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竹語作品《心中只一人》
第二回 富豪之死
仵作與四位差役來到,林天來命仵作仔細檢視田老闆屍身,完事之後並且需至後院剛被燒毀的糧倉勘查,越仔細越好,不得有誤。
林天來又問:「是誰發現田老闆遇害?」廖動道:「是廚子萬刀一。」林天來道:「立刻請他來。」語氣有一股威嚴,急迫而有力道。
不久,萬刀一匆匆來到,三十多歲,身形俐落,向林天來拱手,林天來微一點頭,心中忽然覺得像是被人用大槌重重狠狠槌了一下:「眼前之人怎麼如此面熟!我一定在哪見過他的!」但他怎麼想就是想不起來在哪見過,道:「你把發現田老闆遇害經過說一下。」萬刀一道:「是。老爺生活規律,每日午後均要在書房看書,或是看一些帳冊,主要是村里有哪些人需要白米。老爺有食用點心的習慣。我今天為老爺準備的是包子,一進書房,就看到老爺躺在地上,我很震驚,趕忙過去,但怎麼叫就是叫不醒,一探鼻息,全無呼吸,我以為老爺太過勞累,暫時昏厥,但仔細一摸,老爺面部、全身已經沒有熱度,我還是不死心,抓了老爺的手,又大叫幾聲,再一搭脈,老爺連脈搏也沒了。這時麵店的魏力送麵來,我趕緊叫他先報官。他為了送新鮮麵條,所騎之馬是有名的快馬,我叫他立刻上馬,通知官府。」
這時仵作驗屍完畢,急忙面見林天來,道:「稟大人,沒有外傷,也沒有中毒。」林天來急道:「竟有此事?」仵作道:「完全查不出死因,目前止能推斷,也許是自然死亡。」林天來道:「好。辛苦了,你派人將田老闆屍身先運回府,待我回府中,再作處理。確定沒有問題後,再通知田家領回。」仵作告退。
林天來轉而問萬刀一道:「你是田家廚子,田老闆最近食量可有異常?身體狀況如何?是否有宿疾?」他一聽經驗最豐富的仵作也勘不出死因,已經有點心急,連問三個問題。
萬刀一道:「老爺向來胃口不錯,從不忌口。身體也很好,我進田家以來,還沒幫老爺煎過草藥。好像也沒什麼特別嚴重的宿疾。」林天來尋思:「如果被人下毒,仵作一定看得出。難道是吃了什麼造成暴斃?」問道:「你幫老爺準備的最後一餐是什麼?」萬刀一道:「是老爺最愛的飯焦粥。我是用隔夜的陳飯與鍋巴共煮,又叫泡飯。燒灶以稻草為燃料,將稻草紮成把,入灶燃燒。飯燜熟後,灶裡尚有餘燼,再以稻草一燎,飯起鍋後,鍋底留下薄薄一層金黃的鍋巴,就是飯焦,剩熱撒棉糖食之,既焦且脆又香甜,老爺生前最愛的就是飯焦粥。」一想到不能再做老爺最愛的飯,不禁哽咽。林天來亦覺憮然,輕拍了萬刀一的肩,道:「今日最後和田老闆談話的是哪位?」萬刀一道:「是本宅管家韓業,他極為能幹,反應特快,應該可以說是老爺最信賴的人了。」林天來道:「請他速來一見。」萬刀一應聲而去。
不多時即見韓業到來,林天來見他如此秀氣,要不是方才萬刀一說管家是位少年,幾不敢相信眼前這位看似「少女」模樣的十多歲男孩管家是田老闆最信賴的左右手。不等他開口問安,即問:「你是最後和田老闆說話的人,他跟你說了什麼?言辭之間,神情是否有異常?」韓業微一躬身,道:「老爺要我先到海山鏢局,跟總鏢頭包海山約定時間,因為老爺要親自託海山鏢局送一件禮物到少林寺。」
林天來輕噫一聲,暗想:「進入重點了。」一想到自己最關切的少林寺失傳已久的鎮寺之寶果真重現江湖,連平日如此穩重鎮定的他都不禁微微一震,顫聲道:「快說!快說!」
