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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皇帝亦有大悲時

  京城被攻破了!
  東廠的提督太監曹化淳,帶著幾千名兵甲,裝備著崇禎二年時由吏部左侍郎徐光啓從西洋返引回中原的火炮火槍,爲當時最爲先進的殺人利器,遠勝於彎弓利箭,雖然數量不多,可是,攻城的義軍卻在這些火器面前每次攻城都要死傷上千士卒。
  於是,李自成派投降了義軍的太監杜勳勸降曹化淳。像曹化淳這種貪生怕死的賊閹,怎麽經得起利誘?於是曹化淳開了彰儀門,義軍一擁而入彰儀門附近的大片房舍街區,開始攻打市區的據點,向紫禁城逼近。
  崇禎皇帝聞報大驚,立即令人去召駙馬都尉鞏永固入內。
  這時候的內宮,已是一片驚惶。太監宮女在外有門路的,已有許多開始攜帶家私逃出宮去了。周皇后已經將內袍及朝服穿戴整齊,命宮女以針線將全身衣裳密密實實地縫在身上。她怕城破後被亂民強姦。自古以來,敵對的兩軍總是將對方說得其壞無比。宮中的女子,對陌生男人懷著恐懼,何況義軍中的粗豪軍人,被皇家官府宣染得十分可怕,所以周皇后用線縫衣、包裹全身。這自然也是婦人之見。因爲如若有人真要泄憤,你便用鐵皮包起來又擋得住什麽?百數十年後的慈禧太后,還有當過仵作的士兵想要奸屍哩!
  駙馬都尉鞏永固進宮,伏在地上三跪九叩,三呼萬歲。這大約是崇禎在世時聽到的最後一次萬歲呼聲了。
  “愛卿,可有勤王大軍的消息?”
  “啓奏陛下,沒有勤王大軍的消息。”
  崇禎沈默半晌道:“那麽,破城只在一二日內了。愛卿可帶家將家丁及所能召得之部,護送慈娘南下。朕如有不測,可讓太子南面爲君,再爭天下。”
  鞏永固一聽,頓時流下淚來:“啓奏陛下,大明律度,親臣不得藏甲。臣的家中,老弱婦孺家人傭婦,總共不上百人,怎能保得太子南下爲君?”
  崇禎一聽,頓時默然,良久才道:“吳孟明現在何處?”
  “他在正陽門率部血戰。”
  “李國禎呢?”
  “他在朝陽門守城。”
  崇禎道:“速召吳孟明回宮,保太子南下。”
  鞏永固口口頭泣道:“遲了……遲了。”
  “什麽?”
  “李自成二十萬大軍,將外城攻陷後,已將內城圍得水泄不通。此時只怕傾盡兵甲,也殺不開突圍之路了。”
  崇禎一聽,頓時跌坐在龍椅上,以拳擊打扶手道:“天何滅由檢?天何滅由檢?”
  他那悽愴的聲音在乾清官的大殿上回蕩,顯得異常淒慘。他的雙目中淚水奪眶而出,令人不忍目睹。
  鞏永固跪在下面,一聲不吭,只怕一句話不對,雷霆之怒降臨到自己身上,此時宮中還有當值的太監和錦衣衛,崇禎要殺臣子,還是只在口舌之間。
  崇禎大叫了兩聲“天何滅由檢”之後,他哽咽得說不出話來。他閉目垂首,坐在龍椅上無聲地嗚咽著,良久他才對駙馬都尉鞏永固說:“你回去吧。”停了一下又說:“只怕朕也保你不住了,好自爲之吧。”
  鞏永固泣道:“內城如若爲賊所破,臣當以死報國。”
  崇禎默默不語,揮手令退。
  這時天已黑了。無數宮燈將乾清宮照得和平時一般亮。可是,進出的宮女既慌張又愁眉苦臉,碎步跑進跑去的太監傳報的儘是壞消息,越聽越令人絕望。乾清官內聽不到往日的燕語嬌聲,完全失去了所剩不多的祥和之氣。
  鞏永固退出後,崇禎便令近侍去召秉筆太監王承恩。
  王承恩是崇禎皇帝的第一秉筆太監。崇禎許多重要的擬旨,都出於王承恩的手筆,極得崇禎信任。而王承恩在衆多太監之中,也還算相對較爲自重的一個。
  王承恩應召來了。他手提一把從西洋傳進中原不久的三眼火藥槍,身上的宮袍已經不像平時那麽纖塵不染,而是沾滿了灰泥。他所堅守的城段,用火炮火槍弓弩雷木滾石拚死抵抗義軍攻城,竟殺死殺傷了義軍數千人。在那等各爲其主的亂世中,在歷史上極爲人所瞧不起的太監中,他算是一個死心踏地忠於崇禎的“死士”了。
  “啓奏陛下,曹化淳已開彰義門反降,陛下可聽說了?”
