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竹語作品《心中只一人》
第九回 所謂伊人
林天來三人很快下山,迅速離開武當。走了一段路,林天來把腳程放慢,擔心八無承受不住。八無道:「現在恐怕要先找一個安全的所在,我內力大損,絕非一時三刻就能恢復。沒想到那海山雙絕的古大力與麥鐵拳雖不會武功,但耗損我內力程度,實不下於神醫和田夫人。」經此一役,對武學「以簡治繁」的反璞歸真原理又有新的領悟。頓了一頓,又道:「不知林大人有何打算?」林天來沉吟良久,忽然靈光一閃,喜道:「唔,我想起來了,剛好附近有一退休太守,與我曾有一面之緣,我們曾討論過一個難解的案子。他名叫甯守廉,我們可以先到他家暫歇,好讓你恢復體力,再做打算。」
方伊伊依然面無表情,冷靜沉著,八無與林天來均想:「這女子年紀輕輕,定力如斯,實在難得。」武當大殿驚心動魄的生死戰,林天來心有餘悸,八無力戰虛脫,方伊伊卻宛如置身世外,不染不動,八無尤其感到佩服。
三人走著,忽然大雨,只見遠處一破廟,三人快步狼狽而至,衣褲全濕。進了廟,有一張尺餘高的桌案,神像殘破,廟內塵積寸許,蛛絲張滿。林天來見八無微微發抖,開始發燒,驚覺不妙。
方伊伊左看右看,眼光掃遍古廟,看到一塊殘破木門,她折下一塊木板,再由身上褲子的褲管中,抽出一條棉絮,將這截長棉絮反覆折繞,再繞在一支筷子上,然後置於地板上,以木板在上面猛搓;不久之後,將纏在筷子上的棉絮取下,撕成兩截,然後將兩截絲絮的一端互相接近,再上下抖動,一會兒便現出火花了。方伊伊趕緊將火花點燃小碎木和破布、枯葉,升起一堆火,不多時,火愈燒愈旺,火光照得八無臉紅撲撲的,林天來稍稍安心,對方伊伊讚道:「我真是開了眼界,古人能鑽木取火,你卻能發明搓綿絮取火,這一招真讓人嘆為觀止。」八無此時虛脫,無法言語,點頭嘉許,其意甚殷。方伊伊淡淡一笑,不發一語。
其實方伊伊所用方法有其科學原理:棉絮先因在木板下摩擦而生電,再撕開以兩端相觸抖動,讓兩截棉絮中的陰電與陽電各集一端,如此便會爆出火花,供作火種,升起烈火。
林天來道:「不知你從哪學來這樣好方法?」方伊伊被這忽然一問,慣有的沉穩瞬間消逝,吞吞吐吐道:「嗯……是……是一位……是從一位長輩口中聽說的。」
方伊伊有點不好意思,轉話題道:「不知那退休太守甯守廉,家居何處?又是怎樣的人?」
林天來笑道:「說起他,可真是個傳奇人物。且聽我說個案子。一天夜裡,城裡發稱竊盜案,甯守廉召來當天夜裡負責值勤巡邏的兩位差捕。一個人左腕上,一個人右胸口,都帶有黑色的傷疤,但皮膚沒有腫裂,兩人一口咬定,是盜賊用棒棍打傷的。甯守廉循思:『盜匪被抓,一定死命抵抗,兩人雖自稱被打,但既沒有骨折,也沒有腫裂。想必有詐。』於是便問左右︰『我家鄉有一草藥,敷在人的皮膚上好像是給人打傷了的一樣,這裡有嗎?』回答說:『有啊!這種草,我們稱它為「千里急」。』於是,即命令他們去找一些來,將它們搗碎,分別塗在另外兩人的左腕和胸部,不一會兒,就變成黑色的了,再把那兩個兵找來,他倆立刻驚呆了,自知陰謀敗露,便承認自盜。事實上是捕盜的士兵幹的,想以此蒙混過關,掩飾自己的罪過。從此,這種花招就再也沒見人耍弄過。千里急,一名千里及,藤蔓類植物,生於道旁籬落間,葉細且厚,味苦,略有毒,此藥能治療疫氣、黃瘧、蠱毒等症。用法是煮汁吞服,亦可塗在被蛇犬咬傷之處,但不能與其他的藥混用。千里急塗在皮膚上,可使皮膚變成黑色,如同將鳳仙花塗在指甲上,能使指甲變紅一樣。」
