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六 章 童蒙時來會
那頭母虎橫倒在地,身子雖還在喘息起伏,卻中了劇毒,心臟被毒刃刺穿,腦骨也被擊裂,已經活不了了。
它拼命撐起身體,搖晃不穩地起了身,一面流血,一面拖著無法動彈的後腿,辛苦地步入洞中。洞內滿目血腥,屍橫一地。
母虎連步子都發著抖,輕吼著,拖行到了兩只幼虎身前,緩緩趴下。幼虎咪嗚咪嗚叫著,趴擠上去,找尋著母虎的乳頭。母虎低頭輕舐幼虎,眼中流下一滴淚水,望著幼虎趴在它的腹部,用力地吸奶,才緩緩地將頭低下。
雲若紫將陸寄風的頭放在自己腿上之後,便一直握著陸寄風的手,不願放開。此時見母虎重傷而回,直覺到母虎已經奄奄一息了,她注視著母虎,直到她低垂的頭歪倒一側,再也不動。
雲若紫茫茫然地看著幼虎吸奶,不知該如何是好。她從沒有像現在這樣,這種心情是什麼呢?從未悲傷過的雲若紫覺得心臟好像要被壓扁了,無法呼吸,可是又不想大力吸氣,只能呆坐著。
她一直呆坐到黃昏,幼虎早已喝飽,睡過一覺,又爬起來玩鬧。母虎仍沒有動一下,雲若紫也沒有動過。
她希望母虎能活過來,她也希望懷裡的陸寄風能活過來,向來她的願望都會實現,因此雲若紫耐心地等著,不敢亂動,似乎最微小的動,也會震散了她的心願。
不知過了多麼久,太陽已落,星月燦然,玩得餓了的幼虎再去吸母虎的乳汁,然而吸了許久,母虎已經完全冷了的身體無法再製造出母乳,幼虎怎麼吸都吸不到東西,還是不停地吸,不肯放棄。
雲若紫很想抱走這些幼虎,不忍看它們死命地吸著死虎的乳頭的樣子,但是雲若紫又一點都不想動,只希望自己快點醒過來,醒來時一切都還好好的。
懷裡的陸寄風好像動了一下,雲若紫低下頭去,已經許久都沒有動過一下的陸寄風,竟低低呻吟了一聲,握著雲若紫的手緊了一緊。
“寄風哥哥 ”
雲若紫輕輕一喚,想不到一開口,眼淚就斷了線,大顆大顆地落在陸寄風臉上。
陸寄風慢慢睜開雙眼,聲音乾啞地說道 “你沒事吧?”
雲若紫咬著唇,搖了搖頭,頭一搖,眼淚就有如花瓣上的露珠般,一顆一顆地墜落,碎散。
陸寄風不知自己的傷有多重,看著洞外是黑夜,一時之間腦子裡也沒有時間觀念了,根本不能想大概已過了多久,他只知道要讓雲若紫不怕,讓她安全,便強打起精神,道 “沒事就好 我也沒事,讓我再睡一下 。”
雲若紫依然咬著唇點頭,頭一點,眼淚還是顆顆墮下。
陸寄風也不知道自己雙眼一閉,是不是能再睜開,只清楚地感到雲若紫冰冷柔軟的小手,在他的鬢邊輕輕地撫著他的頭髮,動作很溫柔,很小心,卻有種莫名的沉重。
然而,知覺卻漸漸清楚,腦子也慢慢動起來,被劃斷的喉嚨已經不痛,除了全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之外,並不怎麼痛苦。陸寄風抬起無力的手,小心地摸了摸自己的頸子,觸手處只是乾掉的血片或血塊,卻怎麼都摸不到傷口。
陸寄風難忍訝異,撐著身體坐了起來,道 “若紫,你看我的脖子傷口怎樣了?”
