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大漠驚變
西北道。
凜冽風。
布袋和尚在滾滾塵煙裏看清那人的背影時,已是次日卯辰交泰時分。
一夜賓士,布袋和尚早已感到有些倦怠,然而此時前面的那襲飄飄白衫,卻將所有倦意一掃而空。
他幾乎斷定前面那人就是獨孤樵,但他弄不明白獨孤樵爲何要避著自己。
“獨孤少俠!”布袋和尚高聲道,“我是老叫化姚鵬,你爲何不停下,莫非是成心考較老叫化的功夫麽?”
哪料那人卻一聲不吭,以稍慢的身形又風馳電掣地向前疾奔。
布袋和尚輕笑一聲,心想獨孤樵行事真不可以常理度之。眼見獨孤樵的身影即將從視線中消逝,不禁激發了萬丈雄心,哈哈一籌,運出全身功力疾追而去。
莽莽大漠,天地一片渾黃。
此時早已出了塞北。
獨孤樵終於穩住身形。
獨孤樵轉過身來,漠然地看著漸漸迫近布袋和尚。
布袋和尚在離獨孤樵兩丈開外的地方定住身形,強壓住心頭的激動,哈哈一笑道:“獨孤公子的輕功,當真是老叫化平生所僅見,佩服。”
獨孤樵依然面色漠然,淡淡道:“是嗎?”
布袋和尚心頭微怔:獨孤少俠爲何如此說話?
只聽獨孤樵又漠然道:“姚大俠如此苦苦追尋在下,不知是何緣故?”
姚鵬一愣,緩緩道:“獨孤少俠若看不慣老叫化這張老臉,老叫化這便轉身就走,但有一個人少俠卻不能不見。”
獨孤樵道:“這倒是怪事,天下竟有我獨孤樵不能不見的人!”
言罷乾笑了幾聲。
布袋和尚慍怒道:“老叫化有個不爭氣的徒兒,叫柳瑋雲,獨孤少俠不會不知道吧?”
不料獨孤樵大笑數聲,道:“姚大俠豪氣幹雲,卻沒想竟帶出如此自作多恃不知廉恥的徒弟,哈哈,哈哈!”
布袋和尚就要發作,繼而一想,徒兒瑋雲的事也確實怪獨孤樵不得,端的令人難以啓齒。或許獨孤樵是偶然知道了瑋雲失身於千面狐之事,才變得如此乖戾……
布袋和尚一代大俠,凡事經他一想,別人便沒錯了。
但瑋雲的事又不能不求獨孤樵,一想即此,布袋和尚便欲抹下一張老臉代徒兒出言相求,哪料獨孤樵見布袋和尚臉色陰暗不定,也怕他當真一轉身便走,故未等布袋和尚開口,便搶先道:“姚大俠休要動怒,只因……唉!”他故意打住話頭,靜觀對方臉色。
布袋和尚哈哈一笑,道:“此事也怪不得獨孤少俠,老叫化有何緣由動怒,敝徒兒瑋雲之事,料想獨孤少俠已然知曉,老叫化想求獨孤少俠幫個忙,不知少俠可否肯賣老叫化這張老臉?”
獨孤樵沈吟道:“此事雖是難堪,但既是姚大俠出言相求……嗯……只要……”
布袋和尚急不可耐地道:“只要什麽?”
獨孤樵道:“姚大俠可否借一步說話?”
姚鵬大俠聞言並不作它想,舉步便走近獨孤樵身旁。
猝然間,獨孤樵一掌拍向布袋和尚命門死穴!
布袋和尚駭然大驚,不知獨孤樵爲何下此毒手。但布袋和尚何等身手,一生不知經歷了多少生死交關的猝然之變,只見他驚而不亂,微一側身,避過已及命門死穴的濤厲掌風,只聽“砰”的一聲,那股剛猛的掌風盡數擊在布袋和尚胸腹之間!
布袋和尚諾大的身子被擊得淩空騰起,跌落在三丈開外!
“哇”的一聲,布袋和尚只覺眼前一黑,接著喉頭一甜,竟吐出一大口烏血。
幸虧是布袋和尚應變神速,在掌風及身的一刹那間將內功凝於胸腹,否則以如此石破天驚的一掌,哪是血肉之軀所堪承受。
饒是如此,布袋和尚已然受了極重內傷。
布袋和尚強提住一口真氣,望著臉色依舊漠然,一步一步走近的獨孤樵,沈聲道:“不知獨孤少俠此舉何意?!”
