女之事上所知甚少,只是她年過及笄,情竇初開,朦朦朧朧地覺得段子羽要嗅她頸上的香氣甚為不妥,有些近乎人們口中所說的“輕薄”。但若確鑿地指出來,卻又不知該怎麽說。而且自己現今被他摟在懷裏似乎更是不該,偏偏心裏又喜歡得緊。
  段子羽卻比她更為混沌,他朝夕只與歐陽九相處,歐陽九盡自己所知,無不傾囊相告,卻獨獨與這事上片言不提,是以段子羽的心中只有好人、壞人、親人、仇人之分,對於世俗上的男女之防全然不知。
  段子羽見她支支吾吾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心中大為得意。他一見到史青便覺特別的親近,是以調笑無忌。此時見她紅暈滿頰,梨渦微現,晚霞映照之下,艷麗不可方“物,不覺動情,柔聲道:“好妹子,告訴我,你怎麽自己找到我來了。你娘他們哪?”
  史青只覺他手上兩股熱力透將過來,登時全身躁熱,心頭如揣了對小兔子般怦怦亂跳。忙輕輕掙開他的手臂,側過臉去,讓晚風吹拂自己發燒的面頰,半晌幽幽道:“誰叫你在酒樓上‘妹子’‘妹子’喊得那般親熱,弄得人家心硬不起來。又怕你帶傷走了,路上被那些挨千刀的劫路小賊撿到便宜,這才偷偷跑來想幫著你,若是幫不上你,便和你一道死好了。”
  段子羽聽得這番話,心頭狂喜。他這番出道,世上除了仇人外,都是休戚無關的陌路人,每想到自己將如浮萍一般,浪跡四海,便不禁自傷身世,酸楚淚落,每見到亮著燈火,有笑語傳出的茅屋農舍,便歎羨不已。現今見史青對自己情深如斯,平空中多出位可以相依相賴的紅顏知已,喜悲交加,淚水潸然而下。
  史青聽他沒有回聲,轉過頭來,見到他這副尊容,既好生不解,又愛憐橫生,伸袖拭去他的淚水,關切地問道:“羽哥,怎麽了?是不是我弄痛了你的傷口?”
  段子羽搖頭道:“不是。是我自己感傷身世,然這世上一個親人都沒有了,難得妹子對我這麽好,是以淚落。”史青聽他說得淒涼,不禁沖口道:“我會一輩子對你這麽好。”
  話甫出口便覺失言,段子羽卻是大喜,道:“真的?”史青見他渴盼的面容,毅然道:“真的。”段子羽還有些半信半疑,敲釘轉腳,伸出手掌道:“一定?”史青此時倒平靜下來,伸出手掌與他對擊三掌。想到自己半日之內居然私訂終身之約,雖說得郎如此,可以無憾,但心中空落落的,說不上是喜是悲。
  段子羽大喜過望,卻全然不知這簡單的言語和儀式中所蘊含的最莊重的真締,握住她的雙手道:“妹子,謝謝你對我這麽好,我也會一輩子對你好了。”史青心中一酸,笑道:“羽哥,你本對我就好。我要偷你的東西,你不但不怪我,還請我喝酒,還送我金子。”說著,從袖中摸出那錠金子,此刻才感覺到,這錠金子竟如是之重。
  段子羽笑道:“這算什麽,妹子喜歡,我這裏有更好的。”
  打開包裹,取出一串珍珠項鏈,為她挂在脖子上,一枚鳳頭釵插在她發譬上,一隻蝦須鐲,套在她腕上。史青不忍沸他美意,任他施為,心中又想,這或許便是人們所說的文定納聘之幣吧。
  段子羽為她樁飾停當,退後兩步,細細觀賞。只覺這珠寶益增光彩。口中嘖嘖稱歎。史青被他瞧的不好意思,又見晚霞滿天,時辰不早,這一帶卻甚是荒涼,連個借宿的地方都沒有。起身道:“羽哥,咱們還是快上路吧,前面三十裏處有個小鎮,趕到那裏投宿吧。”
  段子羽登時想起還有大事要辦,忙忙牽過馬來,又見西風肅殺,甚是勁厲,史青翠袖單衣,恐她不勝風寒,取出一件貂領黑絨大髦給她圍上。二人並騎疾行,烏椎馬腳程極快,日頭剛落時分,已到了小鎮。
  小鎮上住戶不多,客棧也僅有一家,這一帶往來客商不多,生意也清淡得很。
  掌櫃的見到一對鮮衣怒馬的玉人光降,真感榮寵無比,上下夥計人等忙前跑後,不大會工夫,整治一桌還算齊整的酒菜。
  段子羽和史青對飲對斟,兩情歡洽,飲到半酣,史青在桌下拉過段子羽手來,一筆一劃地寫著,外人看來,還以為這對小夫妻酒動春情,捏手捏腳地調情呢。段子羽卻是渾身一震,史於寫的是“酒裏有毒,慎勿莽動,想法逼毒。”
  段子羽暗暗行氣察查,果真著了人家的道,卻想不出下毒是何等人,只得暗暗提氣,將毒聚在一團,逼在胃部。
  心中凜然。
  廚房裏轉出一人,嬌聲笑道:“小皇爺駕到,臣妾等有失遠迎,還望恕罪則個。臣妾這裏給您見禮了。”說罷,斂衽福了三福,神態嫵媚之中不無恭謹。
  段子羽一見大怒,喝道:“武青嬰,好個賊婦,居然還有膽子來見我。”作勢欲起,史青忙拉住他的手,重重捏了一把,段子羽想起她的“慎勿莽動”的勸戒,又坐了下去。
  武青嬰雖已年逾不惑,但自重姿色,於養顏之術上頗有所精,是以看上去不過三十許人,而妖冶婀娜,較之一般少女更具魅力,於她的“雪嶺寒姝”的綽號頗不相符。
  武青嬰笑道:“小皇爺,臣妾等是有疏禮之處,您大人大量,又何必動怒,別氣壞了您的龍體,臣妾忙於接駕備酒,一不留神把一瓶藥粉撤在酒菜中了,毀掉重作又怕小皇爺等的焦急,反正這東西吃下去也無妨礙,不過是暫時不能和人動手罷了。臣妾想小皇爺乃萬乘之尊,縱有天大的事也是臣妾等代為料理,焉有勞您親自動手的道理,小皇爺索性休息幾日,這藥勁兒有個三五天也便過去了。”
  旁邊一人大聲道:“師妹,和這小子羅嗦什麽?倒象他真是什麽皇帝老子似的,沒的損了自己的身份。”
  段子羽循聲望去,卻是衛壁扮成個夥計站在武青嬰身旁,易容頗是高明,若不出聲;實難認出他便是風流倜儻,卓爾不群的衛莊主。
  武青嬰鄭容道:“師哥,你這話可是大不敬之語。想我四大家臣也世代尊段氏為帝,小皇爺雖失國蒙難在外,那是我們作臣子的恥辱。這麽多年來,我們四大家哪一代不是以興複大理故國為已任。只可惜勢單力薄,時機未至,徒呼負負,我等雖不肖,亦當秉承祖宗遺志,豈敢忘了故主。小皇爺神武天縱,我等更應追隨麾下,甘效死命而已。”
  段子羽心下暗暗稱奇,當面撒下瞞天大謊臉不紅,心下跳固屬難能,但象這般講得慷慨激烈,滿腔忠義,卻非辯口宏才不足以作到。他原本以為落人這二人之手,必先受番折辱方能就死,是以始終不敢運功將毒逼出體外,掌上蓄滿功力,一俟二人走近,便猝然發難,圖個同歸於盡。
  不料武青嬰滿口忠義,若非歐陽九無數次講過當年便是這二人勾結一群蒙面客上府奪取一陽指譜,段子羽當真要以為這艷婦真乃忠烈之土了。
  史青在背後伸指於他手上寫道:“此毒邪門,解藥不靈。”他此刻方徹底絕望。史青的師傅七手童子是使毒的大行家,凡使毒者必然擅解毒,是以各種解毒丹丸史青的囊中無不俱備,她乘幾人說話之機,偷偷連服了十幾種解藥,可哪一種下去都如泥牛人海,一點反應也沒有。她心下大慌,這才在段子羽手上寫明。她年齒雖稚,卻也是老江猢了。江湖閱歷較段子羽豐富得多,武青嬰和衛璧的為人她雖不悉知,但一遇到這陣仗,便知是生死大敵。先前她要段子羽慎勿妄動,是寄望于師傅的解毒丹,解藥無靈,也只有拼命了。