雲若紫瞪著被淚洗淨的眼睛,將臉湊上去看,道 “沒有受傷了,他們割開你的脖子,現在好了。”
陸寄風大驚,還沒想通怎麼回事,雲若紫終於忍不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抱緊陸寄風,泣不成聲,含含糊糊地說了些話,卻哭得說什麼都聽不清楚了。
就算雲若紫不說,陸寄風環顧周圍,也大概知道是怎麼一回事。那頭母虎浴血處處,僵硬的躺姿已說明了一切。
雲若紫一日驚怕,哭了許久才抽噎止聲,抱著陸寄風睡去。陸寄風卻覺精神飽滿,好幾次試著要拉開雲若紫,將她抱到草堆中躺好,但總是他一拉開她的小手,雲若紫必會驚醒,更緊地抓著陸寄風的衣服。
陸寄風只好抱著她大半夜,一直到天快亮了,雲若紫才真正睡熟,而不知道陸寄風的動靜。
陸寄風將她放在草堆中與幼虎一起躺著取暖,動手將洞穴中的屍體一一拖到外面,拋下山崖,他很怕屍體又引來食屍蟲或是猛獸。
本以為死的都是大人,每一個都是逾百斤的身體,拖動起來必定非常艱辛,想不到重是重了點,卻沒有想像中困難。
陸寄風一面拖屍體,一面難忍滿腹狐疑
“我的手腳明明斷了,怎麼會一夜就痊癒?我的頸子被割斷,血還跑進氣管裡,怎麼會醒來連傷口都找不到了 ?陸喜以前常說我太瘦弱,怎會今兒一丟石子,就砸斷了一個大人的牙?我是陸寄風嗎?我沒有這麼健壯啊 ”
將屍體一一拋下山谷之後,只剩下母虎和一頭幼虎的屍體,他卻無論如何狠不下心將虎屍也丟下去。
天已大明,陸寄風取餅那幾個強盜丟在原地的刀,開始扒土挖洞,準備好好葬了這頭對自己有哺育之恩的老虎。一直挖到太陽高照,挖出一個七八尺長、五六尺寬的大洞,刀已挖斷了兩把。他口乾舌燥,卻也不怎麼累。
洞中傳出雲若紫的一聲尖叫,陸寄風丟了刀奔進去,連聲問 “怎麼了?怎麼了?”
雲若紫哭道 “你不見了,貓媽媽不見了 嗚 ”
陸寄風抱緊了她,道 “別哭,別哭,我陪著你。”
雲若紫抽泣著,轉頭看見兩虎的屍體,眼淚又落,她已經哭得兩眼紅腫,可憐萬分,陸寄風很想替她拭淚,但自己兩手都是泥土,只好柔聲勸慰,道 “貓媽媽和小貓兒都到天上了,你不要傷心,我的爹娘也在天上,會照顧它們,它們去找我爹娘了。”
雲若紫哭道 “你騙我,貓媽媽和小貓都不動,都在流血,你去叫它們起來。”
陸寄風有點束手無策,道 “它們真的死了,每樣東西都會死的。”
“死?”雲若紫稍止哭聲,“可以不死嗎?”
陸寄風道 “天底下沒有不死的。”
“死了去哪裡?”
“去天上,天上跟我們這裡一樣,我爹我娘都在那裡,那裡也有很多貓兒、狗兒,而且那裡的人都好得很。”
“比你好嗎?”
“比我好多了,所以貓媽媽和小貓就不要回來了,他們去跟別人玩兒。”
雲若紫半信半疑,怔怔地看著陸寄風。
陸寄風道 “你餓不餓?渴不渴?”
雲若紫點了點頭,陸寄風道 “你知道有水的地方在哪裡嗎?”
雲若紫還是點頭。
“你認得路,就帶我去,我們先找點吃的再回來。”
雲若紫指著兩頭摸索母虎乳頭的幼虎 “我們把它們也帶去。”
這兩頭剛出生的虎,每頭至少也有十斤重,走路都走不穩,兩個小孩子如何抱得動?陸寄風道 “我們去去就回來,它們不會跑走的。”
雲若紫轉身奔到幼虎身邊,抱著幼虎,用力搖頭,看樣子她是絕不肯再離開這兩頭虎子半步了,陸寄風沒有法子,只好依她,道 “好吧,我們把它們也帶著。”
陸寄風試著一抱,竟不覺重,想想早晨拖屍體的怪事,便試著一手挾一頭幼虎,果然就只像攜著兩個裝衣裳的包袱一般,沒有多大的妨礙。
陸寄風靈機一動,蹲了下來,道 “來,你騎著我的肩膀,我載你。”
雲若紫好奇地跨坐上去,兩手抱著陸寄風的頭,陸寄風掖下挾虎,肩上摃人,果人不覺有多吃力,玩心大起,笑道 “你抓緊我,我要跑嘍!”
說完,朗聲呼嘯,狂奔而出,但聞耳畔呼呼風響,面前景物飛掠,竟與騎著快馬飛奔不相上下,雲若紫高興地尖聲大叫,忘情而笑。
“往哪裡?要往哪裡?”陸寄風一面飛奔,一面大聲問。
雲若紫尖叫、笑著叫 “往東!往東!”
