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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 2008-07-08, 09:01 AM   #1261 (permali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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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長歌當哭

  這一年是順治八年初了。清軍大局已定,已經佔據了中原的主要之地。唯有西域邊陲,尚有李過的義子李來亨和張獻忠的侄子李定國在反清複明。
  清軍定鼎之初,強制執行圈地、剃發兩項嚴令。一時間,農民流離失所,到處是難民。而明朝那些遺忠,卻因不願剃那前頂光、後腦辮的陰陽頭而到處躲逃。
  在中原腹地,湖北宜昌的長江河面上,從西陵渡上的北面到南邊,一架浮橋隔斷了上游和下游的正常通航。
  這道浮橋,是由數十隻大船,用繩索鐵鏈連結在一起,上面鋪以木板,作爲清軍的馬隊南下的通道。清軍要將數萬馬隊,由宜昌南下去對付東南一帶的南明永曆帝和西南一帶的李定國、李來亨。
  浮橋兩邊的河岸上,都有清兵駐紮。
  在西陵渡的河邊上,一長溜擺著六副剃頭擔子。凡是尚未剃陰陽頭的人,一經被發現,便由清兵抓過來,強迫剃發。如有反抗者,便立即砍下人頭,挂於剃擔的竹竿上。
  在剃擔不遠處,有一條渡口街道,街道上多有茶樓酒肆和商號。在下河的石梯旁邊,有一間大酒樓。
  這一天從早上起,便有清軍的騎兵、步兵不時集隊從浮橋上過河南下。
  這一天從上午起,酒樓上便來了十來個各種酒客。
  中午時分,一個身穿緇衣、頭戴僧帽、三十多歲的中年和尚走進了酒樓。他在樓口一出現,便有五、六酒客從各人的酒桌上不約而同地站起來,一齊向這個緇衣僧帽的和尚抱拳行禮。
  一個腰懸彎刀的清軍文員道:“歸先生來了,可肯賞臉與生員同席共飲?”
  那和尚一見那人頭剃陰陽頭,腦後懸著長辮,便冷笑道:“閣下如是頭頂前面有頭髮,歸莊原可與你共飲。閣下如是頭腦後面沒有頭髮,歸莊亦可與你共飲。閣下既是此時這個樣子,那就免了,各飲各的吧。”  
  那清軍文員一聽,頓時垂頭喪氣,歎了一口氣,坐了下去。
  那和尚一聲不響,對其餘幾個人的作禮,只是淡淡地作了一個四方揖,算是答禮。然後走向窗下的一張空桌,要了幾樣酒菜,自斟自飲起來。
  這個年齡不到四十歲的和尚,就是明末清初極爲出名的一個大文豪歸莊先生。他與另一個大文豪顧炎武,被當時的人稱爲文壇一奇一怪,歸莊爲奇,顧炎武爲怪。
  歸莊是江蘇昆山人,他在家鄉參加了明軍,與清軍血戰。昆山被攻破後,死傷者達四萬餘人。歸莊眼見得同胞慘死,外族統治,便憤而出家做了和尚,浪迹江湖,四方漂泊無定,也不入清仕。他年前作了一首《萬古愁》曲子,在南京玄武湖一家酒樓上一唱,頓時便唱哭了上千個大明朝的遺老遺少。一時間,《萬古愁》曲不脛而走,到處都可聞明朝的士大夫們拍案悲歌,只是誰也不如歸莊唱得動人。
  此時宜昌西陵渡江邊酒樓上的七八個武林豪客,不管是剃陰陽頭也好、光頭的和尚也好、道髻高挽的道人也好,都是四面八方漂泊無定,便乾脆尾隨歸莊,想聽他酒酣之時唱一曲《萬古愁》的有心人。
  這時,從長江的上游處,順水流漂下一隻客船。
  這是從四川境內經三陝出川的客船。這艘客船上,有許多人此時還是明朝裝束。這艘客船還在翠福山附近時,就已發現了西陵渡處的攔江浮橋,便打舵想要靠岸。誰知兩岸均有清兵以箭射擊,這客船無奈,便向西陵渡劃來,被迫靠在西陵渡的沙灘上。
  船一靠岸,立即便有一隊清兵,迅速撲上船去。刹時間,船上便響起了抓人聲,打罵聲,不一時,十幾個身穿明朝服色、梳明朝髮型的男子,被從船上押到岸上來,推到那六副剃擔前,強令剃發。
  一個身穿明朝文士服色的男子大叫:“我不剃!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爾等豈能陷我於不孝?”
  旁邊一個清兵一掌劈去,便將這個文士打倒在地上。
  這文士不服,掙扎道:“你們這些滿人,還講不講理?”
  另一個清兵大怒,手起一刀,便砍下了這個文士的人頭,隨手扔給一個剃頭匠。那剃頭匠爲清人所養,看見殺人多了,毫不爲奇,接過人頭,抓住頭髮挽了一個結,便挂在他那剃擔的挂竿上。那文士的人頭上,鮮血還未凝固,還在一汪一汪地往下流滴。
  其他人一見清兵如此殘忍,便不敢反抗,一個個被推上剃擔的木凳上,被剃頭匠剃成了陰陽頭。
  這時,從西陵渡近的那家酒樓上,驟然傳來了一個蒼勁的歌聲:
  混沌元包,
  卻被那老盤皇無端羅唕。
  生喇喇捏兩丸金彈子,
  撮幾粒碎瓊瑤。
  雲是鳥飛兔走,
  五嶽也山號。
  並蛀幾條兒界蟲路,
  挖牛掌兒蛙岑道。
  黃河九曲來天上,
  江漢千支入海潮,
  弄這虛枵。
  這歌聲一起,江邊的清兵和各色人等都似乎爲之一驚。可是這歌詞太文,又是唱的“老盤皇”,一時間,誰也沒有在意。倒是那最先請歸莊同桌共飲而被拒絕了的“生員”,此時在酒樓上一聽到坐在窗前擊桌高歌的歸莊那蒼勁的歌聲,便泛起了滿腔熱淚。
  西陵渡口,那六副剃擔的六張凳子上,坐了六個漢人,正在清兵的刀劍威逼下,被剃頭匠剃了陰陽頭。旁邊還有一些人在清兵的押解下等著剃發。
  這時,船上有人大喊:“船上客艙中有一個絕色美人,快報與尼堪王爺知道!”
  船上喊聲一起,立時有人飛馬入城,前去報信。
  酒樓上,歸莊那蒼勁的歌聲已經帶上了淒涼:
  那老女蝸斷甚麽柱天鼇?
  那老巢氏駕甚麽避風巢?
  那不識字的老包羲畫甚麽偶和奇?
  那不知味的老神農嘗甚麽卉和草?
  更可恨那惹禍招非的老軒轅,
  彌天擺下魚龍陣,匠地掀成虎豹韜,
  遂留下把萬古殺人刀。
  從西陵渡口那方的西陵老街上,傳來了一陣喝轎聲和馬蹄聲。
  從河邊那艘船上,幾個清兵押出了一個哭哭啼啼的婦女。那女子以袖垵面,在清兵的拉扯下被帶上了沙灘。一個男子從船艙中追出來大叫:“娘子!”