  忽聽街上一人道:“說不得,冷謙,這窮鄉僻壤的,找家酒店都難,這幾天我的嘴上談出鳥來了,奶奶的,總算這還有一家,雖不算好,禿子沒毛,也只得將就了。”
  話聲由遠及近,片刻間三人步聲囊囊,已到店門。衛璧神色疾變,伸手去撥袍下的長劍,。武青嬰忙擺擺手,轉身趨入廚房。衛壁略沈吟間,三人已大步走了進來。
  卻見一個粗壯漢子手提一條黃狗,把狗在桌上一摔,大聲道:“店家,把這狗剝洗幹淨了,大塊紅肉燒來下酒。”
  店中夥計俱是武家莊的家丁,見主人不發話,只得仰起笑臉,把狗提至廚下收拾。
  周顛回身看到段子羽伏身桌上,顯是醉了,只有史青兀坐桌前,神色差愕。酒肴滿桌,香氣飄來,周顛一聞之下,食指大動,竟忍耐不住,大聲道:“小姑娘,討你盞酒吃,待會再賠還你。”端起一盞酒,向口中倒去。
  史青咯咯笑道:“賠還倒不用,只是這酒有毒,喝不得的。”
  周顛一驚,頭向後一仰,酒化水線齊注他胸上,襟裳淋漓,煞是狼狽。又用力嗅了嗅酒味道:“小娃娃這麽吝嗇,一杯酒值得甚麽,倒來嚇我。”
  史青笑道:“哪個捨不得一盞酒,只要你自認百毒不侵,這裏的酒隨你喝多少都可以,只是到了閻玉毆上莫怪我不出言相告。”
  周顛見她巧笑嫣然,滿臉輕松狡黠的神情,欲待不信。
  但他生平大小數百戰,無論對手武功多高,他多未服輸氣餒過,獨於“毒”之上最為忌憚,深知無論你武功何等高強,只要不到金剛不壞,百毒不侵的境界,一旦著了“毒”的道,便如太阿倒持,不但生殺之機全捏在對方手裏,而且常常令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到這份兒上才是最可悲哀的。是以饒是周顛膽大如鬥,酒肉的香味誘得他心癢難熬,卻也不敢以身試毒。
  他正待抓名夥計來試試,回身看時,廳堂中只有說不得和冷謙,餘人卻已不見了。
  原來衛壁一見這三個魔頭進來,已是頭大如鬥,還未思付好如何應付,又被史青道破酒菜中有毒的天機,心知此事不難驗明,自己夫婦和幾位家丁縱然一湧而上,襲其不備,也不是這三位魔頭的對手,是以當機立斷,溜入廚房,和武青嬰作一處,從後門溜之乎也。這些家丁訓練有素,一見主人開溜,俱都不動聲色,三三兩兩分別從前門,後門從容離去。說不得和冷謙雖覺不對,但見這些人武功平常,又未出手對付自己,也便不盾出手攔截。
  一直伏在桌上的段子羽忽然擡起頭來,口一張,噴箭也似一股水流射向門外,左手挾起史青,道聲“走。”身子從椅上躍起,欲向外追去。說不得斷喝一聲:“留下。”一隻碩大無朋的布袋迎頭罩至。
  段子羽大駭,從未見過如此古怪的兵器,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應付,只得腳下一錯,用張正常所授的“禹罡步法”避過了這一下。說不得“咦”了一聲,頗出意外。他生平以袋子為兵器,練就一手套人絕技,出手之下,鮮少有不應聲落袋者,當年明教教主張無忌和他初遇時,便把他一下裝人袋中,背上大光明頂,解脫了明教覆滅之厄。
  (事見《倚天屠龍記》)近些年來,他於這袋子套人之術上更是孜孜以求、精益求精、已絕少有失手之時。眼見一套不成,二套跟進。段子羽旋身飄開,腳尖一挑,把桌子勾了起來,酒壺、酒盞、杯盤碗筷之屬一齊飛進袋中,湯水淋漓,叮當有聲。
  周顛撫掌大笑道:“妙極,妙極。”說不得苦巴著臉道:“妙個屁,小娃子毀了和尚的法寶。”順手一擲,將袋子拋出門外,兩手一晃,又多了兩只布袋,一左一右,包抄套來。
  史青大聲嚷道:“和尚,你講理不講,我不讓你們喝毒酒,是為你們好,怎麽恩將仇報?”周顛也奇怪道:“說不得,你幾時與兩個娃娃結了梁子?”說不得見段子羽步法精妙,手上抱著一人,竟又奇而妙之地躲過了他的第三連環雙套,心下的猜疑更敲實了幾分,反問道:“你忘了和尚叫什麽了?”
  周顛怒道:“放屁,你奶奶的沒來由欺負兩個娃娃,當然說不得。”說不得不溫不惱,兩手布袋覷准了段子羽二人,一上一下,兜轉套來。
  段子羽先還不知這三人是什麽來頭,他伏在桌上運氣逼毒,待將毒逼出七八成後,見武青嬰和衛壁等人沒了蹤影,心念大仇,急起追人,並沒看清這三人。哪知說不得一見到他的面容,陡然想起范遙和殷野王所述的荒廟中的白衣少年,這二人鎩羽後,將這一戰說得甚為詳盡,說不得又見是一另一女,與范、殷二人所說相符,還以為這二人也是逃走呢,登即出袋攔截。
  段子羽一見市袋飛來,心中已明白了八九分,普天下擅此絕技的僅明教說不得一人,這是獨家標志。對江猢上已成名的人物,歐陽九都曾一一為他講說,說不得等五散人自在其中。只是以說不得最為好認。當下心中叫苦,這運道也是差之極矣,見說不得這兩只布袋使得極為精奇,稍有不慎便會陷身其中,自付落入明教之手絕不會好于落在武青嬰手上,將禹罡步法熟極而流地走將開來,說不得的第四套又落了空。
  說不得心中駭然,在他而言這是絕無僅有的事。周顛和冷謙也都“咦”了一聲,覺得此事直是匪夷所思。
  段子羽乘三人稍一分神之機,身影一晃,從說不得和周顛二人中間飄身而過,周顛伸手一抓,足差了兩寸沒夠到他肩頭,眼見二人即將鴻飛冥冥,一直不言不語的冷面先生冷謙雙手疾揚,喝道:“打。”霎時、破空之聲大作,十枝爛銀短筆五枝封住門口,五枝打向段子羽背、肋大穴。
  段子羽單手抱人,左肋下空門大露,耳聽得破空之聲甚厲,知道是重暗器打來,面前白光倏閃,只得向後退讓。
  十枝筆在門口兩兩相撞,火光閃爍,卻不沈落,一齊掉向朝段、史二人打來。
  說不得大喝一聲彩,拍手道:“冷兄,幾年不見,你這手暗器功夫使得更具火候了。”眼見十枝短筆勢猛力沈,段子羽腳方落地,已難以避開,心下甚慰。“只聽得叮、當幾聲脆響,十枝短筆齊落地上,俱被段子羽一劍削斷。史青於短筆飛來時,也是心驚膽戰,偏生身上中毒,四肢俱軟,眼見短筆向身上招呼,亦無奈它何,段子羽一招”大火明夷“將十枝筆盡數削斷,她忙忙地喝了聲彩,道:“好妙法,羽哥,這片刻的工夫你的劍法又精進了許多,佩服,佩服。”這一半是真心稱贊,另一半卻是模仿說不得而加以挪榆。
  說不得和冷謙自是聽得出來,不由得臉上一紅,卻也更為心驚。眼見這一劍內功頗具火候,出劍的方位,速度更是不同凡響,很有些名家宗匠的味道,冷謙是用劍的行家,他自己打出的暗器上實則附了七八種力道,或直飛、成左旋、成右旋,或後發先至,或上者打下,下者打上,變化甚多,便是自己也不能如他這般一劍盡數削落,不由得贊道:“好。”
