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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大順朝的悲劇

  紫禁城共有八道城門,但有重大典事,基本上是從正南門進出,承天門是正南門的第一門。承天門後面是瑞門、過了瑞門是午門。午門後面,就是真正的宮禁之地了。在瑞門和午門之間,兩旁分別建有六科值房。從承天門外的金水橋進去,一條筆直的輦道構成了紫禁城的中軸線——承天門、瑞門、午門、太和門、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乾清門、乾清官、交泰殿、坤甯宮、禦花園、神武門,直通煤山禁苑。
  崇禎皇帝的屍體還挂在煤山的古槐樹上,已經過了一夜了。
  明帝國已經滅亡了。
  這天上午,李自成帶著大順王朝的文武大臣,正式入主紫禁城。
  吉時還未到來,衆人騎馬立于金水橋前,只等看好的時辰到來。
  李自成半身著柔韌異甲,半身著縹衣,頭戴氈笠,他望著高大的城牆,感歎道:“在商洛山中,咱們最初只剩下十八騎。那時可沒想到會有今天。那才是崇禎十一年的事,距今不過六年。十三年魚腹山大戰,咱們又吃了虧。六十騎突圍到河南,距今也不過才四年。這以後,咱們轉運了。咱們發展如此之快,大明朝算是完了。從此,大順朝將一統天下。二十年征戰之後,但願日後承平,將士們和天下百姓能過幾天安穩日子。”
  劉宗敏大聲說:“這明朝的遺老遺少還在街壘巷戰,據宅堅守,實在可惡。不將他們剿滅,實難天下承平。”
  郝搖旗道:“願降者令他們交戌歸編,拚死抵抗者,也只好格殺勿論了。”
  牛金星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李岩道:“自古以來,均是馬上打天下,馬下治天下。還是以招撫爲主好些。”
  宋獻策道:“制將軍所言有理,望新順皇陛下採納。”
  李自成笑道:“一個駐軍城內城外的問題,你們就爭了好些回。如今還未進宮,又爭起剿撫問題來了。明朝的主要兵力,都已經瓦解了。唯有吳三桂還有幾萬像樣的馬步兵,刀興不起風。盡可從容行事嘛,是不是?”
  衆人齊聲回答:“是。”
  劉宗敏道:“李將軍主張駐兵城外,平日不許進城,以免騷擾了百姓。主張有一定道理。可是李將軍忘了。我們的義軍士兵,本身就是百姓出身。他們受不了明朝的貪官污吏壓迫,起來造反,想要活下去,活得好一些!如今他們拚死打下了京城,卻不讓他們駐進來,只怕將士們心中會不高興吧?進宮之後,此事還望新順皇酌處。”
  郝搖旗道:“是呀!造反成功了,他們反倒不能駐進城來,還讓那些明朝的王公顯貴留在城中享福,那他們當初何必造反?”
  李岩道:“二位將軍誤會了。我的意思在幾次商議這個問題時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得民心者得天下。治理天下和打天下一樣,更需要鐵面無私的法紀和軍紀。如今城內戰事未盡,秩序很亂。咱人的數十萬大軍湧進城中,不利於維持秩序。因爲咱們的軍隊中收編了許多官兵,那些官兵的惡習沒有得到教化,難免良莠不齊。所以我才主張閣部督院和衛隊先一步進城,大軍佈防完置後,該進城的就進城。我從未說過咱們的士兵弟兄不能進城。”
  高一功見衆人爭執又起,忙道:“吉時快要到了。這些治國策,完全可以留到進宮之後再議。”
  李自成笑道:“是呀!以後日日早朝,盡有你們議事的時候。”說到這裏,他陡然看見了承天門正中懸書的“承天門”三個字,不禁又感歎起來:“你們看那個天字。”
  這時衆人駐馬在金水橋前,離承天門大約有九十步遠。
  “天字是上面一橫,下面一個大字。這個大字,就是萬千大衆,老百姓。而那一橫壓上去後,就稱爲天字了。如今咱們改朝換代了,可以踏踏實實爲百姓做些好事了。”
  牛金星道:“可是好事也別做過了頭,做得陛下的王朝現了危機。崇禎十四年,我們在河南提出‘三年免征’的政策,以致我們的軍餉來源一直沒有固定出處。強征豪坤大戶、攻破富裕山寨,抄沒地方惡霸,查收官庫官銀,這些都不是長久之計。”
  郝搖旗道:“先生何必憂慮太甚?大明朝紫禁城中,搜刮了二百七十七年的民脂民膏,珍玉金銀庫中堆也堆不下,咱們還愁什麽?”
