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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 2008-06-14, 01:20 AM   #98 (permali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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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二 章 義血在山林

  已是將近天明,雲萃的書房裡,還有燭光朦朧,款款低語。
  榻上,雲萃與眼前的俊雅文士各倚一側,抵足長談,不知天色將明。
  原來他們是交情過命的結義兄弟,已有四、五年不見。
  封秋華並未特意退隱,只是行事低調,不出頭爭勝,因此沒有事蹟流傳江湖。他聽說雲萃發帖邀請了許多關、隴高手,便也來拜會義弟。
  好不容易有了單獨相處的時間,兩人一談起話來,似有千言萬語,說之不盡。
  一直說到今日發生之事,封秋華道
  “一葉知秋,觀宋王之子,其餘可知矣。我看,晉朝是不久了。”
  雲萃道 “大哥,你的意思是 ”
  “宋王恐非人臣,遲早要行出曹操之事來。這些年我觀他的作為,雖權傾天下,卻不脫奴隸性情,刻薄陰險,用兵也只普通,比起魏武,遠遠不如。這樣的人因緣濟會,得了名望兵權,恐怕百姓還有苦日子要過呢!”
  “欸,遍地都是烽火,何時了局!”
  封秋華道 “賢弟,你心地慈善,又是個聰明的人,富也富夠了,何不看破塵世,修真習道,免得在戰火中汲營呢?”
  雲萃苦笑了一下,道 “我有事放不下。”
  “莫非是那女孩兒 ?”
  雲萃點了點頭。
  “這幾年都無事嗎?”
  “這幾年,她生長得與一般孩童無別,但總是不知會怎樣。”
  封秋華略為一想,道 “若是不妨,我明日告辭前,替你看看。”
  雲萃忙道 “多謝大哥。”
  封秋華一擺手,又道 “賢弟,你的家僮柳衡,是什麼來歷?”
  雲萃道 “小弟實在不知,他並非我家長丁,只是有時來幫幫忙的,我也不知他的劍法如此高妙。”
  封秋華沉吟著道 “他的劍法 我瞧著有幾分像一個人。”
  “像誰?”
  “劍仙——眉間尺。”
  雲萃差點從榻上跳下來,失聲道 “劍 劍仙 眉間尺?”
  封秋華神情凝重,道 “也許是我看走眼了,只是他的招式路數,有劍無人,有點兒眉間尺劍裡無痕的意思。柳衡沒有根基,招式反來覆去,不出三招 ”
  “只有三招?”
  “沒錯,使起來卻變化自如,有如無窮,這也是眉間尺當年成名的特色。或許這三招是有人模仿了他的劍意,所創寫的新劍法,學成這樣,也算高明了。”
  雲萃聽畢怔了半晌,才道 “柳衡那孩子,我見他平日還好,沒想到身懷絕學,可是又怎麼這樣愛財,欸,有才無德,真是可嘆!”
  封秋華似對雲萃的話不以為然,但也不加辯駁,道 “他的劍法如何來的,應略加留心為是。若是眉間尺有傳人,絕不會默默無聞,為何這幾十年來,絕無消息,此間必有玄機。”
  “大哥說得對,我會查訪此事。”
  封秋華仰首望著窗外欲曙的天色,輕道 “這些年來,我也對人世厭煩了,今日見你一面,便要尋一處深山絕嶺,永坐閉關 ”
  “大哥!”雲萃欲言,被封秋華抬手止住,封秋華微笑道 “吾乃道門棄徒,這一生錯得多,對得少,就讓我絕足紅塵,自得清靜吧!”
