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竹語作品《心中只一人》
第六回 第一殺手
萬刀一駕馬車,他廚藝一流,駕車技術也不凡。馬車內部隔成兩小間,養病的黑衣女子坐在後側小間,她連坐在馬車上,臉上也是一直罩著黑紗。八無坐前側,他心知天下第一殺手可能埋伏路上,隨時出手伏擊,所以眼觀四面,耳聽八方,提高警覺,不敢怠慢。
剛出東陽,過了貫縣,來到河口。萬刀一從馬車前側小間拿出一小甕,喜孜孜道:「這白菜是我獨門秘方醃漬,精選東北白菜,七七四十九天後,白菜的肌理口感,介乎水梨和蜜桃之間,爽脆兼有,甜汁豐沛,清炒固然口感鮮好,即使不施油鹽,僅以白水淨煮,吃來也滿口甘馥,簡直可當甜點。不過單吃嫌寡,最好以濃郁肥物同烹,方能提鮮吊味,延展反差與對照的層次,使平淺的甜美趨於深邃豐富,為了配合大師茹素,特以豆乾、蘿蔔、冬菇、芋頭共冶,清濃參差互見。」
八無生活清簡,飲食清淡,但萬刀一盡心侍奉,倒也心怡。養病女子車內休息,不發一語,也跟著八無茹素,毫無怨言。只是遵照神醫祈一帖囑咐,身上之病尚未全好,臉上一直罩著黑紗,不發一語。
萬刀一道:「不知那天下第一殺手是何模樣?若能知曉,也好有個防範。」八無道:「此事無須擔心,凡事自有因緣。」萬刀一暗忖:「方丈大師武功罕有人敵,就算十個天下第一殺手也料理得了,我這可真是白擔心了。」
八無心中卻想:「若有因緣,也可渡化這位天下第一殺手,讓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這一日馬車在路邊停下,八無與萬刀一在樹下休息,也讓連連趕路的馬稍稍喘息。這時忽有一人,年約四十,頭戴絨帽,身穿藍布大褂,高腰襪子,青布皂鞋;身高八尺,面如紫玉,粗眉大眼,自稱「江南第一廚」百式刀,做菜切肉,刀工有一百種,聽聞天下第一名廚已在此間,特來致意。
百式刀送來食品五心包子,恭恭敬敬道:「這五心包子,看似尋常,其實大有來頭。當年明成祖到江南微服出巡時,曾特地光臨我的小店,說想嚐嚐包子。我店立刻奉上所有的包子,但都不能使萬歲爺滿意。我大感為難,隨行太監便在一旁指點道:皇帝爺愛吃的包子做起來說難也不難,說易也不易,只要做到『滋養而不過補,美味而不過鮮,油潤而不過膩,鬆脆而不過硬,細嫩而不過軟』就行。」
萬刀一道:「這有什麼難的?把海參、母雞、肥肉、冬筍、大蝦,切成小丁做餡心。包子蒸熟後即可。」
百式刀拍手笑道:「正是!正是!不愧是天下第一名廚!不愧是天下第一名廚!我做好之後,送上御席,萬歲爺果然點頭叫好,一口氣連吃了好幾個,臨走時還親題『天下一品』四個大字。因用五種餡心做成,便以『五心大包』為名。造型極佳,口如鯽魚嘴,形如荸薺,褶有三十二個,清晰如輪輻。直到今天,老揚州只要一提起五心大包,仍會蹺起大拇指,接著豎起五指,表示『天下一品五心包』之意。」
兩人一搭一唱,你一句我一句,天南地北聊廚藝。八無只是靜坐練功,完全不受影響,心想馬車內養病女子旅途無聊,讓她聽聽地方名菜軼事,也是不錯的消遣。
百式刀話鋒一轉,道:「前輩,實不相瞞,我有急需,你布捆中的銀子,暫時借用,三日後,一定追上你們的馬車,原數奉還,決不負約。希望你不要聲張,否則禍患臨頭。」講完,作揖離去,只見他行走如飛轉眼不見蹤影。
萬刀一大驚失色,心道:「我離開神醫時,的確帶了大筆白銀,捆在布中,那是神醫特別交代,一路上護送女子的所有食宿費用。此事連八無方丈也不知,他如何得知?」又想:「他既然知道我有白銀,也應該知道同行之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少林寺住持,八無方丈,怎麼有膽造次?」急忙回到自己的車上,只見布匹都捆紮得好好的,沒有移動的痕跡,但心中頗為疑惑,當著八無面前,又不便打開布捆來檢查。一看八無,氣定神閒,完全不把此事放在心上。再想:「說不定他只是想耍我,有八無方丈在,誰敢動我們馬車一絲一毫?」
