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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 2008-07-11, 04:05 AM   #1
NK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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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冊日期: 2002-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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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設 國學大師南懷瑾先生的成就在哪裡?

國學大師南懷瑾先生的成就在哪裡?
  
   達摩書院 張尚德
  
  
  一 緣 起
  
  各位朋友:大家好。
   今天上海人民出版社邀請我和各位見面,又是另一次極為難得的機會。 第一次來上海,送給市政府一幅「長江萬里圖」。因為有長江,才孕育了中華民族某些方面風光明媚、詩情畫意、千秋萬世的文化生活。
  經過若干年後,透過全中國人民的智慧與努力,堅固耐久、技術超前的長江三峽水壩,在地球上屹立不搖的站起來了!
  我第二次來上海,又送給市政府一幅「清明上河圖」。
  第一次來訪時,前上海市長汪道涵先生囑我參觀一下浦東。二十年的光景,浦東要往「浦天」的大道邁進了。而更讓我讚歎的是:
  大陸每年的春節長假,十幾億人口外出迎春,都歡天喜地,萬里游心。我相信中國未來的「清明」,絕對會是「無邊光景的」。
  透過大家無比的堅定信心,在艱苦中努力向前,上海的物質文明,不僅日日千里,精神文化建設也相應著在發光,這就是我要萬分恭喜上海的,也要恭喜整個中國、表達精神文明象徵的另一個學堂已創建起來了:
  那就是:
  太湖大學堂。
  謹
  在此祝福太湖大學堂,未來精神文明鵬程萬里,盼望該大學堂,像深山幽谷裡的一道清流,悠悠流著,無盡悠悠。
  今天我要向各位報告的,是報告和大家一起創建太湖大學堂的
  南懷瑾先生的成就在哪裡?
  
  二 自殺、菜市場與四知鞋
  
     於一九五五年二十三歲時,念台大哲學系一年級。其時已備極流浪與飄泊,直接、間接理解和經歷了軍閥混戰、中日交惡、國共兄弟干戈,現在還是在……。
  一九四八年九月入國民黨青年軍二零六師,因為戰亂,在淪陷區未念四、五年級,直接讀小六。初中上學不到二年,數學、英文都是零分,在台灣軍中將近六年後退役,這時心中已經問題重重:
  人是什麼?
  為什麼社會爛到這個地步?
  在人類歷史記錄中,人為什麼你爭我奪?殺個不停?
  宇宙存在的意義又在哪裡?
  聽說哲學是解決這些問題的,就下了決心非考取台大不可(當時只有台大才有哲學系)。 
  高中課本一大堆,差不多有四十本書,我日夜拼讀。因為不懂,數學公式也是死背;英文字母太長,實在記不到,譬如說international、university等等,我就將字母很多記不到的長英文字,從小字典上割下來,用開水把那些屙尿似的英文字母老爺,送到肚子裡。人離不開金木水火土,紙張是木和竹類做的,因為吃字典,這時我證到紙張原來是可以吃的。
  每天苦讀的結果,頭從右邊痛到左邊,前額痛到後腦,一直痛二十個月,很僥倖的考上台大哲學系。
  入學一年後,這個那個,對我上面所提出的人生困惑,根本找不到答案。
  二年級暑假,我準備自殺。
  因為過去的顛沛流離,在軍中東遷西移,常常睡在地上,真像狗一樣。心想自殺應該找一個比較好的處所,以便安慰自己的靈魂,莫下輩子,再成為狗命。
  查找了:
  台北的新店。
  新店青山雲霧,流水悠悠,非常秀美,心想這真是一個自殺的好地方,我要擁抱你。
  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不算,不算不如沒有算與不算一事。人常常都是自己騙自己,既然要自殺,就動手吧,結果卻在要動手自殺之前,還想去探索一番,為什麼要自殺?
  偶然,遇到了叔本華(Schopenhauer, Arthur.1788-1860)寫的〈論自殺〉的文章,拿來一看,知道人要自殺的原因,是生存盲目意志強化到了頂峰,不能解脫,貪瞋癡到了極點,心痛超過對自殺時肉體痛苦的恐懼,所以才自殺。
  瞭解了這一層,我自己就想,原來我是在自己整自己,所以沒有自殺。
  一天黃昏,有一位湖南平江人,名叫黃孟林。他優哉游哉的來到我在新店藏身的竹林,一談是同鄉(我是湖南湘潭人),話極投機。他此時約莫五十年紀,大江南北,江水一身,他的人生實在已經是不可說、不可說了。我問他:「你為何如此有學問與人生閱歷?」
  他說:「我沒有什麼學問,但認識一位老師,非常有學問。」
  我說:「老師是誰?」
  他說:「他叫南懷瑾,你可以去找他。」
  黃孟林先生是南老師最早在台灣的第一批學生。幾年以前,他回到大陸,九十多歲往生,往生時「哈哈大笑」│這個世界、這個宇宙、一切的一切,對他來說,原來是哈哈一笑的。
  我曾在電話中向南老師報告黃先生的「怡然」辭世。南老師當時回答:
  「是:哈哈大笑。」
  我見到南老師了。
  這時他一家四口,全家蜷在一個臭臭的菜市場陋巷裡,叫龍泉街菜市場。我一進去,一個不到五坪的小客廳,有兩、三把舊椅子。當時南老師不是神采奕奕、靈光獨耀、超天超地所能形容。看到我一直笑嘻嘻。
  我說:「我會念詩。」(用湖南湘潭音)。
  他聽後,哈哈的笑。
  在民國五十年代前後,台灣非常窮,我隻身在台,平常都要餓肚子,沒有辦法,有時候會去偷別人田里的地瓜吃;不好意思打赤腳,就在垃圾桶裡面撿了一雙四腳朝天的鞋子;穿的也是別人不要的牛仔褲,兩個膝蓋露在外面;鬍子也沒有刮,頭髮蓬蓬的,真像叫化子。
  老師問:
  「你這是什麼鞋?」
  我回答:
  「這是天知、地知、我知、你不知的四知鞋。」
  他聽後,又是哈哈大笑。
  第一次見面,就這樣哈哈大笑、我也笑哈哈的在忘我中,離開了臭臭的菜市場。
  第二次再拜訪,他實在不忍看我那副髒遢遢的模樣,給了我二十塊錢。
  我問他:
  「給我二十塊錢,幹什麼?你自己這麼窮。」
  他說:「拿去。」
  我說:「拿去幹什麼?」
  他說:「理髮。」(我在台大,因為窮,一年理發不到二次,所以就養成非常不喜歡理發的壞習慣。)
  理發只要五塊錢。
  我說:「五塊錢就夠了。」
  他說:「你拿去。」
  當時的二十塊錢是非常有用的,佛法說:「貧窮佈施難」。南老師當時真可說家徒四壁,他不但忘記了貧窮,且在貧窮中享受他一生最美好的日子。這話怎麼說呢?幾個月前,我曾向南老師說:
  「您這一生最美好的日子是在龍泉街菜市場。」
  他回答說:
  「是的。」
  在那極為狹小而拘束的空間裡,一家六口,左手抱著小孩,右手拿著鋼筆,在小小的書桌上寫他最重要的三部書:
  《禪海蠡測》。
  《楞嚴大義今釋》。
  《楞伽大義今釋》。
  累了,就清理一下小書桌,在桌上靜坐入定。
  這使我想起禪門中寒山的一首詩:
  「吁嗟貧復病,為人絕友親,甕裡常無飯,甑中屢生塵,蓬庵不免雨,漏榻劣容身,莫怪今顦悴,多愁定損人。」
  人不但可以超越貧窮,可以不愁,最深的智慧和真正的自在,往往是在貧窮中衍生出來的。孟子說得好:
  「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說舉於版築之間,膠鬲舉於魚鹽之中,管夷吾舉於士,孫叔敖舉於海,百里奚舉於市。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恆過,然後能改。困於心,衡於慮,而後作。征於色,發於聲,而後喻。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恆亡。然後知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也。」
  我因想自殺,由於這份因緣,見到了南老師,看到南老師那樣窮困,還能在超越物質的貧窮中,怡然自得,便決定不自殺了。後來慢慢的跟南老師學習,知道自殺本身就是一種罪惡,會下地獄。
  人世間有沒有地獄呢?