獨孤樵心頭一驚,心道任空行那老魔確非虛言,這老叫化的功力端的非同小可,自己這蓄足十成功力一掌,竟然沒令他當場斃命,尚能發出聲來!
但布袋和尚胸襟上那斑斑點點的烏血表明他已受了極重內傷,獨孤樵有恃無恐,沖天狂笑。
布袋和尚立知此事個中有詐,便佯裝若無其事,暗中將殘餘真力凝聚起來以防不測。
獨孤樵狂笑聲罷,伸手朝面上一抹——
獨孤樵不見了!
布袋科尚的跟前是一個年約二十,面色陰沈,雙目有若鷹隼一樣的少年!
布袋和尚冷冷地看著他。
那少年陰沈沈地道:“老叫化你倒是好好看看,我可是獨孤樵麽?”
布袋和尚心頭暗驚:江湖中幾時突然冒出這樣一個心狠手辣的小魔頭,他的功力已臻一流好手之列,輕功更是天下沒幾人能及,行事又是這般陰毒……
未等布袋和尚多想,只聽那少年道:“老叫化,你死期已經到了,在下冷風月,替家師索命來……”
布袋和尚笑道:“索命?老叫化能活至今日已覺多餘了,卻不知令師是誰?”
冷風月傲然道:“江湖人稱千面狐智桐的便是!”
言罷,一掌拍出。
布袋和尚突覺勁風撲面,一個側翻避過掌風,朗聲道:“殺人償命,此乃至理,然殺千面狐如此禽獸,卻是替天行道!”
冷風月只道布袋和尚已然重傷,萬難避過自己第二掌,那料布袋和尚尚有餘力,當下心中微驚,運足全力,展開一路天冥神功,飛沙走石,招招辛辣,直盼立將布袋和尚斃于掌底!
卻道布袋和尚遭暗算,已受極重內傷,全身功力所剩無幾,一時之間,竟不敢硬接對方掌力,只得強聚殘存真力,左側右閃,以避其鋒。
冷風月得意之極,狂笑道:“臭叫化,小爺叫你今日血濺當場!”言罷複又探身攻進,一招長虹經天,直拍布袋和尚腰脅。招式兇猛,更兼已揉進西域武功之詭異,布袋和尚雖然對中原各家門派了然於胸,然陡見此招,也不禁大驚失色!
不可能的方位!不可能的身法!雖不言妙及絲毫,卻也不失霸道乖戾。
好個布袋和尚,驚而不慌,強提一口真氣,拔地而起,堪堪避過此招,正自暗道僥倖,忽覺白影一閃,冷風月竟也拔地而起,直擊布袋和尚雙足。
此時布袋和尚身形已然下落,冷風月擊來的掌風,陡及布袋和尚小腹要害!
布袋和尚心知此招萬難避過,百忙中將全身殘存真力盡數凝於小腹,硬生生受了這一掌!
“砰”的一聲,如今敗革,布袋和尚諾大的身軀,有如斷線風箏,直飛落三、四丈外,一動不動!
冷風月陰慘慘地笑了幾聲,整個臉龐猶如一朵奇毒的復仇之花。
大漠依然沈默無風。
冷風月便是這沈默中的幽靈。
冷風月仰視蒼穹,誰也不知道此時他在想什麽,現在他清楚地意識到死亡原來是一樁異常簡單的事情,即便象布袋和尚這樣名揚天下的絕頂高手,也會在一瞬間變成僵屍。
是誰,使布袋和尚大俠變爲僵屍?
是他冷風月!
冷風月突然仰天狂笑,有若野狼長嘯!
冷風月一步步走近布袋和尚的屍首,他要比他再死一次!
布袋和尚沒有一絲活人的氣息。
冷風月站在布袋和尚的屍首旁,喃喃道:“師父,今日之事,你老人家在天之靈知否!徒兒這便取了你仇人的頭顱,也做成夜壺……哈哈哈……!”笑聲未畢,突聞“嘭”的一聲!
冷風月的笑聲嘎然而止了!
又聞“砰”的一聲!
躺在沙漠上的,已不僅僅是布袋和尚一個人了。
布袋和尚在觸地的刹那恢復了知覺,他知道今日若不涉險,已是萬難倖免了!
