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竹語作品《心中只一人》
第十一回 在水一方
「肚子餓了吧,來來來,我煮碗麵給妳!」一個爽朗清亮的聲音把方伊伊從深沉的思慮喚回現實。她一看,是萬刀一,於是笑道:「那就來碗陽春麵。」
萬刀一道:「好。果然行家!愈是簡單的東西愈能看出廚師功力!」其實方伊伊並沒有要考較廚藝,她向來是有什麼就吃什麼,在蕙蘭宮吃盡苦頭,吃苦都不怕,還有什麼不能吃?但在她心中,一直很感念萬刀一:「我在蕙蘭宮時,萬刀一來探花,他是天下第一快刀手,當時江湖盛傳『萬刀歸一刀,一刀化萬刀』,說的就是他。他來探花那一晚,就是點我的牌,我從此沒再看過他。沒想到只不過幾年,田老闆家的廚子年紀大了,請辭回鄉。田老闆不知在哪遇到他,他竟然就這樣進了田家。
「他學東西真快,從天下第一快刀,變成天下第一名廚,他教我做盆菜,我弄了一次,給老爺,老爺很是讚賞。不知老爺知不知道,他家這位看似尋常的廚子,竟是之前的天下第一快刀。一個人愛上另一人的時候,什麼願意學、學什麼都很快吧?」
萬刀一很快煮好麵,喜孜孜道:「趁熱吃吧!」得意洋洋,又道:「陽春麵,也就是光麵。所謂陽春,取陽春白雪之意,非常雅致。陽春麵加添不同的澆頭而有燜肉、爆魚、炒肉、塊魚、爆鱔、鱔絲、鱔糊、蝦仁、滷鴨、三鮮、十景、香菇麵筋等。所有澆事先烹妥置於大盆中,出麵時加添即可。另有過橋,材料現炒現爆,盛於一小碗中與麵同上,有蟹粉、蝦蟹、蝦腰、三蝦、爆肚等等,不下數十種。」
方伊伊微微一笑,吃了青菜,喝了一口湯,忍不住讚道:「這青菜味道真好。」萬刀一很是得意,道:「我出生的地方叫豐樂縣,在長安城西面。氣候潮濕,適合種菜。我祖業是務農,所以我從小就會種菜。對我來說,種菜沒有秘訣,四個字:順其自然。但是,其他人種菜就不是這樣。他們讓根鬚捲曲成團,泥土水分不足;培壅起來,不是填得太多就是填得太少。他們愛惜太過,擔憂太多,早上去看看,晚上又去摸摸,已經走開了又重新走回去看看,特別是有的還要剝開葉子來看它,或者搖動根部來檢查它栽種太鬆還是過緊,這樣就使菜的生機一天一天減弱了。雖說愛惜它,實際上是傷害它;雖說是擔心它,實際上是糟蹋它,這樣一來,種出來的菜就跟我的不一樣了。所以說,我哪有什麼特別的能耐呢?只是順其自然,自然而然啊!」
方伊伊一邊吃麵,一邊聽他津津有味說著,胃口大開,一下子就把麵吃完了。只是心中一直琢磨著萬刀一說的「雖說愛惜它,實際上是傷害它;雖說是擔心它,實際上是糟蹋它」兩句話。
萬刀一道:「方姑娘,妳還好嗎?真沒想到林天來會劫持妳。」方伊伊一言不發,萬刀一又道:「那天,老爺出事,林天來立刻來查案,我沒對他說實話。」
方伊伊輕輕嗯了一聲,似是早已知曉。
只聽萬刀一續道:「我一直很擔心妳,擔心妳遭到田夫人毒手。我侍奉田老闆,三餐都是我親煮親送,我若要說,我比田夫人還瞭解他也不為過。田夫人練武,傷了下陰,不能生育,無法行房。田老闆善名遠播,人所共知。但他畢竟也是人,也有缺點;他畢竟也是男人,也有需求。他喜歡雛妓,常在外地的蕙蘭宮、喜夏軒、愛秋樓、思冬閣探花,出手闊綽,一擲千金,無人能比。老鴇收了錢,歡喜都來不及,怎可能管他是田老闆、甲老闆、還是申老闆或由老闆?