再度上路,萬刀一趁八無不注意時,捲開布捆來看,布捆裡的銀子都不見了,萬刀一大為驚奇,心中忽然有個想法,像是被巨石重重連續撞擊:「偷銀子之人神出鬼沒,來去自如,此人就是天下第一殺手!」但依然默默不語,也不敢告知八無。
一路無事,三日之後,即是約定之日,毫無動靜。萬刀一心想:「這些土匪怎麼會守信還錢?我真是發癡了。」孰料,到了第五日,在客棧休息時,百式刀和他的朋友挑著擔子來,說道:「我來還債了。」他們拿出銀子,除原來的一百兩以外,又按日加上利息十三分。另外又拿出一包銀子道:「因為我的朋友來遲了,違約二天。另外加一個月的利息。」
萬刀一又驚又喜,吞吞吐吐問道:「你固然是言而有信的俠士,但不知道前幾天究竟有什麼急用要借我的銀子?」百式刀道:「我有個近親犯了事押在官府,急於拿錢去行賄買命,倉卒乏間籌不到錢,只好暫時借用。」萬刀一又問:「當時布捆都沒有移動,不知你是怎麼把銀子取走的?」百式刀笑道;「我自然有取的辦法,何必多問呢?」就要酒來對飲。又道:「我們這些人什麼地方不能取物?只是怕無緣無故讓人受害,所以不輕易攫取!」
萬刀一微微點頭,百式刀又道:「人生沒有別的東西,能拿出來的就是金銀財寶。世人都說那是身外之物,實際上是說假話,裝腔作勢。金銀也可救助窮人,只看願不願意。」酒酣耳熱,夜已深沉,百式刀向同行朋友道:「可以走了。」放下酒杯,步出中庭,一躍而上屋頂,屋瓦沒有聲響,人已不知去向。
八無望著窗外,神色安詳,若有所思。
這一日到了江邊,馬車已無法再前進,渡口只有一小船,但前去武當,只有此路最近,現已到這,繞路就太遠。女子下車,與八無、萬刀一上了渡船。就在船正要開時,又有一人,約三十出頭,身長九尺,生一張淡紅臉面,額闊顴高;二道濃眉,一雙虎眼;大鼻闊口,二耳招風;頷下連鬢長鬚,好似鐵線一般,根根倒抓﹔頭上邊扎巾鈿額,身穿銀紅緞剪千,足登薄底驍靴,急跳上船,也不問船伕,也不打招呼,彷彿船原本就是在等他似的。八無三人看了他一眼,既然他不說,三人也不問。他往船尾走去直接坐下,雙眼一直盯著江面。
船到江心,忽然劇烈搖了一下,萬刀一左看又看,並無異狀;見那船伕,若無其事,繼續搖槳;八無本欲站起,又再坐下。船尾之人,視而不見,眼望江邊。
過了不久,船又劇烈晃了一下,萬刀一只見八無閉幕養神,如如不動。養病女子雙手抱膝,下巴靠在膝蓋上,臉上一直罩著黑紗,只露出眼睛,看不出驚恐還是自在。船尾之人還是若無其事,不為所動。
忽然聽得船伕驚呼:「有鱷魚!」萬刀一往左看去,只見一隻九尺長巨鱷,露出頭部,緊跟船側。再往右看,一隻五尺長鱷魚正對著船側。船伕收槳,臉色發白,渾身發抖。
只見船尾那人迅速站起,向船伕道:「你在這渡口幾年了?」船伕道:「二十年。」那人又問道:「二十年來,你見過兩隻巨鱷圍船,船上之人可以全身而退,安全到達對岸的嗎?」船伕想了一下,道:「絕不可能。」
萬刀一自知不識水性,心想八無縱然功力深厚,水中閉氣也撐不了多久,更何況是與兩隻巨鱷搏殺。最慘的是養病女子,好不容易被天下第一神醫治好,卻又不明不白送入鱷魚口中,未免太過可惜。正想著,那人忽然跳入水中,隨即潛入江底,不見蹤影。不多時,江面冒幾個泡泡,只見左側較小鱷魚嘴部被一小繩套圈住,那鱷魚死命掙扎,江面翻騰,水花四濺。啪啦啪啦,響聲大作,萬刀一抹了抹濺到臉上的江水,張手一看,已是血水!再看船邊江面被血染成殷紅一片。五尺鱷白肚被開了一條長長的口子,翻浮江面,已然死了。九尺鱷嗜血而食,拖著五尺鱷沉入江底,緩緩游開。
四人驚魂甫定,萬刀一心道:「原來此人就是天下第一殺手,殺人俐落,斬鱷也極高明。」船尾爬上一人,哈哈大笑,道:「死鱷魚,我用來切菜的刀子掉落江底。哼,死在湖北第一名廚千層刀手下,也算鱷魚的好歸所。」萬刀一心道:「看他身手,躍江,潛水,出刀,殺鱷,一氣呵成,我以為他就是天下第一殺手,沒想到是什麼千層刀,奇怪,不久前才遇到江南第一名廚百式刀,現在又有千層刀,自稱湖北第一名廚,難到一刀不如一刀?」
千層刀抖落身上江水,一躬到地,向萬刀一行禮,喜道:「不知天下第一名廚來到湖北,有幸拜見,實是三生之榮。」竟完全不把八無放眼裡。萬刀一尚未回話,千層刀又道:「敢問廚神,開陽東坡肉是如何做法?」