陸寄風從沒想過自己可以跑這麼快,只顧拼命跑,發揮一切能力地跑。雲若紫興奮得什麼都忘了,清脆的笑聲響遍天邊,突然叫道 “跑過頭了!跑過頭了!”
陸寄風緊急煞車,喘著氣,與雲若紫兩人又同聲大笑,掖下的兩頭幼虎卻叫得更大聲更賣力。
雲若紫指回西南方,道 “那裡有泉水,好馬兒,轉頭過去!”
陸寄風一笑,往西南邊再跑,這回放慢了速度,雲若紫指點小路,越過一片樹叢垂藤,眼前赫然已是一潭幽泉,碧紫色的水光灩瀲,倒映著蔚藍天空與片片白雲,日光灑在水面上,有如片片錦鱗光輝。
陸寄風放下幼虎和雲若紫,兩人兩獸趴在水邊,大口喝水。幼虎一整日未吸到母乳,雖然是連視力都還未長成的嬰兒,也本能地學會了喝水。
陸寄風喝飽了水,攬泉洗面一番,水中映出自己的面孔,依然是他熟悉的舊容顏,只是氣色不但沒有因風塵而憔悴,反而紅光滿面,豐盈充潤,令他頗感奇怪。
雲若紫挹清波而濯足,一雙雪白得幾乎透明的小腳在水中更是照曜如玉。雲若紫突然間起了身,一件一件脫去衣裳,躍入水中,放懷浸水。陸寄風提醒叫道 “小心水深,別滑了腳。”
雲若紫整個人泡在水裡,笑道 “水好冰!你要不要下來?”
陸寄風一想,也覺水清誘人,便也脫了衣裳跳進泉中,果然冰冷沁人,舒適難言。陸寄風一面留意著兩頭在草地上抓蟲撲蝶的幼虎,一面留意雲若紫,不讓她離開太遠。
洗過這一番冷浴,微風輕柔,兩人坐在草地上,雲若紫以懷中玉梳梳理過頭髮,也替陸寄風重新梳好髮髻,用紅絨線綁理整齊,笑道 “你現在不像一頭泥豬了。”
兩人相視一笑,陸寄風找了些可食的野果,兩人填飽肚子,雲若紫道 “小虎子吃果子嗎?”
陸寄風這才想到兩頭尚未斷奶的幼虎不能光喝水,皺眉道 “它們只能喝奶,我想想辦法 ”
雲若紫站了起來,兩手圍在口邊,發出長嘯。
陸寄風嚇了一跳,她的嘯聲竟似虎似狼,但高亢清遠,不知這小小身體,如何能發出這樣高遠悠長的聲音?
不久,樹叢間沙沙聲動,密草中鑽出一頭極大的狼,陸寄風驚望著雲若紫走上前,將狼拉到兩頭小虎邊,母狼的腹部重甸甸的,好像漲滿了乳汁。
母狼躺了下來,雲若紫把幼虎拉上去吸奶,幼虎不習慣狼的氣味,本來還搖頭晃腦地抗拒,聞到乳香,才漸漸安靜,趴下來開始吸狼乳。
正看得發呆,林間沙嘶之聲又傳來,緩緩走出另一頭虎,雲若紫的手擺了擺,那虎便乖乖坐在一旁不動。陸寄風背後被什麼撞了一下,轉頭看,是一頭豹,旁若無人地躺在一邊,接著又步出兩頭狼,幾只山犬,樹間拍翅之聲大作,一群各色各樣的鳥兒,都棲息在周圍樹上,悠閒地啄羽,或是翹足顧盼。
短短的時間,這一處深山幽泉,竟群獸畢集,眾禽羅列,這些飛禽走獸未必都能和平相處,但是此時卻都悠然自在,相對忘機,好像在天堂一般,絕不會有殺戮或掠食。
這幕奇景,比見她馴虎還要奇異,陸寄風腦子裡反覆地只想著 她倒底是什麼人?總之,絕不會是凡種。
陸寄風坐在雲若紫身邊,道 “若紫,你說你爹是雲萃,對嗎?”
“嗯。”
“你從小就在雲家生活嗎?”
“嗯。”
“更小以前呢?”
雲若紫不解地看著陸寄風,似不解其意。
陸寄風已有答案,又問道 “你想不想念你爹、你娘,和你哥哥?”
