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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 2011-05-27, 03:00 PM   #16 (permali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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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語作品《心中只一人》

第十回 柔情似刀


離少林寺已近,三人放慢腳步,不再刻意趕路。林天來與八無不斷討論武當掌門命喪鱷魚口之因,林天來審案無數,思緒細膩,罕有人及;八無統領天下第一大寺,智慧如海,卻仍想不出原因。只能推測:以武當掌門武功,不可能被人推落江裡,很可能是失足落江,命喪鱷魚口。但武當掌門究竟有無少林之寶,如果有,為何不送到少林寺反而去海山谷,兩人百思不得其解。

又走了一段長路,天色已晚,只好先找客棧。這客棧築在山的沿線,十分特別,緊鄰山的邊緣,峭壁絕高,河谷激浪之音震耳,卻又深不見底。客棧正堂的窗扉都是綠琉璃做的,在皎潔月光照耀下,透明澈亮,無論朝裡看還是朝外看,都一清二楚,纖毫畢現。屋樑和椽柱,刻以龍蛇圖案,左盤右繞,麟甲分明,栩栩如生。猛一看見,莫不吃驚。

進了客棧,林天來向掌櫃訂了三間上房,八無見方伊伊連日奔波,於心不忍,柔聲道:「方姑娘請先歇息。」方伊伊也不稱謝,自己直接上樓。

此時客棧空無一人,時而山谷傳來陣陣蟲鳴蛙叫,沁人心脾;時而烏雲遮月,予人肅殺之感。八無見方伊伊上樓,心中頗為安定,在他心中,少林之寶能不能找回已不是那麼重要,能找回,那當然是最好;找不回,也就一切隨緣,若有惡人拾獲,或遭人盜取,練習密笈之人,心術不正,自然也練不成少林絕學。想到自己此行千里迢迢,結識林天來,實為人生一大收穫。在此之前,只聽說這位東陽太守無案不破,剛直威猛,嫉惡如仇,急公好義。經過這一路互相扶持,肝膽相照,心照不宣,兩人情逾手足,生死患難。

林天來與八無相對而坐,不發一語,只是休息。

忽爾烏雲散去,月華如洗。八無道:「有件難斷的案子,一半的人說應當治罪,一半的人說無罪開釋。如何決斷?」

林天來一怔,微微一笑,隨即正色道:「我有兩塊白璧,它們的顏色完全相同,大小分毫不差;光澤一樣晶瑩,可是它們的價值,一塊千金,另一塊只有五百金。大師以為這是什麼道理呢?」

八無想了很久,道:「從側面看,一塊比另一塊厚一倍,當然價值雙倍。」

林天來笑道:「大師智慧,古今罕有。對於可判可不判,就不判,以免誤判;對於可賞可不賞,則給賞,以免漏賞。」

二人端坐,良久不語。八無臉色微微一變,林天來道:「大師身子可好?」八無不回答,臉色愈來愈難看,額頭汗珠滴了下來。他忍著痛,道:「什麼是最慢,也是最快?」

林天來沉思片刻,答道:「歲月。」

八無點點頭,隨即又問道:「什麼是最近,也是最遠?」

林天來默不作聲,許久才道:「意念。」

八無再問林天來:「什麼是最弱,也是最強?」

林天來望著窗外,望著明月,又望著八無,望了好久,才輕輕說道:「是你。」

此時八無腹如絞痛,額頭汗珠大滴大滴不斷落下,他喘著氣,左手緊抓桌子邊緣,右手猛握胸前衣襟,臉上滿是疑惑,道:「為……為什麼?你……是你,到底為……為什麼?啊,我知道了,你……你也……什麼時候……開始……你……你也對方姑娘……」

林天來縱聲狂笑,道:「讓你也嚐嚐牽機藥的厲害。」

八無耳邊又響起一帖神醫的話:「天下第一毒藥,就是叫『牽機藥』的這種毒藥。這種毒藥非常厲害,服下去後,人往前滾幾十回,身體彎曲,頭腳相挨,就像以機械制動的弓弦,弦上所拉緊的機弩,所以叫做『牽機藥』。」

