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慘絕人寰
阮蛟阮龍兄弟解散“紫鯨幫”,攜帶家小,黯然離開江面,到洛陽開店經商之後,原在幫內坐第三把交椅的寒江獨釣霍泉,成了江面上水底功夫最強之人。只要一到水面,他那根長不盈尺的魚杆便出神入化,說是要釣一條黃花魚,就決不會釣起鯉魚,若他說要釣一隻團魚的左眼,就決不會挂上江龜的唇頒!整個江面上,提起寒江獨釣大名,凡于水上營生之人,無不高豎大拇指。
“黃龍令”爲渦天下,多少武林高人或死或爲其用,霍泉深知自己雖水上功夫了得,但若腳踏實地,自己委實算不上什麽人物,因此終日垂釣飲酒,自得其樂。
待“黃龍令”神秘會主,功參天地的太陽叟東方聖一死,霍泉便知武林天下定要重起紛爭,便巴巴的從長江趕到洛陽,意欲在黃河面上也闖出它個名頭來。
不料刻到洛陽,剛住進天星客棧,便爲爭議當今天下何人武功第一而與人動手,毫沒來由地受了鬼靈子一頓羞辱。
雖霍泉確認江湖浪子武功天下第一,但對尉遲恭駱一春之流提出的姚鵬胡醉任空行三人驚世駭俗的功力,他也是打心眼兒裏佩服的。之所以與人動手,完全只是想在言語上占個上風——這本來就是江湖中人的臭脾氣。
待到布袋稱尚姚鵬姚大俠一介小小徒兒便使自己蒙辱,早覺萬念俱灰,什麽闖蕩名頭,什麽揚名立萬,滿腹壯志雄心,早如雲煙散盡。
頹然離開洛陽,只想回長江上獨自垂釣,欽酒取樂,了此殘生罷了。——何況在江面上,還有多少人尊敬他寒江獨釣霍泉呢!
因而霍泉一路匆匆,只想早一日回家早一日好。沿途大好風光,在他眼中不過是些枯枝殘崖!
不一日,寒江獨釣已抵達長江地界。
傍晚時分,霍泉投宿一家小客棧,心思明日即可到家,今夜何不來它個酒飽飯足!
要了滿桌酒肉,寒江獨釣正自細品慢咽,忽見門外走過七條緊身短襖的大漢,其中一人沖店內看了一眼,“咦”了一聲,便收住腳步。
少頃七人一齊走進店來,爲首之人沖霍泉抱拳作禮,恭敬地道:“霍老英雄,在下兄弟上人這廂有禮了!”
言罷上人竟一齊沖他打躬作道。
霍泉覺得眼生,不知七人這番作爲是何用意,但觀人家禮數甚周,便也還禮道:“請恕霍某眼拙,竟不識得——”
先前發話那人連忙道:“寒江獨釣霍老英雄大名,在江面上如雷貫耳,我兄弟七人早已久仰,傾慕之至。實不敢瞞霍老英雄,我等兄弟有個不雅之號,叫‘長江七鬼’,也是在江面上混口飯吃,雖名號不雅,卻也非邪惡之輩。但兄弟們這點兒微末技行,與霍老英雄比起來,恰似熒蟲比之日月,是故霍老英雄不識在下兄弟,自是毫不足爲奇!”