  那女子回頭掙扎著大叫:“官人!”
  一個清兵手起刀落,將那哭喊“娘子”的男人一刀砍死,又一腳踢下了河去。
  酒樓上,和尚歸莊仰天大笑,笑聲充滿了淒涼。笑畢,他大聲向那最先請他同桌共飲的帶刀人說:“侯朝宗!你投靠滿清,文人仕,武帶民,好威風呀!”
  歸莊喊聲一完,又高聲唱道:
  笑笑笑!
  笑那成天平地者唐堯,
  怎不把自己丹朱兒教導?
  笑笑笑!
  笑那封山浚水者虞姚,
  終日裏咨益稷,拜臯陶,
  命伯禹,殺三苗,會玉帛,舞蕭韶,
  到頭來只博得湘江淚雨悲新竹,
  衡嶽枯骸葬野蒿。
  試向九嶷山前聽杜宇,
  一聲聲不如歸去唱到曉。
  在歌聲中,那個被歸莊喝叫做侯朝宗的人,緊閉著雙目,手捏著酒杯,一聲不響,一臉木然。
  其他幾個在酒樓飲酒,先與歸莊見禮的和尚道士,這時盡皆滿腔熱淚。有一個道人,更是熱淚長流。
  從西陵老街出現的轎子下了西陵渡口的石階,從轎中鑽出了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王爺。他的身後跟著數個貼身侍衛,另有馬隊隨在他身後,從浮橋上直接過河南下。
  王爺道:“將那女子帶過來。”
  衆清兵急忙將那女子押過來,推到王爺面前去。
  王爺道:“將她的手拿下來!”
  一個清兵過去將那女子掩著面的手,一把扯下,頓時露一張絕色的梨花麗容來。
  尼堪王爺失聲道:“真是絕色啊!”
  一個清兵的哨官諂笑道:“不是絕色,哪敢請王爺來鑒賞?”
  尼堪王爺道:“帶走!”說著率先進轎。  
  於是,幾個清兵將那女子推進轎中,坐在王爺懷中。
  轎簾放下,轎擡走了。從轎中傳出傳出那女子的哭喊聲:“官人……!”  
  酒樓上,歸莊的歌聲突然間變得猶如低聲歎息:
  可憐那崇伯子股無毛,
  轉眼兒被寒家滑吏奪頭標,
  找一出沒下梢的禁死南巢。  
  那小於履真無道,
  聽一個老耕夫把共主剿,
  並雲三宗享國能長久,
  七聖風流難盡描。
  誰知道六百年夢一覺,
  冤家對,緊跟著。
  瓊台萬焰青磷冷,
  只首孤懸太白高,
  方通道因果昭昭。
  仗黃鋮,陣雲高,逞鷹揚,戰血漂,
  誰知有同室鴟呺,破斧興謠,天顯揮刀,
  只這些兒早被商家笑。
  縱有那薄伐南仲,
  清風尹吉岳降申甫,
  怎救得驪山一燦宗周燎!
  咸關半夜催書到,
  泗濱片刻淪神寶。
  試聽那搖搖行邁《黍離》歌,
  依稀是漸漸麥秀狡童調。
  尼堪王爺帶著騎兵走了浮橋,過河去了。那絕色美女就這樣眨眼間失去了恩愛夫君,成了尼堪王爺的床上俘虜。
  這時,從西陵老街行來了一隊馬隊,爲首一位官員,正是南方總督洪承疇。
  洪承疇一聽這且吟且唱的歌聲,頓時大驚失色,失聲道:“《萬古愁》?”
  洪承疇將馬繮一帶,打馬讓在一邊,他的幕僚、從官、侍衛等隨後讓到沙灘上,讓後面的馬隊通過浮橋。
  一幕僚稟道:“總督,這是歸莊在唱《萬古愁》。”
  “是的。他前年在南京就唱哭了玄武湖中的上千遊人。如今不知怎的,又到這宜昌來唱子。哎,只可惜這宜昌知音太少,沒有人陪著他哭了,哼!”
  洪承疇說完了這一句話,乾笑了兩聲。乾笑過後,卻陷入了傾聽和沈思之中。
  歸莊的歌聲突然間又變得蒼涼了:  
  笑笑笑!
  笑那喜弄筆的老尼山,
  把二百四十年死骷髏弄得七顛八倒。
  笑笑笑!
  笑那好鬥口的老嶧山,
  把五帝三皇束的寬頭巾說得沒頭沒腦。
  更有那騎青牛,談玄妙,夢蝴蝶,汗漫逍遙。
  還提不起許多秦關楚嶠, 
  靈譚鬼笑,蛙鳴蟬躁,長言短調,
  大都是扯寬皮斬不了的葛藤,
  騙呆了弄猢猻的圈套。
  洪承疇冷笑道:“口氣很狂呀!若不是他唱了先皇,誰能依了他饒了他?陪著他唱陪著他哭?玄武湖那些大明朝的遺老遺少,誰能讓他將老祖宗一個個扯出來比下去?”
  一個幕僚道:“大人,這唱曲的人,好像朝廷有官文出來,叫抓起來送進京去。”
  “是有這回事。來人。”
  一個侍衛官在馬後道:“屬下在。”
  “帶五百步兵去將酒樓悄悄圍了,聽我令下,便將這唱歌的人拿下了送過來。”
  侍衛領令,下去安排去了。
  一個滿族的官問:“大人何不傳令立即將這歸莊拿下了?爲何要聽憑唱下去繼續攪亂人心?”
  洪承疇道:“哦,大人不知道咱們的少年天子順治皇上喜歡這支曲子麽?大人何不耐著性子聽聽這支曲子究竟妙在何處?何況這歸莊不過借酒澆愁而已,還怕他唱反了咱們大清的百萬精騎?”
  那個旗人官沈默了,一時摸不透這洪承疇究竟是什麽意思。歸莊去年在南京玄武湖唱這曲子,被人抄錄了下來,將詞送到北京,呈給了皇上。聽說皇上盛讚這道《萬古愁》才氣橫溢,一看之後,竟然愛不釋手。人們又傳說少年天子十三歲時,連寫得文些的奏摺都看不太懂,不知爲何,這支曲子《萬古愁》,竟讓他一看就起了共鳴。
  洪承疇下馬,立於沙灘之上傾聽。
  衆人跟著下馬,站在沙灘上傾聽。
  只聽得歸莊以掌擊桌的節拍聲變得狂暴起來,而他的歌唱變成了低吟,充滿了嘲笑:
  咸陽氣正豪,
  六雀巢俱掃。  
  琅琊碑鐫不了秦官號,
  綠雲鬟狀不了阿房俏,
  人魚膏照不了山泉奧,
  童女郎采不了長生料。
  怎知一霎時有赤帝子蛇當道,
  鉅鹿北,士戈倒;
  函關上,旌旗耀;軹道旁,嬰前導。
  試看那咸陽三月徹天紅,
  枉惹得關東六主泉台笑。  
  洪承疇喟然歎道:“開國君主秦始皇,竟被他如此渺小!哎,大明朝的皇糧,竟有如此金貴麽?”