  人非這樣、非那樣不可,常常困在自己高度意志的強化中,不得自在,這就是地獄。
  反過來說,人如果一切恆順隨緣,在智慧和實際人生經驗的理解上,又洞悉無緣要隨,那就有仙珠走盤,了不可得的「禪」之境界了。
  所以禪門祖師維摩詰說:
  如果真入禪,那便處處是道場,時時為淨土。
  我第二次去拜見南老師的認識與感想是:
  在臭臭的菜市場陋巷裡,也有聖賢豪傑的「乾坤」。
  
  三 開封街的寂寞 信義路的熱鬧 太湖的明月
  
   南老師在臭臭的菜市場陋巷裡,竟能顯露出聖賢豪傑的「乾坤」,我被南老師攝受住了。台大離他的住處不遠,走路半小時不到,就常常去打擾他。
  老師搬到泰順街了,泰順街很多巷子是台大教職員的宿舍,殷海光教授的家,就離老師非常近。每次到南老師那裡,不時的有一些客人往訪。殷老師也去過幾次,有時竟站在南老師居家屋外,思前想後,望而不入,見與不見南老師,陷在極度衝突中,南老師也從不說:請進來坐。只見到他來人即陪,也不知道他要說個什麼、不說個什麼;要什麼或者不要什麼。
  他的學問究竟在哪裡呢?看不見,也摸不著,只感受到他真的非常吸引人,我真有些困惑。另一方面,我也受殷海光教授的邏輯思想和西洋經驗哲學的影響很深,在政治上也是追求殷老師所主張的路線:
  「公平、正直、真正的自由與民主」。
  哲學系的教授像方東美先生、吳康博士、陳康先生等,他們在學術上都極有專長,講課無不引經引論、有憑有據,絕不東扯葫蘆西扯葉,如此一來,我真不解南老師說話,何以會隨著他人的語言,東一句、西一句。
  在不解中,我糊里糊塗去台北市開封街聽南老師講《楞伽經》。
  從泰順街走路,搭車到開封街,包括等公車在內,約莫要一個小時。我和老師匆匆忙忙的吃了晚飯,便上路趕車,這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
  聽課者不超過十人。南師站著上課,自己寫黑板,我聽了幾次以後,不僅一句聽不懂,連一個字也不知是什麼意義。
  一次上完課後,南師在路上問我:
  「聽課怎麼樣?」
  我回答:
  「無記。」
  懷師聽後淚下。
  當時不知老師為什麼有這種表情。
  回到老師府上,他非常失望、無奈的望著我。我說了一句:
  「老師,你好寂寞。」
  師未答話。
  不久,老師眼神變了,變得非常深邃,似乎比海底更要海底,說朦朧不朦朧,說不朦朧又是朦朧,臉部整個通紅髮光,當時我不知道他這種身心的表情是什麼?若干年後,我才瞭解他是在「非想非非想處定」中。
  「非想非非想處定」是沒有想,並非無「細想」,也就是不昏沉、不散亂、明明瞭了的在一切中,又超越一切。
  四十八歲後,在台北市信義路十方叢林書院,日夜密集的聽南老師講授將近六年的課,內容包括儒釋道各家,也傳授道門中特別的修持功夫,這時更重要、非常非常重要的是開講《指月錄》。當時不是冠蓋雲集、盛極一時所能形容的。聽課的人有上將軍、名學者和立法委員,也有販夫走卒、村夫村婦等等,大家在熱鬧中顯示出肅穆,平凡中透出自在,於一般中表現出高貴……。人人都是自動來恭聽的,上課上到這樣,實是古今中外所沒有的,只有用八個字來形容:
  「妙不可言,有教無類。」
  這只有當時在那裡上課的人,才能體會到上述八個字。
  現在位於太湖邊的「太湖大學堂」,又成立了。在沒有正式啟用之前,我參觀了該地佳興無邊、意趣深邃的「風光」。
  這裡來一段插話:
  二十多年前南老師住在美國華盛頓,我進去以後,向他報告:
  「這裡不能住。」
  果然不到三年,他就離開了美國,轉到香港堅尼地街。在香港,我進去一看,就說:
  「此地可以住十年」。
  如今他又離開了香港,來到了太湖,創建了「太湖大學堂」。
  開學了,南老師講授莊子的〈馬蹄〉與〈胠篋〉。我聽完課後的認識是:
  「老師在提神於太虛,擁抱一切而又超越一切」。
  上課完畢,他說:
  「莊子修得好,可以成聖。」
  有一天上海石健華總經理問我:
  「南老師為什麼上這種課?」
  我是這樣回答的:
  
  莊子哲學有三重點:
  一、道不可說,且遍一切處;
  二、道通為一;
  三、返璞歸真。
  〈胠篋〉和〈馬蹄〉二文很複雜,它涉及到道德哲學、歷史哲學、社會哲學和立體而圓的心理學。象徵性的指出治國理想與方法,社會和天下國家要歸到平淡、平凡、平實、平懷、平靜,歸到自己和天下的本來無事。如漢朝的文景之治,中國的禪門文化等等,都是與莊子和老子哲學相應的。
  要人生閱歷豐富、讀通古今中外重要書籍、徹底瞭解人性者,才懂〈胠篋〉和〈馬蹄〉二文說的是什麼。」
  淺顯的瞭解「太湖大學堂」以後,我的認識為:
  太湖大學堂是:
  皎然的「明月」。
  寒山大師說得好,皎然的明月是:
  「吾心似秋月,
  碧潭清皎潔,
  無物堪比倫,
  教我如何說。」
  
  四 成就了什麼?
