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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回 凍雲暗淡橫塘殘b
冷面人見張無忌遠遠地電掣而來,便道:"張教主腳程不慢呀!"張無忌早已將場中之勢看得清楚,尚在十丈之外,便抽出屠龍刀,直向冷面人欺近。
只要張無忌搶先與冷面人接手相鬥,不用多會功夫,這師兄弟三人非命喪殷梨亭和趙敏之手不可。
冷面人豈不識此中關鍵?見張無忌將近,冷面人陡然向趙敏飄去,他口中喝退阿三,左掌便擊向趙敏。
趙敏斜身閃開,張無忌屠龍刀已遞在冷面人胸前。
趙敏迅疾猱身攻上,左手使崑崙派的正兩儀劍法,右手卻是華山派的反兩儀刀法,也虧她心智靈便,竟將這決然相反的兩路武功同時施展出來。
夫婦兩人手執利器,冷面人一時卻奈何不了二人,只見三人守攻趨避之際,身法快逾閃電。
阿三加入兩個兄弟戰團,將殷梨亭圍在中間,阿大使劍,阿二阿三卻是掌拳腿齊上,風聲喝喝,齊向殷梨亭身上招呼。
殷梨亭盪開長劍,使出武當太極劍法,但見長劍盪出一個個大圈,小圈,豎圈,斜圈,圈圈不斷,連綿而至,深得太極劍"圓轉如意,沖虛圓通"之道。
但這師兄弟三人,每人武功造詣均臻江湖一流高手之境,殷梨亭已然守多攻少,一時可保無虞,時候長了,難免落敗。
趙敏招數雖然精奇博雜,但內功與冷面人相比,實在相距太遠,數招一過,便覺內力流動十分滯澀,情知不妙,她嬌喝一聲:"看刀!"雙劍脫手,從左側直擊冷面人胸脅,張無忌趁勢刀砍冷面人右路,逼他不能右閃。
卻見冷面人雙掌倏伸,已抓住雙劍,張無忌大恐,急撲至左側。
冷面人早已雙劍擲向趙敏,跟著雙掌平胸推出,亦擊向趙敏。
尚幸張無忌見機在前,屠龍刀脫手,向雙劍飛去,正將雙劍吸在屠龍刀上,原來這屠龍刀乃玄鐵所製,極富磁性,正是天下暗器的克星,趙敏的短劍乃精鐵所鑄,是以被吸住。
張無忌心中卻長嘆一聲,只得氣凝雙掌,當胸推出。
"砰"的一聲巨響,張無忌跌跌撞撞地後退十餘步,頹然坐地,閉目調息,只見他臉色蒼白,嘴角漩出一縷鮮血。
趙敏急忙拾起屠龍刀,奔到張無忌身側立定。
這邊激鬥的三個師兄弟,見冷面人藉力成功,發聲喊,陡然撤圍,躍到冷面人身周,全神戒備。
殷梨亭一聲長嘆,緩緩抬起長劍,便要運力震斷,突聞趙敏道:"六叔,請你先行一步!"殷梨亭聞言慘然一笑,卻絕了毀劍之念,曳劍走至張無忌身側,趙敏又道:"六叔,小姪二人暫不會有性命之礙,此去武當只數日可到,六叔先行,隨後再轉來接應小姪二人,還來得及。"殷梨亭一怔,略一沉吟,淒然道:"如此也好,你二人多保重!"言罷前去牽馬。
阿大見他要逃,知道他要去搬救兵,當即揮劍疾刺,阿二阿三卻滯留冷面人身側。
