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君命安可違
拓跋燾鎮定地看著群敵,果然有不可一世的霸氣,陸寄風也覺得訝異,他知道這名漢子出身不凡,卻沒想到他會是皇帝,更沒想到皇帝會打扮成軍人,微服行動。
這正是拓跋燾的作風,他十六歲就即位,生性極為勇敢,只要是戰爭,他一定親自到前線,不只督戰,甚至是親自在第一線上作戰,完全無視至尊之身。他曾經在前線激戰之時,跌落馬背,夏兵一擁而上,差點將他生擒,是族弟拓跋齊以身護駕,殺退眾人,才救拓跋燾脫出重圍。拓跋燾立刻翻身上馬,殺了出去,一槊剌死夏國尚書斛黎文,並斬殺十餘人,衝出險關,最後奔回營地時,他身上已中了一箭,差點送命。
沒想到他傷勢一好,戰事未歇,他又與拓跋齊兩人扮成夏國小兵,混入統萬城中,探查虛實!夏國守將發現魏帝居然隻身潛入,立刻下令關閉統萬的所有城門,全城擒拿他與其弟拓跋齊。
當時,拓拔燾與拓跋齊被追殺至無路可逃,竟膽大包天地逃入夏國的宮殿藏身。他們兄弟兩奪到一條婦人長裙,撕了作為繩索,以鐵槊系之,才得以攀出城牆,全身而退。
身為皇帝而總是蹈敵之先,還隻身深入敵營,可以說是千古未有,匪夷所思,但這些事實史書俱載,足見拓跋燾的大膽好戰,超乎常人想像。
而那名一直與他並肩作戰之人,自然就是他的族弟拓跋齊了。
迦邏不知道皇帝有多麼了不起,因此卻不怎麼吃驚。
那肥胖的華服男子笑道:“是誰要行剌你,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就要沒命了。放箭!”
頓時點燃了火的萬箭齊發,射向拓跋燾等人!陸寄風身子一晃擋在他們之前,雙手一推,雄渾的真氣推出,箭上轟地一聲,火光大盛!
眾人只覺熱氣撲面,火勢反燒,箭勢也被熱氣一阻,有的落了下來,射向陸寄風等人的箭,在幾聲鏘鐺相格之聲後,也紛紛被劍給揮格落地。
那胖子臉色大變,大叫道:“放毒煙!蕭寨主,快放毒煙!”
東南邊傳出一聲嘆氣,道:“不聽吾之妙計,遂有功敗之時,哼,朱寨主,您此時後悔,又有何益?”
那果然是蕭冰的聲音,蕭冰的兩手骨輪都被陸寄風捏碎了,還敢出來嗎?陸寄風凝神以待,若是這次他再出現,非殺了他不可。
鴿寨的寨主朱迅說道:“快放毒啊,蕭寨主!”
蕭冰的聲音又傳了出來:“你若聽我之言,讓他們服下蠕蠕散,現在早就是待宰的魚肉了!是你誤事,蕭某愛莫能助!”
“你……你……”朱迅氣得說不出話來,道:“不要廢話,叫你放毒,不是叫你放屁!”
蕭冰傳音似乎更遠了說道:“呵!朱寨主,蕭某不必聽你的,你等著去領罪吧!”
朱迅狼狽地叫道:“別……別走哇,蕭寨主!朱某失言啦,我向您賠不是,您快回來啊!”
蕭冰的聲音好像近了一點:“哼!你為何不給他們服蠕蠕散,換成了蒙汗藥?”
陸寄風暗想:如果他們一開始就在酒店中的酒裡下了蠕蠕散,照蕭冰的說法,一刻鐘就能讓人全身癱瘓,終身沒救,那麼現在這些人確實只能等著被殺而已了。
朱迅愁眉苦臉地說道:“我是想……蠕蠕散珍貴難得,反正下了蒙汗藥再放火,意思也是一樣,就不用浪費蠕蠕散……誰知道燒不死他們……”
這麼容易就燒得死,拓跋燾早就不知死多少遍了!