  一歎之後,洪承疇陷入了沈思:他不也是曾食祿大明朝的皇糧麽?而且是皇恩浩蕩,位極人臣?
  西陵老街的街口,不知何時,陸陸續續出現了許多漢人,盡皆是頭剃陰陽,身著清服,但人們的臉上,卻因對歸莊歌聲的傾聽而充滿對大明朝的幽思。  
  剃頭擔前,剃頭的匠人與被剃頭的人,都傾聽起來。
  稍遠處的一座道觀裏,回廓中、窗戶前、甚至屋頂止,到處都是道士在傾聽。
  屋頂上,一個年輕的道人,卻留著三綹青須,聽得極爲仔細。這道人,正是當今皇上少年天子福臨皇帝的道常導引高陽望大宗師。  
  歸莊在酒樓上,唱完了“枉惹得關東六主泉台笑”這一句後,突然抓起一個碗,從窗口扔了出來,摔在河邊的石灘上摔得粉碎。
  歸莊的人影出現在窗口,他一看見洪承疇站在渡口的沙灘上傾聽,不禁一怔,隨後陡然爆發出一陣狂笑。
  “呀!那不是我先皇崇禎的寵臣洪承疇將軍麽?哎呀,穿了那麽一身關外狗皮,剃了一個陰陽頭,拖了一條婦人辮,要多醜有多醜!難看死了!”歸莊說完,啐了一口。
  酒樓中傳出了一陣哄笑。
  歸莊以掌擊窗臺,敲出節奏,仰天吟道:
  更有那莽亭長唱《大風》一套,
  遂做了漢家天子壓群豪。  
  更有那小秦王勝枯棋幾道,
  遂做了唐家大帝擁神臯。
  更有那香孩兒相接知幾老,  
  遂向那陳橋古驛換黃袍。
  當時將相蕭曹,文學虞姚,
  草詔儀陶,
  共道金甌無缺,玉燭長調。
  誰知道那醜巨君早募捐了金滕詔,
  小曹瞞早逼寫了山陽表,
  碭山崴早鑿開了九龍沼,
  五國城已預備下燈菜料,
  臯亭山明欺著孤兒藐。
  只剩得來央春老,華清秋早,六陵樹遝,
  到如今狐蹤兔迹,
  更何處覓五代六朝。
  歸莊吟完了這一段的最後一句,他的身後突然傳出了五六個人齊聲合唱的聲音:
  惟我那大明太祖定鼎早……
  歸莊一聽,頓時熱淚狂湧,雙掌緊握,向天揮舞:
  惟我那大明太祖定鼎早,
  收貔虎,禮賢豪,
  南片北討,霧卷雲消。
  將那個不見的山前山後洗剔得風清月皎。
  將那個極天險的龍蟠虎踞妝足做東京西鎬。
  正是那南沖瘴海標銅柱,
  北碎冰崖試寶刀。
  更喜得十七葉聖神孫子,
  一個人垂裳問道,食旰衣宵。
  歸莊唱這一段時,只唱得歌聲高亢,手舞足蹈。酒樓上,五六個和尚道士,自南京玄武湖聽了歸莊一曲《萬古愁》後,便一直尾隨在歸莊身後,暗作保護。同時也是想再聽歸莊唱一曲《萬古愁》,緬懷大明往昔時光。此時這五六個和尚道士在酒樓上跟著歸莊同唱,猶如伴和一般。同時將桌子樓板擂得天響,猶如戰鼓轟鳴。
  衆人唱到這一段的後一句:“更喜得十七葉神聖孫子”時,想起了崇禎皇帝十七年“食旰衣宵”,仍然挽不回大明朝的失敗和滅亡,不禁于高吭之中,喚起了一腔悲壯。
  歌到這裏,衆人陡然沈默了。歸莊低聲吟道:
  誰知大孽牙風波鬧?
  生幾個翦毛,換幾把短刀,
  不提防衝破了咸陽道。
  望秦川旄頭正高,
  望燕台旗槍正搖,
  半霎兒把二百七十年舊神京平踹做妖狐淖。
  歸莊這一段指的是農民起義軍推翻了大明正統。他是明朝士大夫階級的典型代表。他祖父歸有光,世代書香,深受國恩。他只記得承平年間,文士風雅。而這一切往昔的懷戀,正是被他所不理解的被官逼反的“民”所“踹平”的。他心中在痛恨清軍的同時,將義軍也視作了“翦毛。”
  歸莊低聲吟完了這一段後,突然仰天大哭起來:
  痛痛痛!
  痛的是十七載聖明天子橫屍在長安道。
  痛痛痛!
  痛的是詠《關睢》頌徽音的聖母抛首在宮門
  沒有一個老宮娥私悲悼。
  痛痛痛!
  痛的是掌上珍的小公主一劍向昭陽倒。
  痛痛痛!  
  痛的是有聖德的東宮砍做肉蝦蟆。
  痛痛痛!
  痛的是無罪過的二王竟填了長城窯。
  痛痛痛!
  痛的是奉寶冊的長信宮隻身兒陷在賊營杳。
  歸莊在樓上唱、哭、悲、喊,酒樓中傳出了一片哭聲、嚎叫聲和喊聲。而在宜昌西陵渡的老街口,此時聚集在西陵街與西陵渡的石階上的數百個漢人,早已大多哭得泣不成聲了。大明朝的官吏再汙再貪,都比異族的統治要好得多,都比這清軍的燒殺搶掠姦淫豪霸要文明得多。他們因爲憎恨剃發令和圈地法,而更加懷戀大明朝。
  沙灘上,一個旗人軍官大叫:“反了!反了!”
  一個幕僚對洪承疇小聲說:“大人,趕快下令將歸莊抓起來吧!旗人要生事了。”
  洪承疇咬一咬牙道:“好。令他們活捉歸莊。”
  幕僚打個手勢,一個副官立即拍馬奔出去傳令。
  這時,歸莊在酒樓上咬牙切齒地罵道:“我好恨呀!”
  恨的是左班官平日裏受皇恩,沾封誥,
  烏紗罩首,金帶圍腰,
  今日裏向賊庭稽賴得早。
  那如鬼如蜮的文人,狗苟蠅營,  
  還懷著幾句勸進表。
  那不爭氣的蠢公侯,如羊如豕,
  盡斬首在城東嗅。
  那嬌滴滴的處子,
  白日裏姿淫嬲。
  俊翩扁的縉紳們,  
  牽去做供奉龍陽料。
  更可恨九衙萬姓悲無主,
  三殿千宮慶早朝,
  便萬斬也難饒。
  在歸莊那咬牙切齒的恨罵聲中,數百名騎兵將酒樓包圍起來,數十名官兵持刀握劍,沖上了酒樓。
  酒樓上,一個中年道士仗劍擋在樓口。
  爲首上樓的將官問道:“什麽人?膽敢擋道樓口?”
