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少年狂欲
這是清世祖順治六年初的一天,一支宮廷狩獵隊伍,大約百騎左右,踩著殘雪向狩獵區行去。
順治皇帝這一年是十三歲。他無比厭惡那些無休止的晨昏參拜,祭祀叩首,傀儡似的坐朝;三經五典的枯燥講學。
他最喜歡的活動就是狩獵。在疾走或狂奔的駿馬上,他心中的鬱悶得以舒散。他每射中一隻飛禽或走獸,就好比他已經射殺死了他對之一直既不敢怒又不敢言的大仇人,他就欣喜若狂,他就亂喊亂叫。但只要侍衛將獵物一撿來讓他查看射中的部位和爲他收回羽箭,他的狂喜會在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鬱悶會又籠罩住他的少年心靈。
考慮到他年齡不大,皇太后在門頭溝、石景山、香山、妙峰山劃了一塊地作狩獵區,專供皇上使用。每逢皇上狩獵,便有許多士兵將飛禽走獸向皇上狩獵之處捉放哄趕過去,讓皇上有獵可狩。
順治帝穿著緊身的狩獵裘服,他的近身侍衛倭赫等人緊隨著他,中間夾雜著多爾袞派出來監視他的心腹黨羽鞏阿岱、錫翰、席納布庫等人。
這一天不知爲何獵物一直很少,順治皇帝手氣又不太好,連射幾次,都沒有射中。狩獵隊伍漸漸進了山區。
有幾隻鹿在山谷那邊出現了。那幾隻鹿一見這邊有人,立時就向山上逃去。
鞏阿岱大叫:“皇上快追上去射殺那鹿!”
倭赫立即怒聲道:“山道崎嶇,你怎可煽動皇上去曆險?”
錫翰諷道:“我大清從太祖太宗到攝政王,誰不是馬背上的大英雄?皇上連山路都怕走,怎能征服天下?”
這話將太祖太宗的威風擡出來了,擠兌得順治想發作也無從發作,何況這幾人是多爾袞的人?
少年順治打馬就向逃鹿追去。倭赫等人緊隨,卻被錫翰等插在前頭,欲行不得。
順治身後,傳來他的心腹的呼喊和多爾袞的人的嘲笑。
鹿子登山,和岩羊一樣敏捷,順治的馬怎麽追趕得上?如是平地合圍,這些鹿當然無法逃脫。可在山道上,那幾隻鹿很快就無影無蹤了。
而少年順治,卻陷入了困境之中。
山路崎嶇,馬行不穩。馬的前蹄時高時低,馬背上的騎者必須適應馬的體位的變換。少年順治騎術不精,因爲他從小嬌養,年齡木大。看著那高高的斜坡和陡峭的山崖,順治帝頭腦眩暈起來。
“喔——!喔喔喔!”後面傳來了凡阿岱等人的呼喝聲。加上後面的人催馬急行,順治帝的馬頓時便加速奔行起來,順治帝立時便上下前後甚至左右顛簸起來。
倭赫和霍都等人,立即飛身下馬,從斜道飛掠上前,要去控制順治的坐騎。
鞏阿岱一馬鞭打去,喝道:“搶什麽道?”
這時候,少年順治的馬還在斜坡小道上急竄。山道既窄,又多石塊泥坎,突然,一隻白兔從順治帝的馬前幾丈遠外的草叢中躥出來,立時驚嚇了馬匹,那馬頓時直立起來,——衆人大驚,誰都明白,十三歲的順治皇帝這一番肯定會摔下馬來,滾下坡去,不死也受重傷,絕無倖免了。
等到那馬還原四蹄站立時,馬背上已經不見了少年順治,——順治皇帝站在離馬三丈遠的一個斜坡上,他的身邊站著一個年齡不大,但卻頜留長須的道士,這個道士,正是全真教龍門派律宗的掌門宗師高陽望。
是他從驚馬上救走了少年順治。
沒有任何證據,但這明顯是一場陷害,一次謀殺。
其時多爾袞權傾朝野,他的親信也趨炎附勢,趾高氣揚。多爾袞入關之後、進京之時,乘坐的是只有皇帝才能坐的輦。他入武英殿升座,故明降官俱拜伏墀下,口呼“萬歲”。弄得關內關外,只知有多爾袞而不知有順治。
多爾袞這年三十八歲。但他的瘋症開始日漸顯露。入關後,他大肆姦淫漢族女子,縱欲無度,加上一攬朝政不願有半點外染。他已體弱神疲,未老先衰了。
他急於要廢帝自立。但他又怕別的尚存于朝的王公勢力,更怕已下臺但人未死勢猶在的別的王公的反對。所以他想,皇上如能“自然”死亡,他就好辦事了。如若皇上不“自然”死亡,他則要另建新城,讓皇上遷去新城居住,他要獨佔紫禁城總理朝政。
用德國傳教士湯若望後來寫的回憶錄中的話來講,多爾袞想“把皇帝當作一個俘囚遷移其中。”讓他先形同虛設,以便廢除。
順治帝這時已經十三歲了,他怎會不明白這一切?他直覺到今日從山谷趕鹿上山,到自己的馬在山路上受驚,皆是一種人爲的安排。
他想發怒駡人,但才張口,高陽望便阻止住了他:“陛下息怒,何必爲這點小事傷了萬金之體?”