「砰乓」一聲,八無摔落地上,眼望林天來,幾不敢相信眼前這位嫉惡如仇,破案無數的正義太守,竟然會為了一名女子而毒害自己。八無以深厚功力,強壓毒藥之毒性,嘆了一口好長好長的氣,又道:「這些日子對你來說不算慢吧?你佔有方伊伊的意念如此堅定,就算到天涯海角,你也不覺得遠吧?原來如此。」輕輕點了點頭,緩緩閉上眼,不再言語。

但只一瞬間,八無全身彎曲,頭腳相挨,雙膝碰頭,就像拉緊的機弩。隨即往前滾幾十回,從客棧內滾到門邊,他雙手緊抓門板,無奈那牽機藥藥性太強,手抓門板,卻將門板扯下。原來林天來一路在八無飲食下毒,八無雖無須他人服侍,但林天來主動打理素食,八無個性向來隨順眾生,不忍拂其美意,故隨林天來準備。林天來畏懼八無功力高深,若以少量,恐毒不倒他,於是下藥之時用了三倍。莫說三倍,只要少量,任功力再深之人也原地倒下,全身成「弓」狀,原地不斷旋轉。

牽機藥為天下第一毒藥,毒魔所製。當日毒魔在海山谷拍了林天來額頭一掌,牽機藥灌注體內。祈一帖自負療毒治病天下第一,心想毒魔是人,自己也是人,他能製牽機藥,難道自己不能?於是耗費無盡心血,將毒藥製成。林天來在祈一帖住所療毒,故意請益各類毒藥之毒性;神醫住所當真天下各種草藥皆齊備,天下毒藥也齊備,他治病有時鋌而走險,須以毒攻毒,所以這天下第一毒藥牽機藥也在收藏之列。八無沒有想到,林天來受祈一帖處療毒之際,已經順手牽羊,將牽機藥偷了一些,放在身邊,沿路偷偷在八無飲食中下毒。

此毒藥若以外力拍入體內,重則立即毒發身亡,輕則每日子時發作。毒魔太過自信,在海山谷只在林天來額頭拍一下,將毒藥灌入,無奈這掌拍輕了,所以林天來中毒後,每日只是子時發作。倘若非以身體受毒,而是經由飲食中毒,則中毒者一時三刻並不會毒發,而是慢慢累積,一週之後毒發。一旦毒發,終日受毒所苦,非每日子時才發。林天來忌憚八無功力高深,於是以大量牽機藥摻入飲食,現在八無是無時無刻都得受中毒之苦,持續不已,非每日子時才發作,且再過一時辰,毒發身亡,死狀奇慘。

八無抓不住門,又從門邊滾向崖邊,雙手死命抓住崖邊小樹,但身體在地,猛力旋轉,連樹都被折斷。

林天來走到八無前面,看著斷樹,哈哈大笑,砰的一聲,將八無扭曲的身體踢下山谷。

* * *

天未亮,林天來叫醒方伊伊,拉著她趕路。方伊伊不見八無,起先心中甚奇,後來轉念一想,自是習以為常。她既不發問也不哭鬧,只是跟著林天來,毫不落後,這倒是出乎林天來意料之外,走沒多久,林天來也就放開手,不再拉她。

這一路上,方伊伊還是一貫默然,時而低頭沉思,時而面無表情,偶爾眉頭深鎖,看似心事重重。林天來為了逗她開心,路邊休息時,自己說笑話:「某年春天,兩農家的兩隻牛相鬥,一牛受傷一牛致死,兩家互告,不可開交。我外出巡觀民情,農人攔路告狀。我問清狀況,隨即判道:『兩牛相鬥,一死一傷;傷者共耕,死者共享。』雙方聽到這簡短而合理的判詞,爭端乃息。」得意洋洋,眉飛色舞。

