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心在復何言
陸寄風一路慢慢而行,仰頭看著星空點點,嗅著周圍草木芬芳,頓感恍如隔世,就連他從前只經過一次的路,現在重新看來,也倍覺可愛。
從前覺得很長遠的路,現在卻一點也不費勁,陸寄風暫且忘掉靈虛山上之事,讓自己心情輕鬆地享受沿路景色。他自己也覺得奇怪,司空無在自己面前躍下山谷,以前自己一定會十分難過,搶地痛哭。可是現在卻不會,雖然當時心裡痛了一下,但是要不以為意,卻比自己想像中容易得多。
是自己變得無情無義了嗎?陸寄風也不太了解。
事實上,他這十年動心忍性,已經將心情修練得平靜無波,雖有悲有喜,但能節制在一定的範圍之內,將心情控制在最平靜的情況之中,已得修練的要旨。
來到山腳下,遠遠地便嗅到陣陣桂花香氣,陸寄風心中一喜,加快了腳步,在枝椏掩映中,前方的屋舍燈光溫柔地搖曳著。
陸奇風放輕了腳步,只有幾間小小的木屋,外面繞著低矮竹籬,兩旁栽著幾株桂花、玫瑰,此時正是秋初,夜風輕輕吹送著桂花幽香,沁人心脾。
陸寄風靠近竹籬往內瞧去,整潔的小廳中,一名纖纖女子右手持著針線,正在燈下刺繡,她的繡布繃在一個小圓幾上,上面的花樣是幾行詩句,而非花鳥祥慶圖樣。她的側面俊美,雖是粗布衣裳,濃密的黑發整齊地在腦後挽成髻,只斜插了 根玉釵,有如桂花一般,清雅淡泊。
陸寄風忍不住暗想:“原來蕊仙姐姐如此美麗!”想起當初她身受重傷,陸寄風根本就沒記住她的真正相貌。
再細看便可以看見她雪白的臉蛋上,留下不少細細的疤痕,未免美中不足。只不過她面帶微笑,雖無十分姿色,卻有一片嬌柔溫婉,令人心動。
陸寄風正要出聲,連忙止住,想道:自己已非當年那個小孩子,而是個男人,三更半夜找上門來,必定會驚擾到她,不如明天一早再來與她相認。
陸寄風正要退出,不小心碰到一塊石子,發出“碰”地一聲輕響。
蕊仙在屋內抬起頭來,臉上笑靨璨然,起身道:“是你嗎?”
陸寄風只得站了住,蕊仙一把開了門,便是一愣,竹籬外是個不認識的男子,長髮凌亂,臉孔被鬍子遮住了一大片,衣服也破破爛爛,又窄又小,穿在他高大的身體上十分奇怪。
蕊仙嚇得退回屋內,連忙關上門。陸寄風見到她怕成那樣,甚感不好意思,忙道:
“我……抱歉,驚擾了姑娘……”
陸寄風轉身離開,蕊仙卻又開了門,道:“你……你餓了嗎?”
陸寄風一怔,並沒說話。
見他獃頭獃腦的樣子,蕊仙以為又是一個戰亂中的乞丐,他雖然形貌骯髒,但是態度卻十分有禮貌,不像壞人,登時心生同情,道:“你等等。”
她轉身入內,不一會兒便拿出兩個饅頭,走了出來,遞給陸寄風,道:“你拿去,不嫌棄的話,就在我的柴房避一夜吧!”
陸寄風萬分感激,想道:“蕊仙姐姐果然是個善良的女子。”他頑皮心起,又想:“我暫且不說出身份,明天嚇她一跳。”便含糊地說道:“多謝姑娘。”
蕊仙在前面領著他到了柴房,陸寄風在背後看見她身材苗條,風情萬種,不禁心中一盪,但是馬上又見她左臂的衣袖下空空蕩蕩,不由得轉為憐惜。蕊仙安置好了陸寄風,道:“你叫什麼名字?”
陸寄風隨口道:“我叫阿喜。”
蕊仙道:“看你好手好腳的,怎麼做了乞丐?”
