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撲朔迷離
洛陽本是天下重鎮,也是江湖中人出沒最多之所。早先是“仙客來”客棧,江湖中人最喜落腳,後因此店老闆——昔年的“紫鯨幫”幫主阮蛟,爲報早年布袋和尚相救之恩,讓其弟阮龍替恩人遠赴雲南爲點蒼一派報訊,阮蛟覺出自家竟有重新捲入江湖之險,便將客棧轉托給一個不會絲毫武功、爲人頗爲精明的本地人料理,自己則帶著女兒阮靈素深居簡出,坐收薄利。雖是後臺老闆,日子倒也過的殷實,但江湖中人見換了老闆,也就很少在“仙客來”客殘投宿了。
自“仙客來”客棧在江湖中人眼中“調零”之後。那些背刀插劍的壯漢猛女們,便漸漸喜歡上了“天星”客棧。
原因很簡單,天星客殘的老闆杜伏,又“聾”又“啞”又“瞎”,爲人又不似仙客來客棧的新老闆那般精打細算,在這兒飽餐狂飲,你願多付銀兩,杜伏一聲不響地收,你少付銀兩,他也一聲不響地收,縱是你囊空如洗,杜伏還是一聲不響地一文不收。江湖中人本就不喜歡多嘴多舌,既有這樣一個對任何事情都不聞不問的老闆,他們自然也就喜歡在這兒落腳了。
天星客棧成了江湖中人投宿最多的地方。
但一月多前,布袋和尚姚鵬姚大俠的徒兒鬼靈子到這兒胡鬧一通,使聚雇在這兒的無數英雄好漢要麽頹然喪氣,要麽自覺面上無光,不過三日,已是人去店空。
身爲老闆的杜伏卻依然故我,有客便令小二熱情招呼,無客便叫小二上樓睡覺,自己則一味在櫃檯內打盹兒。永遠是一副死氣沈沈之狀。
決不會沒人不信:縱然有人大叫天塌下來了,杜伏也只會充耳不聞。
對於江湖中人來說,天星客棧死氣沈沈,那就意味著整個洛陽城都死氣沈沈了。
難怪天山二怪僅在洛陽逗留了幾日,便覺毫無熱鬧可瞧,徑自離城而去了。
連續一月有餘,天星客棧都是生意清淡,每日僅二、三桌客而已。
但這與杜伏有什麽關係呢?
話又說回來,天下又有何事與杜伏有關?
縱然連續二十餘日來天天在此客棧食宿,長得有如玉樹臨風,年約二十,一出現便引得多少人心中讚歎不已的那個白衫少年,看上去也與杜伏無關。
雖然杜伏晝夜不停的在櫃檯內打盹,見那少年總是晝伏夜出,但他還是不問不聞,似是見慣不驚。
杜伏甚至沒和那少年講過一句話。
那少年大醉過四次,這杜伏倒是記得清楚,但他每次都只叫小二去招呼。
天星客棧的小二大約是受了老闆影響,也都是些不多嘴多舌之輩。
忽一日,正是天剛放曉時分,杜伏仍端坐櫃檯內打盹兒,一巨漢率了二、三十名精壯漢子湧進店來。
杜伏微睜雙眼,見走在前頭的那大漢身高八尺有餘,雙臂過膝,一雙手掌足有常人的二倍!
巨漢臂戴黑紗。
跟在那巨漢身後的二、三十名精壯漢子都臂戴黑紗!
杜伏不理不睬,複又閉目打盹。
兩名小二卻早恭恭敬敬地奔了過去,問大爺們可是要吃點什麽。
那巨漢卻一把將那問話的小二如小雞般拎起,粗聲大氣地道:“大爺們什麽也不吃,只來這裏找一個人!”
那小二身在空中,卻並不駭然色變,只笑容可鞠地道:“不知大爺要找個什麽樣的人?”
巨漢心中微奇,反問道:“你怎麽不怕我巨靈掌雷同?”
小二道:“原來是雷大爺,小的並非不怕,只因雷大爺足有小的三倍粗壯,怕不怕都一樣,雷大爺只要一捏,小的脖子就斷了。”
雷同見小二答的滑稽,不禁哈哈大笑,道:“那我不難爲於你們便是。”接著神色一肅,又道:“但你若不據實回答大爺我的問話,哼!”
