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庭宇翳餘木
那是一所後花園,萬紫千紅的後花園。
在高高的石牆包圍著綿綿不見盡頭的花園,遠處是茂密的花樹所堆成的花海,雪白的梨花、櫻花,像雲朵一般織成了遠方的雪氛,隨著微風,片片輕柔的花辦優美地飄落,像是帶著幽沁的雪花一樣,空中也因這點點白辦的繽紛,而顯出某種難以言喻的幽玄。
膽大的飛蛾拍著翅膀,停在水面上。那是一大泓荷花池,無數朵巨碩的荷花在水面上顧盼生姿,飛蛾斑爛的翅上灑下幾點發光的鱗粉,使半透明的粉紅色荷花瓣像是染上了星輝一般。突然間一只螳螂閃出雙蝥,抓住飛蛾,一把扯裂了翅膀,吸吮著蛾身肥美的體液。
荷花只被螳螂的撲動給震晃了一下,沙嘶聲中,荷葉以高雅的姿態掩過了那血腥的殺戮。
陸寄風隨著他們走入這所香氣襲人的花園,直看得目不轉睛。耳邊此起彼落著蟲鳴鳥語,或許是此地的花太肥碩美豔了,蟲子所發出的鳴聲也宏亮無比,鳥兒更是不分日夜,引吭長鳴,滴溜婉轉。
腳邊就算是一小叢雜草,草花都豔麗欲滴。更不要說樹叢旁依偎著的蘭花,茶靡、杜鵑、玫瑰、紫薇……。還有許多他根本沒見過的奇花異卉,爭奇鬥艷地盛放著。
一道水流自荷花池引出,繞過假山水榭,蜿蜿蜒蜒地曲折回繞,或許是為了灌溉花朵,所以才引進來的流水,一大叢一大叢牡丹與芍藥栽植在在水邊,與倒影爭艷,每一朵牡丹都大得前所未見,絢麗怒放,落下的花瓣已在腳邊鋪成了綿厚的花氈,粉嫩細柔有如美人的肌膚;更有不少花瓣漂在水上,順著水波載浮載沉。
漂流在水面上的除了大片的牡丹花片之外,更有點點殘梅,或紅或白地點綴其間。
初夏的牡丹和隆冬的寒梅怎麼可能同時盛放呢?空谷的幽蘭又怎會與平地的菊花同列?
陸寄風除了詫異之外,根本什麼都說下出口了。
水流底下一片幽黑,看不見底,但隱隱透出點綠意,應該是連水底下部生長了許多水草綠澡之類的。
眺望著整片庭園,花海錯落有致,人走在其間就像走在幻影裡一般。
陸寄風撥開撲來的粉蝶,遠望著蘇毗公子俊美的病容,與修長的身體移動的姿態,就像是其中的一朵花一般。
陸寄風緊跟著他,在外面雖已被這強得可怕的花香薰得頭痛過,現在置身在這所花園裡,更讓他頭痛欲裂,一面跟著蘇毗公子,一面調氣運息,點住鼻側的穴道,讓自己暫時什麼也聞不到,才稍止住頭痛。
蘇毗公子和峰兩人往前直走,終於走過了花園,繞過另一重石門,往假山上走去。
蘇毗公子已喘息不已,力氣難勝,峰一把抱起了他,蘇毗公子的頭靠在峰厚實的肩上,攀著他的頸項,輕道:“多謝你……”
峰不發一語,抱著蘇毗公子走上假山,假山上幾只馴養的鹿漫走著,見到人便跳開了。
此處並沒有花朵,只有一座極大的孤墳。
見到那墳,蘇毗公子的神情雖平靜,卻在登時變得沉重至極。
陸寄風暗奇,想道:“越娘已經死了?”
可是墓碑上並沒有字,是一具無字之碑。
峰放下蘇毗公子,他扶著墳旁的圍欄,緩緩去推墓碑,陸寄風頗為奇怪,以他病弱的身子,如何去推沉重的墓碑?
峰拉住了蘇毗公子,道:“不能進去!”
陸寄風這才領悟:大概墓碑是活動的,裡面別有洞天。
蘇毗公子哀怨地看了峰一眼,道:“我……”
峰說道:“少夫人的身軀已在裡面靜養了這麼久,不宜讓外面的空氣一再進去,傷她的身子。”
蘇毗公子這才緩緩地放下了手,道:“你說得對……”
原來墓中的人還沒死,不過在墳墓裡面靜養,實在是太詭異了些。
蘇毗公子輕撫著石碑,柔聲道:“越娘,越娘……我來看你了,你好些了沒?”
墓中無人應答他,蘇毗公子輕道:“我為你尋來無數藥引,你一定會好的,但只怕那時……欸!”
他的手微微顫著,看樣子是連要說完話都很吃力,他沒說完“只怕那時”怎樣,可是陸寄風也聽得出來,只怕越娘痊癒,他卻要死了。
峰面無表情地守在他身後,蘇毗公子突然彎下身,搗著口,噴出了一口鮮血,峰大吃一驚,連忙攬住了他,急切悲傷地說道:“公子!切勿太過傷心,您經不起。”
蘇毗公子喘著氣,袖上血跡斑斑,淡然一笑,道:“淚盡而血出,是很自然之事,我已為越娘流盡了淚,無淚可泣,只好繼之以血,難道你連血也不讓我流嗎?”
陸寄風中心惻然,淚盡血出,是多麼沉重的悲慟才能如此?
峰突然憤恨地說道:“公子您根本不該救越娘夫人!”
蘇毗公子臉色微變,道:“你說什麼?”
峰恨恨地大聲說道:“生死有命,夫人若是當初死了,或許公子不會悲慟至今,夫人的情況一拖三十年,這三十年來,公子日夜憂思,再怎麼樣的人也要傷痛而亡!