「他每次風流之後,都要把有處女紅的羅帕保存下來,留作紀念,漸漸積存了二十多塊,就把這些羅帕綁起來,連綴成一串,做成個小帳,還取了雅名,叫百喜帳,意思是目標是一百人……」
方伊伊聽他說得齷齪,皺眉道:「請你別再說了。」她當然很清楚田老闆癖好,因為就是田老闆把她從蕙蘭宮贖身。在她心中,一直感念贖身之恩。不論田老闆作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救命恩人就是救命恩人。
萬刀一又道:「是!是!田老闆送妳去一帖神醫家的那個早上,田夫人開始閉關練功,田老闆知道夫人這一練非得五個時辰,且如同聾啞,彷彿死去,這是道家一種十分厲害的內功。田老闆乾脆召了蕙蘭宮第一紅牌妓女,結果大概是連日縱欲過度,竟然在風流時死在床上。」
方伊伊憮然,不知該惋惜,還是認為死得其所。內心五味雜陳,十分難受。
過了良久,萬刀一道:「我這就去了,方姑娘,我……我……嗯,請多保重。」方伊伊不答,陷入更深沉的幽思:「他喜歡我,總是偷偷摸摸的喜歡,他的情感真是內斂深沉,這實在是很不同的。他知不知道我知道他喜歡我呢?應該知道吧?喜歡一個人,用情一段日子後,對方知不知道,自己一定可以察覺到。」
忽然回神,眼前一個清秀俊美的人影,方伊伊道:「韓業,你來了。」
韓業道:「方姑娘,我……我很想妳!我時時刻刻想著妳!我時時刻刻想見妳!想見妳卻又一直見不到妳!」
方伊伊甜甜一笑,道:「你這不是見到我了嗎?」
只聽韓業道:「我來找妳時,經過『比肩墓』。你知道這個地名的由來嗎?有個很美的故事。」
方伊伊道:「我要聽我要聽!」韓業道:「三國時代,吳都海鹽,有個陸東美,妻子朱氏,長得很漂亮,夫妻相愛相敬,寸步不離,當時的人把他們叫做『比肩人』。後來妻子去世,東美不吃不喝而餓死。家裡的人非常傷心,便把他們夫妻兩人合葬在一起。不到一年,墳墓上長出兩棵梓樹,兩樹同根相連,枝ㄚ相抱。孫權把這個墓稱作『比肩墓』。」方伊伊嗯了一聲,點頭微笑。
韓業又道:「那天,妳不小心打破寶玉,田老闆知道田夫人早就看妳不順眼,欲除之而後快,所以一定會藉此機會對妳下毒手,所以田老闆叫妳去神醫家。隨後田老闆又把破掉的寶玉送到海山鏢局,親手給包海山,要他保密,不可說誰送來,更不可說寶玉已破,所以他女兒包離春直到林大人去海山谷,當場拿出寶玉,才知寶玉已破成兩半。田老闆故意這樣做,是讓人以為寶是被別人打破,不是妳。這樣就不會懷疑到妳頭上,主要還是保護妳,不要遭到田夫人毒手。後來田老闆不明原因死了,林大人來時,我故意跟他說,寶玉是要送到少林寺的。我知道,我這樣一說,大家就更不會懷疑到妳,也更不可能知道妳打破寶玉。沒想到田夫人一口咬定,是妳殺人奪寶。」
方伊伊對韓業為了保護她而向林天來說謊,很是感謝。心道:「原來連韓業也不知道田老闆真正死因,我看,我也不用跟他說。」
其實方伊伊心裡很明白,韓業在乎的是什麼,至於田老闆真正死因,韓業知道與不知道都是一樣的。
韓業忽然嘆了口氣,道:「沒想到林大人會夾持妳。」方伊伊秀眉微蹙,並不回答。韓業又道:「以前,我有一個很好很好的朋友,他是賣油耙為生的。有一天,他的百餘文錢被人劫走,若是在別縣,他爹娘不會主張控告。但是有人跟他爹娘說,林大人是本縣清天大老爺,一定會伸張正義,所以他向縣衙門擊鼓喊冤。林大人坐堂,問明案情,因他是在一塊石頭上被搶的,林大人命令把石頭抬入衙門問審。問案大石,這是奇事,所以來聽審案的人特別多。
「但林大人卻不坐堂,一直等看熱鬧人把衙門擠滿了,才開始坐堂。首先命令把頭門關閉。緩緩看了四周圍觀民眾,溫言道:這是小案,難以追查真兇。現在有個辦法,很簡單。小孩不過丟了百多錢,今天來看的人上百,你們各出一文錢補償小孩,可也嗎?