小二道:“雷大爺這便請問,小的知無不言。”
另一小二看了杜伏一眼,只見老闆似是困倦已極般的將額頭在櫃檯上磕了兩下。
便聽巨靈掌雷同道:“我們是來找這般一個人,年約二十,身著白衫……”
待他的話音落盡,先前被他拎起的小二看了看方才將目光投向老闆的同伴,見後者點了點頭,便道:“敝店確實有這般一個人……”
雷同及所有大漢都是大喜,竟齊聲道:“真的麽?!”
那小二道:“請大爺們稍候,小的這就去請那公子爺下來。”
待小二上樓之後,巨靈掌等一干鷹爪弟子尋了幾張最靠裏邊的桌子圍著坐了,均是面露喜色。他們此番到洛陽來,本是爲了追殺胡醉,前來探聽胡醉行蹤,順便也打探江湖浪子下落。他們都知道殺胡醉爲師報仇的大事,將來定須著落在江湖浪子身上,因而雷同、許聰師兄弟兩分頭行事,不料鬼使神差,負責找童超的許聰竟遇上了胡醉,而專爲追殺胡醉的雷同卻在這裏誤打誤撞的找到了師弟童超!
少頃小二帶一少年下來,一襲白衫,人在樓道口,恰似玉樹臨風,卻不是江湖浪子童超更是何人!
巨靈掌雷同兀自不信,揉揉眼,待要定睛看時,卻見江湖浪子早飛奔過來,大喜道:“師兄!師兄——”
話未說完,陡見師兄及本門兄弟盡戴黑紗,心中一凜,頓即住口。
雷同本是性情中人,兩隻巨掌緊握師弟之半,竟是說不出話來。待見師弟神色有異,直盯著自己臂間黑紗,頓覺眼眶一酸,一條巨漢,竟當衆慟哭出聲!
童超驚問道:“師兄!怎麽啦?師父他老人家可好?”
一弟子見巨靈掌兀自哭不答音,便悲戚地道:“啓稟小師叔,師祖他老人家仙逝啦!”
童超一時驚立當場,少頃便潸然類下。
良久,巨靈掌雷同止住哭聲,將師父楚通之死的前因後果咬牙切齒地告訴了童超。
江湖浪子這一驚更甚!
他與胡醉結拜兄弟,情同天足,何以——?!
此番他自雲南玉龍雪山與毒手觀音師徒不辭而別,本就是爲子尋找拜兄胡醉和拜弟獨孤樵,共謀一醉,然後叱吒江湖,不料……
江湖浪子如突遭雷擊,一時無法作聲!
便聽雷同又道:“師弟不在,本門弟兄們推我這不成器的師兄做了代掌門,但我已有言在先,一待找到了師弟,本門這掌門之位,是一定要由師弟你做的。眼下好了,師弟你既在這兒,師兄我可要老實不客氣地卸下這付原本擔當不起的重任了。”
言罷突然跪下,叩首道:“掌門在上,請受雷同一拜!”
“嘩啦”一聲,所有鷹爪門下弟子竟一齊跪下,叩首呼道:“掌門師叔在上,請受弟子們一拜!”
童超恍若從夢中驚醒,連忙扶起巨靈掌,卻只道得一個“我”字,便再吐不出第二個字來。
雷同泣道:“師弟,本門誅滅胡醉那廝,替恩師報仇之大任,也只有你擔當得起。就算師兄求你,便擔當了本門掌門吧。”
童超道:“衆位兄弟快快請起!”
待衆弟子起來之後,童超又道:“師兄,衆位兄弟,並非我江湖浪子忘了師門之恩,只是這掌門之位非同尋常,暫且留待二師兄到了再說……”
雷同道:“師弟休要推辭,此事我已和許師弟核計過了,本門兄弟們也是知道的。”
衆同門轟然道:“掌門師叔,望念本門大仇,萬萬別再推辭了!”
童超一時語塞,喃喃道:“這……這……我……我……”
雷同道:“掌門師弟雖誤交匪人,但胡醉那廝欺瞞天下,只要掌門師弟率本門弟子殺了胡醉,既替先師復仇,更爲天下除此欺世公害,想必先師在天之靈,也斷不會怪罪於你了!”