  雲萃明白他為了年輕時的恨事,一直沉鬱不歡。他本是疾風道長的入門愛徒,疾風道長出自通明真人司空無,為通明門下大弟子,乃道門嫡宗。算起來封秋華乃是通明宮第三代嫡長傳人。通明真人司空無的弟子有七人,合稱道教七子;這七子的傳人之中,較成名的只有三個,封秋華在這三人之中,不但輩份最長,而且能力最為傑出,是疾風道長最得意的心血結晶。
  疾風道長將道法真訣傾心傳授,似乎原本有件極重大的任務要交給他。不料封秋華落入情網,犯了道戒,被逐出師門。
  道門修習首重“降龍伏虎”,所謂“龍虎”便是指情慾愛念,封秋華無法通過這層試煉,當然沒有辦法完成期望,擔任師父要他去做的那件重大任務。
  封秋華痛悔莫及,與那名女子斷絕往來,遁入深山苦修,經歷兩年非人的磨煉,依然無法降伏心魔。最後他終於看破,決定回到世俗紅塵做個凡夫俗子。然而當他回來找他的愛人時,只找到一座新墳。才知道她一年多前已抑鬱而亡,死時腹中還有他的骨肉。
  這帶給封秋華的痛苦與後悔,絕不下於被逐出師門。他恨自己定性不夠而辜負師門期許,更恨自己薄情寡義而害死至親之人,這些譴責,多年以來難以解脫。
  以他的神采英俊,地位修為,為了這件恨事,後半生也只落得自我放逐,絕技沉埋。
  這件隱私,除了道門的少數人之外,只有雲萃知道。一想到此後永遠無法再見到他的風采言語,雲萃心中一痛,不禁落下淚來。
  封秋華淡淡一笑,道 “堪破名利恩仇,是為小休歇;堪破生死愛憎,方為大休歇。賢弟,你應為我歡喜才是。”
  雲萃覺得兄長並未堪破,只是逃避,但是他也不便說出這樣的想法,只好點了點頭,悵嘆不已。
  次日清晨,雲萃與封秋華來到僻靜的丹室,命後堂帶出小姐。
  等待期間,靜坐調息的封秋華陡地皺起一雙劍眉,沉穩的臉上出現一絲驚疑。在他內息將要納入元神,吸陰得陽之際,竟被一股力量給牽引著而散亂了。
  封秋華連忙抱元守一,將三寶沉匯丹田,斂收於內,但是那股拉力依然牽扯不已,使得封秋華的氣息難以調穩,氣流不通,額間也滲出了一些汗珠。
  一旁的雲萃從未見他坐修時出現這種樣子,大驚失色,卻不敢出聲,以免害他走火入魔。
  這股拉力柔弱卻堅韌,封秋華心中有數,遂定下了心,真氣沿督脈而上,引至脾土,漸化為虛無,氣若虛無,拉力也自然無所著力而消去了,封秋華儘量使氣歸虛,滿慢地收回,總算完成這個小周天之功。
  封秋華斂袍下榻,雲萃見他神清氣裕,應該沒出差錯,才松了口氣。
  外面突然響起一陣響亮的哭聲,聲音嬌脆可愛,哭得教人極為不忍。
  追隨了雲家兩代的親信管家出現在門口 “老爺,小姐來了。”
  雲萃臉色有點焦急 “怎麼哭成這樣,是不是給摔到了?”
  “沒、沒有,只聽小姐在叫什麼龍、龍的,不知是怎樣了。”
  “快帶進來,教她們小心點。”
  “是。”
  不久,兩個中年婦女恭敬地進入丹室中,捧著小小的軟座轎,軟座轎中傳出輕微的抽噎聲。婦女將軟座小心地放在榻上,掀起湖青色的綢轎簾,抱出裡面還在哭泣的小女孩。
  封秋華眼前一亮,婦人捧出的,猶如一團妝裹著綾紗華服的白雪一般,那女孩約莫七八歲,發蔓青黛,垂墜若瀑,一雙水的眼睛流轉著,光色照耀,簡直令人不敢直視。
  小女孩臉上掛著淚珠,伸出手來,嬌怯怯地叫道 “爹,抱。”
  雲萃似乎不敢碰她,封秋華走上前去,抱起了小女孩,笑道 “小丫頭,你方才胡鬧,是不是?”
  小女孩瞪大了眼睛望著封秋華半晌,突然拍手笑道 “我知道,龍是你的,你把小龍藏哪裡?快叫它出來跟我玩兒!”
  雲萃一臉莫名其妙,封秋華道 “方才我的真氣,就是被令千金給拉了去,她竟能見到內丹元神之物,還能捉玩自如,絕不是凡種。”
  雲萃道 “欸,你說是吉是兇?”
  封秋華並不回答,轉頭望向小女孩,女孩抱著他的頸子,也正好奇地看著他。
  “丫頭,你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若紫,我會寫字!”說著,便抓著封秋華的左手,粉嫩的手一只托著封秋華的手背,一只伸出青蔥般白裡透紅的手指,在封秋華的手心劃上“若紫”兩個字。
  “喔,很好,很好。”封秋華和靄地笑著,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掌拍向雲若紫的頭頂。
  雲若紫全身一震,只見一股濃煙自頂竄出,滑動,又漸漸縮了回去,而雲若紫靈敏慧黠的氣色不見了,面孔呆呆地望著前方。
  雲萃嚇了一大跳,張口結舌,看著封秋華神情凝重,更是不知如何是好。
  封秋華將呆滯的雲若紫放在榻上,道 “我暫時封住了她的靈竅。”
  “怎 怎麼回事 ?”
