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竹語作品《心中只一人》
第七回 武當風雲
林天來大驚,急問:「方姑娘,請妳跟我說,田家大宅到底發生什麼事?妳怎麼會給神醫治病?什麼時候去的?丁一是被誰害死?田老闆跟你說什麼?田夫人去哪?」他這些日子,心心念念,念茲在茲,就是田宅大案,一見到關鍵人物方伊伊,一口氣把這些日子一直縈繞在心中,苦苦思索卻不得其解的問題全部問完。
方伊伊道:「林大人,據我所知,老爺的確有少林寺鎮寺之寶,也就是達摩手跡武功密笈。」八無輕噫一聲,方伊伊又道:「老爺本來要請海山鏢局託送少林,但海山鏢局總鏢頭包海山認為茲事體大,一路上不知有多少高手覬覦,包海山左思右想,終究還是打消了念頭。後來,老爺又去找金老闆,兩人討論很久,金老闆也列出一些人選,老爺總覺不妥。」
林天來暗暗納罕,金老闆以慳吝聞名天下,明明只是個平民,並非皇親貴戚,居然用孔雀頭頂的彩毛和狐狸腋下的良皮做衣裳穿,平時吃的雞蛋上要繪上彩畫,燒的柴禾要雕上花紋。田老闆善名遠播,狹義心腸,怎會與金老闆私交甚篤,還向他請益護送少林寺鎮寺之寶人選,真是奇了。想起金老闆雖然慳吝,但慘死於海山谷的鱷魚潭,右手被扯斷,還落得無全屍下場,仍頗覺憮然;不過,他還是認為此時沒必要向方伊伊說明金老闆已慘死海山谷大鱷魚口中。
方伊伊又道:「老爺回家,想了三天三夜,又跑了一趟海山谷,一再請託,總鏢頭包海山終於答應,保證將少林寺鎮寺之寶安全送到少林。沒想到,不久,嗯,應該是隔天吧,武當掌門太清真人來訪,感謝老爺捐錢整修武當太極明殿。老爺思及少林武當素來交好,太清真人武功出神入化,罕有人匹,實是託送少林寺鎮寺之寶之最佳人選,於是委託太清真人,請他協助包海山將達摩手跡送到少林。太清真人一口答應,馬上拜別老爺,趕往海山谷。後來的事,我實在不知。」
林天來點頭道:「我上次到海山鏢局,總鏢頭包海山的獨生女包離春說,包海山已經趕往武當。依此推測,太清真人已經跟包海山碰上面,如果我所料不錯,少林之寶還在他們手裡。」
八無奇道:「就是不知田老闆怎會有達摩手跡武功密笈。」方伊伊道:「方丈大師,這我就真的不曉得了,也從沒聽老爺提過。」
林天來道:「田老闆怎麼會遇害?丁一是怎麼死的?後來田夫人又去哪?妳怎麼會在神醫家裡?」他積在心中的謎團,真恨不得立即全解。
方伊伊道:「太清真人離開田家後,我因為身體極為不適,老爺關心我,便送我到天下第一神醫養病,後來老爺發生不幸,丁一遇害,我心急如焚,真想立刻回到田家。但神醫說,即便我現在回去,也無濟於事,自會有天下第一太守把案子查清。」林天來還是第一次聽到被稱為「天下第一太守」,又是驚訝,又是喜悅,不禁飄飄然,覺得神醫不僅對治病有慧眼,於看人論事亦不遑多讓,眼光精準。
方伊伊又道:「夫人不知去向,我也很掛念她,她,她其實一直對我很好,一直都是的。不知她會不會……有何不測。」
林天來又想起那晚在金老闆家,田夫人以手指拈下瓷杯杯緣,飛屑破眼穿腦,連斃六血門的高段手法。心道:「田夫人如此身手,怎會輕易遭到不測,別人不要惹到她而遭到不測,已是萬幸。」安慰方伊伊道:「你放心,田夫人應該沒事的。」
八無道:「神醫怎會要我護送妳來武當?」
方伊伊道:「大師,田家我是沒法回去了,只好來投靠老爺的一位家僕。當年老爺曾說,若我日後有難,可來投靠此人,此人對老爺忠心耿耿,值得相信。」
林天來道:「原來如此。卻不知他住所何在?我們這送妳過去,也好完成對神醫的承諾。」其實他心中急切上武當,探詢掌門人與少林寶物下落。八無神定氣閒,既不躁進,也不急問。
三人離開古寺,又趕了大半天路,才在路邊小亭休息。林天來指著遠方一條小徑,道:「沿著這條路一直走,就可以上武當,我們已經在武當山下了。」語氣甚是興奮。
休息了一陣,又繼續走山路,漸漸到了人煙稀少處,林天來忽見一片亂墳之間,隱隱有屋角,冒著淡淡炊煙,附近野花柳枝,參差其間。於是笑道:「難道這裡住著隱居的君子嗎?」翻過一道牆,墳更多,路更窄。抬頭一看,則有一個小村落出現眼前。茅屋幾間,造得精緻高雅,四面並無鄰舍,又無圍牆,一座小橋橫跨溪流,直通小門。門板上有一聯是:「綠水本無憂因風皺面,青山原不老爲雪白頭」,框上則有橫額「怪叟行窩」。走進門又有一重門,也有對聯:日在東,月在西,天上生成明字;子居右,女居左,世間配定好字。橫額是「花好月明」。庭院中掛著燈籠,擺著魚盆,與花卉草藥相互掩映。新種芭蕉才有手掌大,新長楊柳卻比人頭高,朝南有間房,打掃得很乾淨一塵不染,牆上正中掛著青藤名人所畫的「補天圖」,圖中的女媧氏挽著田螺髮髻,腦門很高,正仰視爐鼎中冉冉上升的煙氣,畫得生機蓬勃,確是真跡。牆兩邊雪白如銀,令人精神為之一振。再看房內,一張茶几,一張桌子,四把椅子。又有木櫃、藤枕、書架,牆上掛了琴,劍,桌上則筆硯紙墨都很齊備。一人坐於桌前,背對大門。坐在桌前那人緩緩回頭,這下林天來大驚,幾不敢相信自己所見。
是金老闆!