「他坐在頭門口,令差役用洗臉盆,打一盆水,凡投一文錢的人,都投入盆內。然後坐在門邊,看人一個一個投。忽然一個人投錢後,林大人大喝一聲:『就是你!』令差役把他抓住,搜其身,得百餘文有油的錢,該案即破。因為我朋友是賣油耙,錢幣沾油。有油的錢投入水中,即有油浮在水面,林大人一看即知,所以即抓其人而破案。」
方伊伊專注聽完,津津有味,不禁奇道:「他怎麼知道搶錢的人會跑去看審案?」韓業道:「這我真的不曉得了。可能他就是知道,有些人做下案子,會回到現場,看被害人反應,更增加自己的成就感。」頓了一頓,又道:「但不可諱言,他是一位審案非常犀利的好官。」說完,很是感慨,道:「一個人,不管他有多好,他遇到自己喜歡的東西,也會流露出不好的一面,而他自己也未必能察覺吧?」方伊伊不答,心中一直琢磨著「好人看到自己喜歡的東西也會變壞,而自己未必察覺」這兩句話。
韓業道:「田老闆死後,我還是好想再見妳,跟在你身邊也好啊。我知道神醫不會收我,也知道這種大案子一定會由林天來查辦,所以我故意被他遇見,一如我所料,他也願意用我,把我留在官府,我終於如願,再見妳一面。」
方伊伊不知該說什麼,相較於其他人,韓業對自己的感情濃烈、綿密而狂熱,這種感情除非自韓業心中消退,否則任何人也勸不退。
兩人對坐,默默無語。又過了良久,韓業柔聲道:「方姑娘,我再說個故事給妳聽,好嗎?」方伊伊嫣然一笑,道:「好的。」韓業道:「從前有一個財主,他可不是肚子大大、肥滋滋、留著兩撇鬍子的那種土財主。相反的,他很年輕,相貌莊嚴、眉清目秀,做了很多善事、積了很多功德。
「有一天,他去發白米給村裡的窮人,回家的時候,忽然看見一個人從他面前走過。他立刻被那人的面相吸引住,馬上追過去,想跟著他,一個轉角卻已看不到那個人了。
「他喜歡那人喜歡得要命,從此一心想見那人,於是變賣所有家產,立刻離家出走,發誓就算走遍天涯海角,也一定要找到那人。但是,他卻一直沒有找到。
「一次在夢中,菩薩問他,他積德很多,是否有什麼要求。他說他只想見那個人一面。菩薩說,你若真想見那人,一定要捨棄這一世的人身,投生做一棵大樹,五百年後,也許有機會能再見那人一面。他想了很久很久,因為實在太喜歡那個人了,就決定捨棄人身,做一棵樹。
「很快他就死去,轉世成為河邊的一棵大樹。五百年來,飽嘗著做樹的痛苦:忍受風吹、日曬、雨淋,忍受著野獸的折磨,忍受著各種鳥在他身上大小便;他不能移動,不能說話,只為了能見那人一面。
「終於過了五百年。有一天,他看到一個人遠遠的從河那邊走過來,正是他朝思暮想、夢寐以求的那個人。他激動極了,拼命搖動全身的每一根樹枝每一片葉子,努力引起那人的注意。他多麼希望那人能走到他的樹蔭下,休息一下,乘個涼也好啊。
「只見那人朝他走了過來,經過他身邊,卻瞧都沒有瞧他一眼,逕自走了過去。他幾乎要發狂了,他想大叫,想追過去,無奈自己只是一棵不能移動,不能說話的樹。
「他失望、他委屈、他難過,他哭了,哭得很傷心很傷心,他不知道為什麼五百年還修不到這麼一點緣份。
「當晚他又夢到菩薩。菩薩告訴他,如果他還想見那人,就要在河邊再做五百年的樹,或許還能修到一點緣份。他覺得既然已經等了五百年,再等五百年也沒什麼。因為,他實在太喜歡那個人了。