見方伊伊毫無反應,又道:「本朝殿前太尉朱辰宣,襲封藜王。藜王府蓄養一鶴,乃皇上所賜。一日,僕役帶鶴上街遊逛,不慎被民家一狗咬傷。僕役仗勢欺人,到我府衙告狀,狀詞上寫道:『鶴帶金牌,皇上所賜。』我接狀,揮筆判曰:『鶴繫金牌,犬不識字;禽害相傷,不關人事。』判詞精妙在理,僕役悻然而歸。」眉飛色舞,得意洋洋。

方伊伊依然不依,眼望遠方,緊閉嘴唇。

林天來連日向南趕路,八無和他本來就快要到少林寺,林天來劫持方伊伊後,反向南行,現在愈走愈遠,已過河南邊界,眼看就要回到湖北了。

這一日兩人在古亭歇息,但見樹木競奇奪秀,蒼龍護道,清姿搖曳,綠影婆娑。林天來靜坐觀景,暫抒連日趕路勞困。

林天來道:「那位甯守廉,也是因為妳,才自願解職回鄉吧?他口中說的被妓女迷惑而丟官,就是妳,對不對?所以妳知道如何抓搶匪。哼,妳說的方法,連衙門裡最有經驗的巡捕都不一定會,妳如何得知?必是從甯守廉身上知道的。」

方伊伊不答。林天來又道:「明淨寺的住持福遠,訴說往事,為一位妓女爭風吃醋,那妓女也是妳,對不對?」

方伊伊也不答。林天來道:「我第一次到田家問案,田夫人述說妳來歷,並沒有說妳是妓女,她為妳掩蓋身世,可真是用心良苦,令人信服啊。哼,看不出來她倒好心,為妳掩蓋曾是妓女的身份。還是說,她不知道妳之前是出身風塵?」

方伊伊還是不答。林天來又道:「我早該想到了。我第一次去田家,田夫人說妳廚藝高超,又會刺繡佛經,頗得田老闆歡心。嗯,對了,你在破廟生火的手法,連一般老江湖也不會。我審案無數,各類江湖伎倆我全見過,但也是第一次看見這種生火技法。如此看來,嘿嘿,妓院真是天下最好的學習場所,你的學習能力、領悟能力、應變能力和記性,真是非常驚人。什麼妳都會,妳什麼都會,真是個厲害角色。」

方伊伊就是不答。

林天來見方伊伊一直低頭沉思,愁恨交集,不忍見她秀麗絕倫的臉上有如此憂憤,緩緩嘆口氣,問道:「妳一定在怪我,為何帶著你吧?」

方伊伊冷笑一聲,不理不睬。

林天來道:「我審案無數,有一個很深的感觸。」他本以為方伊伊一定會問「什麼感觸」,不料方伊伊一動也不動,雖坐在林天來身邊,林天來卻像是自言自語。他頓了一頓,又道:「很多時候,表面上你看起來是在害一個人,事實上,你是在救一個人。我是說,我現在這麼做,這是在救妳。我相信我的眼光不會錯,我的決定是正確,即便你現在怪我,日後妳必會十分感激我。」

方伊伊看了林天來一眼,這是自她被林天來挾持後,第一次正眼看林天來。眼光充滿幽怨,深邃而哀婉,緩緩的道:「你知道在海山谷救你的紫衣女郎是誰嗎?她是跟我在蕙蘭宮的姊妹,我們都叫她紫妹。」

林天來不問紫妹是誰,不謝救命之恩,卻沾沾自喜,神采飛揚,雙手一拍,道:「啊哈!終於還是承認,妳在蕙蘭宮待過。我推論果然沒錯,這是我多年以來,審案無數所累積的深厚功力。」

方伊伊更加鄙夷林天來,直接怒斥:「哼!紫妹真是看錯人!」

其實,方伊伊心中很清楚,這已經不是紫妹第一次看錯人。往事如煙,在方伊伊心中繚繞再繚繞:「紫妹在蕙蘭宮,一心只想脫離風塵,一天,來了位翩翩公子,相貌俊美,膚白如雪,活像畫中人。再聽談吐,似是書生,舉止得宜,一切美好。紫妹簡直快發狂了,在心中默默發誓,一定要嫁此人。