  周顛皺眉道:“和尚,你什麽時候和後生小子結下梁子了?”他雖行事瘋瘋顛顛,此時倒也頗有急智,叫“和尚”而不喊“說不得”,當然是使說不得無推辭不說的藉口。
  說不得苦巴著臉道:“哪里是和尚我事生非,是韋一笑、範右使、殷野王和厚土旗和他結的梁子,和尚是看在同教一脈的份上,才伸手管這檔事。”
  饒是周顛和冷謙閱歷豐富,身經奇事無數,也聽得矯舌不下,豈但是匪夷所思,簡直是天下事無有奇逾此者。周顛上上下下,仔仔細細打量了段於羽幾遍,搖頭晃腦,嘖嘖稱奇道:“小朋友,你有多大的來頭,敢與韋一笑、范遙和殷野王結梁子,你能活到現在,真是天下一奇。”
  段子羽朗聲笑道:“我只是個無門無派的孤魂野鬼,能在韋一笑和殷野王手中逃出生天,實在是僥天之幸。”他兩番重挫在韋一笑殷野王手上,若無百劫師大和張正常一以絕世神術,一以百年難逢的“先天造化丹”相救,早已魂歸幽冥了,而歐陽九終不免喪生範遙掌下、想到此事,便不免憤亢胸臆。
  周顛擊掌笑道:“好,沖你這份明識和豪氣,我周顛子和你結個忘年交如何?這梁子我們明教五散人替你化解。”
  說不得唬了一跳,忙擺手道:“使不得,顛兄,你若和這小子結交,五行旗非和你玩命不可,此事可絕非我們五散人擔得下來的。”周顛不解道:“憑小子能和五行旗結多大的梁子?”說不得跌足道:“厚土旗顏掌旗使和旗下二十多名弟兄都喪命在這小子手中。”
  周顛和冷謙都被這消息震住了,顏垣的武功較他們五散人並不稍遜,手下弟兄更個個是百裏挑一,身經百戰,悍不畏死的勇士,尋常的門派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除了遇到少林,武當,峨嵋這樣的大門派,才致不敵,怎麽也想不到竟會斃命在一個籍籍無名的弱冠少年手中…
  冷謙沈聲喝道:“納命來。”一劍刺向段子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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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回 恩仇茫茫無處覓

  段子羽方欲接招,斜刺裏一條綠瑩瑩的短棒挑至,冷謙驀然感到劍上一股大力向外奪去,忙運起內力回拉。只聽得史青欣喜歡叫:“媽。”
  史紅石擋開冷謙一劍後,身子向後一飄,已把史青從段子羽臂中抱了過來。面色惶恐地問道:“乖孩兒,你沒怎麽樣吧?”
  史青一見娘親到來,心中篤定,咯咯笑道:“媽,女兒這不是好好的麽。”史紅石見女兒確然無恙,一顆心總算放了下來。
  段子羽拱手道:“史幫主,令愛受在下牽累,中了衛壁和武青嬰這兩個賊子的毒,請史幫主看護好令愛,我這便尋這兩個賊子要解藥去。”
  史紅石不由得心中一沈,七手童子是使毒的行家,史青是他的入室弟子,一手使解毒的絕技自也學得十之七八,竟爾解不了自己所中的毒,這毒便絕非泛泛之物,當下心頭惶急,點了點頭。
  段子羽舉步欲行,周顛喝道:“小子,想找由頭開溜嗎?”
  段子羽臉上驀然間紫氣彌漫,殺氣大盛,冷冷道:“先收拾了你們也還不遲。”腳下一錯,一劍已雷霆般攻至周顛胸前,左手屈指成爪,爪風赫赫抓向說不得。
  周顛不料他出劍如是之速,若非他身經百戰,經驗函豐,這當胸一劍勢難避過。危急中身子斜向仰倒;拱如曲虹,後額著地,把鐵板橋的功夫用到了極致。說不得見是九陰白骨爪抓到,絲毫不敢托大,提起布袋罩來。段子羽這一爪卻是虛招,用意在逼說不得自保,無暇救應周顛。爪到半途便已撤回,右手劍向下一點,一記“海底針”,劍尖刺向周顛咽喉。
  周顛力已用盡,眼見劍光吞吐閃爍不定,自己無論向何方躲閃,都難逃一劍穿喉之厄,心下悲涼,不料自己縱橫一世,居然死在一無名豎子手中。冷謙和說不得俱是亡魂驚冒,五散人向來同榮共辱,如兄若弟,情誼篤厚,周顛身遭危厄,這二人也感同身受,只是變起倉促,已是欲救無力,說不得將布袋拋出,冷謙一劍刺向段子羽背心靈台穴,但出手晚了半分,也不過是力盡人事而已。
  忽然一物破空飛來,猶如電光石火般打在劍上,劍被來物一蕩,偏開二寸有餘,貼著周顛頸邊刺在地上。此時冷謙一劍已刺至段子羽背後,說不得的布袋也迎頭罩來,段子羽向前疾沖二步,避開了這兩般兵器,二人也不進擊,把周顛拉了起來。
  段子羽一看,震偏他劍尖的居然是一頂鐵鑄的道冠,心中駭然,知道是五散人中的鐵冠道人張中到了。
  周顛大聲嚷道:“牛鼻子,還不快滾進來,五散人今天可要栽這裏了。”
  燭光掩映下,一個麻衣皂鞋的老道施施然走進來,笑呵呵地道:“顛兄勿躁,這小子的正主到了,咱們五散人且作壁上觀。”說不得一怔,問道:“五行旗的人到了嗎?”鐵冠道人笑而不答。
  段子羽正籌思如何對付這四散人,忽聽史青“啊”地尖叫一聲,兩腳一緊,腳踝上丘墟懸中,三陰交幾大要穴俱被扣住,幾股大力將他向地下拉去;他低頭一“看,堅硬的地面鑽出幾隻手,扣住他足踝。他虎吼一聲,極力上躍,撲撲幾聲,地下的人被帶出地面,可那幾隻手仍如鐵鉗般緊扣在腿上,僅躍起了半尺便又跌回地上。段子羽手起劍落,數道血柱標出,幾人慘叫連連,幾支斷了腕的手仍扣往足踝,半天才落。段子羽心頭火起,惡生膽邊,插劍入鞘,兩手屈爪,將地下拱出的三人每人頭頂抓出五個血洞,鮮血共腦漿齊流,三聲淒厲的慘叫後,三人已死千血泊中。說不得,周顛等四散人看得目毗俗裂,這四人也都是殺入不眨眼的魔王,但見此場面也不由得目怵心驚。史紅石雖與明教中人嫌隙頗深,也不禁搖頭歎息,暗道此子殺性太重。史青更是緊閉秀眸,不敢觀看。冷謙當先一劍挺出,其餘三人也各占方位,圍住段子羽,意欲合四散人之力將之擊斃。五散人中以說不得和鐵冠道人武功較高,雖較韋一笑和範遙略遜一籌,而在江湖上卻不亞於一般門派的掌門,幫主。此刻只是見段子羽的九陰白骨爪忒也狠辣。才不惜自降身份,合力對付。段子羽少年心性,血氣方剛,渾不知”怕“為何物。雖然久聞這四人的威名,心中卻無顧忌,撥劍擊向冷謙右肩,迫其換招自救。竟是以快打快,玉石俱焚的打法。冷謙豈肯與他拼命,長劍斜轉,向他劍上封來。段子羽身形一轉,手上天雷劍法如長江大河般運轉起來,前勢未盡,後勢已發,與四人戰在一處。四散人起始還不甚在意,十數回合後,段子羽手中一柄劍如車輪般將四人圈在一起,每人都感到似是單獨和他對敵一般,竟不是四散人合攻段子羽,倒成了段子羽包戰四散人。史紅石在旁嘖嘖稱奇,但見段子羽每一劍發出並不是特快,招式也堂堂正正,並非偏邪怪誕一路,但每一劍發出,都似放出一條無形的絲線,將四人纏住,四散人各自空有一身絕技,此時竟只有見招拆招的份,全然無反擊之力。史青不知就裏,見四散人如穿花蝴蝶般繞著段子羽疾轉,心中大急,身子雖動不了,舌頭卻靈活之至,叫道:“四個打一個,老的打小的,不害羞,不害羞。”