「就這樣,他在河邊又站了五百年,飽嘗著做樹的痛苦:風吹、日曬、雨淋,忍受著野獸的折磨,忍受著各種鳥在他身上大小便,他不能移動,不能說話,只為了能再見那人一面。
「又過了五百年。有一天,那個人又遠遠的從河那邊走過來。這回他不再激動,也沒有搖枝動葉,只是靜靜的站在那裡,靜靜的看著那個人。為了這一天,為了這個人,他捨棄了做人的機會,惻惻的做了一千年的樹,吃過太多的苦,傷過太多的心。他已經能以平靜的心等待那個人的到來。
「只見那人向他走了過來,走到他的樹蔭底,安然坐了下來,一坐就是七七四十九日。原來那個人就是佛祖釋迦牟尼,而這棵樹就是菩提樹,後來跟佛祖一起成了佛。」
韓業說完,默默看著方伊伊,對他來說,能這樣深情望著方伊伊,安安靜靜的,簡簡單單的,若有似無的,已是一生最大的幸福。
良久,韓業才道:「我不知道會愛上誰,就算愛上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方伊伊幽幽嘆了口氣,不知該如何回答。
遠處走來一隻猩猩,韓業大驚,定神一看,是人模仿猩猩動作,但實在太像,維妙維肖,那「猩猩」愈來愈近,韓業看清,不禁驚呼:「雲中手!天下第一神偷!」
雲中手笑吟吟道:「方姑娘,許久不見,妳看來更加清麗動人。」方伊伊見雲中手如此熱情讚美,把自己當成天神般人物,只是微微一笑。韓業對自己的深情,深似大海,表面平靜,深處波濤洶湧。雲中手的深情則似小江,江面雖小,但激浪濤天,水沫四濺,讓人不敢近江。
方伊伊笑道:「雲中手,你上次說要教我抓猩猩,我看是吹牛吧?」雲中手道:「抓猩猩?那還不容易。聽我的:住在山谷裡的猩猩活動時,常常數百隻成群結隊,一起出來。當地人把酒和酒渣放在路旁;知道猩猩愛穿草鞋,又編織草鞋,並將鞋連結起來,一起放在路邊。猩猩看到酒和草鞋,知道是當地人故意設下的陰謀詭計,想捉自己,一定會想:『這些家伙想捕捉我們,門都沒有。我們要躲開他們,遠遠離去。』猩猩離開了又回來,這樣往返多次,彼此商定說:『好像沒什麼危險。這樣吧!我們不如喝個酒,來來來,大家試著一起嚐嚐,應該沒關係吧。』牠們越喝越有味,直到大醉,然後又拿起草鞋穿在腳上,於是被人全部捉走,這個方法每次都能成功,絕無漏網之魚。」
方伊伊聽得興味盎然,連韓業如此博學,也是首次聽聞。方伊伊之前就聽過雲中手講如何捉熊、如何偷牛,不禁好奇,再問:「你真厲害。還偷過什麼好玩的東西呢?」
雲中手被意中人一讚,幾近飛天,得意洋洋,滔滔不絕道:「我偷了金老闆右手的金戒指,把它放在武當道長的枕邊。」他生平偷遍天下,愈是難偷、不可能偷到的東西,他愈想偷到手。得手之後,有時過了幾天偷偷還本人;有時偷來,故意放在愈不可能放、愈危險的地方,讓收到的人大驚失色,亦是另類樂趣。愈想愈得意,不禁哈哈大笑。
方伊伊凝神專注,她很喜歡聽雲中手說這些事,雲中手口齒伶俐,表情生動,比手劃腳,唱做俱佳,即便是日常小事,由雲中手說來,別有情意,妙趣橫生。
韓業在旁,默默看著方伊伊,於此之時,能此凝望,人生至此,夫復何求?