  宋獻策道:“啓奏新順皇,吉時已到。”  
  李自成道:“好,列隊進宮。”
  這時候的宮中,衛隊已將死屍清理了一個大概。總的說來,宮女自盡的多,太監死的少。既然是改朝換代,既然舊皇帝死了,新皇帝總要登基的。新皇帝又總是要立三宮九妃九嬪八十一禦婦之類的。那麽,太監就必須要用。那又何必死呢?所以大多數太監都備了降書降表之類,守在宮中,準備投降。
  承乾宮掌事內監吳忠與進宮清理的衛隊猶其合作,他遞了降表後,有呼必應,有問必答,有吩咐則照辦。他事奉新主人猶爲恭勤。他很快獲得了義軍的信任。
  只是這個吳忠實在是假的。
  衛隊入宮之淩晨,有一個黑影潛入了宮中。這人對宮中的情形很熟。他照直摸進了承乾宮管事太監吳忠的內寢,一掌便將吳忠拍死在床上。然後他脫下吳忠的外衣,穿在自己身上。他在吳忠的屍體面前坐下,摸出一張人皮面具,又摸出一個易容盒,照著吳忠的臉仔細描畫。等他將這張人皮面具戴到自己臉上時,誰也不會說他不是吳忠了。
  然後,這人摸出一個玉瓶,從玉瓶中倒了些藥粉在死去的真吳忠身上,不久,吳忠的屍體就開始收縮,溶化爲屍水。大約一柱香的時刻,死去的吳忠的屍體,連肉帶骨頭都化成水了,只有少數頭髮沒有化完。  
  這人便是大清探王已布海,他拍死並將吳忠的屍體處置乾淨後,他便代替吳忠留在了宮中。他很快取得了衛隊的信任。他要等李自成入宮中。他要造亂,造一個大亂。
  義軍先以爲紫禁城的內庫之中,金銀財寶取之不竭。可是,等他們清點完內庫後,突然發現內庫空空無已,所得金銀,不足數十萬大軍一月之需。再事搜索,仍然一無所得。於是人們這才相信,據說崇禎皇帝從十六年起,便已面臨無兵無將無軍餉的局面,大約有八成應該是真的了。
  如此一來,原先在義軍中引起種種分岐的問題,諸如大軍駐在城外好還是進城好?治國以鎮剿好還是招撫好?新順皇登基是早些好還是遲些好?所有這些一下子都顯得毫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原來指望收繳大明朝內庫藏金以供給數十上百萬大軍的軍餉,以支應大順朝政權的龐大開支,如今全落空了!  
  那巨大的軍餉開支及政權開支從何而來?
  李自成召文武重臣集于宮中,商議這迫在眉睫的大事。
  牛金星官拜大順朝內閣大學士,他首先說:“此事看似來得突然,叫人措手不及,其實老臣還是有些直感的。月中也聽降官降將說了一些。大明國庫如非如此空虛,只怕經營了二百七十七年的京幾重地,也不會如此不堪一擊。如今我們對何以國庫空空如也不甚瞭解,何不先將降太子及降監、降官召來問上一問?”
  劉宗敏恨聲道:“如是有人將國幣轉移藏了起來,看我不把他碎屍萬段!”
  李自成道:“好吧。將那些人帶上來。”
  不時,降監曹化淳、杜勳、宣府降總兵王承允,隨在太子朱慈烺身後被帶了進來。
  前日晚,崇禎皇帝令人送太子至皇親周奎家,周奎家竟閉門不納,太子無處可去,爲義軍所俘。
  李自成道:“朱慈烺乃是大明帝統之人,應賜坐。”
  朱慈烺道:“謝新順王。”
  “太子。”李自成說。“本王有一事不明,想請教於你。”
  “多謝垂詢。”
  “大明朝二百七十七年根基,縱然外戰不息,內戰不止,也不至於國庫如此空虛。爲何如今國庫空虛,令人齒寒,是不是你們先將國幣藏起來了?”
  朱慈烺一聽,頓時明白李自成目前的處境在財政上十分不妙,同時明白了李自成追查此事的目的。他被義軍俘獲後,交付衆太監看管,外面才是義軍警戒。監禁之處,不時有新俘送進來。所以,他聽說了他的父皇深夜去朱純臣府第而吃了閉門羹的事。他聯想到自己叩周府門而不得入,頓時恨從心起。他咬牙切齒地說:“國庫麽?早就被社鼠偷光了!”
  李自成一怔,一時沒有聽懂。
  李岩忙起身奏道:“社鼠,城狐社鼠,指的是明著爲朝廷辦事,身居要職,暗地裏卻賣官鬻爵的貪官污吏。”
  李自成詫道:“乃父昏庸,竟不知除去麽?”
  牛金星道:“啓奏陛下,《晏子春秋·問上之九》曰:‘夫社,束木而塗之,鼠因往托焉。熏之則恐燒其木,灌之則恐敗其塗。此鼠所以不可得殺者,以社故也。夫國亦有社鼠,人主左右是也。’所以,不是崇禎帝不思除之,而是除之很難。”
  李自成聽後默然。自從商洛山整兵重出後,他已看出大明朝腐敗透頂,遲早會落下滅亡的下場。只是鹿死誰手?他當時還不能肯定自己能夠代替。直到他得李岩、牛金星等人後,他才從李岩爲他作歌“迎闖王不納糧”、以及宋獻策假託神賜讖言:“十八子主神器”中明確了自己的奮鬥目標。他在後來的鬥爭中已經明確到穩定政權比打江山更難,但沒想到,小小社鼠竟能傾倒龐大社稷!
  他想了想問:“依太子所言,你們是事先沒有轉移庫銀的了?”
  朱慈烺涕淚道:“放著一場保家衛國的戰爭尚且沒有財力去打,誰還將庫銀藏起來作甚麽?國亡人亡之後,還能帶去陰間麽?”說到這裏,朱慈烺放聲大哭。
  李自成道:“社鼠都有哪些人?”
  太子轉身,以手指著曹化淳道:“這賊閹便是一隻又肥又大的社鼠!”