「男子離去後,紫妹不顧一切,逃出蕙蘭宮,偷偷跟著他,一直到他家。他戴上帽子,上面綴有七彩珠寶,繫的腰帶,上面有漢朝的白玉,玉光照人。紫妹一見,驚喜之情,情不自禁。終於強忍興奮,雙膝下跪,誠摯說道:小女子心儀已久,但我自知身份,不配作你妻子,只求讓我隨侍在側,死亦無憾。

「紫妹終究還是被男子收留,她對待男子有如天神,男子說『飯』,她馬上端好碗筷;男子說『睡』,她馬上撢拂枕席被子,甚至親自捧著夜壺也不羞恥。過了一個月,紫妹發現男子左臂總是裹著白布,還每日換藥,她原先以為是長了爛瘡,但日子一久,開始懷疑。

「某日,紫妹偷偷問一直跟在男子身邊的婢女,這是什麼瘡?在哪染上?有多久了?婢女支支吾吾,紫妹更加懷疑。她忍不住而直接問男子,沒想到男子非常生氣,喝叱:『不准看。看什麼看,反正這爛瘡很快就好了。』過了一個月,男子還是天天換藥,那種黑藥膏,味道很嗆。紫妹終於忍不住,買了上好的酒灌醉男子,等他熟睡之後,打開左臂的白布一看:竟是因偷竊罪被烙的墨刑!

「紫妹瞬間崩潰,氣得昏倒在地,很久才醒過來,大聲痛哭,呼喊:『這男人,就是我想依靠一生的人,沒想到我的富貴,我的幸福,全部都沒了。我想再嫁,但已是他妻子,那些高姓名門,當然唾棄我,而低下男子,我又瞧不起,當然不想嫁;想回蕙蘭宮,無臉見劉四媽;我想自殺,但太懦弱又不敢;想忍辱偷生,和他白頭偕老,卻又知道他的秘密,心裡總有個疙瘩。』說完又哭倒在地。

「逃出那男子家,紫妹在一棵樹上吊,毒魔經過,救了她。我是紫妹在世上最親的人,她跑來告訴我這一切,卻不知毒魔在背後偷偷跟著她,我想,毒魔就是那時第一次見到我。

「田宅血案轟動江湖,林天來查案心切,去了海山谷,紫妹知道我是被田老闆收留,田老闆一死,田夫人一定會誣陷我。而要保我安全,一定要這個太守林天來,所以紫妹趁機救他於先,沒想到毒魔終究還是向林天來下毒手。紫妹跟我提過,毒魔跟林天來之間,似乎有什麼仇怨,好像是林天來曾經抓過毒魔的弟子。」

林天來道:「就算是妳在蕙蘭宮的好姊妹救了我,那也算不上什麼大不了的事。」他臉露微笑,似乎對自己終於能把方伊伊佔為己有,自豪無比,引以為傲。

這時來了兩位老和尚,一位白眉,一位黃眉,還有一位書生。他們坐在古亭另一側。

白眉老和尚對書生說:「種種魔障,都是由心裡生出來。如果真是男童的鬼魂,那是你的心招來的;如果不是男童的鬼魂,那也是由你心裡幻化出來的。如果你能使心裡空無所有,那一切鬼怪都會消滅了。邪念、淫念、惡念,糾結在心裡,像草一樣札下根,很難根除。就像水在瓶裡,要先把水倒空,然後把蠟灌注進去,蠟把瓶子擠滿,任何水都再也無法倒進瓶子裡了。」