  那道士道:“貧道行不改名,坐不換姓,金陵詹守椿是也!”
  那將官一聽,頓時大驚:“哎呀!道爺可是京師高陽望道長的弟子?”
  “既然知道,還不退下?”
  “可是道長的師父既然擁立大清皇上,道長你爲何又維護這反清的和尚?”
  “這個麽?”詹守椿道:“講與你聽,你也不懂,退下吧!”
  那將官一聽,頓時向旁邊一人耳語道,“快去報與總督知道。請示定奪。”
  如此一來,雙方在樓口上便暫時僵持了起來。
  而在酒樓上,歸莊卻熟視無睹,照舊慷慨悲歌,
  沒一個建旌旄下井陘張天討,
  沒一個鞭鐵騎流黃河使賊膽搖,
  沒一個痛哭秦庭學楚包,
  沒一個灑淚新亭傲晉導,
  沒一個擊江揖風湧怒濤高,
  沒一個舞雞鳴雲靜月痕小,
  沒一個擁孤城碎齒在睢陽廟,
  沒一個噴賊血截舌似常山果。
  大都是黑夜風聲盡遁逃,
  把青徐袞濟拱手兒送得好。
  歸莊這一段唱的是崇禎帝上吊自縊後,文臣變節,武將不勤王。這一段頗爲偏激,極爲不公。史可法諸人,還對不起大明朝麽?江南使臣左懋第,大喝多爾袞道:“頭可斷,發不可斷!”這不是氣節麽?嘉定軍民,被屠三日,尚拚死抵死,這不是民氣麽?江陰典史閻應元寧死不降,江陰軍民拚死抵抗,近二十萬軍民,僅存五十三人,這不是義膽忠魂麽?
  這時候,歸莊唱得悲從心起,竟嚎啕大哭起來。
  這時候,洪承疇下令立即拿人,誰擋道殺死誰!
  樓口的將官得到命令,發一聲喊,便仗劍向守在樓口的詹守椿攻了上去。刹時間,樓口處便傳來了一陣震耳的金戈擊打聲。
  歸莊一聲大叫,一拳擊在酒桌子上,怒聲吟唱道:
  誇定策號翼戴鐵券兒光耀,
  倚狐明樹狗黨蜩蛄般喳噪。
  巴掌大的兩淮供不起群狐吵,
  更半壁江南下不得諸公釣。
  反讓那古建州做了興義帝的隆准公軍容素縞,
  可憐那圖雪恨的將軍做了絕救兵的李都尉辮發纓帽。
  無的不悶殺人也麽哥;
  兀的不悶殺人也麽哥,
  尚敢貪天功在秦淮渡口把威風耀。
  樓口處,詹守椿一劍刺中爲首攻打的那將官。後面的一個侍衛飛身一縱,從詹守椿的頭頂上躍過,一刀砍在詹守椿的肩頭。詹守椿身子一踉蹌,斜沖了出去。樓口失守,官兵們便一擁而上。
  另外一個和尚一個道人,立即各持武器,攻打了過來。
  可是,清兵太多,兩個和尚道人立即被分隔開來,遭到圍攻。幾個清兵侍衛立即向窗口的歸莊搶去,要去捉拿歸莊。
  眼看歸莊就要被清兵拿住了……
  就在這時,只見從窗外的天空中,無端有一個人影飛撲進酒樓的窗口來。這人的人影剛撲進酒樓,便見他雙掌遙遙擊向那撲過去捉拿歸莊的清兵侍衛,只見兩道白光一閃,酒樓中無端響起嘩嚓一聲劈響,那五六個前去捉拿歸莊的清兵侍衛,頓時齊聲慘叫,向後倒飛出去,撞在對面的酒樓牆上,再跌在酒樓的樓板上,一聲不吭了。
  樓上打鬥的衆人,頓時被驚呆了,驚得停止了械鬥。
  只見一個身穿大明朝文士服色,頭戴束發冠,滿頭黑髮的中年人,站在酒桌對面,向歸莊抱拳作禮道:“在下山西紅雪山莊孟大宇,見過歸義士。”
  歸莊驚喜道:“傳說有一個姓孟的人殺了大清探王已布海,可是閣下?”
  孟大宇道:“已布海被殺之日,在下在場。但已布海不是在下殺的。他死於別人。”
  歸莊笑道:“是不是孟義士殺的,這又有何妨?孟義士早被江湖傳爲天神了,歸莊好生敬仰。”
  “多謝。”孟大宇說,“我在隔壁樓上聽先生擊桌歌唱《萬古愁》。我在西域時就聽說此事了。聽說先生去年在南京玄武湖唱哭了上千大明遺民,先生何不接著唱完。”
  歸莊道:“歸莊不唱完,心中正在難受至極也!”說完,歸莊又唱起來:
  再不向漢南庭釋獻投降表,
  再不向錢神國苦納通關鈔,
  再不向醉鄉中跪進精揮暴。
  拔盡了虎狼毫,
  椎碎了陳元寶,
  萬石君到處抛,
  堵先生絕了交,
  我自向長林豐草,
  山蹊海島,一曲伴漁樵。
  歸莊一開始再唱《萬古愁》,那些清兵便如夢驚醒,又攻了過來。
  孟大宇一動不動,只在那些人攻近時,才突然身子一晃,接著便見那攻上來的十來個侍衛,一個一個地被他從窗口丟出去,一個個跌在酒樓窗口下面的沙灘上。
  其他清兵嚇得呆了,發一聲喊,便從樓梯口逃了下去。
  那兩個被圍鬥的和尚道士要來見禮,被孟大宇擡手止住,要他們別攪了歸莊的歌唱。直到歸莊唱完這一節,孟大宇才說:“好一個‘我自向長林豐草,山蹊海島,一曲伴漁樵!’歸先生,還有麽?”
  歸莊泣道:“有。義士聽好了!”
  他又唱道:
  遇著那野衲子參幾句拌機妙,
  遇著那老道士訪幾處蓬萊島,
  遇著那乞丐兒唱一回《蓮花落》,
  遇著那村家夫醉一回田家樂。
  悶來時,登高山,淩絕壁,
  將我那殉社稷的君王和淚也把孤魂吊,
  將我那沒祭祀的小東宮奠一碗涼漿和麥飯也澆,
  將我那死忠義的先生們千叩首,萬合掌,
  便號啕哭倒。
  孟大宇擊桌叫道:“好!好一個‘將我那死忠義的先生們千叩首,萬合掌,便號啕哭倒!’歸莊先生,洪承疇調來了箭手,要以火箭燒樓了,咱們走吧。”
  孟大宇伸手挽住了歸莊的腰,身子一縱,便從窗口躍了出去,徑直向浮橋口飛掠了過去。
  歸莊驚道:“孟義士,咱們朝哪里走?”
  “過河去。”  
  “大隊清兵剛剛過河,咱們不是追上去送死麽?”