蕭冰得意地說道:“朱寨主,蕭某早就跟你說過,當寨主和當老闆是兩回事,汝營小利而忘大局,手下濫竿充數,號稱第一大寨,全是些老弱婦孺,下至三歲,上至八十九歲的都有,當然不堪一擊,欸,真是螻蟻之見,可嘆,可嘆啊!”
蕭冰把朱迅數落了一通,陸寄風一直要等蕭冰現身,蕭冰卻始終以內力傳音,不敢出面,果然十分乖覺。
朱迅怒道:“你懂什麼?本寨有本寨的經營方向和理想,與你並不相關!”
蕭冰道:“蕭某只知道成功為第一方向,倒沒聽過以收容老弱婦孺為理想的。”
陸寄風大奇,難道百寨這些土匪裡頭,竟然有人抱持著“老有所終,幼有所長”的理想在經營?那真是太奇蹟了。
朱迅道:“本寨主的理想,你是絕對不會懂的。”
蕭冰道:“你說,也許我懂。”
朱迅道:“你給我聽好!本寨主的理想,就是將寨眾人數,集破萬人!”
眾人都是一愣,蕭冰道:“萬人大寨,嗯,聽起來不錯啊,然後呢?”
朱迅道:“然後就是第一大寨了!我現在只差一百六十七人,就可以有一萬寨眾,剛剛折損了二十五人,而且都是精銳,這全是你害的!”
就連蕭冰都傻了一會兒,才以真氣傳出響亮的笑聲,道:“哈哈哈……竟有這樣微小的理想?大夥兒不覺得太好笑了嗎?請跟我一起笑!哈、哈,哈……”
他一聲令下,遠處的山林裡果然響起一致的笑聲:“哈哈哈……”
那當然就是包圍在周圍更外一圈,準備要放毒煙的黑鷹寨眾。
朱迅怒道:“蕭寨主,你不要得意忘形,原本約定四天前就要在虎牢城外殺了魏主,是你遲遲不來,沒來得及把蠕蠕散給我,計劃才倉促生變!上頭追究下來,你也有事!”
蕭冰哼了一聲,道:“本寨主又不是故意遲到的。”
事實上,蕭冰真的不是故意的。
以往他總是遲遲才與手下會合,不為別的,只因為他是個嚴重路痴,凡是出門必定迷路,就算身邊帶了大批正常的手下,走超過十裡以上,他還是會就變成了自己一個人,連他都不知道怎麼搞的。然後他和手下們得花很多天的時間互找對方,會合之後重新再往正確的方向走。
所以,聽見聖女護法傳命要殺白衣少年,也是他落單時聽見的,找了半天才找到人,幸好在與陸寄風對戰時,手下找到了他,否則他就要死得不明不白了。
這次他受命交蠕蠕散給紅鴿寨寨主朱迅,就硬是迷路了四天,浪費在和手下們互找對方的時間上,才見到朱迅。好在朱迅人多好辦事,一下子就佈置妥了這個小酒店,等著拓跋燾落網。
有沒有讓蕭冰不迷路的法子?正確的答案是絕對沒有。或許哪一天黑鷹寨會在雪山或是江南出現,都是有可能的。
就像現在,蕭冰一面與朱迅說話,一面忽遠忽近的,又在瀕臨迷路的邊緣,埋伏在暗處等著要放毒煙的黑鷹寨手下們,個個都知道放完煙之後,馬上要四出找寨主,否則下次見面,不知是何月何年。
他們的命運,就像是飛翔的黑鷹一般,永遠的漂泊在無盡的天空……
言歸正傳,朱迅大聲道:“不管怎樣,反正您快放煙啦!”
蕭冰道:“是你要我放蠕蠕散的嗎?”
“對,你快放煙!”
“好,朱寨主,果然爽快,果然視死如歸!你要我放煙,我就放煙,不過我已經沒有解藥了,解藥被兩個其笨如豬的手下都交給了敵人,你怨不得我!來人啊,放煙!”
朱迅臉色大變,叫道:“慢……慢著,蕭寨主……你給我住手!打算來不及了,濃滾的綠煙已自四面八方湧了上來,一下子就包圍得四周一片黑暗,陸寄風忙叫道:“屏住 吸!”