雲若紫想了一想,笑道 “也想,也不想。”
陸寄風道 “咱們埋了貓媽媽和小貓之後,你要回爹爹家裡,還是要和我在山裡?”
雲若紫抱著他的手臂,道 “我要跟你還有貓兒在一塊!”
陸寄風雖大感欣悅,卻又想著 “和若紫妹妹一塊在山中隱居,固是人生快事,但是雲伯伯和雲拭松一定很想念她,若紫妹妹是如此神奇的人物,我猶不舍,況且他們七年的親情?”
他痛下決心,不管怎樣,先護送雲若紫回到她的家中,自己要怎樣再做打算。經過了這幾日的相依為命,雲若紫已成了他生命中最親近之人,要做出這樣的決定,好像硬生生割斷他的肝腸一般。
紅塵人間也好,清逸雲水間也好,他都覺得無足喜,無足厭,雲若紫在什麼地方,什麼地方才是他想要歸屬之地。
幼虎喝飽了奶,雲若紫呼嘯幾聲,眾獸及飛禽漸漸散了,陸寄風再度挾起幼虎,背起雲若紫,回到虎穴去。
秦長風以寶劍割下一截虎爪,遞給雲若紫,輕道 “這是貓媽媽給你的,你留在身上記著她。”
雲若紫拿了琥珀色的虎爪,小嘴一扁,似乎又忍不住想哭。
陸寄風狠下心不再理她,重新拾刀挖洞,他的體力似用之不盡,只是所需洞穴實在太大,他一直挖到將近黃昏,終於挖成了足夠的大小,而眾盜所丟的刀也都全部報銷了。
陸寄風將母虎和死去的那只幼虎摃了出來,放進穴中,雲若紫站在一旁看,默默不語。
陸寄風拉著她跪在穴邊,對母虎三拜,陸寄風默祝道 “你於我們有哺育之恩,留宿之義,寄風聊築此穴,以報區區。此恩此義,終生不敢或忘。”
祝畢,才與若紫一同將土推進穴中,掩蓋屍體,填平墓穴。
忙完了這件大事,接著便是帶雲若紫回到家中,這兩頭小虎,諒想雲家養得起,只是要怎麼帶這兩頭路都走不穩的幼虎,是個傷腦筋的問題。
陸寄風持著細枝,在土地上畫起圖稿,利用山上的樹木設計推車‧他只剩一把寶劍,絕不能作太精細的削木工作,以免損缺了劍刃,應付不了這一路上的危難。
他很快畫好草圖,便開始打量著附近的樹木藤蔓,選定以後,以寶劍砍下為用。這把寶劍是雲拭松珍藏愛物,雖不是絕世神器,卻也算得上一流,因此砍起樹木竟能如切蘆草,十分順手。
陸寄風製做推車之時,雲若紫一直坐在虎穴邊,她撕裂了自己的白色絲帕,一根一根抽著絲,不知道想做什麼。
不一會兒,雲若紫跑來道 “寄風哥哥,你幫我把這爪子剖成兩半。”
陸寄風莫名其妙,還是取劍幫她將虎爪剖平為一樣的兩片,雲若紫又跑回原地,繼續忙她自己的。
等陸寄風做好了推車,試著將兩頭小虎放進去推著走了幾圈,確定穩固無虞,才抱著幼虎進入洞穴中,與雲若紫一同席地坐著,道 “雲妹,我們明天早上便離開這裡,我帶你回家。”
雲若紫道 “我們為什麼要離開這裡?”
“這附近既有那些壞人出沒,就不安全,還是早點避開為是。再說,你爹一定想你想得緊了。”
雲若紫微蹶著嘴,道 “我爹不會想我。”
陸寄風一愣 “是嗎?他不疼你嗎?”
雲若紫道 “我爹怕我,從不敢抱抱我,每次和我說話,都好像我會吃他似的;有一次見到我哥哥跟我玩,打了我一下,他逼著哥哥跪在我面前,一直問我有沒有怎樣,請我別生氣。一直到我說好了,沒有事了,他才許哥哥起來。”
陸寄風心下大奇,雲若紫應該不會胡說,他看得出來雲萃對雲拭松極為疼愛,但為何會對自己的女兒竟是恐懼恭敬?難道和她的奇異有關?