“小事?想要……”
“陛下,來,讓貧道扶你下山。”高陽望望著遠處的多爾袞心腹,輕聲道:“不是發怒的地方,別壞了大事。”
這句話對一個皇帝而言,簡直是莫名其妙,可是少年順治卻能理解,並且在瞬間讓自己的感情服從了理智。他不罵了,他在高陽望的攜扶下下了山。
一個身材高大,目陷鼻挺,但卻身穿大清官員制服,留陰陽頭辮發的男人快步走了過來:“陛下有驚無險,臣湯若望好生高興。請陛下停止狩獵,這就回京城去吧。”
少年順治經此一嚇,自然亦不再堅持狩獵,回了京城。
他照直去後宮,要向皇太后稟告今日的遭遇。
這時是晚上的亥時末,已到了大多數人入睡的時分。守宮的太監“請”皇上明日再來,說是皇太后已經安寢,實在不敢去通報。四個太監一字排開跪在門當中,就是死不讓道。
順治帝險些跌下崎嶇山坡,心中的怨恨又無處可說,這時是抱定了非要見到皇太后,痛哭一場的決心。他推開擋道的太監,闖進了坤甯宮。
太監氣急敗壞,跑前報信而去。
到了內寢外面的便殿,幾個太監和宮女齊齊跪在順治腳下,苦苦哀求萬歲爺饒他們一死。到了這裏,順治也不便過分造次了。便站在便殿上,等太后出來。
皇太后衣冠不整地出來了。
順治跪道:“皇兒請皇阿媽晚安!”
皇太后面色含怒,向太監和宮女們道:“一齊退下。”
等衆太監和宮女們退下後,她問順治:“甚麽事這麽急?就不能明白再說麽?”
順治沒有立即回答,卻含淚問道:“宮中就只皇阿媽一人麽?”
孝莊文皇太后厲聲道:“問這幹什麽?”
順治經此一喝,心中的種種鬱悶、仇恨、委屈、悲憤,再也控制不住了,他驟然哭出聲來。
孝莊文皇太后嚇了一大跳,忙問:“出甚麽事了?”
順治抽泣道:“皇兒……險……些不能……見皇阿媽的面了……”
孝莊文皇太后還更早些時候就已經知道狩獵時發生的事了。她心中比順治皇帝更明白上午發生的山道驚馬事件的性質,但她絲毫不動聲色,一個晚上與多爾袞在一起飲酒取樂,聽多爾袞講後,都假作毫不在意。
此時多爾袞就睡在內寢中,當然更不能讓順治盡情哭訴,說出惹怒多爾袞的話來。她立即止住順治帝的哭訴,裝作漫不經心地說:“哦,我知道了。打獵時馬受了驚,險些跌了一跤,我聽人講了。我已經令人給你另外備了一匹好馬,以後狩獵時用。哎,都怪那只野兔。可是那又有什麽好怪的?”她說話時,臉上甚至挂著笑容,其實,她心中卻只想哭,只想擁著她的皇兒一起痛哭。
多爾袞問鼎中原的成功,使他獨攬朝政,兩白旗是他的嫡系,因此實力大增。連其他旗中,也多有他的心腹。一個已現老態的多爾袞原不足慮,值得憂慮的是他的勢力。孝莊文利用多爾袞出師中原時,也曾想到這一點,但她無能同時限制多爾袞的勢力。她唯有以柔情作黃繩,將他拴在溫柔鄉中。等她的皇兒長大,長大到能夠親政的時候。
到法定的親政時間還有五年,而多爾袞已經開始動手了。應該說孝莊文皇太后的焦慮比順治還重,因爲順治不能意識整個事態的全部含意,而孝莊文皇太后卻能全部體會、完全意識,還得獨自設法去扳轉這威脅。
從內寢的那個地方傳來一聲咳嗽。
順治整個身子抖了一下,孝莊文看在眼裏,頓時熱淚盈眶,但她強忍著不讓淚水滾下來。她反而笑了。
“神臨,你皇叔父在這裏和我有一些軍國大事要商議,你先回宮去吧。”
多爾袞的聲音傳了過來:“是皇上嗎?我正想問問那匹驚馬的事。”
多爾袞出現了,他的身材還是那麽瘦削高大,他的臉上,連鬢胡又濃又密。但他的下眼泡有些浮腫,眼神也顯得有些疲倦。
孝莊文皇后立即回身向多爾袞道:“那匹驚馬換過不就是了?還問什麽?別誤了商議江南的軍國大事。”
多爾袞怎不明白孝莊文這麽說是想掩飾他們的私下關係?他笑了。他偏要讓他們母子都意識到自己的重要性。
“我一個人睡不著,出來問問又有何妨?”多爾袞昂頭反問。
少年順治看見多爾袞的臉色,聽見他這麽說話,他頓時明白了,那些傳聞,那些交頭接耳,那些深垂著竊竊私笑不敢和他正視的頭,都是在說這件事——這件皇叔妻嫂,或者說皇嫂夫叔的醜事!
他膝安道:“皇兒攪了皇阿媽商議國事,皇兒告退。”
順治走了,一路抽泣,一路強忍著不要大聲哭喊出來,他走過他的隨侍們時,有一個太監覺得好奇,沒有垂手恭候,被他打了一個耳光,嚇得這個太監叩頭不叠,而他早已沖過去了。
乾清官內,十三歲的少年順治下令滅了大部分燭火和宮燈,爲的是不願意有人看見他流淚。等他控制住自己時,他又出了一道聖旨:下令除了貼身的兩個太監外,其他當值的太監一律退下,換爲去年選秀進宮的宮女們當值。
清朝宮制,入宮服侍皇上的秀女,年齡從十三歲到十七歲,過了十七歲,就叫逾歲,沒有入選秀女的資格了。而且,最重要的一條,秀女不在漢人中選,只在滿族旗人中選。
秀女換完太監後,兩個太監將秀女們依次喚了進去,大約二十名秀女,被依次問了旗屬。
“擡起頭來。”少年順治對跪在地上不敢擡頭的第一個秀女問。
少年順治是什麽時候破的處男?這個事在任何有關的書籍中都找不到半點資料。但順治在十三歲時,肯定已經是欲場老手了。這歸功於太監的引誘。
這一時期的順治,在對待女人的態度上,處於一種“欲”本能的態勢。要到二董——董鄂妃、董小宛——出現時,他已經爲漢文化陶冶了,“欲”才升化爲“情”。當然,這個“情”仍然是多少有些變態的。
跪在地上的第一個秀女擡起了頭。姿色一般,只算七分美麗。順治問:“你父親是什麽旗的?”
