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攬轡命徒侶
此時,一座白色小轎由疾風等人背後的道路趕上,兩名轎夫健步如飛,很快地接近疾風道長。尚未靠近,靈木等人便已聞到一股熟悉的沉香。
轎夫放下轎子後,掀開轎簾,轎中置放著一座琉璃香爐,爐中香煙裊裊,沉香木的氣味漸漸隨著白煙散向周圍。
眾人皆為之一愣,那兩名轎夫旁若無人,以白色綢緞織成的小繡墊隔著手,捧出香爐相木座,細心地放置此爐。
管子聲哼了一聲,雙掌倏地擊出,疾風只覺身前陰森風響,不假思索先一掌推開了靈木,接著雙掌齊出,與管子聲的掌勢相對。
“碰”地巨響,兩人四掌 接,發出震耳的激撞聲。一股酸溜溜、冷颼颼的寒氣,自疾風雙掌勞宮穴鑽入,疾風打了個冷顫,往後躍開,只覺氣攻胸腹,煩惡難受。他迅速地真氣遊走一遍,趨除煩惡。管子聲又已閃至面前,變掌作拳,颼颼幾下快攻,疾風連連閃避,管子聲無法得手,但是拳掌中散出的陰氣,卻已逼得疾風幾乎難以喘息。
疾風方才接了管子聲兩掌,便傳入一股邪惡的氣息,疾風心知這股邪氣已對自己造成損傷,為了立於不敗之地,疾風暫時不敢再接他的拳掌,因此一味閃避,以覷其隙。
管子聲連連進逼,疾風只能閃而不能反擊,令他頗為得意,出手也更為大氣,猛然揚手擊往疾風天靈。
屈身而閃的疾風驟然立身,一指點向他右下臂內側的青靈穴,積蓄已久的真氣隨之吐出。
管子聲手臂酸麻,右半身登時軟弱無力,一股暖融熱力注入他的心經,整只右臂像是融化了一般。
管子聲大驚失色,這股暖洋洋的朝氣,不知是否會化去他的萬屍之功,連忙踉蹌退了幾步,暗自調整氣息。這一調息之下,更是心悸驚恐,萬屍陰氣似乎稍減幾分,這是他苦練多年以來,從未有過的現象。
通明七子走的都是清修一路,純陽之氣浩然正大,管子聲的萬屍卻是陰毒之末,遇上純陽真氣,當然立刻如春雪遇朝陽,黑夜遇日光,必定消失融解。
一陣清柔嬌婉的聲音乍然響起:“管子聲,你還不住手?”
管子聲一聽見這陣聲音,臉色驟變,緩緩放下手臂,立直了身子。
疾風道長轉身望去,只見黃衣素淡,雪肌瑩然,殷曲兒俏生生地立在不遠之處,阿環提著小燈,攙著她步上前來。
靈木道長卻不驚訝,他被推到一旁之後,除了注意疾風與管子聲的大戰,也注意到了殷曲兒。那白色小轎內的香爐破捧出後,轎夫還取出小帚,手腳快速地掃出了一條通路,將滿地的落葉或臟穢之物都掃到道旁,然後在周圍多灑了些香屑,才恭恭敬敬地退到路邊。
接著便有四名女子,摃著另一輛淡黃色小轎而至,阿環手提玉燈,跟著小轎而行。等放下小轎,掀開轎簾,攙出的便是殷曲兒。
毀曲兒一手提著裙角,小心翼翼地走上被掃乾淨了的走道,立在香爐前,這才出聲喝止管子聲。
就在她慢慢吞吞的出轎之前,管子聲和疾風道長已經又多拆了好幾招。
管子聲見到她,更無善色,隨便舉手作了個揖。
殷曲兒道:“你給我退下,這些人我帶走了。”說著,對疾風與靈木彎身微揖,道:
“道長,請。”
靈木步至牛車旁,守著車的白鷴寨眾手中兵器一震,紛紛對準了靈木,一旁的黑鷹寨眾們還是袖手旁觀,令管子聲更是有氣。
靈木冷哼了一聲,他前進一步,寨匪便退後一步,想必也不敢真的相靈木對上。
靈木一躍王車邊,率著疆繩,將牛車拖住,疾風全身防備仍不敢稍懈,看著管子聲要如何對付殷曲兒。
管子聲面露難色,道:“殷姑娘,這是寨裡之事,請姑娘莫插手。”
殷曲兒淡然道:“你們寨主要我來的。”
管子聲道:“是嗎?”聲音裡卻完全不信。
殷曲兒道:“哼,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出了什麼好主意?好一條聲東擊西的妙計,把我的扶金閣弄得一團槽,哼!我不知你平日怎麼教手下的,他們在醉月樓裡怎麼說我,翠媽媽全告訴我了。欸,這些話讓南宮碎王聽了,只怕他要生氣,我可為難了。”
管子聲乾笑了兩聲,這些手下們進了妓院,哪管是對公主還是姨子,被他們說出來的肯定不會是什麼高雅的言語,這些話讓南宮碎玉知道,脾氣是會發的,只不過為難的不是殷曲兒,而是管子聲以下的寨眾們。
管子聲裝傻,道:“殷姑娘說什麼,在下實在不知。這些人關係重大,寨主怎會請姑娘您來呢?”