  “知道了。你速去召閣臣進來議事。”
  “遵旨。”王承恩說。“奴才有一事請皇上准奴才奏明。”
  “講。”
  “外城破後,守城的兵甲全部退入了內城,此時全數集結,尚有二萬之數。奴才斗膽懇請皇上爲百姓計,爲大明社稷計,先突圍南下,再與闖賊作天下之爭。”
  “別說了。朕是死亦不走的了。朕叫你去召衆臣上殿,便是要你們保太子突圍南下。”
  “陛下爲何自己不走?”
  “休要多問,快去召衆臣上殿!”
  王承恩心中其實早已明白崇禎死志已定,勸不回轉的了,當下跪地泣道:“奴才這就去宣大臣進見。奴才幹完這事,也就不離開皇上半步了。”
  崇禎抓住扶手,閉上雙目。
  王承恩小跑著出去了。
  崇禎靠在龍椅上,心中絕望地喊道:“天呀!你真的要滅由檢嗎?勤王之兵爲何連影子都看不到呢?”
  大明朝立國已經二百七十七年了。曾經經歷過許多外敵入侵、動亂、宮廷危機。但從來沒有經歷過目前這麽嚴重的危機。李自成攻破了外城,而勤王之兵不見一支打馬奔來。他們是沒有得到聖旨?是食祿不事?是中途遇到了阻擊?
  崇禎在心中咒駡那班遲遲不來勤王的將軍們。但他們不來,他貴爲皇上,也絲毫沒有辦法。人生無能爲力的時候很多,皇帝同樣如此。他的愛妃田妃病亡時,他就痛感到這一點。他有天下最好的禦醫院,爲什麽在命運面前還是束手無策?
  不知爲什麽,他特別強烈地想起了田妃。田妃愛他很深。她以她妹子進奉他,爲了讓他一樂,以她父親的歌妓陳圓圓進奉他,而不一味強爭專寵。  
  想到陳圓圓,崇禎苦笑了。他若早知道這大明朝的江山遲早不保,何不便寵倖了她?哎!只怪當時還想作回天之爭,只好將色好收斂起來。看來此生是與她陌路相逢了。
  一個太監慌慌張張跑進了乾清宮,那腳步聲又重又快!顯得無比不安!
  崇禎倏地睜開雙目,等這太監報說大幸或大不幸的消息。但一看太監那驚駭的樣子,他就明白一定是大不幸的消息了。
  “啓奏萬歲……內城已陷,皇上宜……速行。”
  崇禎大驚。儘管他已知道傳來的消息一定是大不幸,但也沒有想到,外城剛破不久,內城就陷了。如今就只有紫禁城還可暫守一夜了——天呀!你真的要亡由檢嗎?
  “大營兵哪里?李國禎在哪里?”崇禎一問出這句話,就立即明白這句問話是多餘的了。因爲大營兵戰死、散逃、投降,這些他不是不知道。李國禎是襄陽伯,總督守城事宜,天知道他在哪里?
  太監慌慌張張地說:“大營兵早已散了,李國禎不知去向!”太監邊說邊跑,一溜煙跑出宮去了。
  崇禎心灰如死。大明朝的京城,終於在他的手中被揭竿而起的災民攻破了。前面十五個皇帝,除了開國的太祖,其他十四位,誰也不見得有他那麽勤奮理政,誰也不像他那麽怕迷色自誤,見了國色天香的陳圓圓也只聽一聲曲便令人擡走了。蒼天爲何就不長眼睛,看不見這一切?爲什麽就不伸出扶持之手?上天既讓由檢受權於天,爲何又不讓他既壽永昌?
  崇禎皇帝想到了死。他已決意要死,以死殉他自己的國家。
  一想到死,崇禎的心緒稍微平復了一點。他曾無數次想到了死。從外城被攻破,他就開始不斷地想到死。京中已經沒有一個像樣的武將足以指揮守城。那時他就明白,如果勤王之兵遲遲不到,京城必被攻破無疑。城破之後,他怎麽辦?活著被俘?讓李自成做一架柵籠車,將他囚在裏面,在京城中那方塊型的大街小巷不住遊走,讓人觀賞?不!決不!朱由檢縱然敗了也是億民之尊,也是貴爲天子!他朱由檢寧死一千遍,也不願落到那個地步!
  王承恩回來了,手中仍然提著西洋的三眼槍,他的臉色也是那麽蒼白和駭怕。他照直走近崇禎,跪在他的腳邊,輕聲說:“陛下,閣臣都已散值了。”
  “讓他們去吧。這已經不重要了。內城已經被攻破了,是不是?”
  “是。”
  “吳孟明在哪里?”  
  “在佈置人堅守皇城。”
  “也難爲他了。”
  “陛下,城破之後,奴才反正是一死殉國殉君,奴才有話,陛下賜死奴才也要講。”
  “人死爲大。有什麽話?講吧。”
  “太子……太子的事,皇上爲何不早作安排呢?”
  崇禎良久不答,直到站起身來,才答道:“當時怕亂了人心,現在看來,是誤了自己。”他向後宮走去。
  “陛下要去哪里?可要備輦?”