“回萬歲爺,是鑲白旗的。”
“很好。”順治說。他心中狂喜,心中大叫:“多爾袞你這奸賊!你跑不脫了!”但他面色不露喜怒,他輕聲說:“太好了。你到內寢去等我。”
那個秀女含羞大喜,皇上臨幸,這是前程似錦的吉兆。
第二個秀女進來了,是正黃旗的,這個秀女比第一個美,十分美麗,但順治讓她走了。
如此將二十個秀女依次問完後,八旗中其餘的盡皆揮退,只留下了四名正白、鑲白旗的秀女。
正白、鑲白二旗,是多爾袞的嫡系屬旗。順治要將滿腔的屈辱,全數發泄在這四個無辜的少女身上。
乾清宮的內寢之中,宮燈高挂,燭臺通明,四個秀女被喝令脫光了所有衣裙,一排躺在寬大的睡床上。兩個秀女窘得捂住臉,蜷縮著身子;一個秀女斜躺著,大膽地望著少年順治,她比順治還大二三歲;而最先被順治叫進內寢的那個秀女,她坐在床上,兩個堅挺的秀乳大膽地、毫不知恥地裸露著,逗引著少年順治。
少年順治心想:“就拿你開刀吧。”
他握住那個秀女伸過來的手,將她掀翻在床上。少年人的心性是簡單的,報復的方式和手段也是毫無花樣的。他開初心裏充滿仇恨,甚至不能正常縱欲。他發怒了,抓住那個秀女的乳房用力搓扯,弄得那個少女殺豬似地大叫起來。這時候,一種狂喜死死鉗住了他的心,他笑出了聲來。
“皇上,求求你,你輕些……。”
“輕些?爲什麽要輕些?再輕還有什麽味?”
順治少年時接受的教化不多。因爲多爾袞怕順治智通慧達,威脅到他的攝政。都察院承正滿達海、給事中郝傑等人,多次疏請選擇博學之士,對皇帝“朝夕誦講,及時典學。”洪承疇、馮銓等人上疏,稱“帝王修身治人之道,盡備於六經,……伏祈擇滿漢之詞臣,朝夕進講。”但多爾袞一律回拒了。他操縱了少年順治的教育:不講便不講,講則既深不可及,又不切實際。所以少年順治到十四歲時,還“閱諸臣奏章,茫然不解。”
可是少年順治對宮廷最腐化的一套卻知之甚熟。他與孝莊文皇太后一牆之隔,卻幾個月見不到一面,他日日爲奶媽、太監、秀女、雜役包圍,宮廷雜碎,不學也看會了。
他抓住那個秀女的頭髮,開始在她的臉上狂吻亂咬。“多爾袞!我要咬死你!我要X死你!”他心中似乎有一個聲音喊。
狂暴的心性,加上少年人的生理機制並不成熟,他早泄了。他一怔之後,突然哇地一聲哭出聲來。
你爲什麽這樣無能呀?爲什麽呀?你騎不穩行走山道的馬,你不能在二白旗的女人身上盡情發泄,你究竟有什麽用?你的母親所受的恥辱,你竟無能去報復回一點麽?你這沒用的東西!
他狂怒起來,他爬起來,騎在那個秀女的小腹上,摑了那個秀女一個耳光!
那個秀女嚇得哇地大哭起來。
太監被驚動了。有一個太監跑了進來。
太監是被迫女性化了的男人,在女人面前他們是“男人”。但在皇帝面前,他們是“女性人”。所以在特殊場合,他們可以出入內寢。
那個太監一看就明白是怎麽回事了。四個秀女中,有三個完璧如初。而皇上已經沒有能力破瓜了。太監從身上摸出一個紙包打開,裏面有一顆藥丸,他遞給少年順治,輕聲說:“皇上別急,服了這藥丸,皇上便能衝鋒陷陣了。”
順治明白,這就是所謂“春藥”,是專門爲想征服女人而又沒有能力的人預備的。他服了。
四個秀女躺在床上一動也不敢動。在藥性沒有發作時,順治坐在床上,望著四個秀女,雙目中充滿了仇恨。這種複雜的隱含在心靈深處的報復行爲,是這些秀女們不明白的。就算有知情通慧者明白,又能怎樣?他縱是傀儡,但畢竟是皇上,而且有一個利害無比的皇太后在一邊保護他!
那物事又勃起時,少年順治哈哈大笑了。他那還未完全失去童音的尖利笑聲,充滿了復仇的喜悅。他因爲服用了春藥而獲得了二倍三倍五倍的性能力,他抓扯秀女、揉捏秀女,咬她們、掐她們,他甚至扯掉秀女的陰毛。到他終於發泄完畢,到太監將秀女們引了出去,他一個人疲倦已極地躺到床上終於睡去時,他的少年人的臉在睡夢中顯得很安祥。他終於有一次戰勝了那個壓制他、暗算他、羞辱他的狗賊……!
真正悲慘的當然是那些秀女。太監在引這些秀女出去時,輕聲問皇上:“啓奏皇上,留與不留?”