陸寄風眼珠子一轉,道:“我……我爹娘都死了,我沒有家……”
蕊仙道:“我看你體魄很好,這山上有個通明宮,你不如去找份事兒做。”
陸寄風道:“我明天一早就去,多謝姑娘。”
蕊仙嫣然一笑,道:“你吃了饅頭,好好睡一覺,我不吵你了。”
陸寄風強忍住笑,口齒不清地應了一聲。眼睛定定地看著蕊仙起身離去,捨不得轉開眼神,一直目送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中。
陸寄風躺在柴堆上,伸展了 下身子,頗覺舒暢。他拿起饅頭啃了一口,只覺口舌生甜,細細地含了很久才吞下去,想道:“蕊仙姐姐給我的饅頭,可不能一下子就吃完了。”
正胡思亂想之間,遠方又有腳步傳來,陸寄風聽得十分清楚,那是功力不淺之人的腳步聲,快速地接近此地。
陸寄風提高了警覺,通明宮才出現巨變,萬一有什麼歹徒逃來此地,蕊仙一個弱女子,可就危險了。他也暗自慶幸自己留在這裡,正好保護她。
那腳步聲停住竹籬外,無聲地推門而入,陸寄風一坐而起,加意留神。
屋內的蕊仙移動几案,起身道:“是你!”
聲音中充滿了歡喜,陸寄風一愣,屈指一算,不禁心口酸酸的,蕊仙如今也二十五歲,是該有夫君家室了,否則她一個姑娘單獨住在山腳下,豈不是太過於危險?
那人柔聲道:“我見你燈還沒熄,正好經過,來看看。”
那人一說話,陸寄風便再度怔住,那是青陽君的聲音,而巳由話中聽來,他們也不是夫妻。
蕊仙輕笑了一聲,道:“我在繡你畫給我的花樣子。進來坐一坐,我做了些桂花糕。”
青陽君遲疑了一會兒,才道:“不了,我不能久留,宮裡出了事。”
蕊仙有些失望,但更是擔心:“是嗎?要緊麼?”
青陽君道:“你那小朋友陸寄風在鍛意爐裡修行,方才尋真台不知為何發生爆炸……”
蕊仙驚恐地急問道:“陸公子人呢?”
青陽君道:“沒見到他,不知是生是死……”
蕊仙急得幾乎哭了出來:“怎會這樣?你師祖呢?他老人家好本事, 定知道怎麼一回事。”
青陽君凝重地說道:“真人他……”
“他怎樣了?”
青陽君及時改口,沒說出司空無不見了的重要秘密,道:“沒什麼,真人還沒示下,有了消息,我會告訴你。”
蕊仙喃喃道:“老天爺保佑陸公子平安無事。”
陸寄風聽她擔心成這樣,又是感動又是愧咎,有幾分後侮,想道:“我真不該跟蕊仙姐姐開玩笑,明天得向她道歉才行。”
青陽君道:“你別太過擔心,夜已深了,早些睡,我走了。”
蕊仙突然道:“等等!”
青陽君停步道:“有什麼事嗎?”
蕊仙道:“嗯……你上回給我畫的樣子,我繡完了,你再給我寫一幅好不好?”
青陽君略微遲疑一會兒,才道:“嗯,寫完我就走。”
蕊仙喜出望外,側身讓青陽君入內,替他磨了墨,攤開一幅白布。
蕊仙一面鋪平了白布,一面說道:“你怎麼從來不想給我畫張符,好讓我繡了掛在房中,晚上也較為不怕。”
青陽君笑道:“我們是丹鼎派,不是符錄派,不會畫符。”
“道士不會畫符,不是跟和尚不會念經一樣麼?”
青陽君笑了一聲,不與她辯,道:“你也真奇怪,怎麼從來不繡花樣,要繡詩詞?”
蕊仙道:“誰叫你不會畫畫,只會寫字?”
青陽君捻筆微笑道:“真是對不起了,這回你要我寫什麼?”