  
    社會和各界人士稱南老師的成就,是多方面的,說他是:
  宗教家
  佛學大師
  禪學大師
  教育家
  實業家
  密宗大師
  醫學大師
  或者說他是:
  國學大師
  等等不一而足,這些稱讚都成立。
  中國常規肯定一個人的成就,說有「三不朽」:
  立德、立功、立言。
  就立德來說,他一生真的是時時刻刻都在做好事。
  從立功而言,在台灣參與、保存、推廣中國固有的精華文化。他去了美國,轉至香港,靜悄悄的和一些朋友一起,扭轉了一個時代│這就是各方所報導的「密使」。
  立言,他著作等身,而且無論行文、內容、文字、語言結構無不引人入勝,本本言之有理,說之有物,絕非空談或放言高論。未來一定是永久流傳下去的,因此說他一生成就了「三不朽」,那也成立。
  就 做他的學生五十多年來說,我認為上面的說法,固然為事實,但更重要的是,他是在怎樣的一種心境下,處在什麼樣的時空中,來成就這些,這才是更重要的。
  總括的說,他的成就是:
  在平凡中做心安理得的事,以歸到自己本來該有的寂淨。
  在寂淨中攝日常平凡的事,以展示自己應有的心安理得。
  這從一九四三年他到峨嵋山閉關時,作的一首詩所顯露的心跡,就可以看出來:
  入峨嵋閉關出成都作
  「大地山河塵點沙,寂寥古道一鳴車。
  熏風輕拂蓉城柳,曉夢驚回錦裡花。
  了了了時無可了,行行行到法王家。
  雲霞遮斷來時路,水遠山高歸暮鴉。」
  既然「了了了時無可了」,一切要來的,就會來;要去的也就會去,所以《金剛經》說:
  「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是名如來。」(「如來」就是佛。)
  他閉關的時候已二十五歲,這時對人生的滄桑,世事和歷史的混亂,也都已經瞭然於胸,沒有什麼要了、能了、可了、必了,一切的一切,原來「法爾如是」(春夏秋冬,原來春夏秋冬,去年、今年、明年,還是春夏秋冬,一切在變,整體的未變,自己不在生滅中的「那個」未變,叫「法爾如是」)。因此世俗的成就和名聲也者,都只不過是如此如此,跟他相干也不相干。
  「行行行到法王家」:
  信佛、依佛、歸佛、成佛去也│住在一切往聖先賢行持上。
  南老師年輕時,就已體悟到生生世世、世世生生已無事了。所以他七十多歲從美國到了香港,做了許多方面的負責人,每天幾十通電話,客人不斷的來往,忙碌無已,我向他說:「老師您還要搞什麼?」
  他卻回答: 「我沒有搞什麼。」
  一直到九十歲,修了金溫鐵路,設光華獎學金,宣揚中國文化,做各類學會的名譽理事長,時時上課講學……,現在又成立太湖大學堂,年紀越大,卻比任何時候忙碌,原來他是「沒有搞什麼」│老師早已無事也。
  那什麼叫「沒有搞什麼」?
  老子說:無為而無不為。
  佛法強調要在無功用行中,行無為法,又超越無為法,自己生生世世救度一切眾生,而在認識和修持上,做到如《金剛經》說的:
  「度盡一切眾生,實無眾生可度者」。
  這是南老師一生,時時刻刻努力去實現的。
  禪門趙州大師八十猶行腳,南老師「九十猶日日繼夜,在孜孜忙碌中│沒有搞什麼」。
  這就是已成就《金剛經》所說的:
  「無壽者相」(超越時空)。
  日理萬機,為事在人,成事在天,才能在嵩壽中「機機」入化,在入化中顯露「機機」,「機機」也者:
  成就道種智、一切智、一切智智也。
  所以:「沒有搞什麼」。  
  這裡要插話:
  我雖然五十多年來叫南公懷瑾先生為「老師」,在我對他的瞭解與認識中,他可沒有認為自己是老師,他常常說,他沒有半個學生。因為如此,所以我也就不便說自己是他的學生。
  幾個月前,我到太湖拜見他,他向人介紹:「這是我的老學生」。
  我當時一聽,真是驚疑無已。本來不是學生,一下子變成「老學生」,原因是我快八十歲也。他在太湖大學堂上課的時候說:
  「你們看那位老先生,滿頭白髮,步履蹣跚。」
  我跟隨南老師五十多年,交了白卷,他居然讓我及格(六十分),向大家介紹我是他的「老學生」。
  下面再插一個交白卷也給六十分的故事:
  我在台灣大學一年級的時候,期末考「哲學概論」,教授是有名的范壽康先生,他的《中國哲學史》一書寫得非常好,也做過台灣的教育廳長。一開始考試的時候,他就向大家說:
  「不要作弊。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只要寫上名字,交白卷也給六十分。」
  我一生不喜歡被考,也不喜歡考人。當時心情非常不好,一聽交白卷也及格,馬上把考卷送上講台,全堂一百多個學生,頓時哈哈大笑。台灣大學的大教授就是大教授,我交白卷,范老師還是說話算數,給了我六十分。在此向范老師頂禮。
  南老師考我五十多年,我全部交了白卷,他居然也給我六十分,叫我一聲:
  「老學生」。 
  他真是歷史上超級大教授也。
  現在我幻想一種情景:未來中國平劇中有一齣戲,戲名是:
  「老學生」。
  一位九十歲身如嫩葉,至為矯健的智者出場,翻了幾個騰空的大觔斗,然後朝著那位將近八十歲的老學生,大唱一聲:
  「呀!」
  「老學生啊!」……。
  南老師的一生,由成就自己的一種高貴人品,再由高貴的人品往上提升,發為一種「風格」,慢慢的社會各界欣賞、接納他的「風格」,從而在各方面構成了一種風尚。湯木安先生在一首詞中,描寫南老師的「風格」,至為寫實與傳神:
  「寄跡蓬萊屋數椽,遊藝書田,閒話桑田;亦儒亦佛亦神仙,著意逃禪,放意安禪。坦蕩襟懷至豁然,俛仰樽前,蹀躞花前;時來佳客共留連,不是詩顛,便是詞顛。」
  人的可貴要在創建自己的風格,而創建風格,最重要的首要條件是免除庸俗。這在南師一生的成長、修為、行持……等等,都是至為高貴的。
  南老師的風格、高貴又有那些呢? 才疏學淺,只能就自己親身和他的交往過程,微微的提到一些,有下面重要的幾點:
  甲、不朽理朽氣。
  我有一位表伯,名叫楊綿仲。他一生為蔣介石先生找錢,做過財政部長,但晚年在台北窮得幾乎餓死。一天有一位湘潭的同鄉,做了蔣介石的秘書,跑來向我表伯說:
  「綿公:我現在做蔣總統的秘書,任何地方都沒去,只有特別來看你。」
  那位秘書走後,我的表伯就說:
  「你看那個人,多朽理朽氣,做個小小的秘書,就以為自己了不起,說話不三不四。」
  在南老師處,遇到許多達官貴人,其中包括王升將軍,還有幾位上將。有一段時期,每天下午和他們一起打太極拳。
  有一天,蕭政之將軍和我說:
  「你去看看馬紀壯先生吧!」
  這時我正在失業。當時心裡感想是:
  「馬先生是蔣經國先生總統府的秘書長,我去看他幹什麼?」
  更重要的是,南老師幾十年,從來沒有和我提過任何一位達官貴人如何、如何,我為什麼要去看他呢?