腥臭的氣味瀰漫周遭,朱迅身後的人大叫了一聲,全部棄了弓箭,往四面八方狂奔逃走,朱迅也拔腳就跑。陸寄風迅速奔入車廂取了一大片幛布,覆蓋在那陷阱上,免得陷阱內的眾人中毒。
除了陸寄風之外,拓跋燾等人一開始還閉著氣,但是人不呼吸能撐得了多久?沒過一會兒,眾人都已經軟倒在地,全身無力,更不要說還能憋住 吸了。
不知過了多久,綠煙才漸漸散去,放眼望去,所有的人都是軟倒在地,動彈不得。
陸寄風以那小瓶內的藥粉讓眾人嗅過,輕易解除了毒性,然後拓跋齊和雲拭松兩人合力將陷阱中的眾人一一拉了上來,總算都平安脫困。
拓跋燾道:“你怎會有解藥?”
陸寄風道:“就是這藥的主人其笨如豬的手下把解藥都給了我們。”
拓跋燾轉頭對其他衛士道:“把他帶過來。”
他所指的是跑出幾步就倒在地上的朱迅,眾衛士拖來朱迅肥胖的身子,拓跋燾對陸寄風道:“陸壯士,勞你救醒他。”
陸寄風知他是想問出主謀,便將解藥瓶往朱迅鼻間一抹,朱迅連打了兩個噴涕,又能動彈了。此刻勢單力孤,也只能乖乖跪在地上,聽候發落。
那名容貌豔麗的少年也攸然醒轉,和眾人一樣立在兩旁,驚魂未定地回頭看見身後的屋舍掀起熊熊烈火,又見到遍處死人,早就害怕得說不出話來。
拓跋燾翻身上馬,道:“此地不宜久留,先離開再說吧。”
眾人都一一騎上了馬,拓跋燾問道:“不知壯士大名?”
陸寄風道:“我叫陸寄風,吳郡人。”
拓跋燾微微一笑道:“吳郡人,嗯,是個大姓,漢人是有些意思。請隨朕來!”
雖然拓跋燾說話都是命令的語氣,但是就會讓人不由自主地服從,陸寄風上了車,雲拭松道:“陸兄,咱們是漢人,不必聽這胡人的!”
陸寄風道:“我自有主張。”
雲拭松怒道:“我以為你不慕權勢,怎麼這胡酋的手一招,你就巴去!”
陸寄風也不辯解,道:“雲兄,你身份多有不便,不如帶千綠姑娘一同回去,不必與我們同行了。”
車中的千綠道:“少爺,奴婢願追隨陸公子,請您不必被婢子托累,自己回家吧。”
“你……你……”雲拭松氣惱萬分,只好躍入車中,道:“哼,我堂堂的衛尉禁軍,還怕深入虜廷?”
拓跋燾不以為忤,笑了一笑,率先鞭馬而行,眾人跟在身後,秩序井然地列隊行進。
駕著車的陸寄風,會同意與拓跋燾同行,當然不是懼於他的權勢,而是另有打算。
舞玄姬身為魏朝的仙後,太宗拓跋嗣對她的尊敬,是陸寄風親眼見過的。而舞玄姬所組的邪教末端組織百寨聯,竟會合作圍捕魏主,實在是太奇怪了。由朱迅和蕭冰的對話聽來,這是預謀,而且他們絕對知道被圍殺的人是什麼身份。
舞玄姬的手下為何要追殺魏主,這其中的玄機,陸寄風非一探究竟不可。再說,與拓跋燾同行,也正好可以輕易找到寇謙之,以明白弱水道長臨死前要交待的,是什麼秘密。
這番用心,雲拭松當然想不到,而陸寄風也不便說出口,只能見機行事。
眾人往西而行,進入金墉城內,金墉位於洛陽東北角,自古名都,東漢大史學家班固有“東都賦”以詠其地,其中“僻介西戎,險阻四塞;修其防禦,孰與處乎土中?平夷通達,萬方輻輳,秦嶺九幔,涇渭之川;曷若四瀆五嶽,帶河訴洛。”說明了此地位居要津,是防守北方南侵的關口。如今魏宋對峙不下,撇守的城已不只一座,滿街也都是胡漢錯雜了。
行入東門一、二十裡,已入了城內,一行人直接步上平坦的大石路,這條道路都由白石鋪成,筆直到底,看不見盡頭,極為壯觀。兩邊軍隊儀容肅穆,氣氛也莊嚴了起來。一小隊禁軍馳來,見到前頭的拓跋燾,便一同躍下馬,跪伏在地。
拓跋燾手一揚,道:“不必了。”
眾人這才起身,幾人行了個禮,重又躍上馬匹,當先開路,鐵蹄聲整齊地向大道前方奔去。其它的人牽馬伴行,一會兒就由原來的十餘騎,變做數不清的大披隨從。
陸寄風見這陣仗,心想:“難道要進宮裡了?”