  封秋華正要回答,又望向門外,雲萃往門口一望,也瞧見了,喝道 “拭松!出來!”
  原本在門後鬼鬼祟祟的人影,只好硬著頭皮轉了出來,喚道 “爹,封伯伯。”
  “你在幹什麼?”
  “我 ”雲拭松不敢說,但是眼睛不時瞄向呆坐在榻上,雪娃娃一般的雲若紫。
  “你又想去招惹若紫,對不對?你怎麼老是不聽話!”
  雲拭松道 “為什麼我不能跟妹妹玩?我又不會欺負她!”
  “你粗手笨腳,會傷到她。”
  雲拭松更不服氣,道 “可是爹你連她的面都不讓我看。”
  “有什麼好看的?”
  “她是我妹妹,不能跟她玩、不能跟她說話,連面也不能見,為什麼,爹,這是為什麼!”雲拭松忍不住叫道。
  雲萃怒道 “若紫身份貴重,我是不想讓你闖禍!”
  見父親發了怒,雲拭松不敢再頂撞,心裡只是不服,喃喃道 “不就是我妹妹而已嗎 ?”
  雲萃揮手道 “快滾出去,別在這裡胡鬧。”
  雲拭松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走了出去,還屢屢回頭看,而差點被門檻絆倒。
  雲萃嘆道 “欸!這個小子真不知輕重,也不知能防著多久!”
  封秋華道 “這要看你打算瞞他多久。”
  “這個秘密,我會守到我死前才讓他知道。”雲萃道,“大哥,你看若紫 ?”
  “是妖。”封秋華沉聲道。
  雲萃臉都白了,踉蹌退了一步,看了看那呆呆的若紫,又看了看封秋華。
  “她身邊是否有什麼異像?”
  雲萃苦著臉道 “異象?異象已經多得普通事情才叫異象了!她的園裡花木不分季節亂長,鳥雀從不敢飛過,再兇猛的獵犬一經過,也是趴在地上,動都不敢動,不知是見到了什麼?”
  封秋華道 “她的元靈恐非人類,但穎悟戀親,又應該是人,真是教人疑惑。”
  “連你也看不出來?”
  “她這股妖氣萌而未長,便已能識破我的道行,若是長成,恐怕祖師爺通明真人也不是對手。”
  蘇萃目瞪口呆,想不到封秋華會說出這麼嚴重的話。通明真人司空無的道行成仙,可以說是道門最高深的人物,竟然或許不敵眼前這小女娃,叫他如何能接受?
  封秋華也長嘆了一聲,若是平常的妖物,威力又不可限量,他自應該一劍殺了,以除後患。但是此妖關係著他的結義兄弟的身家性命,他若是妄殺,必會連累雲萃一家。
  幾經思量,封秋華道 “機緣若此,我也無話可說了!兄弟,你速備真鉛八兩,真汞八兩,丹砂八兩,玫瑰、芙蓉、梅花各九千,在鼎爐中燒起深井之水。”
  雲萃連忙喚進家丁,吩咐準備諸物。鉛汞及丹砂都是易得之物,花雖非一季可成,但是雲若紫的庭院中,居然同時盛放著所需花朵,幾十名家丁婢女很快便集全了這幾萬朵花,依封秋華之言,投入煮著沸水的鼎內。
  封秋華屏退眾人,解下冠帽,披散著頭髮,拔劍出鞘,將劍橫放在前,便於榻上打坐,將若紫放在他的懷中,雙掌抵著雲若紫小小的背部,專心摧動真元,不久,封秋華鼻、耳、頭頂漸漸冒出白煙,白煙纏繞,越來越濃,幾乎要完全遮蔽了煙中的兩人。
  雲萃大氣也不敢透一口,站在旁邊盯著。
  白煙又逐漸淡去,原來煙霧被雲若紫吸入,氣息由封秋華的體內灌入雲若紫五竅,兩人的心律、脈動都緩步合拍,達到一體之境。
  橫放在前的寶劍突然一動,靈光出鞘,冰般的劍氣倏地貫穿了雲若紫與封秋華,雲萃差點驚呼出聲,及時控制了住,免得擾亂他的術法。
  封秋華雙掌圓抱,呈乾天坤地之形,一股真氣漸漸成形,大鼎中滾沸的水突然嘩啦一聲,傾盆飛出,像漩渦一般急轉,花、水、丹砂等物的香氣散佈在空氣中,籠罩著兩人,被這股真氣牽引著化為水圈,蒸氣水煙迷濛,化作光芒,自東璇右轉,在子、午、卯、酉四個方位出現光點,光點激閃,匯入中心,化成一顆丹珠,漸漸地沉落了下來。