眼前晃出一條白練,陸寄風一怔,雲若紫正提著兩條白布,在他眼前晃動。陸寄風一看,原來是兩條白色的錦絛,系著兩片虎爪,虎爪頂部以釵子鑿出洞,穿過了錦絛,再結著一顆美玉,做成了兩條別致的練子。
那兩顆美玉,本襄在雲若紫的耳上。
雲若紫笑道 “我用手帕兒纏成了繩子,做這兩條,一條給你,一條我的,你不許丟了。”
陸寄風接了過來,珍而重之地掛上,道 “我會戴一輩子,永遠不拿下來。”
雲若紫低下頭來,讓陸寄風替她也掛上虎爪練。雲若紫靠在陸寄風懷裡,道 “寄風哥哥,我們回家之後,這兩只小虎也跟我們一塊回家。”
“嗯,它們是一胞手足,不能分開的。”
“它們不分開,我們也不分開。”
陸寄風笑了一下,沒有回答。
雲若紫漸感困倦,睡在陸寄風懷裡,陸寄風不知這一路是否安寧,也不知是否找得到雲萃父子,心中充滿了憂思。對於雲若紫的奇能,自己身上的變化,都使他困惑,是否有什麼樣的天命,賦予了自己這些遭遇?難道天命就是要他隱居於終南山嗎?否則自己怎會在服過了那會化為人的紅參之後,就產生這些變化?
浩緲的星空,什麼也不能回答他。
次日,陸寄風將兩虎放在推車上,佩著寶劍,與雲若紫兩人踏上了歸途。
他不知自己當初被疾風道長抓到什麼地方,只能以日出的方向分辨東西南北,朝西北乃是長安城,現在不知是否已經被胡兵佔據,陸寄風幾經考慮,決定往東北走,東北是往洛陽的方向,逃難隊伍必會經過此地,較易打聽長安的情況,雲萃既是富貴之家,動向應該比較容易掌握。
這一路上,餓了便尋野菜果子,累了便找處乾燥之地睡眠,絲毫不必擔心有野獸攻擊,甚至有時會見到樹影間端坐著山犬野狼、兔子或是松鼠等動物,目送著他們經過。想來也是因為雲若紫的關係。
行走了兩三日,仍在終南山腰,兩人坐在樹蔭下梢事歇息,待陸寄風要動身之時,雲若紫卻依然坐在草地上不動。
陸寄風欲將她拉起來,雲若紫卻搖了搖頭,道:“寄風哥哥,我不想走了。”
“怎麼了?你不舒服嗎?”陸寄風有點擔心,道 “我摃著你走,當你的馬兒,好不好?”
雲若紫道 “我不想走,我要在這裡等封伯伯。”
“這是荒山野地,不會有人來的,我們到城裡找你伯伯。”
雲若紫道 “我知道他會來,我知道他在這裡!”
陸寄風大奇,道 “是嗎?你為什麼知道?”
“我就是知道!”
“封伯伯是你什麼人?”陸寄風不覺有點醋意。
雲若紫笑道 “是我伯伯。”
這句話裡的依戀、喜愛之心,是陸寄風從沒聽她說起任何人時有過的,也不知道她所說是真是假,但向來雲若紫決定的事,任何人都扭轉不了她的心意,陸寄風只好陪她等待,削木作笛,或是編草作籃,打發時間,不覺又過了一個時辰,陸寄風道 “我去附近找些果子來,你別亂走。”
雲若紫抱著虎玩,隨便點了點頭。有過上次的教訓,陸寄風不敢走遠,不時回頭看看雲若紫的方向。
突然間腳被一樣突起之物絆住,陸寄風驚叫一聲,趴倒在地。
爬起來回頭一看,把他嚇得魂飛天外,絆倒他的是一雙腳,一雙有點眼熟的腳。
陸寄風差點站不起身,張著口卻不敢發出聲音。那雙腳一動也不動,不知是怎麼回事?
疾風道長上次不知為何躺在草叢中裝死,自己一時多事好心,反遭奇禍;這回又撞上他,不知是不是自己命中注定。
呆呆坐在地上不敢起身的陸寄風不敢再亂動,等了一會兒,那雙腳也沒有動靜。陸寄風越看越奇,想道
“他會不會真的死了?否則我絆到了他的腳,他應該知道才對,為何沒有跳起來捉我?”