  “不必了。朕想上煤山去看看戰況。”
  煤山,即今景山公園。在明朝它和皇城連在一起,沒有如今的景山前街將其隔離故宮。它是專供帝王後妃登高、飲宴、賞花的禁苑。煤山五峰雖小,卻珠瓏連綴。它處於京城南北的中軸線上,登高可俯瞰京城全景。
  從乾清官經坤甯宮、禦花園,出神武門,過禦河便是煤山苑了。  
  吳孟明已經得到報告,便帶著七八個侍衛從城牆防線上趕了過來。這時已是夜闌時分,李自成的大軍暫停攻打皇城。看起來,皇城還有一夜姓朱。
  這時候,是崇禎十七年甲申三月十八日夜。
  吳孟明帶著七八個侍衛趕來,卻被王承恩擺手止住。吳孟明便帶著人在附近暗護,並不走過去。孟大宇跟在吳孟明身後,望著正在王承恩的攙扶下吃力地登山的崇禎皇帝,一時間心中湧起無限的同情和憐憫。一個皇帝尚且會落到如此地步,百姓又更到哪里去找和平、安樂、長壽?命運真是無常。
  崇禎登上煤山萬壽亭,舉目一看,頓時呆如木雞。
  京城內外,到處是一片峰火,到處是一片沸沸人聲。在沸沸人聲中,傳來了馬隊急速奔過大街的轟響,猶如春雷滾過大地;傳來了啼哭聲和吆喝聲;木房燃燒的爆裂聲和轟塌聲,隨著火煙四處裂散,混成一片恐怖的死亡的戰爭的混響。
  崇禎泣涕起來,聲音壓抑,比大哭更多了幾分淒涼。他低泣道:“苦我百姓啊。”
  他這樣歎息時,連他自己也不明白,他指的是受他皇恩吃苛稅騎馬坐轎呼奴使婢住深宅大院的那些人,還是指那些在戰亂災荒兵匪流離中瀕於死亡賣兒賣女的農民災民難民?崇禎歎息這句話時,有他淒苦的可憐成分,但也有嘩衆取寵的虛僞成分。他心中如是真有百姓,也不會逼反百姓了。他雖然在位十七年,也熟讀經史,其實許多概念他自己並未分清。比如大明朝的局面弄到今天這個地步,其實與“天”緣絲毫無關係,而是大明朝的暴君昏君淫亂之君二百七十七年的沈屙到了甲申年必然現劫。也就是說,朱姓皇族種下的一切惡困,要他來品味,要他來償還。劫。這是一個梵詞,意爲“長時”。相對人生短促這個意義而言,二百七十七年亦算一個“長時”。  
  孟大宇在附近聽得崇禎如此悲歎,心中不滿,不禁冷笑了一聲。他想反唇相譏,但想到這個人大限在即,又將相譏之言吞下肚去。  
  崇禎站在萬壽亭外面,沈默良久,心中鐵定了自殺的念頭。
  “王伴伴。”  
  “奴婢在。”  
  “宮中傳說煤山上有一棵國運槐,枝繁葉茂則國運昌盛,枝枯葉敗時則國運不佳。它在什麽地方?”
  “它在觀妙亭東邊的石級下面。陛下爲何問起這個?”
  “它的枝葉長得可好?”
  “好……不太好吧?奴婢很久沒去看過了。”
  “吞吞吐吐於什麽?國運壞到這個地步,那國運槐還會枝繁葉盛麽?”
  王承恩一聽,頓時嚇得跪在地上,不敢擡頭。
  “起來吧。甚麽時候了,還這麽多禮?這麽多太監,受恩也不比你薄。降的降,逃的逃,難爲你還一直陪在朕身邊。你起來吧。”  
  “是。”王承恩低泣。
  “哭什麽?明知一死在前,便沒有豪氣的人,也當做作些豪氣出來!休要讓史官寫孬了去!”
  “是。”王承恩說,站起身子,卻驟然放聲大哭。
  “不准哭!”崇禎大喝。
  王承恩一聽,頓時又跪了下去,舉手便要打自己的臉。
  崇禎歎道:“免了吧。平身。起駕回宮。”
  崇禎回乾清宮去了。  
  吳孟明對孟大宇一揖到地說:“孟明身爲人臣,不敢犯聖上聖體。求大俠制了皇上昏穴,爲他易容換裝,救他南下。”
  孟大宇讓在一邊,不受吳孟明揖拜:“這是天數。在下不敢妄爲。崇禎皇帝死志已定,何必再去救他,徒逆天意?”
  “請教大俠,何爲天意?”
  “民意便是天意。”
  “哦,原來孟大俠站在賊軍一方,倒是孟明看走眼了。”
  “大人說錯了。在下是漢人,君聖不敢不尊,民苦不敢不悲。在下在宮中停留,原是要追殺大清探王,除了爲國的意思,在下還認爲這大清探王可能與在下個人或家族有些恩怨,所以留在宮中繼續追查探王。如若在下在宮中無事可幹時,便會一走了之。朝代更叠,豈是在下一個人所能左右的?所以吳大人對在下千萬不可所求太過。”
  “難道讓孟明眼看著皇上死去麽?”