方伊伊正要說些什麼,雲中手拿出一個布包,道:「這東西給妳,妳找機會看看。」方伊伊一怔,道:「是什麼東西?你怎麼……」本想說「你怎麼如此神色不安」,終究還是沒說出口。接過布包,還沒打開,雲中手和韓業匆匆離去,方伊伊一頭霧水,又嘆了口氣。
背後一個雄渾的聲音道:「這位姑娘,為何嘆息?」
方伊伊猛一回頭,是八無!
* * *
那日八無被林天來以「牽機藥」毒害,踢下山谷,劇痛昏迷中,隱隱約約聞到一股檀香味,隨即感到有人把他揹起,他只覺身子不斷騰高,到了平地。只聽那人到:「天下第一毒,我能做,就能解。」八無心中釋然,原來是牽機藥的始作俑者。心想:「我被毒魔救了。」
毒魔將八無帶到客棧,八無功力深厚,解毒者又是製毒者,當然立解,全無殘留。
八無道:「你曾經毒傷太守林天來,但現在為何救我?」
毒魔道:「哼,我生平致命傷,太過自大。那日我在海山谷,拍了他額頭一掌,把牽機藥灌入他體內,但下手過輕,他沒毒發而死,只是每日子時發作,哼,太便宜他了。」頓了一頓,又道:「林天來抓了我一位弟子,那弟子罪不致死,是被冤枉的。林天來審問之後,直接判死。我好好一位弟子,就這樣被林天來害死。」憶即往事,恍如昨日,語氣悲憤,恨意如熾。
八無不知前因後果,完整原委,只道:「林天來是朝廷命官,他有他該做的事,他只是做他該做的事。」毒魔道:「因為林天來,我心愛的徒弟死了。」八無道:「林天來可沒殺他。」
毒魔恨恨的道:「我好好一位弟子被他判死,還是要算他頭上。嘿嘿,你倒好心,他對你下了十倍於自己所受的毒,你還替他說話?」八無柔聲道:「寬容,是對治仇恨的唯一藥方,也是最佳良方。」毒魔哈哈大笑,聲震四野,道:「寬容,寬容,你們這些成天把寬容掛在嘴上的人可曾想過,你們的寬容給自己帶來什麼?又給別人帶來什麼?如果你的寬容反而傷了別人呢?」
八無不再言語,毒魔又道:「我生平只毒人,不救人。就算我救人,也知道救人要有智慧,就好比我救你,就是智慧。」八無默然。
毒魔低頭不語,似乎在思索一事,過了良久,續道:「有個和尚在山上修起一座寺廟,每天誦經拜佛,晨禱夜祝,十分虔誠。一天晚上,山洪暴發,奔騰直下,淹沒房屋。很多人爬到樹上,屋頂上,哭號呼喊,求救之聲,響成一片。和尚急忙備好一隻大船,身披蓑衣,頭戴斗笠,親自站在水邊,督促會游泳的人,讓他們拿著繩子準備救人:一看到落水的人漂來,立刻把木杆繩索投過去,救他們上岸,就這樣,被救活的人很多。天快亮的時候,忽然發現一隻野獸,身體淹沒在波濤中,只露出腦袋,左顧右盼,好像也在求救。和尚說:『這也是一條生命,應該趕快救出來。』船上的水手應聲划過去,用木杆拉它上來,原來是一隻老虎。牠剛上船的時候,迷迷糊糊,坐在那裡舔著皮毛。等船靠了岸,睜大眼睛,盯著旁邊一個小孩,一躍而起,撲了過去。小孩被撲倒在地,船上的人急忙下船相救,小孩才沒有被咬死,但已經奄奄一息了。」