蕊仙想了一想,道:“從前我在宮裡,聽過一首歌,好聽極了,你幫我寫下來。”
青陽君道:“好。”
蕊仙道:“我不知道歌辭,可是我會唱。”
青陽君道:“你唱吧,我來猜字。”
“嗯,我唱了。”蕊仙咳了一聲,啟朱唇,發皓歌:“芳萱初生時,知是無憂草;雙眉未畫成,哪能就郎抱……”
青陽君振筆疾書,聽到最後一句,不禁手腕一抖,臉微微 紅。但是一燈蓑獨,並未讓蕊仙看見。蕊仙繼續唱道:“……打殺長鳴雞,彈去烏臼鳥,願得連瞑不復曙,一年都一曉。”
一曲唱畢,纏綿的詞義,就連柴房中的陸寄風聽了都心思飄盪,難以自己。
蕊仙笑道:“好不好聽?你沒寫錯吧?”
青陽君乾咳了一聲,才道:“應是不會錯的。”
蕊仙道:“謝謝你,我繡好了,替你做成衣裳。”
青陽君連忙道:“不,這不行。”
“為什麼?”
“這……這樣的詞,我不能穿出去……這是女人家穿的。”
蕊仙嘆道:“好吧,那我只好做成自己的衣裳了……”
“不,也千萬不行!”
“為什麼不行?”蕊仙不解地問。
青陽君道:“這詞意太艷,女人家穿了給人看見不好。”
蕊仙道:“是嗎?那我繡好了穿在裡面……”
話一出口,蕊仙猛然想起這意指將青陽君寫的字穿在貼身之處,登時面紅耳赤,大羞失言,連忙背轉過身,不敢看青陽君。青陽君也整個臉都紅透了,說不出話來,一會兒才道:
“我給你寫別的,這個別用。”
說完便要將這幅布揉去,蕊仙連忙伸手搶,道:“別,我就要這幅!”
這一搶奪,兩人的手一碰到,又觸電似地分了開,青陽君不好與她拉扯,只好由得她去,起身道:
“別繡得太晚,我得走了。”
蕊仙低著頭細不可聞地“嗯”了一聲,緊抓著那幅字按在胸前。此情此景,令青陽君的雙腳像是生在地上一般,實在難以走得開。
青陽君又呆站了一會兒,才狠下心跨步離去。
陸寄風坐在柴堆上,胸中萬般滋味雜陳,他也說不出是為什麼,就是覺得難以言傳的孤寂難過。
青陽君才奔出沒多遠,另一陣腳步聲又傳了出來,陸寄風側耳傾聽,青陽君的腳步煞時停住,有點驚慌:“你……你怎麼在此?”
對方笑道:“你又怎會在此?”
那是玄陽君的聲音,青陽君沉聲道:“別在此處說,走!”
玄陽君道:“哪裡說都一樣,不做虧心事,豈怕鬼敲門?”
青陽君“哼”了一聲,徑自離去,玄陽君緊跟在後。陸寄風越想越覺得不對,悄悄起身出房,不出聲地跟在兩人背後。他的武功比二陽君高出幾百倍,兩人根本就沒有發覺,直到僻靜之處,青陽君才停步,森冷地說道:“你跟蹤我?”
玄陽君“哈”地一聲,道:“你做什麼勾當,怕人跟蹤?”
青陽君道:“我沒什麼好怕人跟蹤的!”
玄陽君道:“是嗎?你敢與我在師父面前對質?”
青陽君道:“對質什麼?”
玄陽君道:“對質這個是什麼意思。”
他從袖中抽出一幅習字用的粗布,在青陽君面前一晃,青陽君立刻臉色大變,那幅布上,歪歪斜斜地寫滿了“青陽君”、“蕊仙”,雖然大多是拙劣的字體,間夾著幾個挺拔的字,任誰都一看就知道是青陽君的筆跡。
陸寄風略一猜測,已明白怎麼回事。玄陽君得意洋洋地說道:“萬一師父問起,這幅字怎麼來的,你要如何說啊?”
青陽君氣得聲音發抖,道:“你……你在胡說什麼!”