韓業道:「老爺說,下個月是少林寺建寺一千年,他有個寶物想獻給少林。但是由於太珍貴了,他怕如果由他親自送,沿途恐遭歹人攔截,平白可惜了寶物,所以老爺要我找鏢局押送到少林寺。我找了本地最大,押鏢經驗最豐富、保鏢實力最強的海山鏢局。前天我和總鏢頭包海山約好時間,是老爺昨天親自與包海山洽談的。結果包海山一聽寶物內容,認為難度太高,不敢接,要老爺另請高明。」
林天來心道:「這就是了,堂堂少林鎮寺之寶,達摩手跡,這一路送到少林寺,即便多麼隱密,但路長變數多,難保不出問題,其間干係太大,難怪連最好的鏢局也不敢接。」為了確定,還是問道:「田老闆要送什麼寶物給少林寺?」
韓業道:「是一塊古玉。」
林天來「啊!」的一聲,驚問:「是什麼樣的古玉?」韓業道:「是一塊很小的玉雕,只有核桃大小,雕成一艘船。雕的是『三聖泛西湖』,船從頭到尾長約八分多一點,不到一寸。」林天來越聽越驚奇,道:「三聖泛西湖?一艘船的全部內容可以用一顆核桃大小的玉就刻好?」韓業道:「老爺看了玉雕,更覺這是天下珍寶,便找了京城最好的畫工,依照雕刻內容,完完全全畫在一幅大捲軸上。大人請跟我來。」
二人快步走出小房,經過另一段長廊,來到一座小軒前,小軒四周以葡萄架圍起,葡萄架下是一個人工鑿的魚池,方圓約丈餘,均以紋理縱橫的大理石交錯拼成。韓業推門而入,林天來一見,不禁一驚。
牆上掛著寬十六尺,高九尺的捲軸。一艘大船,船中間寬敞之處是船艙,上有蓆蓬覆蓋,船側開有小窗,左右兩邊各四扇,共八扇,開窗後透體中空,船頭坐著三人,中間一位神態莊嚴,氣度非凡,安詳舒靜,正是釋迦牟尼,袒胸露乳,仰首昂視,神情自若;右側是地藏王菩薩,露出左腳,手持弦月形如意玉,上面有七個小孔,象徵通明之意;左側是觀世音菩薩,露出右腳,右臂支著船沿,左臂掛串念珠,珠子一粒粒地都可以數。三聖後方則是一尊披著金色袈裟的彌勒佛,右手以拇指拈著食指及無名指,彌勒佛右方有仰面躺臥的韋陀菩薩,菩薩腳下有兩隻獅子。韋陀菩薩左側有二位釋梵天女,後有琉璃屏風、雲錦七色帳,帳內一桌,桌上置金杯蓮形香爐、沉水香蓮心椀、沉水香玉壺。船尾橫擱著一槳,左右各有一名船夫。右邊的盤著髮髻,左手扶著橫木,右手摸著腳趾,似乎在呼叫什麼;左邊的則一手拿著蒲扇,一手撫著一個爐子。爐上又有茶壺,其人表情專注,在聽茶壺聲。
林天來既是驚訝,又是佩服,不知是佩服畫工細膩,還是佩服雕刻之人如此鬼斧神工。
韓業手指船的背後,道:「大人請看,那塊寶玉,上有題名『弘治丁亥春日東陽兆品諭刻』,字跡細如蚊子腿,但墨色清楚,勾劃極細;又刻上篆章一方『天下第一巧手』,朱紅鮮亮。總共一船有九個人,八扇窗,有蓆篷,有槳,有爐子,有茶壺,有文卷,有念珠各一,又有對聯,上聯『無動無靜,無生無滅』,下聯『無去無來,無是無非』八字都是篆書。而這些全都刻在不足一寸長,橄欖般大小,形狀狹長的玉上。」
林天來「嗯」了一聲,喃喃的道:「天下第一巧手兆品諭……天下第一巧手兆品諭……」韓業又道:「無動無靜,無生無滅,無去無來,無是無非,是少林寺方丈八無大師的法號由來。老爺更堅信這是應該送到少林寺的寶物。尤其下個月就是少林寺建寺一千年,老爺希望寶物早日送到八無方丈手中。」林天來問道:「現在這珍寶在哪?」韓業道:「已經不見了。」林天來大驚,尋思:「殺人奪寶,這是再明確不過,看來沒有強行進入痕跡,門窗也完整,難道是自家人所為?」