長江七鬼禮數甚周,言語恭敬。寒江獨釣正欲邀了他們共飲,卻突然聊起洛陽之行,神色頰即一黯,心道自己在長江面上何等風光,自以爲了得,卻只是與似服下這長江七鬼之輩相較而言。俗言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此言果真不假。小小一個鬼靈子,便使自己蒙羞受辱,若是見了江湖浪子千杯不醉之輩,自己豈不也是熒蟲比之日月!與一隻井底之蛙何異,念及此,不禁長歎一聲。
長江七鬼相互對視,不知霍泉此歎何意。
爲首老大便道:“若霍老英雄覺得在下七兄弟有礙清視,咱們這便離去,它日若有緣……”
霍泉苦笑一聲,道:“七位不用多禮,自管請便便是。”
七人不知這“請便”是什麽意思,又對視了一番,心下均道:“寒江獨釣在江面上赫赫有名,今日遇上了,若就此離去豈不可惜。”
當下老大便道:“既是霍老英雄不嫌在下兄弟有道清視,咱們便也在這兒略作息歇。”
霍泉又苦笑了一下,獨自斟了一碗酒喝下,不再搭理他們,神色甚是頹然。
長江七鬼在屋角坐了,店家置上酒菜,七人默然飲食。
酒過三巡,老大拎了酒壺,餘人各端杯在手,來到寒江獨釣桌前,恭敬地道:“我兄弟七人久慕霍老英雄神功,今日邂逅,也是有緣,長江七鬼恭敬霍老一杯!”
寒江獨釣漠然地看了七人一眼,淡淡地道:“爾等並非練武之料,還是早作其他打算爲是。”
衆人聽了甚覺尷尬,龍頭老大但見對方語出真誠,便道:“若得霍前輩指點,長江七鬼終身感恩不盡!”
餘人均道:“還望前輩指點!”
寒江獨釣在長江一帶成名數十年,平時難得一見,是故以長江七鬼極爲恭敬,很想巴結一番。
此刻霍泉之言聽著雖是刺耳,但以他在江面上的聲舉,確有資格這般說話,因而七人非但不惱不怒,還出語真心求他指點。
但他們哪里知道,霍鳴聽了他們之言,真是感慨萬千,心潮起伏,只覺造化弄人,抱起酒壇就是一氣猛喝。
七人不明就裏,面面相覷,竟然不知所措。
須臾,酒壇已空,霍泉長聲大笑,神情竟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悲愴!
但見他長身而起,搖搖晃晃向店外走去。
七人目瞪口呆地看若寒江獨釣霍泉瘦弱矮小的背影,作聲不得。
稍停。
霍泉已到店門,忽聽一人叫道:“霍前輩稍候!”
霍泉轉過身來,只見一人向自己奔來。
寒江獨釣雙目如炬,但這僅只是一瞬間的功夫,繼而便呆呆地盯著那根與自己形影不離的兵器:一根長不盈尺的魚杆。
忽然,寒江獨釣雙手疾出,急如電光石火。捧著魚杆的那人但覺眼現一花,便聽得“哢嚓”一聲,寒江獨釣揚長離去,少傾便沒入夜色。
那人低頭一看,大惑不解,轉頭看其餘六兄弟,見各人臉上俱是茫然一片。
地上赫然放著一根被折成兩截的魚杆——寒江獨釣霍泉形影不離的兵器。
長江滾滾東流而逝,水天一色。兩岸青山奇景依舊,但寒江獨釣卻哪還有心思觀賞!但覺腦海裏空空蕩蕩,三十多年的江湖生涯,猶如眼前的浩渺江水,一片模糊!
再逆江而行十裏,便是寒江獨釣霍泉的隱居之所。當下面對茫茫天際一聲長歎,然後轉身緩緩而行。
對岸峭壁聳立入雲,高達數十丈。江中一葉孤舟正順江而下。此岸卻顯得甚是平緩,俱是濃密雜樹,間有鳥啼之聲。
已是正午時分,空氣中充滿霍泉早已熟悉的山林間特有的氣味,顯得煞是寂靜。
霍泉茫然地行走在雜木叢中,忽聽得前面傳來異聲!
傾身細聽,卻又似若有若無。
須臾,樹叢中突裹一聲慘呼!
寒江獨釣不管江湖中閒事,但那聲慘呼煞是悲烈,渾不似人類所發!
霍泉悄悄向發聲之處摸去。
樹枝濃密,荊棘遍佈,寒江獨釣心跳如鼓,只覺渾身毛骨竦然。
正小心翼翼地現行之時,忽又是一聲慘呼。此聲更爲令人駭異,恰似野狼死前的悲嘯!在這寂雜的江岸,既便是寒江獨釣這等久曆江湖之人,也不禁打了個寒噤!