魏國皇庭遠在平城,但是這樣肅穆的列隊,又似乎是深宮大內之禮。
終於見到大石路的盡頭,矗立著無數的黃瓦宮殿,在夕陽照耀下,光輝爛然,氣勢宏峻,然而卻還帶著一種雅韻。
馬隊停在一座大牌坊前,陸寄風仰頭一看,牌坊上的四個大字“建文章武”,筆意濃厚沉穩,令人心折。陸寄風想道:“原來這是建章宮!”
步過牌坊之後,一行人又轉過了許多大道通路,纔來到大府之前,門口站滿了禁軍,許多身穿朱紫官袍的內侍臣早已列隊相待,全跪在路邊,齊聲恭迎聖駕。
拓跋燾下了馬,手中還握著馬鞭,率先便跨入府內。
幾名內侍上前,接過陸寄風手中的馬韁,道:“請各位大人這裡來。”
拓跋齊對陸寄風微微一笑,示意他照做就是,陸寄風便既來之則安之,由得那些內侍牽引著馬,將他們帶往另一個方向。
內侍們牽著馬車,以小跑步的速度帶著陸寄風等人往西走,來到另一處較小的廳堂,然後有的請眾人人內,有的細心地搬下車中的封秋華、千綠,動作都非常細心迅速。
屋內當然又全是人,取了衣冠來讓陸寄風等人換上,其間伺候茶水,無不周到。迦邏見捧茶水之人恭恭敬敬地舉盤過頂,感到有趣,道:“你這樣脖子不酸嗎?”
那人面無表情,好像根本沒聽見迦邏說話。雲拭松時常伴駕,對這樣的陣仗十分熟悉,倒是不感到怎樣。
不久,眾人梳洗停當,一名身穿紅衣的內侍步入,眾人便都站了起來,非常恭敬。
那名紅衣的內侍聲音沙啞,音色聽起來怪怪的,說道:“皇上有旨,著陸寄風進見!”
陸寄風起身隨那名紅衣內侍走出去,迦邏也緊跟著,內侍道:“皇上未宣召見你,閒雜人等退下。”
迦邏冷然道:“他不見我關我什麼事?我也不是去見他!”
那內侍怔了怔,道:“你是何人,敢口出狂言?”
陸寄風道:“不要緊,皇上不會怪他。”
內侍怪異地看了陸寄風一眼,才道:“若是冒犯了聖上,我可保不了你們!”
上拓跋燾的個性奇怪,會帶來幾個沒有官位的百姓,倒也不是什麼特別的事,這群人之中居然會有一個宋廷的衛尉軍官,就真的有些詭異,只不過他們已見多了拓跋燾突如其來的決定,所以儘可能見怪不怪,就這樣讓陸寄風帶著迦邏一同上殿。
在內侍的領路之下,迦邏只覺得走過了不知多少走道、穿過了不知多少廳堂,一路所見不是立正的衛兵,就是跪在地上矮了半截的宮女太監,竟不聞半點人聲,和他所住的獨孤塚簡直是一模一樣的氣氛。
終於來到一間廳堂外,那內侍報道:“陸寄風及其家人,朝見皇上。”
家人並非特別指親人之意,在魏晉時,可以泛指同一個地方的人。
陸寄風和迦邏脫了履,進入殿中。
拓跋燾坐在上首,廳內四壁掛著字和河圖,眾人都侍立在一旁,拓跋燾身後,立著那名清麗的少年,他已換上紫色官服,原來是個十來歲的太監,難怪看起來有種邪媚的妖氣。
此處並不是殿堂,只是禦書房,因此規矩倒不是那麼講究,拓跋燾手一抬,不要陸寄風向自己跪拜,微笑道:
“陸寄風,你救了朕,立了大功,朕封你做中領軍,你以後便跟著朕。”
其實他與陸寄風同年,但口氣老成,一點也不像個年輕人。
他一開口就給了陸寄風三品的官位,接著一般人該謝主隆恩,但是陸寄風卻不動,面露為難之色。
拓跋燾身後的那名內侍以為陸寄風呆站著,是不懂禮節,便高聲宣道:“陸寄風謝主隆眷,跪拜叩恩哪!”