  “那又何妨?人誰不死?以大人而言,既不能保他突圍,何妨保他安然自盡,以免被俘受辱,失了君節。皇上臨危而能不貪生怕死,倒使孟某人好生敬佩。”
  “天生萬物,皆因有情。孟大俠何故如此冷酷?”
  “天若有情天亦老。吳大人請勿再作泛泛之論。否則,孟某人立即就走。”  
  吳孟明長歎一聲,進宮而去。孟大宇和衆侍衛隨在他身後,亦進宮而去。  
  崇禎回宮,先交待政事。他提筆寫道:“欽定成國公朱純臣,提督內外諸軍事,夾輔東宮太子。” 
  以後的事情會怎樣演變怎樣發展?他實在一點也看不透。他寫這道手諭,有點像遺詔一類東西。他心中隱隱感到這樣寫有些多餘,不過他仍要例行公事。皇帝辭世,非同小可。
  崇禎書罷,即令內侍齎達內閣。  
  內侍持旨去到內閣,卻發現內閣空無一人。內侍自語道:“公卿文臣武將盡皆離去,好比大樹正在倒下去,猢獼飛鳥蟲子盡皆散去一樣。本公公又何必于此等死?”
  這個內侍將崇禎的手諭置於案上,匆匆逃出宮去了。如在平時——聖旨下——一聲吆喝,中官列隊而送,接旨人跪地三叩九拜三呼萬歲——而如今,手諭連接也無人接,這大約也是天下最受冷遇的一道聖旨了。  
  乾清官內,崇禎令召周皇后、袁貴妃、太子慈烺、定王慈炯、永王慈熜入內。
  各人進來,以例禮見過崇禎。太子慈烺這年也有十六歲了,拜畢起身,已是淚流滿面,他泣道:“城破在即,父皇何不覓機出走?”  
  崇禎強作笑容:“祖宗將大好社稷交到朕手裏,朕爲群臣所誤,還走什麽?就算僥倖出了重圍,又有何面目見天下父老?你們三人,慈熜慈炯可去周外戚家暫避、慈烺可去田家暫避。孟明。”
  吳孟明從站值處進來,拜道:“臣在。”
  “派人送太子、定王、永王去周、田兩家。” 
  “遵旨。”  
  慈娘道:“父皇不走,兒臣亦不走。”
  崇禎怒道:“甚麽時候了?還作兒女之態?快走!”
  吳孟明扶太子低聲道:“別惹皇上生氣了,快走吧。”
  周皇后上前,還未說話,已是泣不成聲。她拉起慈烺的衣袖道:“烺兒……千萬保重……”
  慈烺低聲道:“母后,兒臣去了,你——”
  “別管我,快走吧。”  
  吳孟明召來數十個錦衣衛軍校,將太子及二王擁出宮去,分送周、田二家。  
  太子三人出殿之後,崇禎對周皇后道:“你是國母,理應殉國。”
  崇禎說得很輕,很短,很快,但很堅決。說完這幾個字後,他雙目一閉,臉頰上頓時又流下了兩行熱淚。
  三綱五常三從四德這一類封建禮制在宮廷雖然暗地裏誰也不當它是回事,但在公開場合和關鍵時刻,卻被推崇到了極限。李自成的大軍已經攻破外城和部分內城,正在準備攻打紫禁城——即今日的故宮部分。紫禁城被破只在天明之後一二日之內。崇禎當此國破家族亡之際,不但自己不願被俘受辱,更不願自己的皇后和妃子受辱。因爲他自己被俘受侮,還只是一個皇帝的權威問題。如若後妃被俘,就可能成爲別人的妻室。他不能活著佔有這些女人時,他就要她們先他而死。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女人只在極個別的場合才有比較獨立的個性,絕大多數都只是男人的私有財産中帶著精神屬性的私有財産。
  周皇后十分明白自己的地位、處境、前途、歸宿都注定該死。她告別兒子的淚水已幹。她已變得十分平靜。她拜別皇夫道:“臣妾侍奉陛下,共有十八個年辰。十八年中,臣妾無數次向陛下進言,陛下何曾聽過一次?今日都城已被亂民攻破。陛下令死,臣妾哪取不死?臣妾身爲皇后,又哪能苟且偷生活著受辱?”  
  周皇后拜畢起身,退自殿側,取出預先備好的絲帶,結于梁架之上,投環自盡。  
  崇禎一直默默地坐在椅上,雙掌成拳置於扶手,雙目緊閉,不忍目睹被他賜死的皇后。但那種種聲音傳入他的耳中無比清晰,猶如親眼所見:置凳、抛絲帶于梁架上、結扣、套脖、到得周皇一雙腳蹬開凳子,那凳子倒下去的時候,那響聲在崇禎聽來,就如山崩地裂廣般地使他心驚肉跳,震撼心靈。那登子倒下去時的響聲,無異於一座宮殿倒塌、無異於一個皇朝崩潰!  