  劉宗敏一聽,頓時大喝:“啓奏新順王:這賊閹開城投降之際,我便看他不順眼!這賊閹掌管東廠,不知殺了我義軍多少弟兄,殘害了多少百姓,多少忠良!這傢夥雙手沾滿了天下蒼生的血,又是賣主求榮之輩小人!不如將他殺了,抄沒其家產,以作義軍軍餉。”
  李岩立即大聲道:“啓奏新順王:這賊閹實在是罪該萬死!但臣以爲不宜馬上處死。只因大明朝還有許多文臣武將未降,此時殺了曹化淳,固然可解心頭之恨,但如嚇得別的人不敢投降了,豈不是於咱們義軍自己不利?所以,臣以爲可先將這曹閹拘禁起來,等大局已定,再殺不遲。至於曹化淳的家產,可令他自己獻出來給義軍作軍餉。
  郝搖旗大叫:“怕什麽?咱們大小千戰,哪一仗不是憑力氣憑本事打出來的?殺個雙手沾滿俺老百姓鮮血的賊閹,也有那麽多顧慮,又何必造反拚命?殺了殺了!”
  宋獻策忙道:“李制將軍所言有理,不可速殺,只可遲些時日再殺。”
  頓時,殿上許多人分成兩種觀點,議論紛紛。
  李自成擡起右手,止住衆人。衆人息議後,李自成說:“李岩兄所言有理。曹化淳,你速將家產獻出來作義軍餉,可免緩死。至於以後殺不殺你,要看你對義軍有沒有貢獻了。”
  曹化淳跪在地上,嚇得不住叩頭,應允不叠。
  李錦道:“啓奏新順王:這曹化淳身爲東廠的提督太監,專門打探別人隱私。誰家有多少銀子,這曹化淳十有八九都知道。可令他開一張名單,哪些社鼠又肥又大,可派兵去查抄了,那麽一來,咱們大順國的國家開支,以及五營軍餉,便有了著落了。”
  李自成道:“曹化淳,你先將那些大社鼠的名字說個大概。”
  曹化淳跪在地上,哭喪著臉道:“全城的王公貴胄,首富要推周國丈家和成國公朱純臣家這二家。”
  郝搖旗喝問:“那周家有多少銀子?”
  “現金現銀、珍幣珠藏、字畫玉器、古玩房産,加在一起,大約總有五百萬兩以上吧。”
  衆人一聽,頓時轟地一聲議論開了。那時,一個百姓家庭,以四口人計,每月有五兩紋銀,足資度日了。這周皇親之所有,足以讓五百萬個四口之家度一月生活,實在是富可敵國了。後來義軍從周皇親家中抄出現銀子就是五六十萬兩,足見其富。
  李自成的大軍圍困京城後,崇禎皇帝曾涕泣面諭各王公貴族捐金作餉,嘉定伯周奎,僅獻萬兩紋銀。崇禎到處諭人捐資,又搜庫銀二十萬兩充作軍餉。守城的兵民,每天只發制線一百文,即一百格銅制小錢。當時各地的兌換,大約是一千個制線爲一貫,值紋銀一兩。兌差不過二十錢賣命的軍民,一天才一百小錢,可見一兩紋銀的價值。而這些豪貴家中,藏金數十上百萬,甚或幾百萬。那才叫國窮民窮唯有他富了。
  李自成恨聲道:“還有哪些社鼠最富?”
  於是,曹化淳一一道來,一口氣報說了十數家。一逼之下,又報數十來家。如此一再追問,從王公到國戚,從文臣到武將,從外官到內監,竟有二百多戶,家資均在十萬至百萬之間。後來在太監王心之家中,抄出現銀子十五萬兩,金寶器玩又值數十萬兩。可見內官賣權收賄之凶。因爲他的月制,一月不到一百兩,不喝不吃,幾十代人也積不起那個數。這就是社鼠利害之處。
  李自成大怒:“該死的社鼠!本王年輕的時候做驛卒。每月才一千八百個製錢,月制不足二兩。這些人家中,動不動就是十萬兩、百萬兩!國窮、民窮,唯有這些社鼠富了。真該死!權將軍。”
  劉宗敏出列道:“臣在。”
  “從崇禎十四年起,我們的義軍每占一處,便告示百姓,三年不征苛稅。我們的本意,原是要讓百姓養生休息,好好種田生産。到今年爲止,只有極少數地方到了三年之期,而可能征得之稅也極少,大部分地方是才佔據不久的,二三年內不能徵稅。咱們只得將這群社鼠的所得贓銀,挨戶追索出來,作大順國軍國開支之用。這事就由你去辦吧。”
  “遵命。”
  郝搖旗大聲說:“劉哥,害苦了咱百姓的,皇帝縱然算是罪魁,這群貪官污吏卻不能不說是禍首。你千萬不要手軟!”
  劉宗敏恨聲道;“手軟?我劉鐵匠會手軟?笑話!我劉鐵匠生平最恨的就是這班貪官污吏,不然,也不會只剩十八騎逃入商洛山也不少我劉鐵匠在內了。誰要爲這班社鼠求情,我劉鐵匠先找他拚了這條命去!”
  這時,有人報道:“故明降官成國公朱純臣、大學士魏藻德、陳演,率降官求見新順王。”
  李自成道:“宣進來。”
  朱純臣等進來了,後面列隊數十人之多,竟全是崇禎皇帝的舊臣!