這意思是問:“如有秀女懷孕,要留嗎?”這是宮中的幸事規矩。如果皇上說了“不留”。這秀女便要被帶到另一間密室,由太監在光身秀女的後股穴道上按摩,使精液流出,不能受孕。還要以一種藥草,塞入秀女陰內,使之不能懷孕。
順治恨聲道:“狗雜種!留什麽?”
這裏“雜”的含義當然不是指多男一孩,而是指“精神不能共一”。由此可見,少年順治的情感、意志是多麽複雜而堅定。
多爾袞想廢掉順治,但礙于孝莊文皇太后的“情面”。和某種他不太摸底的潛在力量,礙于王公中還有較大的敵對勢力,使他不能毅然廢帝自立。
他設想修建一座新城,將順治“當作一個俘囚遷移其中”(德國來華傳教士湯若望語。)他自己則雄踞紫禁城,獨理朝政,作爲一種過渡。
多爾袞開始搜掘國庫,添征新稅,調集工匠和勞力,只等吉日擇定,便要開始修建新城了。
擇定吉日,是欽天監的事權。
欽天監的監正是德國傳教士湯若望。
湯若望和高陽望、張應京一樣,是一種宗教思想和宗教勢力的代表人物。他們有一個共同點,是要依附皇術,影響皇權、利用皇權去發展自己的宗教。正如明世宗年間正一教神霄派道人陶仲文利用“日蝕”天象扳倒大學士夏言,暗中扶持了嚴嵩一樣,湯若望也想利用自己的特權支援皇太后和順治。因爲他不喜歡多爾袞這樣的“殘暴者”。相比之下,孝莊文皇太后和順治使他認爲是實現他的宗教影響的更好物件。
這天早朝,多爾袞又問起了這件事。
“沙爾,你選定吉日沒有?”
湯若望的漢譯全名叫約翰·亞當沙爾·封·白爾,簡稱沙爾。湯若望是他爲了行教方便而取的漢族名字。
湯若望身爲清朝的欽天監監正,是因爲他引進了西元曆,使清皇族相信西元曆更準確,更能適用當時的西方科學解釋地球與太陽的關係和其他一些星象現象與人的政治生活、社會生活的關係。
“啓奏攝政王,”湯若望出班奏道,他剃著陰陽頭,穿著滿清朝服,除了五官上的差異,他幾乎與一個清朝人沒有什麽區別,“臣受令爲新城的建造擇定吉日,臣立即日夜工作,翻閱了大量資料,觀察了大量異常的星象現象,更收集了中原四方近年的天文人文,地理災變現象,臣湯若望,欽定欽天監監正,不敢有半點匿藏不報,臣將從以下幾個方面來奏明臣的所察,供皇上和攝政王裁奪。
“一、日食和月食。在我們西方,曾經有一個天文學異常發達的時期,這就是距今三千五百年的古巴比倫人發現的日月食重復周期。每次交食之後,經過六千五百八十五天零三二天,即大約十八年十一天,太陽、月亮和地球白道與黃道的交叉點差不多回到原來的相對位置,前一周期內的日月食又重新出現。每一個重復周期平均有七十一次交食,這七十一次交食中,日食有四十三次,月食有二十八次。從去年到今年和明年,這三年時期,是這個周期交替的時候,這同你們東方人的甲子學說一樣。據你們東方人的觀點,六十年爲一個甲子,三個甲子組成一個大甲子,每逢上元、中元、下元甲子交替時,那就異常兇險。重復日月食的重復轉換期,猶其兇險。如果東方人認爲一個偉大的政治家或者偉大人物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那麽,日,即太陽,應當指的是掌握皇權的人。攝政王當然明白,這就是指皇帝本人或者代替皇帝攝行皇權的人。”
“所以,從日蝕活躍期這個角度看,新城實在應當緩建。破土不當,謹防引起日蝕煞。
“二、臣近日以臣從西方帶來的七百倍天文望遠鏡,觀察到獅子星座無數次地無端抖動,而且星移斗轉、呈獅子擡頭趨勢;獅子,這是一種懶惰而兇殘的動物。它有一個特性,它除非餓極了,絕不自己撲食動物,它常常是在別的動物撲殺了被獵動物時,獅子才走上去將勝利者嚇跑,撿食被別的動物撲殺死了的動物。星相學上的‘獅子擡頭’意味著什麽?臣不敢妄加推測,奏請攝政王自己裁定。”
這時,一個聲音大喝:“太后駕到!”
於是,朝中一陣忙亂,見禮如儀。皇太后很少臨朝聽政,這日不知爲何,卻臨朝聽政來了。皇太后在隔簾後面坐定道:“先生請繼續講下去。你講的前兩點我在外面已經聽到了,很感興趣。先生請續講。”
多爾袞道:“當今天下的軍政要人中,誰屬獅子星座?”
湯若望首:“臣不知道。東方人喜歡攀附星座,臣可說不清楚。這一點,或許范宰相知道。”
範文臣皺起了眉頭。湯若望扯天論地,無非是要阻止多爾袞修建新城以廢順治。多爾袞看不出來,範文程哪會不明白?話題栽到他頭上來了,卻叫他又如何應付?說不得他也只好胡扯一通了。他想了想,又假裝用右手大指甲掐捏其餘四指,裝出一付神仙掐算的神態,實際上心中正在權衡皇太后順治與多爾袞相互間的勢力輕重。過了一陣他才說:“當年臣在遼東,曾與一個異人說古論今,他說這獅子者,當數川陝匪首張獻忠。如今李自成已在九宮山被鄂東十一王封子敖一刀殺了,張獻忠也死了,他的義子李定國,卻擁兵二十萬,與我大清抗衡。臣妄加推測,只怕這獅子擡頭,會不會應在這李定國身上?太后皇上攝政王,如能先剿賊首,緩建新城,那自然是定邦定國的上上之策了。”
多爾袞默然半晌,眼睛卻一直沒有離開簾後的皇太后。他建新城的藉口,是說想讓漸漸長大了的順治遷出宮去,以免在紫禁城中礙了他與皇太后二人的眼,不方便行樂。他見皇太后今日出來後一直不作聲,心中便一直在揣測皇太后的態度。
皇太后道:“王爺,還是讓沙爾講下去吧。”
多爾袞道:“沙爾,你接著奏來。”
湯若望道:“交食期不宜破土,這一點東西方均有共見。獅子星座擡頭抖動,亦是凶兆。臣更擔心破土構築新城,會沖犯天象,惹動煞光!須知所建新城,遠非百姓家修房造竈可比,新城所住的乃是皇家貴胄,萬一發生蝕煞!再來祈禳可就遲了。”
多爾袞懼然道:“還有其他說法沒有?”