林天來聞言一怔,暗想:「看來這書生愛上一男童,老和尚正在開導,不知這書生聽得進去聽不進去。會不會惱羞成怒?」再看方伊伊,她似笑非笑,嘴角微微上揚。

黃眉老和尚道:「師弟,你對下等根性的人講上等佛法沒作用,他沒有定心的法力,心裡怎能夠空?正像只說病因不開藥方。」於是又轉頭對書生說:「你應當想像:這個男童死後,其身體逐漸僵硬變涼,漸漸膨脹起來,漸漸發臭,漸漸腐爛,漸漸有蛆蟲爬出來,漸漸臟腑破裂,血肉糢糊,映出各種顏色,其面目漸漸變形,漸漸變色,漸漸變相,變得像惡鬼,這樣就生出恐怖的念頭。你可以想像:這個男童如果活著,一天比一天長大,漸漸高大,再也沒了媚態。漸漸生出滿臉鬍鬚,漸漸長成粗硬的長鬍子,漸漸臉色變黑,漸漸頭髮斑白,漸漸兩鬢如雪,漸漸頭禿齒落,漸漸駝背氣喘,滿臉鼻涕眼淚,身體其臭無比,髒得無法接近,那就有厭棄的念頭生出來了。你還可想像:這個男童先死了,所以我想念他;如果我先死了,他相貌長得好看,一定有人勾引他,利誘威脅,他未必像貞節的寡婦一樣守貞。一旦被別人勾引去睡覺,在我生前對我說的種種淫語,對我作出的種種淫態,這時都轉給另外的人,讓他盡情痛快。從前的種種恩愛,都如浮雲消散,一點痕跡都留不下來,這樣就有一種憤恨的念頭生出來了。你還可以再想像:這個男童如果還在,也許憑藉寵愛飛揚跋扈,讓我受不了。稍不如意,就翻臉相罵;或者我錢不多,滿足不了他的要求,立刻變心,臉色難看。或者他看別人富貴,拋棄我投入別人懷抱,再和我見面如同遇見陌路人。這樣,埋怨的念頭就生出來了。恐怖、厭棄、憤恨、埋怨,這幾種念頭互相交替,在心中生滅,像蠟佔滿瓶子空間。這樣一來,瓶子裡就沒有空間,就像心裡就沒有空地,可以容下任何人的影子了。心無空地,那一切愛心和慾念都無地可容,一切魔障不用驅趕,就自己退走了。」說完之後,帶著男童,迅速上路。

方伊伊聽罷,默然良久。心想:「那些對我產生愛意的男子,他們都是一樣的,都是一樣。」看了一眼林天來,又想:「不知他要帶我去哪?」但見前方群山逶迤,松濤陣陣,樹無雜色,地有芳草。方伊伊又陷入更深沉的幽思:「我在慈庵堂受盡委屈、欺侮與凌辱。生父生母過世後,我逃出來,無處可去,一時失足,墮入風塵。

「蕙蘭宮的姊妹說,我看起來會高深的技藝卻表現得好像不懂;言談敏捷雄辯,卻很少應酬;對公子哥兒情意深厚,然而卻未曾用言詞表達;經常憂愁,低調深邃,卻常像無知無識的樣子;喜怒之情,很少顯現於外表。我喜歡在夜晚,獨自彈琴,心思煩悶,彈奏的曲子很傷感。別的姊妹偷偷地聽到了,請求我再彈奏一次,我卻始終沒彈奏,因此大家更猜不透我的心事。

「像蕙蘭宮這樣的場子,姊妹最後能被娶,那是公子哥兒的恩惠。那些來院的公子哥兒,起先是玩弄姊妹,最後是拋棄,對他們來說是理所當然,姊妹們卻是不敢怨恨。在喧鬧的場合,有時勉強說笑;而在清靜的夜晚獨處時,怎能不偷偷流淚;甚至在睡夢當中,也常感嘆嗚咽。

「即使是山盟海誓,也有終了的時候,又何必對逢場作戲有這麼多感觸呢?不過,有些男子對我們感情很深厚。男女之情的流露,使我們悲喜交集。然而,有了期待,就會失望;動了真情,就會受傷。這是歡場女子的宿命嗎?所以當姊妹被傷了心,被玩弄了,我也沒有什麼安慰的,如果硬是去安慰,只是使悲傷嘆息更多罷了。

