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豔魂含恨
順治皇帝隨著漢文化的增高,對佛教的思維修部分越來越沈迷。他一方面強佔弟媳,和孝莊文皇太后暗中對抗,再一方面,他又召憨璞聰入宮,繼續從憨璞聰那裏學習佛法。
順治問:“六根爲什麽能生苦樂?”
憨璞聰答:“樹根爲什麽能使樹幹生出枝葉?”
“大師的意思是,一切皆源法于自然?”
“然也。”
“你上次說過,苦樂二種情感,都是修煉佛法的大敵。可是,這苦樂二種情感,既然是源法于自然,又怎能讓它不生出來呢?”
“六塵染,六情生。如是普通百姓問這法藏,老衲自然可以傳他清淨六根之法。可陛下身爲九五之尊,日理萬機,天下蒼生賴陛下扶持,老衲只能傳折衷之法。”
“何爲折衷之法?”
“龍椅上坐天下,洞天中煉凡心。”
“人間洞天,又在何處?”
“心中。”
順治沈思片刻,道:“大師的意思,人間洞天不必刻意尋求,只在淨與不淨一念之間?”
“陛下夙根聰慧。”
“怎麽煉凡心?”
“化戾氣。”
“化殺伐之氣?”
“正是。殺伐太重,則民爲求生而拚死。如此便導致戰事連綿,不得止息。世上有許多事,又都是各持己見。如此一來,朝中勢必難得政通人和。政不通、人不和,如何求天下治、天下安?”
“太好了!”順治大喜。
紫禁城西華門外面是西苑,西苑南海子旁邊有座萬善殿。順治令人將萬善殿佈置成他的“人間洞天”。什刹海、北海、南海,三個海子在清朝稱爲“太液池”,水碧樹濃,山幽石奇,被稱爲人間蓬萊。如今順治以萬善殿爲他的修佛洞天,萬善殿,這座昔日供順治躲避天花時處理政務的處所,一下子就大變模樣了。
殿內正中,大書著順治親筆書寫的“敬佛”二字,左右對懸著兩幅楹聯:
左聯:萬象證圓通,金輪妙轉,三乘皈
定慧,華海長涵。
右聯:了悟徹聲聞,花拈妙諦,淨因空
色相,月印明心。
萬善殿后面是千聖殿,內供七級千佛浮屠一座,左右的配殿上挂滿了各種神仙氣味極其濃厚的楹聯或條幅字畫。
順治更讓憨璞聰引進了一些得道高僧,駐西苑供佛念經。陸續從南方赴京與基督教作“法戰”之爭的臨濟派和尚,也時常有人就住在西苑之中。
好熱鬧!
萬善殿內,終日香煙繚繞,頌經之聲不絕於耳,時常有順治皇帝與臨濟派高僧們的論道之聲。
這裏成了一個戰場,道教、基督教、佛教三種宗教爭一個皇帝的信仰。這裏還是三種文化形態的爭奪,順治皇帝的祖宗族人所代表的半奴隸制遊牧文化、中國農耕式封建文化,西方早期資本主義的殖民文化,爲了爭奪中原的幾千萬人的信仰,濃縮爲爭奪一個皇帝。
因此,這裏也是一個戰場。軍事戰場上的血迹被大雨洗淨後,抵禦外族征服的方式,換成了另一種形式:風俗習慣,思想禮教、倫常納制、文字語言、生産流通……等,統稱爲文化的另一場爭奪戰,在中原各處,也在萬善殿,展開了。
有一天,憨璞聰引薦了一位高僧給順治,這是浙江天童寺的住持木陳暾。木陳暾是一個武林味道十足的臨濟和尚,很有點孟正流的脾性。他對順治影響極大,得順治寵信後,儼然以佛門至尊、武林至尊自許,欺壓禪宗曹洞派,追殺譏笑臨濟派僧人行爲的文人。
木陳暾講法說:“佛說,我有正眼法藏,涅,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
順治問:“如何是正眼法藏?”