殷梨亭心頭大怒,"唰唰唰"三劍連環刺出,跟著中宮直進,阿大揮劍來格,不防殷梨亭劍身陡彎,"嗤"的一聲,刺入阿大左臂,頓時鮮血直冒。
殷梨亭冷"哼"一聲,並不趁勢進攻,一躍上馬,振臂揚鞭,絕塵而去。
殷梨亭劍道高招,阿大並非不知,此時硬著頭皮攻上,實是怕若不如此,冷令主重責起來,如何克服,卻不料殷梨亭內力修為已臻化境,運勁逼彎長劍,赫然便是武當絕技,七十二招繞指柔劍,阿大如何能擋!阿大當即忙敷上膏藥,自行包紮好了,依然右手持劍,立在冷面人身側。
趙敏看得氣不過,便道:"阿大,你何時變得如此忠心耿耿了?"阿大道:"令主待下人恩重如山,不似郡主全無恩義,士當為知己者死!"趙敏心中已知當日為騙得張無忌入彀,對禿頭阿二和阿三實在是過份了些,雖說事後曾解了兩人之毒,但這"七蟲七花膏"何等厲害,禿頭阿二和阿三著實吃了不少苦頭,是以深深恨上了趙敏。
趙敏卻是從不吃虧之人,聞言便道:"冷面人自然知道你,可你卻未必便知道他,為人愚蠢,還兀自冒充甚麼好漢,也不嫌丟人!"阿三大怒,踏步向趙敏走來,卻給阿大喝止,只得悻悻退回。趙敏卻早已猜中冷面人定然下令,不准三人傷害自己,便冷笑道:"冷面人若是你等知己,卻為何不許你們將我殺了報仇?'士為知己者死',哼,一廂情願。"阿大怒道:"郡主不必急著犯死,待令主神功大成,要取你之命,易如囊中探物。"趙敏冷哼道:"神功大成,別白日做夢。"
阿大劍傷及骨,適纔一怒,早已痛入骨髓,遂黑了臉,默然不語。
兩撥人便如此對峙著,未幾,夕陽西沉,大地漸入夜色,張無忌卻兀自調息不已。此次行功,已過一個時辰,張無忌尚未起身,想是受傷更重,趙敏卻苦於自己無力相助,頓時悲從中來。想自己和張無忌數年來,縱橫江湖,環宇之內無人能及,未曾想,這數日卻給冷面人如此苦逼,自己竟想不出個法兒,當下靜心默想,良久,依然一愁莫展,腦袋裡盡是張無忌與冷面人對掌時的情景。
便在此時,張無忌收功而起,嘆氣道:"好傢伙,進展竟如此之快!"趙敏知他所言何事,也不多問,便道:"我去牽兩匹馬來。"遂向阿大三人的馬匹走去,三人已知她的意圖,齊聲喝道:"做甚麼?"張無忌見狀,一掠而至,將三匹馬盡數牽過來,三人吃過張無忌大虧,又見他受了令主一掌,居然打坐一會便無事,誰敢上前阻擋,只得眼巴巴地看著二人四騎奔入夜色之中。
張無忌道:"敏妹,此事須儘快作個了斷,否則再對上三四掌,冷面人的神功便可初成,那時再想逃命,只怕不能。"趙敏卻秀眉微蹙,對張無忌之言,猶似不知,張無忌知她在冥思苦想,便不去打擾,自低了頭,打馬疾奔。
此時天色盡黑,兩旁青山夾道,不住地後退,四匹坐騎均是良駒,在這深山靜夜中,奮蹄揚鬃,極是驍健,若在平日,騎上之人,定覺意氣風發,念及此,張無忌搖頭苦笑,自己哪還有半分閒情逸志,不過亡命奔逃而已。
卻聽趙敏驚喜道:"有了!"
張無忌道:"甚麼?"