  良久,崇禎才睜開雙眼,環視殿中的吳孟明及其他錦衣衛。他的目光停留在孟大宇的臉上,立即調頭向吳孟明道:“他是誰?朕怎地從未見過他?”
  吳孟明連忙跪地奏道:“啓奏陛下,他是武當派的南星子少俠。臣想斗膽保陛下突圍,所以約請了一些武林高手到錦衣衛中作應急之用,保陛下突圍。”  
  崇禎苦笑道:“國盛帝威,國亡帝死。朕縱然突圍出去,又有何面目見人?這倒真有些多此一舉了。”崇禎將目光調向王承恩。“長公主在哪里?去帶上殿來。”
  王承恩垂首退出,去宣長平公主。  
  崇禎目視袁貴妃道:“你不隨皇后前去,還等什麽?”
  袁貴妃一聽,頓時淚流滿面。她實在不願意死。她怕死。但她一聽到崇禎那冷酷的聲音,明白自己實在沒有別的路走。她拜畢起身,走到另一處梁前,抛帶結環,投環自盡。
  長平公主進來了。崇禎賜給她伴讀的費珍娥跟在她後面。長平公主一見梁上懸吊著周皇后和袁貴妃的屍體,嚇得臉都白了。她今年才十五歲,處於深宮上下的愛溺之中,何曾見過這等場面?她跪見她的父皇時,嚇得說不出話來。
  崇禎皇帝道:“你站起來。”
  長平公主站起身來,泣聲道:“父皇……”
  崇禎皇帝這年三十五歲,將長平公主愛得就如掌上明珠。他望著亭亭玉立,美若嬌花的長平公主,想到自己立即便要賜她一死,心中那百種感觸、幹種亂情、萬般絕望,一時間化作了一句戰敗者的負疚之語:“唉……你爲何偏降生到我家?”言畢,已經泣不成聲。  
  殿中的錦衣衛、太監宮女們,此時盡皆默默悲傷,暗自流淚。如此辛酸的話,本來是尋常百姓在無常而又殘忍的命運面前、在豺狼虎豹一般的官吏惡霸盜賊欺淩時所常悲歎的話,不想威如億民之尊的皇帝,也將那戲文中的悲痛套話,情不自禁地便說了出來,說得那麽情痛意悲,連孟大宇這等從小受了上百名文武嚴師培訓出來的冷酷之士聽了,心中也湧上無端悲切,感到人在命運面前,實在是無能爲力的軟弱生命。  
  崇禎只怕時間長了,自己會一時心軟,讓愛女活著受辱,當下再不多說,站了起來,左手掩面,右手便拔出金刀,一刀向他珍愛了十五年的愛女砍去。
  這柄金刀是外城被破時,王承恩奉與崇禎挂在腰間的。長平公主早已悲得呆了嚇得呆了,當下被一刀砍中了左臂,入肉幾達半寸,頓時鮮血長流。
  “父皇,女兒必須死去麽?”長平公主驚駭地大叫,聲音異常悽楚,一邊慘叫,一邊不住後退。  
  崇禎看見愛女那般淒慘景象,手中金刀鐺地一聲落在地上,語不成聲地悲泣道:“你活著又幹什麽?還會有人珍愛你崇敬你麽?賊軍攻破皇城,等著你的不知是什麽羞辱,你真的不如死了的好!”
  長平公主這時還在倒退,身子倒退著撞在懸于梁架上的袁貴妃的屍體上。長平公主這時成了驚弓之鳥,撞上異物,本能地驚嚇著回頭張望,一見那翻著白眼、舌頭半伸的屍體,頓時慘叫了一聲,暈死在地上。 
  長平公主剛剛砰地一聲倒下,懸吊在梁上的袁貴妃突然從環套中被長平公主撞落下來,跌落在長平公主身邊。
  長平公主的伴讀宮女費珍娥一怔之後,驚醒過來,沖過去便要救長平公主。
  崇禎大喝:“不准救她!讓她死!”  
  費宮人拜伏地上,不住哭泣,卻不敢再去救助長平公主。
  殿上的錦衣衛、宮女、太監及其他嬪妃,盡皆拜伏在地上,只有孟大宇站在殿下,閉上了一對虎目。
  崇禎一生殺過許多人,但皆是開合一下嘴皮,由錦衣衛或東廠爲他去殺。他如今終於親手抄刀殺人了,而且殺的是他自己最珍愛的女兒。真是歷史的嘲諷!
  崇禎突然仰天大笑起來,那聲音在亢奮中含著嘶啞,狂怒中含著絕望,笑聲中夾雜著飲泣。
  “天呀!大明朝的曆祖曆宗幹了什麽缺德事?你非要滅它?你既要由檢受命於你,又何不指條路給他走?你既不讓由檢既壽永昌,又何不早些讓由檢省悟,遁入空門,也少了這許多作踐和瘋狂?!”  