  “不是送死。是去看著清兵要幹什麽?”
  歸莊在孟大宇的攜持下,只感到河風撲臉,眨眼間便已在浮橋口了。歸莊感到莫名其妙,這幾十丈遠的距離是怎麽飛過來的?火箭又射到哪里去了?  
  這時,一隊清兵打馬向他二人沖過來,孟大宇袖袍一振,打出紅雪山莊霸主宮的萬毒一拂。頓時河風便將藥粉送了出去,只見那幾百名騎兵,頓時像倒柴塊子一般,紛紛中毒,連人帶馬,一齊昏死在河灘上。其他清兵嚇呆了,便不敢再向前攻了。
  孟大宇攜著歸莊,站在浮橋上,向遠處的一座道觀問:“高道長殺了大清探王已布海,爲何要將英雄讓與在下當?”
  道觀上的高陽望遙遙答道:“貧道從沒說過半句。至於是何人說的,孟大俠猜不到麽?”
  孟大宇想了想道:“是皇太后麽?”
  高陽望道:“心領神會,何必挑明?”
  孟大宇大叫:“糟了!我那蒙鄂格格豈不恨死了我?”
  高陽望笑了:“你跑到哪里去了?一去七年多!你其實當時便該想到這一層。實話告訴孟大俠吧。你身邊的歸莊先生是江蘇昆山人。昆山一戰,昆山人死傷四萬多。孟大俠可知道那一戰的督陣將軍是誰?”
  “是誰?”孟大宇大聲問,隱感不妙。
  “是一位女將軍。”高陽望大聲說。
  “是一位女將軍。”孟大宇反問。
  高陽望大笑道:“便是你妻子蒙鄂格格!”
  孟大宇一聽,頓時目瞪口呆。
  歸莊在一旁大聲問:“甚麽?血屠昆山的清兵將軍是孟大俠你的妻子?”
  孟大宇忙道:“高陽望挑撥離間,歸先生切勿上當。先生,你那《萬古愁》唱完了麽?”  
  “沒有。還有一節。”
  “先生何不且走且歌。咱們這就過河南下,殺清軍一個痛快如何?”
  歸莊喜道:“歸莊可沒那等武功。傳說孟大俠是天神再世,孟大俠殺一個清兵,歸莊便作一首詩吟唱。”
  歸莊說罷,便踩著浮橋向江走去,邊走邊唱。他的歌聲被河風送出去很遠:
  春草生,天桃笑。
  黃鸝鳴,竹影搖。
  涼風吹,織織月色照寒袍。
  彤雲布,六花綽約點霜毫。
  倚梅梢柳梢,
  玩花飄葉飄,
  宿僧寮佛寮,
  聽鍾敲磬敲,步山坳水坳,
  見日高月高,  
  挂詩瓢酒瓢,
  對江濤海濤,
  任意逍遙,物外遊邀,勘破塵囂,擺脫煩勞,
  到頭來沒些兒憂愁煩惱。  
  真個是大海龍,淩空鳥,  
  翻身兒直透出碧雲霄。
  便有銀青作餌,金紫爲綸,
  恢天布網,密地張羅,
  呸呸呸!
  我老先生擺尾遙頭再不來了。
  孟大宇跟在歸莊後面,聽得面色凝沈,他心中卻在想著:“蒙鄂格格!蒙鄂格格!你恨我,便帶兵去殺漢人?”
  他猜對了。當年蒙鄂格格醒來,聽說孟大宇又走了,當時便號啕大哭。數日後,她臨盆了,生了一個兒子,取名孟氣通。又數日後,皇太后來看她,便告訴了她,說她父親未死,是大清功臣,卻被一個名叫孟大宇的人殺了。於是蒙鄂格格便將兒子孟氣通的姓名改了,改成滿族姓名慕布海。然後便從軍爲將了。
  孟大宇心中慘叫道:“天呀!我怎麽向歸莊先生解釋呢?”
  歸莊唱完了,孟大宇說:“先生,咱們得快走,後面有騎兵追來了。這時江風向下游吹,我的萬毒一拂不順風,絲毫作用不起,那就危險了。”
  說罷,孟大宇攜起歸莊,展開輕功,眨眼間便過了河,避開官道,向山區飛掠進去。清兵追來,不見了二人,在周圍搜尋不著,只好作罷。
  孟大宇攜著歸莊一直掠進了山區。孟大宇聽得無人追來了,方才刹住身形,放下歸莊。二人這時在一座山梁上,極目遠跳,只見鄂西山地山林莽莽。孟大宇整理衣冠,對著歸莊作揖道:“先生的昆山城被清兵血屠,在下的妻子蒙鄂格格實在是擔了很大干系。負罪之處在下也不多作解釋了。在下心中很想追隨先生,只是急於到北京去找蒙鄂格格問個究竟,咱們這就別過。我這裏有一架梨花弩,送與先生作個防身之用吧。”
  孟大宇說著,從懷中摸出一架梨花弩,遞與歸莊。
  歸莊道:“孟大俠的妻子蒙鄂格格是滿族女子?”
  “是。”
  “這中間的故事一定既多又複雜,只怕孟子俠也不願輕易告人。歸莊不問。咱們這就別過。”
  孟大宇從身上摸出一包梨花弩釘,一併送給歸莊道:“先生可知這弩機的用法?”  
  “略知一二。”
  “好。請先生順著這山往西走,西南一帶,多有明軍和義軍在反清複明。在下留在這裏斷後,多守一時。”
  歸莊揖道:“大俠面色憔悴,心中淒苦定多,還請多多保重,遇事要想開些。”  
  “是。”
  “歸莊去了。”
  “先生保重。”
  二人相互一揖,在山梁上揮淚而別。孟大宇站在山梁之上,垂首長揖相送,雙目含淚,自忖對昆山死去的幾萬軍民負罪太深,連頭也不敢擡起。
  歸莊迎著山風,向西而去,只聽他高聲唱道:
  “遇著那野衲子參幾句禪機妙,
  遇著那老道士訪幾處蓬萊島,
  遇著那乞丐兒唱一回《蓮花落》,
  遇著那村家夫醉一回田家樂。……”
  孟大宇擡起頭,大聲問道,“先生可是在禪勸在下?”
  歸莊頭也不回,仰天大笑。然後又高聲唱道:
  “步山坳水坳,
  見日高月高,
  挂詩瓢酒瓢,
  對江濤海濤,
  任意逍遙,
  物外遊邀,
  勘破塵囂,
  擺脫煩勞,
  到頭到沒些兒憂愁煩惱。”
  歸莊唱完,又是一陣仰天大笑,然後消失在一片山林中間了。
  孟大宇一臉肅然,直等歸莊去遠了,才回身向後面道:
  “高道長跟著在下,欲要何爲?”
  高陽望現身,順著山梁飄來,見禮道:“陽望想帶孟大俠去一個地方,見一個人。”
  “見誰?蒙鄂格格?”