  四散人聽在耳中,臉上發熱,可誰也不敢分心旁騖,逞論愛惜聲名,撒出戰陣了。五十招過後,段子羽劍勢轉急,劍上隱隱有風雷之聲傳出,四人均感壓力加劇,對史青的嘻嘲刻薄之語置若罔聞,凝神接戰,惟恐稍有不慎,真要八十老娘倒繃孩兒手,運糧船翻在陰溝裏了。
  段子羽此時卻是靈台空明,腳下踏著禹罡步法,手上天雷劍法一招一式使出,一切都如行雲流水,順勢而成。仿佛不是他在使劍,倒是劍法帶動他運轉。周身內力愈轉愈快,丹田中真氣彌盛,劍招更是渾如天成,隨意揮灑,自成章法。至此,他才對天雷劍法的秘奧有了真正的認識。此刻他對四散人已無敵意,權且將這四人當作練劍的靶子。
  這情景四散人也心知肚明,有數次劍尖眼見遞到身上,勢所難避,那劍卻如長了眼睛般從旁滑開。明知對方是手下留情,若是比武較藝,四散人早已拱手認負,可現今是生死之搏,況且劍光縱橫,如春蠶吐絲布滿四周,縱欲退開也是有心無力。四人心中連珠價叫苦不叠,不想一世威名竟要送在這荒郊野店中了。
  酣鬥了兩個時辰,段子羽陡然一聲清嘯,手上劍光暴盛,當嘟嘟兩聲,冷謙和鐵冠道人的長劍被絞上屋頂,一柄穿房而出,一柄刺入大梁中兀自顫顫作龍吟聲。說不得的布袋質地綿軟,渾不受力,也被絞飛出去,周顛空手對敵,倒是無甚損失,只被劍氣逼退三大步。
  四散人個個面色灰白,相望一眼,掉頭走出酒店。
  段子羽把全套劍法使完,只感心胸廓然,立在當場默思這一場交戰的經過,玩味揣摩,得益匪淺,對於四散人的離去恍如未見。
  史紅石也被這一場爭鬥驚呆了,四散人威名素著,她自忖若是單打獨鬥,對付周顛和冷謙還略有幾成贏面,對付鐵冠道人和說不得,絕無勝算可言,象這般與四人合鬥,恐怕連百招都捱不過。不想竟然看到弱冠少年獨力打得四散人一敗徐地,直是匪夷所思。是以半晌才喝彩道:“好,九陰真經的武功真不愧是天下武學之冠。”
  段子羽聳然驚醒,忙道:“史幫主,這不是真經上的功夫。”
  史紅石淡淡一笑,以為他是掩人耳目。史紅石限於先天稟賦和體質,武功雖未達到最上乘,但丐幫的傳功、執法兩長老對天下武學所知甚詳,史紅石受教於這兩位長老,對于天下武學,只要看上幾眼,便知是何門何派的,段子羽這套劍法她卻從未見過,是以料定是九陰真經上的功夫無疑。
  段子羽見她意似不信,也不願多加解釋;心懸史青所中的毒,近前二步道:“青妹,你身上的毒怎樣了?”
  史青蹙眉道:“別的倒沒什麽,就是渾身綿軟無力,聽我師傅說過,有一種毒叫‘十香軟筋散’服後便是這種症狀,大概真的著了這種毒的道。要不然,憑師傅配製的這十幾種解毒丹,鮮少有化解不了的。”
  史紅石道:“青兒,你師傅也解不了嗎?”史青想想道:“聽說只有獨門解藥才行,師傅恐怕也解不了。”
  段子羽恨恨道:“解鈴終須系鈴人,我這便尋那兩名賊子去,一定把解藥找來。”史青道:“羽哥,他們既有心下毒,哪里會給你解藥。”段子羽淡淡道:“何必用他們給,殺人奪藥我還不會嗎?”
  窗外一人冷哼道:“好大的口氣,解藥在我手裏,有種的便出來奪藥吧。”
  段子羽聞聲即出,卻見夜色中一人緩步走去,手中晃著一個瓶子。段子羽發足狂奔,前面那人也猛然提氣疾行。
  史紅石抱著史青趕出屋來欲待攔阻時,只見兩個黑影一溜煙般向南方去了。
  段子羽追了一陣,與那人始終保持十丈的距離。一口氣馳奔二十裏,前面那人揚聲道:“娃娃,你死命追我作甚?乖乖不得了,你家爺爺要跑不動了。”喊著,躍入一道粉牆內。段子羽隨即跟進,那人卻失去了影蹤、一陣秋風吹過,院內的竹葉瑟瑟作鳴,這是座軒敝豁亮的宅院,疏疏落落有幾座小樓,院內的假山上還有幾道小溪淙淙流淌,儼然是王公貴胃的別院。
  段子羽心中一凜,暗自恩忖,莫墮入奸人的算計中。他方待退出,前面暴起幾處燈火,幾人喝道:“什麽人擅闖私家府弟?”
  燈籠火把下,八個衣飾華貴,相貌不俗的人圍了過來。
  段子羽拱手道:“在下因事誤闖貴府,還望恕罪。”一人冷聲道:“夜人民宅。非偷即搶,且莫管他什麽來路,捆起來再說。”段子羽面容一肅,正要動怒,忽聽一個威嚴的聲音喝道:“休得無禮。”
  這八人聞聲齊地躬身唱喏,只見一位身著綿袍,氣字軒昂的中年人走過來,拱手道:“深夜不知有客光臨,有失迎迓,下人無禮,還望鑒諒,請移駕捨下一敘如何。”
  段子羽笑道:“多承盛情,只是在下尚有要事,改日再來拜府造訪。”
  那人笑道:“段公子是為十香軟筋散的解藥奔波吧?”此言一出,段子羽心中一沈,手按住劍柄,冷冷道:“果然是有心人,搗的好鬼。”
  那人哈哈笑道:“誤會,誤會。鄙人等出此下策,也實是逼不得已。這其中曲折甚多,並非片言只語所能說得清的。為表示誠意,先將解藥奉呈段公子左右。”他手一擺,一名仆從進前兩步,雙手捧上一隻扁瓶。
  段子羽接過瓶來,見這名仆從步履沈凝,兩手筋骨外露,顯是外家高手,卻甘居仆隸之屬,不知這位主人是何方高人,霎時間疑竇重重,提起真氣遍佈全身,以備不測。
  那人又笑道:“段公子深夜遠來,且讓鄙人略盡地主之誼,堂中敘話如何。”說著側身肅客。
  段子羽雖知已落人圈套,卻也全然不懼,況且他與這些入素未謀面,倒頗想知道這些人究竟要鬧什麽玄虛,是以凝神走進一所花廳中。
  兩人分賓主坐地,早有人奉上茶來,段子羽焉敢再動此茶茗,危身端坐道:“尊駕如此盛意,究竟為了何事,尚祈明言。”
  那人笑道:“段公子果然快人快語,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事,不過是受人所托,作個和事佬,為段公子解開一段誤會而已。”段子羽心中明白了幾分,端坐不語。
  那人一拍手道:“衛莊主,衛夫人,出來吧。”
  從花廳西門走進兩人,赫然正是衛壁和武青嬰。段子羽目毗欲裂,喝道:“好賊子,納命來。”伸手在矮幾上一按,借力飛起,人在半空,劍已出匣,如怒鷹攫食般撲向一人。
  只聽得叮叮當當十幾下脆響,卻是兩廂侍立的僕役中一名獨臂老仆搶上前接下了這迅疾無比的十幾劍。
  段子羽人方落地,抖手又是一劍刺出,厲聲道:“閣下如此大好身手,何必庇護兩個弒主犯上的家奴?”