林天來驚呼:「啊!金老闆,你……你……」差點說出「你不是死在海山谷大鱷魚口中」,終究還是及時縮口。
金老闆笑道:「我很好,謝謝!」林天來個性,有事一定要查清楚,他立即恢復鎮靜,看清金老闆左手,獨一無二金戒指確實不見,心中疑惑,直接問道:「金老闆,你的金戒指向來不離身,怎麼不見你戴著?」金老闆道:「被偷了,我也不知在哪,不過,如果我所料不錯,能從我身邊偷走金戒指,只有天下第一神偷,雲中手。」
林天來暗忖:「不知在海山谷,鱷魚所咬的人手到底是誰?」他深深覺得,案子越來越不單純,也更加謹慎,有所保留,於是並不說出金戒指已經在鱷魚肚裡。
金老闆道:「兩位,」看了方伊伊一眼,又笑道:「三位千里迢迢,追尋少林珍寶下落,著實辛苦。」
八無關心少林之寶,問道:「關於蔽寺之寶,據聞是由海山鏢局包總鏢頭護送,不知後續詳情你是否知悉,還請示之。」
金老闆正色道:「包海山從田老闆手中接過少林寺鎮寺之寶後,心想此事太大,此寶太貴重,於是轉而委託武當掌門太清真人。掌門接寶後,祕密命人在武當山下的『夢香坊』裡,刻了一座石碑,取名為『誓碑』,再用鑲嵌金線的黃色帳幔蓋起來,用鎖把屋門封了起來。還用封條封得十分嚴密,然後選定四位小道士,分兩班,早晚都要祭奠誓碑,祭祀時備鮮花五種,水果七種,先向誓碑行禮,然後恭恭敬敬把誓詞默讀一遍。太清真人每日來到誓碑前,先拜了兩拜,然後走上台階,只允許一個不識字的小道士隨在身邊,吩咐其他人一律遠遠地站在院子裡,先由小道士查驗過封條完好無初,打開門鎖,進去點香,蠟燭點亮,把蓋在誓碑上的帳幔揭開,然後小道士趕緊從裡面走出來,站到台階下,連頭也不敢抬起來看。這時太清真人才進屋去,走到碑前,拜了兩拜,跪到地上,看著碑文默讀一遍,然後站起來再拜兩拜,走出門來,命小道士重新上銷封門,回到武當。」
八無聽到太清真人將少林寺鎮寺之寶如此重視,還造一間房,早晚上香,膜拜頂禮,頗為不解,亦感詫異。
林天來乍聽之下也覺奇怪,後來想:「這是故佈疑陣,讓人不敢隨意接近這少林寺鎮寺之寶,手法普通,用心很深。」又想:「怎麼你知道如此清楚?啊!是了,必是你親眼所見。」即問:「那間房在何處?請告知。」
金老闆沒有回答,卻問:「方姑娘,最近可好?」關懷之情,情切之意,竟是溢於言表。此語一出,八無和林天來更感驚訝,林天來心道:「原來方伊伊和金老闆認識。」隨即又想:「田老闆既然和金老闆交好,那金老闆認識方伊伊,也不足為怪。」
方伊伊被這一問,也不答話,只輕輕點頭。
金老闆道:「三位請跟我來。」 四人來到夢香坊,曲院迴廊,飛館重樓,園裡到處都是奇花異草,桃李爭妍,竹柏含青,典雅清新,無與倫比。
原先放少林珍寶的房子已空了!
八無還是鎮定如常,只是低頭思索,他早已習於以靜制動,以不變應萬變。林天來似乎有點心急,喃喃的道:「這房間不知還有誰知悉?太清真人把少林珍寶藏得這麼慎重,如今寶物失蹤,是否他已經帶著寶物前往少林?會不會遭到不測?以他身手,誰會對他下手?要偷也不可能,要搶也沒有機會,人和寶,到底去哪?」又想:「包海山又去了何處?是否已遇害?為何金老闆對這一切細節知之甚詳?」愈追查,愈疑惑。
金老闆愁眉苦臉道:「林大人,勸你趕快找到武當掌門。最近我看到他的親弟弟,天下第一道士,法力高強,重出江湖。他們兄弟素來不合,人所共知。如果少林寺的鎮寺之寶落入天下第一道士手中,那是不妙,大大的不妙。」頻頻搖頭,憂心忡忡。
林天來當然知道趕快找到武當掌門,他生平最痛恨迷信,更不信什麼「法力高強」的鬼話,只是覺得奇怪:天下第一道士又是何方神聖?
金老闆忽然想起什麼事,看了方伊伊一眼,表情尷尬,神色慌張,匆匆離去。
三人又在原地留了一會兒,偌大的祠堂卻冷冷輕輕,只有幾個小道士,灑掃清潔,整理環境。
八無道:「天色已晚,明日我還是想上武當山,把事情弄明白。」林天來道:「正有此意。」
林天來和八無打算先護送方伊伊到田老闆舊家僕的處所,完成對神醫承諾,轉頭向方伊伊道:「看來我和方丈必須先上山,妳還是先到田老闆家僕住所。我和方丈大師就在不遠處借住,若有需要,可隨時找我們,不用客氣。」方伊伊道:「如此甚好。」
八無問道:「那家僕不知如何稱呼?所居之處是何樣貌?是否知道妳要前來投靠?」方伊伊道:「我到田家第一天,就是他在田家最後一天,以前我在田家時,經常看見一位老人,騎著驢在對門進進出出,這老人總是穿著同一件衣服。從未換洗過,可是一年到頭,衣服如新。也沒聽過他有任何子女,問其他家僕,都說老人叫常不輕,以賣串錢的繩子為生。生平最愛看書,據說著有『演參同契』和『續混元經』,尤其精通『太素脈』,說人的生死禍福說得非常準確。表面上是老爺家僕,其實是老爺朋友,他只比老爺小了幾歲,老爺待他極好,極為敬重,從不差他做什麼事。」
林天來認為田老闆為人寬厚,把家僕當家人,實在不足為奇。方伊伊又道:「這位常不輕,他總是揹著一個大壺,壺裡裝著藥,沿街出售。奇怪的是,有的人向他買藥他就賣,有的人向他買藥他卻不賣。而且凡是他拒絕賣藥的那些人家,家裡的病人必死無疑。更奇怪的是人家本來並無病人,他卻偏要人家買他的藥,而又不說為什麼,可是不出十天,那家必有人害起重病來。」
八無微覺奇怪,林天來道:「這樣一來,他的名聲就傳開了。」
方伊伊道:「正是。有誇他仙術高超的,有人封他是天下第一道士。那些來求符的人,自然愈來愈多。」
林天來猛然想起,曾聽博學多聞的韓業說過,衙府附近住了一位『愛鐵道人』,姓名已記不清了,他原是福建人,年輕時曾在郡裡當過生員,棄家做道士。無論冬夏,他都不穿衣褲,只用一尺來寬的布圍住下圍。他不吃熱食,吃的只是瓜果生菜之類,福建地方四季都暖,即使是臘月也有魚蝦之類,所以道人竟實行「辟穀」,全日斷食,隔日再食,不吃糧米,只吃蔬果。他最喜愛鐵,見到鐵就高興,必定下拜向人乞討。他頭、頸肩、背,以至胸、臂、腰、腳都懸掛著破鐵東西,行路則渾身叮噹響,好像穿了鎧甲。聽了方伊伊所言,才知這位鄰居除了「愛鐵道人」稱號,還有人稱他「天下第一道士」。不過,這麼大名號,怎可能區居於田宅附近,當一個家僕?