  崇禎悲聲仰天喊叫,而跌落在地上未死的袁貴妃又漸漸蘇醒了過來。崇禎一見,頓時彎腰拾起金刀,走上前去,一刀砍下,砍在袁貴妃的肩頭,袁貴妃一聲慘叫,又昏死過去。
  崇禎砍翻了袁貴妃,望著刀刃上滴下的鮮血,突然仰天又是一陣狂笑,狂笑聲中,展開少年時健身所學的極爲膚淺的刀法,向著跪伏在地上的其他幾個嬪妃砍去。他這時類狀瘋狂,刀勢又准又狠,頓時砍死了召上殿來的數名嬪妃。
  血,産生了魔性。
  或者說,血喚起了一向僞作聖明的崇禎精神特質中隱而未發的魔性。  
  崇禎扔下金刀,大喝道:“王伴伴,快取酒米!”
  王承恩一聽,立即從地上爬起來,小跑著去取酒。崇禎平時心緒好時,常以“伴伴”稱貼身的親近太監。稱呼王承恩爲王伴伴的時候多些,大約喊順了口。王承恩作爲崇禎皇帝的第一秉筆太監。也算學富五車的了,可是,對崇禎此時的複雜心態及做作出來的豪氣,也感到無比驚異。
  崇禎向殿內的錦衣衛道:“你們起來吧。如有願逃命者,可以各自逃命去了。”  
  吳孟明道:“啓奏陛下,成國公朱純臣的王府中,甲士甚多,陛下何不前去暫避一時?”
  崇禎放衆人各自逃命,他自己也突然是又有了生之欲望。賜死後妃、又殺死數人之後,他心中灰死、狂亂、絕望的心情似乎一下子有了些緩解,似乎局面也不知剛聽說城破之時那麽嚴重了。  
  他沒有回答吳孟明的問話,但心中卻動了一動。
  王承恩托著一隻金盤,裏面有一壺酒,數隻觥杯,走了進來。
  崇禎命道:“斟上。”  
  王承恩斟了一杯。  。
  “將杯子都斟上酒。”
  王承恩將數隻酒杯盡行斟上酒。  
  崇禎道:“孟明、南星少俠,你們來賠朕對飲一杯。”
  吳孟明跪地道:“謝恩。”起身取了一杯。
  孟大宇一聲不響地上前取了一觥。
  崇禎接過王承恩遞給他的一觥後,道:“你也取一觥共飲吧。”他見王承恩似不敢取,便道:“黃泉路上無酒家,喝一杯吧。”  
  王承恩取杯在手,雙手微抖。
  崇禎道:“南星少俠,聽說在武林中武林人殺人如喝酒一般平常?”
  孟大宇答道:“黑道上是這樣。武林白道還是講理的。”
  “你是指講王法?”  
  “不是。是講理。”
  “講王法和講理還是兩回事麽?”  
  “是的,是兩回事。古人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就是“理”。而王法則常常是以強制百姓強索民財以富國利皇室官吏爲王者之法,所以實在是兩回事。”孟大宇道。“李自成大軍壓城,陛下已萌殉國之意,所以要賜死至親至愛。如非破城在即,陛下又願意殉國麽?又願意賜死至親至愛麽?”
  “你是說朕做錯了?”
  “這個……在下可說不清。因爲自古以來,講王法的時候。極多,講理的時候極少,於是王法就代替了理。王法自古由皇上制定,皇上多一些儒家法家的聖賢思想,百姓日子好過些,史家評價高些,於是流芳千古,反之則自然便遺臭萬年了。”   
  崇禎不悅道:“那麽依南星少俠的意思,朕屬於哪一種?”
  “在下說不清。”
  “朕賜死了自己的至親至愛,大違常理,自然是遺臭萬年了。你爲何不敢說?”
  孟大宇搖頭道:“陛下殺他們時以手掩面,全身亂抖,自然是迫不得已才有此殺人之舉。陛下怕他們城破後受辱於人。自古男尊女卑,女子失節、男人丟臉。將心比心,人同此理。別人處於陛下的情勢中也會賜死嬪妃的。所以在下才說說不清,而並非是不敢說。”
  崇禎大爲高興,“南星少俠”這一番話顯然爲他死前亂殺至親作了“倫理”上的辯解,他舉觥道:“難得南星少俠身爲全真道長,卻善解人倫常情。乾杯!”
  崇禎一連幹了三杯,道:“起駕,到成國公府去看看。”
  黃昏時分,李自成的大軍首先攻破了廣安門,右安門,佔據了西地一帶。而東北一帶尚未攻破。成國公朱純臣的府第在安定門一帶。這一帶還爲明軍所占。農民軍不熟悉京城的大街小巷胡同子,要等天亮以後再攻入這一片地區和進攻皇城。  
  崇禎從王承恩手中接過一柄三眼槍,在王承恩吳孟明等十數個錦衣衛和太監的簇擁下離開了皇宮,前往安定門附近的成國公府。  
  崇禎心中這時候充滿了生的欲望,聽說成國公府甲士甚多,便想親去成國公府商議。崇禎皇帝的性格中常有一些對立的東西矛盾著發生作用。陳新甲事件算是一個典型。他令陳新甲秘密與大清議和,泄密後,他將責任推給陳新甲,要陳新甲一人承擔朝野指責。陳新甲會錯了意,以爲只有拖上崇禎才能撿一條命,崇禎一怒之下殺了陳新甲。崇禎就是這樣矛盾:明知議和一方力克一方才是避免兩頭作戰的生存之道,他卻爲了維護表面的“聖明”讚譽,置生存不顧硬要承受兩頭作戰。如今李自成圍城,山海關一帶的兵力卻撤不回來,終於落了個京城被破的下場。 
  崇禎先是一心殉國自盡,急忙忙逼後殺女,而賜死皇后殺了愛女之後,又想死中求活了,深夜之中,起駕去成國公府。  
  成國公府大門緊閉,高牆上也架起了鐵角。
  一個錦衣衛軍校捶門道:“開門!皇上駕到!”  