  這些人上得殿來,列隊站班,次序還是原來那一列尊卑。
  朱純臣領班說道:“故明降臣朱純臣、魏藻德率百官覲見新順王吾皇。吾皇大順王,德蓋堯舜,武邁湯武;雖秦皇而不及其功,雖漢武而不如其豪;唐宗不敢追其仁,宋主不敢慕其義——”
  郝搖旗氣得哇哇大叫:“這是念的什麽符咒?跪下!”
  朱純臣聽得郝搖旗那打雷一般的大吼大叫,早已嚇得將後面的頌詞忘掉了。他向大學士魏藻德對望一眼,二人率先跪了下去,後面的降官便跟著跪了下去,齊聲高呼:“新順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衆人一聽,頓時笑出聲來。只有牛金星、宋獻策、李岩等人未笑。義軍攻破襄陽後,擁立李自成爲新順王,已經開始奉行覲見禮,只是戰事不斷,大家兄弟又是隨便慣了的,李自成也不過分計較大禮問題,所以一直沒有正二八經地搞過正統那一套。如今只怕不搞也不行了。
  李白成也沒有笑。他面含微笑,笑中含威,威中含思。他聽得很仔細。
  朱純臣等人拜畢,將一封表奏遞了上去。牛金星接過表奏,呈與李自成。
  李自成接過表奏,打開一看,頓時微微一笑,越看下去,他臉上笑意越盛,看完之後,他仰天大笑起來。
  李自成笑著將那表奏遞與牛金星道:“先生將這東西傳下去,讓衆兄弟看上一看。衆兄弟猜猜這是什麽?這是一份勸進表。勸什麽進?勸自成登基爲帝——”他說不下去了,又笑起來。  
  劉宗敏大喝道:“狗屁狗屁!我兄弟隨著闖王打天下,出生入死大小千仗,就是要爲百姓爭奪天下,讓咱李哥做一個百姓的好皇帝。要勸進,百萬義軍輪完了,工匠農夫走販輪完了,也輪不到你們這群東西來勸進。啓奏大順王,將這群社鼠交給我吧。百萬義軍不可一日無餉!大順朝的一閣六部不可一日無餉,不能議而不行了!”
  “好。”李自成說。“權將軍將這些人都帶下去吧。”
  劉忠敏令人將這群社鼠全部拘留起來了。這等賣主求榮的社鼠,當日家國被圍,尚且不願多出一個子兒去助崇禎守城,如今又怎肯將百萬家產拱手交出?可是,當義軍的馬鞭打在他們身上時,他們才知道,他們平日靠暴力去維持的血腥統治,逼反了百姓時,百姓的暴力同樣是可怕的。
  根據史料,義軍“在北京共搞到七千萬兩銀子(在北京的軍政費用除外),在山海關戰役之前差將軍羅戴恩運往西安。運走前熔鑄成餅,每餅千金,共約數萬餅。
  越數日,李自成在武英殿即帝位。仍用大順國號,年號爲永昌元年。
  皇帝,這是人間人類最高的世俗主宰!他擁有普天之下的土地,這片土地上生活的所有人都是他的子民。他要吃最好的,穿最好的、用最好的、住最好的。最好聽的要讓他先聽,最好看的要讓他先看,天下最美貌的女人更是專屬於皇帝。
  馬背上硬打下江山的皇帝,這種意識更強烈。他或許會體會一些老百姓的疾苦,在治國策上制定採納一些有利於百姓的政策,但在權力上和作爲皇帝應當享受的種種特權上,他是不會克己的。隨著當皇帝的時日越久,會越強烈。
  所以,當承乾宮掌事內監吳忠,捧著一個銀盤,跪在李自成面前,戰戰兢兢地將銀盤奉上,似乎嚇得說不出話來,李自成除了好奇以外,絲毫不覺得其他有什麽異樣之處。
  “這是什麽?”李自成問。
  “啓奏萬歲爺,這是膳牌。”
  “膳牌?”李自成問,一邊伸手拿起一塊牌子,一看上面寫著“禦婦王翠娥”的字樣,李白成立即明白,這不是什麽夜膳的菜膳牌,而是皇帝選擇美女陪寢的幸事牌。古代帝王女人很多,隨煬帝後宮女子約六萬名,唐玄宗有四萬,嬪妃達萬人者也有十數帝之多。秦始皇選進宮的美女,有三十六年未得帝王金面一見者。皇帝睡女人,便依宮制,將輪值期內的女子製成名膳牌,皇帝選中,便將牌翻過來,太監便去帶人準備迎接皇帝的臨幸。
  “你是敬事房的王德化麽?”李自成問。
  “啓奏萬歲爺,奴才不是敬事房的公公。敬事房的公公都躲了。奴才是承乾宮掌事內監吳忠。”
  “你怎麽不躲?你不怕?”
  “奴才入宮前家中很窮。奴才可以說是賣身爲監的。奴才敬萬歲爺你是一個打天下的大英雄,所以情願留下來服侍萬歲爺。”
  “難得你這點心意。你站起來說話吧。”
  “謝萬歲爺恩典。”吳忠站起身來,將銀盤捧得更近了一些,彎腰立於李自成身側,以便李白成選擇。
  “這膳牌上都有些什麽人?”
  “這盤中有三位嬪娘,五位世婦,七位禦寵的膳牌。另外有幾位姿色較佳的宮娥,奴才也斗膽將膳牌收來了。”
  “皇后和妃子呢?果真都死完了麽?”