  那人接下這十幾劍後,手臂竟微微有些發酸,心中駭然。數十年前他便已是名震海內的劍術大家。一生罕遇敵手。不料這少年小子的十幾劍竟接得頗為吃力,陡然間他想起自己斷臂之仇,那是他生平唯一慘敗,卻也並非全敗在劍術上,而是敗在張無忌的九陽神功之下。張無忌集九陽神功,乾坤大挪移功和武當太極功夫於一身,他敗得心服口服,這斷臂之仇他從未想報過。可一敗之辱卻銘刻心頭,此刻驀然見到如此神妙的劍術,不由得心下怵然。正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是以見段子羽又一劍刺來,不敢小覷,打點起十二分精神全力迎戰。
  段子羽見他不回答自己的問話,心中更氣。手上天雷劍法滾滾使開,意欲先將之傷在劍底,再行誅殺衛、武二人。十幾招後,段子羽感到劍上壓力徐徐加重,對方似乎對於海內劍法無不精曉,,手上奇招百出,精妙無比,自己若非與四散人大戰了一場,對這套劍法理解得深刻一層;便絕非這老仆的對手。當下降下心中騰起的無名火,以一套天雷劍法與之酣戰。
  幾十招後,兩人劍上劍氣彌漫,眾人俱已退到花廳外面觀戰。那八名僕役均面露詫異之色。那位棉袍中年人卻是面有得色,捋須觀看。衛壁和武青嬰攜手在旁卻半是疑慮,半是憂俱。
  此時又過來四人,兩名老者看了一會,齊地咦了一聲。
  一老者道:“王爺,哪里鑽出來的野小於,居然能和老方支援幾十回合?”
  錦袍人笑道:“鹿先生,他就是大理段氏的後裔,段子羽段小皇爺,我先兒日與爾等說起的便是他,果然是後生可畏吧。”“另一者者道:“師哥,你見多識廣,這是什麽劍法?”那位鹿先主沈吟許久道:“這倒難住老夫了。看來只有老方能知道。這小子如此勇猛,倒頗有當年張無忌之風。”
  錦袍人聞聽此言,陡然變色,但不一會便又笑道:“這正是本王所願。”
  花廳中風聲愈厲,幾張花梨木椅子和矮幾不知是被劍風還是被人卷飛出來,茶盞、花瓶之屬也接連飛出,好在外面八名僕役亦非庸手,穿上躍下,一一接住,放在地上。
  錦袍人高聲道:“段公子,方先生,兩下罷鬥吧。莫傷了和氣。”
  此刻段子羽與那人交手已逾五百餘招,兩人都已鬥得性起,各自使出渾身解數,爭先鬥狠。段子羽愈鬥愈勇,那位獨臂老仆卻是愈鬥愈心驚。其實以他的劍術而論,本可在五十招內將段子羽傷於劍下,可十餘招間,他忽然認出了這套劍法的來歷。不由得心生怯意。這套天雷劍法極少在江湖出現,等閒無人識得,他於壯年之時,劍術已有大成,遂攜術遍訪海內劍術名家,一為開闊視野,切磋技藝,二為揚名武林,一個極偶然的機會,遇到天師教教主張正常,其時張正常尚未滿而立之年,兩人交手之下,張正常第十招上即逼得他棄劍認負,他不甘服輸,二次交手,僅用五招,張正常便把他的劍絞飛。第三次他劍方出手,張正常的劍便已頂在他咽喉。這一場大戰較之張無忌斷之一臂猶令他沮喪,回去後他斷劍埋名。一病兩年,每天腦中所現的便是張正常那幾招劍法,苦思數年不得破法,遂絕了雪恥之念,易名出山。不想過了許多年了,竟爾重見這套劍法,雖見這少年劍術尚見遲滯,火侯經驗俱不老到,卻存了窺一全豹的想法,在前五十招內雖能取勝卻只取守勢,令段子羽得以繼續發招。
  百招過後,段子羽居然又熟練不少,此時這人若仗著劍術精奇、經驗豐富,猶可行險取勝。可段子羽這套劍法的招數卻似無有窮盡,每一招使出都令他目眩神迷,竟爾不忍出手取敵,直至二百招後,段子羽以九陰真經的心法印證天雷劍法,益發得其神髓,再加有一位劍術名家以海內數十套精妙的劍法與之切磋,倒似專為他喂招一般,遂使他在劍術上登堂入室,盡窺秘奧,此時而人已成對攻局面,段子羽感到劍上壓力漸輕,體力真氣競似愈戰愈盛,全無耗損匱乏之虞。
  獨臂人心中焦躁,自忖若不盡快拾奪下他,再戰下去。
  似乎反要折在對方手上。他數次行險,以騙招占了上風,可不旋踵間便被段子羽以精妙的步法和劍法扳回。
  兩人翻翻滾滾鬥至五百招,獨臂人漸感體力不支,只得憑借招術的精妙固守,數次遇險都仗著身經百戰的經驗避過,心中叫苦不叠。
  恰在此時,那錦袍人高喊兩方罷鬥。段子羽與獨臂人本無仇怨,又見他劍法精妙,大是傾服,不禁油然而生惺惺相借之意,他陡然長嘯一聲,雙劍相交,各自退出三步。
  段子羽全身汗透,頭上蒸氣騰騰,氣息卻仍均勻,拱手道:“前輩劍術高明之至,晚輩佩服,不知前輩台甫如何稱呼?”、獨臂人內息翻騰,半晌方道:“老夫的字號連我自己也久已忘懷了,尊師一向可好?”
  段子羽一怔。不解道:“晚輩並無師承。”
  獨臂人不悅道:“小友,明人不打暗語,這套劍法莫非是你獨自揣摩出來的?”“段子羽恍然道:“晚輩這套劍法是一位老前輩所授,可他老人家並未收晚輩為弟子,是以晚輩和那位老人家有師徒之實,卻無師徒之名。…獨臂人見他意態頗誠,不禁蹙眉苦思,深覺此事匪夷所思。半晌方道:“此事忒也離奇,據我所知,這套劍法天師教中也不過三五人習得,小友何緣,得蒙張教主授此神術?”
  段子羽不願矜伐已德,相救張宇真之事自是不想說,笑道:“也許他老人家一時興之所至吧。”獨臂人搖頭不信,走到那錦袍人身邊,低語幾句,錦袍人眼神變幻不定,臉上卻鎮靜如恒,大有遇變不亂的定力。
  段子羽步出花廳,對衛壁、武青嬰道,“兩位也是江湖上響當當的角色,如此畏畏縮縮,托庇於旁人羽翼之下,不忒也無恥嗎?”