陸寄風輕輕踢了一下那只腳,那只腳依然沒有反應。陸寄風再也按捺不住 奇,正要再看個仔細,身子一低,突然間那只腳像是毒蛇撲咬,迅速得看不見如何踢來,“噗”一聲便已反腳踢中陸寄風心口的穴道,陸寄風氣一窒,登時癱坐在地,動彈不得。
他見識過疾風道長不可思議的武功,能雙眼不看,一腳就踢中他的穴道,也並不稀奇。
陸寄風只恨自己居然二度中了他的手段,又氣又急,不知這會回有什麼災禍。
正在著急間,草叢中著響起極輕微的聲音。陸寄風抬眼一望,只見一個頭和兩隻手,像是趴在地上的蜥一般,滑行了過來。
陸寄風嚇得差點叫出聲,那人抬高頭,右手的食指放在唇前,擠眉弄眼,示意陸寄風不要發出聲音。陸寄風呆呆地點了點頭,盯著那人,那人整個人趴在地上,卻像蛇一般滑得極快,而且聲音輕微得若非靠得極近,是絕對聽不見的。
那人滑入草叢中,與疾風道長平行而躺。攤坐在地的陸寄風這才發覺那人身形頗高,疾風道長的兩只腳幾乎只到他大腿部份,那人的兩條腿倒有一大段橫在陸寄風眼前。
接著便聽見幾乎細不可聞的聲音,聲音實在太低,難以分辨是誰在說話。
“你來湊什麼熱鬧?”
“師兄,你又為何躲在這兒扮西瓜?”
“哼,你要害我就趁早,打死我你就是掌門人啦!”
靜了一會兒之後,第二個聲音笑嘻嘻地道 “你說得對。”
陸寄風一驚,心噗噗亂跳,不知這兩人為何並頭躺著,卻說出這樣的話。
“你快滾,別壞我大事!”
“我是想幫你啊!”
“你真要幫我,就別害我洩露行蹤!”
“師兄您倒底在躲誰?”
“我此生最大的克星,我見了他就恨不得先死給他看!”
以疾風道長的武功,居然有讓他忌憚若此的人,陸寄風大為好奇。
突然間那雙長腿收了回去,趴行如電之人一躍而起,大叫道 “封秋華,你師父老子在這裡呀!”
疾風道長也跳了起來,叫道 “混帳東西!你出賣我!”
接著遠方傳來一陣呼喚,呼喚聲原本極遠,卻一眨眼便來到近前 “師父!師父留步!”
接著一道白衣身影飄然而至,“撲”一聲跪倒在地,陸寄風仰首看去,只見那名漢子面若冠玉,清雅不群,跪在疾風道長腳前,神情激動。
那個大圓球居然有如此俊美的徒弟,陸寄風看得目瞪口呆,也忘了自己的處境。
接著又響起一陣清脆的聲音喊道 “封伯伯,封伯伯!”
那是若紫的聲音,陸寄風大急,不知道要不要容許雲若紫靠近,此刻眼前的這幾個人,倒底是善是惡,他都難以弄清。只不過就算要阻止雲若雪接近,穴道被點的他也無能為力。
疾風道長和封秋華都露出奇色,見到雲若紫氣喘吁吁地奔來,封秋華大為詫異。
“若紫?你怎麼在這兒?”
雲若紫笑嘻嘻地道 “我來等封伯伯。”
“你爹呢?”
“我不知道,我跟寄風哥哥在一起。”
封秋華順著雲若紫所指的方向望去,疾風道長也看見了癱坐在地的陸寄風,罵道 “又是你這小子!一遇到你,老子就沒好事!”
陸寄風心中暗道 “說這句話的應該是我才對!”
那高大道士彎下身,在陸寄風身上幾下疾拍,解了他的穴,笑道 “師兄,是我通風報信,跟這小子沒關係。”
封秋華雙手抱拳為揖 “多謝靈木師叔。”
疾風道長狠狠地瞪了他們眾人一眼,道 “你這大逆不道的東西,不許攀親帶戚,穢我師門!”
封秋華跪在地上,大氣不敢透一口,道 “是,弟 晚生遵命。”
靈木道長冷然道 “說他穢亂師門,你有辱師門,又怎麼說?”
疾風道長大翻白眼,道 “我何時有辱師門了?”
“知恩不報,算不算一條?”
“我怎麼知恩不報?”
“你中了蕭冰的道兒,是誰救了你?你卻從救命恩人手中逃了出來,一聲謝也沒說,這不是知恩不報?”
疾風道長瞪了封秋華一眼,道 “好啊,恩公大人,你要我如何謝你?”