八無道:「兄弟皆為道士,不過一為掌門,一為江湖術士,際遇之奇,令人匪夷所思。」
三人走了一小段路,來到一座大莊院,大門座北向南,周圍群牆,外面有護莊濠溝,裡面房屋甚多。大門以外,一帶垂楊柳樹,映著雪白的群牆。門外有馬石兩座,三人進門之後,只見又一間草房,雖不寬大,只有前後兩進,六間四廂,卻甚乾淨。方伊伊道:「應該是這兒。」
正廳裡面坐了一人,林天來一見此人,全身掛滿鐵器,即知是常不輕。正要開口,常不輕卻裂開嘴哈哈笑,打著節拍唱道:
傾九條大江河之水,還不夠我用來浸高粱米,
採八片森林之木,不夠我用做柴禾;
捕捉七個澤藪的野鹿,還裝不滿我的廚房。
人嘛,稟天地精氣的靈光而活在世上,
如果連喝酒都不會,那就不過是一塊會動的肉,
又稍稍多口氣而巳。
至多只是個無心無識的木偶,
算不得一個真正的人。
林天來道:「這位道長,敢問武當掌門太清真人呢?道長是否知其下落?」八無道:「不知道長是否知悉蔽寺之寶去向,還請見告。」他心想太清真人也可能將少林之寶轉委其弟託送少林,故有此問。
常不輕道:「我也在找他,不過,他……他失蹤了。」
林天來輕噫一聲,急問道:「請說!快!」
常不輕嘆了口氣,像是思索什麼,良久才道:「那天夜裡,吾兄太清真人沐浴薰香,吃飽了飯,穿戴齊備,頭上紮著絲巾,身上穿著紅短衣,腰間束著皮帶,腳上穿著蠻靴,短衣窄袖,裝束緊嚴。還在他額頭上畫上太神神符,腰間、臂膀和腰部都貼上符紙,在他的愛馬的腹部、頭部、尾部也緊了三個神符。他在臥室的屋樑上懸掛一個木桶,要家僕架個梯子,他從梯子爬入桶內,隨後要家僕把梯子搬走,自己盤腿坐在木桶中,如果是冬天,就養一隻小狗暖腳。他這樣休息,長期不睡床上。第二天,就再也沒人看過他了。」
林天來暗忖:「武當這麼大,掌門人失蹤,眾弟子豈有不知之理?雖群龍無首,但如此江湖大派,平日必是門規森嚴,即便掌門不在,依然能自理,一切運作無礙。」又想:「或許內部已經察覺,只是不願太過張揚,畢竟掌門人失蹤,實在不是什麼可以大肆宣揚之事。」再看八無,鎮定如常,不憂不急,不禁佩服修行之深。
八無問道:「道長可見到海山鏢局總鏢頭包海山?」林天來也問道:「道長可知令兄是否已前往少林?」
沒想到常不輕聽而不聞,並不回答,反而道:「方姑娘,好久不見,妳好!」語氣甚是熱絡。
方伊伊微一點頭,並不答話。
常不輕往後面指了指,隨口道:「方姑娘,居處簡陋,請多海涵。妳的房間在後面,往裡直走,只有一間,我就不帶路了。」看了方伊伊一眼,神秘一笑,轉身離去。
林天來正欲叫住常不輕,想知道答案,但八無輕輕拉他衣袖,緩緩搖頭,意思似乎是說:這類奇人,除非他們自己告訴你,否則就算你拿刀架在他脖子,他也不會吭一聲。這種人孤高傲世,天下無一人可逼他說出他不想說的事。
三人往後走去,來到空房,空無一人,靜寂清澄。倒是一股奇異的香味吸引了八無,他注意到,在飯桌前放著一只銅香爐,有一股香煙從那爐裡冉冉飄出,悠悠升起,那煙輕輕裊裊,卻始終聚而不散,慢慢地就形成了樓閣之狀。
三人一怔,只見又一團白煙自香爐噴出,迅速化為兩隻金絲雀,盤旋空際,久久不散。接著,似聽到一人喉間發出響聲,又見一團白煙,初看並無任何特殊之處,但仔細望去,發現那團白煙變成孔雀,漸舞漸大,漸離漸合,再慢慢聚為兩隻鳳凰,三人看得目瞪口呆,鳳凰凌空高飛,消逝無蹤。忽又聽見一人喉間發出「咕嚕咕嚕咕嚕」響聲,接著那爐嘴就噴出一朵雲,只見雲中有層樓峭閣,大如指尖,屋瓦,窗櫺,雕欄,門檻,隱約可見,其形具備。最後雲山縹緲間,竟然出現五字:歡迎方伊伊!