萬刀一暗想:「他身手如此俐落,我還以為他就是天下第一殺手,但會問這樣的問題,我想他不可能是了。」感念他英勇殺鱷,保全一船四命,笑道:「把蝦米爆得酥黃金亮,加蔥段和竹筍翻炒勻熟,燜煮入味即成,湯鮮味甜,百吃不厭。我最常做的是清燉東坡肉,也很簡單,鹹肉自己醃,可減少鹽量,洗淨鹽味和花椒粒後,加水過食材,略加薑片和黃酒,以小火煨熬半時刻,見湯色轉濃肉質酥柔,即投入剖半切段的豬肉,以溫火煮至綿軟,燒出來汁色乳白,鮮腴鹹香,餘味卻有無盡甜馨。」
千層刀雙眼發亮,肅然起敬,頻頻稱是。萬刀一續道:「可加入白菜,使清鮮微辛,搭以濃恣羶厚的醃肉,確是絕配。不過,江浙一帶菜慣以金腿雲腿佐伴,有火腿白菜湯,這是最有名的家鄉菜。」
千層刀搖頭晃腦,嘖嘖稱奇,又道:「敢問回鍋肉煮法秘訣為何?」
萬刀一道:「此菜好壞的關鍵,在於肉下鍋之後,須久熬才能入味,所以,回鍋肉又稱熬鍋肉。它是用豬腿肉輔以郫縣豆瓣等炒製而成,頗能考較鑊上功夫。其法為精選肥瘦相間的帶皮豬腿肉,入鍋煮至皮軟肉熟,即撈出晾涼、切片。炒鍋置旺火上,放油燒至高溫,先下肉片略炒,再加適量精鹽炒出油,待肉片四周微卷,形呈燈盞窩狀時,以剁碎的郫縣豆瓣再炒上色,接著投入適量的甜麵醬、紅醬油、潼川豆豉及蒜苗段炒出香辣味即成。」
千層刀一拍大腿,道:「正是。廚藝一事,調味最難,眾味之中,辣味尤難。須做到用辣而不燥不滯,入口之後,層次分明,共分三段:前段韻味愈探愈出,過癮而不突出;中段集合熱能、微疼與辣味三者,令味蕾在高低起伏、抑揚頓挫中;末段交互穿插感染,用畢而意猶未盡,深有回味。」
萬刀一滿意一笑,道:「話雖如此,也要看主廚之功力和內涵了。」
兩人一問一答,旁若無人,請益的人固然是戰戰兢兢,畢恭畢敬;回答的人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完全把方才經歷鱷魚恐懼拋諸腦後,自得其樂,樂在其中。
船靠岸,千層刀向萬刀一拜別,道:「聽君一席話,勝過自己鑽研十年,獲益良多,受教了,多謝了,保重!告辭!」隨即快步離去。
萬刀一酬謝船伕十兩銀子,船伕歡天喜地接受。
三人往大街走去,打算再雇一輛大馬車,但須先找客棧歇息。
走了大半天路,來到招財客棧,萬刀一先要了三間上房,與八無和養病女子在一樓喝茶。不多時來了一位少年,唇紅齒白,柔膚嫩肉,脂粉味濃。客棧掌櫃好客多話,問他從哪來,要去做什麼。少年自稱姓方,單名也,說是要去考試,孤身一人,想多交朋友。看他行李、衣冠,顯然是富貴人家子弟。
萬刀一心念一動:「這人該不會是天下第一殺手?」心中打定主意,隨機應變,機靈處事。再偷偷往八無望去,見他無喜無瞋,無憂無慮,神情自然,怡然自得,倒也佩服。
次日,八無三人離開客棧,還是搭船而行。上船時,萬刀一注意到不少搭船客都是昨天在客棧的熟面孔,當下暗不作聲,默默觀察他人。就在船準備開時,一少年高聲呼喊:「船家,請稍等!」
大家一看,是昨天在客棧的少年方也。他一上船就打賞船伕、梢公各十兩,出手闊綽。萬刀一眉頭一皺,心道:「出門在外,如此招搖,恐怕惹來殺身之禍。神醫託我照料八無大師和養病女子,雖說有八無大師在此,再囂張的小毛賊我也不看在眼裡,但若有事端微禍,我也不能坐視不理,得先擋一擋。」至於自己要怎麼擋,可還沒拿定主意。
方也進入船艙後,取出上等茶葉,以江水燒煮,招待大家。方也談吐溫雅,出手大方,看似出身商賈之家,兼以知識廣博,口齒伶俐,而此路搭船之人亦多為商人,故大家都心生好感,與之結交。
船順流而下,風景秀麗,小橋流水。方也道:「如此風景,如此心情。眾位,且讓小弟為各位吹奏一曲如何?」眾人叫好之際,方也拿出短笛,開始吹奏。笛聲悠揚,清如江水,時而蜿蜒,時而靜流。大家只覺心曠神怡,有人還閉起眼睛,專心聆聽。
就在此時,忽有一人,急跳上船,手持大鐵棍,往方也腰部猛然一掃。方也像紙鳶一般飛了出去,直接落水。那人叫道:「狗東西,玩什麼花樣!」
眾人驚呆了。方也雖瘦弱,能如此一棍橫打,把他打飛出去,遠遠落下。其力道可畏可怖,無人能敵。萬刀一心中一凜:「原來這才是天下第一殺手!」