那傳聲之所離此不過五丈,霍泉輕輕分開樹枝,舉目一觀,便頓覺五臟俱震——
前面的空地上,有一身材高大之人,正手提一柄血紅尖刀,背對著寒江獨釣。
那人身前的一棵古松樹上,赤條條地釘著一人!
被釘之人雙臂手伸,兩腿分開,兩手心和兩足背各釘有一根木樁,身體呈“大”字形牢牢地貼在樹上,渾身上下鮮血淋漓!
寒江獨釣渾身顫慄!他行走江湖數十年,從未見過眼前這等慘烈情景。
待要衝出救人,卻聽被釘之人大罵道:“胡醉!你是一代大俠,我焦礫子昔日被黃龍令所迷,這條老命原本由你所救。今日你既要取回,我自毫無怨言。但老夫好歹也是一派掌門,但求你給老夫一個痛快!”
寒江獨釣這一驚真是魂飛天外。想崆峒派掌門神拳無敵焦礫子武功高出自己何止十倍,尚且如此任人宰割,我卻救什麽?
更讓寒江獨釣心寒的卻是俠名享著的千杯不醉胡醉大俠竟會如此兇殘下作!
本欲轉身逃走,但又思胡醉試功冠絕天下,自己能悄悄摸到此間未被發覺,已屬僥倖,如若被他發現自己看到他胡大俠竟幹出這等滅絕人性的勾當,只怕自己便要比崆峒掌門更加悲慘了!一念及此,本就心緒茫然的寒江獨釣,直若僵屍一般,幾乎連呼吸也停止了!
便聽胡醉道:“我千杯不醉與東方聖那廝不共戴天,早在二十年前,若非他故,我胡醉便做定了武林盟主,你既稱我一聲胡醉大俠,那我也不妨明說,論武功我胡醉並非東方聖對手,當日在武帝宮你也是見到了的,若非我三弟獨孤樵一劍刺死東方聖,我胡醉早成黃土了!你以爲我率天下群雄對付黃龍令主是置生死於不顧的俠義之舉麽?哼!我隱身江湖五年,早查明那黃龍令主便是東方聖,我胡醉的命還以那麽賤,甘願送上門交給東方老賊。而東方老賊多行不義,我胡醉只登高一呼,天下英雄便對他同仇敵愾。此番東方聖一死,姚鵬乃我屬下,童超獨孤樵又都得尊稱我一聲大哥,除千佛手那老魔外,天下又有誰是我胡醉對手!哈哈!東方聖那老賊沒做成的事,只怕就要由我千杯不醉來做成了!”
言罷又狂笑數聲!
焦礫子赫然道:“你!你!你枉稱大俠,竟要步東方聖後塵,做那武林皇帝麽?!”
胡醉道:“怎麽你看我胡醉不配麽?”
焦礫子“呸”了一口唾沫,胡醉輕易閃過,陰惻惻地道:“凡當初甘當黃龍走狗之人,我胡醉一個也不放過!楚通已然伏法,你很幸運,算是第二名,楚通說縱是將他淩遲,到陰間也饒不了我,可我偏給了他個痛快!你焦礫子既然搬出什麽鳥掌門架子來要我給你個痛快,我偏偏要慢慢消遣於你!讓你死得比楚通慘烈百倍!”
言罷竟似很爲自己的主意覺得有趣,咯咯地笑了起來。藏在五丈外樹林間的寒江獨釣卻嚇得渾身止不住地顫抖起來。但見胡醉陡地轉過頭,目光如熾地往寒江獨釣的藏身之處掃了一眼,臉上棄情異常冷漠,猶如死人一般。
赫然確是千杯不醉胡醉!
寒江獨釣渾身如墜冰窟,又告僵硬!
胡醉冷哼一聲,轉過頭如貓戲鼠似地盯著焦礫子,將手中短刀抛接著玩!