他強忍住即將噴出的烏血。
他使自己變成一具“屍首”。
他暗中將所剩無幾的真力慢慢凝於右掌,等待著最後的機會。
冷風月會給他機會麽?
如果冷風月遙遙擊來一拿,那布袋和尚毫無疑問就要變成真正的屍體了。
但冷風月也許會近身!這是布袋和尚唯一的機會。
機不可失!
布袋和尚以平生功力之所聚,揮出了致命的一掌。
冷風月的身軀有若離弦箭簇,飄落在五丈開外!
黃色的天幕。
黃色的地衣,恰似一塊巨大的黃色裹屍布。
風蕭蕭。
兩個奄奄一息的人,靜靜躺在一片蕭瑟中。
他們是否就要玉石俱焚,同葬大漠?
布袋和尚的肋骨象一具斷了弦的破琴,已難奏生命的強音。雖然冷風月的那掌沒有使他命喪當場,但他最後的搏命一擊,已經使他的真元耗盡!
布袋和尚躺在一座沙丘上,臉如金紙,氣若遊絲,現在他唯一期望的,就是看到冷風月死於自己之前。
冷風月卻在另一座地丘上艱難地爬行,象逃避鬼魂似的儘量離布袋和尚遠一些。他已經生出了那種觸手可及的恐懼。他不敢相信屍體也會殺人,他突然明白了許多使自己感到恐怖的事情。先師智桐的影子他怎麽也無法揮走。
空氣顫抖,大地著火似的燃燒。
夜幕降臨了。
月光下,沙丘林立,鬼影幢幢。
兩個氣若遊絲的人,相隔十數丈,漠然而視。他們都沒有力氣哪怕再說一句話。他們像是在比賽看誰的生命之燈熄滅於後。
驀然,空氣像是凝固了似的,有一種轟隆聲隱約自天邊響起,身下的大地在微微震顫。
冷風月陰聳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恐懼,他知道即將發生什麽。
布袋和尚雖有一絲疑惑,但面容格外平靜。
冷風月不知道布袋和尚爲何還能平靜,他已中了自己兩掌,此時只怕連殺雞的力氣都不會有了,難道他不怕被漫漫黃沙吞噬?
沙丘已開始緩緩移動!
一種求生的強烈本能趨使冷風月使出最後一絲力氣,緩慢艱難地爬行。
他像只幼小的蟲子,一點一點地向高處蠕動。
布袋和尚依然靜靜躺著,雖然他知道這樣下去意味著什麽。
人,違背不了天意,這一點,布袋和尚是再明白不過了,想東方聖如此千古難見的學究天人,終究也難逃一死。
死,對某些人來說,不過是另一種歸宿,並沒有一絲兒的神秘和可怕。
布袋和尚就是這樣的人。
布袋和尚平靜地想,自己一生叱吒江湖,從不做虧心之事,沒想到老天最後叫老叫化死于黃沙。他甚至笑了一笑,一縷血絲褂在他的嘴角。
大漠猶如海面,刹那間波濤滾滾!
此時冷風月已爬到一座沙丘頂上,象一葉無槳的小舟穩穩地飄在浪尖。他知道大漠駭浪已難奈他何了。長年生活在大漠,他學會怎樣避開巨大而可怕的黃沙。看著布袋和尚在低谷沈浮,冷風月笑了!
布袋和尚的身影已經消失。冷風月幾乎敢斷定他是被漫漫黃沙埋葬了,冷風月突然感到一絲遺憾,他不能眼看著布袋和尚毒發而死!
天冥神功,中掌必亡!——這是當初千面狐智桐給冷風月上的第一課。
冷月風一點也不懷疑師父的話,因爲他曾屢試不爽,饒是你武功高強,只要中了天冥掌,縱然當時不死,最多十天後也將毒發身亡!
天冥掌,毒掌!
突然風平浪靜。
柔柔的月光下,漫漫沙丘象一個熟睡的少女。
冷風月盤膝而坐,運力自療內傷,一個小周天之後,他發現自己僅恢復了一成功力。布袋和尚最後那搏命一擊,幾乎將他全部真力震散。
“老叫化!”冷風月恨恨地道,“縱是你葬地三尺,我冷風月,也要掘出你的頭顱做夜壺!”
冷風月環視四周,牢牢記住了這個地方,然後踉踉蹌蹌向西而去。
大漠茫茫,一代大俠布袋和尚姚鵬,就此葬身沙海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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