  話音一落,門內立即有人大笑道:“笑話!城中兵荒馬亂,皇上不在宮中商討退兵之策,跑到王府來幹什麽?”
  崇禎一聽,頓時又心灰如死。是呀,皇帝如若拿不出救國退兵之策,反求助於成國公府,豈不成了“聖明君主”的笑柄?  
  吳孟明大喝:“我是錦衣衛指揮使吳孟明!趕快叫朱純臣接駕:皇上駕到!” 
  裏面有人答道:“王爺守城疲累,剛剛睡下,誰敢去叫他?爾等快走,別擡出皇上的牌子嚇人,混進王府來避難,休要妄想!” 
  吳孟明道:“陛下,讓臣將這大門打爛了它!”
  崇禎歎道:“不必了!傳將出去,亦是笑話。走吧。”
  崇禎說著率先離去。離去時,他一路歎息,悲不可及。
  吳孟明大怒,沖上去便以雙掌擊門。可是那包了鐵皮厚重大門,裏面又用泥土袋堆堵得厚厚實實,吳孟明不過七八十年功夫,又如何將其擊打得碎?一聲響,反將吳孟明震下了臺階。
  孟大宇上前扶住吳孟明道:“皇上已經走了。吳大人就算將門震開,朱純臣那一二千死士,恐怕也改變不了局勢。走吧。”
  兩人追上崇禎,默隨其後。崇禎臉色鐵青,雙唇緊閉,走了好久,才又歎息一聲。  
  街上到處是抱著兵刃席地而坐乘休戰之機暫時歇息的軍民。有些街簷下成排成排地停放著白天戰死不能安葬的人。街上到處是土袋、鹿岩、刺馬樁,戰爭已經進行到了將要巷戰的慘烈階段。
  崇禎回到紫禁城,跟隨他的一衆錦衣衛和太監誰也不敢作聲。一直到崇禎經神武門回到大內,也沒有人說一句多餘的話。 
  回到乾清宮,一直緊閉雙唇的崇禎問:“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王承恩道;“天已微熹,大約卯時了吧。”
  “鳴鍾,召百官上朝。”崇禎說,行至禦前殿上,坐在龍椅上等百官上朝。
  鐘聲響了。
  那悠沈的鐘聲,這天早上突然失去了它應有的平和與悠美音質,一反常態,顯得焦躁不安,顯得淒厲而悲壯。當鐘聲響起,驚動了正在造飯準備拚死巷戰的軍民時,它因爲過分急促而像在和什麽進行告別。當它消失時,就像一個王朝已經死亡了一樣。  
  沒有人上朝。  
  文武百官,沒有人上朝。
  崇禎皇帝鐵青著臉,坐在禦前殿上,雙目中猶如有火焰噴出,眼白上佈滿了血絲,他的雙拳握成拳頭,極力在克制全身的顫抖。
  “鳴鍾,召百官上朝!”崇禎輕聲吩咐。  
  鐘聲又響了。更急促、更淒厲、更悲壯。它久久不願消失,就像一個腐敗的王朝自己實在不願意滅亡一樣。 
  崇禎大吼:“忘恩負義的東西!”  
  吼聲一落,崇禎突然仰天大笑起來。可是,站於殿側的孟大宇,卻分明聽出這是哭聲,是乾號聲,是絕望的呼天搶地的哀鳴聲。
  崇禎笑著,笑了許久,笑得熱淚長流,笑得喘息不止。
  王承恩走上前去,輕輕地在崇禎的肩頭拍著,熱淚從他那鬆馳的蒼白的猶如老婦人一般的臉上流了下來。
  崇禎止住哭泣,輕聲問:“朕如橫屍長安道上,會不會有人爲朕裹革收屍?”  
  王承恩一聽,頓時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痛呼道:“陛下!”
  崇禎驟地站起,揮拳仰天大呼:“天呀!朕如橫屍長安道上,那群受皇恩、沾封誥的文武百官,有多少人會來屍前拜。”
  禦殿上的人都跪下了。禦殿上靜靜的。只有王承恩的痛哭聲。  
  沒有人回答。
  天沒有聲音回答。沒有理睬崇禎的無數次呼喊。天道無聲,它以肅穆蘊含冷酷與公正。
  崇禎喃喃自語:“天呀,大明朝既是如此結局,你何不早些昭告由檢?說什麽‘受命于天既壽永昌’?說什麽‘皇權世襲傳之永遠’?如若一個皇帝城破殉國,竟沒人追隨,這皇帝還算什麽皇帝了豈不是連參枯禪的野衲子也不如?豈不是連尋訪蓬萊島的半仙道也不如?豈不是連唱《蓮花落》的叫化子也不如?豈不是連那苦極累極卻能醉一回農家樂的農愴夫也不如?”