木陳暾豎起拳頭道:“突出難辦。”
憨璞聰將佛學的思維修中的“人之初”傳與順治,別僧又來進一步誘導了。
順治沈默半晌道:“畢竟如何用心獲得?”
木陳暾垂目道:“先德有言,但能於心無事,于事無心。則虛而靈,寂而妙。皇上但遇大小事務,不妨隨時支應,事後返觀,向未酬應的,畢竟從甚麽處起,從甚麽處滅,刻刻提醒,念念不忘,自然打成一片,事事無礙。”
順治大悅,香火更盛。
順治有一次問浙江西天目山的玉林琇:“悟道的人還有喜怒哀樂麽?”
玉林誘輕聲棒喝道:“喚甚麽作喜怒哀樂?”
從禪機上講,這叫臨濟棒喝,或叫喝省,其實也是思辯術中的反詰法。反詰之中,又含有回答:悟道的人早已超脫俗人那種喜怒哀樂,還喚甚麽作喜怒哀樂?
順治又問:“佛法說一切皆爲妄念所生。如若山河大地從妄念而生,妄念若息,山河大地還有沒有?”
玉林誘輕聲說:“如人睡夢中發生的事,你說有沒有?”
又是反詰法。
順治入佛之後,自命法號爲“行癡”。有時與和尚們對論佛法,也自稱“癡道人”。據說當時有一些順治的字畫,也落印行癡,只是清皇族感到羞辱,大約像刪改《新華錄》一樣,將之毀了,否則,數百年後,說不定還是價值連城的文物哩!
順治沈迷于佛法之時,同樣也沈迷于董鄂妃的愛情。
順治逼死胞弟後,僅過二十七天便令人叢王府的喪制中擡走了董鄂氏,擡進宮後,僅隔四個月,就將董鄂妃封成了皇貴妃。
這一切,除了董鄂妃真正抓住了順治皇帝的心,另一個因素,就是作爲一種對抗皇太后的手段或方法,挑戰於蒙族女子的後宮統治權。
但皇太后對這一切沈默不語,作視而不見之態。她除了不想將母子之爭現示於天下外,心中還正在籌措合適的方法予以致命一擊——不是擊順治,而是擊董鄂妃——她卻沒有注意到,以順治此時的心態來看,擊董鄂妃等於是擊順治。
董鄂妃成爲貴妃後,她十分明白,也將生活在夾縫之中,比侍女的日子更苦。所以,她從情字上感化順治,從“政”字上輔助順治,更奉養皇太后如同子女,左右趨走應侍,猶如侍女一般。
順治皇帝在這一時期,政治上趨向於從剿至撫,可以說,一者由於他漢文化水平的提高,明白了許多治國之策,二者由於領悟佛法,戾氣有所化減,三者就是董鄂妃的影響了。
一個新王朝,同朝列班有兩個民族的文武大員。滿蒙王公是主員,但治國無策。治國策思想基本上來自漢員。明朝滅亡後,舊臣大量入朝,更使新舊矛盾不斷發生。順治作爲滿清皇帝,有時不能適度對待漢大臣的奏諫,董鄂妃勸他區別兩點:爲國事“過”王者,應服其心,勿懲其身。而爲自身謀“過”王者,既要防其異動,更要服其心。
順治歎服。
這等忠告,並不是百官提不出來,而是董鄂妃提出來,滲進了情感因素,順治更易接受。
有一次,有一份秋決問斬的案卷報到順治那裏,夜批時,順治猶豫難決。
董鄂妃道:“是上疏國家安危事,使陛下不安麽?”
“是秋決的十幾個大辟犯人,朕一批決,便要正法。但朕想佛法度人,以活生爲度,何以國法度人,卻非要大辟爲警?”