  “非也。陽望想帶大俠去見一個與大俠毫無相干,卻又肯定想見的人。”  
  孟大宇冷笑道:“縱有恢天布網、密地張羅,孟大宇又豈是怕人之輩?”
  高陽望道:“孟兄誤會了。陽望想與孟兄相交還攀不上哩!孟兄請。”
  二人展開身法,向南方照直飄去。二人越行越快,眨眼間便在山野間飛掠起來。高陽望將輕功展至極限,就如離弦飛箭一般,向前直掠。可是,孟大宇卻似閑庭信步,始終踉在他身邊,一點也不吃力。
  高陽望直飛行了一個時辰,方才止住身形,揩了揩額上的汗道:“孟兄的內力,比在北京追殺大清探王時高了一倍尚有不止。孟兄究竟有什麽奇遇?”
  孟大宇道:“說不請。在下自己也還想不明白。不說也罷,對面那座寺廟是何去處?”  
  高陽望道:“那是石門夾山寺。”
  從宜昌出來,二人飛掠不到兩個時辰,用今天的話講,就是等於是三個小時,飛掠了近三百里路。少林寺專修易筋經的大師採用少林寺的陸地飛行術,只怕也不過爾爾了。千里馬日行千里,一小時也不過八十裏地。二人三個小時飛掠了三百里山地,可見二人的速度之快,功力之高。
  孟大宇道:“你帶在下來這裏見誰?”
  高陽望一字一頓地說:“李——自——成。”
  孟大宇一怔,失聲問:“傳說他不是在九宮山被鄂東十一王殺死了嗎?”
  “那是傳說。可是貧道知道他未死。李自成的部下放出李自成已死的消息,是爲了避免清兵的追殺,李自成好由公開轉入暗中,悄悄策謀東山再起。”
  “你是說李自成兵敗之後,悄悄藏匿在這石門夾山寺,準備再策動起義?”
  “李自成的部下是這樣爲他謀劃的。可是,李自成自從藏入石門夾山寺後,卻完全失去了鬥志,而且逐漸失去了他那班弟兄們的信任、支援和擁戴。”
  “那他此時藏在夾山寺中幹什麽?”
  “表面上他是在修禪。他已出家爲僧,他的法號是奉天玉和尚。但他實際上卻是在私心中懷戀一個女人。”
  “陳圓圓?”
  “對!他在遙戀陳圓圓!”
  孟大宇失聲喊道:“孽緣!”
  高陽望道:“是的。這正是孽緣。爲了一個陳圓圓,本來可以成爲一個新王朝的大順國,只存在了兩年,便從歷史上滅亡了。天呀!這是何等罪孽深重的孽緣?”
  孟大宇道:“這人倒是必須一見!”說罷,向山下的石門飄身而去。
  夾山寺,在此之前這是一座名不見經傳的寺廟,可是,自從李自成在此禪隱的事情,在李白成從順治二年底到此禪隱了三十五年圓寂之後大白於天下,夾山寺便被各種演義書寫了進去,多有描述。歷史上對李自成失敗後的去向質疑甚多;有的說死於九宮山下,有的說死於通城……在一九八零年湖南石門縣在修復夾山寺以及挖掘奉天玉和尚之墓時,發現了李自成所寫的梅花百詠詩的木刻殘版,才證實了李自成確實在此禪隱過,不久,又挖掘到一個地下宮殿。在這地下宮殿的出土文物中,有許多皇帝所用的物品。這更證實了李自成確實曾禪隱於此。
  孟大宇和高陽望來到寺外,便被廟中和尚阻攔在廟外面。
  “二位施主請留步。”一個和尚合十道:“廟內正在整修,十分零亂,請二位施主改日再來。”
  孟大宇施禮道:“在下山西紅雪山莊孟大宇,特來拜見奉天玉大禪師。”
  那和尚一聽,眼皮一擡,雙目中頓時精光四射,他大聲道:“大寺只有一位釋無爲禪師,哪有什麽奉天玉禪師?孟施主找錯地方了。貧僧聽說武林可有一個不正不邪、不明不白、不忠不奸、不倫不類的孟三郎,在中原四處行走,卻實在不知他在幹什麽?說他是漢奸吧,他卻又到處追殺大清探王已布海;說他是大明忠臣吧,他卻又結交大清孝莊文皇后;說他是貪圖皇后美色拜倒在石榴裙下吧,他卻又能將大清第一美女蒙鄂格格棄之如敝履,六七年不知去了甚麽地方。似這等夾帶式人物,不交也罷!”
  高陽望怒道:“出家人爲何對俗事如此纏夾不清?孟三雄爲人處事,有他自己的準繩,何須俗物褒貶不休?老夫高陽望,天下人皆罵老夫是大清走狗。可老夫行事,又何須管天下人怎麽說?老夫已將三百多個大明朝的優秀子弟,收入全真教中,善加保護。這些人固然盛了我全真,可我全真也算是救了他們一命。功也好罪也好,又當如何評說?我全真祖師丘處機,結交元太祖,一言止殺,救中原蒼生何止以百萬數計?這濟世奇功,又哪是爾等這些只知以暴反暴的人懂得的?”
  那中年和尚被此一喝,了時竟無言以對。
  孟大宇道:“這位高陽望道長,知道奉天玉大禪師是誰,但他身爲順治皇帝的道常導引,卻從未對滿人多半句嘴。廟中誰主俗事?快請出來說話。”
  這時,只聽得廟內有人答道:“請孟大俠、高律師裏面相見。”高陽望是全真教龍門派律宗的宗師,所以又叫高律師。
  高陽望聽後道:“這是高一功的聲音,孟兄請。”
  那和尚一聽,頓時大驚,這才明白二人甚麽底細都是知道的。
  二人進了夾山寺大雄寶殿,只見殿外站著一個身材高瘦,身穿長袍的中年人。這人正是從西南戰場來此向李自成彙報戰況的高一功,適逢其會,聽到外面爭論,便約二人入內。當初看見二人站在對面山頭時,就已將來了生人的事稟過李自成了。
  高一功將二人帶到殿后一處石岩前,在光整猶如刀削,一無人工痕迹的石岩前默默站住,一聲不響。孟大宇、高陽望見高一功不願交談,便同樣一聲不響默默等待。
  果然,片刻之後,石壁裏面一陣軋軋作響,石壁突然無端向兩方分開。分開到一尺之後,高一功當先入內,一邊說:“洞內一切機關均已關閉,二位只管隨一功前行。”
  於是,高陽望在前,孟大宇在後,二人便隨在高一功身後向洞內走去。二人剛一進去,那石門便自動關閉了。孟大宇聽得洞門下面有軋軋聲作響,明白這洞道旁邊便有石室,石門的開關,就是從石室中操縱的。
  進洞一丈,便是一條地道,這地道斜斜向地底伸去,每隔一丈是十級石梯,這一丈沒安石級的間隔平臺,便是泥地。連孟大宇這等機關行家,也看不透機關是在石梯上,還是在泥地平臺上。  
  洞道的頂上,每一個彎道的洞頂都有一顆夜明珠用以照明。用夜明珠照明,並非是講排場,而是爲了避免油筒燭火壞了洞內的空氣或是誘發了火器機關。
  洞道成不規則的彎形曲形向地下伸去,三人步行了一柱香的時間,連孟大宇也不能判斷在地底的位置與地面的什麽地方相對了。
  終於又到了一道石門面前。  
  高一功三人一到石門前,這道石門就向一邊滑開了。只見裏面是一進大殿,大殿上有十二個鐵甲武士分兩列站值,一邊六人,皆是腰懸長劍、手執長槍大刀。
  高一功將三人引上大殿,照直向一道石臺階走上去,這時一道黃色的幔垂拉開了,現出了台基幔垂後面的正殿。
  這間正殿的內部構造和京城的皇極殿基本相似,只是規模縮小了許多。但瀝粉金漆柱和蟠龍藻井都和京城中的十分相似,台基上的繪龍金柱也耀然生輝。只是大殿上沒有龍椅,而只有一個蒲團。在蒲團上,盤膝坐著一個身材高大、臉型剛健的光頭和尚。奇怪的是,他的僧衣十分陳舊,而且這地下宮殿的正殿上,除了他一個人,另外竟一個人也沒有。
  高一功上前跪拜道:“參見新順王。”
  那和尚開口道:“還是那麽拘泥。這一套其實早就可以免了。你們就是改不掉。自從一片石大戰後,新順王就已經死了。一功,請二位朋友坐下。”  
  高一功搬來兩個蒲團,放在台基下面的右邊。  
  “你自己呢?何不一起坐下?”