  在讀大學時,一天楊管北先生向我說:
  「你在南老師這裡,鬼混什麼?我給你一張船票,到美國留學吧!」
  當時我心想:
  「美國算什麼,南老師又沒有要我去留學。」
  這裡再說一說,南老師修為「高藐」的故事。
  聽說蔣經國先生一直要見南老師,南老師就是不肯。一日,蔣先生忽然駕到,他只好在蔣先生的座車中會面一陣。
  再來一段插話:
  在大學時代的朋友中,朱文光大師兄修得最好,後來他成為南老師的左右手。令人遺憾的是,他隨南老師到了美國,不幸早逝。南老師曾囑咐我,寫一篇紀念他的文章。我曾憂傷的提筆三次,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有一點絕對可以肯定的是,從他和南老師的交往、行持、誠懇、負責、謙虛、努力與深藏中,他在種性上,絕對是大有來頭和修養的,在道門的果位上,也應該很高。
  在此謹向
  文光大師兄
  誠誠懇懇、恭恭敬敬合十頂禮。 
  
  乙、破除迷信與雜學老爺。
   人若無知、自大、狂妄,必讓自己陷在迷信中。
  什麼是迷信呢?
  不能說的要去說。
  不能做的要去做。
  沒有的說成有。
  有的說成沒有。
  要不然就非堅持有或者堅持沒有不可。
  迷信者:眾生也!
  ……。
  從南老師一生的行持和生活中,深深的感受到他超越了上面所說的幾點。
  無知的反面是「有知」。人有知了,就自然會成就孔子所說的: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也會顯示出蘇格拉底所說的:
  「我不知道什麼,我只知道我不知道什麼。」
  南老師有知識,這從他的著作可以領會出來。在他一生的行止中,即不多不少的透顯出知時、知量、知力、知勢、知變……。
  人不自大就會謙虛。八八六十四卦沒有一卦是好卦,只有謙卦是好卦。南老師是超級大教授,但從來不認為自己是老師,且常常告誡人:
  「人之患,在好為人師」。
  他的學問極深、極廣、極博,都表現在事實上。就 的體會來說,他真是在歷史上,極少有的「雜學老爺」。
  漢朝大儒董仲舒搞雜學的讖緯之學,南老師不但懂得讖緯之學,什麼算命、八卦、三教九流的知識、各門武術都精通,所以我認為南老師是飽學之士以外,最大的成就是雜學。因為那實非常人甚或一般的豪傑與賢能之士所能望其項背的。
  南老師是深知正學之外的「雜學老爺」。
  孔子「每事問」,又說「他不如老農」。南老師是「每事學,老而更學」。
  他一再說,學佛必須瞭解科學。
  這就是不斷破除且不在迷信中的南老師,是歷史上最有成就的:
  雜學老爺。
  
  丙、最佳靈骨塔。
   做過財政部長的楊綿仲先生,有一獨子,名叫楊漢之,他也念台大哲學系。因為軍訓和體育沒有過關,所以沒有畢業(在蔣家威權時代,「軍訓」為大學之本)。沒有畢業,就去當和尚。他父親這時已六十多歲了,一生奮鬥,獨子做了和尚,晚年又窮,非常淒涼。在這段期間,我曾去看他,老伯一句話也不說。不久他生病了,住在台大醫院的三等病房(也就是最擠的病房),不久去世……。《金剛經》說,一切都是夢幻泡影,我表伯一生,可資為證。
  一天,表哥楊漢之跑到南老師那邊,手上提了一個包包。南老師問他:
  「你手上提的是什麼?」
  他回答說:「我父親的骨灰。」
  南老師聲音非常柔和的說:「你把你父親的骨灰,提到我這裡來,幹什麼?」
  表哥楊漢之說:
  「老師,我看這個世界沒有什麼地方,可以放我父親的骨灰,只有你這裡,還可以放放。」
  ……。
  南老師無語。
  過了些年,表哥自己也因糖尿病去世了。
  現在不知他父親的靈骨到那裡去了。當然也不知道我的表哥靈魂歸向何方!
  只知道他把南老師住的地方,當做聖地。
  我也只知道在過去的歷史記錄中,並沒有誰會把別人的住處,當作自己父親骨灰的最佳靈骨塔。
  有人要把父親的骨灰,放在南老師家,這也應該算是南老師,一生在滾滾紅塵的錯亂時代中,另一種妙不可言的大成就吧!
  
  丁、密使。
   中國文字常常含混、充滿歧義,「密使」二字就是例子。「密」即秘密;「使」為使者、天使、使命,都是用在很高貴的人事上的辭端,「天使」是從天上來的使者。「使」加一個「命」字,就是去完成一種天使般的「使命」。
  許多年以來,說南老師是密使,各方都有報導,在此就不細表了。其中有或多或少涉及到我的一部份。首先要說的是:就我對南老師的理解來說,南老師的一生,除了形而上的「本體」,不可說、不可說以外,他的行事始終是光天化日,沒有什麼密不密可言。要瞭解這一點,就涉及到我的表白了。
  一九八五年南老師到了美國華盛頓。二年以後,我到華盛頓拜見他。進門不久,南老師當著我的內人說:
  「你去大陸。」
  另外又加上一句:
  「你們夫妻六年後,可以再見面。」
  我當時一聽,不是如驚雷打在身上所能形容的。台灣「反共抗俄,殺朱拔毛」幾十年,而且我也曾在政工干校教「匪黨理論批判」,他居然要我單槍匹馬去大陸,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第二天,有一位大陸在美國留學的年輕夫妻,來到南老師住處,南師問他們:「會不會開車?」
  年輕夫妻回答:「會。」 
  又問:「有沒有車子?」
  他們再說:「沒有。」
  當時在老師身邊,有一位道友,老師就輕描淡寫的轉過頭來向道友說:
  「你把自己開的那部車子,整理一下,讓他們開。」
  後來知道那對夫妻,原來是大陸某省省主席的家屬。我心裡稍微有點譜了,南老師在和大陸做朋友,但是疑惑與緊張並沒有減少。
  南老師在第三天囑道友開車,送我到加拿大溫哥華。
  到了溫哥華的南山寺,遇到了四星上將的劉安祺將軍,他後面跟著一大堆人,有司機、隨從、護士。在客廳閒坐的時候,南老師的重要左右手,李淑君大師兄,開口發言了:「劉總司令,你要是去大陸,那是大新聞喔!」
  劉安祺大將軍坐在我正對面,然後沒有表情的「哈!哈!哈!」,哈了三聲,似乎對李師兄這句話,是肯定也是否定,是不肯定也是不否定,只是哈!哈!哈!