此言情真意切,江湖浪子倒不好再說什麽了。
正在此時,童超忽覺耳邊響起一細微卻格外清晰之音:“童超,令師並非胡大俠所害!”
童超一驚:顯是有高人以內力凝音成線,貫入自己耳內!
江湖浪子何等樣人,陡然往那聲音傳來之處望去,只見一小二斜靠在櫃檯之外,本店老闆杜伏卻兀自打盹。
童超便也運起傳音入密之功,朝那聲音所發之處道:“前輩既有如此之言,爲何不現身明示在下?”
卻聽那聲音又道:“你做鷹爪掌門不妨,但若殺了胡大俠,便要鑄成千古大錯!此時我還不便現身,你只須再呆一個時辰,貴門其餘弟子及會二師兄來了便知端的,請恕我言盡於此了!你看著辦吧!”
雷同及一干鷹爪門下弟子見童超突然不言不語,如中魔法,似在側耳傾聽,心中都是大奇。
忽見童超有若飛鳶,撲至炬台之前,一掌便往杜伏頭頂擊下。
杜伏卻恍然未覺,依舊一磕一磕地打眺兒,絲毫不知已然噩運臨頭!
雷同以爲師弟突聞噩耗,心智已然迷失,見狀大驚道:“師弟不可!”
童超功力已至收發由心之境,掌力離杜伏頭皮只差一線時,硬生生收了回去。
杜伏似被雷同的喝聲嚇醒過來,擡頭迷蒙地看著童超,睡眼惺松地道:“客官你可是要酒麽?”
童超本疑方才那聲音是杜伏所發,一試之下,卻發現對方竟似不會絲毫武功,此時聽杜伏問話,只得道:“本公子來了些朋友,還請杜老闆取上十桶上好的酒來。”
杜伏似是一喜,忙招呼小二搬酒。
鷹爪門弟子自雷同以下,見童超要了這許多酒來,想是有了答應做掌門之意,不禁一齊歡呼——只要有江湖浪子出頭,何愁師門大仇不能得報!
於是衆人飲酒行會,一時熱鬧非凡。
雷同人既壯大,酒量也豪,與童超一連幹了二十碗,抹抹嘴道:“掌門師弟,師兄算是服了你啦!我自以爲本門中武功數你最高,酒量卻算爲兄老大,沒想年餘不見,師弟的酒量也如此了得!有師弟做掌門,本門何愁不興!哈哈哈哈……!”
笑聲未畢,忽見青衣秀士許聰帶著二十餘名鷹爪門下弟子滿面憂色地走進店來。
童超暗驚:方才那人凝功傳音離此時二師兄進來,恰恰一個時辰!
未等童超出聲,許聰等早見了雷同童超及一干衆同門兄弟,心中均是大喜,齊奔過來。
許聰雙手分握師兄師弟之手,卻久久說不出話。
便聽巨靈掌高聲道:“二師弟,莫非是看到師兄先一步找到小師弟,你竟說不出話來了?”
許聰道:“師兄,師弟,我——”
雷同哈哈大笑道:“錯啦!許師弟你該叫咱們小師弟爲掌門師弟才對!”
童超忙道:“師兄……”
未等他說出下文,許聰及其率領的鷹爪同門又已跪下,又叩首又高呼“掌門在上!”
童超連忙將他們扶起。
許聰面有喜色,道:“既有師弟擔任本門掌門,事情就——”卻突然打住話頭,神色一黯。
雷同見許聰神色,大覺蹊蹺,高聲道:“師弟,咱師兄弟兩分頭行事,爲兄負責追殺胡醉,結果卻了無線索。師弟負責找尋咱們掌門師弟,斷也是茫然無緒。哈哈!此番爲兄誤打誤撞,竟找到了掌門師弟,莫非師弟也和爲兄一般,竟找到了胡醉那廝不成?!哈哈——”
雷同本想今日既有了江湖浪子童超任本門掌門,實是大喜之事。自先師被害之後,同門上下終日慘戚,今日何不痛飲開懷,之後爲師復仇之事,一切均聽掌門師弟安排便了,因而出言打趣許聰,本只想搏同門一樂。哪知未待他大笑聲畢,青衣秀士許聰竟緩緩地點了點頭!