董鄂妃泫然淚下道:“這些被報以大辟的人,都是些不懂法度的愚昧無知者。臣妃猜想,陛下之所以猶豫不決,是因爲既要親自批決,卻又不知其中是否有什麽冤情?值此,陛下宜慎重視之。”
董鄂妃在順治身邊的四年中,影響順治而使順治筆下“大辟獲全、大獄未減者甚衆。”順治自己也說,少殺了許多無辜者,亦多出於皇貴妃之規勸。
當然,這一點佛法亦好,女慈亦好,並不說明滿清在軍事上征服了中原漢族後,黑暗血殺和殘暴統治就少了許多。不是這樣。剃發令、圈地法、逃人律、字字皆是血河淚海。這只說明,明智賢善一點的董鄂妃,被孝莊文皇太后以不見血的方式致病、治死這個事實,佐證了封建政治是何等無情!
女真族董鄂部落的女子問鼎後宮,皇上集千女之寵於她一身,這意味著蒙族婦女統治滿皇宮後院的歷史,似乎要終結了。於是,皇太后不能拖而不決了。
順治十四年初,董鄂妃懷孕了。
順治十四年下半年,剛入冬,孝莊文皇太后就移往京郊南苑,有意避開即將臨産的董鄂貴妃。
陰曆二月初七,董鄂妃生子于承乾宮。在順治的子息中,排名占四,爲皇四子(後來繼位的玄燁康熙帝是皇三子)。衆人根據董鄂妃受寵的程度和她生了皇子的這個事實,一致認爲順治肯定會立皇四子爲太子。
順治很高興,他認爲他的愛妃生子,是他本人皈信佛法的結果,是減少大辟的善報。
“愛卿,等你出月之後,朕要宴請百官,爲皇兒作慶賀。”
“陛下不可鋪張。陛下善理朝政,親撫天下,才是爲皇兒積福。”
這時,一個太監匆匆進來,跪在奏道:“皇太后在南苑鳳體違和,召諭後宮嬪妃及親王大臣前往省視問安。”
順治大聲道:“貴妃臨産不久,不能前往。回去稟明太后,承乾宮就免了吧。”
董鄂妃一聽,頓時諫道:“陛下不可!母體違和,臣媳正當前往侍奉湯水。雖是産期之中,不能親伺,前往問視卻是不可廢的。”
董鄂妃去了。
十冬臘月的北京,飛雪飄飄,寒風凜裂。董鄂妃坐上暖車從皇宮出發去南苑。
路並不遠,從紫禁城出發至南苑不過二十多裏路。
暖車內有火爐,車壁更以厚棉被隔絕冷氣。可是在茫茫雪原中,這一輛暖車,真有點像前來地球避難的外星人的那顆行星。他們的星系公轉時經過一個恒星稀和地帶,恒星的恒溫發生擴散,意使行星在大四季的春秋季節也産生冰河期。 (空間無溫差麽?)這一輛暖車一進入雪野,頓時不住搖晃,就像人冷得發抖一樣。暖車不但不暖,而且任何一絲從裂縫裏鑽進去的雪風,“月母子”便會情不自禁地打一個冷戰,種下無情的病根。
好高的招數!
更高的招數還在後頭。
皇太后見了董鄂妃,非常高興。她在病榻上令宮女扶起,靠坐著道:“來了麽?很好。哎!想不到你竟是最先來省安的一批後妃。老身那皇孫長的怎樣?”
董鄂妃一聽,又離坐跪拜道:“多謝母后垂詢。皇兒長得很好,這也是托母后的洪福。”
“如有那麽多禮?坐下。”
皇太后說到這裏,咳嗽起來。
一個女侍連忙端過藥碗去,不知怎的,在交接時竟落下地去,當地一聲,摔得粉碎。她竟沒用託盤!
那宮女嚇得頓時跪地求饒不叠。
“怎麽搞的?”皇太后怒喝。她隨後歎道:“哎,都是些不中用的廢物。連送點湯藥的小事也辦不好。退下!別讓老身再看見你!”
