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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 2007-03-21, 10:32 PM   #2 (permalink)
觀風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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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斷章中取義,在浮雲下跳舞

李明璁(台大社會系助理教授)

忘了幾年前,曾經,在某次例行的傍晚散步中,我突然發現頭頂上既翻騰又安靜的雲朵,可能是人世間最為二律悖反的東西:它總是不停變化著,卻因此沒有差別了;它屬於片刻、浮動的流體,又歸諸恆定、不移的固體。

4去年初秋午後,我在雲門八里排練場,當大家聚精會神看著舞者的一舉一動,突然片刻我卻出神凝望著舞台後方的一片天空—那些在康河畔關於雲的胡思亂想,亦隨之湧現 。我異想天開地以為,這地上人間的「斷章」,部份就像是已成天使的伍國柱所踢落的浮雲一角。

無論如何,我不免覺得有些尷尬,畢竟當台上台下都專注於演出本身,自己竟恍神於如此無關宏旨的,安靜背景。如今回想起來,或許當時我的凝視非得這麼暫時岔出不可,否則舞者每一個細瑣的動作、表情甚至呼吸,都過於用力敲打著我封存已久、沈甸而潮濕的記憶。

舞者裸身自顧抓著癢,使勁力氣將全身都搔過。但皮膚表層下的各種慾念和焦躁,卻隨著血液四處流竄而無法制服。然後,自己的肢體被自我用力推拉、扭曲、抖動、甚至重重摔倒又快快爬起;而表情則像快轉前進的錄影帶,在喜怒哀樂,甚至更細瑣微妙的竊笑、靦靦、恐慌、失落中,不遲疑地跳過再跳過。這一切零碎、短路般的生活動作,都在重複、都是對抗、都將徒勞、都沒終點。

這是在2003年早春的德國,伍國柱三十三歲時編的舞。而當時我人在英國,獨自匍匐著那看不到終點的論文(其實不也盡是些粗糙而令人躁鬱的殘篇「斷章」)。我們既是因著自以為是的夢想、落腳異鄉的台客遊子,也是各自努力(並無力)於面對諸多三十而「慄」處境的焦慮男人;但我們未曾相遇認識。彷彿奇士勞斯基電影「雙面薇若妮卡」中,兩個不同城市裡命運隱隱相繫的人,在自己的世界用自己的方式,練習曲調共通的生活、面對無可避免的共同挫敗。

就此而言,我猜想伍國柱其實比我幸運些,因為編出一支舞的勞心勞動過程,顯然比寫出一本論文必須遷就學院框架,可愛有趣而人性化許多(雖然那肯定也備極辛苦)。更令我羨慕的是,身為編舞者的他似乎可以將其思考和情緒,直接灌注到作品正文裡,不用偽裝成客觀而有定見的學院派,得將有著諸多衝突與困惑的自我,閃 躲壓縮到註腳,甚至就地掃除。

於是台上的舞者,不需作者曖昧隱喻、也不需觀者費心詮釋地,兀自用力跺起了腳、然後直接墜地,就這麼辛苦匍匐前行—帶著大口而濃濁的呼吸聲、以及反覆動作後疲憊的身軀。或者,挺直了腰桿,握拳仰天狂奔,並且作勢吶喊;諷刺的是,儘管胸肋都已因此用力而突出,但卻喊不出任何聲音。不然,那就使勁吹口氣吧—呼!逆著風吹、假裝有個美麗氣球在你面前,將帶你飛離般地,吹吧。

就這樣循環著、拉扯著、倒下去、起了身,時間透過四季的流變,寫入人們的身體。當舞台上吹起了秋風,金黃色的落葉既是滿天飛揚,卻也堆疊滿地;如此華美,如此蕭瑟。舞者們逆風前行,踏著枯葉窸窸窣窣的步伐有些沈重。一切機械化的動作仍在反覆,或許偶而嘗試跳躍,練習輕盈的可能性。

4關於記憶,是一場又一場「志得意滿vs.垂頭喪氣」、「過熱亢進vs.畏冷發抖」、「喧囂熱絡vs.失聲無助」等暴烈對戰遊戲後的殘餘能量。至於未來,部份是自我任性和韌性的交織,以及,在沒有出路的困頓中來點自嘲的想像。話說回來,就像辛波絲卡的詩句說:「我們何其幸運,不確知自己生活在什麼樣的世界」,你只能領受並經驗著種種可能,像舞者般右手壓好帽子、左手拉緊領口地緩步前行。

其實,跨越了千禧年、沒有回頭路只能奮力闖蕩的三十多歲,對伍國柱和我分別來說,終究仍是美麗多於哀愁的年代。伍國柱成為了德國卡薩爾劇院舞蹈劇場的藝術總監,是歐洲表演藝術界備受矚目的一顆新星。然而,他卻帶著既孤獨卻又自省的口吻說:「原來在高處也是在最深處、最低處」。始終渴望被深刻理解、被用力愛著的靈魂,如此不安。

難怪他總是讓雙人舞和群舞變得這麼不穩定而衝突連連。前一刻男女舞者才剛踏出和諧優雅的傳統舞步,一轉眼卻就被自我解構成你拉我扯、進退維谷的狀態。一次次緊緊相擁、然後用力推開的循環,或者擺盪在自我放棄和相互扶持之間的行動,讓我們如此心驚膽跳、既不忍又無奈。愛情是傷害與救贖的辨證,是靈光乍現但賞味期限不明的「斷章」。或許每個人都無法也不該把自己的幸福,單純建立在對任何「另一半」的想望;人最終面對的不是投射你美麗身影的鏡子,而是赤裸裸的本來自己。

就這樣,個人不斷進出著群體,人群又穿過了自我。我凝視著那深鎖眉頭的舞者,在時間的流變中反覆地孤獨站立,作為一旁群舞的對比,坦白說感到一種無可救藥的疲憊,以及嘗試要平衡這種宿命感受的天真熱情—那是一種純粹的、知其不可能而繼續為之的、徒然的熱情。一如最後,累了的舞者手中所拿,兀自要向上飄起、親近浮雲的七彩氣球。

很難想像只有一個小時多一些的舞作,竟能如此濃稠,彷彿每分每秒都被放大,而舞者和觀者的每個毛細孔也跟著放大。我的意識在節奏與肢體的煽動中,早已脫離了在台下靜默呆坐的身軀,整個被牽引著,流動在台上的舞者之間,錯身、穿梭、衝撞、閃躲,其實有點慌亂狼狽。於是,那始終作為背景、有所變也有所不變的大片天空雲朵,宛如鋪了棉花的壕溝,讓微濕的眼眶迅速風乾、微涼的身子稍感暖意。

在此刻,早春的晴天,或許沈重的伍國柱,翹著二郎腿,坐在輕盈的雲端,像溫德斯電影「慾望之翼」裡靜靜觀看人間歡喜憂傷的天使,一切他都無能為力,但一切他已包覆憐憫。而雲,繼續悠然迴旋著二律悖反的命題;我們則該繼續,好好活在生命長流的斷章,繼續跳著突兀卻又連貫的,日常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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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費醍醐千斛水
灑作蒼茫大宇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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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asiza (2007-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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