許聰面色凝重,決不似作僞。但胡醉那廝既連先掌門無敵神掌楚通也要殘害,卻又怎能放過了鷹爪門下弟子!
雷同心中大奇,囁嚅道:“師弟果真遇著胡……胡醉那廝了?”
言罷兀自不信,轉眼環視先前由許聰率領的本門弟子,卻見那些弟子都面色凝重的點點頭。
童超因先得人以傳音入密之功提醒,是以不似雷同一般過度驚奇,只沈聲道:“二師兄,你可否——?”
青衣秀士許聰點點頭,坐下喝了一大碗酒,先從懷中緩緩掏出一張書簡遞給童超,童超接過閱了,強忍淚水,道:“師父!弟子童超若不爲你老人家報這血海深仇,便有如此碗!”
言罷也不見他有何聲勢,只伸掌在桌上輕輕一拍,擺在桌子正中上的那只空碗,卻早變成了一堆細粉!
這份匪夷所思的神功,整個鷹爪門弟子無一人有所耳聞,心中驚歎,卻無人轟然叫好,只覺新掌門如此神功,心中均是大爲振奮。
許聰又道:“掌門師弟,這爲先師報仇之事——”
雷同高聲道:“有掌門師弟挂帥,咱們但憑調遣便是!”
童超道:“大師兄休要性急,滅師大仇,咱們做弟子的理當得報。眼下且聽二師兄將話講完咱們再作計較可好?”
雷同大聲道:“好好好!二師弟探知胡醉那廝下落,正是大事,倒是我做師兄的多嘴多舌了,許師弟快快請講!”
許聰於是把當時如何先遇天山二怪,如何險些被那兩個老邪物所害,又如何得胡醉及時相救,並將天山二怪和胡醉之言,一字不漏地道了出來。
許聰一番話,直把雷同及其所率那部分鷹爪門下弟子聽得目瞪口呆。
雖整個鷹爪門衆均知青衣秀士既爲人聰穎,複又爲人仗義。從他口中所出之言絕無虛妄,但巨靈掌雷同兀自疑惑,道:“師弟,你們真的遇上了……?”
卻被童超打斷了他的話。
拜兄胡醉豪俠言行,江湖浪子自是深知,且他先已得人暗示,便對二師兄許聰之言深信不疑。先師遇難,童超自是驚怒交集,然師父遇害真情卻是迷霧重重。師門大仇,不可不報!但殘害師父之人,卻決非拜兄胡醉所爲,童超既如此想,便道:“二位師兄!衆位同門!先師慘遭賊人所害,咱們做弟子的若不報這血海深仇,也是在自爲人了!事至如此,既然本門上下同結一心,我童超卻之不恭,便承襲了先師衣缽,做了本門第二十二代掌門!”
衆同門齊刷刷跪下,轟然道:“掌門在上!請受弟子一拜!”
童超巍然而坐,受了同門這拜見掌門之禮。
雷同獨自站起身來,將本門掌門令符,一隻由萬年玄鐵鑄成鷹爪模樣的東西交給童超,複又跪人許聰之側,道:“事急從權,童師弟,咱們便借此地行了交接掌門大禮吧?”
江湖浪子肅然雙手托住玄鐵鷹爪,點點頭,沖本門重地衡山方向磕了三個頭,朗聲道:“鷹爪門列祖列宗在上,我童超承襲本門第二十二代掌門,定將率本門弟子,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使本門在江湖中決不墮了名頭!”
衆鷹爪門弟子複又三叩九拜,行了交接掌門大禮。
江湖浪子端坐衆同門前,莊嚴道:“衆弟子請起!”儼然是一派掌門之態。
衆人同聲謝了掌門,一齊立起。
便聽童超道:“自今之後,替本門第二十一代掌門、敝先師復仇之事,本掌門一力承擔,凡本門兄弟弟子,若有違本掌門之言,本掌門以門規嚴懲不貸!”
衆人齊聲道:“願聽掌門吩咐!”
童超右手高擎掌門令符,沈聲道:“本門第二十二代弟子巨靈掌雷同聽令!”