  武青嬰嬌笑道:“小皇爺的性子也忒煞急了此,臣妾等的話恐難見信,何不聽聽這太和莊王莊主的話再行定奪。”
  錦袍人笑著走肌步道:“鄙人王保保,是這座太和莊的莊主。段公子和衛莊主,衛夫人前幾代淵源甚深,不料這中間生了些誤解,此事原非王某所能介入其間的,但大家都是武林一脈,衛莊主夫婦自知段公子先入為主,成見甚深,不敢造次自明于公子左右,承他們看得起。挽求王某居間關說,使你們君臣之間得以盡捐前嫌,重修舊好。王某雖無能,但向慕大理段氏的俠烈高義,又與衛莊主夫婦相知多年,實不忍見忠臣彼戮,含冤莫白,而今天下人皆笑公子見事不明,有損段家清德。”
  段子羽冷笑道:“玉莊主替在下料想得如此周全,倒令在下汗顏。只是這毀家滅門的大仇焉能憑王莊主一言而消,在下縱然血濺此莊,也必當手刃這兩個奸賊,為敵為友,敬請王莊主斟酌。”
  原來這錦袍人便是當年汝陽王之子,張無忌夫人趙敏之兄庫庫特穆爾,漢名叫王保保的。元蒙亡後,汝陽王先已戰死沙場。趙敏隨張無忌不知去向。王保保心念亡國之恨,不甘退居大漠,便與手下一批武功高強的家臣留在中原,一來靜觀時變,積蓄力量,以便大舉起事。二來也為尋妹妹蹤跡,其時朱元璋方登大寶,諸事猥集,自是無暇細查這些孤臣孽子,王保保等人俱都身手不弱,加之行事詭密,卻也如魚在大海,傾為相得。
  他手下幾大高手是玄冥二老,鹿杖客和鶴筆翁,西域少林派的幾個慧字輩高手,神箭八雄,和段子羽對劍的乃是八臂哪吒方東白,這是其中佼佼者,其餘百多名手下也各擅一藝在身。
  王保保武功雖不算高,卻是一代良將之才,城府深遂,機變無窮,腹苛甚豐。雖見子羽語氣強橫,卻不溫不怒,溫顏笑道:“段公子此言甚是,尊府所遭慘變莫說段公子痛徹心骨,海內人士亦無不切齒,只是大變之時,段公子尚在繈褓之中,有何憑證一口咬定是衛夫人等所為?”
  段子羽一怔,他倒從未想過這問題,沈吟道,“是我九叔所說,怎會有惜,”王保保笑道:“捉賊要贓,捉姦要雙,這麽大的事焉能憑一人之言而定人以罪,據王某所知,衛夫人和他父親武烈武老莊主聞聽有人將不利於尊府,星夜馳往救援,不料還是被人著了先鞭,趕到尊府時大禍已成,兇手都是黑布蒙面,武老莊主父女與那些惡賊廝殺~陣,歐陽九才得機抱公子闖出重圍。段公子試想,令尊令堂武功俱臻上乘,猶不幸罹難。歐陽九武功平平,焉能於強敵環伺之中破圍而出,護得公子周全,那些惡人又豈有不斬草除根之理。公子聰明智,這點膚淺道理自然一想即透;本無需王某絮絮多言,只因一葉障目,便不見泰山了。”
  一席話說得段子羽心頭疑雲大起,此事經過他全是聽歐陽九所說,歐陽九隻告訴他藝成後盡誅四大家臣後人,于慘變的經過也語焉不詳。但武烈父女的名字,歐陽九屢次向他訴及,此刻聽王保保一番剖析,似乎也不無道理。
  他沈思有頃,方道:“在酒樓中以毒藥作翻我又當如何解釋?”
  王保保躬身一揖道:“這卻是兄弟的不是了,段公子天縱神武,舉手投足之間連斃魔教厚土旗掌旗使顏垣以下二十餘位好手。聲威大震,兄弟惟恐段公子一見到衛莊主夫婦便下殺手,以衛莊主夫婦的身位,自是寧死也不願跟公子交手,兄弟手下這些人哪里抵得上公子,是以出此下策,好向公子細細解釋這段公案。得罪了公子,兄弟這廂給你賠禮了。”
  段子羽忙伸手托住他不下拜之勢,一時間心亂如麻,他原想只需找到四大家臣的後人,便憑本身藝業決一死戰,至於能否如願得嘗,也不遣多慮了。不料半路殺出個程咬金。
  這個從未謀面,也向不聞名的什麽王莊主居間調停,所說的話又頗具情理,況且四大家臣自段氏龍興大理以來,便鞍前馬後,效犬馬之勞,數代忠耿如一,大理國滅時四大家臣與天龍寺憎人毀家紓難,護幼主逃出,其功亦巨。段氏雖亡國,四大家臣仍對他執君臣之禮,竭盡股肱之力,是以說四大家臣的後人反叛弒上,原令人難以置信。但歐陽九言之鑿鑿,其忠心不下於朱、武等四大家臣,自無蒙騙之理。段子羽首鼠兩端,委實難決、竟爾陷入茫然。
  王保保見自己一番說詞得售,心下甚喜,武青嬰也面露得色,向王保保投去嫵媚的一瞥,衛壁斜睨看到,心中醋海翻騰,但他素來畏妻如虎,有“季常之癖”,敢怒而不敢言。
  段子羽忽然身子一動,一飄一閃,已繞過王保保,來到衛、武二人面前。衛、武二人未及動念,兩只手爪已搭在頂門上,二人登時嚇得魂飛魄散,顏垣等人死時的慘狀他們是親眼目睹的,情知只要手上一用力,這十根手指便會透骨而入,兩顆大好頭顱不免要化作較常人多五個窟窿的骷髏了。
  周圍人俱是一驚,玄冥二老等本是絕世高手,但一來不防他猝然發難,二來他身法委實大快,如鬼似魅,連“靜如處子,動似脫兔”亦不足以喻其迅捷。眾人身形方動,段子羽兩爪已搭在衛、武二人頂門,眾人都驚駭莫名,實覺如此快的身法,無論誰都難以提防。
  王保保一壁喊道:“段公子不可魯莽。”一壁向手下諸人暗使眼色,一俟段子羽殺了衛武二人,便一湧而上。
  段子羽圓睜虎目,諦視衛、武二人。這二人倒也頗為硬朗,武青嬰默然良久,歎道:“我武家世代為段家盡忠矢節,到頭來卻落個如此下場。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只要小皇爺一句話,臣妾當自刎以全武家數代忠義,何勞您親自動手。”聲音淒涼激越,慷慨死節之情充溢言表。
  其時天已漸明,一抹朝霞映照之下,武青嬰豐腴秀美的臉上競隱隱有一層聖潔的光輝。
  段子羽緩緩撤開手,沈聲道:“權且寄這兩顆首級在爾等頂上,等我查明真情,如若歐陽九叔所言不差,便天涯海角,也要所此大仇。”說罷,輕身疾行。
  王保保道:“段公子留步。”神箭八雄齊齊搶出,攔住去路,段子羽驀地止步,回身森然道:“王莊主要留下段某嗎?”