玄陽君笑瞇瞇地說道:“我胡說?你聽聽我是不是胡說。我就對師父說,那時蕊仙姑娘嬌聲道:‘青陽君,你教我寫字好不好啊?’我這青陽大師兄笑得見牙不見眼,說:‘你要寫什麼?’那蕊仙姑娘說:‘教我寫我的名字,還有你的。’青陽大師兄便說:‘我寫給你看,你照著描。’蕊仙姑娘說:‘哎呦,這筆怎麼拿呀?’青陽大師兄說:‘我幫你扶著。’就搭上了人家姑娘白嫩嫩的小手……”
青陽君喝道:“別說了!”
玄陽君冷笑道:“你敢跟姑娘這樣摸來摸去,還怕人說?”
青陽君怒道:“我與蕊仙姑娘秋毫無犯,被你一說,卻就變了樣!”
玄陽君道:“你這麼怕人說?呵,‘我與蕊仙姑娘’,你說得這麼順口,誰相信你們沒有一手?如果不是,你珍藏著這幅破布做什麼?”
青陽君道:“隨便你說,我只不過教蕊仙姑娘習字,並無踰矩,要對質就對質,將蕊仙姑娘一塊兒請到師父面前對質。”
玄陽君道:“哼,你少說狠話,宮裡出了這等大事,你偏偏就不見了,師父要我出來找你,誰知道……嘻嘻,原來你下山來會情人!”
青陽君吸了口氣,道:“你倒底想怎樣?”
玄陽君道:“我不想怎樣,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青陽君眼中殺氣一現,玄陽君有恃無恐,道:“你要殺人滅口?嘿,真是好笑,最好一掌就打死我,如果打不死,你就慘了。”
青陽君氣憤地說道:“你……”他與玄陽君武功在伯仲之間,就算竭力相拼,也未必能殺他。再說,他生性穩重溫和,也下不了這個手殘害同門。玄陽君將他的性格底細掌握得一清二楚,一出手果然將他製得一點辦法也沒有。
不料青陽君突然一劍剌來,玄陽君連忙閃身避開,緊接著幾聲劍氣劃破空氣之聲,嗤嗤作響,盡往玄陽君身上攻去。玄陽君吃了一驚,腳踩七星,急促之間連閃了七八式劍招,喝道:“你真要動手?”
青陽君一劍快過一劍,而玄陽君也已拔出佩劍,當地一聲,兩劍相格,均被對方震退一大步,雙雙一落地便躍起,又攻向對方。
兩人都是司空無的第二代弟子中的佼佼者,不但輩份極高,武功更算得上是頂尖,兩把快劍在月光下不時發出鏹當相擊之聲,鬥得頗為激烈。陸寄風立於暗處,負手旁觀,將他們的招式看得一清二楚,更對他們的劍法走式了然於胸,暗自評估道:
“青陽君的劍氣未盡,不是要取玄陽君的命,只是要奪回那幅筆跡;可是玄陽君以為他真的要殺人滅口,卻全力對付,再過三四十招,青陽君會敗。”
他才一動心念,腳底已經一踢,踢起七塊小石子,射向玄陽君身上七個要穴,力量拿捏得剛剛好,都輕輕一碰在穴位上便失去力量,讓玄陽君的右手、左肩、頸際、雙膝、腰脅七個位置同時一麻。玄陽君周身同時被擊中,只這麼不到一秒的僵止,青陽君接著出手的一劍便已按在他頸邊,同時左邊膝頭頂出,正好點中玄陽君胸門的檀中大穴,將他製住。
乍看之下,反而像是玄陽君故意迎上來吃他這一招似的。玄陽君胸口要穴被撞,眼冒金星,一個失神,青陽君一伸手就搶下那幅字,立刻躍後了數步。
玄陽君竟落敗,自己都嚇了一跳,還以為是自己太過於粗心大意,才會敗給師兄,忿然望向青陽君。
玄陽君道:“你以為搶回去就沒事了?除非你再也不去見蕊仙姑娘,否則你早晚有一天要露出狐狸尾巴!”