“你的意思是奴家不配幫忙寨主?”
“豈敢,在下豈敢。”管子聲道。
“還是您認為寨主的決定是錯的?”
這可更不得了,管子聲忙道:“不,絕對不可能,寨主是絕對不會錯的。”
毀曲兒微笑道:“對啦,南宮寨主英明神武,怎有可能錯?那麼你說,你們寨主說人得交給我,是不是錯了?”
管子聲結結巴巴地說道:“這,這個嘛……,如果寨主這麼說,那就……”
般曲兒聲音輕柔,卻逼得甚緊:“那就怎樣?”
管子聲心一橫,道:“姑娘恕罪,在下身為副座,責任重大,不敢隨便將這個責任推到姑娘身上。”
殷曲兒冷笑道:“你的意思,還是不相信你們寨主的決定了。你這個副座,做得很有架勢,真是不錯。”
管子聲不再去理她的挑撥,表面上恭敬有禮地說道:“在下只知道替寨主辦事,把事情辦好,不知道隨機應變,還請姑娘包涵。究竟寨主有沒有托姑娘前來,我得先問問寨主。”
殷曲兒忽然眉尖一皺,身子又像站不住了,道:“欸呦,此地風緊,吹得我頭疼。管軍師,您要我立在這兒等多久啊?”
管子聲暗暗尋思,奇怪殷曲兒怎會突然出現?她向來不干涉江湖之事,只要南宮碎玉供給她的寶物討她歡喜,便沒事了。
本來他們一個是寨主的姘頭,一個是寨主的軍師,井水不犯河水,只是有時因為殷曲兒說的話,南宮碎玉記在心裡,回寨之後便要照本而行,很令管子聲傷腦筋。
例如殷曲兒嫌南宮碎玉“村氣”,南宮碎玉便劫燒了三座村莊。當然劫掠屠殺鄉村,燒不去他的“村氣”,殷曲兒還是對他愛理不理,南宮碎玉才討教出所謂村氣,是指不夠文雅。
南宮碎玉便學起了吟詩作對。
他們草莽中人,要燒殺容易,要學詩可就難如登天。管子聲為此替他抓來二十幾個書生隱士教詩,結果全因為教不好而慘遭肢解。一天教不會,斷一隻手或一只腳,五天還教不會,則削鼻剜目。在這樣嚴厲的逼刑之下,這些氣質出眾的名士還是無法教會南宮碎玉這虛有其表的草包什麼是“以情志為神明,事義為骨髓”,什麼又是一辭採為肌膚,宮商為聲氣”。
當然這絕不能是南宮碎玉資質有問題,只能是這些書生隱士太過無能,沒法子在五天之內,把南宮碎五教成一個“文質並重”的大詩人,所以死有餘辜。
最後二十幾個文采斐然的讀書人都被殺了,南宮碎玉作的詩還是全被殷曲兒視若蔽屣。
後來殷曲兒又冒出一句“居移氣,養移體”,嫌南宮碎玉身邊都是大老粗,當然一輩子別想當文豪。南宮碎玉一聽,不怒反喜,當場欣然受教,自己作不成好詩的原因總算水落石出,就是身邊的人水準太差,影響了他的靈感。
這又再度讓管子聲只想殺死這個禍水,因為南宮碎玉下令全寨都得學作詩,由他親自品評,作為升遷依據。
要這群大字不識幾個的土匪作詩,那還不如把他們吊死算了,更何況還得定期交出作品。
這下子為了不引起空前大叛逃,管子聲只好與寨眾們串通一氣,拿古人之詩來抄,每個人各抄一首千古佳句,交給南宮碎玉。
一時之間,寨眾們個個都成了張衡、曹植。到了定評之日,只見南宮碎玉手持縑帛,對著上面粗劣的書法吟道:
“‘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雨足(這個字是蹇),憂艱常早至,歡會常苦晚……’ 嗯,寫得不錯,這個是誰作的?王大目?很好,只要改改便成了,這個‘居世多屯雨足’,多了一字,屯雨者,狀落魄之形也,何必言足?把足字刪了,升作十夫長。再來‘……呼童烹鯉魚,中有尺素書。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飯,下言長相憶。’哼!這是誰寫的?陳富?