那人卻道:「他用笛聲召喚匪徒,這一帶盜賊猖狂,已死了十多人。他家主人與賊黨以笛聲為暗號,要來打劫各位錢財,如有不從,格殺勿論。我雖然把他打落水,只怕笛聲已經傳了出去,惡霸隨時會到,請船伕立刻靠岸,各位自便吧。他家主人與賊黨一定會找我算帳,我要留下來,打擊匪徒。」
萬刀一鬆了一口氣,正欲開口,八無道:「這位居士,如何稱呼?」那人鐵棍一橫,雙手合十,道:「在下古大力,拜見方丈大師。在我被海山鏢局總鏢頭包海山收攬之前,有次見這一幫盜賊殺人取財,殘害無辜,我殺了他們幾個人,因此結下了仇恨。」
此人正是海山鏢局的首席鏢師,海山雙絕之一的「絕無僅有」。奉海山鏢局包離春之命,前往武當。古大力先至衙府,得知林天來正由神醫療毒,於是取回當日在海山谷口用來綁天來的大鐵棍,問明往武當路徑,迅速前往,不料竟在途中巧遇八無三人。
萬刀一暗想:「原來他是海山谷的鏢師,當然不是天下第一殺手。」
船靠岸後,原本在船上的旅人過客害怕惹禍上身,早就走得一乾二淨。古大力找了間茶坊,定了四間上房。命掌櫃拿來麵粉、生豬肉和酒;站在門口把酒喝光,還用自己的佩刀刺殺生豬,同時揉麵做餅,邊烤邊吃,豪邁痛快。
萬刀一這一路上全是配合八無茹素,見古大力當著八無面前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絲毫不以為意。反倒覺得此人是性情中人,可交朋友。正要開口,門口走進一人,用藍毛巾裹頭,足上纏著白布,腰間帶刀,綠鯊魚皮鞘,金飾件,金吞口,紫挽手,絨繩飄擺,雙垂燈籠穗。身後跟了七、八名壯漢,凶神惡煞模樣,茶坊所有人見了都不敢多問。此人食量很大,外貌稍嫌醜陋,不大跟人交談,口音像是湖南人。如果有人問他故鄉和姓名,都不回答。
掌櫃卻極為好客,笑吟吟道:「客倌力氣之大,絕無僅有。力可移山,估計能舉起幾百斤?」
那人說道:「我也不明白,不妨試一試。」於是他拿出一包銀子,放在桌上,大聲說道:「撞倒我的人,可以取走十兩銀子。」茶坊眾人躍躍欲試,那人就站在庭院的門檻上,幾十個人來撞,他屹然不動,冷笑一聲,道:「這還不夠。」又豎起兩個手指,中間離開一寸,用繩子分別纏住兩個手指,命令隨行的幾個壯年男子使勁拉繩子兩頭,他的兩個手指竟好像鐵樁一樣,沒有移動半分。
掌櫃道:「大人好力氣,我切一大盤牛肉,算是本店招待。」
那人並不回答,眼光掃過眾人,指著古大力道:「你殺了我最愛的弟子?就是你?」古大力道:「不錯。就是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別連累他人,我就在這裡。」
萬刀一心想:「原來此人就是天下第一殺手,終於還是現身了。」他未見過天下第一殺手,只是聽聞,自然心中把每個凶神惡煞之人認定為天下第一殺手。
那人道:「好。果然爽快!」說著就拿起古大力的鐵鐵棍,折成環狀,擲在地上,道:「如果你能把鐵棍拉直,就讓你走,從前仇怨,一筆勾消;否則你就伸直你的脖子讓我砍。」八無正要出言阻止,萬刀一心中像是被人重重搥了一拳,猛然想起:「他不是天下第一殺手!我以前見過他的。」大聲叫道:「且慢!」眾人一齊望著他,不知他要做啥。有的人準備看好戲,最好是惡鬥一番,兩敗俱傷;也有的人希望惡霸大鐵椎就此被剷除,從此這一帶可以太平無事;更有人打算漁翁得利,趁火打劫。
萬刀一轉頭對八無道:「我能摔到這個人!」古大力很是吃驚,以自己力氣,盡全力還不一定有把握扳倒眼前這個體型不下於他的大力士,萬刀一雖說不上瘦小,但體格不高,骨架不寬,說不定一掌就被大鐵椎打死。
旁人有的搖頭,有的惋惜,有的笑了出來。萬刀一卻信心滿滿,說自己自有取勝之道。還沒走過去,先跑進廚房。一會兒出來,就紮起衣襟,捲上袖口,握著左拳走向那人。
那人見了,哈哈大笑,道:「我只要用一根手指,就能把這個瘦皮猴點倒!」兩人斯漸互相逼近;說時遲,那時快,萬刀一冷不防對著那人的臉把左手掌展開,那人悶哼一聲,昏昏沉沉倒在地上。茶坊的人又驚訝又興奮,全都捧腹大笑;養病女子雖然臉上罩著黑紗,卻看得出來露齒而笑;連八無這樣莊重嚴肅的人,也不禁莞爾。