八無聽得興味盎然,稍減身體之痛。方伊伊道:「如此傳奇人物,不知為何自願解職歸鄉?」 林天來道:「這點我實在不知,也沒聽哪個捕快或衙役說過。」八無休息一晚,打坐恢復一成功力,已不須林天來攙扶。三人離開破廟,慢慢趕路。
林天來邊走邊問,所幸「退休太守」還有相當名氣,路人沿街報路,不多時來到甯守廉居所。只見大門半掩,林天來本是不拘小節之人,更何況事急從權,想都不想,推門便入。
三人一進門,林天來正要高聲呼叫,只見一位年約十歲女孩蜷縮於樹下的古井旁,林天來急問:「發生何事?」女孩伸手指了指大廳,又在自己脖子虛劃一掌。林天來已明其意:「甯守廉家被強盜入侵。」
八無道:「主人在家?」女孩搖搖頭,滿臉驚慌,道:「我是甯家婢女,主人昨晚外出,即刻便回。這群強盜破門而入,全家上下沒有一個敢問他們是什麼人的。我們幾個婢女住在東廂房,我急忙換了一身衣服逃出,藏在這裡。」林天來道:「這群強盜多少人,來多久了?」
婢女道:「有五人,來了大約一時辰。」林天來心念電轉,著急異常,他武功本不高,而今八無受傷,功力大損,尚未恢復,自己又要分心照料方伊伊,來者不論是武林高手或一般地方惡霸,極不易對付,相當棘手,他苦思良策,愈想愈急。
八無正要開口,方伊伊問女婢:「除了妳,還有其他僕人嗎?」婢女道:「有三位僕人,先跑了,想去報官,又不敢,應該還在大宅外面附近。」頓了一頓,又道:「可是,有個長工被強盜抓住了。」方伊伊點頭道:「那些強盜可有蒙面?」婢女想了一下,道:「沒有。」
方伊伊道:「不怕被人認出,可見是外地來,那他們搶劫之後,一定會退回巢穴。僕人不敢與他們鬥,就是因為怕強盜撤退時會順便殺了自己。現在圍牆外,屋頂上,一定還有他們的人,準備來接應的;但是他們卻看不到房簷下面。你快挑個後窗,順著屋簷爬出去,悄悄告訴還在外面僕人們:快騎上馬,帶上武器,埋伏在三、五里之外。賊於四更必撤退,因為若不撤走,天一亮,他們就回不了賊窩。若他們徹離,必定強迫押著長工,這樣旁人才不敢動。只要沒有人阻擋或攔截,他們撒出一、二里地必定會釋放長工,因為不放人,他們怕長工會看到撤離路徑和賊窩。等他們一旦放回長工,趕快叫人揹回來,另外的人要一個接一個,成直線路徑,悄悄跟在賊後,相隔務必半里,他們如果返回來搏鬥,就趕快回來,他們停步,你們也停步,他們前進,你們也跟在後面,慢慢前進。他們再返回來打,你們還是跑回來,他們如果又停下來張望,你們也停下來,躲在一旁,不要被他們發現。他們一定還會再往前走,你們仍然跟著走。這樣反覆幾下,他們就不會再返回追趕,而是全力逃亡,如此,必可得知他們賊窩。」
婢女問道:「如果他們逃走呢?」方伊伊道:「他們不會馬上逃,會留在原地,一方面休息,另一方面補充體力,再則,他們也會害怕,所以一定是先避風頭。」
八無和林天來對望一眼,都覺得不可思議,心中有的都是同一念頭:「她從哪學來這個方法?」林天來尤其驚訝,即便是抓盜賊老手,也不一定知曉這個策略,方伊伊一個女子,從何得知?