拓跋燾等著陸寄風叩頭謝恩,眾人也都悄然無聲,迦邏清脆的聲音卻宏亮地響起,笑道:
“陸大哥不要當官,叩拜什麼?”
拓拔燾一怔,道:“哦?陸寄風,你不要官職?為什麼?”
陸寄風道:“山野之人,不堪世用,請您收回成命。”
拓跋燾道:“君無戲言,朕已任命了你,是不會收回的。你車內同伴的傷,朕自會命御醫醫治,你不必千里尋醫了。”
陸寄風道:“謝皇上厚愛……”
他的但書正要開口,前方的拓跋齊拚命對陸寄風使眼色,似乎是要陸寄風別再多說,陸寄風微感到奇怪,但也只好入境隨俗,不再多說,無奈地跪了下去,道:“謝恩。”
拓跋燾滿意地笑了,身後那名少年便高聲道:
“無召諸臣退殿!”
立在下首的內侍及幾名臣子都面向著拓跋燾,稟報退下之後,彎著腰慢慢倒退,直到退去,門才閉上。
廳內只剩下了幾個人而已,看來拓跋燾是有事要特別與他們商議。
拓跋燾著臉色一肅,道:“朕的行蹤竟會洩露,是誰居心不軌,朕已知道了。”
陸寄風心想:“果然是有內應,但是舞玄姬為何要害皇帝?”
拓跋燾道:“長孫愛卿!”
在末端的人呼吸一緊,陸寄風轉頭望去,那人正是長孫抗,腿上已包紮妥當,拓跋燾體恤他重傷不能站立,還特別賜他坐墊,讓他坐在下首。
長孫抗掙扎著要起身上前,拓跋燾道:“不必起來,長孫愛卿,你這一斧是替膚抵擋,朕知道。”
長孫抗卻強忍著傷口的痛楚,硬是踉蹌離座,到中央跪了下來,道:
“微臣洩露萬歲的行蹤,自知萬死,不敢恃功。”
拓跋燾嘆道:“你為何要這麼做?”
長孫抗道:“啟稟萬歲,微臣家一連五代,受朝廷眷愛,雖無尺寸之功,但忠心於魏,唯天可表。”
拓跋燾點了點頭,自他的祖先拓跋什翼健 是代王的時代,長孫一家便是極力鼎護的重臣心腹,長孫家族現在就有兩人位居三公,在魏國的地位,只能以權勢薰天來形容,他們的忠心當然不必置疑。
長孫抗的伯公長孫嵩,名字就是太祖拓跋珪所賜。太宗拓跋嗣以三十二歲之齡早衰病重,儲君未立,病榻之上也是長孫嵩極力堅持,才將拓跋燾拱上了皇帝之位。也因此當拓跋燾發現身邊出現反意,而從一些證據裡想到可能是位居少卿的近侍長孫抗時,自己都感到十分震驚。
他這次微服私訪,也像以前那樣只帶了親信,明知長孫抗有些不軌,他也照樣帶著他,而且行程絕不隱瞞。沒想到還是被盯稍跟上,差點要死於荒野。這下子拓跋燾不能再沉默,他本來就是果決能斷之人,一回到宮中,馬上就開門見山地質問長孫抗。
長孫抗道:“微臣所忠者,不唯聖上,還有大魏的禮法,若是兩忠不能相全,唯有一死全節而已!”
拓跋燾變色,道:“你譏朕違了大魏的禮法?”
長孫抗不語,拓跋燾說道:“此事慢慢再說,朕先問你,行刺於朕之人,是誰主使?”