「我已不是冰清玉潔,也不可算是良家女子,那些公子哥兒當我是玩物,一般男人說我是下流娼妓。好比山雞野鴨,家養難以馴服,路柳牆花,人人都可以攀折。只知倚門賣笑,不懂舉案齊眉。日常習於打扮得花枝招展,用甜言蜜語迎新送舊。承襲娼門遺風,東家食而西家宿,生就煙花的性情,今天作張郎之婦,明日為李郎之妻。是我命該如此,還能說什麼呢?我只能心中嘆息,還能說什麼呢?但是,在我內心深處,還是盼望某日,某位至誠君子,把我拔出苦海,娶為妻室,使我洗去多年汙染,革除過失。我也會正正經經主持家務,戰戰兢兢,足不出戶。」

林天來見方伊伊只是低頭沉思,並不打斷,只是欣賞她的側臉,輪廓細緻,絕美無比。秀鼻曲線,如一彎新月;長睫輕眨,似蝴蝶動翅。此時的林天來,不想說話也忘了說話,更無暇說話。良久之後,方才道:「那個萬刀一,嘿嘿,我第一次到田老闆家,一見到他,就覺得他很面熟,但怎麼想也想不起來他是誰。我現在終於想起來了,他是天下第一快刀,江湖人稱『萬刀歸一刀,一刀化萬刀』的,就是他。真沒想到他會放棄一切,到田老闆家當個廚子。只是為了妳,為了看妳,對不對?哼,我受傷後,八無陪我到神醫家,他也在,還是為了看妳,為了妳,對不對?他還真是多情啊,真多情啊!哈哈!哈哈!」

方伊伊不理不睬。林天來又道:「還有那個常不輕,本領如此高強,名氣如此之大,怎麼會到田家當一個小小的家僕?他會驅鬼、治病、除魔、祛邪、鎮惡、降妖,隨便露一手,皇上都會封他個官。但是,只要一天見妳一面,叫他作皇帝也不願意了,是吧?嘿嘿,這些人身懷絕技,孤傲不群,天下不知有多少女子想託付終身,但他們卻一眼都看不上,終究還是沉迷妳的美色。」

方伊伊不聞不應,兩人都不再說話。

過了許久,林天來忽道:「妳在田家,田老闆應該是很寵愛妳吧?田夫人不會吃味嗎?」

方伊伊不答。林天來又道:「妳別怨我,也別怪我,更別罵我。這樣吧,我帶妳回我家鄉,立刻娶了妳。」

方伊伊也不答。林天來道:「妳這樣的女子,世間也只有我這樣的男子才配得上。」

方伊伊還是不答。林天來又道:「妳也可以安定下來,不再漂泊。」

方伊伊就是不答。林天來道:「妳還可以為我生而育女,共享天倫。」

方伊伊寧死不答。林天來又道:「不管妳在想什麼,妳都是我的人。」

天黑了,月如眉,點點星。兩人都不再言語,也不再交談,更不互看對方,彷彿石像,端坐不動。露水沾衣,月明星稀。

* * *

天已亮,林天來喝道:「走吧!」

方伊伊既不斥責林天來將她從八無手中劫走,也不回應林天來說的任何話,更不詢問接下來要去哪裡,只是逆來順受,完全默默承受。

兩人連日趕路,不斷往西,向四川而行。林天來買了兩匹馬,用韁繩互拴馬鞍,方伊伊自騎,完全不理林天來。夜間住宿客棧,林天來要了一間上房,讓方伊伊安睡,自己睡在門前的地上,始終待之以禮,並不對方伊伊用強。但這只讓方伊伊更鄙視林天來,完全沒有稍減她心中憤恨。

又連續趕了三天,忽然下起小雨,林天來見方伊伊已連趕四日山路,現在又雨,擔心她體力不支,見遠處一間草堂,快步前去。

走近一看,不禁一怔。房子只有四面牆壁,用茅草鋪蓋屋頂,柴草編成的門扇已經破爛不堪;用桑枝條綁扎成門轉軸,窗洞則是用一個破罈子裝上的,分成兩居室,中間用破衣爛布隔開,一下雨,屋頂漏水,地面上也到處是水。再往內走,竟有個花園,花木山石和池塘,還有彎曲的長廊,頗富情趣。但就在這樣的住房環境,一人照樣正襟危坐,彈琴唱歌。