這等爛詩,分明是胡亂應付!鯉魚中若是有密函,那必是稟告敵情,如何會只問吃飯睡覺?飯桶一個,給我打五十板子,攆去挑水!”
這無疑又引起寨中混亂,運氣不好抄到爛詩者,固然被罰得莫名其妙,運氣好抄到好詩者也不輕鬆,往後恐怕還要多寫幾篇,讓南宮碎玉欣賞欣賞。
管子聲對於殷曲兒,痛恨入骨。現在她突然間出現,要干涉這件大事,更是教管子聲意外而且摸不著頭腦。
殷曲兒道:“欸!罷了,你要問你們寨主,就去問,反正人在我那兒,如果是我們作主張,你就叫南宮碎玉把我一掌打死,我也逃不掉。”
言畢,轉身上轎,道:“二位道長,請跟我來。”
管子聲身子一閃,擋在殷曲兒面前,眼中兇光乍露,道:“殷姑娘要回去,請自便,但是人絕不可讓你帶走。”
殷曲兒微笑道:“我若要帶走,你怎樣?”
“這……”管子聲吸了一口氣,打她?不成,以後她告了狀,死的絕對是自己;殺了她?
或許可行。
管子聲心念才轉至殺人滅口,殷曲兒已笑道:“管軍師,您若殺了賤妾,也沒什麼,可是南宮寨主見了二位道長,道長說不說是你打死我的,我可管不住了。”
靈木道:“嘿嘿,管子聲,你這樣為難你們頭兒的夫人,是什麼道理?”
殷曲兒看了丁靈木一眼,道:“我不是他的夫人,只是個粉頭罷了,欸,人微言輕,道長您見到了。”
靈木笑道:“那麼在白鷴寨裡,是粉頭大呢,還是軍師大?”
殷曲兒道:“當然是軍師為尊。”
靈木道:“那麼南宮碎玉只聽軍師的嗎?還是聽你的?”
殷曲兒道:“當然是聽軍師的,那些英雄事業,婦道人家是不懂的。不過,我說的話,南宮寨主偶爾也聽上這麼一聽。”
靈木嗯了一聲,道:“嗯,南宮碎玉果然是個俠骨柔情的英雄,嘿嘿,想必對手下也很寬大了?”
殷曲兒微笑道:“寨主的脾氣,是再好沒有的,他呀,任憑別人怎麼評論,都無所謂,就是別罵他的……嗯,說是夫人也可以。”
沒錯,南宮碎玉向來不管別人怎麼說他惡行霸道都無妨,但是誰罵了他的姘頭,他可是會發狂。
管子聲深吸了一口氣,心想:今日是殷曲兒硬要帶走人,大家都看見了。就算這是殷曲兒自作主張,將來寨主追究起來,也儘可以推到她身上。管子聲只好強忍氣憤,退至一旁,道:“殷姑娘,你為寨主分憂解勞,令在下頗覺自慚,還有什麼好說的。既是如此,就請姑娘把人帶走。但是,這兩名妖道惡毒刁鑽,你是弱質纖纖,可能對付不了,可要我派幾人保護你?”