  丹珠悄然落入封秋華手心裡,原本刺目的光芒變得柔和,映著他的掌心。
  接著,封秋華將丹珠往雲若紫眉間捺去,最後的金光一閃而逝,雲若紫的一雙柳眉之間,有如畫上的一般,多了一顆豔麗的紅砂,原本就粉嫩的面龐,更是容色充盈,嬌豔欲滴。
  封秋華長吐了一口氣,將雲若紫抱了下來,便專心地靜坐調了一回氣息。雲萃見他端俊的面龐略顯出憔悴,驚疑不定。
  雲若紫似已清醒,站在榻邊,雙手撐著小臉看著封秋華。雲萃覺得她似乎有點不一樣了,但是又說不出哪裡不一樣,這天機還是要等封秋華來說,才能了解。
  封秋華睜眼對著雲若紫一笑,摸了摸她的頭,才對雲萃道 “我以我的八成內丹,暫時封住了她的妖氣,若是沒有遇上法力更強的妖魔,外力是揭不去這層封印的。”
  雲萃驚道 “八 八成的內丹?大哥,這 ”
  “吾已將閉關退隱,功力於我無用,不如發揮它最後的功能。也還好她的妖性尚未萌生,否則我也無能為力了。”
  雲萃激動難忍,道 “大哥,你為小弟犧牲了畢生功力,這 ”
  “這是你我的緣法,不必多說了。”
  封秋華下榻,正要佩上寶劍,轉念一想,又將寶劍遞與雲萃,道 “此劍名為斬情劍,已隨我多年,方才斬去她的邪氣,將來或許能發揮一些辟邪的作用,你將此劍掛在她的房中,不可輕易取下。”
  雲萃雙手接著劍,感激得不知要說什麼,拼命忍住淚水,道 “大哥,你此去坐關,何時方出?仙山何處?也告訴小弟,讓我將來還有機會一睹音容 ”
  “千山萬水,朝夕無夕,何處何時我不能知,總之隨緣吧!”封秋華道,“還有,眉間尺是否真有傳人,你最好切實查清楚,我總感到這裡頭事情不單純。此後塵世的事我不管了,你若真的想報答我,就多做幾件大的義事,將來 ”他看了雲若紫一眼,道 “也不會因妖生害,無福消解。”
  “是,僅遵大哥教誨。”
  雲若紫倚著封秋華,牽玩著他的衣帶,對他似乎十分依戀,封秋華抽回自己的衣帶,對雲萃一拱手 “我走了,你多加保重。”
  “這、這便要走?”雲萃顫聲問,眼淚忍不住已滴落在地。
  封秋華一笑,腳下泛出一股清煙,托起他的仙袂風飄,一眨眼便出了大門,消失在天際。
  雲若紫“哇”地一聲又哭了起來,叫道 “叔叔不要走,不要走哇 嗚嗚 ”
  雲萃抱起雲若紫,目送著已無蹤跡的天邊,許久許久,難解內心惆悵。
  望著淚痕滿腮的雲若紫,雲萃不由得生出一股親近之情。養她七八年以來,雲萃對此女只有恐懼,如今她體內有了義兄八成的內丹,就彷彿義兄的分身一般,令雲萃別感親慰。暗下決心,此後要真正地將她當成自己的女兒來照顧。
  ※       ※       ※
  自別了結義兄弟之後,雲萃尋得一個空閒的日子,帶了幾名隨從及獨子雲拭松,乘馬往長安北郊,去尋柳衡的家。
  事先他已命人調查過,知道柳衡家中只有一個老母,無父無兄,會是何人傳他劍法,更教雲萃想不透。而柳衡跟著劉義真離開之後,便沒有他的行蹤消息,也許是與母親一同搬離了。
  雲萃等人行出長安市區,越往北行,雖然還在長安裡,卻已是人煙漸少,廢墟處處,路上枯骨散佈,樹林間也偶爾可以見到溜竄的人影,鬼鬼祟祟,似乎是準備攔路打劫的盜匪。
  雲萃父子衣著高貴,但是身邊隨從家丁皆是壯漢,料這些游離宵小也不敢輕舉妄動。
  想不到這幾百年的首都,自漢末以來,已殘破如此,僅只城中維持著繁華。看著這殘敗的景象,雲萃一路上自是連連嘆氣。
  前方領路的家丁突然止住了步子,還頭道:“老爺,快到林間躲躲!”