換來一杯藥時,董鄂妃接過藥杯,親自奉上,道:“藥溫冷暖適度,求母后進了,早日康復。”
“難得你這樣孝道。”皇太后服了藥後道。“你們這些人啦,哪有貴妃這等母儀之度?”
一個後妃立即在一旁道:“宮中實在沒有人可以和董貴妃相比,要是有董貴妃侍奉母后,母后的病也可早日康復了。”
皇太后聽後,長歎一聲,以充滿期待的目光望著董鄂妃。
董鄂妃道:“兒妃願爲母后盡孝。”
就這樣,董鄂妃以産婦之身,便留在南苑侍奉起太后來了。
她白天捧茶送藥,侍奉飲食,夜間還留在病榻前守夜熬神。偶有歇息,便聞呼喚。
一月下來,到皇太后說一聲:“難爲你了,回宮休息去吧。”
這時候,董鄂妃已經患了嚴重的月子病,從此“容瘁身臒、形銷骨立。”
董鄂妃回到宮中,躺在床上,連站立也感到十分艱難。
順治退朝回宮,沖進承乾宮,一看見董鄂妃躺在床上容瘁身臒,形銷骨産的樣子,頓時明白她在南苑所受的折磨,皆是出於預謀。
順治含淚呼喚:“愛妃,你……醒來。”
董鄂妃醒了,掙扎著要起身見禮,被順治按住。
“奴妃失禮,求皇上恕罪。”
“你怎麽變成這個樣子?”
“侍奉太后,有點累罷了,過幾天就會好的。”
“侍奉太后?怎麽個侍奉法?爲何累成這個樣子?常侍宮女都死絕了?”
“陛下何必追問這些?”
順治心中豁然明白,皇太后明知董鄂妃還在月子之中,卻召她冒著雪風趕去南苑,更讓她幹女侍的活計,以此來落下極難治療的月子病,讓她慢慢地自行死去——這等殺人不見血的計謀,也只有皇太后才想得出來!
順治十五年正月初,順治作爲報復,打算再次廢後。第一次廢後,他廢的是皇太后的侄女,這一次他打算廢立的皇后,是皇太后的侄孫女。
順治廢後的理由是皇太后“生病”時,皇后無一語奉詢,亦未嘗遣問候。這等“禮節蔬闕,有違孝道”,理當廢去後位。
皇太后沈默著,看順治下一步要怎麽走。
當董鄂妃得知這個消息時,她立即明白,皇上這個行動,只會加速皇太后的反擊,導致母子反目,由暗中轉爲公開。那時,一個可能影響社稷的悲劇就會無法避免了。
董鄂妃趕去乾清宮,跪在正在禦書房中批閱奏摺的順治面前,不曾開言,便已哭泣起來,使順治立即放下了筆。
“愛卿爲何如此?發生什麽事了?”
“奴妃聽說陛下要廢皇后,奴妃特來求賜一死。”
順治一聽,反而放下心來道:“愛妃回宮去吧。這事與你無關。國以孝以禮而治,皇后無孝無禮,自然該廢。”
董鄂妃泣道:“陛下如廢皇后,奴妃不敢苟活。”
“此話怎講?”