殷曲兒望瞭望東倒西歪的寨眾幾眼,道:“是啊,我真怕,你挑幾個強手保護我吧!”
管子聲回頭望著東倒西歪的寨眾,臉上青一陣,紅一陣,道:“這個……這些人粗魯得很,怕會惹姑娘生氣,那還是算了吧。”
殷曲兒微微一笑,轉身便走。疾風和靈木兩人躍上大車,揮鞭啟程,慢慢地跟在殷曲兒的轎後。
直到他們都已遠去,管子聲才大喝道:“通通給我起來!這麼多個打一個,被打成這樣,還要不要臉?”
寨眾辛辛苦苦地互相攙扶而起,管子聲負手望向黑鷹寨,朗聲道:“黑鷹寨的朋友,天下百寨理應合作無間,今日你們總是不發一語,究竟是為什麼?”
前排的幾名黑鷹寨眾露出詭異的笑容,大家還是負著手直挺挺地站著,誰也沒說半句話。
管子聲怒火更盛,要不是怕得罪了黑鷹寨,將來不好辦事,他早就不顧友誼,將這些人痛打一頓了。
管子聲道:“諸位總該給在下一個解答,以解在下之惑吧!蕭寨主胸藏萬壑,氣度過人,必定有充份的理由,讓在下茅塞頓開。”
過了一會兒,黑鷹寨眾人你望我,我望你,才有一人道:“嗯,管軍師,我們寨主他……
他沒來。”
管子聲道:“蕭寨主沒來?”
“呃,他要我們轉告你幾句話:‘以多圍少,有失光明,羽扇絕塵智無雙何等人物,豈能自居下流,損我英名?’”
管子聲奇道:“羽扇絕塵智無雙?那是誰?”
那名黑鷹寨徒道:“就是我們寨主。”
“他何時有了這個封號?”
寨眾紛紛道:“我們也不知道。”“最好不要問他,別自找麻煩……”“反正就這樣叫就對了!”
管子聲冷笑道:“貴寨主不屑參與圍攻,可是疾風與靈木武功高強,這次聖女吩咐要抓的人,又關係重大,這個責任,蕭寨主倒是摃得起啊!”
黑鷹寨眾道:“管軍師,我們寨主只是不親自來,他也派了人啦。”
管子聲望去,好像有一兩百人的樣子,可是氣息微弱,居然不如一大群幼童,心裡陡覺奇怪,道:“你們來了多少人?”
黑鷹寨眾們又是你望我,我望你,露出那種詭笑。
管子聲按捺不住,縱身一躍,便躍入了黑鷹寨隊伍之中,突然間眼前被一樣巨物擋住,他雙掌齊發,怒喝一聲,“喀喇”幾聲碎響,眼前之物已被他擊碎。
管子聲落在地上,奪過火把一照,簡直是不敢相信。
那是一大塊平整地貼在木板上的畫,畫的是許許多多的人頭隊伍。在黑夜裡遠遠望去,照著火光,確實很像許多人列隊肅立,無法分辨真假。
而回頭一望,黑鷹寨派出的真人只有那麼一排,約莫十幾二十個人左右。他們一排真的人站在前面,後面就只樹立起這張假畫,充作千軍萬馬。
難怪他們怎樣也不肯移動步子,只要他們離開了位置,後面撐起畫的板架就要穿管子聲氣得幾乎要暈倒,真沒想到蕭冰會出這種下三濫的招術。
那十幾二十名黑鷹寨眾見到管子聲氣得發抖,都“嘿嘿”乾笑了幾聲,道:“管軍師武功也很高強啊!”
“眼力更是不弱。”
“笛子也吹得好!”
“在白鷴寨裡又極有份量……”
對照方才的事,這些話簡直是在諷刺管子聲,管子聲沉聲道:“我數到三,你們再不消失,休怪管某不顧兩寨之誼!三!”
黑鷹寨眾們哄然四散,一下子就跑得沒蹤沒影。
管子聲仰頭長嘆,心中萬分愁倀,感嘆自己空有一身好功夫,空有經天緯地之才,卻時不我予,盟友寡義,手下無能,想好好地為南宮寨主打出一片天下,前途卻難逆料。
管子聲冷冷地睨視手下,道:“鏡、花、水、月四隊!給我過來!”