  說著,不等雲萃下令,便急忙拉扯著將馬牽入林中,雲萃與雲拭松也聽見了遠方一陣震耳的大笑與喧嘩聲,間夾著微弱的哭泣或呻吟。
  躲入林間的密蔭中,家丁將銜枚塞入馬口,免得馬匹發出嘶鳴,曝了行蹤。
  喧笑而來的隊伍漸漸行過,竟是一隊穿著皮毛的匈奴軍士,所騎的馬匹上有的綁了婦女,有的馱著米糧財物,後面還以草繩牽拉一隊漢人男子或老人、小孩,不是傷痕累累,就是垂頭喪氣,都綁成一串,像牽牲口一般。軍士身上的刀或長矛上,沒有一把不是血痕淋漓的。
  雲拭松氣得一動,被雲萃拉了住,只得眼睜睜地看著匈奴士兵們揚長而過,胡語的嘻笑交談聲漸行漸遠,直到聽不見。
  家丁探頭探腦地先出去趴在地上附著耳朵聽了一會兒,才起身去牽出雲萃與雲拭松的馬匹,道
  “老爺,那些胡兵走遠了。”
  雲拭松道 “爹,他們抓老人和小孩子做什麼?”
  雲萃沒有回答,專替雲拭松牽馬的馬僮道
  “少爺,您不知道匈奴專拿活人練箭,射活靶子!他們的大王赫連勃勃,最愛射活人取樂! 愛挖人眼珠子和心肝下酒,性子一起來,不要說是漢人,就連他的妃子也順手就殺了,剖心剜腹,許多人都見過的。”
  雲拭松咋舌,轉頭問道 “爹,真的嗎?”
  雲萃眉心微聚,道 “長安境內的守備如此不嚴,竟容胡兵光天化日,招搖劫掠,看來 城裡怕也守不久了。”
  “匈奴會打到城裡?”雲拭松驚問。
  雲萃道 “若是朝廷沒召桂陽公回南方,就會再守一陣,再看看吧!”
  雲拭松道 “哼,那個桂陽公還是早滾回健康的好,關隴不希罕朝廷來管。”
  父子二人閒談國是,已來到北郊的村莊裡。荒地裡零星地散佈著許幾排破舊的竹籬茅舍,雲萃等人在較偏冷之處找到柳衡的家,只是一棟幾乎不能擋雨的木屋,屋外堆積著像是廢物的不知什麼東西,就算雲萃家的柴房也比這還要體面幾倍,一時之間,雲萃還東張西望,沒見到這幢近似廢墟的屋子。
  馬僮正要敲門,才發現門只是閉著,並沒有上鎖,推開門看,空空的四壁內,瀰漫著一股奇怪的氣味,不知之前是什麼樣的人生活在裡面。
  馬僮奔到雲萃馬前,稟道:“老爺,裡頭沒人住,都積了灰了。”
  雲萃皺眉道:“去打聽打聽,是不是找錯地方了。”
  馬僮領了命,在附近問了幾戶人家,才又奔回來道:
  “老爺,村裡的人說,柳衡有個老娘,應該是被接到鄰村竹林的陸家去了。”
  雲萃抬了抬手,讓馬僮在前面領路,往秦家而去。行出這個小村不過七八里,又見到前面慢慢地踱來一隊騎在馬上的官兵,皆是右衽衣冠,神情沉重。
  雲拭松道 “是晉兵,爹。”
  雲萃一喜原來還是有騎兵在此巡境,不料兩名挑著柴經過的村人一見,嚇得臉色如土,柴也不要了,往地上一丟轉頭跑進樹林,一溜煙便不見人影。
  雲萃愣了一下,幾名家丁像是想到了什麼,面色也變得和村民一樣恐懼,正要拉著雲家父子的馬躲進林中,那十來名晉兵已見到他們,皆露出驚喜之情,鞭馬呼嘯,喝道 “圍起來!”