趙敏道:"明日他若再與你對掌,你只須如此…"張無忌一愣,道:"這……"
趙敏嘲笑道:"冷面人也非正人君子,不然怎地屢次藉張大俠仁義,苦苦相逼不已?你若還要一味迂腐,咱倆人恐怕只得聽天由命了。"張無忌道:"說得也是,行,就依夫人之言。咦,你為何不早說?"趙敏嘆氣道:"也不知為何,只要一想起冷面人,敏妹就不寒而慄,武功高強之人,我也見過不少,比如你張大教主,我便從未怕過。"張無忌道:"那是因為本教主仁義待人,你自是不懼了。"趙敏搖首道:"你別胡吹大氣了,不全是這樣,我總覺冷面人背後定然大有來頭,祖師爺張道人臨終時,說朱元璋雖只是雄踞一方,未必便會得了天下,但其餘諸路豪傑,均是自成門戶,唯朱元璋頭上尚有一明教鉗制於他,此人雄才大略,更兼陰險狡詐,倒不可不防。此話你可否記得?"張無忌點頭稱是,此言乃武當諸俠轉告於他,當時趙敏也在場,為此張松溪還到明教義軍中摸底,不知結果怎樣,但願別跟朱元璋有何瓜葛才好。
趙敏又道:"冷面人甫一出山,便殺了殷離,想是殷離已猜到他的底細,故而殺人滅口!然後便首先找上了遠在光明頂的明教總教,這卻是為何?若要統一江湖,何必舍近求遠,將少林寺和武當山滅了,豈不是名聲大噪?而那樣,中原幫會,自當望風披蘼。"張無忌心中一凜,忽然想起幾件事,臉上大是惶恐不安。
趙敏見他情狀有異,便問道:"無忌哥哥,你有何猜想?不妨說出來,你總不至於不放心敏妹吧?"張無忌嘆口氣,凌空揮鞭,催馬前行,奔出裡許後,才道:"冷面人方才提起一事,他說'難怪朱元璋一用計,便那麼輕易地逼得你退位而去'。恐怕,恐怕此事真的跟朱元璋有關。"趙敏道:"你退位一事,敏妹一直未問你是何原因,既然冷面人如此說,其中定然有詐!無忌哥哥,能否見告?"張無忌每當念及此事,心中總是郁郁不樂,心想自己素來不善用計,也許此事當真與朱元璋有關,趙敏歷來機智百出,難說可從中看出點甚麼道道來,便將那日濠州之事說了。
原來張無忌與趙敏當日為不驚動明教教眾,悄然在濠州城中找到朱元璋,朱元璋伏地叩見之後,即置酒席,席間張無忌和趙敏俱被迷藥迷倒,捆綁在地牢之中,此節趙敏自是知曉。
張無忌內功遠勝趙敏,是以先行醒來,卻聽朱元璋在隔壁道:"此人背叛我教,投降元朝,證據確鑿,無可置疑,令人痛心之至,兩位兄弟,你們看怎麼辦?"不等徐達和常遇春二人答話,朱元璋又道:"這人耳目眾多,軍中到處是他的心腹,咱們別提他的名字。"只聽徐達道:"朱大哥,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斬草除根,莫留後患。"常遇春亦然。
朱元璋沉默片刻,說道:"徐常二位兄弟既都如此說,便這麼辦罷,只是這小賊平素於本教教眾頗有恩德,兩位兄弟又跟他素來交好,這事可萬萬不能洩漏出去。"徐達和常遇春均道:"為了大業,朋友私交,也不能顧了。"張無忌當時聽到此處,不由倒抽一口涼氣,當下運起神功,崩開身上綁縛的繩索,抱著尚未甦醒的趙敏,悄悄越牆而出,便將教主之位讓與楊逍去了。
[滄浪客按,此節系引自金庸先生所著《倚天屠龍記》卷四]
只因徐達和常遇春都救過張無忌之命,三人交情甚深,張無忌一直將此事引以為此生最大之憾事,從未與人言談過,平日偶而思之,也是急忙打斷思路,另想他事。
趙敏聽完後道:"他們三人一直未提你的名宇?"張無忌道:"一直沒提。"
趙敏道:"此事定然有詐,我看徐常二位乃血性漢子,平日對你甚是恭敬,以你一教之主,打下天下來,皇帝自然該當你坐,何必勾結元朝,徐常二位定然不知是你,此乃必然無疑,你若不信,日後見到徐達和常遇春,不妨直言相詢,便知端倪!"張無忌嘆道:"範遙已有類似疑意。"
趙敏沒好氣地道:"那個苦頭陀功於心計,連他也如此說,此事更無它疑。"範遙曾自毀容貌,混到汝陽府中臥底,後來從趙敏手中救出被擒在萬安寺中的六大派高手,是以趙敏提起範遙,便想起昔日所上惡當,自是沒甚好聲氣,但對範遙的苦心,卻又不得不佩服。
張無忌笑道:"反正我是無意坐甚麼皇帝的,只要能與敏妹退隱山林,便別無他求。"趙敏道:"只怕未必。"
張無忌道:"為甚麼?"
趙敏道:"你放心得下明教教眾,武當諸俠,少林高僧慘遭殺害嗎?"張無忌道:"待此事一了,便即隱退,可好?"