  高一功又搬了一個蒲團,在孟大宇、高陽望對面坐下。
  和尚道:“二位來此,有何見教?”
  高陽望道:“貧道高陽望,比昔日的新順王少些纏身俗事,多些旁觀機會。比今日的奉天玉大禪師少些慧根,卻又多些苦思。陽望自以爲參透了一點天機,想來和奉天玉大禪師的玄思印證一下。”  
  “請講。”奉天玉禪師道。“貧僧洗耳恭聽。” 
  高陽望道:“衆所周知,全真教創始人王重陽,前半生崇儒尚仕,卻無奈‘天遣文武之進兩無成也’。四十八歲後才得異人授以真訣,創立全真道教,以宗教濟善世人。重陽老祖在《金關玉鎖訣》中說: ‘太上爲祖,釋迦爲宗,夫子爲科牌’。他主張三教合一。因爲‘天下無二道,聖人不兩心’。既然道釋儒都以濟世爲本,又何必各塑各神,叫世人無所依從?崇禎十七年,孟大俠曾在崔神仙于京師下堂講學,講題爲人類的生存之道,主張文化救世。其實,要以 ‘文’去教‘化’世人,達到其心歸善,哪有以教規約束世人來得快?因爲人的本性爲惡,要其以文自化向善,反倒可能不得爲善。那又爲何捨近求遠,不以宗教之善規去約束世人?”
  孟大宇歎道:“這是治標,不是治本。”
  高陽望道:“標,治夠了,也就達到了治本之目的了。”
  奉天玉和尚奇怪道:“二位到此作學問之爭,究竟爲了什麽?”
  孟大宇道:“高陽望想說的是,大順王領百萬饑民起義,只是爲了求自己一生存。爲活命而急反,這就勢必造成很大的局限,沒有事先想好,造反要達到什麽目的?武功上要用些什麽手段?文治上要定些什麽法令?改朝換代成功後,如何安邦?如何定國?如何對待貧富不均之百家之姓,以利於安邦定國?這些事,大順王你事先並沒有通盤想過,是不是?”
  高陽望歎道:“孟兄太性急了。何必談得這麽陡?”
  奉天玉道:“大明朝太過腐化,官逼民反,並不是民先成了心要反,所以,這位孟義士說對了,造反之前,確實是誰也沒有通盤想過。鴻基認爲,兩位剛才所爭的文化之治、教規之治,都不是百姓想要的。百姓想要的是一個好日子,豐衣足食,妻小平安,不會今日苛捐,明日雜稅,後日豪強霸妻,災病也沒有人管。甚麽教治、文化向善,都太遙遠,其中有很多儒家空談,釋道野心。百姓要的,首先是活下去,然後是一個好皇帝。”
  高陽望抓住話把道:“大順王說得太好了。貧道和大順王想的其實並沒有什麽矛盾。貧道也認爲百姓要的是一個好官府,一個好皇帝。那麽大順王推翻了崇禎帝後,爲什麽不做一個好皇帝?”
  “做了!我對百姓免稅三年,古往今來有多少皇帝辦到過?從京城退出來,我聽人說我對明朝的王公權貴太凶了,不策略。可是百萬義軍弟兄沒有軍餉,我不找他們要,難道又去向百姓逼稅?我不是不想安邦定國,不是不想做一個好皇帝,可滿漢權貴不容我做。我才做了多久皇帝?這滿漢權貴便勾結起來,大兵壓境了……。”
  孟大宇大聲說:“滿家貴族問鼎中原的野心是由來已久的了!吳三桂不是已經答應投降的了麽?爲什麽又反了?還不是因爲一個陳圓圓!”
  高陽望道:“大順王爲了一個陳圓圓而失去江山,以後的作戰,便已不是正義之師、王者之師。大順王你個人失去了做皇帝的機會事小,百萬農民失去求活命的機會才是大事!此時此刻,大順王是否有些內疚之感?”
  高一功大怒:“高陽望!你來此說這些狗屁話,究竟是什麽目的?”
  奉天玉大禪師道:“高陽望想以陳圓圓的事使貧僧感到負疚,後半生深感不安,最好是立即橫劍自刎,或回掌自擊天靈,那才稱了滿漢達官顯貴的心意。”
  孟大宇搖頭道:“非也。高陽望如是想要逼死大順王,只消將你藏身於此的事漏半句給洪承疇和尼堪,數萬鐵騎要不了大半天,就可以從宜昌趕來石門。在下理解高陽望的意思,是想從兩個女人身上去說明大明朝滅,大順朝亡,以至落個滿清坐收漁人之利……這樣一個大劫的因果。是這樣嗎,高陽望?”
  高陽望道:“是這樣。大順王不會沒有興趣聽一聽吧?”
  奉天玉大禪師雙唇緊閉,從牙縫裏吐出一個字:“講!”