  我認識淑君大師兄也好多年了,她從來說話謹慎、守口如瓶,為什麼當著我的面說:「如此的話」。
  我當時真是疑惑、驚訝之至。
  再說大將軍是殺人的,他反共抗俄一生。南老師要我去大陸,李小姐是不是當著我的面,要我答話,來表達我是否對中華民國的忠誠。如果不忠誠的話,劉大將軍是不是晚上,會囑他的一些隨從,把我綁出去:「一槍了了。」
  當天晚上,我整夜睡不著……。
  幾天後,我回到華盛頓。禪門師命不可違,我答應了南老師:「三年後我去大陸」。
  這時我開始做準備了。
  這裡插一段話:
  自華盛頓回台北後,一天我坐計程車去蔣經國的政工干校上兼課的課(非正式職員),計程車司機是老榮民。彼此閒聊,都是幼小離家幾十年,關山阻隔,家鄉音訊全無,說著說著,那位老榮民,想起老家就大哭起來,車子開不動了。我便另叫了一部計程車,趕到教室。
  一進教室,就述說剛才路上所發生的一幕。
  我說:蘇武牧羊十九年,我們在台灣搞了三個蘇武牧羊度過的歲月,蔣經國先生午夜夢迴,思想起此事,也應該淚留滿面的。
  ……。
  我準備到大陸第一件事,就是應該多少瞭解大陸一些。看了許多書面資料後,並不知道大陸是個什麼樣子。
  這是南老師還沒有到香港前的事。
  南老師到了香港,我已在苗栗山上農耕,由教授轉為農夫了。
  在此插話:
  四面八方叫我為「教授」,大陸東南西北,給我的客座教授聘書一大堆,實際上,我的身份證記載是:「農夫」。
  現在每個月領六千元的老農津貼過日子,可以餐餐吃飽。
  這使我想起了孫中山先生,他在總統退下來後,沒有飯吃,當了大衣,才飽餐一頓。我實在比孫先生命好也。
  再回過頭來說:密使。
  劉雨虹大師兄的電話來了:
  「南老師要你寄一份簡歷來。」
  我馬馬虎虎、草率的寄去一份。
  不久,電話又來了。
  劉雨虹大姐姐在電話中,對我的粗心大意,痛罵一頓。我在大哭中,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
  原來南老師囑我往訪大陸。
  一九八九年(六四發生前),便由內人和道友吳輝雄大夫陪同前往。我的第一站,是久別故園的湘潭老家。
  「少小離家老大回,
  鄉音無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
  笑問客從何處來?」
  這種描述,真是一點不錯。
  家鄉不堪回首,對景難排,很值得回顧一番,以後再說吧。解放了農民與工人,無限壯大了中國的力量,那是值得大書而特書的。
  第二次,和二十位道友,到上海作文化交流。我的堂弟張季賢和賢侄張耀偉,先從上海到杭州接我們一團。耀偉其時為二十多歲,現在完成了博士學位,為上海人民出版社負責人之一,後浪風光,前程萬萬里,可喜可勉也。
  到了上海,作了兩次公開的演講。
  第一次演講完畢,汪道涵先生駕臨,就在演講廳旁,臨時用屏風隔了一間小室,一起閒話。當時尚有大哲學家馮契教授在座,他是我的恩師殷海光老師,在西南聯大的同學。我方有六位,吳輝雄大夫也與座。
  我向汪道涵先生建議了六點,其中最重要的一點是:
  「關鍵不在台灣,在美國。」
  不久,汪先生便率領大陸幾位市長,去訪問美國了。
  在此又要插話。
  最近王恩重先生,寫了一篇:
  〈汪辜會談│一段鮮為人知的前奏〉。
  在這文章中,他詳實的報告了 在上海的各節。為了一時代歷史的紀實,就不惜文字,將王恩重先生的大文,全部錄上。全文如下:
  1990年4月,中國剛經歷了一場政治風波,美國政府宣佈對中國大陸進行經濟「制裁」,海峽兩岸的關係也較前顯得緊張而轉入冰點。正是在這樣一種波譎雲詭的歷史時期,從台灣地區轉道香港來上海的一位神秘客人,通過上海社科院原副院長、華東師範大學教授馮契先生,與已卸任多年的老市長汪道涵先生進行了一次鮮為人知的政治對話。今天,三位直接進行對話的人中有兩位元已經作古。我作為十六年前那次對話的牽線者,現將自己所瞭解的情況作一個大概的回憶,以饕讀者。
  1990年4月,華東師大哲學系接待了一位來自台灣地區的客人,台灣著名學者南懷瑾先生的弟子張尚德教授,他帶著眾弟子一行二十人來上海後下榻虹橋賓館。張尚德先生此次應中國哲學史學會、上海哲學學會和上海中西哲學與文化交流研究中心之邀,來大陸地區進行學術交流活動。張尚德先生畢業於台灣大學哲學研究所,曾任中國(台北地區)哲學學會總幹事、文化大學教授及十方禪林書院博士班主任,是台灣地區著名的禪門宗師。聽中心副秘書長李志林教授說,張先生此行還帶有巨額投資意向,欲尋覓與本市主要領導會面的機會。
  張尚德先生此間曾多次與華東師範大學馮契教授交流佛學。馮先生是國內著名的哲學家,也是張尚德教授的老師殷海光教授的師兄。由於馮先生潛心從事中西哲學交匯研究多年,又頻繁地與國內外學者進行交流,遂由他倡導,上海哲學學會、復旦大學和華東師範大學等六所高校的相關係科、上海社會科學院、《解放日報》、《文匯報》及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和知識出版社聯合發起,並邀請國內外中西哲學文化界知名學者,於1988年成立了上海中西哲學與文化交流研究中心(現改名為中西哲學與文化比較研究會),中心還編輯出版了學術論叢《時代與思潮》。我當時在該中心任辦公室主任和「論叢」運行編委。張尚德先生在上海不僅開設佛學講座,還先後在靜安賓館、華橋飯店、玉佛寺等處多次設宴,出席對像主要為交流研究中心成員、相關學者和領導。
  當時華東師大袁運開校長和學校外辦根據對方所提出的與上海市領導層會面的要求,在張尚德先生一行來滬之前就通過各種渠道與有關部門聯繫無果。在這樣一種國內外風雲際會複雜而又敏感的政治背景下,市領導似乎無意會見這位台灣民間人士。
  此時,馮先生讓李志林教授把我找去,問我:「聽說你有辦法與汪道涵取得聯繫?」我回答說:「我有一位親戚在國務院外經貿委曾與他共過事。去年《社會科學》雜誌(我所工作的單位)成立十週年時我曾經請他為雜誌題了詞。」馮先生希望我能聯繫汪老,請他出山與台灣客人見一面。我雖然答應了下來,但一提起「台灣」二字,卻心有餘悸。由於我姑父早年北大畢業,抗戰時期任舊政府中宣部、中組部的官員,後在河南大學任歷史系教授,1949年隨著名歷史學家、台灣著名作家李敖的研究生導師、河南大學校長姚從吾赴台,緣於此,我的一生中受到過種種不公正的待遇,這方面影響在自己心頭始終揮之不去。但面對我所尊敬的師長,學識淵博而又心地坦蕩的馮先生所托,自己又稍稍有所慰藉,終究「文革」已經退出十幾年了。