  “她們都被崇禎賜死了。”
  “這崇禎好毒,專弄死這些弱女子。”
  “是。活下來的這些都不錯。都是些姑娘。求新順皇爺愛她們多一些,她們會感恩不盡的。”
  “糊塗。我會欺淩弱女麽?”
  “奴才該死!”吳忠說著,又跪了下去。
  “起來。站好了說話。怎麽動不動就跪?”
  “是。奴才該死。奴才該死。”吳忠站起身子,說話還在哆嗦。這個假吳忠真大清探王,在中原武林、中原江湖和官場打滾了二十多年,那是裝什麽像什麽的。別說李自成這等單純的血性漢子識他不透,就是武林中專在下九流中討生活的門檻精也不是他的對手。假吳忠哆嗦著說:“求萬歲爺選定膳牌,奴才好去帶人。”
  “你叫朕怎麽選?”李自成爲難道:“我從沒見過這些人,連她們的高矮胖瘦都不知道。誰美誰醜,誰好誰歹就更不知道了。”
  “那麽,奴才去將宮中所有的女人帶來,先請萬歲爺過一過目,萬歲爺以爲如何?”
  “糊塗!哪能那般張揚?義軍弟兄會怎樣想?姿色好點的,悄悄帶一二個進來就是了。”
  “是。奴才明白了。”
  吳忠怯生生地出去了。他似乎連走路都很膽怯,腳步聲又碎又重。
  不時,他帶著三個女人進來了。
  三個女子的姿色都很平常。穿得華麗,珠翠滿頭,脂粉塗得連肉都似乎加厚了一層,別說李自成這等高人,連馬夫恐怕也不見得看得進心頭去。
  “聽說崇禎的上苑有三千宮女,怎麽就沒有像樣的國色?”李白成這樣問吳忠。他卻不知道,他已經中計了。大清探王有意讓姿色平常而又庸俗的女子去引申出美女。
  吳忠垂著眼皮,哈著腰卑恭地說:“啓奏新順皇爺,先皇的宮中不到三千宮女,而且包括各色女工、女官及歌妓、舞妓在內。皇城爲義軍攻破前,先皇就將皇后妃嬪賜死了好些個。下面的宮女,又紛紛自殺。魏宮人跳入護城河自盡時,隨死的宮女有一二百人,加上開禁放生,又逃走了許多,所以宮中這時宮女不多。”
  李自成默然無語。
  吳忠又說:“宮中的女子,除了經常接近先皇的,其餘的姿色都較平常。因爲先皇摒絕聲色,不太專注選美。前年田國丈爲了討先皇歡心,將他的寵妾陳圓圓送進宮中,獻與先皇,想讓先皇散散心——”太清探王引出了主題。
  “陳圓圓?”
  “是。皇爺您聽說過此人?”
  “聽說過。好像是京師的名妓?”
  “是。陳圓圓本是蘇州名妓,自從下水以後,一直豔幟高挂,豔名遠揚。只怕這世上不知道陳圓圓姑娘的男人,實在不多。”
  “她是幾時到京師的?”
  “有些年了吧。是逃戰亂來京的。她是山西太原人,本姓邢,名沅,字畹芬。哎!她的本名畹芬其實比藝名圓圓好聽。畹芬。這名字真溫柔、真美。”
  李自成還是默默無言。
  “皇爺,你猜崇禎他見了陳圓圓怎樣?”
  “怎樣?”
  “先皇一見陳圓圓,就咬緊了牙。”
  “甚麽?他咬緊牙幹什麽?”
  “他怕。”
  “他怕什麽?”李自成一問出口,立時恍然大悟。”他怕迷上這邢畹芬不可自拔?”
  假吳忠垂下了頭,聲音欲泣地說:“陳圓圓太美了。她真是大明朝的第一美女。先皇心中愛這陳圓圓愛得要死,可是,怕迷上這女子再也抽不出身來理順朝政,所以一咬牙就令田國丈擡走了。”  
  李自成哈哈大笑,笑聲豪勁而粗獷,與吳忠太監那卑躬的低下的聲音成爲鮮明的對比。笑畢,李自成說:“朱由檢之所以敗天下,便是由於其心狠而不硬,矛盾太深,處事失了取捨之度。試想這陳圓圓不過是一個美妓女,閑時相處消受,忙時去辦正事,有什麽不可自拔的?如是我呀,反倒是讓她流失在外,心中要生挂惦。”
  “是。”吳忠謙卑地笑笑。“新順皇爺您是大英雄,您自然可以取捨自如,毫不失度。不然,先皇又怎麽會敗在您的手下?”
  李白成聽了這話,心中很是受用。
  “這陳圓圓現在何處?”
  “現在吳三桂的父親吳襄家中。”假吳忠說,歎息了一聲。“哎!說來也是孽緣!先皇封吳三桂爲平西伯,吳三桂頓時紅得發紫。田國丈家道富有,美女如雲,怕戰亂怕得要命,便想拉攏一個大軍爺,戰亂來時有個避難之所。他將吳三桂請去家中飲酒。哪知吳三桂心中對陳圓圓早就懷有二心,一去之後,便趁機要挾田國丈,將陳圓圓從田家硬擡走了。田國丈氣得半死,卻無計可施。”
  李自成冷笑道:“原來妻妾也可以搶來搶去?”