那二十八人之中,十四人除了被拖著跑時全身的擦傷看來頗為可怖之外,還算沒有大礙,但是破當成武器甩了半天的十四人就沒這麼輕鬆了,全都搖搖晃晃,站身不住,狼狽不堪;所幸在揮打之中,繩索有些斷了,就算還沒斷的,適纔也都破同伴們解了開,只不過他們身上還是臭得可怕,寨眾多不願接近他們,因此自成一群,立在一角。
他們你推我擠,慢吞吞地贈到管子聲背後。
管子聲皺緊了眉心,被臭氣薰得受不了,又喝道:“給我滾遠些!”
他們這回倒是動作極快,一下子便退出了許多步。
管子聲暗自運起內功,以龜息大法放慢呼吸,以免再吸入那股屎尿之氣。
“沒用的東西,你們被拖著經過弘農大街,怎不當場自盡了,還有臉活著?”管子聲陰陽怪氣地問道。
眾人面色訕訕,不敢作聲。
管子聲又道:“你們丟的不是自己的臉,是白鷴寨的面子!給寨主知道了,只是死而已嗎?
哼,你們會求他讓你們死!”
眾人打了個冷顫。南宮碎玉整起人來,確實會叫人生不如死。南宮碎玉生氣時向來作風惡毒,多年來都是管子聲在一旁稍加勸阻,才不致於太過份。如今要活命,也只有求這個軍師。
眾人紛紛跪了下來,又是叩頭又是哭叫的,道:“軍師救救我們啊!”“這麼多兄弟弟打不過一個妖道,我們怎對付得了兩個?”“軍師千萬要保住我們的小命!”
管子聲道:“別哭了!要活命,只有 個法子!”
眾人連忙收住哭叫聲,安安靜靜地聽管子聲的指示。
管子聲道:“你們馬上設法全部去投奔黑鷹寨!等到成為黑鷹寨的人之後,再去告訴別人:‘我是在扶餘閣拉屎的人,我是黑鷹寨的!’這樣寨主就高興了。”
這果然是一條天大的妙計,眾人如見一線生機,大喜叩頭稱謝道:“軍師英明!’ “軍師智謀無雙!”
但也有些人遲疑道:“黑鷹寨會收我們嗎?”“聽說黑鷹寨的寨主更難搞……”
管子聲道:“各憑本事去投奔,不然就聽天由命了!除了鏡花水月之外,其它的跟我回去!”
他用盡心思,才想出這調虎離山之計,還真的去雲家抓了老人來,要騙雲若紫而回,本以為以禮騙來雲若紫之後,還能拐動疾風與靈木,讓他們相信自己真的與雲萃有交情,再將他們引至陷阱中,一舉擒之,在教主座下傳令聖女面前,可是件天大的功勞。
想不到會功虧一匱,不但被識破機關,連雲若紫都沒到手,回去之後如何對寨主交代,才真正教他頭痛。
殷曲兒這個裝模作樣的賤人,為何突然管起事來了?
趕回白鷴寨的管子聲,細細地想著這個問題。
殷曲兒的轎子領著疾風與靈木的牛車,行了幾裡之後,殷曲兒便命轎夫止轎,被阿環攙扶著,下了轎,對疾風與靈木微微一揖。
疾風與靈木一路上都在揣磨她出手相救的用意,兩人互望一眼,靈木便道:“殷姑娘,你怎會趕來了?”
殷曲兒幽幽道:“二位道長好沒良心,我對你們說破了管子聲的機關,現在南宮碎玉還不知道,等他知道前因後果,我是必死的了。你們把賤妾丟在醉月樓,不是要我等死嗎?”
她這樣說也對,疾風有些困擾,道:“但我們也不便與女子同行……”
殷曲兒道:“車中不是有位小姑娘?雲老爺的女公子?”
“我們要護送她回家,此後就分道揚鑣。”
殷曲兒道:“那麼能否也護送賤妾一程?以免在半路上遭白鷴寨的毒手。”
這個要求倒是合理,靈木問道:“你要去哪裡?你有地方去嗎?”