湯若望道:“有。去年山西河南大旱,三個月滴雨不下;山東卻又暴雨成災,河堤垮了二十四處,淹死軍民逾十萬人;兩個月前,黑龍江鳥德鄰池火山爆發,火山塵漫天飄飛,遮黑了六十平方公里的天空,堰塞了河流,成了三個堰塞湖,當地人稱爲三大連池。只怕不知哪一年,還會有火山爆發,又會堰塞出新池來。今年開年,甘肅地震,塌房屋十二萬間,死傷數萬人。臣更聽人說,數日前煤山崇禎皇帝上吊處,夜晚有鬼哭聲,太陽一出,便又消失。爲何太陽一出,這鬼哭聲就消失了呢?這就應了東方人的一句套話‘真龍如日’。有皇帝和攝政王在這紫禁城中,便有鬼也怪不起來。如是另建新城,皇上或攝政正遷出了紫禁城,只怕鬼魂便會作崇亂了龍氣也說不定了。
其時,張應京不在京城,高陽望卻站在班中,他大聲道:“此言有理!”
其實煤山上的鬼叫聲,便是皇太后私下請他去裝的。湯若望那一番“災變”說,也是高陽望數日前潛去他的教堂,與他私下計議好的。這一切,又都是出於孝莊文皇太后的秘授。
高陽望這時還未被封爲國師,因爲順治還未親政,“救駕”有功人等的封賜是以後的事了,這是後話。他這時是以皇上的道常導引身份站朝,平日挂單在靈佑宮。
在古代的宮廷生活和政治活動甚至軍事活動中,充滿了“神”對人的影響,因而對“政局”也時有制動。後來有許宏唯物主義史學家,純以古代政治、經濟、軍事、人際等角度去解釋古代史案,生怕從“神”的角度去探討史案遭至“迷信”之嫌,卻對“古代迷信乃是古代文化結構的一部分”視而不見,未免就失之偏頗了。
高陽望奏道:“湯監正所說的一切,貧道也曾想說,只是不在其位,不言其政。如今南方明朝的民軍和李闖、張獻忠的余部聯合抗清,戰事正烈,又何必大耗軍餉,建什麽新城?何況甲子轉元,交食換期,其凶無比。自古一國建一都,一都一皇城。建兩座皇城勢必召動煞兆!徒壞國運。”
在這裏,百萬鐵騎、穿甲之戈、洞胸之矢都不起作用了,起作用的是智慧對“文化”的利用。
高陽望奏完太后要他說的“話”,開始塞私貨了:
“哎,其實,倒是漢人爲何明明戰敗了,卻抵死不歸從,
皇太后立即隔簾問道:“道長有話,何不直言?對我大清有利之言,難道我大清還會當作耳邊之風,敢不從善如流麽?”
高陽望抱拳揖道:“不敢。貧道以爲,關鍵就出在這剃發令上。”
多爾袞眼見得新城構建無吉日可擇,心中正在惱怒,不禁發作道:“剃發令怎麽了?錯了麽?”
高陽望冷笑道:“從滿族皇家的角度看,自然一點沒錯。只是漢人的見解,膚發受之父母,無端落發,便是大不孝,所以只好拚死抵抗了。啓奏皇太后、皇上、攝政王,貧道以爲,政令不和,當以中庸之道調和之,方才能夠政通人和。”
多爾袞怒道:“大膽非議大清政令,與我拿下!”
高陽望大怒:“誰敢來拿貧道?找死麽?”說著,右腳在地上一跺,頓時便將太和殿上的大理石跺碎了十數塊,他跺腳之處,頓時便出現了一個一尺多深的土坑,同時,他一抖道袍衣袖,兩道隔空掌力便從袖端發出,只聽轟地一聲大響,大殿上的地下,頓時泥石飛濺,出現兩個三尺見方的土坑。這一手功夫一現,嚇得上來拿人的禦前侍衛誰也不敢動彈。
多爾袞瞠目結舌之際,皇太后隔簾站起,道:“侍衛休得妄動,須知高道長所言,乃是爲大清打天下著想,爲輔佐攝政王爺攝政著想。皇兒,快謝過道長。”
順治坐在殿上,從來說話輪不到他,都是多爾袞一人獨專了。這時他見皇太后站起身稱謝,忙站起身道:“多謝道長。道長請暢所欲言。只是朕以爲,滿族的衣型髮型,乃是我滿族太祖太宗所定。先皇父太宗皇帝,有一次對諸臣講過:‘如我等於此,聚集寬衣大袖,左佩矢,右持弓,忽遇人挺身突入,我等能禦之麽?若廢騎射,寬衣大袖,待他人割肉而後食,與尚左手之人何以異耶!’另外,由皇族在朕初年和二年頒發的剃發令,已列爲國策,作爲漢人歸順大清的表現。如若朕採納道長之言,廢去剃發令,豈不陷朕於出爾反爾之可笑境地?這一點,還盼道長指教,要如何才能兩全?”