  十來名官兵將他們團團圍住,刀劍出鞘,竟是打劫的樣子。
  雲拭松怒道 “你們是官兵,還是強盜?”
  眾官兵都哈哈大笑,以刀尖指著雲萃父子,嘻嘻哈哈。
  家丁們有的已跪了下去,叫道 “官爺饒命,官爺饒命!”
  其中一名官兵拍馬上前,笑道 “本將軍是來剿賊的,你們幾個聚黨出沒,絕非善類,快把贓物交了出來,本將軍饒你們狗命!”
  雲拭松罵道 “我們是漢人百姓,你瞎了眼?方才胡兵才抓了一隊人民過去,你們快去救人是正經!”
  眾兵臉色都是一沉,喝道 “刁賊!再廢話連你也殺了!”“這一帶給匈奴搶乾了,你老子正愁沒開銷!”
  雲萃已然明白晉兵與匈奴幹的是一樣的勾當,只是匈奴更凶殘暴戾,這一帶的官兵不敢與匈奴兵爭奪民膏民血,見到雲萃這一行衣輕馬肥,當然是格外欣喜,絕不會放他們了。
  來不及雲萃阻止,雲拭松怒氣騰騰地斥道 “你可知我們是長安雲家,竟敢太歲頭上動土!”
  眾兵愣了一下,長安雲家乃是首富,官府裡不少達官顯貴都有交情,不同於一般百姓,若是被上面知道了,他們幾個定要人頭落地。這樣一想,索性一不作二不休,有人呼叱道 “滅口!”便大力拍馬奔騰,朝一名家丁身上踩踏,慘叫聲中,其它眾人揮刀掄槍,叱喝著大開殺戒,一時間鮮血哀鳴,遍地橫屍。
  雲萃大驚,護著兒子,拔出劍左擊右刺,砍退兩名揮劍而來的官兵,叫道 “松兒,快跑!”
  雲拭松習過武藝,但是從未真刀真槍地上過陣,更沒有殺過人,此刻不時有鮮血噴到他身上,眼見日夜相處的侍從慘死,令他驚慌萬分,隨手抽出寶劍便砍,迎面一刺,一名撲來的官兵居然被劍刺穿胸口,口噴鮮血,歪倒下馬。雲拭松急忙抽出劍,背後一刀砍來,雲拭松不及多想,連忙回劍相抗,對方人大力大,雲拭松這一劍擋不住,“欸呦”一聲,身子一側,刀劍砍中了馬背,馬匹慘鳴著,撒足狂奔。
  雲拭松驚恐地抱緊了馬,回頭叫道 “爹!爹!”
  雲萃見兒子的馬奔遠,再無顧忌,連刺幾劍,逼退眾兵,便鞭馬追上兒子。
  後面殘活的兵士們拍馬急追,不讓他們活著逃走。
  雲萃很快追上雲拭松,雲拭松的馬中了刀劍,血流不已,一跛一跛,口吐白沫,雲萃將雲拭松將抓到自己馬上,父子兩拍馬急奔,往密林間逃去。
  林間翠竹郁郁,碧濤清幽,但父子兩當然沒有這閒情逸致看風景,只顧逃命,突然見到前方有一所莊園,以青竹為籬,園旁河流湍急,河上架著水車,引一道水流過屋後的園圃。
  父子兩急忙奔往此莊,駿馬撞進籬內,前園門傳內出一聲清脆的聲音 “什麼人?”
  奔出來的是一名少年,與雲拭松年齡相彷,容貌英挺清秀,身穿青布衫褲,本來怒氣騰騰地,一見到雲萃父子,似有些意外。
  雲萃喘息未定,道 “有官兵追殺我們,小兄弟,是否能讓我們躲躲?”