白煙再慢慢消逝。八無道:「方姑娘,武當可有妳熟識之人?或是曾經很疼愛妳的長輩?」方伊伊低頭不語。
林天來道:「這白煙有分旱煙與水煙,旱煙,將煙草碎末或煙絲裝在旱煙筒內,點火吸食。水煙,將煙草放進水煙袋裡,吸時把水灌入筒內,讓煙從水裡通過。但是像這樣噴煙,形狀如此精彩,生平第一次見到。」
八無點頭稱是,暗自佩服林天來博學。
三人來到後院,門口陳舊,草木雜亂,多年失修,林天來眉頭一皺,八無暗自擔心方伊伊安全。敲了門,沒人應,直接進入,竟是另一番天地。
門內是一女子閨房,顯然有人為方伊伊製造梳妝用具,左側一鏡台,兩側鑲有金銀,畫著彩色圖案。台下分兩層,都有門,林天來好奇心起,打開梳粧台,上層的門立時開了,有一個木頭做的女人手裡拿著面巾、梳子走出來,使用過後,木頭人立即退回去。下層擺放香粉、胭脂、畫眉色料、各類髮簪,都是由木頭人拿著,先後送到,使用完畢退回去,門就關上了。木頭做的女人的衣服、打扮,都精美到了極點。梳洗打扮完了,各個門就都自動關上。
林天來嘖嘖稱奇,不禁多看兩眼,作工細緻,亟需耐心,不知誰人,如此用情。
方伊伊抿著嘴,不發一語,似乎有點煩躁與不耐。
八無與林天來走到右窗,一看之下,又是一怔。
窗外有假山,山底有個大龜馱著石碑,石碑已被鑿空,內置輪盤,直徑四尺,盤上有各類酒器,一切發動機關都在大龜的肚裡。假山高七尺,峰巒起伏,美妙無比。圍繞著山的是酒池,酒池外還有山圍著,池上荷花,花葉以鐵鍛造,花兒開放,葉子舒展,可作盤子,美味佳餚和水果等下酒的東西都放在花葉上。山的上側有條龍,一半藏在山中。
林天來好奇心起,伸手輕按龍頭,龍口即張嘴往外吐酒,在龍下邊的大荷葉中有個杯子接酒,裝滿八分,龍口即閉。要飲酒的人拿了即喝,要是喝得慢了,山頂上有觸閣子,閣門就會自動打開,有個催勸喝酒的木頭機器人穿戴整齊,舉著手板出來,等到把杯子重新放在荷葉上,龍又往裡吐酒,催酒的小木人才回去,閣門立即關上。假如再延遲,小木人又像剛才那樣出來,直到酒宴散了,始終不出一點差錯。山的四面都有龍吐酒,雖然酒倒在池子裡,但池內有小孔,暗中把池中的酒引到山裡去,待得酒席散了,停止喝酒時,池中的酒也就一點也沒有了。
八無看著看著,忽然驚覺,叫道:「天下第一巧手兆品喻!」
林天來心中一凜:「這又是天下第一巧手兆品喻!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是在審金老闆案子,他向我誇耀右手戴的如雞蛋大小般的金戒指,是兆品喻特地送他的生日壽禮,第二次是在田老闆家,當韓業帶我去看依照天下第一寶玉畫成的璧圖。八無方丈畢竟見多識廣,比我先想到,這些作品真是讓人驚訝。」
八無也不禁讚嘆:「兆品喻巧奪天工,維妙維肖,靠的已不單只是技術,而是對作品投入生命情懷了。」
方伊伊一臉漠然,既不顯驚訝之情,亦不表佩服之意,更不露喜悅之心。
林天來與八無則是全心全意欣賞,沒察覺常不輕已在背後,他滿臉笑意,道:「天色已晚,兩位若不嫌棄,是否在此住上一宿?」林天來大喜,道:「這就叨擾一晚,明日我與方丈大師還要上武當,問明包海山是否有來武當,以及武當掌門與少林珍寶去向。」
此大院有三進,這是中進,常不輕先帶方伊伊至後進的東廂房,隨後又領八無與林天來至西廂房,隨後拿出酒,笑道:「客人且陪我一飲。」
八無道:「五戒之中,酒為第五戒。」林天來也道:「明日還有正事,道兄美意,心領了。」
常不輕端起酒杯,正色道:「各種醉酒,都有不同的與之相協調的背景。在花間醉酒,適合於白天,這樣,明朗日光可以發揮作用;下雪時醉酒,適合在夜間,這樣,意趣會更加清幽;得意時醉酒應該高唱,以發抒胸中之氣;離別時醉酒應該敲缻,以增強情意;在文人中醉酒應約束自己的言行,怕的是遭受侮慢;在才智出眾的人中醉酒應該換大缻,這樣就顯得更加威武;在樓上醉酒應選擇夏日,因為樓上比較清涼;在水上醉酒應選擇秋日,因為秋高氣爽,宜於泛舟。這些都應細察其況,細考其景,與此相反的,就是亂喝酒的人!」
林天來暗忖:「此人愛酒成痴,難怪他會有那麼精巧的酒宴裝置。」八無笑而不答,只是靜靜聆聽。常不輕自酌自飲,又喝了一杯,道:「林大人,我看你也別當太守,別再查什麼案子,我可以給你富貴。」
林天來道:「人生富貴,如過往雲煙,我剛任公務時,也確實想求富貴,現在我也不想要了。」常不輕摸摸下巴,斜眼看著林天來,良久才道:「那麼我再讓你長壽,活到一百二十歲如何?」林天來哈哈一笑,道:「我專門把犯人關進監獄,人活在這世界上,就如待在監獄裹,即使活到一百二十歲,也不過是死期緩行罷了,又有什麼意思!」
常不輕嘆了口氣,不再言語。林天來又道:「世上只有兩種人可以成仙:一是生來就有仙骨,二是積有大善大德。受到各仙長的欽敬。我前世既無仙骨今生又無大善大德,你不必傳授我修仙真訣,我能平安度日,就很滿足了。」