  他喊累了,卻也喊得無名火起,他喊,他說,他喘息,最後無力地跌坐在龍椅上。
  王承恩痛哭慘呼:“奴才追隨陛下!”
  “很好。取一幅白娟來。”
  王承恩遵旨取來自娟,置於禦案,崇禎咬破手指,以指血在白娟上書寫:
  朕涼德藐躬,上幹天咎,致逆賊直逼京師,此皆諸臣誤朕,朕死無面目見祖宗於地下。 自去冠冕,以發覆面,任賊分裂朕屍,毋傷百姓一人。  
  書畢,崇楨將白娟卷起,藏於懷中,將皇冠取下,置於禦案之上,將皇袍也褪了,僅著一身藍袍,道:“王伴伴,去爲朕準備一條結實一些的絲帶。”
  王承恩取出兩條絲帶;輕聲道:“奴才取白娟時已經準備好了兩條。”
  崇禎明白他要陪死,臉上有了笑容。
  “很好。你派人去慈慶宮,請張娘娘自裁,勿壞了我皇祖爺的體面。”崇禎言畢,自顧離開了禦前殿,往煤山走去。他臨死之際,又賜死了一個人。差幸這人是一個皇太后,不是平民百姓。
  王承恩將此事向一個太監交待完畢,便小跑著追了上去。
  衆錦衣衛士遠遠地隨後跟去。
  這一天是崇禎十七年甲申三月十九日。這是農曆日,不是西元曆日。西元曆已由德國傳教士湯若望傳入中土,但還未被官方欽定作曆法使用。
  這時是辰時,在十二生肖中屬龍,是早上7——9時的時分。傳說皇帝是龍。龍亦當死在屬龍的時辰。這不是巧合,是崇禎最後的意志體現。 
  天已大亮。跟在他身後的人多了起來。但誰都明白這是崇禎最好的選擇。他不能挽社稷於己手,也只有悲壯殉國一條路了。
  更何況大明朝從朱元璋清君側大開殺戒起,歷代帝王兇殘淫亂昏庸暴戾,用盡了王者氣數,開罪于天意民意,縱是龍子龍孫,也當以龍命龍血去贖罪。
  崇禎登上煤山,由王承恩扶著他走到了紫禁城禁苑的國運槐下面。 
  “啓奏陛下,這就是那株國運槐。”
  “很好。將絲帶挂在主枝上,結牢了它。”
  “遵旨。”  
  王承恩平靜地說完,開始結環。
  崇禎撩起藍袍,對著蒼天跪下。  
  太陽升起來了,照亮了煤山的半邊山坡。
  這是陰退陽生的時辰,是天宇淨化的時辰。大明朝有那麽多的兇殘淫亂昏庸暴戾,而這一瞬間無疑是悲壯崇高的。
  “蒼天呀,求你保佑朱姓子孫,複國興旺。由檢願以生命去澆灌大明朝的國運槐,使她枝繁葉茂。”
  祈禱完畢,崇禎打散發結,走向挂在槐樹主枝上的絲帶環,踩上王承恩爲他備好的木凳,用手試了試絲帶及枝丫的牢固程度。  
  王承恩已先將絲扣套於脖子上,這時見崇禎一切準備就緒,便說:“奴才先走一步,在黃泉路上爲陛下喝道。”王承恩說罷,蹬掉木凳,自縊而死。崇禎的雙目中一下子湧上了熱淚,他呼聲喊道:“義奴伴伴,朕來也!”  
  吳孟明一聽,頓時哇地一聲痛哭起來,咚地一聲跪在地上,以頭以拳擊地不已。  
  衆侍衛內監跪倒二地,齊聲痛哭。
  孟大宇緊握雙拳,熱淚滿面。  
  崇禎將頭伸進套結,仔細地將長髮理過套環結,再將長髮打散,遮住龍顔,然後一蹬木凳,登時身子懸空,去了黃泉路上……
  朝陽照半坡。 
  萬里晴空,突然無端滾過一陣旱雷。
  那真是旱地驚雷麽?  
  不。那是義軍攻城的炮聲。因爲戰爭還在繼續。一個皇帝的悲壯,償不盡千百萬被苛稅榨幹了血汗的農民的仇恨,償不盡那些被貼了黃紙拖進王府的少女的血淚,悲壯的自盡是崇高的,卻並不能洗盡二百七十七年的沈屙和罪行,這
  個王朝的腐敗並沒有因這一點而得以淨化。繼崇禎之後執政南朝一年的福王更不堪言。歷史本身是一條長長的河流。剪不斷,理還亂。義軍開始攻城了。改朝換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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