  少年立刻點了點頭,道 “快下馬,藏到柴房裡。”
  雲萃和雲拭松兩人一下馬,少年抽出柴棍,用力地往馬臀打下,馬嘶鳴著狂奔出去。雲萃父子不知他為何如此,但也無暇多問,只好隨著少年一同趕進柴房,少年挪開一個石墩,掀起板蓋,底下竟有大洞,幾層石階通往下方,少年招了招手,示意他們躲進去。
  雲萃父子兩人入了密洞,少年很快蓋上,再將大石墩般回原地。
  雲萃父子眼前一片漆黑,不知道會有什麼遭遇,都是怔忡不安。
  只聽外面一陣雞鳴鵝叫,粗重的腳步雜沓地奔了來,有人喝道 “小孩子,你把那兩個欽犯藏哪裡去了?”
  接著便是一陣翻倒雜物之聲,少年的聲音似乎十分害怕,道 “大爺,我見他們掉到水裡去了。”
  “什麼?好好的怎麼會掉到水裡?”
  “我、我不知道,我見他們兩個騎馬奔來,馬摔倒了,把他們摔得好遠,然後 然後老的那個要犯,就拉著小的那個,跳到水裡 ”
  “他XX的,小表,你講的是實話?”
  “真的,我不敢騙官爺,不信你們可以去找找看。”
  “哼!如果你亂說話,我就連你一起捉到牢裡!”
  幾名官兵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本以為少年會移開石墩放兩人出來,不料上面靜悄悄的,一點動靜也沒有。雲拭松不安了起來,正要伸手槌打封住洞的門板,雲萃似已知道他的想法,拉住雲拭松,不讓他亂動。
  約莫一盞茶時分,雜亂的腳步聲又奔了過來,少年也奔來,聲音中滿是莫名其妙 “官爺你們掉了東西嗎?”
  “哼,果真沒有。”
  “會不會是泅水逃走了?”
  “到下游找找,小子,算你運氣好!”
  軍裝的叮咚聲及腳步聲遠離,又過了不知多久,頂上響起沉重的移動聲,接著一道光亮灑入洞中,少年道 “兩位,官兵走遠了。”
  雲萃拉雲拭松步出地洞,柴房內已被翻得一片凌亂,絕無藏身之處。
  雲萃感激地對少年深深一揖 “小兄弟,你是我父子的大貴人,我定會好好答謝你。”
  少年笑道 “老爺別這麼說,這些官兵老是幹這樣的勾當,大家不互相救命,這陸家莊有多少人也不夠他們殺呀。”
  “這裡是陸家莊?”雲萃問。
  “是,我們這一帶大都姓陸。”
  “這 ”雲萃有些傷腦筋,問道 “你們這裡姓陸的有多少人家?”
  少年想了想,道 “總有好幾十戶,老爺您要找哪一家?”
  “鄰村有個叫柳衡的,你們這裡有人認識他嗎?”
  少年睜大了眼睛,道 “止君是我拜把兄弟,老爺您找他做什麼?他現在人在刺史府。”
  “你就是柳衡的朋友?”蘇萃也有些驚喜。
  少年點頭,雲萃這才發現這少年神色清朗,面目俊秀,十分令人喜歡,而且體態較為纖細,應該是純正的漢人。
  經過這近百年來的混血,不要說長安一帶,就連洛陽也到處是五胡,混血的後裔滿街都是,已很難見到純正的漢人了。
  雲萃對他更生好感,道 “聽說柳衡有位母親,可在你這兒?”
  少年遲疑不答,雲萃忙道 “我是長安雲萃,柳衡常在蔽處幫忙。這是犬子雲拭松。”
  “原來是雲老爺、雲公子。”少年放了心,道 “晚輩陸寄風,請跟我來。”
  這名叫做陸寄風的少年,領二人進入內堂,烹茶招待,動作十分靈活俐落。
  陸寄風道 “止君將母親托我照看,她病重多年,我的老管家陸喜在替她煎藥,不能來招呼兩位。”
  “不要緊,你是本地的陸姓?”
  “不,是吳郡吳人。”
  雲萃心念一動 “難怪,我瞧著你的模樣口音像是南方人。吳郡陸氏是世家呀!”
  “祖上在吳朝曾經為將。”
  雲萃驚道 “是陸遜之後?”
  “正是先祖。”
  雲萃撫著須,感嘆不已,也明白了他為何只說在吳國為將的祖先,而不說本朝。陸氏在本朝晉朝也任官,就是赫赫有名的陸雲、陸羽,但是在政爭中被誅殺,此後陸姓便不見於朝中,想來是避禍遠遷。忠良流落,令人感慨。
  雲萃問道 “你的父母呢?”
  陸寄風淡淡地說道 “都被匈奴殺了。”
  “你 你一個人生活?”