幾個壯漢拖著那人迅速離去。萬刀一先去洗了手,又回來坐到席上。古大力感到這事不可理解,就問萬刀一道:「你明明力氣比他小太多,又沒見你碰觸到他的身子,你是用什麼法術把他打倒的?」萬刀一笑道:「說來有趣,去年我到漓州遊玩,曾經在路邊一家客棧碰見這個人,當時他剛走近飯桌,盯著桌面,就突然摔倒在地上。我問他的同伴這是為什麼?他們回答說,他怕醬。只要一看到醬,別說嚐,光聞那氣味,就會馬上暈倒。我覺得這事新奇,就記在心上。剛才我上廚房,就是去找來醬,握在左手掌心。這人一見我手中的醬,果然就暈倒了。我這算不上勝了他,只是化解了緊張情勢,為這些日子連續趕路的疲累增添一點樂趣罷了。」
那人手下迅速把他抬走了,夜已深,眾人回房的回房,散去的散去,掌櫃收拾殘餚菜羹,忙進忙出。
萬刀一、古大力、八無、養病女子四人一桌,默然無語,各想各的事。
這時忽有一人進入,養病女子輕輕的道:「天下第一殺手來了。」一直不說一語,臉上一直罩著黑紗的養病女子這一開口,說話輕柔,平淡無奇,但對八無來說卻像半空中響了個霹靂大雷。百式刀神不知鬼不覺取走萬刀一暗藏的銀子,他還不驚奇;千層刀躍入江中殺鱷,他也覺得平常;剛剛的巨漢被醬「擊倒」,他只是認為有趣。但從不開口的女子這突然一句,他真嚇了一跳。雖然神醫交代,養病女子喉嚨受傷,暫不能說話,但忽然開口,八無也突然嚇到。再看萬刀一與古大力,對養病女子突然開口說話,完全不驚奇,似乎早就知道。這更令他感到不解,甚至感到一絲絲不安。
此人正是天下第一殺手,沒有人知道他武功多高,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麼殺人的,因為剛知道就死了。沒有人看過他怎麼殺人,沒有人知道怎麼找他,沒有人知道他為何殺人,沒有人知道怎麼雇他殺人。
但見他直接落坐,冷冷的道:「想要不死,只有一個方法,說一個冤案,如果能讓我感傷嘆息,我就饒過你們。」
古大力雖自知不是對手,但他直接說殺人,竟完全不將八無放在眼裡,雖太過囂張狂妄,但語言之中竟有一股氣勢,讓人無法抗拒。萬刀一這一路最擔心怕的就是此人,沿途一遇上凶神惡煞就認為是天下第一殺手,現在本尊到來,一見之下,卻沒有特別感覺。
八無卻是另一番心思:「他手中不知沾了多少血腥,我正要渡化他。原來躲過一死的唯一方法,是說一個冤案,他聽了之後心裡平衡一些,才不殺人。他一定是遭到很苦很苦的事,才會變成這樣。」心中同情之意,油然而生。於是說道:「讓我先來說吧。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大概才十歲吧,但記得很清楚。我的故鄉薊州,有個好人,名叫俞人義,生性溫和厚道,與人們和睦相處,從未發生過衝突。到了晚年,他的家境十分豐厚。一天晚上,有一個小偷進入俞人義家偷東西,被他的幾個兒子捉住。俞人義一看,原來是鄰居的兒子。於是問道:『你一向為人規規矩矩,為什麼要做賊?』小偷低下頭,過了好久才回答:『因為家裡太窮,快要過年了,想說偷東西變賣,然後買一些好料的給父母,父母年紀都大了。作小偷,很不得已,是受環境所逼的緣故。』俞人義聽了,想了一想,嘆息著問:『你家裡大概需要多少錢?』小偷說:『只要有二十兩銀子,就足夠衣食了!』俞人義馬上家僕拿五十兩碎銀子給他。小偷想都不想,跪在地上,拜了三拜。起身之後,向門外走去。俞人義忽然想起什麼,忽然叫一聲:『回來!』小偷嚇得趕快轉身,結結巴巴問說:『你……後悔了嗎?你……要去報官?』俞人義搖搖頭,溫和笑說:『你這麼貧窮,突然間半夜三更身上帶這麼多錢回家,路上要是碰到人,會被被搶,就算沒有被搶,也很可能被懷疑盤問,也可能被人冤枉是你偷來的。』於是留他住下,到天亮以後,才放他走了。小偷既感激又慚愧,從此成為良民。鄉里的人們得知這些事蹟,都尊稱他為大善士。俞人義還選擇子姪中聰明優秀的人,為鄉里辦起了私塾,延請名師宿儒教村裡的窮人家小孩讀書。他的兒子和姪兒都考中了進士,俞家至今成為薊州的名門望族。」
萬刀一心想:「小偷沒有被冤枉啊。」