婢女道:「我這就出發,請三位在這井底躲一下。」說完迅速直奔。林天來道:「虎落平陽被犬欺,委屈大師了。」攙扶八無下井。八無道:「大人說哪裡話來,大丈夫能屈能伸,成大事者豈在乎一時榮辱?」順著繩梯,緩緩爬下。
三人在井底不到一時辰,井緣有人探頭道:「方丈大師,林大人,甯守廉持援過慢,恕罪則個,快請上來。」
原來婢女依照方伊伊所言,將盜賊小窩記熟位置,適逢甯守廉返回,急速報官,官府聽聞別縣盜賊偷到本縣退休太守家裡,孰可忍孰不可忍,傾巢而出,精銳盡出,一網打盡,眾人額手稱慶。
一見甯守廉,林天來與八無二人皆詫異:「竟然如此年輕!」本以為退休太守,年紀必大,但甯守廉看來比林天來還年輕。八無先前在破廟聽林天來言及甯守廉傳奇故事,此時親見本人,更覺不可思議。
八無經此一翻折騰,好不容易恢復的一成功力又耗盡,只得重新打坐,方伊伊攙扶八無到西廂房後,親自在廚房燒水,細心服侍八無,以報武當大殿捨命解救之恩。
甯守廉摒去家僕,帶林天來到大廳,道:「林大人,我昨日接到海山鏢局總鏢頭包海山密函,希望我一定要與他會面,事出緊急,未料盜匪來劫,幸大人智勇雙全,無案不破,保全我身家。」林天來心道:「是方伊伊出的主意,我當時確實是慌了方寸,什麼計策也想不出。但還是不提也罷,免生事端。再者,包海山找他何事?此間情事,應不單純。」微微一笑,道:「前輩過謙了,鼠輩橫行,目無王法,我忝為朝廷命官,實在汗顏,先行謝過。」頓了一頓,又道:「卻不知包海山有何急事,讓前輩奔波掛懷?」
甯守廉道:「包海山給我的信上說,有個很重要的東西,請我送到少林!」
此語一出,林天來輕噫一聲,充了驚訝。隨即恢復鎮定,因為他很清楚,官府和鏢局之間往往極為熟稔,就官府而言,鏢局走江湖,五湖四海,各路人馬,或多或少,都有交情,官府若須案情線報,鏢局當然樂於提供;以鏢局而論,平日護鏢,人面須廣,黑白兩道,面面俱到,逢年過節送禮官府,打點鋪路一路暢通。
林天來道:「後來呢?是否見到了包海山?又是什麼重要東西要送少林?」
甯守廉緩緩搖頭,道:「信上約我速至明淨寺旁的渡口,我火速趕到,見一船甫離岸。急問寺裡住持,得知那船上面載客幾乎全是書生,是要去聽人講學的。我等了一天一夜,不見包海山,忽有人來報,寒舍被山賊闖入,我才匆匆回來。」
林天來默默點頭,心想:「包海山身懷少林至寶,莫非有何不測?需要寫信求援?他絕非言而無信之人,既然寫信,必定守諾。卻不知發生何事,讓甯守廉白跑一趟?看來包海山與甯守廉極為熟識,否則不可能請託協助,該不該問明他們的關係?」
甯守廉端凝林天來良久,緩緩的道:「大人狹義心腸,智勇兼備,實為我朝之福。我有一言相勸,不知該不該說?只怕冒犯,尚祈見諒。」林天來見甯守廉如此謙卑,大吃一驚,道:「前輩說哪裡話,昨晚我在破廟,說前輩捕賊傳奇,判案如神,連少林住持八無方丈都感佩服。前輩教誨,在下洗耳恭聽。」甯守廉停頓良久,似是極難啟齒,嘆了一口氣,道:「我本來是在其他縣做官,有一位縣令,我非常恨他,他也知道這點,深怕被我整,就設了一個圈套:他派了一位妓女,透過介紹在我身邊侍奉我,那些日子,你便是叫我作皇帝,我也不作。妓女深得我寵愛,一天夜裡,趁我熟睡,偷走官印,跳牆逃走,到縣令領賞。天亮後我發現妓女不見,一陣悵然,發現官印被盜,只剩空盒。震怒,驚惶,沒有官印無法辦公,心知是縣令暗中搞的鬼,但不能聲張,這種事太丟臉。只好自請退職。」
林天來相當訝異,實在想不通為何甯守廉會忽然自述往事。但此時暗暗著急,因一路追查寶物,似是一步近一步,卻又像愈追愈遠,一步遠一步。當下不及多想,只問道:「你覺得包海山為何失信?」
甯守廉面色凝重,皺眉道:「我推測包海山還在明淨寺。」林天來道:「請問其故。」甯守廉道:「江湖走鏢,首重信諾。包海山白手起家,將海山鏢局經營有聲有色,人人稱讚,他決非爽約之人,此其一。那明淨寺,我總感覺一股說不出的異樣感覺,尤其那位住持,福遠禪師,依我多年辦案直覺,不是一個簡單人物。好像似曾相識,又說不上在哪見過;好像是好好和尚,骨子裡又有一股古怪,此其二。去少林寺一定會經過明淨寺,包海山是否長途奔波,過於勞累,借宿寺中,被人發現身懷至寶,因而遭到不測,下落不明,此其三。」