  王保保忙道:“段公子誤會了,王某只是想跟段公子交個朋友,絕無惡意,既不見諒,容王某送出莊外如何。”
  段子羽心神激蕩,不能自製,只道聲:“多謝。”便騰空而起,躍落莊外。
  衛壁和武青嬰在鬼門關口打了個轉兒,段子羽去後,猶自驚悸不已,武青嬰手撫胸口,冷汗涔涔。
  鹿杖客皺眉道:“王爺,這小子如此狂妄無禮,您何必優容,叫屬下兄弟兩個將之斃了就是了。”
  王保保籲出一口長氣,望著段子羽離去的方向出了會神,歎道:“如此良才如能為我所用,我們豈不如虎添翼。段家君臨南沼,歷代皆施仁政,流惠遺澤垂及百年,大理人至今猶思念孺慕,如赤子之盼父母。今天下粗定,若能於大理再樹異幟,對我等大事所助纂巨。”他轉頭道:“方先生,段子羽的武功確得自張正常真傳嗎?”
  方東白道:“他的劍術確是天師教的天雷劍法,據屬下所知,此種劍法天師教中也只有三五個大祭酒得過傳授,這五個大祭酒都是張正常的及門高徒。不知這位段公子如何得張正常如此眷愛,居然將其教中的不傳之秘傾囊相授。”
  鶴筆翁道:“老方,莫非這套劍法比你所學的還高?”
  方東白歎道:“鶴翁取笑了,當年方某人在此劍法下沒走出十招。”
  “什麽?”鶴筆翁驚叫起來,“就是張三豐那牛鼻子也不能在十招內打敗你呀。老方,你什麽玩笑。”
  方東白苦笑道:“鶴翁,兄弟一生以劍術自負,從未服人。這等丟人的事,會是我自己杜撰出來糟踏自己嗎?”
  王保保笑道:“鶴翁不必疑慮,那張正常確有過人之能,想當年他在我們元朝任江南諸路道教總提舉,本王與他打過幾次交道。只是他恃才傲物,居高自重,等閒不與俗人接。張正常武功如何不可知,但其幾個大弟子武功確是不凡,先王數次重金徵聘,均未如願。方先生所說不會有假。”
  鶴筆翁猶是半信半疑,方東白的武功他是深知底蘊的,便師兄弟聯手,也需在百招之外打敗他,實不相信這世上育武功如此高強的人。
  段子羽奔出莊外,不擇路徑,發足狂奔,心中茫然一片。他打懂事時起,即在仇恨中長大,不知在心中幾千次地幻想過手刃寇仇的場面,更是時時以武烈,武青嬰等為復仇對象,而今竟然發覺這一切近乎虛假,恍然如萬丈高樓失足,不知身在何處。
  其時秋風勁厲,呼嘯撲面,沙土飛揚,打得面頰隱隱生痛。段子羽於清冽的寒風中不知奔出了多少裏,頭腦才漸漸冷靜下來。擡頭望處,一條大河頓現眼前。河水滔滔,如一條白龍婉蜒奔騰,澎湃之聲如晨鐘暮鼓,令人心為之清寧。
  段子羽感到腹中燥熱難當,遂以手掏水狂飲一通,冰涼的河水沁得他肌膚生粟,卻也痛快了許多。
  上游順流而下一隻小舟,一個艄公高聲喊道:“相公,要渡河嗎?”聲音未落,小舟已搖至面前。
  段子羽心神恍惚地登上船頭,心裏卻不知道為何要上船,也不打聽對岸是什麽地方。只覺天地茫茫,到處都是一樣。
  船截流而渡,水流湍急如箭,艄公雖極力把舵,小船仍左右顛晃。段子羽身子一搖,忙扶住船板,腳下急使千斤墜釘住船底。懷裏當的一聲,掉下一物,段子羽低頭一看,卻是一支扁瓶,他驀然想起,這是十香軟筋散的解藥,不由得“啊喲”一聲,暗道糟糕,不知青妹怎樣了?
  艄公瞥了他一眼,笑道:“相公站穩了,這十裏灘風大水險,除了我沒人敢在這時擺渡。”
  段子羽道:“艄公大哥,麻煩你把船搖回去,船錢我照付。”艄公冷冷道:“你開什麽玩笑,船到中流,哪能再搖回去,先到對岸再說吧。”
  段子羽哪里肯聽,伸手去奪槳,那艄公單手持槳,一掌向他打來,船失一槳,登時在急流中橫成一字,段子羽身子晃動,這一掌又突如其來,竟沒避開,結結實實擊在左肩上,好不酸疼。段子羽喝道:“原來是會家子,要劫財還是要劫命?”
  那艄公見自己奮力一掌居然只使他一晃,連腳步都沒帶動,掌擊處綿軟如棉,卻有一股陰柔之力反擊掌心,整個手臂竟爾酸麻難舉,心下駭然。他一慌神,手中的槳一松,船順流而下,疾逾奔馬。
  一陣風過,掀起那艄公外衣,赫然現出繡有紅色火焰狀的胸記,段子羽驀然憬悟,是明教中人尋仇。他伸手一抓,那艄公忙避過,卻不防段子羽手臂喀嘈一響,陡然伸長半尺,五指扣住他右肩,指上一用力,五指破筋透骨而入,叱道:“狗賊子,敢設詭計害我。”
  那艄公痛得面如上色,臉上肌肉都痙攣扭曲得走了形,卻仍大聲道:“姓段的小賊,你殺了顏掌旗使和二十幾名弟兄,我們厚土旗與你沒了沒完,明教十數萬弟子也不會與你甘休,不把你碎屍萬段,挫骨揚灰不會算完。”段子羽大怒,五指一合,皮、肉、骨頭、筋絡頓時成了一團血泥,血水四迸,濺得兩人臉上,衣襟點點斑斑,骨骼碎裂的聲音更令人毛骨諫然,渾身生粟。那艄公早將生死置之度外,雖痛得幾乎暈了過去,仍大罵不絕“小賊,你家爺爺在地下等著你,過不了幾日你也有今天。”
  段子羽見他剛烈如此,也不禁佩服,頗有些後悔出手太重,一手抓住他衣襟,喝道:“饒你一命,去吧。”抖手將之拋出。船距岸邊約有二十餘丈遠,這一擲竟將這艄公拋至岸邊,艄公只覺身子騰空,忽地一下,卻腳踏實地到了岸上,一時不明所以,愣在那裏。
  船如脫韁的野馬,在水上湧起沖下,段子羽從來在水面生活過,更不懂操舟之術,兩手用力一板槳,喀喇兩聲,兩柄槳都扳斷在手。望著兩旁樹木風馳電掣般滑過,他首次嘗到了無可奈何的滋味。只有兩手抓住船舷,兩足釘牢船底,任小船漂流了。
  對面忽然有條大船遞流而上,起始還是一個黑點,轉眼便已看清是三條桅杆的大船,還未看清船上人的面貌服飾,兩船已如兩顆流星般撞在一起。
  段子羽先於撞船的剎那間一個“旱地撥蔥”,騰起兩丈多高,借勢前沖,落在大船的船頭上。
  轟隆一聲,小船被撞成碎片,木屑翻飛,大船的船頭上聚攏了不少人觀看這驚心動魄,令人矯舌難下的一幕,待得段子羽如燕子般飄落船頭,都不禁轟然大喝一聲彩。
  段子羽定目一看,卻驚呆了。原來這一船幾十人俱都黃發碧眼,顯然不是中土人。段子羽看得發怔,暗道這是什麽人,怎麽長得這麽怪,遮莫是荒山大澤裏的野人?