韓業拿出一個木盒,約只有手掌大,做工粗糙,林天來打開一看,空空如也。韓業又道:「老爺平日就是把寶物放在這盒裡。」
林天來心中疑點更多,問道:「這收藏寶物的小木盒,平時都放在哪?」韓業道:「寶物收的地方,本來只有老爺知道。就在不久前,夫人跟我說,老爺把珍寶放在他的一個小丫鬟方伊伊的房裡。我是剛剛去她房裡拿出來給大人看的。」林天來奇道:「寶物怎會放在小丫鬟房裡?方伊伊人呢?」
忽然門外一個冷冷的女子聲音說道:「方伊伊這個賤婢,殺人奪寶,潛逃出宅,不見蹤跡。可見一切她早有預謀,哼!忘恩負義的東西,枉費我們一家人待她如此厚道。」
林天來轉過身,見門口站一中年婦人,眉心有一鮮紅色胎記,約米粒大小,身形微胖,全身槁素。韓業道:「夫人。」田夫人一揮手,緩步走近,道:「你先下去吧,我來跟大人說。」韓業躬身而退。林天來一拱手,道:「夫人請節哀。」
田夫人臉上猶如罩了一層寒霜,雙唇緊閉。林天來又道:「方伊伊來歷如何?田老闆為何要將珍寶放在她房裡?她失蹤多久?這一切,尚請夫人詳細說明。」田夫人嘆了一口氣,眼神望向遠方,彷彿是不願回想這段往事,又像是不知從何說起。 過了良久,緩緩說道:「先夫近年好佛,尤愛玉雕、針織,大多是佛像與佛經刺繡。」
林天來心想:「怪不得他對橄欖大小的玉如此珍愛,還找最好的畫師畫成巨幅圖像。」
田夫人又道:「先夫常到名山佛寺,一方面是參拜,靜心清念,一方面也是謝神,讓他發跡,成為一方富豪。去年初春, 先夫至四川探訪老友,回程時路過慈庵堂,見其典雅素拙,確有一股威嚴,深深喜愛。便進入參拜,並佈施香火。見一女子,約十七、八歲,正在大殿刺繡,在一尺長的絹上,用絲線把『法華經』七卷全部繡在上面,每個字比一粒小米還要小,而一筆一畫格外分明,比頭髮還細,就連後人對經文的題跋注解文字,也都一字不漏地一起繡了上去。」
林天來道:「這女子便是方伊伊了?」
田夫人道:「正是。她爹娘不知怎地,同時罹患怪病。雖遍訪名醫,終不得而解。方伊伊心急如焚,日日焚香祝禱,踏遍了各寺廟。後來有人見她如此孝心,給予指點,說是兩老人家業報現前,若能於峨嵋出家為尼,則能化解兩老業障。方伊伊隻身上峨嵋。無奈峨嵋派正值年度齋戒,暫不收女眾。方伊伊一片孝心,急於出家,倉皇之間無暇細想,二話不說直接找了峨嵋山下的慈庵堂,要求剃度出家,落髮為尼。兩老雖極為不捨,但仍拗不過女兒的一片心意,只得勉強答應。沒想到,不到一個月,兩老還是因病過世了。」
林天來聞言憮然,田夫人續道:「先夫見方伊伊外貌清秀,雙眼清澈,明亮靈動,便布施香油錢,要她還俗,讓她跟在身邊服侍。方伊伊聰明伶俐,心靈手巧,深得先夫喜愛。」林天來察言觀色,見田夫人口裡雖說「深得先夫喜愛」,但咬牙切齒,恨意濃厚。他心中不禁懷疑:「看來田夫人對田老闆把方伊伊帶進家門一事,極度不滿。說不定平日視方伊伊為眼中釘,百般刁難。若果真如此,田老闆看在眼裡,想必更覺不捨。或許雖因嚴妻淫威,不便多說。但私下多所照顧,自不在話下。田老闆將珍寶託放方伊伊房裡,一來認為無人會注意到一個丫鬟,二來自認最平凡之處,即為最安全之處。」沉吟良久,又問道:「夫人何時發現方伊伊失蹤?」