那人一見方伊伊,笑道:「方姑娘,我是此間草堂堂主。」竟然看都不看林天來一眼,好像只有方伊伊一人來似的。方伊伊微一點頭,堂主又道:「有位客人,久候多時。」

林天來看到這環境,已感大奇;聽此人吐屬謙恭,更是吃驚,忙道:「是怎樣的客人?來多久了?」

堂主還是不看林天來,對方伊伊道:「這位客人到旅店來有十天了。來的那一天,已經半夜時分,門敲得很急。我打開一看,有兩個健壯的男子扛著箱子,放在屋裡就離去了。不久客人即到,牽著兩頭黑毛驢。我問他姓名,他不回答。看他的行李很少,但書籍很多,想必不是壞人。所以讓他住了下來。十天來,從未見他和什麼人交往過。不過,他好像很有錢,每天吃得又多又好。每每酒肴上桌,他大吃大喝,氣勢非凡,連喝幾十大杯酒,毫無醉意,下酒的菜餚也吃光了。他把剩下來的約一斗酒倒在瓦盆裡,拿去餵黑毛驢,轉身熄燈睡覺,鼾聲如雷。」

方伊伊不答,低頭沉思,林天來看了方伊伊一眼,暗忖:「原來是妳認識的人。」忽然想到一人,隨即一股莫名的異樣感覺油然而生,心中驚懼交集,冷汗直流。

堂主向方伊伊行禮告退,方伊伊並不回禮,在靠窗一張椅子自行坐下,眼望窗外,似是在期待什麼;但更多的是,心中想起的人:「他終於來了,不知道他過得快樂嗎?他知道我被人挾持,特地來救我嗎?天下第一殺手要殺的人,誰也無法擋,誰都無法躲;要救的人,誰也無法留吧?

「我到田老闆家一個月後,他就來了。他要殺田老闆,因為田老闆冤枉他。我問他姓名,他自稱藍願。我到現在還不知道是什麼事,讓他這麼難過,要殺人洩恨。上次在招財客棧,他看來還是這麼憂傷,這麼忿忿不平。方丈大師、萬刀一、古大力三人說的冤案,好像有讓他稍微好一點,不知這些日子,他的心結是否有解開一點?

「他曾跟我說,他是因為我,才暫時不殺田老闆,因為如果他殺了田老闆,我就流離失所,吃盡苦頭。我就問他,田老闆怎麼冤枉你。他還是不說。他只說,他知道只有田老闆對我好,如果田老闆一死,田夫人不但會把我趕出門,說不定會先折磨我一番,再把我逐出田家。所以他對我的情意,應該是很深吧?

「田老闆究竟是怎麼死的?在武當大殿,田夫人對林天來說,她沒有殺田老闆。田夫人雖然狠毒殺死丁一,但她向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不會否認自己做的事,也不會承認自己沒做的事。她說沒殺田老闆,那就是沒殺了。但我始終想不懂,田老闆是怎麼死的?」

「天下第一殺手!」一個充滿懼意的聲音把方伊伊從沉思中拉回現實,林天來看著眼前的人:濃眉似劍入鬢,深目高鼻薄唇,年紀不大,卻似久歷風塵,神色鬱鬱,但眼光奕奕,數步射人,向者暫對,不覺汗出。

藍願輕道:「滾開。」聲音不大,卻好似在林天來耳邊響一聲雷,林天來強自鎮定,道:「我說個冤案,讓你好過些。」說話聲音都顫抖了。

方伊伊看了藍願一眼,只聽林天來道:「吳家,是黟洲的有錢人,家產豐厚無比,金錢布帛無數,財物多得無法計算。吳家人經常登上高樓,俯臨大路,設置酒席,歌女數人,高聲談笑。