青陽君細心收好那幅字,一副聽不懂他在說什麼的樣子,道:“你亂說什麼?師父要找咱們,快回宮裡吧!”
玄陽君道:“我要告訴師父你跑去見……”
青陽君冷笑道:“見什麼?隨便你去胡說八道,看師父聽誰的!”
說完便徑自大步離去,再也不理他。見青陽君來個抵死不認,玄陽君氣得咬牙切齒,就算他在師父驚雷道長面前告狀,驚雷道長平常沒有主見,也都還是處處聽青陽君的話,若是手中沒有有力的證據,自己絕佔不了便宜。
玄陽君後侮這麼快掀了底,不甘心地跟了上去,望著兩人遠去的背影,陸寄風呆站在原地一會兒,才低著頭慢慢地走回蕊仙家。他不知自己為何要暗助青陽君,此刻也有一點失落。
陸寄風回到柴房裡,怔怔地發著呆,一夜輾轉反側,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聽見公雞報曉,一陣陣咯咯的雜音,自院子裡傳出來,有雞也有鴨,直到太陽升起了,蕊仙細細的腳步聲傳了出來。
陸寄風一骨嚕起身,走了出去,只見早晨燦爛的陽光下,蕊仙捧著陶罐,頭包粗布,口中發出咯咯叫聲,正在灑米餵雞,纖細的身姿婀娜,對陸寄風一笑,令陸寄風看得呆了。
陸寄風不好意思起來,道:“蕊仙姑娘……”
蕊仙嚇了一跳,道:“你怎知我的名字?”
陸寄風忙道:“我……我昨晚好像聽見有人這樣叫姑娘,我不是故意聽的。”
蕊仙嫣然一笑,道:“是嗎?我屋子小,什麼都聽得見,我以為你睡著了。”
見到她俏臉飛紅,喜悅甜蜜的樣子,陸寄風更不好過,頭一低就又轉回柴房,蕊仙道:
“哎,你怎麼啦?”
陸寄風揚聲道:“沒什麼,我替姑娘劈柴!”
蕊仙笑道:“多謝你啦,斧頭在柴房裡。”
陸寄風自己悶悶地找到了斧頭,專心地劈起柴來,暗想:“我在生什麼氣?真是莫名其妙極了!欸,待會兒我就與蕊仙姐姐告別吧,呆在這裡也沒有意思。”
他一面想,一面把怒火發洩在劈柴上,別的什麼也沒注意,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蕊仙的一聲驚呼。
陸寄風抬頭一看,蕊仙站在柴房門口,訝異地看著他。陸寄風心頭一跳,想:“蕊仙姐姐認出我了嗎?”
蕊仙指著他,道:“你……你劈了這麼多?”
陸寄風轉頭看去,自己也啞然失笑,身邊劈好的柴堆成了一座小山,倒比沒劈的那堆還高。
蕊仙咋舌道:“原來你有這個才能,真是不可小看。”
陸寄風悶著想:“我是只有劈柴的才能,不像青陽君那樣有本事。”便故意道:“我就是愛劈柴,別的都不會。”
蕊仙不疑有他,笑道:“你也是個奇人,去洗洗手臉,一會兒吃飯。”
陸寄風應了一聲,步至水甕邊,取了葫蘆正要舀水,由水面的倒影見到自己的模樣,也不由得吃了一驚,原來自己披頭散髮,連鬍子都長了整臉,厚厚的塵土堆得看不出肌膚的顏色,他現在是高大的青年,卻還穿著十二歲時的那套布衫,到處是撐破勾破的大洞。
陸寄風呆呆地看著水面,又是心酸又覺滑稽,回想起青陽君威嚴英俊的模樣,忍不住想:
“我這個鬼樣子,蕊仙姐姐還收容我,已經是對我夠好啦!我……我還有什麼好不甘心的?”