  卻見人群一陣騷動,從中走出一位風神曼妙,體形婀娜的女人,微微笑道:“小兄弟,你的身手不壞啊,我倒白替你捏了把汗。”
  段子羽見她約三十許人,膚若凝脂,容顏俏麗,渾身上下透出雍容華貴的氣象,眼睛、頭發俱和自己無差,只是眼睛較常人略大些,眼神柔和如春風拂煦,登時大生親切之感,仿佛在絕世荒野中見到同類一般,拱手道:“多謝大姐姐關心。”
  兩廂轟雷價一聲暴喝:“休得無禮。”
  那女人擺擺手道:“無妨,這位小兄弟叫我大姐姐,本座喜歡得很。小兄弟,別怕,我還是頭次聽人叫我大姐姐,好聽得很。”
  段子羽道:“大姐姐既愛聽,小弟便多叫幾聲。”當下連叫了幾聲;那女人連聲答應,笑得花枝亂顫,喜不可勝。
  段子羽邊叫邊向兩旁橫了幾眼,見兩旁並列了十二人,個。
  個太陽穴突起,顯是練武的高手,對這女人卻是恭謹異常,人人垂手低目,要多規矩便有多規矩。段子羽心中納罕,怎麽這麽一個天仙般的大姐姐竟會有十二個野人作家仆?野人又怎麽會武功?
  其實,這女人便是波斯明教總壇的總教主小昭,昔年為救張無忌、謝遜等,不得不以慧劍斬情絲,灑淚與張無忌相別,隨其母紫衫龍王黛綺絲回波斯任教主。(事見《倚天屠龍記》)雖然時日如流,壓在心頭的情愫卻愈來愈深,只是波斯、中上相隔遙遠,較之牛郎、織女的銀河亦不逞多讓,雖渴盼與張無忌一會,卻也知道見面徒增苦惱,波斯總教的教主不僅必須由貞潔的聖女來任,且終身保持冰雪之節,以維系其神聖的形象,是以強自按捺這份戀情。朱元璋登基後,鄰近小國都派使節來中土賀新皇登基,波斯素來與華夏有交往,也派出使節來觀禮。這些使節中使有波斯明教的兩位博通經典,諸熟禮節的寶樹王。小昭原以為明教奪了天下,登基為帝的必是明教教主張無忌,便精心備置一份厚禮送來。兩位寶樹王到得中土覲見新帝,卻是一個獐目馬面的,叫什麽朱元璋的人,大吃了一驚,東上明教雖脫離波斯總教自成體系,但其頭面人物如左右光明使,四大護法王及各旗掌旗使等,在總教中也都有案可稽。是以博通廣識如兩位寶樹王,再也想不到一個當過乞丐,作過和尚的光棍潑皮無賴漢會因緣乘會,躍居九五之尊。
  兩位寶樹王俱是深有城府,雖詫異莫名,卻隱爾不露,托辭逗留中土兩年多,明查暗訪,得知張無忌多年前便突然失蹤,朱元璋對明教倒戈相向,大肆屠戮,明教現任教主楊逍年老德薄,威不足以服眾,偌大的明教又陷入分崩離析之中。這才急急返回波斯,稟報教主。
  小昭得知,登時焦慮如焚。她素知張無忌之能,單論武功,無人能傷得了他,必是遭人暗算,否則不會無故失蹤。使聚集十二寶樹王商議,重返中上,整頓明教。
  十二寶樹王泰半持異議,都說東土明教不奉總教號令已歷多年,即使到了東土,也未必能如教主所願。況且相隔遙遠,海上風險重重,到東土後又敵我難分。人多了難以運去,人手少了又恐不敵,都堅持置其成敗於不顧。
  可小昭之意豈在此,力主赴東土整頓明教。十二寶樹王終究違拗不過教主旨意,幾經商議,但以貿易為名,盡起總壇精銳,隨教主遠征東土。由於人多,分作三批,十二寶樹主護著小昭先期登陸,在京城逗留些時日後便向西北進發,這一日在漢水中恰與段子羽撞上了船。
  小昭見段子羽一臉驚詫之色,自然明白他的心事。自登中土後,她以教主之尊,自是不便與俗人交往,又加始終探聽不到張無忌的消息,胸中拂郁難宣。現今一見段子羽龍飛虎躍的樣子,竟與當年的張無忌有幾分仿佛,心中登時歡快,段子羽連叫了幾聲大姐姐,她更感受用,對這少年喜愛上了。
  一名使女出來躬身道:“教主,外面風大,您還是艙裏歇息吧。”
  小昭笑道:“好吧,這位小兄弟隨我進艙裏坐坐如何?”
  段子羽此時也甚感疲憊,又見這位大姐姐風華綽約,誠意相邀,便隨之入艙。
  一入艙門,眼睛一亮,艙內四壁挂著波斯壁毯,所繪人物靈翔飛動,如欲撲面而來,地上舖的是厚厚的,潔白如雪的熊皮,一張矮幾一具古琴,豪華富麗中頗蘊雅意。
  小昭盤足坐在矮幾旁,示意段子羽坐在對面,眼中滿是笑意。使女用一隻金杯,斟滿了波斯葡萄酒,放在幾上,便躬身退出。
  小昭隨手彈起琴來,低聲唱道:“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百歲光陰,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聲音情越縹緲。似乎從遠處傳來,卻每一字都聽得清清楚楚。
  段子羽舉杯方啜飲一口,尚未品出酒味,忽聽到這仙樂般的歌聲,忙凝神諦聽。一聽之下,竟爾癡了,細細品味著歌詞之意,不覺潸然淚落。
  小昭一愕,問道:“小兄弟,你怎麽了?”
  段子羽揮袖拭淚,強笑道:“小弟是聽大姐姐的歌意深奧,忽有感觸,故爾失態。擾了大姐姐雅興,實是不該。”
  小昭默然,這支歌自小便會,卻只唱給一個聽過,那是在明教大光明頂的秘道中,與張無忌二人陷身絕境,為他而唱。其時,張無忌似乎也感觸良深。她揚頭笑道:“小兄弟,你喜歡聽嗎?”
  段子羽頷首道:“喜歡,小弟從沒聽過這麽好聽的曲子。”其實,他連難聽的曲子也沒聽過,歐陽九一武林豪客,哪有閒情逸致給他唱曲子聽。
  小昭正身危坐,把琴端放膝前,纖手輕彈,曼聲唱道:“世情推物理,人生貴適意,想人間造物搬興廢。吉卜藏凶,凶藏吉。富貴哪能長富貴?日勇侵,月滿雲蝕。地下東南,天高西北,天下尚無完體。”展入愁眉,休爭閒氣。今日容顏,老於昨日。古往今來,盡須如此,管他賢的愚的,貧的和富的。
  “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百歲光陰,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小昭移居波斯多年,雖尊榮無比,威權至重,卻總覺得較較給張無忌作丫頭,二人得以朝夕相處,其中苦樂何啻霄壤之別。這胸中千古之寂寞更是無法可遣。每當鬱悶至極之時,便彈琴高歌,以消塊壘。隨之年齒加長,對這曲辭的深奧含義理解益深,歌聲也益發淒涼悲楚,令聞者淚落,歡者心傷。
  段子羽正值身心失落之時,天資既高,于這曲辭竟是一聞之下,便即記住,細細品嚼其中深意,耳邊口蕩著小昭低徊宛轉的歌聲。實覺人生在世,苦多樂少,總不過悲苦相繞,不死無休。這是因他始終以復仇為生活的矢的,一旦失去,便覺無了憑依,四海茫茫,無處可適。身心於這曲子大起共鳴,不由得嗚咽便位,悲不自勝。
  小昭每奏此曲時,身邊人都知是她心情最惡之時,怕觸黴頭,都遠遠躲避起來。今見段子羽如此,大起知音之感,兩人一為情所苦,一為仇所困,卻也殊途同歸,相向而位。
  船逆流而上,本甚艱難。但這船的下艙裝有一百二十“四支鐵槳,一百二十四名好手奮力扳槳,船行進之速竟不亞于靜水行舟。十二寶樹王分列兩舷,注視兩岸動向。他們在波斯根深蒂固,勢力寵大,無所畏憚。一踏上中土,人生地疏,委實有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之感。河面上飄蕩著小昭美妙的琴聲和縹緲的歌聲,諸寶樹王雖對之司空見慣,此刻聽來卻覺遜異前塵,心情俱增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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