林天來只是希望早點啟程,解開謎團,輕聲道:「多謝了!」隨即到內堂見八無,他正在臥榻上打坐,方伊伊坐在椅子上,以手支頤,若有所思。林天來猛然想起:「明淨寺,福遠禪師,啊!是了,當日我中毒後,韓業與八無說起一帖神醫的妙手軼事,八無就曾提過這位福遠禪師,他被無緣無故的罄聲所擾,神醫解決了他的困擾。」
待八無練功告一段落,林天來將甯守廉的一番話告知八無。八無未多細想,即道:「福遠是我舊識,我深知他個性,絕無可能出手奪取本寺之寶。」林天來緩緩點頭,皺眉道:「包海山是否又拿回達摩武功秘笈?如果沒有,到底在誰手上?金老闆說在武當掌門手裡,武當小道士卻說掌門去了海山谷,我想不懂這其中差錯。」
八無沉吟良久,道:「如今天色已晚,明天一早我們就出發,前往明淨寺,說不定可以趕上包海山,親自問個明白。」他想早一刻找回寶物,免得又有無辜之人受連累。
林天來道:「對!就是趕快見到他,解開一切謎團。」語氣甚是振奮。
翌日清晨,林天來三人辭別甯守廉,即刻趕路。八無經一晚調息,功力又恢復兩成,林天來與方伊伊皆安心不少。
三人又趕了一段路,已近明淨寺,在樹下稍坐,休息喝水。忽一大冠鷲凌空而過,破空長嘶。林天來道:「我小時候曾做一夢,夢見一隻大鳥。紫色為主的羽毛五彩成文,斑斕葳蕤,在自己頭上盤旋,又飛到自己的庭院前,久久不肯離去。睡醒後,我把這夢告訴了祖父。祖父說,這是吉祥之兆。鳳凰之類有五種,赤色羽毛的,是文章鳳;青色羽毛的,叫鸞鳥;黃色羽毛的,就是鵷鶵;白色羽毛的,是鴻鴣;而紫色羽毛的則叫做鸑鷟,是鳳凰的輔佐,這就應著你該是皇帝的佐臣。」
八無道:「結果你當了太守,與夢境預言相去不遠。」三人相視而笑,一掃近日憂勞。
來到明淨寺,方伊伊見大殿燭照香燻,表情一變,莊嚴肅穆。林天來與八無與她一路相伴,從未見過她臉上有此神色,不禁一怔。只見方伊伊拿起棒槌,若有所思,輕輕敲了木魚一下,隨即輕聲道:「我想在大殿一個人靜一靜。」林天來道:「也好。」 八無看方伊伊表情,認為她大概是受到大殿莊嚴肅穆氣氛所感召,心中甚喜。
林天來與八無走出大殿,過碎石小徑,來到一間空廂房,裡面只有一小木櫃,一紫檀木小方桌,桌上有一罄。
明淨寺住持福遠緩緩走進,雙手合十,臉色安詳,道:「佳客遠來,幸之何如!」林天來也雙手合十還禮,八無笑道:「師兄近來可好?」他年紀比福遠還大十歲,但因皆為佛門弟子,自然以師兄師弟相稱。
福遠笑而不答,卻道:「師兄想知道包海山去向,是嗎?」林天來與八無對望一眼,心中一驚:「這麼直接!開門見山,實在少見。」八無道:「請告知。」
福遠似乎沒聽見,道:「難得高人駕臨蔽寺,我有一手功夫,想請兩位指點一下。」林天來正想說,煩請先告知包海山去向,八無輕抓他衣袖,對福遠笑道:「久未見師兄神技,今日正要大開眼界,一飽眼福。」福遠從木櫃裡取出一劍,走到中庭,舞了起來。
但見他姿態挺拔,走勢如飛,左旋轉,右抽劈,登時白光閃閃,寒氣森森,猛然間,將寶劍上拋,直扔到幾十丈高,看不見的霎端之中,落下來時,宛如雷電下劈,勢不可檔。福遠站立不動,一手伸出,手握劍鞘。寶劍落下,準確落在劍鞘之中。八無和林天來,都覺得那寶劍似乎是刺入自己心中一樣,無不感到戰慄萬分。福遠完舞劍,突然激情迸發,轉身在牆上揮毫作畫,落筆處似劍勢賺舞,毫無滯阻停留,片刻之後,牆上出現無數神仙魔魅,一個個生龍活虎,躍然欲出,形象幾乎撲面而來。就在這時,一陣冷風颯然而來,林天來不覺打了個徹骨寒顫,再看那畫,亦幻亦真,這畫乃是天下奇觀,福遠一生作畫無數最得意的就犧這一幅了。
八無撫掌笑道:「師兄真是奇僧!奇僧!」
林天來極度震驚,道:「這……這……」福遠笑道:「這與你所練的玄天十九劍,看來一模一樣,是嗎?」林天來過度訝異,無法言語。
福遠轉問八無道:「大師,這可是少林寺達摩親創,不傳外人的鎮寺之寶,玄天十九劍?」八無淡淡一笑,道:「不是,不過招式極像。其間細微差異,只有本門武功練到最高深的尊者,方有能力辨認。而且只有劍招,沒有心法,所以有益健身,不能傷人,如果遇到稍具內力的習武之人,還硬要使出此劍招的話,手上之劍三兩下就被震斷了。」