他舀了一大盆水,用力地洗去臉上污垢,整盆水都洗成了黑色,才回到屋內。不料蕊仙一看見他,表情頗為怪異,突然間“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笑得前仰後合,道:
“你……你……欸呦,原來你的……你的皮膚這麼白,哈哈哈……”
陸寄風本來就是南方人,十年不見天日,皮膚比女子還要白晰,襯著蓬亂和破爛的衣服,極為突兀,也難怪蕊仙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蕊仙好不容易止住笑,拿了梳子剃刀等物,道:“你坐好,我替你把鬍子刮了,看看你的長相。”
陸寄風覺得困窘,退後一步,道:“不用了,我長得很醜,會嚇著姑娘。”
蕊仙笑道:“你見我斷了一臂,都沒嚇著,我還會怕你嗎?”
陸寄風只好乖乖坐下,蕊仙笑咪咪地站在他身後替他梳平頭髮,陸寄風更不好意思,自己頭髮既長又糾結蓬亂,油垢積成了塊,蕊仙不嫌污穢,輕輕地幫他梳下來,儘量沒扯痛他。
陸寄風聞到蕊仙身上的女子體香,差點把持不定,心跳得十分快。
蕊仙替他剪短了頭髮,整齊地綁扎在頸後,笑道:“現在要刮你鬍子了,嗯,你的眼睛生得很漂亮啊!”
陸寄風連忙閉上眼睛,蕊仙笑道:“你這個人真是!”
她只有一臂,無法托起陸寄風的臉,叫陸寄風仰起了頭,由頸子開始小心地剃起,陸寄風只感到剌剌的鬍鬚紛紛落在自己膝蓋,手臂上,刀鋒冰冰地擦過他的臉。
不久,蕊仙停了手,像是有些訝異,陸寄風睜開眼睛,只見蕊仙呆望著他,滿是不敢置信。
陸寄風想:“她認出我了嗎?”
蕊仙開口道:“阿喜,想不到你……你生得這麼好看……”
陸寄風一呆,想:“阿喜是誰?啊,對了,我昨晚說的名字。蕊仙姐姐沒認出我……處了這麼大半天,她都沒認出我是誰,當初我們也只見了一面,她那時又昏迷不醒,怎麼可能記得我捧水給她喝?怎會記得我為她哭了一場?她心裡從來都沒有我的樣子。”
陸寄風更感到心酸,眼眶一紅,蕊仙柔聲道:“你怎麼啦?稱讚你俊,你反倒哭了?”
陸寄風道:“我想起了我姐姐。”
蕊仙目露同情,這種時局下,家破人亡者所在多有,蕊仙安慰道:“別哭啦,活著就得好好過日子。”
此時,一陣腳步聲接近門外,還有一段距離,蕊仙並末聽見,陸寄風卻提高了警覺。這陣腳步聲,不是別人,正是那一再冒充老者,接近鍛意爐的人!
這幾年陸寄風不見其人,只聞足音,如果見到他,可能認不出來,可是只聽足音卻就像當面見到一樣,絕對瞞不過他。再聽一會兒,陸寄風更是驚詫,他走路時左腿總是會微微一震,應是腿上剛受了重傷。
昨夜那兩名真假眉間尺激鬥,不知結果如何,很有可能這就是其中一個!
他往蕊仙之處走來,難道是發現自己的行蹤了嗎?他一下子便接近門外,以蒼老的聲音道:
“蕊仙姑娘!你在麼?”
蕊仙起身應道:“來啦!簡老伯!”
陸寄風轉頭往門外望,想:“看看你是什麼樣子!”
只見一個彎著腰,拄著木拐的老頭子,背上背著一捆柴,粗布衣裳外罩著一層厚厚的熊皮毛襲,遮掩住身材,臉上縐紋多得層層疊疊,一雙被火薰紅的眼睛迷迷濛濛,陸寄風心裡贊了一聲:“易容得真是高明!不過你的呼吸穩重,分明是個體魄健壯的高手。”
蕊仙笑道:“簡老伯,你這麼早就要上通明宮?”
簡老伯道:“是啊,來看看姑娘。聽說昨晚宮裡出大事了。”
蕊仙道:“我聽說……喔,出什麼大事?”