田夫人恨道:「這賤婢平日還算規矩,她的命是先夫救的,她有幾個膽子敢不告而別?我因為親戚家裡有事,出門三天,中午回來,就已找不到她。我只恨養虎貽患,未能將她早日掃地出門。」
林天來又道:「依夫人之見,寶物確實是方伊伊拿走了?」田夫人道:「當然。殺人奪寶,罪證確鑿。」林天來卻不以為然,暗想:「方伊伊大可偷了寶物而逃,何必殺田老闆?她一個弱女子,又如何獨自殺人?莫非田宅另有幫兇?但幫兇是何人?是否已和方伊伊一起逃走?還是獨自潛逃?」一時之間,自是難以明白這許多疑點,只得道:「多謝夫人,請多保重身體。」
田夫人泫然而泣,道:「先夫宅心仁厚,樂善好施,無人不知。今遭此橫難,萬望大人伸張天理。未亡人先此謝過。」說著便欲下拜。林天來雙手扶住田夫人,道:「夫人請放心,若不破此案,我自請退職,歸鄉到老,終生不再接任官職。」田老闆德高望重,名震江湖,林天來認為這樣一位眾所景仰的大人物身亡不只是市井小民的損失,更是朝廷的損失,林天來嫉惡如仇,急公好義,立誓破案。田夫人收淚道:「未亡人先謝過。」
林天來心想:「該不該問她知不知道田老闆有少林寺鎮寺之寶?此寶非同小可,田老闆會不會連枕邊人也隱瞞?田夫人離開三日,一返家其夫就遇害,其中疑點,時機巧合,實在讓我更加困惑。」他本來希望丁一進田家後,可以查到蛛絲馬跡,沒想到丁一被殺,連田老闆也遇害;原先設想的少林珍寶,要海山鏢局託送,竟是寶玉。林天來此時已覺事不單純,所以決定還是先別問,以免又多生事端。於是溫言道:「夫人不必多禮。我想再到失火的糧倉,以及貴府四處詳細檢視一次。」
田夫人道:「大人請自便,治喪事宜千頭萬緒,恕不相陪。」說完即告退。
林天來走到後院,天色已晚,倒塌樑柱,焦黑磚牆,在些微夕照中,更透露出一股蒼涼。林天來愈覺悲憤,心想:「是我害了丁一,他是否查到了田老闆什麼秘密?」又想:「兇徒下手如此殘忍,怎可能是田家人所為?還是盜賊入侵田家,丁一抗賊而死?」更想:「若是尋常盜賊,怎可能一掌震死丁一?既震死丁一,為何放火燒糧倉?」沿著圍牆,走到大宅前門,牽了馬,緩步而行,打道回府。
此時天色雖已全黑,但這路是林天來熟稔,加上心中不斷思索不解謎團,並未注意路旁狀況。過了一座石橋,右方一片濃密樹林,忽傳來悉悉疏疏的聲響,林天來微一警覺,知道那並不是風聲,更加警惕,心想:「樹林裡有些東西。」忽見不遠處兩道紅光,猶如兩道閃電,忽隱忽現,忽強忽弱,忽暗忽亮,忽分忽合,忽東忽西,忽南忽北,忽彎如弦月,忽直似巨木,忽如蜻蜓點水,忽似魚躍水面,忽微曲而驟伸,忽將進而退頓。他更是心驚,大喝:「何方毛賊?敢作弄本官?」
樹林一片沉疾,林天來繼續趕路。前行不久,忽聽見林子有拉弓射箭之聲,林天來抽出腰間短劍,凌空劃了三招。這三劍劃出之後,樹林全無動靜,似乎連一片落葉落地之聲都能聽見。
林天來微微一笑,正欲前進,接著箭就連珠般射來,正前方、正後方、左前右前、左後右後,六大方位全是箭。林天來趕緊以劍撥擋,但聽得噹噹噹噹噹噹連六響,地上全是斷箭。林天來大喝:「大膽妖孽,搞什麼鬼怪?有種現身,躲躲藏藏,偷偷摸摸,算什麼好漢?」