林天來滿臉疑惑,福遠道:「此劍招是我曾祖父所傳,林大人,他與令曾祖父是舊識。」林天來「啊」的一聲,此事他完全不知。
福遠道:「據我曾祖父說法,他們是跟一位老者所學,至於為何而教,因何而遇,我也不知。兩位老人家學的都只是劍招,而且,這也不是少林玄天十九劍。我細細推測,傳劍老者無意間看了少林尊者練劍,偷學一式,但又沒學全,不過雖不全,也很像,有個八、九成模樣。」
林天來啞然失笑,豁然開朗,原來為了追求曾祖父與自己之所以會「玄天十九劍」之謎,最終結果竟是「所使劍招是贗品」。細想這一路走來,雖陰錯陽差,但契而不捨,少林珍寶線索就在眼前,一切辛苦都值得。於是溫言道:「可否告知包海山是否經過貴寺?」
福遠道:「包海山總鏢頭剛走不久,他一臉疲憊,形色匆匆,所以我料定你們一定是為了他而來。」三人回到房內,福遠把劍收回木櫃,望著紫檀桌上的罄,此罄經由祈一帖鑿了幾下,破壞罄的圓周,讓罄不再與大鐘鼓聲產生音律共鳴,解決了福遠的困擾。八無看著罄,不禁微微一笑。福遠雙手捧起罄,對林天來道:「林大人,你可知這罄曾經困擾過我,有個故事……」
此時方伊伊走進,望著罄,望著福遠,兩人一怔,呆立不動,互看對方。
福遠忽見方伊伊,大吃一驚,手上罄掉落。八無反應絕快,如果要用腳接住罄,不使罄直接落地,那是易如反掌。但他不願以腳碰罄,罄為法器,代表佛之法身,用腳接罄,太過不敬。於是右手凌空一提,那罄微微向上一寸;氣凝丹田,左手又一提,那罄又微微向上三寸,如此左右手反覆空抓三次,竟將罄「提」了上來,八無捧著,輕輕放桌上。
這手內功已是少林武學最高境界,林天來和福遠大聲喝采,佩服無已,林天來道:「大師,這內功真是獨步天下,無人可及啊!」福遠道:「少林內功,天下第一!」八無謙謝了兩句,對福遠道:「師兄請借一步說話。」
兩人走過中庭,又走一小段路,來到樹下,八無柔聲道:「師兄,我覺察到你的神情變化。似乎有什麼人或事,忽然勾起了你的什麼回憶,讓你心裡頗不平靜,似乎有心事。」
福遠沒想到到八無竟注意到白己神色的變化,驚道:「師兄真是細心之人!」既然已被窺破,福遠也就不想隱瞞,道:「此事說來話長,且聽我說。」
「我年輕時可以說是個公子哥兒,常常邀集豪門子弟一起尋花問柳,作狎邪之遊,膽子特大,敢做違法之事,也敢結交那些俠客義士或亡命之徒。我們在京城中到處探訪美貌多才的妓女,一旦打聽到,便幾個人結夥去那妓院,就像蒼蠅聞到羶的羊肉一般,非得把那妓女弄到手不可。
「當時蕙蘭宮裡出了個著名人物,名叫可人,她年紀輕輕,人如其名,貌美可人,巧言善笑,歌舞絕倫,不少貴公子為了結識她,弄得破產負債。那時候,我有的是錢,我的一班朋友,也很富有。於是,可人被我們幾個包來了,一連幾天,只是陪我們飲酒作樂,不再陪別人。
「這一天,鴇母劉四媽跟我說,可人快要生日了,總得熱熱鬧鬧吧。我聽了這話,便和同伴商量,大家分頭去買了很多珍貴禮品,總值恐怕有數百兩。可人生日那天,我們便帶著禮物到蕙蘭宮去祝賀一番,擺開酒席歡聚痛飲。可是偏偏就在這一天出了事。傍晚時分,我讓劉四媽關門落鎖,準備痛痛快快玩上一個通宵。可是沒多久,就有人在外敲門,又急又響。起初我們不理他,後來愈敲愈響。劉四媽沉不住氣了,想去開,是我堅決不許。
「突然,大門竟被猛力衝開了,呼啦啦闖進來幾十個人,氣勢洶洶,咄咄逼人。為首的是一個少年,穿著一身貴重的紫貂皮大衣,指著劉四媽的鼻子大罵。這個少年不是旁人,就是殿前太尉魏忠義的義子。那時,魏忠義在皇上面前是何等的紅人,他兒子倚仗權勢,哪裡將我們放在眼中。聽他的意思是要攆走我們,讓他在這尋歡作樂。可人和劉四媽起初哭著求情,請他改日再來,那時一定竭誠服侍,今日嘛,總有個先來後到的次序,兩邊客人她們都是不敢怠慢的。
「誰知魏忠義的義子根本不講理,喝令手下轟人。我的那些朋友平時看起來厲害得很,此刻一個個成了軟腳蝦,只想一走了之。這倒更激起了我的怒氣,我想,老子橫行京城這些年,還沒受過這種窩囊氣。當年的我,年輕氣盛,一股熱血直衝頭頂,又仗著自己身上有幾百斤的力氣,拳腳功夫也來得,便趁著眾人尚未退走之時,跳出來衝到魏忠義的義子面前,手指幾乎觸他額頭,痛斥他狗仗人勢,叫他快滾。