八無又道:「俞人義老年的時候,他有一個女婿,先是經商失敗,後來交友不慎,花天酒地,特好賭博,欠了別人十多兩銀子,不敢回家。而對方逼債甚急,言明如果再不還,會傷害他。他就到岳父家去借。剛好那一陣子俞人義身體極為不適,女兒孝順心切,回來照顧他。而這個女兒看到自己的丈夫竟然厚著臉皮來借錢,雖然氣丈夫這麼不成材,但終究是一家人,還是拿了件衣服叫他去典當。但是,這事還是被俞人義暗中知道了,俞人義看到那件衣服也當不了幾個錢,出於對女婿的愛憐,也不忍心女兒受罪,就瞞著全家人,偷偷把一只銀手圈藏在衣服裡。可是那女婿並不知道。他拿著衣服去當鋪,伙計問:『衣服裡還有什麼東西?』回答說『沒有。』當時,城裡有位前任提督蔡軍門,家中極為富有。但蔡家遭強盜打劫,掠走上萬兩銀子,案子至今未破。在丟失清單有銀圈等物。那當鋪伙計看見衣服裡的銀手圈,懷疑是從蔡軍門家偷來的,立刻報官,扭送衙門。女婿禁不起折磨,屈打成招。被押在黑牢,不久死了。消息傳到妻子耳中,她悲痛欲絕,深知父親的個性,不願父親向官府認罪,就早一步親自到衙門自首。之後,抽出一把預藏的刀,竟在公堂上自刎而死。」
萬刀一聽到這裡,不禁「啊」的一聲,再看天下第一殺手,竟是面無表情。
古大力緩緩說道:「我住的村裡,有一小兒,爹娘雖然在農村,卻不是以種田為業,他爹爹織網捕捉鵪鶉,然後到鎮上市場去賣。鵪鶉雖不能算是山珍,也是難得的美味,可以賣得好價錢,再加上老翁捉的技術很高,年下來,收入頗為不少,一家人不愁吃不愁穿的。老爹和老伴只有一個小兒子,兩老視他為寶貝,小兒到八歲的時候;不知什麼原因,生了一個小病,竟然很快就死了。」
八無頗感惋惜,不禁唸了一聲:「阿彌陀佛!」古大力又續道:「這下子猶如晴天霹靂,兩老呼天搶地哭得死去活來,想想二人都己年老,再生一個孩子已不可能,兒子死了,將來依靠何人養老送終?想到這裡,真恨不得跟兒子一塊死算了。兩人哭了一天一夜,第二天要埋了,看看小棺材,又不忍心。兩人商量了一陣子,想了個萬全之策,就淺淺的在地上挖了一、二尺深,把小棺材放進去,上面並不蓋土,只用磚搭起了一個墳頭。鄰人見他們葬得古怪,紛紛來看,也有人勸他們要埋得深一點,免得下大兩時泡了棺材,他們卻回答說:『我兒子說不定哪天就忽然活起來,這樣又透氣出來也方便。』鄰里聽了,只是搖頭,見他們已經有點失魂的模樣,也不便再勸,就紛紛嘆著氣走了。三天之後,兩老來看兒子的墳墓,蠟燭鮮果,燒紙擺供,慟哭失聲。哭著哭著,忽然聽見墳墓中傳出隱隱的呻吟聲,二人先是一驚,屏聲斂氣,又聽了一陣,覺得聲音確實是從棺材裹發出來的。兩人又驚又喜,狂叫說:『兒子果然還魂了!快!快開棺!兒子果然還魂了!快!快開棺!』兩人顧不得去取工具,用手推倒了磚墳,拉出棺材。一打開棺蓋,伸手去探兒子的口鼻,果然有微弱的氣息,輕輕抱起,放在老翁背上。老翁便小心翼翼地把兒子揹回了家。」
萬刀一心想:「這真是天下奇事了,但不知有何冤枉?」偷偷瞄了天下第一殺手一眼,還是面無表情。
古大力又道:「老夫婦認為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為了接續這千載難逢的福份,兩老決定幫孩子娶媳婦。也許是機緣成熟,跟隔壁村一位姑娘對了親,很快圓房,姑娘有了身孕。這個丈夫為了養家,更早出門,更努力種田,在田裡時間更長。這一天,丈夫一早便出門耕地,叫新娘給他送飯。新娘害羞跟文夫見面,遠遠望見丈夫在田埂邊耕地,她就走到靠近田埂的地方,那裡有一棵老松樹,枝葉茂密,樹蔭連蔽了好幾畝地,新娘猜想丈夫一定在樹下休憩,就把飯菜放在松樹下,丈夫一定會來吃,於是放好之後,心滿意足,甜蜜在心,滿心歡喜回家了。到了中午,烈日當頭,丈夫覺得飢腸轆轆,還不見妻子送飯來,心裡覺得奇怪,他再仔細一看,樹下有一個籃子,裝著一個陶罐,裡面飯菜還熱騰騰的。他知道是妻子送來的,便拿來吃了。吃過以後,在樹下午睡,忽然肚子疼痛得像被刀割那樣。他只好放下農活回家,一回家就死了。」
萬刀一聽到這裡,不禁又是「啊」的一聲。