趙敏苦笑道:"蒙古兵再毒,卻也沒想過要將江湖豪客盡數殺絕,以後呀,只怕我這蒙古人只得跟隨張大俠,對漢族之人大開殺戒了。"張無忌笑道:"不至於吧?"
趙敏肅然道:"你腰間所挎那把刀叫何來著?"
張無忌奇道:"屠龍刀呀?"
趙敏道:"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倚天不出,誰與爭峰?"趙敏言畢打馬前行,張無忌聞言心頭"突"地一下,呆然騎在奔馬之上,滿臉茫然之色。
趙敏道:"呆子,快逃命吧,此刻對付冷面人要緊!
張無忌道:"怕甚麼,賢妻不是已有妙計了麼?"他原來想開個玩笑,誰知語調甚是乾癟,殊無喜意。
半夜時分,張無忌和趙敏來到一個集鎮上,全鎮一片漆黑,人們俱已入睡,二人來到一家客棧門前,將小二喚醒,要了間樓上的上房,趙敏又對小二耳語了幾句,不一會,小二將幾件物事交給趙敏。
張無忌道:"總算可以安安穩穩睡一覺了。"邊說邊用眼睛斜睨著趙敏,趙敏臉一紅,並不答言,背對著張無忌,在油燈之下忙活了一陣,這才熄燈息憩。
第二日清晨,張無忌夫婦被一陣叫聲吵醒,正是冷面人到了,卻聽他道:"賢伉儷睡得好覺,老夫等可是巴巴地趕了一夜方到,張教主,便請下來吧,老夫作東,請賢伉儷小酌一番如何?"張無忌道:"黃鼠狼給雞拜年,閣下準沒安好心,這酒可不敢叨擾!"冷面人又道:"張教主乃天下辨毒之大行家,老夫怎敢班門弄斧?"張無忌依然睡意惺忪地道:"行啊,相煩閣下等二個時辰,在下還想再睡一會。"冷面人怪笑道:"張教主再不起床,老夫可要放火了。"張無忌正待調侃,卻給趙敏低聲喝住:"別貧嘴了,讓他這樣大呼小叫,成什麼樣,怏起床吧!"張無忌見趙敏一副慵倦之態,臉上兀自帶著三分薄怒,煞是嬌柔可愛,忍不住湊過身去,卻給趙敏推開,張無忌只得起床,二人梳洗停當,走下樓來。
但見冷面人和阿大阿二阿三已坐在桌旁相候,酒菜業已備齊,趙敏道:"你真想作東?"冷面人道:"老夫敬請賞臉。"
趙敏道:"那好,讓這三個傢伙滾開。"
趙敏惱阿大昨日出言不遜,是以擺出郡主的派頭,要將他三人趕開,方才就座。
那師兄弟三人勃然變色,便要發作,懾於令主之威,卻不敢作聲,趙敏卻視猶未見,只擺出一副不肯俯就之態。
張無忌見趙敏如此,心頭好笑,便不作聲,立在一旁看熱鬧。
冷面人聞言一怔,隨即怪笑數聲,站起身道:"謹遵郡主之命,咱們便另換一桌如何?"言畢不待趙敏開言,冷面人大聲吩咐小二另備一桌酒菜,小二自然高興萬分地去忙活了。三人走到另一張桌子旁坐下,不一會,酒菜上齊,張無忌和趙敏毫不客氣地吃喝起來。
這邊三兄弟直給氣得毫無食慾,俱用怨毒的目光盯著趙敏,竟是滴酒不沾,趙敏卻踩也不睬,高貴異常地兀自飲酒夾菜。
冷面人道:"多謝張教主相助,老夫又打通了俠白、少商、地機、衝門諸處玄關!"張無忌暗暗心驚,這四處玄關分屬於太陰肺經和足太陰脾經,冷面人竟能憑自己一掌之力同時打通二條經脈的玄關,說明他的內力在這數日之間,竟大進不少,張無忌臉上卻不動聲色地道:"恭喜閣下,不知閣下尚需幾掌才能大功告成?"冷面人道:"再相煩張教圭賜掌三次,便成了。"張無忌"哦"了一聲,臉上微現驚訝之色。
冷面人又道:"張教主自然知道,下一掌老夫可衝開四條經脈的玄關,第二掌可衝開八條經脈,至此十四經脈可全部打通,最後一掌嘛,便可將全部經脈、筋經以及經外奇穴盡數打通,張教主每賜一掌,老夫功力便大進一層,下次衝下次沖,自然便容易幾分。"張無忌心頭駭異,怎敢相信自己竟造出這樣一介大魔頭來,嘴上卻道"那便如何?"冷面人道:"老夫便可一統江溯。"
張無忌依然不動聲色地道:"之後呢?"