「我本想嚇唬嚇唬這個黃毛小子,誰知他竟先下手為強,一馬鞭抽在我臉上,這還得了,這一下非動手不可了。我一個箭步竄上去,奪下他的馬鞭,然後兜頭幾拳,就把那不中用的小子打得趴下了。於是,開始一場混戰,不要說瓷器細物,就是桌椅門窗全都砸了個稀巴爛。打了一陣,魏忠義帶來的兵丁圍起來要抓我這個為首的,我也知道禍闖大了,三十六計走為上策。我打倒兩個人,一溜煙奪門而走。
「跑出來才想起,往哪兒去才安全呢?情急之下,有人告訴我田老闆急公好義,正直無私,所以我決定投奔他。田老闆果然是條好漢,聽我說了情況,二話不說就把我帶到他家內院,就在他住的屋子旁找了間空房把我安置下來。
「魏忠義的義子挨了打,凶犯在逃,京城巡補受命追補風聲很繫。魏忠義的個性,趕盡殺絕,田老闆擔心時候長了,終會畢露,便為我辦了行裝,讓我趁夜離去,換個地方躲藏。臨行他還給我好幾錠白銀。
「魏忠義個性兇殘,抓不到我,一氣之下濫捕濫殺,冤獄無數。我不願連累無辜,所以我出家。這些年過去了,我年輕的事再也無人知曉。可是,剛才那位姑娘,就是當年那位妓女,我覺得很慚愧,又勾起了很多回憶,心情難以平靜。」
八無聽到「剛才那位姑娘,就是當年那位妓女」,不禁啊的一聲,隨即默然,一時無語,頗覺悵然。
福遠道:「包海山求助本寺,借住一宿。我見他衣服骯髒,頭髮散亂,很是驚訝。堂堂海山鏢局總標頭,怎麼完全沒有意氣風發,反而連日奔波,一臉疲憊?我也不便多問,供他食物清
水,他匆匆離開,就是往少林寺去。」
八無雙掌合十,微微一笑,隨即回到廂房,見林天來與方伊伊,道:「包海山剛走,我們即刻趕路。」
天色已晚,三人客棧休息,八無一路茹素,林天來與方伊伊也隨之吃些素菜,用過晚齋,正要休息,一女子走進客棧,立刻吸引眾人目光。這是客棧此晚第二次有女子一瞬間吸引全客棧目光。林天來一見,是總鏢頭包海山的獨生女兒,包離春。他心中一則以喜,一則以疑:「我們找包海山,卻是他女兒來了。」
包離春孤身趕路,長路孤寂,一見林天來,也是一喜,叫道:「林大人!」但神情隨即轉黯然,道:「日前接獲爹爹飛鴿傳書緊急通知,要我立即到明淨寺與他會合,他信上還說,事關重大,要我一人來。我……我其實很擔心他的身體狀況,畢竟他年紀大了,體力耐力大不如前,這些年來,他總是盡心盡力護鏢,常常是心力交瘁,苦不堪言,箇中苦味,旁人難知,但我是他女兒,都看在眼裡,有時想勸,知他脾氣,怕他生氣;如果真勸,以他個性,改也不易,實在叫人好生為難,又很擔心。」
林天來正要說些什麼話來安慰,忽然隔壁桌傳來聲音:「店小二,我不是告訴過你,準備一人份的碗筷與飯菜就好,你為何每次總是準備雙份呢?」說話的青年相貌斯文,是一名書生。
那店小二連連賠不是,客客氣氣道:「客倌,你這一桌確實是坐了兩人,我當然送上兩份碗筷與酒菜,莫說小店怠慢了客人。」書生皺眉,語氣開始不悅,道:「你想多收錢,我是不付的。」店小二陪笑道:「客倌,光天化日,」隨即發現自己說錯了,夜已深,烏雲遮月,又改口說道:「這裡還有其他客倌,大家可做個公正,你這一桌是不是坐了兩人。」
書生怒道:「你當我好欺侮?還是開黑店?我一人獨自吃飯喝酒,你送上兩人碗筷與酒菜,趁機我多收我錢?你再不離開,我明天一早就報官,讓官府收了你這黑店!」店小二又是連連賠不是,還是客客氣氣道:「你快別這麼說,這桌除了你,確實還坐了一人。」
兩人爭執聲音越來越大,書生堅持自己一人獨來獨往,指責店小二睜眼說瞎話,什麼這桌坐了兩人,分明是故意扯汙爛,想多收一人份的銀子。店小二信誓旦旦,黃天在上,后土在下,本店以客為貴,明明此桌就是坐了兩人,當然擺了兩副碗筷,送上雙份酒菜。
又爭執了一會兒,店小二忍不住,高叫:「各位客倌,請看看這桌是坐一人還兩人?」眾人一齊看過來,大家面面相覷,全都安靜下來。
隨即有人默默離開,有的上樓歇息,有人打算退房,有的連銀子都沒付,直接快步離開。
因為大家看得很清楚:那桌子只有書生一人!