順治皇帝這一席話一說出口,滿朝文武頓時佩服得五體投地。皇太后見她的皇兒如此聰慧,早已激動得熱淚盈眶。範文程見狀,立即便在皇太后的馬屁上拍吹起來。
只見範文程率先跪下,口呼:“吾皇英明,萬歲萬歲萬萬歲!”文武群臣一見,頓時跟著跪了下去,各人七嘴八舌,大唱頌詞。
皇太后怕這一來激怒了多爾袞,立即道:“各位請起,皇上能有這點長進,全靠攝政叔王教導有方。”
於是,各人又向多爾袞跪拜,大拍馬屁,多爾袞的臉色才慢慢緩和下來。
高陽望道:“貧道於政令之類,很少思習,朝中謀士如雲當有人能想出一個中庸之策,爲皇上代思解勞。”
這時,只見一個五六十歲的文官出班奏道:“臣金之俊,累蒙聖恩,官至吏部尚書兼太傅,理當爲皇上效力解勞。臣斗膽以爲,中原列朝,治國皆以孔孟之道爲本,政令從實爲標。如是本標結合,何愁天下不治?臣以爲,剃發令既已頒發,當然不能收回成令。但臣以爲,考慮到亡明遺老遺少頭腦中之成見,可頒發一道剃發令的補充規定,以中庸之行,暫補亡明遺老遺少之不適,以減緩亡明愚忠者的抵觸對抗之情。臣以爲,可補充一個十剃十不剃,如:男從女不從、生從死不從、陽從陰不從,官從隸不從、老從少不從、儒從而釋道不從、倡從而優伶不從、仕宦從而婚姻不從、國號從而官號不從、役稅從而語言文字不從。如此一來,亡民遺老遺少中的死硬反抗者,有一生路可循,便會少了許多反抗。”
江南總督洪承疇一聽金之俊說完,立即出班奏道:“金太傅之言極爲有理。臣在江南督兵,累遇劇烈反抗,多根植於此。政治的征服可以金戈爲導,文化的征服是心靈的征服,則必須假以時日,方能完成。臣奏請聖皇恩准金太傅草擬奏摺,詳加闡述,再由皇太后皇上和攝政王裁定,‘從’以何度爲准?‘不從’又以何度爲准?再頒行天下。”
順治此時還未坐下,便道:“皇太后和皇叔父以爲如何?”
孝莊文太后道:“此議很好,王爺,你以爲如何?”
多爾袞敗得很慘,卻發作不出來,當下便沈聲道:“好!讓金太傅先將奏摺擬上來再議。退朝!”
多爾袞濫發權威,連“退朝”二字也由他來宣示。
孝莊文皇太后導演了這一幕“以神壓人”的阻建新城的喜劇,她當然明白對多爾袞的刺激,還須補以其他手段去緩衝,才能不致激反多爾袞。她採用的是“下嫁”的謀略,更進一步阻止手握百萬軍權,勢力遍佈關內外的多爾袞廢帝自立的企圖。
這天晚上,多爾袞破例沒有住在宮中,而賭氣回了他的王府。他正在氣惱之時,孝莊文皇后差人前來,請他立即進宮。多爾袞還在做作時,孝莊文皇后又差人來請他進宮了。
多爾袞乘車進了紫禁城後宮。
孝莊文摒退左右道:“王爺夜中有什麽事?爲何遲遲不進來?”
多爾袞怒道:“高陽望竟敢在大政殿上耀武揚威,你還爲他撐面子……”
孝莊文皇后不等他說完,便上前握住多爾袞的手道:“王爺這麽小氣,哪里是做福臨兒的皇叔父甚至皇父的氣度?”
多爾袞一怔:“皇叔父就是皇叔父,甚麽皇父?”
“你應該說不止是做福臨兒的皇叔父了。自從小玉兒大鬧宮禁,將咱們的事抖之於衆後,朝野也是一片人言。”孝莊文皇太后幽幽地說,走到一面琉璃鏡前,將珠翠摘下,解散了頭髮,兩行清淚從她的玉容上流了下來。
孝莊文皇太后這一年是三十六歲。她爲清太宗皇太極生了二女一子,但她養尊處優爲天下第一,頤養完美,三十六歲的人,看去不過二十三四歲,實在是動人之極。她腰身一擺,那一頭瀑布似的秀髮便如微波蕩漾般地柔光閃動,實在誘人之極。
小玉兒是多爾袞的原配神晉,是孝莊文皇太后的親妹妹。自從多爾袞居宮不歸,小玉兒醋性大發,跑到宮中來找,宮人不讓她進去,她便在宮外大嚷大叫,將皇嫂與皇叔私通一事嚷得沸沸揚揚。
多爾袞在宮中擁著孝莊文皇后,只是不出,讓她吵了半個時辰。當晚多爾袞回到王府,從百毒頭陀處討了一點安魂散,第二天便傳出了福晉去世的消息。
明眼人誰都明白這中間的因果關係,只是盡皆不說罷了。但背地裏誰又不嘀咕幾句?
孝莊文皇太后道:“王爺不覺得人言可畏麽?如若在王公大臣中,有人藉口咱們間的事來攻擊王爺,王爺這攝政叔王的寶座豈不有些受人非議麽?”
“那麽,你以爲應當如何處置?”
“除了正式成親以外,咱們還有別路可走麽?”