  吳忠一聽,頓時又現出誠惶誠恐之色,似乎嚇得說不出話了。
  李自成道:“你將這幾個女子帶下去吧。”
  吳忠跪拜道:“奴才辦事不力,罪該萬死。”
  “哪來那麽多‘萬死’?退下。”
  “是。奴才這就退下。啓奏新順皇爺,奴才聽說吳襄已經投降了義軍。”
  “這又怎樣?”
  “這個——奴才不敢說。”
  “你究竟要說什麽?”
  “奴婢聽說權將軍劉爺已經從吳襄家中——”假吳忠欲言又忍,模樣怕極了,不住地向左右看視。
  “說!”
  “劉爺已經從吳襄家中擡走了陳圓圓姑娘。”
  李自成沈默了。默然半響,他揮手道:“明白了。你退下。”
  假吳忠帶著幾個女子退下去了。他已奸計得售。因爲他已說動了李自成對陳圓圓起了企慕之心。
  當年虎將袁崇煥鎮守邊關,清軍累敗于袁崇煥之後。於是設計陷害袁崇煥,在京師傳發袁崇煥與清軍私下議和的假消息,崇禎派太監去查,被清軍俘去,又設計讓太監聽去假情報,再故意放太監逃走。這種在中國歷史上戰國時期、三國時期用濫了的反奸計,卻被崇禎信以爲真,枉死了一代名將。清軍從此在軍事上節節勝利。
  吳三桂奪走陳圓圓後,大清探王認爲有機可乘,將消息送回盛京,讓範文程利用這件事再造奸計,離間崇禎與吳三桂的關係,乘機招降吳三桂或除去吳三桂,再除去大明朝一個鎮邊大將。可是,遇到清太宗去世,多爾袞的興趣又在皇嫂身上,便將這事擱下來了。
  如今大清探王見機會到了,便不失時機地下了手。吳三桂投降義軍的可能性很大,因爲京師被義軍攻佔後,吳三桂的家眷便成了人質。可是,這時候如能讓吳三桂和義軍打上一仗,那對大清是有利極了的事情。中原這時很亂。明朝亡了,崇禎死了,大順國缺乏治國經驗,經費又吃緊,幾大支義軍不能統一行動,與明朝的軍閥各占飛地,交叉作戰,亂得無法再亂。如若李白成再和吳三桂打起來,大清國就更有了可乘之機。
  陳圓圓就是製造這個混亂的契機。依據是人的食色本性,人對色的極端性和排他性。
  大清探王成功了。
  越日,陳圓圓被送進了宮中。
  吳忠,也就悄悄失蹤了。
  好幾種正式出版物記載了李自成與陳圓圓的事情。傳說李自成看見陳圓圓的時候,他睜大了那只沒有受傷的眼睛,那只受過傷的眼睛起了一陣抽搐。陳圓圓是一個妓女,佔有她根本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在古代的封建社會中,別說是妓女,正兒八經的女子也是沒有什麽地位的。有地位的女人也是以她的男人的地位的尊卑爲尊卑。
  “賤妾陳圓圓,叩見新順皇爺。萬歲萬歲萬萬歲。”
  “免禮。愛……卿……請起。”
  據說愛情越單純越真。
  李自成對陳圓圓的愛是單純的,出自一種純粹的愛美之心,甚至根本不顧她是不是處女、是不是妓女。這是一種單純的人類衝動。陳圓圓太美了,誰見了她都會産生衝動。
  李自成當時正在飲酒,有一隊臨時拚湊起來的宮廷樂隊正在奏樂助飲。陳圓圓很自然地笑著,笑得很甜,一個使女跟在她身後抱著一張琵琶。
  “賤妾有幸得見大王,無以爲禮,願奏一小曲,爲大王助飲。”
  “太好了。”
  陳圓圓奏了一曲《玉樹後庭花》。她且奏且唱。唱的是陳後主的深宮豔詞。她的歌喉百囀回腸,聲色柔情蕩漾。李自成一聽,頓時便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覺得骨舒意散,心中湧起陣陣閒適之意,似乎有一個聲音在說:“夠了!夠了!二十多年的征戰廝殺,你還沒有厭倦麽?夠了!夠了!那麽多次出生入死之後,還不該過幾天太平好日子麽?”
  但李自成立即驚覺:這種沈迷是危險的!張獻忠西南稱帝,國號大西,年號大順。其他的義軍首領,也是擁兵占地自重。明軍將領更是藩王割據,想勤王的不想勤王的均在等待時機。難道《玉樹後庭花》能夠唱贏這一場戰爭事宜?
  他這時明白崇禎皇帝當日爲何見了這陳圓圓感到害怕了。這是一個十足的女人,使一個女人成爲國色天香的一切她都有。她能使一個國君整日整月甚至整年不上朝,直到她的姿色在不可抗拒的生老規律面前消失爲止,只是到那一天,這國君的一切也就隨之消失了。一個國君如是有大事要幹,若是征戰未完,若是不想亡國自殺,就應當遠離她。
  可是李自成心中立即又生起了豪氣。他不是優柔寡斷的崇禎!他可以取捨自如!他不要聽這《玉樹後庭花》,他要聽的是《大風歌》。他要效漢高祖。
  “畹芬,你的人這樣美,爲什麽唱歌卻不中聽?”李自成皺著眉頭打斷了陳圓圓的歌聲。
  陳圓圓頓時惶恐失措。多少王孫公子,誰不說他唱得空前絕後?這李自成爲什麽說不中聽?