八無皺眉,默想其意,良久之後,才道:「和尚不忍無辜人民白白死於非命,有何不智?」毒魔哈哈一笑,道:「世上白白死於非命的,又會少了?你一個一個救?怎麼救?救得完嗎?比方武當掌門,在海山谷不慎跌落江中,被鱷魚咬死,豈不是白白死於非命,任憑你再慈悲,武功再高,救得了嗎?」
八無心中一凜,急問道:「不知武當掌門為何會去海山谷?請告知。」語氣甚是誠懇有禮。
毒魔悶哼一聲,語氣充滿不屑,道:「也許他認為可以遇到他的意中人,他誤以為他意中人是海山鏢局的女婢,也說不定。」若是一個月前,八無或許不懂毒魔所指「意中人」是何人,但武當大殿生死鬥,林天來狠施毒手,他不用問也明白,心中充滿惋惜,暗想:「因緣成熟,業力牽引,誰也躲不掉,誰都沒有錯,但,遇在一起就是錯。」
只聽毒魔又道:「我救你,只是……只是出於私心……我……」欲言又止,難以啟齒,索性不說,直接從懷裡拿出一個小布包,道:「請大師交給方姑娘。」他本想說「方伊伊姑娘」,後來想,說「方姑娘」也一樣,八無必懂。又想:「八無正氣凜然,雖與自己素昧平生,然依此人個性與聲望,受人之託,必忠人之事,更何況自己對他有救命之恩。」
毒魔離去,八無微感悵然,無法言語。隨即施展輕功,拼命趕路,終於追趕上方伊伊。
* * *
方伊伊道:「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語氣真誠,心中踏實。八無笑道:「妳這不是見到我了嗎?」方伊伊道:「我有一件東西要交給大師。」於是將雲中手給他的油布包給八無。
八無打開折好的油布,那是達摩手跡,少林寺鎮寺之寶!他於世間萬物,早已到了「有即無,無即有」的境界,但能找回寶物,避免落入奸人之手,免去江湖腥風血雨,也是好事。至於方伊伊為何有此寶物,他也不開口詢問,只喜於下月即是少林寺建寺一千年大典,能於此時找回寶物,自是大佳。
只有方伊伊才想通一切:包海山自田老闆手中接過少林珍寶,自知身體狀況由於長年勞累,已幾近油盡燈枯,是以將寶物託由武當掌門。孰料包海山護寶心切,改變心意,決定親自完成,再收山隱退,於是又取回從武當掌門手中拿回寶物。沒想到不久之後即過勞而死,雲中手因愛慕自己美貌而痴痴一路跟隨,必定是在某段路上,遇包海山,見其形貌,即知其人精神勞頓,外貌萎靡,將過勞死,命懸一線,於是從他手裡偷走寶物。果不其然,包海山過勞而死,雲中手再藉自己之手交還少林方丈,如此一來,既報了田老闆救命之恩,又保全了少林之寶。田老闆第一次請包海山託送少林寶物被拒,三天後,又跑了一趟海山谷,一再請託,包海山終於答應。隔天,武當掌門太清真人來訪,感謝田老闆捐錢整修武當太極明殿。掌門見了我,神色有異,當時我就察覺了。沒想到,他後來為了見我,經過海山谷,失足跌落,葬身鱷魚口。
方伊伊看著雲中手,想不起來何時何處與他相遇,反正想也想不出,不如不想;當然,她也很清楚,除非雲中手自己述說,以何因緣對自己產生愛意,否則自己永遠也不可能知道了。