八無和林天來對望一眼,林天來對店小二道:「全算我的,你先下去吧。」先拋了五兩銀子給他,店小二歡天喜地離開。八無道:「這位朋友如何稱呼?請過來一談。」聲音平和,卻有一股威嚴,正氣凜然。
書生道:「我叫葉明光。昨日到京城去探友,獨自包了條船,夜泊笪縣。忽聽見鄰船上一片喧嘩,極為吵鬧,細聽之下,還是鄉音。我過船而問,原來船內也都是本地書生,他們是去京城聽王陽明講學。途中,有位老者給了十兩銀子,要求搭船同行。沒想到老者路上忽然病重,大家打算將他拋到岸上,不管他死生存亡。眾人議論未決,原因是擔心以後他家人會向他們討要屍棺遺體,恐怕引起一場官司。我聽了,很生氣說:『姑不論他給各位那麼多銀子,難道你們就不懂得同舟共濟的道理?竟忍心將他拋在河裡餵魚?』有人說:『你這麼有正義感,何不把他接到你船上,也許能叫白骨生肉,死人復活,這樣你功德很大。』旁人轟然而笑,又有人說:『袖手旁觀,出一張嘴,發些勸人為善的高論,永遠是最容易的。』眾人又大笑。我反而不生氣,緩緩說:『讀聖賢書,所為何事?濟困扶危是我一向的志願。我之所以不敢早說,只是擔心有越俎代庖的嫌疑罷了。』於是我把老者抬到自己船上,親自服侍湯藥。沒想到,老者的病更重了。今早,老者對我說:『我雖與你同鄉,但素味平生,承蒙你出於大義,把我當作親人,今天我要託付後事了:我長期耗損精神體力,積勞成疾,過度透支,早知有今日。但落葉歸根,請把我送回海山谷,那麼我死而有知,魂魄會隨你左右,找機會報答。』我正要問他姓名,他就死了。路途上無法入殮,而旅店又不接納死人。我就用一塊手帕蓋住老者臉部,如果有人問,我就假稱老者不適應車子顛簸,頭暈嘔吐。我銀子用完了,無法買馬雇車,揹著老者走了五十里路,晚上才到這間客棧。店主人不辨真假,居然接納。」
包離春大叫一聲,道:「老者何在?」葉明光道:「就在我房裡,樓上。」林天來陪包離春來道書生房,葉明光用手一指:「就在裡面。」包離春搶一步進入,掀開白布,叫道:「爹爹!爹爹!我來晚一步,終究還是晚了一步。」哭倒在地。
那是包海山!
林天來一陣憮然,心道:「包海山一生光明磊落,受人之託,總是盡心盡力,江湖說起海山鏢局,黑白兩道,同所敬佩。沒想到竟會落得過勞死,實在可惜。」
包離春收淚,問葉明光道:「此人是我爹。他可有何遺言?」頓了一頓,又道:「或是有何遺物?」她知道葉明光揹著父親遺體,如此盡心,如此義氣,當然不會私吞父親交代遺物。
葉明光道:「沒有。」包離春想都不想,道:「請受我一拜。」說著便伏地而拜,葉明光也慌慌張張回禮。
下樓後,林天來問包離春有何打算,她直說欲在此直接火化,骨灰帶回海山谷。
離客棧遠處,熊熊烈火中,包海山遺體化成灰燼。八無輕唸佛號,最後道:「塵歸塵,土歸土,捨此投彼,蓮華茂生。」包離春取出油布包,將骨灰小心包好,收入懷中,林天來給了店小二和葉明光大筆銀子,葉明光本欲不收,包離春又要下拜,葉明光不得已收下了。
此時已天明,包離春道:「爹爹有預感,我也有預感,父女連心,共感共憂,莫此為甚。」
方伊伊還是一貫漠然,不發一語。
包離春又道:「爹爹雖然年過六十,但長年接鏢護鏢,精神壓力大,體力也不如年輕之時。他曾說,這次把少林珍寶送回少林,就要收山退隱,沒想到竟然過勞而死。」
林天來心道:「這真是太令人難過了。我只道一見包海山,所有謎團均可解,沒想到這線索終究還是斷了。」頓了一頓,問包離春道:「包姑娘從海山谷來?」包離春道:「正是。」林天來道:「我們得到的消息說,武當掌門去了貴鏢局,不知妳是否見到?」