冷面人道:"老夫造福武林,便可名垂千古。"
張無忌又道:"千古之後呢?"
冷面人一怔,怪笑道:"張教主怎地學起黃口小兒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把戲來了?"張無忌道:"既如此,在下敬閣下三杯!"
冷面人道:"不敢,該老夫敬張教主才是。"
張無忌端酒道:"這第一杯嘛,祝閣下神功難成!"言畢將酒幹了,冷面人因臉上戴著面具,不能看出他有何變化,但他卻一言不發地喝乾了酒。
張無忌斟滿酒,道:"這第二杯嘛,祝閣下中秋之日落荒而逃。"二人舉杯示意,一口幹了。
張無忌又斟滿第三杯道:"這一杯祝閣下萬事不如意。"兩個人喝罷之後,冷面人道:"張教主,你可知老夫平生最快意的事情是甚麼?"張無忌道:"在下不看麻衣相,如欲知曉,不妨另請高明。"冷面人轉向趙敏道:"張夫人可見?"
趙敏呷了口酒,將酒杯放在桌上,道:"你最得意的事,莫過於逼著張無忌替你增進功力,而後用這功力制服他。"冷面人怪笑道:"張夫人不愧女中豪傑,佩服,佩服,老夫敬你一杯,請夫人賞臉。"趙敏道:"恕不奉陪!"
冷面人不以為怪,自行將酒喝了,正欲待言,張無忌道:"敏妹,咱們上路罷?"趙敏點頭相應,二人不發一言,徑出店門,向南而行。
出鎮三裡,路邊便是一片樹林,冷面人已候在樹蔭之下。
張無忌拱手道:"累閣下久等,尚且恕罪。"
冷面人道:"張教主何罪之有,倒是老夫如此相纏,己惹得賢伉儷生厭了,好在只此三掌,張教主便索性一日之內掌賜了老夫如何?"張無忌道:"好說,好說。"
冷面人道:"如此多謝了!"了"字未落,冷面人已騰空而起,直擊趙敏頭顱。
趙敏已然習慣這等聲東擊西之術,毫無閃避,俏臉之上,竟略現笑意,興趣盎然地看著這一切,口中還贊道:"你身材很不錯---","呀"字尚未出口,便聞"砰"的一聲巨響,冷面人身體猶如紙鳶一般,倒飛出十餘丈,穩穩落在地上,直立不動,凝視著張無忌。
張無忌道:"在下出於無奈,尚且莫怪。"
趙敏卻笑盈盈地道:"閣下快行功呀!"
冷面人緩緩地道:"張教主已得夫人初傳,可喜可---"話末說完,"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身形晃了一晃,便即穩住道:"老夫今日別過,改日再前來拜會!"張無忌道:"在下在武當山恭候。"
冷面人"倏"地轉身,掠入林中,二人但覺眼底一空,那還有冷面人影子?這等身法,當真快如鬼魅一般,饒是他身負內傷,也早將張無忌驚得良久無語,末了才道:"乖乖,真不得了!敏妹,若不是你出得妙計,此番縱能脫身,但冷面人神功已成,如何還能奈何得了他?"趙敏啐道:"這算甚麼妙計,不過你一生老實,突然間詭詐一次,卻叫人難防。"原來趙敏昨夜向店小二要了兩枚女子繡花刺繡所用的頂針,以及幾枚尋常縫衣針,用絲線將縫衣針綁在頂針上,讓張無忌再戴在二手中指之間,與冷面人對掌之時,冷面人猝不及防,自然著了道道。
其實冷面人在掌緣將要與張無忌相接之時,已然發現張無忌掌中的鋼針,但此時身體凌空,已來不及收勢,忙將內力硬生生地逼回,這無異於用自己石破驚天的一掌反擊自己,本已將必受重傷,再加上張無忌乘勢全力反擊,冷面人受傷著實不輕,但尚能把場面話交代明白,才隱身而退,這份內功修為,實已達化境。
當下二人上馬,向武當山奔去。途中與宋遠橋、俞蓮舟、殷梨亭、小昭、常勝王等人相遇,眾人見二人無事,自是欣慰,一行人折頭向南,二日之後,已到武當山上。