  我開始試著與市府顧問室汪辦聯繫,接電話的方秘書回答:汪老沒空!第二天又打電話去,得到的回答依舊是這簡單的四個字。我如實向馮先生匯報。馮先生也一籌莫展,只好說再聯繫聯繫看。情急之下,我冒昧地直接往汪老家打電話,接電話的是汪夫人孫維聰女士,我怕再次被擋駕,先將我與汪夫人在黑龍江大學工作時所尊崇的杜老先生的關係抬了出來,在得到汪夫人的認可後,又說明了我與汪老的老同事、當時任外經貿部顧問的石部長的親戚關係和來意。終於,汪老接起了電話。我在電話中先說:「南懷瑾先生您認識嗎?」他說:「我知道。」我遂將自己所瞭解的張尚德先生此次來滬的情況和用意依葫蘆畫瓢般一一敘出,並轉達了張先生和馮先生邀請他參加26日華僑飯店午宴的事,特別提到張先生帶了五十億美金投資意向的事,認為這似乎是重中之重的事了。汪老在電話中未表示任何態度。
  4月26日上午9時,張尚德教授在地處上海市中心附近的華僑飯店9樓松鶴廳做了整整一天的「禪的超越性」報告。下午4點半,在報告會接近尾聲時,中心秘書長、華東師範大學哲學所所長丁禎彥教授突然急匆匆地走到我面前告知我:快!汪老馬上就到,你趕快跟馮先生下樓去接客人(事後得知,華東師範大學校長辦公室在那一刻剛接到汪辦打來的電話,向他們通知了汪道涵先生要來華僑飯店會見張尚德先生的消息,校方馬上派人驅車趕到飯店通知了馮先生)。我急忙陪馮先生、張先生一起下樓去接汪老。不一會兒,只見汪老輕車簡從,僅帶了方秘書一人從一輛黑色的奧迪車上走出。華僑飯店已安排工作人員在最短的時間內將大宴會廳隔出一間小會客廳,並將汪道涵先生、馮契教授、張尚德教授引入會客廳……
  我和交流中心的少數同志在會客廳門口擋閒人,張先生的秘書吳輝雄醫師拿著相機給這次具有歷史意義的會面留下了珍貴的紀念照片。此刻,一位儒宦(周瑞金先生在回憶錄中對汪老的尊稱)、一位哲人和一位禪師開始了兩岸歷史性的對話。出乎我意料的是,三位先生的對話主旨從佛學、中國常規文化、投資漸漸地進入了兩岸關係……會談是在親切友好的氣氛中進行的。汪老談興盎然,原打算一個小時的會見又延續了半個小時。會見完畢時已將近六點。我跟著馮先生、張先生又將汪老送至樓下上了車。
  這次上海會面之後,兩岸加快了民間交往的步伐。1990年11月,辜振甫先生出任台灣海峽交流基金會董事長。同年12月31日始,兩岸密使在南懷瑾先生香港的寓所中重開國共兩黨會談。1991年12月,汪道涵先生出任海峽兩岸關係協會會長,並於1992年10月28日至30日,「海協會」和「海基會」在香港以民間機構的形式舉行了會談,達成了「兩岸均堅持一個中國的原則,各自以口頭聲明方式表述」的「九二共識」。「共識」成為以後兩岸正式對話與談判的基礎。在這三年間,由於各方人士、各派勢力、各種團體、各個組織通過多種渠道的努力,1993年4月27日,「海協會」和「海基會」終於在新加坡的海皇大廈舉行海峽兩岸授權的民間機構最高負責人之間的首次正式會晤,邁出了具有歷史意義的「汪辜會談」的第一步。會談對兩岸關係生成了深遠影響。
  據知情人士說,按當時的政治形勢,沒有特殊背景和最高級別領導的批准,是不可能隨便安排兩岸這種具有特殊政治背景的民間會面的。我想,汪道涵先生在如此短的時間內作出與張尚德先生會面的舉動,很可能是緊急徵求了中央最高領導的同意,也可看出汪老在當時已經生成了籌畫兩岸關係交流的念頭或已經開始進行兩岸關係的接觸了。
  從南懷瑾先生囑托張尚德赴大陸訪問到張先生的成行,前後準備了三年,從1990年4月26日至1993年4月27日「汪辜會談」正式舉行,恰巧又是整三年,這是一種時間概念上的巧合?還是這「三」字冥冥之中意味著什麼佛家讖語?從最近報章發表的追憶汪老的有關文章中瞭解到,中央在1988年就有意請南懷瑾先生這位「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隱士式的人物作為兩岸關係的傳話人。南懷瑾先生在此後滿懷愛國熱情,籌集鉅資創建了基金會和投資公司,在上海開辦了一家又一家的合資企業,1992年又出資修建和籌建浙江省溫州至金華及溫州至福州的鐵路,並在全國各地的高校設立獎學金和助學金,至今還在以一顆佛心不顯山不露水地為中華民族的振興鞠躬盡瘁,默默奉獻著自己的餘生。此為後話。」
  尚德案:文章千古事,有時有其事,無其人;有時有其人又無其事;再有時又人與事皆無,卻在文字中說得活生活現。
  王先生全文中,有很多重點,其中有兩點涉及到我:
  第一、我一生從來不求見高官富賈,相反的,我一直避免與有錢有勢的人打交道,不是清高,實因為我瞭解自己,在知能才性上,並非頂尖的人物。南老師有一次問我:「做不做立法委員,我未答話。」我自知非這一圈子的「英雄豪傑」也。如我初去北京作文化交流時,老師也囑去拜見馮友蘭大哲學家,因為大陸官方未作安排,也就未便拜見。名哲學教授湯一介先生,似乎示意我去北大談唯識,我也未表態。他的一位朋友,在湯兄設的宴席上向我說:「你來北京舉行禪七吧!」
  當時我內心只想:「這成嗎?」
  還有佛法專家吳立民先生,有意邀我負責衡山名剎南山寺。我當時回答說:
  「我去,不能作什麼。」
  與大陸文化交流快二十年,我都曉得自己在當今之世,絕對是一無用之人,所以就極安心的在台灣苗栗山上,與大群毒蛇為伍,挖土種菜……。
  第二、王恩重先生說:「我帶了五十億美金」,投資意向的事。
  這些年來,去大陸投資的台商,豈止投資五十億美金,從這方面來設想,當時和我一起去的二十位道友中,有什麼人代南老師或自己向大陸說了什麼話,我不知也。但我自己的基本原則是:
  如果南老師未作明確交待,在人、事、物的重要方面,五十多年來,我從未多說一語、一詞。而老師過去也從未囑我作什麼事、說什麼話。只說了三句重要的話:
  「你要深研唯識。」
  「在苗栗山中,應孤寒貧露。」
  「你去大陸作文化交流。」
  與大陸多年的交流,出了一些專書,其中《中國人是真的》和《禪3》,便是一部份的交流記錄。 
  謝謝、敬佩、讚歎
  南老師,他派我與大陸作文化交流,我作了第一先鋒。
  戊、教育與十方叢林書院。
  整個人類的問題,實際上是文化的問題。文化問題的核心,又落在教育問題上。
  當今之世,整個人類文明,沒有一個國家的教育,是成功與適切的。
  就以全世界第一號霸權國家,集世界許多財富、資源、人力、物力一身的美國為例,幾百年以來,用自由、民主作號召,但美國有自由、民主嗎?多年前大哲學家、留學美國、在美國教過書的方東美教授,曾向我說:
  「美國是世界上頭號的警察國家。」
  夜不閉戶、路不拾遺、選賢與能、全民和睦,才是自由與民主的真正意義。美國呢?家家槍炮、處處毒品、陰陽錯置、有錢才是大爺……,這是什麼自由與民主?