樹林又恢復一片寂靜,烏雲遮月,林天來看不到眼前三尺。忽破空之聲嗚嗚作響,一彈丸飛來,林天來右手接住。不料彈丸一顆又一顆,共計六顆,左前右前、左後右後、正前方、正後方,六大方位連珠般向他擲來,林天來手忙腳亂,慌張中還是左右手各接住三顆。他以為沒有了,忽然一顆雞蛋大的彈丸,從空中旋轉直下,林天來發出雙手裡的彈丸還擊,大小彈丸在空中互相撞擊,火星四濺,迎風撲來,從林天來的面前飛落,他的頭髮眉毛都燒著了。
林天來又驚又怒,但敵暗我明,不吃眼前虧,策馬離林,直奔了一里多,放緩而行。又想:「看來這案子越來越不簡單,誰在跟蹤我?誰知道我在查案?這人跟丁一之死有何關係?跟田老闆遇害又有何關聯?田宅的田夫人和其餘家丁,接下來會不會有危險?」左思右想,不得其解,益發困惑。
快到太守府時,前面有一小橋,林天來勒馬躍起,想跳過去,誰知這馬大概是方才受到亂箭與彈火驚嚇,一時膽怯,反而往後退去。林天來勒馬三次,馬三次後退,他辦案不順,丁一橫死,怪案連連,樹林遭襲,受人恐嚇,一怒之下,彷彿全身怒氣集中爆發,拔出配劍砍下馬頭,自己步行過橋回府。
回到官府,林天來隨即檢驗田老闆屍身,既無外傷,也無異狀,心想:「田老闆六十五歲,身強體健,為何突然暴斃?」通知衙役請田夫人領回屍身。
他回府後滴水未沾,更無心進食,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只在廳內來回踱步,思緒如潮:「那乞丐來府親口告訴我,他親耳聽到田老闆告訴金老闆,自己擁有少林寺鎮寺之寶。田老闆究竟從何得知?乞丐又為何特地來告訴我?但是田老闆握有的重寶竟然跟我想的不一樣,是塊玉。那乞丐知不知道田老闆有玉?他到底是何方人物?我要去哪找他?」轉念又想:「依常理推斷,田老闆如果沒有達摩手跡,他絕不會跑去跟金老闆自承,田老闆個性雖豪邁闊氣,很顯然不會笨到刻意高調,引來不必要的麻煩。手握重寶,此事若傳揚出去,不知有多少風風雨雨。」思緒漸漸釐清:「知道田老闆有少林寶物的,只有乞丐和金老闆。乞丐難尋,我先去找金老闆問清楚。」旋即又想:「不行。我不能當面找金老闆對質,直接訊問,多添變數,是非必多。我得趁今夜摸進金宅去。」主意既定,頗覺踏實,又感到振奮,頓時更加精神奕奕。隨手拿了乾糧充飢,喝一口茶,換上一席黑色勁裝,榻上盤坐,閉目養神,運氣練功。
子時將盡,林天來自榻上彈跳而起,大步出府,辨明金老闆大宅方位,施展輕功而行。
不多時來到金宅正門,躍過大門側牆,門內是一大池,池中用青石砌成一條船,長約十多丈,寬五、六尺。林天來穿過池子,北面又有一座亭子,高好幾尺。再走十步,見一府,府後有花園,入門有亭子一座,亭畔有花椒樹二株,樹冠半畝見方,園中花木草樹繁盛,夜風襲來,馨香可人。
繞過亭子往北,疊石為山,綿延不斷。此時大宅雖無燈火,但明月高掛,假山盆栽歷歷分明,清泉環繞。林天來極目四顧,都有花園,壘石鑿池,窮奢極麗;樓台亭樹,逶迆相屬,不難想像平日各個府院,各種女官僕佣充斥,一片聲色狗馬。
再往前走,只見一間大屋,無任何造景,屋內卻是燈火通明。林天來好奇心起,繞到側邊,見旁有大樹一株,隨即躍上,一看屋內,大吃一驚,差點站不穩而落下。屋內寬敞,僅有一床,床尚無任何枕頭被褥。中央一圓桌,上有一壺茶、一個茶杯,一婦人背對他,好整以暇正坐著翻書。林天來疑竇大起:「金老闆人呢?他的家丁哪兒去了?此婦人又是誰?」其實林天來對金老闆並不熟稔,只知他以慳吝聞名,對待家僕是出了名的刻薄,至於有無妻妾子嗣,林天來一概不知。