此時離中秋之日只有一月餘,武當諸俠商議對敵之事,均無甚好主意,眾人聽了張無忌之言,雖知冷面人身受內傷,但以他的內功修為,想必復元極快,他既有備而來,便決不會是只帶幾個江湖豪客便罷,想必定有重大圖謀,眾人不敢掉以輕心,俱加緊防備。冷面人選中武當山,須得防他提前對武當派動手。
又過半月,張松溪由明軍回來,卻並未查到冷面人與朱元璋有勾結的線索,張無忌聽了此言,暗中松了口氣。
以後數日,陸續有江湖人士上山,一向為道士清修之地的武當山,逐日變得熱鬧起來,好在冷令並非武當派所發,此事人人皆知,是以上山之人,俱到武當後山搭起簡易木棚,權充棲身之地,整日價飲酒作樂,呼聲震天,更有仇人相見,不及等到中秋之日,便即動手相鬥,已死傷了數十人,直看得武當諸道大皺其眉。
武當諸道輪流值守,以備不測。轉眼又過半月,明日便是中秋之時,這日夜間,張無忌陡然想起一事,冷面人有近一月的時間,已足夠他恢復內傷,以他此時功力,若欲精修,自是日行千里,況且他已經打通人體最主要的玄關,此番前來,如論單打獨鬥,自己恐難取勝,其餘諸人,恐怕更難有望。
趙敏見他面有憂色,便道:"無忌哥哥,你在想啥?"張無忌講了所憂之事,趙敏道:"你練的乃'九陽真經',楊冰姊姊練的是'九陰真經',你二人各自所練,均遠勝冷面人,明日你與楊冰姊姊聯手,想不致落敗。"張無忌搖頭道:"明日情形,恐怕只會單打獨鬥。"趙敏嘆口氣道:"無忌哥哥,你休煩心,凡事自有天定,多急也是無用。"張無忌抬眼卻見案幾之上置有一白布包裹,正是全真教掌教佰顏德龍托他收藏的全真教典籍,嘆感良久,心想武當少林峨嵋諸派,不至於經此一役之後,便如全真教一般衰微下去罷?
隨將包裹取過來,打開白布,抽開檀木蓋子,取出書箋念道:
"張大俠,老夫陽壽將盡,故爾將老夫整理好的全真典籍託付給楊冰女俠,請她轉交於你,懇請妥為保存,後世之人或可一用,全真一教享譽多年,其道博大精深,張大俠閒暇之時,不妨一觀,或可稍有領悟,不敷多言,拜託了,伯顏德龍字頓首。"張無忌心念一動,向木櫝中看去,見第一本綿書上寫了三個字:道德經。
張無忌信手拿起來,就著燭光閱讀起來,只覺經文博大精深,他識宇不多,其間道理,只領悟得二三成而已,待念到"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己;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己;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是以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持,攻成而弗居,夫唯不居,是以不去。…"心中若有所悟,沉思良久,不明其要,他生性隨和,也不願探究,遂繼續看下去。
此時趙敏已經伏案而睡,張無忌替她輕輕蓋上一件長衫,又坐下去繼續翻閱典籍。半盞茶時分,張無忌看完"道德經",殊無睡意,遂又拿起一本綿書繼續看去,這卻是莊子所著的內外十五篇及雜篇十一篇。
待看到養生主"庖丁解牛"篇時,張無忌心中怦然而動,似有所感悟,卻又不明所以,不覺渾身燥熱難當,遂步出房間,行至庭院之中,口中默念著幾句經文:"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者無非牛者;三年之後,未曾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因其固然…"此時天色將明,張無忌口中兀自喃喃念道:"依乎天理,因其固然;依乎天理,因其固然……"二個時辰之後,天已放明,太陽已從東方群山中躍出,趙敏披衣出門,見張無忌一宿未眠,獨坐院中沉思。