多爾袞一聽,頓時百感交加。他如若和孝莊文皇太后正式成了親,那麽,他便成了順治皇帝的繼父,由攝政王叔一變而爲攝政皇父,這可是前無古人的大事。如若記入史冊,後人可要將皇太極笑得靈魂不安了。當年太祖努爾哈赤去世,他多爾袞作爲太祖的愛子,本來也是極有希望繼承皇位的,但由於他的親母佟氏殉葬太祖而失去內應,以至爭位失敗,至今他還耿耿於懷。如今他不但霸佔了他八哥那令人垂涎的妃子,還將成爲他八哥的兒子的正式繼父,一想起這點來就叫人感到妙不可言,樂不可支。
“如此甚好,皇嫂。”多爾袞輕聲說。背地裏他這麽稱呼孝莊文皇太后,實在是含有一種戲謔的味道。
孝莊文皇太后道:“你明日回府去,將范先生、金之俊和內院大學士剛林請到你的王府,讓他們想想法,如何才能從禮儀上講得過去?如今信奉漢家習俗的人多了,咱們辦事,還得顧著點人言。偌大一個中原,要靠咱二人合力統治,可別讓南方那些反清複明的遺老遺少撿去了口實。”
第二天,多爾袞依計而行。他將三朝元老範文程、內院大學士剛林、禮部尚書金之俊請到府中,邀入內廳,設宴共飲。酒至半酣,多爾袞將範文程請到別室,斥去左右,然後附過頭去,在範文程耳邊輕聲耳語起來。
只見範文程先是一驚,繼而眉頭緊鎖,然後是凝神沈思,直到多爾袞說完,他仍是一派沈思狀:緊閉嘴唇,連雙目也眯了起來。
多爾袞知道他在思古證今,要從古人的先例中尋找援引,便不去打攪。
可是,範文程一直想了兩個時辰,仍然想不出良策,便去將剛林和金之俊請了進來,由他轉告金之俊與剛林二人。
三人心中都明白孝莊文皇太后失節下嫁,實在是保住她的皇兒的帝位乃至性命的唯一手段,心中對皇太后的謀略和勇氣敬佩得五體投地,更加想從古今儀注上爲孝莊文皇太后尋找到佐證。只是古無同例,倒叫三人著實費了一番思索。
第二天,從古到今絕無僅有的一道奏摺出籠了。這道奏摺由金之俊擬稿、範文程領頭啓奏,說是皇父攝政王的福晉去世,皇太后又獨居寡偶,秋宮寂寂,二人盡皆孤單寂苦,不合乎當今皇上以孝治天下之道。依臣等愚見,宜請皇父皇母,合宮同居,以盡皇上孝思,伏惟皇上聖鑒。
由衆大臣以“皇上盡孝”的名義奏請皇太后和多爾袞合宮同居,這就成了順治帝“以盡孝思”,“爲母尋嫁”。這等以“孝悌”掩肮髒的手法,也只有金之俊這等老官吏方才想得出來。而皇太后以“失節下嫁”的手法以求自保以及在這種自保心態中包含的對兒子的至愛至情,在當時又有誰真正知道呢?
十三歲的順治皇帝坐在殿上,聽著奏本的奏宣聲,雙手漸漸地握成了拳頭。他明白一個巨大的網張開了,要使對他的羞辱由背地變爲公開。公開了,他還一聲也不能呵斥。因爲這非常明顯是出於皇太后與攝政王的安排,否則,作爲臣子,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如此放肆,自作多事的。
十三歲的少年天子緊咬著牙,一聲不吭,強忍著喊叫,將滿腔的淚水往肚裏吞去。他直覺得站在右邊的多爾袞正在打量自己。他恨透了這個暗中霸佔了他母親許多年,如今又要公開地、合法地成爲他的後父的瘦高個王叔。他已經十三歲了,六年中,他看見漢族女子從一而終,夫亡,則代夫養子,將“事二夫”看作倫常恥辱,子女背地裏受人恥笑,如今這種恥辱卻落到他貴爲天子的頭上來了!他在心中大喊:皇阿爸,你爲什麽不等兒長大再走?皇阿媽,你爲什麽這樣快就有了新歡,忘記了皇阿爸的恩情?
範文程垂目奏讀,不敢正視殿上的少年天子。他的眼圈有些發黑,他明白他對不起太祖太宗,不但目睹而且參與了清皇族最見不得人的亂倫醜事。他一夜不曾合眼。但他又明白,他必須將此事幹得盡善盡美,不得惹動任何朝議。將皇太后母子保下來,事孝莊母子爲至尊,比事殘暴荒淫的多爾袞要好一千倍。
奏章念完了。順治木然地一無表情。多爾袞含笑道:“事關本王,本王理應回避,請衆王、大臣議覆。退朝。”
少年順治退朝之後,一聲不吭地快步還宮,他強忍著淚水不讓它流下來。他退回乾清官,他只想一個人呆著,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
常侍太監依例爲他退袍,卻被少年順治摑了一個耳光,這太監不知道剛才在朝廷上發生的,不知道自己爲何惹怒了皇上,急忙跪下去求饒不叠,頓時惹得順治怒不可遏,一腳踢出去,將這個太監踢翻在地,順治大叫道:“拿鞭來!”
他叫取鞭子,可沒有人敢違令。於是,鞭子送到了皇上手中,那個太監被踢翻後,已經又爬起來跪地叩頭求饒,其他的太監和宮女,見皇上盛怒,盡皆嚇得拜伏在地。
少年順治此時正在悲憤之中,在他眼中看出去,一個個跪地的人儘是他的仇人多爾袞。他揚起鞭子,便向那個常侍太監打去,啪地一鞭抽在那個太監的背上,那個太監一聲慘叫,被打得趴在了地上。
順治帝怒火更熾,他一鞭又一鞭地朝太監抽去,他打昏了一個,又打別的太監,這些太監成了他發泄心中悲痛和恥辱感的物件。
突然,順治皇帝的鞭子被人抓住,打不下去了。順治帝回頭一看,看見他的道常導引高陽望道長,握住他的鞭梢,輕聲說:“陛下請息雷霆之怒。”
順治一看見高陽望那充滿同情的含淚的雙目,就像看見了親兄弟一般,頓時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高陽望輕聲道:“請陛下先斥退衆人。”
順治抽泣著道:“退下!”