八無聽兩人對話,大感興味,一個道中有仙,神秘玄幻;一個正氣凜然,安貧樂道。問常不輕:「尊師是誰,可否見告?」常不輕昂然道:「我自然有師父,師父自然有法。這些你們都不必知道。」
林天來見常不輕對八無如此倨傲無禮,不禁有氣,正要開口,只聽八無又問道:「你可識得天下第一巧手兆品喻?」
常不輕搖頭道:「這破房子爛桌椅,又有什麼東西是可以讓人看上眼的?我離家已久,回來就是這樣;我想,如果真是天下第一巧手兆品喻,如此技藝,幫我裝一些好玩的東西,我歡迎都來不及,又怎會介意?」
林天來心想:「這些人身懷絕技,獨步天下,孤傲卓絕,交遊思想,都不是一般人可以理解的;當然,他們也不希罕別人理解。」淡淡一笑,道:「多謝道長,明日我還要上山,想早點歇息了。」
常不輕嗯了一聲,自行離開。
林天來躺在床上,思緒如湧:「好不容易來到武當,也確定達摩真跡的確仍在世間,更弄清了田老闆先委託海山鏢局總鏢頭包海山託送,包海山親送,交給武當掌門,但掌門卻忽然失蹤,田老闆死因仍不明。武當掌門會不會已經出發送到少林,為了保密而不欲弟子知悉?」看了熟睡的少林方丈一眼,又想:「應該不可能。這麼大的事,少林寺一定知曉。」想起自己才從神醫手中活過來,可說是鬼門關前走了好幾趟,不禁想到:「丁一之死我一定要查出,我越來越相信,丁一死因或多或少和田老闆的死有直接或間接關係。」翻了個身,又想:「方伊伊是很普通女孩,怎值得天下第一巧手為她如此大費周章?包海山把少林珍寶交給武當掌門,自己又上哪去了?」一想到明天一早上武當,這些事可以有進一步頭緒,內心激昂澎湃。而且有八無相伴,天大的事也可迎刃而解。他越是遇到困難的案件,越是精神奕奕,鬥志高昂。默默在心中立志,一定要把所有迷團解開。
次日清晨,林天來與八無準備上路,林天來到方伊伊門外,輕輕敲了門,道:「方姑娘,我與方丈大師要上武當了,請多保重!」無人回應。林天來心想,方伊伊連日奔波,身心俱疲,或許依然熟睡。於是招呼八無,直接上路。
昨夜下了小雨,過了武當山門,青石版路兩側有十八石刻尊者,或仰天而視、或搖扇觀世、或策杖踽行、或倚石穆坐、或相聚談說、或樹下冥思,大皆跣足寬袍裹身,極富仙道飄逸色彩。
小徑濕漉漉,兩人快步而行。至太極明殿,二人大驚。
大殿顯然是被人刻意佈置,樑柱掛了五色玉帶,上綴各種寶物。殿內高掛大紅連珠帳,以珍珠與貝殼串縫。左側垂掛大紅簾,簾內一床一席,床腳以犀牛角做成,上鋪鳳褥。兩側站立十八位紅衣少女,都只有十二、三歲。這些少女胸前佩戴紋的珮飾,手上掛著用金絲打成的鳳形釵子,似乎在等人下令,要表演什麼歌舞。
林天來和八無對望一眼,心中都想:「這是怎麼一回事?」
不久有兩輛大紅馬車來到,第一輛的車輻鏤金,輪軸塗豔紅色,車身的環狀飾物以黃金打成,鑲以藍田美玉。第二輛車軛前掛著各種寶石、美玉雕鑲的龍鳳,龍鳳的口中都叼著百子銅鈴,車身綴以七色流蘇,紫底綠紋的綬帶。可以想見:當車隊在大道上行駛,幡旄輕拂,光影閃動,滿眼生輝,鈴聲悠揚,時靜時響。
接著有四個漢子抬著乘金碧輝煌的轎子到來,把轎子放在大殿前的台階下。轎前還跟著兩個丫鬢,一個髮髻梳在頭頂,一個髮髻梳在一邊,十分可人。又有兩個男僕,抬著嫁妝衣箱,也放在階前轎子旁邊。
第一輛轎子轎簾一掀,一肥胖老年男子步下轎來,渾身贅肉兀自晃個不停,旁邊樹葉都被吹動。林天來眉頭一皺,心中奇道:「又是你,你怎麼還在武當?你到底想做什麼?」
來人正是金老闆!
他哈哈大笑,開懷無比,臉上充滿得意之情,還等不及第二輛轎子裡的人下來,就大聲道:「兆品喻,我這等排場,還配得過你這天下第一巧手的封號嗎?哈哈!哈哈!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看我用心為你祝賀,新娘子,可美得緊!美得緊!哈哈!哈哈!」
就在金老闆刺耳的狂笑聲中,第二輛轎子轎簾一掀,一男子走下轎來,窄額粗眉,細目薄唇,身子其矮無比,看來神情萎頓,毫無新郎模樣。
八無心中一凜:「這人看來不過二十多歲,就已經是天下第一巧手。難道他前世技藝帶到今生,否則這種爐火純青的鬼刀神鑿技藝,怎麼可能這麼年輕就達到?」林天來心想:「原來他就是天下第一巧手兆品喻,怎麼跑到武當大婚?實在太離奇。掌門不在,也不可能亂成這樣,讓別人跑到大殿完婚。」他心中疑竇漸生,斜眼看八無一眼,見他眉頭越來越緊,雙目不斷橫掃大殿。
林天來似乎覺得接下來還有更大的事會發生。隨後又想:「對了,他新婚夫人是誰?」
只見兆品喻牽了新娘子下轎,那新娘子全身紅衣,繡上靈粟珠,大小如小米粒,五色輝映,璀璨斑斕。臉上卻全無喜悅之色,林天來和八無一看之下驚訝至極,說不出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方伊伊!