陸寄風暗笑蕊仙心直口快,若是說破已經知道通明宮出事,不就等於承認了昨晚有宮中的人來告訴她嗎?通明宮裡都是男子,會三更半夜來對她說,任何人聽了都會有所聯想。雖然蕊仙及時改口,但料想絕瞞不過這個簡老頭。
簡老伯說道:“我也不大清楚,所以上山看看有沒有什麼要我幫忙的。”
他突然望見屋內有個男子,疑心大起,陸寄風查覺他呼吸一緊,暗笑:“你嚇成這樣,是把我當成另一個眉間尺了吧?”
簡老伯說道:“欸,姑娘,你什麼時候嫁了,怎麼沒通知我啊?”
蕊仙嗔道:“老伯,你胡說什麼!那位是……我弟弟。”
說完自己嘻嘻一笑,回頭招手道:“弟弟,你過來。”
簡老頭根本不相信,蒼老含糊地說道:“我怎不知你還有個弟弟?”
他表面上還是那垂垂老矣的樣子,但是全身真氣陡升,充滿防備,陸寄風更是好笑,放快了呼吸,故意走得很用力,聽來像是個不會武功的青年,果然簡老頭的防備便立刻卸去。
蕊仙道:“我這弟弟手腳利落,老伯,麻煩你替我將他引去通明宮謀個事兒,好不好?”
簡老頭低垂著眼皮,陸寄風由他魚尾的略動,猜出他眼珠子轉了一下,笑道:“這當然沒問題,小子,你就跟我上山去吧。”
陸寄風暗想:“你正好想混進去,待會兒必是要我自稱是你兒子。反正你連我師父也假裝了,再假裝一次我爹,我也認了。”
陸寄風“嗯”了一聲,蕊仙大喜,拉著陸寄風的手,對簡老頭說道:“老伯,你自己去我院子裡抓只雞,算我給你的謝禮。我帶我弟弟進去換套衣裳。”
簡老頭道:“蕊仙姑娘別客氣。”
蕊仙將陸寄風帶回屋內,自己進房去,不久便捧出了一疊青衫,遞給陸寄風,道:“你身上的衣服不能穿了,換上這一套吧,應該是剛好。”
陸寄風奇怪她怎有男子的衣服,一看都是全新的,不由得心裡更加酸溜溜,猜出這是她自己私下縫給青陽君的,只不過沒有機會,或者不好意思拿給他,青陽君體格是和自己差不多。
陸寄風悶悶地收下,道:“我去換衣服了。”
他走到廚房下,將這疊衣服抖起,一件件穿上,由內衣褲到外衫,無一不全,針腳細密整齊,花的心血實在不小。一想起她只有一臂,在燈下一針一線慢慢地織縫,心裡想的卻是別人,陸寄風心口上像是被針剌了一下。
陸寄風換好衣服,走了出來,蕊仙一見他風姿俊朗,又看呆了,笑道:“弟弟,你打扮起來完全不同了。”
她將幾個燒餅放在他懷裡,才拉著陸寄風走了出去,對簡老頭說道:“我弟弟就勞煩你了。”
簡老頭打量了陸寄風幾眼,像是覺得眼熱,懷疑地問道:“小子,你叫什麼名字?”
陸寄風暗自奇怪,想:“難道我閉關前,他見過我?”便不敢自稱姓陸,道:“我叫伍喜。”
簡老頭問道:“今年多大了?”
陸寄風故意多報兩歲:“二十四了。”
簡老頭喃喃道:“二十四?嗯,該成家了,老伯帶你上通明宮去,你好好做,賺些錢娶房媳婦兒。”
陸寄風道:“我幫您背柴。”他搶過簡老頭背後的那捆柴薪,自動背在背上,簡老頭笑道:“說到娶媳婦兒,你就勤快啦!蕊仙姑娘,我們走了。”
陸寄風依依不舍地向蕊仙告別,跟著簡老頭往通明宮的方向而去。
簡老頭會不會就是冒牌眉間尺?真正的用意是什麼?陸寄風一路上慢慢琢磨,看他接下來會有什麼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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