雷同越前一步,拜道:“雷同參見掌門,願聽掌門吩咐。”
童超道:“本掌門令你這便率本門衆弟子回歸衡山祝融峰本門重地,代本掌門叫拜先師之靈,管好幫中事務,若有差遲,本掌門唯你是問!”
雷同一愣:自己率本門弟子巴巴的跑到洛陽來,只爲追殺胡醉,怎的掌門師弟又要令咱們回去?大惑不解,因遲疑道:“這——?”
童超威然道:“雷同!你竟敢違抗本掌門之言麽?!”
雷同赫然道:“弟子不敢!”
童超又道:“本門第二十二代弟子許聰聽令。”
許聰也越前一步,道:“弟子許聰願聽掌門吩咐。”
童超道:“本掌門會你與本掌門一道,到江湖中探查先師遇害真相,並不時回本門聖地稟報消息。”
許聰面露喜色,高聲道:“弟子遵命!”
童超端起一大碗酒,先朝衡山方向倒了,衆人見他面色凝重,知他是敬孝先師,均是一派肅穆。
然後又斟滿碗,道:“凡本門弟子,均飲了這碗,咱們這便分頭行事。不爲先師報仇,我童超誓不爲人!”
衆弟子每人都是大碗酒一飲而盡,轟然道:“誓爲先掌門報仇!”
待衆人誓畢,童超道:“雷師兄,你這便率弟子們回歸本天吧。”
雷同心有不願,無奈掌門如此吩咐,他也不敢不依,只得一抱拳,道:“兩位師弟多多保重!”
一揮手,除童超和許聰外,五十余人舉步便要出店,不料剛一出門,便和一人撞了個滿懷。
二人均是了無防備,雷同人高馬大,只被撞退兩步,與他相撞那人可就慘了,竟騰騰騰騰退出四步之後才定住身形。
雷同此番被童超命令回門,本來心中就有氣,正欲發作,卻見對方也和自己一般,大有立即發作之態。
二人四目相視,心中都是一驚。
雷同身後有五十殺人,皆是臂戴黑紗。而與雷同相撞那人,年約五十上廳長得短小精悍,他身後之人,竟有七十之多,也是人人頭纏白紗!
黑紗白紗,相映卻不成趣,只顯得無比的肅穆蕭殺。
只見那精瘦老者面色突然一緩,抱拳道:“楚老先生高足,可真身手不凡!小老兒甘拜下風!”
雷同哈哈一笑,還禮道:“焦前輩如此說話,倒令我雷同汗顔了,無意相撞,還望焦前輩不要怪罪才是!”
留在店內的江湖浪子童超和師兄青衣秀士聞言略奇,一齊走了出來。
童超已在頭上紮了一條黑紗。
那精瘦老者陡見江湖浪子,面色突然一凜,又見他頭纏黑紗,心下不由一奇。江湖浪子見對方衆人也是頭上盡纏白紗,也是心中大奇。
二人異口同聲,道:“焦前輩爲何——童少俠爲何——?”
原來那精瘦老者,正是崆峒派掌門神拳無敵焦礫子之師弟,人稱“神拳開丁”的焦石子。
鷹爪門和崆峒派素無過節,方才焦石子陡見江湖浪子而色變,僅是因爲凡江湖中人均知江湖浪子童超與千杯不醉胡醉乃是拜把兄弟!
而此時焦礫子被胡醉慘絕人寰的活活肢解,崆峒派已然得知,神拳開丁焦石子承襲了掌門之位,全派傾巢而出,正是爲了追殺胡醉。在江湖奔波半月,卻了無胡醉音訊,此番到洛陽來,也是想到這天下重鎮來探尋胡醉形蹤!
焦石子與童超同時開口,又都同時一楞。
巨靈掌雷同便迫不急待地道:“焦前輩,貴派爲何人人皆纏白紗?”
焦石子神色一黯,便見崆峒派一弟子越前一步,抱拳道:“焦師叔眼下已是本派掌門……”
童超一驚,道:“那貴派掌門神拳無敵焦礫子前輩呢?”
焦石子神色慘然,道:“先掌門師兄已然被胡賊殘害——!”
“胡賊?!”雷同高聲道:“可是盜名欺世的胡醉那廝麽?”