  美國富有嗎?
  從財富的分享來說,美國的窮人到處都是。就文化內容的高貴來講,多少年來,美國不斷的向世界各國,推銷好萊塢玩過、剩餘不要的、污染人們心靈的垃圾、雜碎文化。
  不錯:
  美國領導了世界的科學。但今天在生物科技和信息科技上,卻搞得全人類不得安寧。
  不錯:
  美國領導了人類不必有、不應該有的世界軍事。她全力把科技上種種成就,強化在軍事上,加強剝削全世界的資源,用盡一切手段,吸收和誘進世界各國精華和尖端的才能人士,去作美國的工匠,作垃圾文化的應聲蟲。
  美國軍隊在戰場上都有牧師,人被打死以後,唸一聲:
  「感謝主!」
  這樣就上天國了。
  軍事和軍備領先世界各國的結果,整個人類和地球,只有等待一起毀滅。
  信奉達爾文「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學說,全人類都在盲目的競爭中,人人莫不無可奈何的活著。若如此下去,大家必然會莫名其妙的死亡。時至今日,整個美國教育系統、生活方式和人生價值觀,仍然在走這個方向,不僅處處表明美國教育的徹底失敗,而且根本走不下去。
  現在進一步大要的再看其他各個國家的教育。
  自工業革命以後,許多在工業上落後的國家,包括中國在內,都被資本主義的帝國主義控制;被文化污染和被侵奪的國家,無一不在從事狹隘的、本土式的「船堅炮利」的教育。好像大家決心要在一起,再混戰一場不可。歐美各國,特別是美國和英國,以為只要船大而堅、炮猛而利,就可以駕馭世界各國。時至今日,英美繼續要做老大,其他各國不知從世界人類的惡夢中醒來,仍然繼續想走英美文化的路線,卻不瞭解英美文化根本已走不下去(詳細說來,要寫專書)。
  因要趕上英美的船堅炮利,即使極為貧窮的大國如印度、南非,和其他小國,也有核子武器與毀滅人類的生化毒品。如果通通使用,可以毀滅全人類好幾次。
  請問:
  這種文明、如此教育,可以繼續下去嗎?
  以上談到今日人類教育的許多錯誤問題,是南老師奉獻一生的心力,時時不斷關心、且企望能扭轉過來的。在他的各類著作中,一再強調除了要發陽中國常規的菁華教育文化外,更要重視西洋文化的科學成就。這些年來,他推廣兒童讀經,也重視許多西洋常規文化的經典,鼓吹兒童應一併熟讀。南老師極希望追求和平文化那部份的中國常規,能影響西洋達爾文思想文化的老路。透過教育,能使東西方的精華文化,平衡的調合在一起,俾成就人類全體的安居樂業,厚德利生。
  走筆至此,思及南老師的最大成就之一,是在十方叢林書院所貢獻出的教育。
  一九八O年夏,章克范師兄和從智法師(現名首愚法師),要到台中霧峰萬佛寺,商討成立十方叢林書院問題。南老師說:
  「也叫張尚德去。」
  到了萬佛寺,三人一起商討。從智法師原來計畫招收國中、高中、大學畢業的學生來受教;我建議收學士、碩士、博士生,已經是教授、副教授級的,便為正、副研究員。
  就這樣,香港仁能書院院長洗塵法師來台,當了十方叢林書院院長;南老師為導師,並賜給我一個「高研部主任」名義的職位。如此,使我有機會在南老師身邊,日夜受教。
  韓愈對「老師」的界定是正確的:
  師在「傳道、授業、解惑」。
  十方叢林書院是民間的,也沒有立什麼案。這時,我已多少認識到,這個世界並沒有什麼學校,值得南老師去立案。在沒有立案的情況下,守愚法師在聯合報登了一篇招生的大廣告,四面八方的人,如潮湧般的到來。每次上課,寬大的教室,仍然容納不下,只好用擴大器傳送至另外的教室。
  十方叢林書院的教育,主要的是受南老師傳授的禪門教育,可以分幾方面來做介紹:
  1、學生在教育程度上,從小學到超博士。
  2、在年齡上,有高中的年輕人到七、八十歲的老翁。
  3、在身份上,有工人、開計程車的司機……,至各方領導的菁英領袖。
  常常遇到參加聽課的人對我說:
  「南老師是:國寶,國寶!」
  時至今日,我認為南老師是世界之寶!