封秋華惶恐地說道 “弟子不敢,弟子不敢。”
“不許自稱弟子,我不認得你!”疾風道長又轉頭對靈木道長道 “你瞧見了,是這位恩公不要我謝他,不是我不謝他。”
陸寄風想起上回疾風與黑鷹寨眾一戰,被困在網中,有一道白影掠入陣中救走了疾風道長,原來就是眼前這位封秋華;而他竟與雲若紫如此熟識。
雲若紫拉著封秋華的衣袖,道 “封伯伯,咱們和寄風哥哥一起走,不要在這裡。”
看她的神情,似乎很不喜歡靈木和疾風。封秋華無奈地說道 “若紫,你乖乖的,伯伯過幾天帶你回家去,眼前伯伯不能走 ”
疾風道長道 “去去去,你有什麼事快點去辦,別來煩我。”
封秋華道 “師 前輩為了尋找天嬰,經歷這幾日奔波,請容許晚輩略盡棉力。”
疾風道長冷冷說道 “你是個塵世的人,天嬰不會現身在你面前的,你跟著我,只會連累我也找不到!”
封秋華面色喪,嘆了一聲,依然跪在地上。
疾風道長背對著他,似乎極不耐煩地“嗯、嗯”了兩聲,手在背後揮了一揮。
封秋華一愣,不知師父這個手勢是何意。
疾風道長更不悅,手又是胡揮了兩下,發出含糊的“唔唔啊啊”幾聲。
封秋華愣愣地看著,陸寄風猜測暗想 “這老道是不是叫封伯伯起來,別跪了的意思?”
只見靈木道長開口道 “果然是個呆子,你師父叫你起來,別跪了,他見了不捨得!”
疾風道長跳起來道 “第一,我不是他師父!第二,他跪著我怎麼不舍?他怎麼跪,跟我有什麼關係?你起來!你越跪他越有得胡說!”
封秋華恭敬地說了聲“是。”才斂袍而起。
疾風道長沉著臉道 “我問你,你這幾年在鬼混些什麼?為何在終南山爬來爬去?陰魂不散地跟著我?”
封秋華雙手垂在身側,微低著頭道 “啟稟前輩,晚生這幾年雲遊江海,反省前非,本欲尋山閉關清修,坐悟真道,但是見到師 前輩的靈氣出現在山中,因此特來一見。”
“有什麼好見的。”疾風道長又背轉過身,冷漠的語氣裡有點悵然。
封秋華眼眶微紅,陸寄風雖不知他們的關係,也感到這位封秋華的一片孺慕,出自至誠,不知疾風為何如此拒人千里。
封秋華道 “晚生至愚至濁,不敢懷非份之想,再辱聖門。多日相尋,只欲見前輩慈容,於心已足。”
疾風道長默默不語,靈木道長道 “你見也見過啦,可以走了。”
封秋華悵然道 “如此 ”
“呸!沒你爛木頭的事!”疾風道長怒道,對封秋華道 “封居士,你要去閉關也好,悟真也好,我先問你一事,你給我老老實實地講!”
“是。”
“你這些年四處亂晃,功力應有長進才是,為何反而一退千里,比起從前大大不如了?”
疾風道長厲聲問,封秋華是他的得意弟子,內外丹修習之功,冠於諸生,自從他上次出手救了自己,由輕功及武藝出手的表現,疾風道長一看便知他的內力退步至不可收拾之境,幾乎不敢相信,好幾次想問他,卻又拉不下臉問。如今反正話也說了這麼多句,這個問題再不提出來,他會一輩子不得好睡。
“這 ”封秋華為難地沉吟著。
疾風道長冷然道 “你不說就罷了!你本來沒必要回我。”
事實上他心中所想,並非震怒,而是擔憂。封秋華的內丹損耗太多,不像是疏懶於練功而退步,倒像是被廢去了內真一般,不知是否遇上了可怕的強敵,或是中了什麼術法。他只怕被人發覺自己的關懷之情,因此見封秋華遲疑不說,馬上便表示自己不在乎。
靈木道長道 “道門第一人怎麼內真變得如此萎靡?嗯,我看不是遇上了強敵,就是中了術法,封秋華,你是不是落難了?”
靈木問出了疾風心事,疾風道長心頭噗噗亂跳,卻故意“哼”了一聲,道 “關你屁事!”