衆太監宮女如蒙大赦,頓時溜了個乾乾淨淨。
高陽望道:“陛下,人在世上,是很孤獨的,人生更是很悲慘的。陛下貴爲九五之尊,有委屈尚有下人可資發泄。如是尋常百姓受了欺淩,那又當何處?”
順治抽泣道:“可是我該怎麽辦?”
“忍!”高陽望輕聲但卻堅定地說。
“忍到哪一天?”
“忍到你有能力親政那一天!”
“高道長!你武功那麽高,爲什麽不能爲朕將他……”
高陽望捂住了順治的嘴,耳語道:“有人監視,陛下切勿暴露心中所想。須知此事絕不是僅憑武功高低能解決好的。那人勢力很大,八旗之中,皆有其親信掌握實權,惹動了兵戈,遭殃的還是百姓。陛下且先忍著,慢慢再作計較。”
順治一聽說有人監視,立即就極力控制自己。宮廷生活對他來說,不是他先欺淩別人,反而是他最親近的母親夥同皇叔來欺淩他。處於這特殊境地中,他已經鍛煉出了一種在忍受欺淩的同時,又在太監、宮女、秀女身上尋求發泄的畸形性格。
衆王、大臣議覆之後,于順治六年冬月,由內閣頒發了一道上諭:朕以沖齡踐祚,撫有華夷。內賴皇母皇太后之教育,外賴皇父攝政王之扶持,仰承大統,倖免失墜。今皇母皇太后獨居無偶,寂寂寡歡,皇爰攝政王又賦悼亡,朕躬實深歎疚。諸王大臣合詞籲請,僉謂父母不宜異居,宜同宮以便定省。斟情酌理,具合朕心,愛擇于本年某月某日,恭行皇父母大婚典禮,謹請合宮同居。著禮部屬恭將事,毋負朕以孝治天下之意。欽此。
於是,清太祖努爾哈赤第八子皇太極的愛妃孝莊文皇太后,便以她兒子的盡孝的名義,下嫁給了努爾哈赤的十四子、皇太極的同父異母親兄弟多爾袞。
這種事在清代的官方史書中刪削殆盡,是因爲後來順治皇帝的第三子玄燁完全接受了漢文化的貞操榮恥觀念。直到二百年後,到了清末富統皇帝初年,內閣收藏檔案的庫房“垣圯”,即牆垣倒塌。大庫閣讀劉啓瑞奉命檢查清理,從中“得順治時太后下嫁皇父攝政王詔,”此事才從官方的文書中得到了佐證和確認。
這封王詔當然不是出於順治本人之手。因爲他對多爾袞的仇恨太深了。他只要不公開反抗,這些事也不會有人逼他親自動手。
從此,每日早朝,皇父多爾袞設座于皇帝右面,同受百官跪拜,同享三呼萬歲,儼然比少年天子還多幾分威權。
此時豪格已死於獄中,多爾袞將豪格的妻子也占爲了王妃。多爾袞沈溺於溫柔之鄉,暫時便將廢帝自立的念頭擱置了起來。
天道不爽,好色者死於色,這就叫“因爲果”。
一日,朝鮮國王遣使進貢。朝鮮是當時的清國的番國,因倭人入侵,想築城垣防禦,特來奏請清國批准。
多爾袞坐在殿上,猛然記起,七年前他隨皇太極征朝鮮,攻克江華島時,在俘獲的朝鮮王族中,見到兩個垂髻童女,十分秀美。多爾袞推想這兩個童女此時已是及笄之年,定然已長成絕色。當下退朝之後,便令外事大臣何洛會私下與來使商談,要朝鮮國王進獻二位公主,作爲允許築城的交換條件。
朝鮮國王迫于無奈,只好同意進獻二位公主。
一月之後,多爾袞以赴山海關一帶狩獵爲名,帶了萬騎隨從,到了甯遠。衆王大臣一路隨行,皆不見紮營狩獵,直至到了寧遠,又駐連山驛,何洛會才說明真相,衆王大臣一聽說是采花之行,不禁相視而笑,放下心來。
朝鮮國的專船已停在連山驛外的河口,岸邊已備好了兩頂彩輿,護花大臣與清大臣見禮後,便從船中請出兩個高綰鬢雲,低垂鬢髮,及笄年齡的姊妹花。這對十五六歲的姊妹花那才真叫閉月羞花,沈魚落雁,使千萬女子自漸形穢。只是大姊面含憂色,老是回頭望著東方,那是隔著遼東海灣和遼東半島而在千里之外的朝鮮本土。
只聽得二公主輕聲說:“大姊,別望了。你看不見他,他也看不見你了。事已至此,認命吧。”
大公主一聽,雙目中頓時迷蒙了滿腔淚水。朝鮮國的護花大臣輕聲催道:“請公主上車。”
大公主一聽,頓時垂下眼皮,兩行清淚,從她那嬌嫩得吹彈即破的白玉一般的臉頰上滾了下來。
護花大臣輕聲說:“國王已經下令補償崔公子,賞了他良田千頃,美女二十名。他會過得很快活的,大公主還是上車吧。”
大公主上車走了,護花使者和接花使者一齊走了,只留下大公主一個人的遙思,無聲無息停在這沙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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