  高陽望道:“這個因果劫中有兩個至關重要的女人,一個剛強,一個柔弱。孝莊文皇太后深蘊宮廷鬥爭,將榮華富貴看得比什麽都重要。爲了替兒子爭得皇位,她不惜使用了許多卑鄙手段。她挑動多爾袞的淫欲,將豪格的福晉出賣給多爾袞,以此加深了豪格與多爾袞的權力鬥爭和私人仇恨,她卻因此淩駕於兩個權臣之上。她更以色相爲手段,將多爾袞、洪承疇抓在手中。關外在進行這一切的時候,還不知道中原的局勢會變成什麽樣子。這時候,一個弱女子在關內所起的作用,正好和關外那個鐵女人所起的作用遙相呼應,配合得天衣無縫。鐵女人在關外想盡辦法要主使局面,一個弱女人卻在關內成了漢人分裂爲兩個板塊的契機。似乎冥冥之神以他那啓劫之手,二手造成了這次劫難,只會這樣生成而不是別的樣子。鐵女人是孝莊文皇太后,弱女人是陳圓圓。貧道每天夜深人靜之際思索這個大劫的各個環節,總是每一次思索都有每一次的驚異。陳圓圓是山西太原人,爲何偏偏是田國丈將她買到北京而不是別的人將她買去別處?爲什麽田畹將陳圓圓送與崇禎,崇禎不要,偏偏又被兵鎮大員吳三桂從田府強要了去?吳三桂擡走了陳圓圓,他父親吳襄爲什麽又怕崇禎有一天可能會想起要回陳圓圓,硬將陳圓圓留在了北京而不能隨三桂去寧遠上任?爲什麽劉忠敏從吳襄家中擡走了陳圓圓,又落在了大順王你的手裏?如說最後這一點因果是大清探王已布海種下的,那麽前二系列因果又是誰操縱發生的?不是冥冥之手是什麽?”
  高陽望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地下宮殿回蕩,似乎這聲音來自地底,來自陰間,聽得人驚心動魄。
  “貧道每每在想,如若大順王你不寵倖陳圓圓,吳三桂會被迫歸順你。因爲你手裏有他父親這張人質牌。那時,你的七十萬農民軍,加上進京後再降的二十萬明朝馬步軍,百萬馬步兵以五十萬陳兵山海關寧遠一帶,滿清又豈能得逞?漢人的國土上又豈會到處是一片陰陽頭辨子兵?”
  “住口!”奉天玉大禪師陡然大喝。
  高陽望不說了,正殿之中變得一片死寂。
  良久,奉天玉和尚才說:“一功,送客。”
  高一功冷笑道:“豈能容他二人活著出去?”
  奉天玉和尚歎了口氣道:“休作殺人想。你不見他二人的武功之高,天下少有?猶其是這位孟壯士,坐在那裏,並未運功,可是真氣外發,十分充盈,滿殿皆是他一個人的氣感。他若是有意運功傷人,只怕一舉手一擡足皆可殺人於無形之中。這種高人豈會是多嘴之輩?”
  高一功起身道:“二位請。”
  孟大宇道:“高陽望的話中有一層意思,不知大順王明白沒有?”
  奉天玉大禪師道:“明白。他是想勸貧僧勿要再作天下之爭,以免天下生靈多有塗炭。其實,又何須他勸?一片石大戰之後,四萬義軍弟兄死于一旦,新順王又有何顔再去禦使他們?”
  奉天玉大禪師說到這裏,垂下了雙目。他那一隻在攻打開封時受傷的病眼,被垂下的眼皮遮掩,頓時他的臉形之上的破敗之氣和苦煞之氣一掃而空,泛起了一種淨化一種平和一種昇華的祥安之氣。  
  孟大宇敏感到,與其說他因爲一片石的四萬義魂使他負疚太深,還不如說是他因爲一次奇特的戀情而消除了殺氣。
  奉天玉禪師輕聲說:“你們去吧。”
  孟大宇抱拳一揖。連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爲什麽要對奉天玉禪師抱拳一揖。
  兩人隨在高一功身後,出了地下宮殿,出了地道,出了石門,離開了夾山寺。
  半年後,高一功代替李過指揮義軍,卻在行軍途中被張獻忠的部下孫可望攔截殺死。  
  高陽望和孟大宇離開夾山寺後,分手時,孟大宇問高陽望:“請問王兄,蒙鄂格格此時在哪里?”
  高陽望道;“你不先去杭州夕照山?”
  孟大宇大驚:“介之推應期來了?”
  “來了。你不知道?”
  “不知道。我才從西域回中原來。”
  “你去西域幹什麽?”
  孟大宇沈默了,過了好久才說:“別說你問我去西域幹什麽,我連怎樣到西域去的,也莫名其妙。你先回答我,蒙鄂格格在哪里?”
  “在京城濟爾哈郎王府中。”
  “多謝告知。武林中還有什麽新聞?”
  “介之推從盛京瀋陽出來,便走一處打一處,打服一處後,便叫那些武林人出江湖來找你,帶信叫你去西湖夕照山比武。聽說日月仙子楊麗萍上去應戰,一招便被敲斷了長劍。然後孟正流又去比試,一招便被介之推的長刀絞斷長劍。孟正流的真陽洞金指力射仲介之推肩頭,卻無損介之推絲毫皮肉。介之推練成了合氣道九層陰陽和合之氣,如今只有大天神和你才能克制他了。大天神孟明達呢?他在哪里?”
  “不知道。”
  “你怎會不知道?”
  “你別問好不好?武林中還出了些什麽事?”
  “還有一件大事。”
  “請快講。”
  “在北方,最近出了一個年輕女子,長得很美,但卻十分刁蠻潑辣。她到處行走,遍天下尋找一個人。每遇薄幸男子欺負她,或者調戲她,或者有時非禮地多看了她幾眼,她就會拔劍殺人。殺人之後,她便以死人身上的衣袍,吸了死人身上的血,在官道上、牆上,街房上、山野的岩石上,到處寫字。”
  孟大宇越聽越是心驚:“寫什麽字?”
  “這個年輕女子殺了十二個薄浮男人,在十二個地上寫下了同樣的七個字。”
  “七個字?哪七個字?”
  “大天神,你在哪里?”
  孟大宇驚駭失聲:“那是封丹紅?”
  “落款正是鄂東女神封丹紅!”
  “天呀!這是什麽愛情?這是什麽孽緣?她在尋找我的祖爺孟明達,她要嫁給他!她找了七年,找得火起,便藉故殺人,然後以人血大書尋人啓事。天呀!這是什麽孽緣?這樣殺下去怎麽得了?何時才是一個完?”
  “她找到大天神就不會殺人了。孟大宇,大天神究竟去了哪里?”
  “不知道!”孟大宇大叫。“我說過了我不知道!你問我,我問誰?”
  “那麽,你就該代替你祖爺孟大宇,去收拾那個殺了人又以人血書寫尋人字樣的殘酷局面,使之有個中止!”
  孟大宇頹然叫道:“你快告訴我,那封丹紅此時在哪里?”
  “她此時在哪里,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八大門派已將她列爲了武林公敵,正在派出數十名高手,不惜使用一切手段,也要抓住她,或者殺了她,以免她再到處殺人留字。”
  孟大宇大叫:“好,我去少林寺!”
  高陽望站在他的對面,孟大宇大吼的聲音震得他也略感頭昏。普天之下,只有高陽望的聲音震得別人頭昏。如今他師徒合三百多年功力于高陽望一身,竟被孟大宇震得頭昏。
  孟大宇吼聲一畢,人已倏忽不見。
  高陽望發了一陣呆,長歎一聲,回京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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