他口中所念之語句,趙敏一聽便知是莊子的文章,只見他臉色凝重,苦思苦想,似已入冥。趙敏不便相擾,略一沉吟,便向宋遠橋居處疾步走去。
路過紫霄宮三清殿時,卻見武當諸俠和小昭等人均集在此間,商議今日對付冷面人之事。趙敏當即入內,與眾人見過之後,便對宋遠橋道:"宋師叔,無忌他整夜未眠,口中喃喃念著莊子的文章,依稀與武功有些關聯,可卻又參詳不透,可否請師叔前去點撥一番?"宋遠橋乃武當七俠之首,自愛子宋青書行不義被斃之後,掌門之職由二俠俞蓮舟擔任,他自己便深居簡出,精研易理和老莊哲學,若論此道,當世恐無出其右了,趙敏此請,當真找對了人。
宋遠橋此時年逾七旬,鬚眉均白,神情更顯沖淡平和,聞言"哦"了一聲,便對俞蓮舟道:"無忌孩兒難說又悟得一門驚世神功,老朽便前去先睹為快,此間之事,便請掌門師弟和各位多費心了。"俞蓮舟對宋遠橋極為尊敬,聞言起身道:"師兄放心前去,此間雜事,我等相機調處便是。"宋遠橋道袍一拂,不一會便到了張無忌沉思之處。
卻見張無忌臉上忽憂忽喜,一會兒又疑惑不得,早已進入神遊之境。宋遠橋微微一笑,便立在旁邊細觀。
張無忌此時已然發覺,適纔口中所念經文之要旨,與"九陽真經"的總綱:"他強由他強,清風拂山崗;他橫任他橫,明月照大江;他自狠來他自惡,我自一口真氣足。"實有異曲同功之妙,二者雖闡發不一,但"順其自然"的宗旨卻不爽分毫。
張無忌面現沮喪之色,雖然發現兩本經書道理同一,但自己並不能進一步深發開來,還是一點用處也沒有。
張無忌忽又想起莊子"逍遙遊"篇中的兩句經文:"乘滅地之正,而禦六氣之辨,以遊無窮。"心想,古傳列子能御風而行,莫非真有此事麼?張無忌站起身來,凝神辨別大自然的氣息,企圖找到自然的脈律,好駕御之,他正好面對宋遠橋,但卻目無所見,此刻張無忌的五官俱已失去作用,僅憑感官來感應自然。
便在此時,張無忌感到一陣微風拂來,他清楚地感覺到微風氣流的流動,身體不由自主地隨風而起,御風飄行數丈,直看得宋遠橋目瞪口呆,誰知"叭嗒"一聲,張無忌摔落於地。
方才並非御風而行,不過是使輕功貼著氣流飄動而已,當勁道消失之時,微風怎能托得住張無忌這幾十斤重的身軀,自然摔倒於地。張無忌經這一摔,疑惑地搔了搔頭,卻瞥見宋遠橋臉色凝重地端視著自己。
張無忌一驚,急忙爬起來參見,宋遠橋沉聲道:"無忌,你已誤入歧途,速將你的思路說來。"張無忌凜然失驚,遂將昨日的所思所想,盡數講了出來。
宋遠橋聽完後道:"莊子和"九陽真經"的作者,俱是學究古天人,這便是所謂英雄所見略同,殊途同歸之明驗!這兩位博學之人,一文一武,你欲將他們融匯,思路是對的,據傳說,寫"九陽真經"的,乃少林寺一位得道高僧,他本人並不會武功,卻創下了'九陽神功'這等精深內功,難說便能從莊子這位得道高人的文章當中,窺見武學的另一天地。但你方才想御風而行,卻墜入方人術士違背大道之途,這皆因你對經文理解有誤之故。莊子所言'天地之正'的'正',乃指自性之性,'六氣'並非單純的氣流,而是指陰、陽、風、雨、晦、明;'以游於無窮',是指人的意念可周遊於時間的無始無終,空間的無邊無際之中,而非指肉體而言,你斷章取義,怎能不誤事?"張無忌汗顏無比地道:"宋師叔教訓得是,小姪學識淺薄,多謝師叔指正。"宋遠橋道:"無忌,你的想法很有創見,令師叔也大開眼界。"張無忌更加無地自容,道:"師叔謬贊,小姪何敢克當?。