  她抱著琵琶跪了下去:“賤妾冒犯大王,實在罪該萬死。”
  “誰說你罪該萬死了?起來。你唱《大風歌》吧。”
  “《大風歌》?這支歌妾不會唱。”
  “可惜。來,你坐我身邊來。我唱給你聽。” 
  李自成令樂妓奏西調,他自己則以掌擊案,聲音高亢地唱道:
  大風起兮雲飛揚,
  威加海內兮歸故鄉,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李自成的聲音就像刀劍相擊時一樣清越,就像刀劍破物時一樣深沈,就像千軍萬馬一樣亢烈,就像猛士受傷時一樣悲壯。
  “畹芬,這段歌曲怎麽樣?”
  “這段歌曲只有天上才有。南方人是唱不出來的。”
  陳圓圓說得很誠懇。她實在被這壯烈歌聲征服了。這是她的二十二年的全部教養和傾好之外的加一種壯烈美、崇高美、宏觀美。她一直如小溪一般回流呢喃,幾時見過驚濤駭浪?幾時見過長風擊空?所以她的奉承實在是出於內心的英雄崇拜,毫無造作虛僞。
  李自成大喜。這女子是那般溫柔司人,實在是難得的傾國絕色,秀外而慧中,毫無一般美女的那種自持的醜態。
  李自成起身,攜住陳圓圓的手。
  “畹芬,隨我來。”
  二人向內寢走去。  
  他們在床第間有多少低喚低應?有多少愛撫親吻?有多少你征我服?
  “畹芬,你是屈從?還是願意真心跟我?”
  陳圓圓的雙目中湧上了晨霧一般美麗的淚簾。她那在嚴酷的戰亂中根本無法自持的弱女子的飄萍心態,猶如露珠凝聚著天地間的大悲之氣從她的雙目中化爲淚水流了下來。
  “大王,賤妾不過是一個青樓女子,一生任人買來搶去。但賤妾實在是崇拜像大王這樣的大英雄,只盼此生能最後跟定一個人。”
  這句話已經足夠了。足以讓一個男人忘我忘物地愛上一個陳圓圓這般美麗多才而又善解人意的可人女子。
  百萬義軍經過上千陣的激戰,終於推翻了以貪官污吏爲主體的大明朝,他們本來可以使新的大順王朝延續下去。可是,以這個女人和他們的領袖的這段孽情爲契機的一種可悲的遇合,使這一時期的民族的、階級的、各個軍事勢力集團的、戰亂期間處於崩潰狀態的經濟……種種矛盾,提前爆發了、尖銳地、以這種方式而不是別種方式,啓動了一場最悲慘的混戰,使百萬災民饑民浴血奮戰了幾十年死了幾十萬人才得到的政權毀於一旦。一片石大戰役之後又死了多少將士?和這兩個男女在床第間大戰的回合成不成比例?恐怕從來沒有史家去考證過。  
  愛是真的,可以使人忘記了他的社會責任感,忘記了對出生入死的弟兄們所負起的責任,變爲不善,又怎麽可以稱得上美?讓人推崇謳歌?
  只可惜了那些不知爲誰爲什麽而戰的義軍弟兄們……
  孟大宇是在孟正流的大營中和崔伯易、心鑒一起坐而論道時聽到陳圓圓被送進宮中獻與李自成這個消息的。他一聽之下,頓時驚嚇得跳了起來。心灰如死地頹然呢喃:“完了,完了……百姓作歌曰‘迎闖毛,不納糧’只望明主現世,百姓的苛稅得到減免,得以養生休息,過幾年安穩日子,誰知闖王卻去惹到一個禍根,不明不白地沾惹上什麽陳圓圓?”
  去年他在盛京瀋陽從莊妃口中聽到大清探王存在這個消息後,夜裏去大清軍師範文程的府中查找線索,親耳聽到大清探王令他的親信,將吳三桂從田國丈手中搶走陳圓圓的消息送回瀋陽軍師府,並口中加以說明,認爲這個事情運用得當,可以製造京官和邊將的矛盾衝突,造成明朝的國事混亂,給大清以可乘之機;收到當年除去明朝的鎮邊大將袁崇煥那樣的政治軍事效果。可是,正遇新舊皇帝交替,範文程無暇利用此事造亂。
  孟大宇一聽到這個消息,就猜到是大清探王在搗鬼。去年大清軍師範文程沒有實施的那個奸謀,如今由大清探王本人親手製造出來了。孟大宇感到在這個時候發生這件事,比去年發生更危險。因爲去年崇禎活著,吳三桂不受朝廷管束還受其他藩鎮掣肘。如今他擁王爵,握重兵,自成一方霸主,只怕再也沒有什麽道義或力量可以約束他爲所欲爲了。
  孟正流忙問:“兄弟,你在說什麽?”  
  孟大宇將此事的前因後果講了一遍。
  孟正流聽後笑道:“我以爲什麽大不了的事!闖王出生入死,打下了天下,難道連一個女人也睡不得麽?吳三桂敢反?他的父親吳襄一家人全在義軍手中,他敢反?”