正想著,忽聽西首一輕響,三名壯漢已躍上屋頂,三人均灰衣灰褲,一人持刀,一人拿劍,一人揹弓。林天來一驚,但見其中一人快速揮了左手,又有三人自對面躍上屋頂,衣著各異,但均以黑巾蒙面,手持各類器械,在月光下竟閃閃發亮。三彪形大漢肩寬肉厚,踏上屋瓦卻全無聲響,輕功之高,由此可見。
六人在屋頂,兩兩相對,東首三黑衣大漢由一人領頭,其餘二人在其左後與右後方,西首三灰衣人亦成此排列,就像一「米」字。林天來心道:「在樹林裡偷襲我的,想必是這六人。看來這六人無論偷襲或攻擊,都是以正前方、正後方、左前右前、左後右後,六大方位為位置。」
其中一黑衣漢輕輕掀開一片屋瓦,他怕屋內婦人察覺,只掀一小角,似是探看屋內景象,隨即向其餘五人一揮手,那五人緩緩點頭。
林天來暗忖:「不好!他們要暗算那婦人。」此時六人四處張望,像是在確定什麼,又好似在尋找什麼。林天來更是驚懼,深怕被發現,伏低身子,更加蜷縮,不由自主往右側樹葉極密茂的樹枝跨去。這一移動,看清了屋內婦人側臉,林天來差點從樹上跌下。
是田夫人!
此時已過三更,夜風寒峭,忽爾烏雲遮月,林天來背脊一陣涼,不禁打了個咚嗦。再看田夫人,只是端坐,完全沒動桌上的茶,好像完全不知情,依舊專注看書。
沒多久,又一片屋瓦被掀開一小角,一灰衣人往下探視。林天來心急如焚,心念電轉,苦思應付之道。
但見田夫人嘴角浮現一抹冷笑,慢條斯理拿起茶壺往杯內倒茶。這時又有一黑衣漢掀開一片屋瓦,田夫人輕啜了一口茶。接著,其餘三人都掀開一片瓦。林天來焦急萬分,心道:「我保護不了田老闆而使他遇害,難道我連他遺孀也未能保護?」又急又怒,然蒙面人手中亮晃晃,已是尖刀在握,林天來欲出手相救,已是不能。
田夫人喝完杯中茶,放下茶杯,幽雅輕柔。右手順手在杯子邊緣運勁扳了一小塊,然後左手還是拿書閱讀,只見她右手不停拈下杯屑,隨即往上彈出。彈了幾次,熄燈離屋,身形快速掩沒在黑夜中。
過了半晌,林天來不見有任何人接近,輕輕躍下樹。過了良久,無任何動靜,他微覺奇怪,屋頂六人為何一動不動。
又過了許久,屋頂還是全無動靜,林天來隨手檢了石頭,丟上屋頂,只聽得石塊撞擊屋瓦聲,又恢復一片寂靜。
林天來跳上屋頂,只見那六個彪形大漢俯臥,動也不動。他大奇之下,伸手探了其中一黑衣人鼻息,再把脈確認,原來那人已亡。林天來看了周圍,暗想:「其餘五人也一樣,不用看了。」他把身旁黑衣人翻過來,仔細驗屍,發現身體無任何外傷,林天來疑惑更甚,百思不得其解。
忽烏雲散去,皓月直射,林天來見六人眼皮均有細微破皮,他以手指掰開眼皮,低頭細看,見雙眼僅瞳孔微有血點,原來是被田夫人彈起的杯屑射穿,貫腦直過,瞬間死亡。他萬萬想不到這場黑夜惡鬥竟如此快就結束,而且田夫人心地之狠,勁力之強,手法之奇,殺人之速,實為生平未見。田夫人身懷絕技,竟是如此強的高手,林天來伏在屋頂,心中怦怦亂跳,動也忘了動。
過了良久,林天來躍下,回到官府。
次日清晨,朝廷下令:東陽太守林天來全力偵辦此案,各地方衙門必要時全力支援人力物力。田老闆遇害,死因未清;丁一被殺,真兇未逮;金老闆與方伊伊失蹤,下落不明,當然引起朝廷重視。
午後,林天來再度回到田家大院,在門外呼喊數聲,毫無回應。逕自進入,豈知全無一人,索性一間一間屋子勘查過去,整個大宅空無一人,原先的家丁、僕人、帳房、管家、廚子、田夫人,全不見蹤跡。