公子您雖有長生之術,也經不起這樣摧殘……”
“住口!”蘇毗公子氣得渾身發抖,像是要暈了過去,舉起手中玉簫像是想打峰,但一舉起,緊咬著唇的他手顫抖著,終究沒有打下去,好一會兒才頹然放下,聲音冷漠得像霜一般:“越娘若死,我有長生之術又有何用?那時我一樣要隨她同穴,你難道不懂嗎?”
峰緊閉著唇,默不作聲。
陸寄風想道:“不知蘇毗公子的夫人是生什麼病?我的血能不能治好她?若是當初有人能救若紫……”
他沒再想下去,以免傷心太甚,若是有人能救若紫,他會何等歡欣?人生又會變得何等可愛?他完全能體會蘇毗公子的哀痛與不放棄一絲希望的用心。
蘇毗公子悵望著墓碑半晌,舉起玉簫伸向墓碑,快速地疾劃著,沙沙石屑紛墜之聲不絕,陸寄風一驚,他能以玉簫在石碑上刻字,可見武功深湛,這倒是令陸寄風十分意外。而武功這麼好的人,竟有一副病得快死的身子,更是匪夷所思。
蘇毗公子一面刻字,一面輕輕吟道:“歲忽忽其若頹兮,時亦冉冉而將至;煩蘅搞而節離兮,芳若歇而不比。憐思心之不可欲兮,證此言之不可聊。寧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
這是屈原詩賦“九章”中的悲回風片段,意思是:歲月忽忽像山崩一般地逝去,時光漸漸接近了盡頭,殯蘅芳華枯萎,枝葉乾枯凋零,花朵的香氣也已散盡,哀傷之心已無藥可治,從前的一言一語猶在耳際,但我寧願生命隨著流水而消逝,也無法再承受這樣永恆的悲愁。
雖然陸寄風所讀的騷賦聊勝於無,聽了這樣的辭意,猶心動神馳,胸口刺痛,想不到古人會有如此深情之語。
蘇毗公子刻畢,佇立在墓前,默然沉想。峰見詞意不詳,更覺得志忑,道:“公子,過不久一定可以治好夫人的,您何必寫這樣的句子?”
蘇毗公子絕望地看他一眼,道:“不知為什麼,我感到也許我要失望了……”
峰道:“公子為何突然有這樣的想法?您一直沒有放棄過啊!”
蘇毗公子喃喃道:“我等不了……我等不了了……峰!如果她無法痊癒怎麼辦?
峰!你告訴我該怎麼辦!”
蘇毗公子像是連站立的力氣都沒了,整個人往峰的身上倒去,峰攙住了他,大聲道:
“不會的,公子,聖女答應過您會救活她,聖女老人家所說的話一定會實現的!”
陸寄風胸口一震,蘇毗公子也信服了舞玄姬?
那麼,此宅也是舞玄姬的據點之一?但為何空曠無人?
蘇毗公子顫聲道:“但是……三十年了……我日復一日地遵照聖女老人家的指示去做,為什麼越娘還是沒有起色?”
峰道:“當初您向聖女老人家要求與夫人常保青春之容,永結同心之好,聖女老人家答應了,您看,您還是當初的模樣,聖女老人家沒騙您,等夫人清醒的那天,一定也是當初的姿容,那時你們就可以長相廝守了。”
陸寄風心念電轉,想道:蘇毗公子為了一個情字,甘心受舞玄姬驅策,不知道舞玄姬要他做什麼事?如果能救活越娘,是否蘇毗公子就會叛棄舞玄姬?不知道越娘是生了什麼病,如果治得好,舞玄姬早就治了,又怎會一拖三十年?
自己是不死之體,或許可以治好越娘,因為這是唯一陸寄風肯定可以與舞玄姬抗衡的能力。
這麼一想,陸寄風遂打定了主意,先問清越娘是什麼病再說。
陸寄風輕咳了一聲,從花木後面站出身來,蘇毗公子和峰沒料到有人,都望向他,神情警戒。
陸寄風道:“在下無意間游園至此,誤聽公子之言,失禮之至,請公子見諒。”
蘇毗公子冷冷地問道:“你來做什麼?”
陸寄風道:“方才聽見公子所說的話,甚感深情,在下雖不精於醫術,但是或許能盡棉薄之力。”
蘇毗公子先是一愣,隨即笑了出來,道:“你說什麼?你想救越娘?”
陸寄風並不以他這悉落的口氣為忤,道:“若是能略知夫人病況,倒不如請公子死馬當活馬醫。就算在下不濟事,也有一位精通醫術的老前輩可以請教。”
蘇毗公子冷然道:“多謝你的好意,這麼多年來,我請過的大夫也已數不清了,每個人都見了她一眼,便行放棄,您說的那位前輩就不必了。”
言下之意,把陸寄風當成了多管閒事之人。好在陸寄風涵養甚佳,又同情他的一片愈情,只是無奈地抓了抓頭髮,道:“那麼是我多事了,各人隨緣隨命吧,在下不多擾了,告辭。”
“慢著!”蘇毗公子叫住了轉身欲去的陸寄風,眼神有些陰沉閃爍不定,道:“你剛剛聽見了什麼?還知道了什麼?”
他顯然擔心陸寄風聽見他所說的關於舞玄姬的話,若是自曝身份,或許會有危險,但陸寄風既存有助他向善之心,便不再顧忌,道:“在下是你們所說的聖女的死仇,你們何苦加入魔教,誤入邪途?”
蘇毗公子冷冷地以玉簫輕敲著手心,望著陸寄風,道:“你是來剷除此園的?”
陸寄風失笑,道:“在下並無此意,公子為了夫人之疾,屈身效命邪魔,若是我說我能救活夫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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