  教學的內容依韓愈所說的,分成傳道、授業、解惑三部份:
  南老師二十五歲證道。當時證道之後,逢人就打對方的耳光,說:
  「這個就是,這個就是……。」
  有一位在房裡看書的人士,無緣無故被南老師打了兩個耳光,而且聽到他說:「這個就是,這個就是……」。
  便急忙回答:「南先生,我不是呀!我不是呀!我沒有悟道啊!」
  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
  莊子言:「道通為一。」
  孔子的道:「一以貫之」。
  南老師在峨嵋山閉關三年後,就以傳道為一己之重任了。
  四十八歲在南老師處,日夜受教,將近六年,透過禪門的靜坐方法,證到了:「道雖不可說,但是可證的」。
  從哲學的語詞來說,「道」就是形而上的本體。康德(Immanuel Kant,1724-1804)說:「本體是不可知的」。
  我認識到透過東方禪門的方法,是可以證到形而上的本體的。這有兩個條件:就是要有「善根」和「明師」的指引。唐太宗之所以能成就貞觀之治,其時,「善根」人士特多也。
  虛雲大和尚是茶杯掉到地上而悟道。
  詩僧八指頭陀年輕時放牛,看到一樹桃花,瞬間隨風飄落,感人世何其無常,因而有所證悟。
  五祖弘忍陪六祖惠能深夜讀《金剛經》,讀至「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六祖便大徹大悟。
  南老師說《金剛經》的核心重點是:
  「善護念」。
  「無所住而生其心」,即永遠護念「菩提」,也即歸到常樂我淨的「常寂光」,普照一切,而又超越一切。
  「菩提」,覺也。覺己、覺人、覺物,也即是《中庸》所說的:
  「誠則明矣,明則誠矣」。
  歸於誠,顯諸誠,便是「善護念」。
  釋迦牟尼佛在菩提樹下,睹明星而悟道。悟的是什麼?悟的是:
  「緣起性空,性空緣起」。
  「無所住」是「性空」;「生其心」是「緣起」也。
  六祖惠能的「悟」,和釋迦牟尼佛的「悟」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一切因緣生,因緣滅;一切因緣滅,又因緣生。 
  凡夫眾生不瞭解這一點,便常常困在煩惱與痛苦中,不知自己本來清淨。也不知永遠要依自己存在的內涵、式樣活下去,這才是自己的根本問題所在。
  這樣一來,本來無物、然又流水悠悠的「這個、那個」,即無事、清淨的本體(如來法身),卻離自己那麼遙遠,此實至為可浩歎者。
  佛經說:人有罪。什麼是「罪」?煩惱、痛苦,就是罪。
  釋迦牟尼佛在菩提樹下悟了這些以後,便說:
  「眾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只因妄想執著,不能證得。」
  這就是眾生不知自己本來是佛。因為永遠抓住自己盲目生存意志衍生出來的慾望,便證不到這些了。所以祂又說:
  「眾生實至為可憐憫者。」
  現在述說一下自己:
  我曾經想作總司令、皇帝和成佛。
  考取台大後,寫了兩句話激勵自己:
  「數十代帝王常在腹中吞吐,億萬里江山總於筆下徘徊」。
  後來發現,我什麼都不會,只是要的比任何人都大、都多,成為心理上的虛幻巨人、行動上的最大懦夫,我痛苦不已。
  我在南老師十方叢林書院參加禪七時,一天清早靜坐,南老師正在座上開示,忽然有一種念頭湧上來:
  「我的痛苦與煩惱,是因為我永遠要。若我什麼都不要,那就任何痛苦都沒有了。」
  其次我深深的體悟到「道」不是靜坐才有的,「道」正如莊子所說的:
  「無所不在」。
  這樣一來,六祖惠能所證到的:
  「何其自性本自清淨。
  何其自性本不生滅。
  何其自性本自具足。
  何其自性本無動搖。
  何其自性能生萬法。」
  便頓時在我腦海中層層浮現……。
  我立即下座,在大禪堂旁的小房間裡哈哈大笑。南老師立即叫我出來,當著大家的面,痛罵我一頓,罵了一個多小時。
  在此更須一提的是,在我沒有出現上述情況以前, 已經在南老師處證到「動地發光」、「身心俱亡」。之後又躬逢釋迦牟尼佛、觀世音菩薩等現前……。當然,這些也都是自己心意識的變現,正如《紅樓夢》所說的:
  「幻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證到了這些以後,南老師一次舉行小型禪七,有洗塵、顯明、金山諸大法師參加,章克范師兄與守愚法師也與會,我有幸作陪。有一回正要入定,南老師站在我身旁,約莫二十分鐘,忽然說:
  「往聖先賢在一個時代面臨苦難之際,總是捨己為人,去救一個時代,……。」
  在南老師如是激勵下,我便淚流滿面的發心了。之所以淚流滿面,我深知自己幾錢幾兩,不夠資格發心,師命難卻,免為從命。
  諸佛菩薩見面,都彼此問幾句:「少病少惱、起居輕利、氣力調和、安樂住不?世事可忍不?眾生易度不?」我又何許人也,豈敢「發心」。
  有一大問題:
  前面提到一些非感受、邏輯和直觀所生的不可思議境界,說它是真的,你看到了嗎?沒有人看到,只有真為明師的上師,已經先於你而看到。真正的「明師」也者,要有與佛、成佛和往聖先賢一體的情懷,又要有驅耕夫之牛、奪饑人之食的手法,在荊棘叢中、月明林下,都是識途老馬的過來人。
  所以在禪門文化中,從來是老師考察學生,學生也是觀察老師的。一句話:
  「都玩真的」。
  不過,我無善根與智慧,觀察了南老師二十年,白白的浪費了最寶貴的一段光陰後,才完全相信他。
  一天南老師向我說:
  「你二十年前,像現在這樣,多好。」
  在此,要特別強調的是, 向來是一位深信西洋哲學經驗者,不但不喜歡迷信,且對迷信非常不屑。上面所述的種種,都是透過自己甚深的靜坐親證的。
  古今中外往聖先賢及道門中的人物,有許多人也都親自證到本體。所以南老師曾經說:
  「這個是聖賢之學」。
  問題關鍵在禪門的一句話:
  「打得念頭死,方得法身生」。
  「法身」就是哲學上的本體
  又說:
  「若要人不死,除非死個人」。
  可歎的是:
  有太多的人,到了「黃河」,還不死心也。
  這些就證道的過程與功夫來說,話長、話短,永遠說不清,真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也就不必說、不能說、不用說了。
  因為不可說也,所以︱
  「維摩詰」無語。
  在「無語」中,我還是要大聲告白,南老師這一生最大的成就之一,是用禪門的方法,幫助一位醉心於西洋經驗哲學者,證到形而上的本體,這是無法用西洋經驗哲學方法證到的。此在東西方文化的匯合來說:
  真是開天闢地!
  於是,未來東西文化匯合的契機,便由南老師引導出來了。有一年,幾十位英美高級知識份子,參加我舉行的靜坐,我全用《新約聖經》,念誦「哈里路亞」,參加的人說:
  「God is Coming!」(神來了)。
  這時,我便說:
  「神就是阿彌陀佛。」
  於是大家便開始念「阿彌陀佛」。
  行筆至此,就必須述說阿彌陀佛、南老師與我之間的因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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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戰功成老太平
優柔誰肯苦爭衡
玉鞭金馬閒終日
明月清風富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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