八無嘆息一聲,眉頭深鎖,不知該說什麼。古大力續道:「丈夫的父母親懷疑媳婦毒死了他們的兒子,告到官府。婦人被審問時,沒有呼天搶地,只是心平氣和,一字一句說:『我和他才做了七天夫妻,有什麼仇怨?如果有宿仇,我為何要嫁他?如果我貪圖他家的錢,可以暗中偷,為何把他弄死?我已經有了身孕,為何要讓孩子一出生就是沒爹的孤兒?他吃的東西既然是我送去的,我如果說不是我毒死他,也沒人相信,大家都認為我毒死親夫,飯是我送去的,就算我有一百根舌頭也分辯不了。我夫已死,我多活無益,但是為了孩子,只好含冤而生。』縣令無奈,就命令把婦人關進監獄裡。沒想到,婦人公婆還是一口咬定媳婦心狠手辣,謀財害命,偷偷送了一筆錢給縣令,要縣令一定要嚴辦這個壞媳婦。縣令收了錢,只好把婦人從獄中提出,重新審訊,還用刑逼供。婦人死了丈夫,心智痛苦,久未進食,身子虛弱,再加上原本就有身孕,體力不支,竟被活活打死。」
這時,養病女子欲言又止,還是忍住了。八無和萬刀一不禁看了她一眼,微覺詫異。
古大力又道:「一年之後,換了個新縣令,這縣令一上任便調閱了本縣所有因案而被判死的女子。這個案子引起他注意,認為於情於理,婦人不可能毒殺自己的丈夫,便親自到田間查驗。此案已過一年,這棵老松樹綠葉比之前更繁密,濃蔭遮天,樹幹已經有一半空心,便叫吏役把一碗粥放在樹下,遠遠地坐著觀看動靜。過沒多久,只見一條蜥蜴,約一尺長,全身斑斕彩色,頭呈三角形,從樹洞裡面彎彎曲曲爬了出來,把頭探進碗中,嗅著粥的氣味。一會兒,蜥蜴又爬上樹逃走了。史役把他見到的情況報告縣令。縣令叫他用那碗粥給狗吃。狗吃了粥,立刻死了。這才明白是蜥蜴的唾沫有劇毒,那丈夫是誤吃了有蜥蜴唾沫的食物而死的。婦人的冤情洗雪大白,縣令便叫人把那棵老松樹砍掉。」
八無深感痛心,古大力亦覺憮然。萬刀一看了兩人,又看了養病女子,再看了天下第一殺手,緩緩的道:「彝州州吏龔亮還是一個平民百姓的時候,從家鄉輾轉到澦京遊歷,在市面上租房居住。有一天晚上,夜很深了,龔亮還在燈下苦讀。忽聽得鄰居的屋裹傳來哭泣聲。聲音好像很悲痛,擾得人坐立不安。第二天一早,龔亮過去敲鄰居的門,問道:『你被人搶劫了嗎?』那人搖頭說:『不是。』龔亮又問:『你家裡是否出了喪事?為什麼昨天晚上哭得那樣悲傷?』龔亮再三追問,那人神色十分悽慘,想說什麼,又露出羞愧的樣子,不願開口。龔亮就耐心勸導說:『你如果心裡存著憂傷悲憤的事,就儘管說出來;或許碰到心地仁厚的人,可以幫助你免除苦難。要不然,你就是把眼淚流乾了,又流出血來,能有什麼用呢?』
「那人左顧右盼,抽抽搭搭又哭了一陣,才說:『實不相瞞,最近我因為某件事,欠了官家錢,府吏上門來逼迫,要是再不還這筆錢,就要拿我治罪。你看看我家中的情況,哪裡來的錢呀?我沒有辦法,只好和妻子商量,把我剛剛成年的女兒賣給一個商人,談好價錢二十兩。如今女兒出門的日子馬上就到了,女兒不願和我們訣別,所以一家人悲傷痛哭。』
「龔亮聽了,非常激動,很嚴厲說道:『千萬不要把女兒賣給商人。你想想,商人四處行走,行蹤不定,又不講信義,帶著你女兒到江湖上浪遊,一定沒有生還的日子。而且,商人容易喜新厭舊,將來你女兒年老色衰了,就會被當成下賤的婢女。我是一個湖南秀才,自幼讀聖賢的書,知道禮義道德。不如這樣吧,如果你信得過我,就讓我收養你女兒。我敢保證,如果能得到你的女兒,我一定把她當成自己的親生女兒來撫養,這比起把她丟給商人,相差何止萬倍!請仔細考慮一下!』
「那人聽了這番話,感動得雙膝跪下,向龔亮拜謝說:『我們初次見面,平生不曾與你有過任何交情,你卻給我這麼厚重的恩賜,我即使不得一文錢,也甘願讓女兒侍奉你。只是,只是我已經收了商人的錢,又立了賣身文書,他要不答應,我怎麼辦?』龔亮想了一下,說:『那容易。你把錢如數還給他,把賣身文書要回來燒掉。他要是不答應,你就說要去官府投訴,商人最怕麻煩,最不願沾到官府,就會聽你的了。』
「龔亮於是拿出相當於二十兩的白銀給那人還官債,並叮囑他說:『我現在有急事,必須立刻坐船離開澦京,回南方去。三天之後,請你帶著女兒到城外的渡口來,我在那裡等。』龔亮走了不久,商人上門來接人,鄰居照龔亮說的那番話回覆,商人果然默默收下銀子,退了當時簽的賣身文書。三天之後,夫妻雇一輛車載了女兒,按約定的渡口地點來找龔亮的船,卻早已無影無蹤,找鄰近船上的人打聽,才知道真有一位龔秀才,不過,三天前他就已經開船走了。」