焦石子聽雷同如此之言,心中一愣,隨即點點頭。
雷同嘶聲道:“胡賊啊胡賊!你自恃武藝高強,竟如此喪心病狂,你莫非要——!”
卻被青衣秀士許聰打斷了師兄話頭,對焦石子肅然道:“貴派前掌門焦礫子前輩遇害,本門深表哀悼,只是焦掌門,小心只怕有些個……”
焦石子冷哼一聲,道:“許二俠莫非認爲本門竟誣賴了胡醉那廝麽?!”
“不敢!”許聰凜然道:“實不瞞焦掌門,先師似乎也是被胡醉殘害,眼下本門掌門,乃由敝師弟江湖浪子承襲!”
焦石子沖童超抱拳道:“恭喜童少俠榮任鷹爪門掌門!”
臉上卻絕無恭喜之意。
童超也不爲忤,道:“焦掌門能否請入店一敘,本掌門極想知曉貴派先掌門被害,若確系胡醉所爲,我江湖浪子絕饒不了他!”
焦石子滿臉不屑,道:“童少俠若能大義滅親,那倒是江湖大幸了,只是——哼哼!”
童超凜然道:“我江湖浪子之爲人,焦掌門還不知曉麽?何況家師也遭殘害,滅師之仇,我江湖浪子若不思報,也是在枉自爲人了!”
童超一段豪言壯語,直將崆峒派上下震立當場。
只聽童超道:“雷師兄,你可率本門弟子走了。”
待雷同率鷹爪門上弟子走遠之後,童超朝店內一伸手,道:“焦掌門,請!”
焦石子也一伸手:“童少俠請!”
童超、許聰、焦石子以及一干崆峒門弟子,一齊進入店內。
天星客棧的老闆杜伏依舊在櫃檯內打盹兒。
童超對先前帶他下樓,此時正笑容可鞠地奔過來的小二道:“再搬十桶酒來。”
小二應了,少頃搬來十桶酒,進店的一干人衆已然入座。
童超令小二走開,雙手輕拍數下,十桶酒全部啓封,這一手收發由心的駭人內功,使崆峒弟子暗中瞠舌不已。
只見許聰一手拎了一桶,瞬間斟滿了七十餘碗。
童超先端起兩碗往地上倒了一圈,道:“這兩碗酒,先敬家師和貴派先掌門在天之靈!”
焦石子見狀也端起兩碗,又往童超所倒酒圈上默默地澆了一遍。
許聰又替他們斟滿了酒上童超端起來,道:“恭喜前輩榮任崆峒掌門,童超先幹爲敬了”。
言罷一飲而盡一碗底朝天。
焦石子一言不發,端起一碗來也是一飲而盡。
重超端起第二碗,道:“這碗酒,是願本門和貴派滅師之仇早日得報。”
七十餘碗酒一齊幹了。
童趁待衆人放下碗,才對焦石子道:“焦掌門可否將令先掌門師兄遇害細節告知本掌門?”
焦石子默然看了江湖浪子良久,見對方出語真誠,絕非作僞,才一抱拳,從座中拉出一個年紀與他不相上下,卻顯得精瘦猥褻的漢子過來,沈聲道:“你說!”
童超一愣:崆峒門下,除掌門焦石子外,盡都是三十上下的漢子,唯有此人年約五十,且頭上未纏白紗,顯非崆峒派中之上,童超叱吒江湖,卻從未聽聞有這般一號人物,便道:“請恕我童超孤陋寡聞,這位老英雄是——?”
“英雄二字愧不敢當。”那人道:“在下霍泉,長江面上的朋友給在下取了個綽號叫寒江獨釣。”
童超道:“失敬失敬,原來是寒江獨釣霍老英雄,卻不知——?”轉眼看著焦石子。
焦石子對霍泉道:“童少俠豪氣幹雲,你便把所見所聞細細地道了出來!”