殷曲兒道:“我有個乾娘,在城南的閬台觀中修道,投奔了她就安全啦。”
靈木道:“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姑娘此後有何打算?”
殷曲兒垂著頭,沉吟片刻,才低嘆道:“這賣笑的生涯,我早就不想過了,等我投奔了乾娘,乾娘見多識廣,或許能給我一條路走也未可知。”
靈木頷首道:“姑娘願意洗淨鉛華,再好不過了。那麼,請。”
殷曲兒喜道:“多謝道長。”
疾風道:“你依舊坐著轎子帶路吧。”
殷曲兒一怔,道:“車中只有兩位小朋友,何不讓賤妾與他們同車,也好有個照應?”
疾風哼了一聲,並不回答。靈木猜也猜得出他怕這個女子又勾引了封秋華,雖然封秋華重傷,神智不清,可是疾風總認為他是給女人害了,離女人越遠越好。就算現在昏迷著,萬一殷曲兒在的時候,他突然醒了,那可不大妙。
見疾風道長臉色不善,殷曲兒也只好依言回到自己的轎中,低聲對阿環交待了幾句。
車隨轎行,再度啟程,而車中的陸寄風,此刻也正與陸喜互相說著道別後的遭遇,無暇分心聽別的事,只隱約知道是個女子救了他們。
適纔混戰之時,車內的陸寄風便悄悄掀起車簾,招手要陸喜進來。
陸喜急忙鑽進車中,一見到車里那兩頭小虎,還是有點兒驚心,所幸車中空間甚大,雲若紫好好地抱著兩頭虎,也不會撲到陸喜身上去。
陸寄風拉著陸喜,道:“我們失散了以後,你可遇上危險沒有?伯母呢?” 陸喜悲喜交集,道:“少爺,您沒事,我就放心了,欸,柳夫人她……她撐不過去了。”
陸寄風驚道:“什……什麼?”
“欸,那日在終南山上,我們等了公子一整天,天都黑了,不見您回來,我便知道不妙,輾轉了一晚上,打算天一亮兄就去找公子……”
陸寄風急得插嘴道:“你可不該拋下伯母啊!”
陸喜道:“可是我只擔心您哪。我安置好柳夫人,正要去找您時,便聽見人聲喧嘩,我以為是強盜,嚇得將車拖到林子里掩蔽一時,還沒拖成,這些人就衝過來了,個個都是帶刀帶劍的大爺,見我們這車奇怪,扣住了要搜。”
陸寄風緊張地問:“他們傷了伯母?驚嚇了伯母?”
陸喜道:“不,不,他們是有些急,可是還算客氣。我攔不住,他們翻開車門,見到柳夫人,還說了聲‘得罪’,也沒去為難她。不過他們搜到藥包時,卻十分驚訝,兇狠狠問我:
‘怎會有雲家的東西?’上頭都有雲家帳房的注記,他們認了出來。”
陸寄風“嗯”了一聲,道:“這些人是奉命上山找雲小姐的,是不是?”
陸喜道:“是呀,想不到……雲小姐真的跟少爺您在一起。”
陸寄風道:“此事說來話長,你先說,後來怎樣?”
“我跟他們說了公子您救了雲老爺和雲少爺的事,他們半信半疑,有幾個似乎知道這事,便要我跟他們去見雲老爺。雲老爺就守在山下不遠,他看樣子非常著急,和和氣氣的樣子都不見了,我看他不停在罵奴才,欸,雲大小姐,你爹可真是疼你。”
雲若紫一笑,卻說出令陸寄風相陸喜都嚇了一跳的話來:“他急甚麼?我和爹緣份總要完的。”
陸喜吶吶地說不出話來,陸寄風知道她有妖力,或許能預知將來,只好見怪不怪,道:
“你和你爹緣份能好好地盡了,那也是天理自然。不過到時候你要去哪裡?”
雲若紫笑道:“我說了,我要跟你,還有小風小紫在一起。”
陸寄風與她相視一笑,只是陸寄風在這一笑裡,又想起自己誤服天嬰後,不知道未來是否真的會成為害死雲若紫的關鍵,心頭再度一沉,轉頭問道:“你見了雲老爺,雲老爺怎麼說?”