那天下第一殺手只是靜靜聆聽,既不發問,也不打斷,更不催促。
萬刀一續道:「龔亮當上彝州州吏之後,有一天,他和妻子面對面吃飯,妻子用小金釵叉一塊肉,剛要入口,門外有朝廷命官來訪,龔亮出去恭迎客人。妻子見狀,來不及吃肉,就把小金釵和肉放在食器中,起身替客人備茶。等到回來,找不到金釵了。當時一個小丫鬟在旁服侍幹活,妻子猜疑是她偷的,小丫鬟始終不認罪,妻子一怒之下,竟失手打死小丫鬟。一年多後,龔亮的大宅需要整修,於是召來工匠,打掃瓦溝積垢,忽然有一件東西跌落到石塊上,發出清脆金屬響聲。龔亮拿起一看,竟是從前不見的小金釵,還有一塊骨頭夾在一起,一起墜落。他仔細推敲,追究原因,終於想通:一定是貓來偷肉,所以帶走了金釵,小丫鬟正巧沒看見這情形,導致含冤死去。」
天下第一殺手默默聽完,轉身就走。
客棧裡一片靜寂,此時已是三更,只聞蟲鳴,八無四人似乎是對於剛剛氣氛太過肅殺震撼,人人陷入沉思,無法自已,說不出話,也不知該說什麼話。
過了良久,四人各自回房。而八無、萬刀一與古大力想的都是同一件事:「怎麼天下第一殺手不叫養病女子說一個冤案,就放過她。」
翌日清晨,八無醒來,從窗外看去,養病女子已在樓下,負手而立,望著遠方,秀眉微蹙,心事重重。
八無下樓,問道:「萬刀一和古大力都走了?」女子點頭。八無又問:「妳身上的病都好了?」女子嗯的一聲,不再言語。八無也不問兩人為何匆匆離去,反正他認為緣起則生,緣盡則滅,緣起緣滅,一切隨緣。他找到掌櫃,欲付房錢和伙食錢,掌櫃微微一笑,拱手道:「早有人給了,而且多給很多。」八無當然也不會問是誰付的,反正世間財就是會流通的,今天別人流過來給你,明天你流給別人,無須過問所流者誰,也無須知道流向何方,更不必知道流多少,無相佈施,三輪體空,最高境界,此之謂也。
二人上路,女子一路無話,臉上還是罩著黑紗。八無卻感到身邊這位開始說話的女子比沉默養病時更神秘也更有力量。
走了半天路,眼前一座寺院,是間古剎,名福嚴寺。八無站在山門前,若有所思,良久才道:「走了這大半天路,我想妳也累了,進去歇會,喝口水。」女子也不回答,直接進寺。
這時周圍寂靜無人,八無看見兩間和尚住的禪房,大敞著門窗,房內僧鞋和錫杖一樣不缺,枕頭被褥放得整整齊齊,可是上面積了厚厚的塵土。又發現佛堂地面上長著毛茸茸的小草,好像有個龐然大物在草上躺過。四面牆上掛了不少野豬,黑熊等野獸被撕裂的肢體,其中有一些是燒拷過剩下的,屋內還有鐵鍋、鐵鑊和柴木,說不出的詭譎和怪異。
女子走進佛壇,拿起木魚,輕輕敲了三下。問道:「佛是什麼意思?」八無精神一振,這女子不開口則已,一開口總是令他感到驚奇。雙手合十,肅然道:「佛是覺悟的意思。」女子又問道:「佛曾經迷惑過嗎?」八無想了一下,道:「不曾迷惑過。」女子道:「既然不曾迷惑過,還用覺悟什麼?」
八無語塞,他萬萬沒想到,女子輕描淡寫,隨口一問,就把他問倒。八無身為少林寺方丈,為人所敬,為敵所懼,但是如此被當場考倒,生平僅見。他心地光明磊落,毫無罣礙,不但不認為女子無理,反而更加思考:「佛本是佛,何須別名?是迷是悟,自己可渡。菩提本有,不須用守,煩惱本無,不須用除。」不禁驚嘆佩服女子智慧,想起她先是身受重病,神醫治癒,隨後江上鱷魚驚魂,接著茶坊惡霸鬧事,再來是天下第一殺手現身,她都若無其事,氣定神閒。修行之高,定力之深,實在非一般女子。臉上雖然還是罩著黑紗,但雙眼靈動明澈,閃爍光華,清亮無比,熠熠有神,令人不敢直視。
忽然門口走進一人,是林天來!
八無大喜,迎上前去,道:「大人所中之毒可完全除盡了?」林天來道:「已經完全去除了,神醫不愧為天下第一高手。」看了女子一眼,又問道:「這位姑娘的病也好了?」八無道:「正是。」
林天來轉向女子,問道:「這位姑娘,如何稱呼?」
女子扯下臉上黑紗,道:「我叫方伊伊。」
王竹語作品《心中只一人》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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