宋遠橋微笑道:"無忌孩兒,休要妄自匪薄,內功一途,你遠勝於師叔,若論學識,師叔比你空活幾十載,自然多懂得點---"他見張無忌又要謙讓,揮手阻止他,又道:"你方才所說,我也覺得有理,莊子的文章之中,所隱含的大道,用于武功,似乎可以另闢蹊徑,如此罷,我講解經文原義,你以之同武功相聯繫,說不定如此便能快一些,今日尚有冷面人冷施主上山,說不得,還得招呼一番。"張無忌這才想起此事,便道:"是。"
此時日上竿頭,將及正午了,宋遠橋不復多言,便道:"老子的此段文章,可歸結為陰陽相濟,首尾相隨,君子處世,當隨時居中,不可有所偏廢。"張無忌凝神靜聽,想不出與武功有何聯繫。
宋遠橋見狀,又道:"養生篇乃是一位著名的屠戶與粱惠王的對話,梁惠王見屠戶分卸牛的肢體之時甚是熟稔,忍不住大加贊嘆,屠戶將刀放下,稟告道:"臣所喜愛的,便是一個道,這比技術更重要,臣剛開始解牛的時候,目中所見,無非便是一頭牛而已,三年之後,我已經看不見整頭的牛,目中所見,俱是牛的筋骨緒構,現在的臣,眼中甚麼也沒有了,解牛之時,臣以意念相觸,而不用眼睛看,眼睛已失去作用,全靠意念而已。"說到此處,宋遠橋見張無忌似有所悟,便即停下。
張無忌沉思一會道:"師叔,牛的身體結構乃固定不變,而人的武功招數卻變幻多端,若要做到如屠戶這般目無所見,僅憑意念對敵,便必須熟悉對方的武功招數,或者,要在一瞬間便完全熟悉,然後才能憑意念對敵,比之屠戶,更難了一層。"宋遠橋道:"的是如此,過招之時,如此要求,實是太難了些,但若內功高強,能察覺到對方招式中所帶動的氣息流動之狀,並及時推斷出對方招式,則反擊之時,便可不用眼睛。"張無總點頭道:"當年小姪義父金毛獅王雙目失明,卻仍舊僅憑聽風變形之術與對頭相鬥,只是,只是如對方出招緩慢,便難以覺察。"宋遠橋道:"自然萬物,皆有節律可循,對方縱是出招緩慢,也必將帶動氣流,然這於內功要求卻更高了一層,看來此經文于過招並不適---哦,如用于拼比內力之際,那便如何呢?"言罷,宋遠橋亦陷入沉思,張無忌隨即明白,暗想良久,覺得亦然不行。
宋遠橋亦搖頭道:"雙方拚比內功之時,雖有進退,但卻防守嚴密,絕不會讓對方內力漏入自已體內,若然如此,便已經輸了,不用再比。"張無忌張了張嘴,欲言又止,宋遠橋等了一會,張無忌道:"請師叔再行講解經文。"宋遠橋道:"按照牛的天然結構,將刀刺入筋骨的空隙間,把刀子引向骨節的空竅,順著牛體的本來結構,遊刃於空隙,未曾經過筋肉聚結處,更不用說用刀砍在大骨之上了!好的屠戶一年換一把刀,那是因為他是硬割之故;一般的屠戶一個月便換一把刀,那是因為硬砍的緣故;臣的這把刀,至現在已經十九年了,所解的牛何止數千頭,而刀刃卻依然如同新從磨刀石上磨出來的一般,其原因便是:牛的骨節有間隙,而刀刃卻極薄,幾乎沒有厚度,用幾乎沒有厚度的刀刃進入骨節間隙,定然遊刃有餘---""師叔!"張無忌聲音異樣地叫了一聲,宋遠橋見張無忌神情亢奮,緊張地思索著甚麼,便微微一笑,不去打擾他,如此過了二個時辰,張無忌一直忽喜忽惑地緊張思考著,宋遠橋心頭卻是愈來愈加著急,張無忌偏偏不遲不早,竟在這當口遇上這等即將豁然貫通的境地!
眼看日頭漸漸偏西,正不知武當山後山之上情景如何之"時,張無忌突然縱聲大笑道:"師叔,成了,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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