寒江獨釣腦袋裏“轟”地一聲,但覺有氣進而無氣出……
待霍泉悠悠轉醒時,卻哪里還有胡醉身影!焦礫子的人皮、殘肢、五臟六腑一卻是迎風招展!
“哇哇”連聲,霍泉終於忍將不住,幾乎連苦膽也要嘔吐出來了。
長江在這裏拐了一道彎,流速陡然減緩。此段江面甚寬,傍晚時分,正如昔年王勃所言:“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江岸樹林濃密,林中多有奇禽異獸,故而人迹罕至。
寒江獨釣霍泉的隱居木屋,便在這密林深處。
此時已近垂暮,寒江獨釣霍泉,正獨坐江岸一塊猙獰的怪石上。
但他手中空空,那支隨身攜帶的魚杆,早被他折成兩段了。
在洛陽之行前,他總是日暮時分來此垂釣,享受這雅致美景。但此時他卻是一派茫然上緩,流淌的長江水,在他眼中,只是滾滾洶湧的鮮血;而不時躍出江面的魚兒,盡都變成了焦礫子迎風招展的殘肢;身後的濃密樹林,全都變成了林立肉陣;晚諸如湧之聲,便是他心自力一代大俠胡醉陰森慘人的狂笑……
昔日美景夕何在?!
夜色越來越濃,但寒江獨釣霍泉的腦海裏,只有一片血紅,似乎再也抹之不盡!
連續數日,霍泉都總是這般踏著濃重夜色,步履蹣跚地摸回自己那間深裁在密林深處的木屋。
回到木屋,寒江獨釣總是象喝水似的,將一大壇酒注入肚中,篷頭銑足,倒頭便睡,狀似死人!
這二夜,子醜交泰時分,一條黑影如鬼魅般竄進了霍泉隱秘的木屋!
那黑影身材高大,頭上斗笠壓得低低。
如果霍泉不爛醉如泥,他當能認出此人月前曾在洛陽天星客棧出現,並說過一劍刺死東方聖的獨孤樵武功天下第一!
但江湖中本來就很少有什麽“如果”,有的只是事實!
事實是:寒江獨釣當夜爛醉如泥!
醒來時霍泉不知自己置身何處。
他也不知過自己這一覺睡了有多久。
他只是顧到迷惑:自己窄小的木屋爲何變成了一座大廳?並且周圍竟立著數十條黑衣大漢?!
當他擡頭朝南面上方看去時,差點被駭昏過去!
——那慘遭胡醉生生肢解的焦礫子,正端坐著注視自己,面色凝重!
霍泉一顆心幾乎就要從胸腔蹦出,連道了三個“你”字,滿面驚駭,竟道不出第二個字來。
便聽那“焦礫子”緩緩道:“老夫焦石子,江湖朋友錯愛,贈了老夫一個名號叫‘神拳開丁’。此處乃我崆峒派演武大廳,卻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焦石子?神拳開丁?崆峒派?演武大廳?……這一連串的話使寒江獨釣如突遭雷擊,頓即作聲不得!
焦石子又道:“敝派掌門乃老夫胞兄,閣下不必驚惶,只因閣下躺在敝派門口,又從閣下身上發現一張便條,本門弟子甚覺蹊蹺,才將闊下請到此處。”
霍泉見焦石子言語真誠,便道:“在下寒江獨釣霍泉,因飲酒過甚,卻不知怎的到了貴派寶地,至於焦大俠所言在下身上的便條,倒不知有何蹊蹺,還望焦大俠明示。”
“大俠二字,老夫愧不敢當,”焦石子道,“霍英雄看看這個便知。”
言罷緩緩立起,走過來將一張便條遞給霍泉,目扔如炬地盯著他,沈聲道:“這便是閣下身上之物。”
寒江獨釣迷惑不解地接過便條,只看得一眼,便覺腦袋裏“轟”的一聲,面露極度驚駭之態。
只見那便條上赫然寫著:貴派掌門已遭殘害,此人知之甚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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