「一天,地方惡霸結伴而行,經過吳家樓下,樓上的賭客正在擲骰子,有人中了頭彩,連勝兩次而放聲大笑。這時,一隻飛過的老鷹嘴裡叼的死老鼠掉下,剛巧打中了惡霸首領的腦袋。惡霸們彼此討論:『吳家享受富貴淫樂的日子太久了,常有瞧不起人的意思,我們從沒得罪他,他竟然用死老鼠來侮辱我們。用這種方法羞辱人,此仇不報,我們以後還用在江湖行走嗎?希望同大家同心協力,率領手下弟兄,來個滿門抄斬。』大家都同意。到了約定的那天晚上,大家聚集在一起,拿著武器攻打吳家,把吳家徹底毀滅。你說,吳家很冤枉吧?」

藍願還是輕道:「滾開。」聲音更小,但林天來卻更害怕,雙手亂揮,吞吞吐吐道:「別忙,別忙,我身為太守,見過的冤案還會少嗎?本縣有一位老媽媽。有一天,跟老媽媽私交甚好的媳婦,被婆婆把趕出門,只因為她婆婆壞疑她偷了家裡的肉。這媳婦心裡很不平,向老媽媽訴說。老媽媽聽完原委,勸她說:『妳放心,先離家。我有辦法馬上叫你婆婆請你回家。』說完,便捆了一把亂麻到那媳婦家去借火,並跟婆婆說:『我家的狗,因為爭吃不知從哪裡叼來的一塊肉,互搶互咬,結果死了一隻,借個火回去處治一下。』婆婆聽了,便馬上派人去追媳婦,請她回來。」

藍願輕拍桌緣,一根筷子向上射進樑柱,直沒筷尾。

林天來大驚,暗想:「今天總算見識到天下第一殺手的身手,這種功力,當真可畏可怖,只怕不在八無之下。」

藍願道:「你的身子應該沒有這柱子硬吧?」林天來既氣憤,又不甘願就這樣走,但總是忌憚天下第一殺手,心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自己既然可從八無手中奪取方伊伊,日後也還會有機會。於是恨恨的道:「給我記住,哼!」快步奔出草堂,不見人影。

方伊伊嘆了一口氣,欲言又止。她不知道怎麼勸藍願,在她心中,深知藍願這種心結天下除了他自己,也沒有人可以解開。有時她也不禁想:「或許他根本不想解?他本來想解開,但久而久之,反而發現這種報仇的心念,這種看著一個人快要被自己殺死的苦苦哀求,頻頻磕頭,帶給自己的痛快遠非其它意念可比,所以乾脆放任心結,任其糾結?」

藍願眉頭深鎖,憂鬱依舊,過了良久,緩緩的道:「我年少時,跟著師父做了好幾件驚動江湖的大案子。有一次,官府追查我師父,我師帶我連夜逃竄,還是被困,逃到山裡,連口野菜湯也喝不上,整整七天,沒有吃到一粒米,餓得我師只好白天躺著睡覺。

「我出去討米,弄到了一點米,連忙燒柴做飯。飯快熟了,我師父看到我忽然從鍋裡抓了一把飯吃。過了一會兒,飯熟了,我恭恭敬敬拜請師父來用餐,並獻上飯食。師父假裝沒有看見我抓飯吃,起身說道:『剛才我夢見了死去的父親,所以我想把飯弄乾淨了,祭奠祭奠他老人家。』我回答說:『不行。剛才有些煙塵掉到鍋裡,把飯弄髒了。倒掉又可惜,我就抓出來吃了。』師父嘆了口氣說:可以相信的是自己的眼睛,可是也不能完全相信眼睛看到的啊;可以依靠的是自己的心,可是心裡臆測的也不完全可靠啊!你要記好:了解一個人,本來就不容易呀!」

方伊伊心想:「這是愁怨最可怕的地方。自己明明知道怎麼化解,卻又擺著任其糾結。」看著眼前的人,這個人跟那些對她有深情濃意的人,到底不同在哪裡?究竟是他可憐,還是那些被他殺掉的無辜者可憐?該同情被他殺來洩恨的人,還是同情他?

或許在方伊伊心中,早已經有答案;也或許她心中從沒想過要去知道答案;又或許即便知道答案,也無法幫助藍願,所以乾脆故意不去想答案。

在方伊伊深沉的思慮中,藍願已經不知不覺走出草堂。

王竹語作品《心中只一人》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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