霍泉道了聲“是”,於是把自己一月多前與山東響馬尉遲恭“一刀斷喉”駱一春等數十人在此客棧中如何爭執太陽叟東方聖死後何人天下武功第一,有說胡醉的,有說童超的,有說姚鵬的,有說任空行的,更有說獨孤樵的。正爭執不下,已然釀起惡鬥時,布袋和尚姚鵬姚大俠的徒弟鬼靈子突然出現,憑其神鬼莫測、卻又如伺胡鬧般的手段,將衆人盡數戲弄個夠,然後才悄然離開。
“這一節,”霍泉道,“杜老闆和這些小二都是親眼目睹的。”
然後霍泉又接著說,衆人被鬼靈子一頓戲弄均是面上無光,紛紛離店而去。他霍泉只想回到長江面上,釣魚飲酒,再不到江湖上丟人現眼了,不料到離大江只有一日之路程時,突然聽到樹林子裏傳來一聲慘叫……
說到這兒,霍泉竟機憐伶的打了個寒噤!
整個崆峒派中之人都頓時眼眶充血!
焦石子沈聲道:“說!”
霍泉又道了聲“是”,然後把自己如何悄悄摸進樹林,如何見胡醉活活肢解焦礫子!自己如何不敢大聲出氣,直待胡醉離開之後他才悄悄回到長江岸邊家中,心中震駭,連門也不敢出,只想就此了卻殘生。
不料二十餘日前的一夜,他正自醉臥於榻,醒來時卻發現自己竟身在崆峒派的議事大廳,崆峒派從他身上搜出一張紙條,上面只有一句話:“貴派掌門已遭殘害,此人知之甚詳。”並未署名。
事已至此,霍泉便把自己親眼所見全部告訴了崆峒派,並領他們去取回了已被剝皮並砍成十數塊,且也風乾了的前焦掌門人屍骨……
童超饒是豪邁過人,也被霍泉之言驚駭得作聲不得!
如此慘絕人寰之事,胡大哥竟能做得出來麽?!
良久。
童超道:“霍老英雄。那毫無人性之人,你可看清,真是胡醉麽?!”
焦石子冷哼了一聲。
霍泉凜然道:“昔年我紫鯨幫受玉蝴蝶那色魔之辱時,胡醉和姚大俠曾替本幫解難,因感其恩,胡醉的容貌我牢記於心,當日所見,絕不會不是胡醉!我霍泉雖算不上什麽,但縱是當著所有天下英雄之面,我也敢當以性命作證於在下所道之言,決無一字虛妄!”
最後這幾句話霍泉字字如錘,把個江湖浪子震駭得心頭狂跳。
焦石子漠然地看著童超。
良久,童超似是大夢初醒,對許聰道:“師兄,你也把先師遇害及師兄所見所聞告知焦掌門吧。”
許聰點點頭,把楚通遇害,永盛鏢局大小九十七口人全被殺絕,自己和雷同如何分頭尋找掌門師弟和追殺胡醉……等等細節詳盡地復述了一遍。胡醉當日對他講的那番話,許聰自也是一字不漏地道了出來。
末了童超掏出那張曾覆蓋在楚通屍身上,署名胡醉的書簡遞給了焦石子。
焦石子正細看時,忽聞耳邊傳來一個細微清晰之音:“許聰之言不虛,一俠一魔,當今天下真有兩個胡醉!”
如此傳音入密神功,若無絕高內力絕對使不出來,放眼整個容棧,有此內力的僅童超一人,但童超此時正坐在自己對面,莫非是他故意——?!
焦石子將那張書簡遞還童超,走走地望著江湖浪子,耳邊那聲音卻又響起:“千杯不醉胡大俠爲武林安危,不好公然露面,正暗中追查那冒充他到處作惡之人,令師兄及楚通均爲那假胡醉所害,望焦掌門三思,千萬勿要鑄成大錯!恕老夫言盡於此。”
縱有絕世內功,運出傳音入密時,絕不可能嘴唇不動。而端坐在自己對面的江湖浪子卻絕沒張合嘴唇,況且那聲音是從櫃檯那邊傳來的!
櫃檯內杜伏兀自打盹兒。
焦石子心有所疑,突然飛身出店。
店外靠近櫃檯那邊的小巷內行人倒是不少,但無一人似是身負武功之輩。
除江湖浪子童超一人之處,店內所有人見焦石子飛身出店都是大驚!
少頃焦石子複入店來,一言不發,一拳擊向正在打盹兒的杜老闆左肩。
“哇”的了聲,杜伏噴出一大口鮮血,人竟昏了過去!