長孫抗道:“微臣不知,微臣已犯了濤天之罪,求死而已!”
說完便往殿柱撞去,面聖之時一律不許帶兵器,長孫抗只能觸柱自殺。拓跋燾驚呼了一聲,陸寄風已飛身一抓,擒住長孫抗的衣領,身手快得像是電閃一般。長孫抗竟被一把製住,動彈不得。
陸寄風想到他在野店時要拓跋燾自行逃走,寧願死在火海中,那時的語氣神態,絕對不是假裝的。他不願意見到這樣忠誠的人橫死,才會出手相救,讓他有機會說出是怎麼一回事,也許只是個誤會。
拓跋燾松了口氣,怒道:“好大膽!長孫抗,你竟寧死也要包庇大逆,置你家族數百條人命於何地?實在令朕痛心疾首!”
陸寄風看拓跋燾痛心的樣子,突然直覺到其實拓跋燾早就知道背後的主使者是舞玄姬,但是刻意不說而已。
拓跋齊一步上前,道:“萬歲,微臣有事啟奏。”
拓跋燾默許,拓跋齊說道:“方才在野店之中,少卿大人為聖上抵擋了一斧,傷口深可見骨,可見少卿大人良知未泯,只是為奸人所惑,一時不查而予奸人可乘之機,罪不及死。”
拓跋燾道:“長孫抗,你也不知背後之人會刺殺朕,對不對?”
長孫抗雖不言語,神情的慘然已說明了一切,他確實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事。
拓跋燾這些年來,多次在戰場上最凶險的前線出生入死,每次都有長孫抗、拓跋齊伴駕,只要能替他脫罪,拓跋燾便願意屈法寬容,但涉及弒君,就不是輕易可解的了。
拓跋燾心底盤算,料他是絕不會說的,也不再質問他,便說道:
“你不說是誰,那就罷了,朕識卿的忠心,朕革去你的官位,廢為庶人,你回你爹那兒待罪去吧!”
陸寄風還抓著長孫抗,只感到他全身都在顫抖,但並不是害怕,而是激動,他推開陸寄風,跪了下來,用力地叩了幾個頭,碰碰有聲,仰起頭時已是血流滿面。
拓跋燾驚愕地說道:“你做什麼?”
長孫抗說道:“萬歲盛德昭天,微臣卻無福承恩!微臣不忍見國統毀於漢族妖人之手,離間祖先之眷,乞聖上賜臣一死!”
一聽見“漢族妖人”四字,拓跋燾臉色一沉,道:“這與崔侍中有什麼相關?”
陸寄風暗想:“崔侍中?難道就是崔浩?”
丙然,長孫抗悲憤地說道:“崔浩不過是個失寵於先帝的流民,狂悖自大,為了權位,無所不用其極,甚至與妖道寇謙之狼狽為姦,肆行邪詭厭勝之術,穢亂清聖,更辱蔑仙宮,離間聖上與仙後的母子之恩,居心叵測、包藏姦兇,誠罪大惡極!微臣臨死不敢不陳此言,乞萬歲垂監,則臣死亦感恩!”
陸寄風大吃了一驚,他只聽說崔浩是令列國畏懼的奇才,所以太武帝拓跋燾對他信任有加,沒想到在朝廷中有人如此恨他,寧願冒犯龍顏也要痛罵崔浩。
拓跋燾知道他時常採用崔浩的意見,排斥眾議,是已引起一些不滿,但是崔浩所作的決定,事後都證明是明智的,反而更鞏固了拓拔燾對他的信任。
長孫抗的激烈陳辭,拓跋燾並不生氣,只是溫言問道:
“那麼你說,行刺朕的又是誰呢?”
長孫抗登時啞口,拓跋燾哼了一聲,道:“你回去好好反省,朕不想再見到你這糊塗的傢伙!”
長孫抗的嘴唇顫抖著,一會兒才跪地道:“謝萬歲恩典。”
他跪伏著慢慢後退,額上的血滴在地上,一直退出門外。
拓跋燾道:“陸寄風、皇弟,你們留下,其它的人退下吧!”