陸喜道:“雲老爺真是個好人,他聽了,便要我們與他同行,他說他避開了逃難的人群,要繞山路,迂迴著走到商縣,再坐船沿洛河上洛陽。”
陸寄風點了點頭道:“這很好,他肯讓你們與他同路,你們可安全了,但是為何又說伯母她……她沒撐過去?”
陸喜道:“這幾天雲老爺都耽誤在終南山下,派了許多人去找雲小姐。這時候聽說匈奴殺來了,我們才往山上避。有些晚了 陣子逃出來的,都說匈奴將軍赫連昌殺起人來,絕無遺類。雲老爺只好放棄找雲小姐,繼續趕路。”
“我們走了一兩天,便迎面遇到晉朝的大軍,是宋王派來接劉剌史的。領隊的右司馬叫做朱齡石,擋住了雲老爺的隊伍,硬逼著他帶路去找劉剌史。雲公子十分氣惱,說晉軍打不過匈奴,先把長安燒了乾淨,也不是沒有兵力,還派得出兵強馬壯的軍隊,卻不是去救長安,而是來護送劉義真逃回南邊去,是什麼道理?但是這些話他也只在老爺面前說,被老爺罵了一頓,以後就沒有再說了。”
陸寄風嘆了口氣,道:“這可危險得很哪,你們不是又得回頭,身陷險區了嗎?”
“是啊,但是也沒有法子,當我們回頭走到青泥時,才見到一路上都是晉兵的屍體。真是怪事,他們走了這麼多天,才走到青泥?那不過出了長安幾十裡,劉刺史的軍隊怎會走得這樣慢?”
陸寄風道:“想是搶的東西太多了,拿不動。你們找到劉義真沒有?”
陸喜道:“路上殘兵敗將的,淒慘哪!朱齡石朱司馬又喚又找,急得什麼,一直到天色都黑了,才見到有個衣衫破敗的男子,背著一個人,踉踉蹌蹌地走在路上。一見到火光,嚇得又跌在路邊。朱齡石命人捉來問話,不得了,居然就是劉義真!”
陸寄風道:“他命可真大。”
陸喜突然笑出聲來,低聲道:“公子,您的話和雲公子差不多,不過他說的是: ‘小雜種命可真大。’嘻嘻!”
陸寄風暗自奇怪雲拭松怎會講這種江湖口吻,大概是跟侍衛學的,若是被他爹聽見,想必又是一頓罵。
陸喜接著道:“原來是劉義真的大軍邊戰邊退,一連好幾天,晉兵被殺得半個活口也沒有。劉義真在隊伍最前面,先一步逃走,姦不容易等到匈奴大軍撤退,劉義真也躲在草叢中好久了。他不敢出來路上,又沒有馬,誰見了他的衣飾,都知道他必是桂陽公,抓了他可是件功勞。因此他還是躲在草堆裡,不知該怎麼辦。”
陸寄風皺著眉,暗想這個桂陽公連隨便找具屍體換了服飾,隱藏身份再逃命都不會,未免太過嬌生慣養、不通世務。但是他心裡掛念的,當然不是桂陽公劉義真,而是他的兄弟。
在這種混亂的時節,又有誰會注意一個小侍衛的下落?陸寄風心知希望渺茫,憂慮地暗暗嘆氣,不動聲色地聽下去。
“他運氣真是不錯,給中兵參軍段宏找到了,段參軍本已殺出重圍,等胡人退了,他單人匹馬又趕回頭,一路叫喚桂陽公,找得聲嘶力竭,劉義真聽見他的聲音,連滾帶爬地出來相認……”
“你怎知是連滾帶爬?”陸寄風笑問。
陸喜道:“呃,這是雲公子形容的,我也沒瞧見,可是不是連滾帶爬,難道是抬頭挺胸嗎?”
陸寄風笑著揮了一下手,道:“然後呢?”