“陛下如廢皇后,太后必定遷怒奴妃。奴妃反正是死,不如死在前面,死於夫皇之手,心中倒更快活些。”
順治沈默了。他明白她說的是實話。沈吟良久,順治含淚扶著董鄂妃道:“廢後之議,從此作罷。愛卿回宮養息去吧。”
三個月後,新生不足半歲的皇四子,原因不明地離開了人世。
這一個回合,順治又敗了,而且敗得很慘很慘……
這二年是順治爲情而生的二年。
順治每思與皇太后蠻幹一番,但一看見董鄂妃那形銷骨立、有氣無力的樣子,就想,還是讓她安靜兩年吧。於是,想蠻幹一番的動想又皆作罷。
國事也令順治煩惱不堪。
由於圈地法、剃發令、逃人律,漢人的反抗始終不停。南方諸省,名說已歸清軍佔領,可一出城市,便是明軍義軍的天下。清軍將這裏壓下去,那裏又揭杆而起。急報時有送來內廷,令順治既不安又厭煩。
順治十六年。
鄭成功興兵反清,率二十萬水陸兩師,一路斬爪切菜,直抵南京城下。
消息傳到北京,舉朝震驚,順治皇帝驚惶失措。大臣們在朝廷議了一個上午,有主戰的,有主和以作緩兵之計的,有奏請用這人退敵,有奏請用那人出使……真是亂作一團。
順治等得衆人說累了,說厭了,他突然歎道:“朕即位十數年,南北戰事不斷,沒一日安寧。才聞雲貴戰事已捷,朕只道江山統,得享承平,不料鄭成功又來作崇,江南四府三州二十四縣,均報失守。如今戰亂又起,爾等議了半日,卻拿不出一個好主意。朕做這皇帝,也做得太沒味道了。”
衆大臣一聽,頓時嚇得噤口無言。
順治失望道:“朕有時想,倒不如做個和尚,像西藏的達賴、班禪,倒也既自在安閒,又尊甯高貴,豈不快活?”
內院大學士剛林一聽,連忙出班奏道,“陛下不可作如是想!國家有事,更宜上下一心,齊拿對策!”
順治打斷剛林的話:“爾身爲內院大學士,對策何在?”
剛林頓時啞口無言。
順治冷笑道:“像爾等這樣,半天也拿不出個辦法,倒不如退回關外罷了!”
順治話音一落,一個憤怒的聲音立即介面道:“這是什麽話?”
隨著話音,孝莊文皇太后從廷側走了出來,一群太監宮女跟在後面。
朝中一陣忙亂,見禮不叠。
孝莊文皇太后望著順治道:“皇上剛才說那番話,太令人失望了。群臣廷議之後,主意不是歸你拿麽?你如此膽怯怕死,竟然要將祖宗苦戰得來的江山,輕易拱手放棄?!”
皇太后的嘴唇微微發抖,繼續說:“退回關外?虧你想得出來!皇上身上那祖宗的尚武精神,跑到哪里去了?”
這時孝莊文皇太后第一次當著衆大臣的面叱責順治。順治將死去的多爾袞開棺銼骨揚灰,順治廢去她爲順治娶立的皇后,這些也都忍了,從來沒有當人抱怨過。如今他竟起了心要做和尚,起了心要退回關外,那麽,她不顧一切地失身侍奉仇人多爾袞,爲的是什麽?
順治皇帝卻不理解這一切,他在文武百官面前失了面子,不禁蠻性大發,大聲道:“朕去親征鄭成功好了!”
此言一出,文武百官大駭——禦駕親征,在歷史上是極其犯險的事,除非國家危在旦夕,方有此舉。而在目前,鄭成功不過只在江南占了些地盤,而江北數省,盡爲清軍踞守,皇上親征,無疑會引起舉國上下極大的恐慌。
立即有幾個大臣出班奏說不可親征。
順治受到皇太后叱責,又受到百官諫阻,頓時狂暴地發作起來,從手捧上方寶劍立於廷側的太監懷中拔出寶劍,對著禦椅連劈幾劍,禦椅頓時散架成了碎塊。
“誰再諫阻,朕殺了誰!”
順治大吼著邊劈邊說。
百官震懾,跪了一地,誰也不敢多話。
皇太后的雙眼中湧上了熱淚,她回身走了。她一句話也沒再說。皇上稟承的是她的血統,她莫非硬要當著文武百官讓她的兒子過不去麽?親征?談何容易!沒有一月半月的準備,能成行麽?她有的是時間阻止他。她走了。
順治當然沒有親征。不管他如何發作,最後還是慢慢平息了下來。董鄂妃勸、奶母勸、湯若望勸……所有的人都勸,而南方漸漸地也有了轉機,他自己也漸漸省悟到親征之冒失,他放棄親征之念。
董鄂妃已經臥床不起了。這一天,順治從承乾宮出來,覺得煩悶,便四處走走。走著走著,又去了西苑。
他從中海旁邊路過時,聽得一座庵堂中傳出一個頌經之聲。他聽得這聲音很是陌生,不是他聽到過的釋心靜師太的聲音,不禁便跟了進去。太監們跟得緊了些,被他揮退開去。
他一人進了庵堂。
庵堂中,有一個女尼正在頌經。這女尼年約三十左右,她見順治進來,便起身合十道:“行癡師弟來了,貧尼無歸。”
順治皇帝下意識地問:“無歸師太?”