八無道:「我也有件東西給妳,是毒魔所託。」方伊伊一怔,八無取出小布囊,方伊伊接過,打開一看,是天下第一寶玉!而且完好如初,在日光下發出淡淡綠光,溫潤晶瑩,讓人一見,心情無比舒暢。一剎那間,她明白了:「這玉原是兆品喻精心雕刻,送給我,討我歡心。夫人一見,十分喜愛,佔為己有。那天我不小心打破,老爺知道夫人一定會以為我故意報復她佔有寶玉,摔寶洩恨。這樣一來,我一定會慘遭夫人毒手。為了保護我,不受夫人毒手,要我先到神醫家假託治病。現在這玉又接起來,只有天下第一巧手才辦得到。定是毒魔在海山谷以牽機藥毒倒林大人後,從包離春手中搶了寶玉。以他身手,誰敢攔阻?他拿到破玉,心知天下只有一人可以接起來,且全無接痕,於是就去找兆品喻了。兆品喻當然知道牽機藥的厲害,別說是把玉接起來,毒魔就算叫他把玉變成鐵,他也乖乖照辦了。」
八無見方伊伊陷入沉思,不忍打斷,隔了良久,才問:「方姑娘日後有何打算?」
方伊伊想都不想,直接答道:「我想到峨嵋出家,懇請方丈協助。」
八無一怔,道:「妳想出家?為什麼?」
方伊伊道:「我心意已決,這紅塵紛紛擾擾,我實在厭了。」
八無柔聲道:「妳還年輕,未來不知有多少美好人生在妳眼前等著妳,實在不必因為一時的不順與困擾,就遁入佛門。」
方伊伊道:「懇請方丈成全!我已仔細想過,只有落髮為尼,才是此生所依。況且,經歷這些風波,我實在無意留戀紅塵,多生紛擾,徒增煩惱。」
八無端凝方伊伊,良久之後,長嘆一聲,道:「佛度有緣人,因地果還生。方姑娘遁入空門,長伴青燈,也是……也是很好的歸宿。」他一心想度化眾生,愈是難度之人,愈激發他的慈。在歷經這些事,方伊伊終有被度之緣,心中之喜,莫可言喻。
八無喜道:「既然如此,我就幫妳。這出家種子,想必是累生累刦早已種下,現在因緣成熟,自然開花,正是時候。此處已離峨嵋不遠,這樣吧,峨嵋掌門忘昔師太是我舊識,我送妳上山,求掌門慈允。但我必須隨即趕回少林,準備少林建寺千年,唱導之事。」
方伊伊奇道:「倡導?倡導什麼?是倡導行善嗎?」
八無淡淡一笑,道:「我們即刻啟程趕路,再慢慢說。」方伊伊心向佛門,至誠至謹,八無當然樂予說明解釋。
兩人過湖北邊界,進入四川,離峨嵋不遠,遂緩步而行,不再疾走趕路。八無解說佛門儀規,面色凝重,心情卻輕鬆,道:「唱導是宣講唱念法理,以開導大眾的愚昧之心。彿教剛傳入中土之時,大家按照規定的時間集中,不過也僅僅是唱唸『阿彌陀佛』,依照經文的現定,施禮而己。到了深夜之後,極度疲倦,為了振作精神,對佛法有所覺悟,便請有高德的和尚,升座講授佛教大意。他們或告知前世與未來生的因果關係,或者用故事作比喻,來闡述深奧的佛理。後來,晉朝廬山的和尚慧遠,有很深的佛學造詣,又有堅定的信仰,才華洋溢,出語不凡。每當人們聚集起來做法會的時候,他都會主動登上高高的講壇,親自講經佈道。他先讓大家了解三世人生的因果關係,又把本次法會的目的和意義概述了一番。後來人們接受與傳頌佛法,都是仿照慧遠的做法。把它當成了永遠需要尊奉的法則。」