兩個小二又驚又怒地瞪著焦石子,卻又不敢吱聲。
杜伏顯是不會絲毫武功之人。
焦石子一派掌門,卻這般欺負一個不會武功之人且是當著江湖浪子之面,當即大覺尷尬。
所有崆峒弟子見狀,都覺面上無光。
只有江湖浪子心中了然,焦石子定是也和自己先前一樣,懷疑那傳音指點的人是杜伏。因而面上並沒露出嘲諷之色,只裝作未見,低頭飲酒。
許聰卻甚覺蹊蹺:先前掌門師弟掌擊杜伏,幸得師兄雷同喝止,且師弟內功已至收發由心之境,並末釀成大禍。此時焦石子爲何又是一拳將杜伏擊成重傷?故而面上露出了驚愕之色。
那兩個敢怒不敢言的小二,早奔過去,一人扶起老闆,替他擦去嘴角血污,另一人撕開老闆衣衫,用白酒替他搓揉遭擊之處。
杜伏左肩烏青了一大塊,兩個小二忙活了半晌,卻仍不見老闆轉醒。
焦石子尷尬了半晌,一聲不吭地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瓶,倒了兩粒藥遞給小二,道:“以白酒替你們老闆服下。”
小二不接,只滿臉怒氣地瞪著他。
焦石子只好來個霸王硬上弓,劈手奪下小二手中酒碗,捏開杜伏下頜,將兩粒藥塞入其口,又灌了他一口酒,才將碗放在櫃檯上。
不一刻,杜伏又“哇”的吐出一口汙血,人才悠悠轉醒。
他茫然地看看兩個小二,又看著焦石子,幽然道:“敝店酒質不好,得罪了大爺,還望大爺海涵。”
焦石子尷尬地道:“杜老闆如此說話,實令焦某汗顔。方才焦某失手傷了閣下,實在是對不起之至,這兩錠銀子,一錠算是付那酒資,一錠便給杜老闆購藥療傷之用。”
言罷把兩錠銀子輕輕放在櫃檯上。
一錠銀子,足可買二、三十桶酒了。
杜伏接了一錠在手,道:“既是大爺豪爽,這錠銀子我就收了。實不瞞大爺說,光這一錠,縱買三十桶酒也足夠了,大爺們只喝了十桶,便是要買藥,餘下的也還是多得多了。故這另外一錠,我是斷斷不可收的,雖說杜伏做的是小本生意,但做人也不可昧著良心,還望大爺收回。”
杜伏“做人不可昧著良心”之言,使焦石子心中略有所動。
便聽那邊江湖浪子童超道:“杜老闆爲人如此,我童超但凡路經洛陽,便再不會去第二家客棧,焦老掌門,我看你也不要過分拂了杜老闆好意,哈哈!”
焦石子也哈哈一笑,道:“既是你江湖浪子也這麽說,我便厚著老臉取回這錠銀子了。”
將另錠銀子揣入懷中,沖杜伏抱拳道:“往後我崆峒派中要有人路經洛陽,也是住定了杜老闆的天星客棧了!”
杜伏連忙對焦石子和童超作揖道:“多謝大爺們照顧敝店生意!”
童焦二人還了禮。
鷹爪門,崆峒派和天星客棧三方各自拜別。
這邊童超將有人傳音暗示之事告訴了許聰,解了青衣秀士滿腹蹊蹺。
二人徑往長安。
那邊焦石子也將之所以拳擊杜伏之由告知門下弟子,弟子們均是大奇:怎的江湖上竟會有兩個胡醉?!
焦石子又細問霍泉當日所見情景,霍泉默想了很久,才道:“殘害神拳無敵焦礫子之人無論身材相貌,均是胡醉無疑。只是當日胡醉除目露凶光外,面上竟是沒有一絲表情,似是假面一般!”
假面?!焦石子一驚,頓覺所有事情均是撲朔迷離!
——莫非真有人冒充胡醉?!
——丐幫正副幫主勢成水火,胡醉不公然露面,莫非真是爲了顧及武林蒼生?!
——那暗中提醒自己莫要鑄成千古大錯之人又是誰?!
而天星客棧內已無顧客,老闆杜伏又迷迷糊糊地在櫃檯內打盹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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