  孟大宇道:“兄長不知這吳三桂的爲人。這吳三桂鎮守山海關寧遠一帶,大清朝數次招降他,他不是不回答,就是回答時模棱二可。那是明擺著利用崇禎的軟弱無力的地位,擁兵自重,不拒絕大清,便是留有後路。這人大養死士,野心勃勃,加以好色成癖,只怕這陳圓圓便成了啓劫的契機。兄長還是將此事向闖王進諫一下的好。”
  “兄弟說此事是大清探王的陰謀,有什麽證據?”
  孟大宇想了半晌道:“沒有證據。”
  “那你叫爲兄以什麽理由去進諫闖王?總不成讓爲兄這等身份去空口說白話吧?”  
  孟大宇啞口無言。他想,這大約也是劫數使然吧。如若真是劫數,只怕人力無法回天。
  以後發生的事,幾乎每一種明清史籍上,大同小異地都有記載。  
  吳三桂在山海關駐防時,接到李自成派人送去的四萬兩犒銀和令他父親吳襄寫的勸降書,便答應投降。
  吳三桂將山海關交割給自己的部下和闖工派去的人,便帶兵回京,向李自成投降。
  吳三桂行到灤州,紮營休息,準備第二天再行。 
  吳十七求見。
  吳十七是吳三桂的千名死士中位居十七的一個死士,平日裝著吳家的家人,在京城臥底,將朝中的大凡小事報回山海關吳三桂本人。
  “啓稟主公,老太爺已被義軍擄去,家中也被查抄一空了。”
  “這個無妨。我既降了義軍,我一到京,我父親自然會被放回家,家產也自然會被發還。家中其他情形如何?”
  “現在京城中亂得不成樣子了。闖王入京拷逼大臣,苛索財物。宮內的皇后妃嬪,多數爲崇禎帝殉節,未死的宮娥彩女,被收爲妻妾。我家的姨太太,亦被闖王的人擡入後宮,不知死活哩!”  
  “哪個姨太太?”  
  “便是陳圓圓姑娘。”
  吳三桂一聽,頓時往後便倒。所愛被奪,吳三桂氣極攻心,急昏了過去。
  吳三桂的親信將吳三桂扶進後帳,施以急救。吳一夫在吳三桂的穴道上推拿片刻,吳三桂便醒了過來。
  吳三桂一醒過來,便憤聲大叫:“闖賊,從今以後有你無我,有我無你!我吳三桂不報此仇誓不爲人!”
  吳一夫沈聲道:“主公,當此軍國大事與家事交織在一起時,請主公節哀制怒,三思而行!”
  吳二死大叫:“你要我等的主公甘心受辱於闖賊麽?”
  吳十七更是跪在地上呼天搶地的大叫:“不將主公的愛妾奪回來,主公臉面無存,我們這些做主公死士的就更無臉見人了!”
  吳一夫厲聲道:“如若咱們和李自成翻瞼開恤,豈不給東虜以可乘之機?”  
  吳十二大叫:“主公仍堂堂大明朝平西伯,難道非要投降闖賊,甚至連愛妾也送去任人糟塌,才能苟且偷生麽?”
  吳三桂厲聲道:“你們不要爭了!我意已決。傳令下去,拔營回山海關。”  
  吳一夫歎息了一聲,不再多言。
  吳十七卻臉露笑容。他在出京之時,被一個蒙面人不明不白地制了穴道,將一種三日後才發作的慢性毒藥喂入他腹中,令他激怒吳三桂討伐李自成,不然,便不給他解藥。如今計成,他有活命之機了。
  吳三桂率兵回到山海關,逐走了留在關上的闖將,整兵討伐李自成。爲了收買人心,吳三桂假惺惺地令全軍爲崇禎皇帝服喪,他自己又親自設座遙祭崇禎皇帝,將他已經應允投降一事忘得一千二淨,更將爲了廣個女人被奪而翻臉開恤,蒙上了一層忠君的騙世外衣。  
  李自成在紫禁城中,正沈迷于陳圓圓的聲色。他和陳圓圓每一次歡愉之後,沈迷便更深了一層,陳圓圓的秀髮令人百看不疲,她的麗容更是令人撫之不疲。她的玉體透著一股似蘭的幽香之氣,潔白無暇,豐柔無骨似的,更令人不忍有些時分離。她是妓女出身,卻有貴婦的氣度。更懂種種聲色之技和媚人床技。李自成那孔武有力的愛撫弄痛她時,她會呻吟。這呻吟以她那初啼黃鶯似的聲音呻出來就成了歌,吟出來就成了情。這呻吟傳入誰的耳中,誰就會發瘋而不克自製。  
  所以,當李自成聽說吳三桂降而又反時,不禁大怒,衝動之下,決定發兵親征。
  李岩想要勸阻,被擋在宮外不得求見。  
  劉忠敏做了大順朝的權將軍,是衆制將軍、威武將軍、果毅將軍之中軍階最高的一人。李自成讓他節制所有文官,包括牛金星、宋獻策在內,但五營大軍卻歸李自成掌管。陳圓圓是他從吳襄家中帶走送進宮的。他是義軍中對明朝官吏仇恨最深的一個。凡是能夠向腐敗的大明朝實施報復的機會,他絕不會放過。他支援征討吳三桂。  
  牛金星忙著弄權,未將吳三桂放在眼中。 
  於是親征成行,二十萬本軍浩浩蕩蕩東征吳三桂。
  於是一場數十萬人混戰得血流成河的戰役,很快就要敲響了戰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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