方伊伊緩緩點頭,道:「那麼,負責唱導的人,應該就是寺院的住持吧?」
八無道:「唱導這一工作,需要重視的有四個因素:即聲、辯、才、博。沒有響亮悅耳的聲音,不能引起聽眾的注意;沒有口若懸河的說話能力,不能適應時尚。而沒有才華,他所說的話就沒有讓人得到受教獲益的內容;沒有廣博豐富的知識,他所說的則沒有根據。至於像講唱經文的時候,歌聲嘹亮,婉轉押韻,並伴以鐘鼓之聲,讓觀眾驚心動魄,這表明了重視『聲音』的作用。吐辭清晰而流轉,沒有訛誤差錯,這是重視了『辯』的作用;語言富有文采,綺旎華麗,這是重視了『才』的作用;對佛教經典提出商榷,並採擷書史上的材料來作為自己的論據,則是重視了『博』的作用。如果具備了聲、辯、才、博四個條件,而又能考慮聽眾身分,唱導常會有更好的成效。」
方伊伊聽罷,嘆口氣道:「原來有這麼深的學問!」
八無微微一笑,又道:「行唱導之前,還得先行八關齋。」
方伊伊道:「八關摘?要摘什麼?」
八無道:「行八關齋的第一個晚上,人們圍繞著佛像,一圈一圈走著,香煙紛繞,燭火輝煌,帷幕在燈光中閃耀。眾人專心致志,兩手合十,沉默不語。這時,化導眾生的師傳拿著一盞燈,侃侃而談,抑揚頓挫,話語滾滾而出,應答如流。談到人生的虛幻、壽命的短暫與命運的不可捉摸之時,令人害怕不安;說到地獄的恐怖,令人嚇得涕淚交流;證實今世之狀皆是前世造成,則讓人似乎看到了前世的福業或孽緣。用許多事實考查善惡之因果關係,則好像讓人們看到了來世的報應。說到快樂的事情,聽眾會心曠神怡;敘述哀傷的事情,則讓人心酸掉淚。於是,所有聽眾傾心迷醉,或淒傷不已,或頓首斷腸。於是人人都擊磬敲鈸,口唸佛號。等到半夜之後;鐘聲停歜,漏聲沉寂,這時導師便說時光匆匆,盛會將散。人們心中泛起惆悵的滋味,胸中塞滿依戀不捨之情。」
方伊伊道:「可以想見,下個月少林寺建寺千年的『八關齋』、『唱導』大典,一定備極莊嚴肅穆,想必是由大師你這樣的一代高僧,升座主講?」
八無絕非自大之人,修行功力也已到了心如止水、不起波瀾之境。但被方伊伊這樣的絕世美女稱讚,不禁微微一笑,道:「正是。」
這一路上,八無細心解說佛門儀規,方伊伊也肅然聆聽,八無見方伊伊心意已決,出家意念堅定,更是歡喜。
* * *
很快來到峨嵋山下,但見一間小軒,築於河邊,桃花夾岸,綿綿數里,蜂唱蝶舞,紅艷成煙,輕風拂過,落紅如雨,令人心曠神怡。八無道:「這條路上去,就是峨嵋了,我們進軒休息一下,喝口水,然後上山。」方伊伊道:「甚好。」
八無與方伊伊走進小軒,兩人都是一怔。
廳堂左側坐的是兆品喻、祈一帖、金老闆、常不輕,右邊坐的是古大力、麥鐵拳、田夫人,七人面無表情,冷冷望著八無。
王竹語作品《心中只一人》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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