方伊伊被兆品喻牽著,幾乎是半拖半走,走向大殿中心,她頻頻回首,眼巴巴望著林天來和八無,眼神充滿祈求、也充滿渴望、更充滿驚慌。
八無隱隱約約覺得:「稍後勢必有一番激戰,若不露一手少林獨步天下的武功,恐怕此間之事,難以善了。」他向來鎮定,修行之高,定力之深,武功之強,世間罕有其匹,情勢愈是複雜詭譎,他愈是冷靜異常,蓄勢待發。
林天來則是不斷思索前因後果,卻想不通這一切,只是更加確定:方伊伊一定和丁一、田老闆之死與少林寺寶物有關。
金老闆得意洋洋,道:「兆兄弟,今天是你大喜之日,先看看大紅簾內,我為你特別打造的龍鳳合巹床,床上有鴛鴦萬金錦、鷓鴣枕、翡翠匣、神絲繡被等。鷓鴣枕是用七種寶物而織成,圖案為鷓鴣形,斑斑點點。翡翠匣內裝鳥的羽毛為裝飾之用。神絲繡被上繡有三千鴛鴦,中間染有奇花異葉,作工精巧絕妙,無與倫比。」
只一瞬間,兆品喻原本哭喪的臉立即轉為笑吟吟,不發一語,靜靜欣賞,頗為陶醉,隨即道:「金老闆,你的府第在本地堪稱首屈一指。你為了和田老闆比富,特意模仿皇宮裡的徽音殿,修建了文柏堂,園中的井欄,是玉石砌成;打水的金罐子上,繫的是用五彩絲線織成的繩子。現在他死了,你也不用比了,哈哈!哈哈!」
林天來聽他言語汙穢,辱及天下第一大善人名聲,忍不住就要發作。八無輕輕拉他衣袖,示意忍耐。
金老闆滿意一笑,更加得意,道:「今晚是你洞房花燭,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幫你用木雕屏風圍住龍鳳合巹床,床上鋪著象牙織成的涼蓆。床邊屏風,花紋圖案如天女散花的絲縷,細緻絕倫。特別名貴奇特的,是『白熊蓆』。這張蓆子,有兩尺多長的細毛,你和新婚夫人躺上去,那柔軟的長毛便會自動把你們裹住,從外看去,見不到人。盤腿坐在蓆上,膝蓋就埋在了毛裡。蓆子用各種香料燻過,因此,一坐此蓆,渾身沾香,即使過了一百天,香氣也不稍散。」說完又與兆品喻一起哈哈大笑。
八無看了方伊伊一眼,她額頭青筋浮現,滿臉通紅,淚水在眼中滾來滾去。
林天來再也忍耐不住,正要出言喝止這鬧劇,忽然門口進來一人,此人身形高挑,足足比一般人高了一丈,全身極為細瘦,宛如木片,手長腳長,白髮白鬚,正是天下第一神醫祈一帖。
八無心中詫異到極點,神醫怎會在這時來武當?問道:「神醫駕臨此間,不知有何見教?」他感覺或許是武當掌門病了,弟子不願張揚,暗中請來神醫,如今神醫親臨,天下無不可治癒之病,武當弟子大可安心。
祈一帖站在門口,望著方伊伊,不發一語。
林天來疑心更甚:「莫非方伊伊身染重病,宿疾復發,需要神醫再走一趟?」
祈一帖走進大殿,但走了幾步,隨即停住。林天來知道自己想錯了,又暗忖:「莫非是金老闆找來助陣賀喜?不可能,金老闆為人慳吝,刻薄寡恩,人緣之差,世所罕有,不可能邀他人,別人也不會受邀。」又想:「莫非是兆品喻請神醫來當貴客?或是主婚人?」當時習俗,婚禮通常請一位武林德高望重長者主持,以增喜氣。
忽門外一粗啞聲音道:「武當這麼難找,終於還是找到了。」另一低沈聲音回答:「大哥,我們要把方伊伊帶回海山谷,我一開始總覺得困難重重,現在認為很容易。」那大哥道:「二弟,我們海山雙絕要的東西,別人還不乖乖雙手奉上?」二弟拍手笑道:「還是大哥行,說的極是。」聲音高亢,語氣粗俗,正是海山雙絕的絕無僅有古大力和命不該絕麥鐵拳。
林天來與八無一看,心中一凜,均感甚奇:「看方伊伊模樣,定是被兆品喻強擄而來,逼迫成婚。奇怪,怎麼她昨晚不是睡在常不輕住所,怎麼兆品喻就這樣把她帶走?實在不合常理。常不輕到哪去了?會不會是因為去找武當掌門,才會讓兆品喻強行擄走方伊伊?方伊伊若真是與兆品喻有婚約,海山雙絕要把新娘子就這樣帶走,確實霸道。但從剛剛方伊伊下轎、入殿,眼神透露出求救哀傷的神情就知道,這一切沒那麼簡單,依此情勢研判,方伊伊是被逼婚,海山雙絕前來解救。奇怪,包海山怎麼不在武當?他如果已經把少林珍寶給武當掌門,自己又會去哪了?」
門口站了兩人,雖只兩人,身形已經佔滿大門,正是海山鏢局的鏢師,絕無僅有古大力和命不該絕麥鐵拳。林天來對兩人在海山谷真誠相待,印象極深。他對兩人並無惡意,反而認為兩人真誠質樸,全無心機,是可交的朋友。但聽了兩人對話,心中忽有一股莫名的不安。
此時金老闆已經退在一旁,古大力和麥鐵拳見到林天來,尷尬一笑,同問:「林大人,你好啊。」林天來嗯的一聲,並不接話,他已驚覺:海山雙絕不是來解救方伊伊的!這些人都不是婚禮賓客,是來阻止婚禮的人,待會可能場面極為難堪,甚至還會激戰流血。