封秋華下定決心,道 “啟稟前輩,晚生是自己化去了八成內丹,非是遇到外敵,不敢引前輩之憂。”
“你、你自己化去八成內丹?做什麼?”疾風道長驚問。
靈木道長卻突然間臉色大變,不知在想什麼。
陸寄風旁觀者清,感到靈木道長的頭腦比疾風、封秋華似乎都好上一點,或許他心中有了答案。看他臉色,這答案也不會是什麼值得高興之事。
封秋華萬分猶疑,在說與不說之間掙扎半晌,終於道 “二位前輩,此事實出於不得已 ,這位小姑娘是晚生結義兄弟之女,她父親乃長安雲萃,一生中善行無數,積德不倦。然而此女 似非人靈 ”
疾風道長怔怔地看著雲若紫,靈木道長已跺腳叫道 “原來是這麼回事!可惡,必是你多事,封住了她的妖氣,對不對?欸!壞事,壞事 ”
雲若紫嚇得抱住陸寄風,陸寄風一聽他們說什麼“妖氣”,登時也明白了。
靈木道長暴跳如雷地叫道 “我們見長安有一股妖氣,將發未發,趁著妖氣未長,特來滅之,十幾日之前妖氣突然不見了,害我翻遍了長安,連老鼠蟋蟀洞也都搜個乾淨,就是找不到妖氣,竟是你把它封了起來,你這混蛋小子,壞我大事!”
陸寄風連忙將雲若紫擋在身後,封秋華也身形一竄,擋在兩個小孩之前,噗通跪倒,仰首對著二道說道
“前輩,此女年幼,從未造孽。弟子傾畢生道行封住她的邪妖本性,還乞二位前輩放她一條生路。”
疾風道長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只是望著他們。
靈木道長道 “放她一條生路?哼!憑你的小道行,封得住嗎?她這股妖氣之盛,你師父跟我都畢生未見,萬一長大了,那邪氣十個封秋華也擋不住!這股邪氣甚至更強於千年狐妖舞玄姬,你說,你對付得了舞玄姬一根腳趾頭嗎?”
封秋華臉色蒼白,不敢回答。
“我們道教七子,為了誅殺這個狐妖,何等用盡心機,何等籌劃奔波?若不是真人指示天嬰現世,出現一絲希望,恐怕只有眼睜睜看著正教絕滅。如今世亂時荒,邪氣匯存,又出現一個更強的妖女,你不除之以斷禍根,反倒浪費你的真元,去做那無益之事。你這種小仁小義的行事方法,果然不是個負起天下之責的人才!你教吾失望透頂!”
靈木道長每罵一句,封秋華的頭就更低一點,可怕的沉重氣氛在周遭瀰漫著。
疾風道長總算講話了 “靈木,你把我的話都搶走了。”
“我是為師兄代勞。”
“不必!”疾風道長怒道,轉頭對封秋華道 “你胡裡胡塗浪費了真元,你高興,我管不著。這妖女是你兄弟的女兒,不是我兄弟的女兒;你於她有情份,我於她沒有情份。現在我要一掌殺了她,你不救她,就退到一旁;你要救她,就別跪了,起來,我們先分出生死。”
封秋華猛地抬起頭來,面如死灰,嘴唇顫抖著,萬萬沒想到會是這種情況。
疾風道長雙手負在背後,道 “靈木師弟,聽令!吾與封秋華之戰,你不得插手,若吾死於妖黨封秋華之手,你就代吾誅殺此女,以除妖邪!”
“師弟得令。”靈木道長嚴肅地說道,退至一旁。
封秋華用力叩頭,擊地有聲,泣道 “前輩,晚生怎敢與前輩動手?請前輩放過此女,她妖氣未萌,殺之實為不仁啊!”
向來一言不合便跳腳的疾風道長,此時竟十分冷靜,聲音穩定得聽不出情緒 “你不必多言,叩了這麼多個頭,當年師徒之義也還完了,你又救過我一命,起來吧,你與我一戰,是勝是敗,沒人會說你是個弒師的不義之人。而我,也不會手下留情,必誅妖黨。你若輕易就死,這小妖女自然也不能活的。”
封秋華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神情恍忽支離,要他與畢生恩師動手,比要他殺無辜之人還難,此時他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
“你的劍呢?”疾風道長問。
封秋華神情茫然,陸寄風只希望他能殺了這兩個道士,好保住雲若紫,二話不說便將身上的寶劍遞給他,道 “封前輩,此劍拿去用吧!”
封秋華隨手接了,低頭看著劍上的雲氏徽記,心頭一震,垂淚道 “兄弟,兄弟,吾對汝為德不卒,對師忠孝盡缺 人生若此,夫復何言!”
說著,褪下劍鞘,寒霜映照著秋色,映照著他的容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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