  陸寄風微笑道 “我就是被止君所救,才結了兄弟的。止君為人至孝,我很敬佩他。”
  雲萃想起他為了賞銀求寵顯貴,有點不以為然,或許是陸寄風年紀太小,不會分辨善惡吧?雲萃沒說,雲拭松忍不住 ,道
  “他有一身好功夫,卻去投奔劉義真,劉義真不是好人!”
  陸寄風道 “止君是不得已的,他母親的病,每日得以上參調養,就算富家也吃窮了,況且他家徒四壁。”
  雲萃一愣,道 “他是為了醫治母親?”
  陸寄風點頭,道 “他骨鯁得很,不願平白受人恩情。這回被桂陽公看中,他隔天就帶母親來我這裡,還給了我一包金珠,說 ‘這是桂陽公的賞賜,桂陽公賞我不少東西,煩你替我收下,調理我娘的病,我弄夠了錢,就帶你們一起離開這裡,找個安全地方生活。’他還把身上的刺史府令牌交給我,要我拓印貼在門上,這樣官兵就不會來搶了。”
  雲萃撫著須,連連頷首嘆息,原來那少年果真如此需要錢財,自己錯怪了他。
  “你知不知道柳衡的劍法,是誰教他的?”
  陸寄風搖頭道 “他沒有師父。”
  雲萃有點失望,很想入後堂問柳衡之母,又不方便,只好先將問題存在心裡。陸寄風已接著道 “那是他家傳的柳枝劍法,他說是父傳子,子傳孫,不傳妻女,不落文字的,還好他爹死前傳給了他,否則就沒有傳人了。”
  雲萃一聽,希望已滅了大半,看來更早以前的來歷,已不會有人知道。
  雲拭松難掩好奇,問道 “你跟他那麼要好,有沒有跟他一塊練過這套劍法?”
  “那是他家傳之術,我不方便學。就算見他練過幾次,我也忘了。”陸寄風淡淡地笑道。
  “真可惜 ”雲拭松道。
  雲萃笑罵 “什麼可惜,你多跟人家學學知情達禮!”
  “是。”雲拭松偷偷扮了個鬼臉,陸寄風見了只是一笑以應。
  天色漸暗,夜間山路崎嶇,陸寄風留雲氏父子住下一夜,天明再作打算。老家人陸喜送上晚膳,拜見過雲萃,陸寄風問了一回柳衡母親的情況,便交待一番藥方及飲食,又要陸喜下去照顧她。
  在陸寄風的帶領下,雲萃閒步這個小莊園,庭中日晷精密,水流引導機關巧妙,不禁大為佩服,道 “小兄弟,這院子雖小,大有丘壑。看來令尊精通陰陽之學,定是個飽學之士。”
  陸寄風笑而不答,見他神色,雲萃陡然明白了,驚問 “這是你整治的?”
  陸寄風道 “我爹留下的帛冊,有很多象數、陰陽、兵工、農稼之學,我胡亂讀了一些,試著做的。”
  “喔,喔,奇才,奇才。”雲萃驚佩不已。
  雲拭松奔到水流邊,水邊架著一座木馬,馬身雖大,在微風吹拂下竟會左右晃動,雲拭松好奇地問道 “這是什麼?”
  陸寄風拾起落在地上的席子重新蓋在木馬上,靦腆地笑道 “這個還沒做好,有個機關我沒想通,等想通了再說吧!”
  “倒底是什麼,跟我說嘛!我可以幫你想想!”雲拭松的好奇被挑起來,就不肯罷休,掀開草蓆,又看又摸個沒完。
  陸寄風好像也拿雲拭松這樣任性的公子沒法子,遲疑了一下,才道 “我學著武侯書上的寫法做的,也不知對不對 諸葛武侯從前出祁山時,以木牛流馬運送糧米,川流不息,我想試著做做看,這就是流馬。”
  雲萃驚訝得合不攏嘴,詳細地看著這靈巧的機關,停在水上而不沉,似乎真有幾分傳說中的流馬姿態。雲萃問了些原理,他也都能仔細回答,果真是他的作品,雲萃想不到民間有如此聰慧的少年,又見他事奉朋友之母,態度恭敬謹慎,言談清雋大方,真是越看越喜愛,恨不得再有這樣一個兒子。一時不便說出這想法,只準備將來結識得深了,再提出收為義子之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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