包離春大驚:「什麼?武當掌門?你說武當掌門?怎麼可能?什麼時候?武當掌門他……他……」林天來見包離春如此驚訝,相當不解,道:「金老闆說包海山把少林珍寶給武當掌門,請他送到少林。但武當小道士說,掌門去了海山鏢局。我和方丈大師急於找武當掌門,有要事相詢。」
八無道:「包姑娘可知武當掌門下落?」
包離春吸了一口氣,道:「海山谷受鱷魚之苦,由來已久,眾所皆知,無須贅述。日前本局眾鏢師商議,鱷魚再這樣傷人,實在不是辦法。於是齊心協力,殺了那隻九尺鱷魚。」
方伊伊面不改色,包離春又道:「眾人當場剖開鱷魚肚,裡面有一個人。」
八無輕噫一聲,默唸佛號。林天來馬上想到當日在海山谷,一隻九尺巨鱷咬一血淋淋斷臂,手指上有金老闆的大戒指,麥鐵拳重擊之後,鱷魚逃入水中。現在聽包離春提及,判斷很可能是同一隻鱷魚,不禁問道:「那人的形貌,不知還能辨認嗎?」他心中一直有個謎:「金老闆活得好好的,鱷魚咬死的不知是誰?」
包離春續道:「本局有一位鏢師曾經護鏢到武當,見過掌門,他從前就識得掌門,再三確認之後,確定是武當掌門太清真人。」
八無心中難過,無以言宣,道:「確實是太清真人?」包離春道:「是。」林天來道:「眾人抓九尺大鱷是何時?」包離春道:「就在我接到爹爹的飛鴿傳書前不久,他們剖開鱷魚後,我急於出門,沒再多問。」
林天來道:「這真讓人不解:田宅大案之後我先去找退休差役史易包,他跟我說了天下第一神偷的事;隨後我就去海山谷,就看到大鱷魚咬著斷臂了。可見太清真人很早就在海山谷遇難;不過,武當山下,金老闆說包海山把少林珍寶託由武當掌門轉送少林,掌門很小心看管;可是日前退休太守甯守廉告訴我,包海山好像有什麼很重要的東西要託交。」
包離春點頭道:「先父與甯守廉大人確是舊識,至於細節,我實不知。而所謂有很重要的東西要託交,依我推測,應該就是少林寺鎮寺之寶,達摩親撰武功秘笈。」
八無又是惋惜,又是悲痛,雖與武當掌門只是神交,但素來欽仰其高風亮節,謙沖為懷的人品。一時之間,說不出話。林天來又把前因後果又想了一遍,心道:「常不輕行事怪異,鬼模鬼樣,很有可能說其兄失蹤,故意耍我,拖延我辦案。」他對常不輕沒有照顧好方伊伊,害她被兆品喻劫走,在武當大殿飽受虛驚依然懷恨在心。
包離春知道八無與林天來正急尋少林寺鎮寺之寶,道:「若依甯守廉大人告知林大人之言,先父手中握有少林寶物,照我對先父的了解,他自知積勞成疾,恐會過勞而死,定會早日安排此事,否則死不瞑目。」
八無與林天來緩緩點頭,包離春道:「若我所料不錯,少林寶物已物歸原主,回到少林。說不定稍後就有少林僧人來找方丈大師,稟告鎮寺之寶已經有人送回。」八無眼睛一亮,林天來道:「多謝姑娘,不知妳何時啟程,返回鏢局?」
包離春道:「我這就上路,返回海山谷,安葬先父遺骨。」八無道:「請多保重!」包離春道:「我這醜樣子,眾人一見,避之唯恐不及,又有誰會靠近?告辭了!」
方伊伊看著包離春迅速離去的背影,不禁嘆了口氣。
八無道:「此處離少室山不遠,我這就回本寺,大人與我前去?」林天來道:「這個自然。」看了方伊伊一眼,道:「方姑娘,妳身子還好嗎?這些日子奔波,倒也苦了妳。不知妳有何打算?」
方伊伊未答,林天來道:「上次在武當大殿那批人,不懷好意,我擔心他們還會對妳出手,強擄而走。不如這樣,妳先跟我和方丈回少林,反正這裡離少林寺很近了,這條路直走上去便是。妳先跟著我們,以保安全。等確定少林寶物已經安全回到少林,妳若有親人可投靠,我再送妳去。」方伊伊淡淡的道:「如此甚好。」
王竹語作品《心中只一人》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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