無歸師太合十一禮,沒有說話。
“你不是漢人?”順治問。
“人就是人”。無歸師太說。“何必分什麽滿人漢人?”
“這倒也是佛法。只是你既是行癡的同胞,當告訴行癡,你是何府的後人?爲何要出家?”
那女尼沈默半晌,幽幽地說:“貧尼在俗時是十一王已布海的女兒,俗名蒙鄂格格。”
順治大驚:“探王爺?你是探王爺的後人?”
“陛下請勿再提。”
順治默然。他怎麽也想不到會在這裏遇上探王的後人。探王已經死了十四五年了。順治四年,他聽說有一個郡主參與了昆山之戰,作戰十分勇猛。後來朝廷準備加封他,她卻又一下子躲進了濟爾哈郎王府,不願接受任何加封。昆山一戰後,又從此閉門不出了。
“那你……怎麽也步入空門了?”
“那就更不值一提了。行癡師弟是道中人,難道竟不明白人生之無味麽?”
“是。倒是行癡著相了。行癡告退。”
“阿彌陀佛!”無歸送客道。
順治出庵,一路上只想著無歸二字,卻怎麽也想不通。以無字起法號的,多用法、了、空、相之類,她卻用“歸”字,實在費解。如說家無歸、情無歸、國無歸,空門亦當是歸。難道入了空門也還“無歸”麽?
董鄂妃的病勢越來越重,順治亦就用了更多的時間守在承乾宮。他心中其實早就決定,只等董鄂妃上天,他便超凡脫俗去也!
順治十七年八月十九日。
這一天,順治一早起床,便去了承乾宮。他走進內寢時,突然發現,董鄂妃已經梳樁如病倒之前,全身著完整的貴妃穿戴,盤膝坐在床上,容顔安整。只多了一個貼身宮女在一旁扶住她。
董鄂妃見順治進來,鼓氣說:“請皇上恕奴妃……不能全禮。”
順治預感到不妙,急忙趨步上前,坐在床邊握住她的手說:“你好多了?”
“是的。很快就會……好了。”
“太好了。卿能復原,是托佛之佑。”
董鄂妃點了點頭。然後說:“我好之後,陛下萬事請想開些,不然,一口氣不來,向何處去安身立命?”
董鄂妃說完,笑了。但這個笑容很淺,而且笑得很吃力。她已經沒有力氣笑了,但還是覺得走以前,應該向她的皇上再笑一笑。所以她是鼓足最後一絲生命之力笑出來的,自然就吃力了。她本來就活得很吃力。走時笑這一笑,不過是活得吃力的一種繼續罷了。
笑過之後,她似乎覺得好些。那種脫力之後虛空空的感覺,使她感到身子開始飄浮。不是身子飄浮。是靈魂飄浮。上蒼來超度她了,超度她這好累好累的短暫生命。
“阿——彌—一陀——佛——”她說。“佛”字一吐完,她的口鼻中便只有噓出來的氣,沒有吸進去的氣了。
她那最後一口氣噓得很長。因爲她在人世受的氣太多了。幾乎和市井中的一個苦命女子沒有什麽兩樣。她噓這一口氣時,似乎是想將一生所受的氣盡行噓出,以免帶著太多的委屈去見菩薩時,說不定忍不住就會哭出聲來。
她的靈魂升天了。
順治後來寫到此事時,說,她“噓氣而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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