眾人一齊告退,殿內很快就只剩下幾人而已。拓跋燾顯得十分不悅,以鮮卑語說道:
“庫哿思,長孫抗明知仙後不軌之意,難道他寧肯廢了朕,也要聽從仙後嗎?”
庫哿思是拓跋齊小時候的名字,私下時拓跋燾才會這麼叫他。
拓跋齊也以鮮卑語回道:“稟萬歲,長孫抗不喜歡漢人,他只是一時想不透,回家反省之後,應該不致於糊塗一生。”
拓跋燾煩悶地說道:“連長孫抗都受惑動搖,必定有人在暗中策劃,朝中和他一樣想法的人,只怕不在少數!”
拓跋齊也憂慮地皺起了眉,拓跋燾十六歲即位,至今六年,已快要統一北方,就連先帝都沒有他的雄才大略,而且拓跋燾不愛聲色,與士卒同甘共苦,拓跋齊一直認為這樣的皇帝,是不可能有人會不肯為他賣命的。
但是自從他日益信任崔浩和寇謙之之後,不知為什麼就與仙後發生衝突,也引起了朝臣間的恐慌。
在開國功臣世家的心目中,仙後是神聖不可動搖的,雖然魏國沒有國史,但是祖先代代傳說仙後是西方天神賜給鮮卑族的神,仙後能存活多久,魏國就能存在多久;萬一仙後棄魏,魏國就會亡了。
而世世代代,仙後不死,更證實了她的神能。
歷代皇帝無不敬畏她,將她視作神仙,先帝甚至在平城建了三十裡的禦園供養她。
雖然朝臣沒有人見過她,但是他們知道有這樣一個仙後守衛著宮廷。
拓跋燾與歷代先帝都不一樣,歷代先帝沒人敢求見仙後,沒人敢質疑於她,拓跋燾卻曾企圖一窺仙後真面目,因為他不相信有人可以活好幾百年,更不相信她是魏國的生存之基。
自己的才略仁德,才是國家生存的基礎。
但是,拓跋燾的行為卻引起世家大臣的不安,他們認為一定是崔浩這個漢人居中挑撥,要斷了魏的命脈。畢竟他是漢人,不是同族。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若是拓跋燾再信任崔浩、不敬仙後,甚且毀壞信仰,尊重漢人的道教,那麼為了維護魏國國基,這些世家大老真的很可能發動政變,另立一名不會被漢人迷惑的皇帝。拓跋燾的憂心,並不足杞人憂天。
他以鮮卑話和拓跋齊談論這些,就是不欲被陸寄風知道詳情。但是陸寄風也精通鮮卑語,明白了原來舞玄姬的影響力,比他想像的還要大。
拓跋燾說道:“他們為何如此信任仙後,我想必有原因,不只是傳說而已。”說完,他望向陸寄風,以漢語道:“陸寄風,朕要你做一件事,你的武功高強,一定辦得到。”
陸寄風道:“是。”
拓跋燾道:“你隨我回京之後,便替我監視長孫少卿,他與誰接觸、談些什麼,都按日向我報告。”
陸寄風一想,便明白了拓跋燾放過長孫抗的原因。
長孫抗不肯透露口風,拓跋燾便一方面施恩感化,一方面放他回去,引出更多有反意的臣子出洞。這一招果然高明。而朱迅不知被怎麼處置了,大概也是囚禁起來,作為將來對付舞玄姬的人證之一。
陸寄風心裡不無遲疑,暗中作探,並不合他的作風與個性,但是卻可以藉以了解舞玄姬為何會有如此龐大的向心力、為何能不動聲色地組織百寨。
陸寄風還沒來得及回應,門外已響起急促的腳步聲,道:“啟奏萬歲!”
拓跋燾道:“何事?”
跋來的是一名黃門侍郎,跪在門外道:“啟奏萬歲,長孫少卿大人在宮外仰劍自殺了!”
眾人都大吃了一驚,拓跋燾猛然疾站而起,張著口,過了一會兒才頹然倒坐了下去。
身後那名清麗的少年太監急忙扶住了他,喚道:“萬歲保重!”
拓跋燾呆了一會兒,才流下淚來,轉過了臉,哀傷地說道:“傳朕旨意,厚葬長孫少卿,賜他長子襲爵上黨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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