兆品喻臉色鐵青,不停打量在大殿的所有人。金老闆卻像是看好戲,雙手一拍,笑道:「兆兄弟,我叫我的兩位寶貝出來跳舞,先暖個場。我有兩個最心愛的美姬。一個叫脩蓉,一個叫豔萍,明眸皓齒,娥眉細長,嬌美無雙。脩蓉會唱綠水歌,豔萍善跳火鳳舞。這兩個人是我心尖兒上的寶貝,沒有一個女人能比得上她們。今天新娘子這麼美,也只有我這兩位寶貝,才配得上。」只見兩位妙齡女子自內堂出,與原先在場十八位紅衣少女或跳舞,或演奏,或嬉鬧,彷彿婚禮開始,而下令之人不是新郎兆品喻,卻是金老闆自己。
方伊伊臉上表情越來越驚惶,不知是太過害怕還是氣憤,身子微微發抖。神醫瞪大雙眼,目光沒有離開過方伊伊。武當道士,愈來愈多,不分老少,或坐或立,擠滿大殿。
這時忽然有一個蓬頭老婦從內堂走出來,被頭散髮,赤腳露臂,帶了一把刀,大叫一聲,衝到方伊伊面前,問道:「小妖精,你迷惑我夫,究竟是何意圖?今日把話說清楚,否則老娘要妳死。」兆品喻擋在方伊伊面前,似乎要與老婦拼命。老婦拍掌兩聲,隨即有三位打赤腳,穿著破爛,渾身臭味的灰衣女婢從裡面出來,手指方伊伊,亂吼亂叫,見方伊伊不搭不理,想要伸手拉扯,被兆品喻阻止。這三位女婢顯然是老婦帶來,三人與蓬頭老婦一齊對方伊伊怒目而視。忽然,一根梆槌從屋裡飛了出來,擊中兆品喻手臂,跟著又有三塊磚頭擊中金老闆的肩頭,他渾身肥肉,磚頭彷彿擊中海綿,不痛不癢,笑道:「兆兄別怕,若被惡妻所傷,天下第一神醫在此。」這時,只見蓬頭老婦邊吼邊指著兆品喻大叫,吼聲如雷,勢如瘋虎,自稱是兆品喻妻子。她面色發青,皮膚乾裂,頭髮蓬敞,順手打了圍觀小道士一記耳光,又用梆槌打另一小道士,兩個小道士哪裡閃得了,雙雙被擊。其餘小道士不禁紛紛往後退,圓圈越圍越大。
一位小道士拼命後退,無意間採到後面的人,轉過頭來欲道歉,一看此人竟是常不輕,結結巴巴道:「師……師……師……」他本來要叫聲「師伯」,因為武當眾道士皆知,常不輕是掌門人胞弟,兩人雖同「道」,但素來不合,心結極深:一走玄門正宗內功,一精術士神鬼符咒;一是江湖大派武當掌門,一則雲遊四海遊戲人間;各擅勝場,各享盛名。只是這位師伯行事陰陽怪氣,身懷絕技:可以驅鬼,可以治病;可以除魔,可以祛邪;可以鎮惡,可以降妖。偏偏所用之法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但效力其速無比,功力高深絕倫,江湖有「天下第一道士」雅號。
常不輕道:「掌門不在,武當大殿成了婚禮場地,這傳到江湖上,不知要笑掉多少人的大牙。成何體統?叫你們掌門出來!」
小道士尚未回答,林天來急問:「道長,你不是承諾田老闆要照顧方伊伊,怎麼讓她輕易被人帶走?」他有點怪罪常不輕,沒有把方伊伊安頓好,害他被兆品喻劫持,逼迫成婚。
常不輕道:「你這位太守大人怎麼回事?腦筋是裹了麵糊嗎?如果每個承諾都要守,這世上又怎麼會有這麼多傷心人傷心事?」
小道士恭敬道:「師伯,掌門人去了海山鏢局,到現在還沒回來。」
此語一出,八無和林天來大驚:「武當掌門從包海山手中取得少林珍寶,不去少林寺,卻到海山鏢局,這又是為什麼?」但此時兩人實在無法靜心思考,因為大殿充滿蓬頭老婦對兆品喻叫罵聲,兆品喻照樣準備當新郎,不改初衷,心意堅決。渾身臭味的灰衣女婢不斷對方伊伊嘶吼;紅衣舞女的歌唱聲,金老闆的幸災樂禍;海山雙絕的捧腹大笑聲,常不輕對眾道士的執問詈罵聲。原本莊嚴肅穆武,備極榮華的武當大殿卻亂哄哄的,像開了鍋的沸水,又似連珠鞭炮,叫的叫,罵的罵,推的推,笑的笑。此時,八無厲聲大喝:「別吵了!」聲震屋瓦,幾根年久失修的窗櫺竟被震斷。此聲如青天霹靂,從天而降,正是少林寺最高段武功「獅子吼」,幾個小道士雙膝一軟,原地坐下,所有人只覺耳鳴不斷,瞬間全部安靜下來。
大殿屋頂忽然飄下一件粉紅肚兜,林天來想伸手隔開,無奈距離太遠,搆不到;想出言提醒八無,已不及。粉紅肚兜飄下,不偏不倚,剛好罩在八無臉上。在場所有人忍不住哈哈大笑,笑聲不絕,比方才的吵雜聲更大,也更一致,持續更久。
八無剛以絕高內功獅子吼鎮壓全場,正在緩緩調息,無法分心注意頭頂,且粉紅肚兜飄下,無聲無息,才這麼罩在他臉上。他伸手揭下,一人影自屋頂樑柱一躍而下,此人不知何時躲在屋頂,眾人一團亂,竟然時也沒發覺。
林天來驚呼:田夫人!