“聽說劉義真聽見了段參軍的聲音,哭哭啼啼地走了出來,說:“段宏,咱們兩人同行,是逃不了命啦,不如你把我的首級砍下來,帶到健康,請我爹不再想我。’段參軍哭著叩頭謝罪,救駕來遲,連忙將劉義真扶上馬,自己用走的。可是劉義真全身發軟,竟連馬都坐不住,段參軍只好拿繩索將他綁在自己背上,兩人共乘。走了沒多遠,卻又遇上一大匹強盜,他們鞭馬狂奔,馬也給強盜射中了,段參軍武功高強,背著劉義真跟強盜們打,勉強逃出一命,但也受了重傷。”
陸寄風聽這一路之事,雖輕描淡寫,也想像得到劉義真吃了不少苦頭,陸喜又道:“他們被朱齡石找到之後,桂陽公見到雲老爺,便逼雲老爺護送他回南邊去,承諾封王封侯的,雲老爺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了。”
陸寄風苦笑道:“難怪雲公子這般氣惱。”
陸喜道:“還沒有完呢!桂陽公劉義真在雲老爺之處,被奉得如神一般,他說起自己落難的過程,可與我說的不大一樣……”
“你說的是雲公子的口氣,不是嗎?”
陸喜笑道:“老頭子我還是覺得雲公子說得真些。桂陽公與雲老爺談話時,還是豪氣千雲地說:‘大丈夫不經這場危難,怎知人世艱困!’嘿嘿,雲公子來學這口吻才叫像!”
陸寄風忍不住問道:“柳兄弟怎樣了?” 陸喜道:“公子,你以為雲老爺沒問麼?桂陽公吱吱唔唔的,也沒說清楚。柳夫人日日都問,雲老爺也瞞她不住,拿了下少好話安慰柳夫人。可是柳夫人思念兒子,怕他也被胡兵給殺了,日日哭泣,湯藥不進,欸……”
陸寄風心頭沉重,道:“是嗎?”
陸喜道:“柳夫人的病原本就沉重,雲老爺府裡的大夫已經盡力了,雖在逃難路上,雲老爺還是差了十幾個手下,好好地葬了柳夫人,雲老爺做人真是沒話說的。”
陸寄風看了封秋華一眼,暗想道“積善之家,必有餘慶”,難怪封秋華也會捨命保護雲萃的家小。
陸喜道:“我隨著雲老爺南下,雲老爺時常說到少爺你,也很擔心你的生死。昨晚我相老爺說完話,要回自己車裡時,便被幾個會飛的漢子給抓了,他們逼我照著他們的話說,就說什麼他們是雲老爺派來接小姐的……”
陸寄風道:“嗯,他們見你和雲老爺私下說話,可能猜想你是在雲家地位不低的管家,雲小姐認得。”
陸喜道:“可是我沒想到少爺您也在,真是太好了,老天爺有眼睛。”
說著,又喜極而泣。
陸喜就知道雲萃現在大約在什麼地方,那麼便可以帶路,讓疾風與靈木護送她回去了。
看來相聚的時光已經不多,陸寄風悵悵地看著雲若紫,過了一會兒,才道: “若紫妹妹,將來……你好好養著小風,讓它跟小紫一塊兒長大。”
雲若紫笑道:“它們長大了,還要生好多小虎兒!”
陸寄風微微一笑,轉頭望向車簾,透過車簾的隙縫,隱約也可以見到疾風與靈木駕車的背影。
牛車在人路上慢慢行駛,規律地搖晃著,天上明早兩三點,在漸漸欲曉的天空中淡去。
陸寄風想道:“我若被帶上通明宮,不管要不要煉成丹藥,都得逃走,永遠不再出現在若紫妹妹面前……”
他回頭多望雲若紫幾眼,只見她白嫩嬌美的臉上,雙目燦若流星,微笑之際嬌媚婉變,眼波流盼,還有種說不出的神韻,起初是越看越美,看得久一點,眼睛便拔不開了,只能定在她身上。
陸寄風不由得痴了。他年紀尚小,於情愛天性,半點也不懂,只是多年以來,他離群索居,從沒像這樣沿路保護著、愛護著一個人,對雲若紫產生的感情,就像是自小相依為命的兄妹 般,萬萬捨不得、也不放心就此離開了她。
他忍不住抬手輕輕撫摸著雲若紫的頭髮,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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