走過中庭,再往前走,但見一個獨門別院,四面為牆,漆成粉白,牆外一株綠楊,樹枝柔嫩垂蔭,院內有精美房子三間,中間是堂,左右各一室,右室擺著床葫帳供人休息,左室則牢牢鎖著。林天來從門縫裡看,室內箱籠畢備,似是女子閨房,但灰塵頗厚,蛛網糾結,顯然久無人居,冷冷陰森之氣,令人毛髮直豎。
林天來又呆在原地,極目四顧,心想:「正所謂樹倒猢孫散,看來這裡已經查不到有用的線索。」走回前門,正欲離開,忽見遠方樹下一少年,坐在石頭上。走近一看,是田老闆的管家韓業。林天來有些詫異,想起昨日他應答如流,思路清晰,很是讚賞。韓業見林天來走近,隨即起身,哽咽道:「大人,我……我……」林天來拍拍他的肩,溫言道:「沒關係,坐下來,慢慢說,沒事了,你慢慢說。」心中許多謎團,恨不得立即全解。
韓業道:「昨日大人離去後,夫人命我至小舖添購白蠟燭,我才出大門,就被六人圍住,三人灰衣灰褲,灰布蒙頭;三人黑衣黑褲,黑巾蒙面。」林天來「噫」了一聲,腦中又浮現田夫人辣手滅六人的慘景。韓業又道:「我一看即知,是絕跡江湖已久的六血門。六血門都是六人集體行動,從不落單。專門打劫富人,六人衣著極好辨認:分做兩組,三人以灰布蒙頭,身穿灰衣灰褲;三人黑巾蒙面,黑衣黑褲。」
林天來讚道:「不想你年紀輕輕,見識倒也廣博,實屬難得。」韓業畢竟是少年心性,被朝廷命官讚美,心中竊喜,略帶靦腆,隨即恢復嚴肅,續道:「我也只是只知其名。但我家鄉有一玩伴,少不更事,曾加入其門。該門對於叛逃者,處以極刑。我曾親眼見一叛逃者被抓回,他的身服被剝光,從頭到腳繞纏上棉紙,澆上麻油,外面再塗上松脂白蠟,宛如一枝巨大的蠟燭然後倒豎在地上,用火點燃。剛開始,他還能呼喊,慘叫不絕,如同鬼哭;等到燃到大腿時,喊叫聲漸漸微弱了;到小腹時,便再也叫不出來了,但是偶爾還叫一聲;到心坎時便一命嗚呼了。」
雖從韓業口中得知六血門行事風格,林天來還是頗感震驚,頓了一頓,認為不宜說出六血門已被田夫人「滅門」慘事,轉而問道:「六血門的人圍住你,跟你說什麼?」韓業道:「其中一黑衣人,手一揮,我就昏過去了,等我醒來,我發現自己倒在這樹下。我趕緊回到大宅,卻是空無一人。」林天來「嗯」了一聲,正要詢問,韓業道:「我覺得奇怪,他們擄我而去,為何沒有傷害我?既無拷問,也不加害,是何用意?」語氣平緩,並無心有餘悸之狀。林天來暗暗稱奇,問道:「田家甫遭大禍,你又被惡人所擄,但我看你既不氣急敗壞,也不怨天尤人,卻還是心平氣和,委實不易。」心念一動,道:「韓業,你是否有親人可投靠?如果沒有,不如暫時先跟在我身邊,我需要幫手。」初見韓業,林天來對他眉清目秀,氣質清新,頗有好感;後來見他被擄釋回,平心靜氣,沉著自若,更覺不易;再聽他詳述六血門行事風格,見識廣博,調理分明,更是欣賞,於是興起愛才之念,不忍他流落江湖,埋沒天賦。
韓業伏地便拜,喜道:「大人,承蒙收留,恩同再造。」林天來亦覺欣慰,道:「不必多禮,快起。」
王竹語作品《心中只一人》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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