田夫人忌憚八無武功過高,一落地即向旁躍開。
八無深吸一口氣,他生平從未如此生氣,他這次真的生氣了。向林天來道:「林大人,我有一事相託。」林天來尚未回答,八無將粉紅肚兜丟在地上,飛身撲向兆品喻,去勢其絕,勁風撲面,兆品喻不由自主伸手格擋,連退三步。八無左手輕畫一小圈,右手抱起方伊伊,左足一點,回到林天來身邊。
八無露了這一手驚世駭俗的輕功,全場又安靜下來,人人注視著他。
這些日子以來,八無與林天來談及此案,仔細推敲,再三討論,促膝長談,他深知方伊伊是本案最關鍵人物,雖然他至今尚未想清這一切前因後果,但相信只有林天來才能藉由方伊伊解開達摩手跡下落、田老闆與丁一離奇死因、田夫人來歷、武當掌門失蹤五大謎團,是以將方伊伊交到林天來手上。
林天來與八無心照不宣,相處時日雖不長,但見面之前,心儀已久;連日趕路,肝膽相照,他知道八無要自己好好保護方伊伊,讓他安心突圍。
田夫人看林天來站在方伊伊前面,保護之心,溢於言表。冷笑一聲,道:「這位就是號稱無案不破的天下第一太守林天來了,嘿嘿,原來……你也……,你也……,嘿嘿……你也……」聲音尖銳刺耳,聽了毛骨悚然。
林天來見眼前田夫人完全不似當日在田宅所見模樣,並不驚奇,他瞪著田夫人道:「我也什麼?說我是『無案不破的天下第一太守』,如何敢當?只是,如果有人謀害親夫,我誓死也一定要查清的!」
田夫人不管林天來暗諷她殺死田老闆的言外之意,又道:「我聽說,你曾親自追捕一逃犯,經過市場,順手抓起攤販上的死豬把嫌犯丟昏,這事可是有的?」林天來故作輕鬆,輕笑一聲,道:「別道聽途說,我當時丟的的是活豬。」田夫人嘖嘖稱奇,道:「這樣啊,那,豬還好吧?」
林天來道:「豬沒事,犯人嚇暈了,當場倒地。」他隨口應答說笑,表面上輕鬆自然,其實全身繃緊,異常緊張,額頭已有冷汗冒出,衣服後面濕了一片,想起田夫人當晚舉手間連斃六人的狠毒手法,他實在很擔心田夫人今日絕不會善罷干休,說不定會對在場無辜之人痛下殺手。
田夫人斜眼看八無,道:「這位是少林寺住持,八無方丈吧?嘿嘿,什麼無動無靜,無生無滅,無腦無情,什麼……唉呦,後面我記不得了。我說八無啊,你帶著天下第一美貌女子,走了這大半路程,我看……,這個……,也不用我說了。左手拜佛,右手摸奶,好個少林高僧,喂,你說說看,這些日子你快活嗎?」
許多小道士和金老闆帶來的少女都笑了出來。林天來大怒,八無受神醫之請託,護送方伊伊至武當,當作治好自己的交換條件。一路以禮相待,不辭辛勞,豈容田夫人隨口汙衊?雖說八無修行境界高深,無外境汙辱,不聞不理;但方伊伊清白姑娘,名節何其珍貴,豈可容田夫人任意破壞?正要出言斥責,兆品喻道:「方丈,就算你是少林住持,你今天也別想把方伊伊帶走,你聽過天下第一兵器嗎?那是我特製一種傘,名叫『飛仙蓋』。製作的方法是把一根絲線分成三股,使絲線更細。一共編成上下五層,分別固定在一根傘柄上,再挑選適當材料。在每層傘蓋上裝好機關,再做了特殊利刀,其長不過手指,其鋒利可斷金,其力道可穿石。我早已於昨晚埋好,在此大殿,你若不信,不妨試試。」
八無聞言,面不改色,古大力道:「錯了,方伊伊我們兄弟要帶走。」麥鐵拳點頭稱是。
田夫人道:「海山雙絕當真以為,力氣大就可奪取一切?未免太過天真,哈哈!」頓了一頓,又向林天來道:「每個人都被這小姑娘迷住了,老娘真是開了眼界,連丁一這麼看似老實的人,一進田家,魂都放在她身上了,還管什麼林天來、林地去?哈哈!哈哈!」
林天來怒道:「妳說什麼?」田夫人道:「丁一是被我一掌震死的。哼,我就看不慣每個男人見了方伊伊,魂都飛了,我就是看不慣,所以一掌打死丁一。」林天來驚叫:「什麼?是妳!」
這些日子以來,林天來一直自責是自己害死丁一,當初要不是自己要丁一進田宅當家僕,他也不會被人害死。當日曾經仔細檢視丁一屍身,發現他口鼻上有灰煙殘燼,現在聽到田夫人自承殺人,終於明白:丁一被田夫人打一掌,但身體粗壯,並未氣絕,後來倉庫大火,活活被燒死。林天來驚怒交集,幾欲當場撲向田夫人,但自己武功低微,只是白白送死。八無輕拉了一下他衣袖,示意他不可妄動,以免局勢更加複雜。向田夫人道:「所以田老闆也是妳殺的?」
田夫人昂然道:「我夫非我所殺。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說沒殺就是沒殺,當天我一掌打死丁一,到書房時,我夫已亡。哼,他整天關在房中,也不知搞什麼鬼,我才懶得理他。他死了也好,以免更多……更多,嘿嘿……嘿嘿。」
方伊伊面無表情。八無緩緩看了大殿四周,嘆了口氣,低下頭去,大略明白了這一切。
當日八無受祈一帖所託,帶方伊伊來武當,是作為交換醫治林天來條件,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他一心一意,就是想把方伊伊安全送到武當,從沒想過別的事。況且當時祈一帖說,方伊伊受了風寒,臉上須罩黑紗,以免再次受寒,所以也一直未見方伊伊。直到現在,他才近距離仔細端凝,見方伊伊睫長目澈,秀鼻高挺,眉目如畫,朱唇豐腴,清秀絕倫,實為生平所見第一美女。一剎那間,他想通一切,不勝欷噓。
良久之後,八無思及一事,抬起頭來,輕聲問道:「神醫,你也要帶走方伊伊,是嗎?」語氣甚是和緩平靜。
祈一帖溫言道:「你把方伊伊留下,我不為難你。」
八無驀地裡感到一陣悲涼,心中酸楚,輕聲嘆息。林天來聞言憮然,感慨萬千。
忽然眼前一巨大黑影凌空撲下,只一瞬間,八無覺得全身自頭而胸,自胸而腹,上半身十六大穴已被籠罩在雷霆萬鈞的剛猛指力下。
天下點穴法中,任你武功再強,也絕不可能一出手就同時點人十六要穴,但祈一帖年近九十歲,行醫七十年,對人體周身大穴早已爛熟,當真是閉眼也能點中飛揚跳脫之人,睡夢中亦能點倒一流高手。且認穴之準,出手之快,功力之純,勁力之強,其指力與勁道早已不下少林寺大力金剛指,即便沒點到穴,若被戳中,似利箭穿身,一指斃命。
八無對祈一帖,不僅尊敬他是長輩;也欽佩他那華陀在世的救人聖手,一帖除病;更感念其為母難產接生,恩同再造。萬萬沒想到此時祈一帖竟會飛身而起,首先發難,且指法凌厲,說到就到,力道強勁,勢如破竹。此時欲後退已不及,左閃右避都躲不過,乾脆直撲上去,猛然撞向祈一帖。
王竹語作品《心中只一人》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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