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竹語作品《醫生》(轉貼來源:作者部落格)
本書是2010年10月德國法蘭克福國際書展【臺灣館】展出作品
第3章.考試
每個人一生,都要經歷很多考試。求學時代的考試,似乎很難熬,但事過境遷,驀然回首,這些曾經令自己無比苦惱的考試實在比不上人生後來的無形考試。對溫醫師而言,他生命最嚴酷的考試是喪子之慟。事實上,溫醫師面對的都是癌症病人,只要一家之中有人得癌症,對全家人而言就是一場嚴厲的考試。而對於癌患本人,更是生命最艱難的考試。有些考試我們臨場表現不好,事後拼命懊悔,損失的比考試的當下還多。有些考試之後我們不檢討也覺得無所謂,結果下次同樣考試一來,我們的表現還是一塌糊塗。別人的考試有時不是他自己的事,會影響到我們,反之亦然,我們自己的考試也會波及他人、連累他人,當然更有可能榮耀他人。相對於那些我們預先知道的考試,有些考試根本是臨時抽考,看命運抽到誰,誰就得乖乖應考。只是,命運的考題,我們往往一考就倒。
躺在治療檯上的蘇菲老太太,左顧右盼,神情緊張。她正在接受模擬照射,兩腿張開,很不舒服。
模擬照射不是實際的放射照射,是先用X光來定位,計算之後才正式照射,目的在於更精準抓到癌細胞的位置。如果直接照射,病人會受到多餘的放射治療,對身體造成傷害。
模擬照射方法有兩種:一是用電腦斷層攝影,畫出腫瘤位置,之後在電腦上呈現3D立體效果,加以整合,算出放射治療的範圍和方向。一是用普通X光機,像照射胸部X光那種,直接定位,這是比較老式的定位方法。
溫醫師走進來,握住蘇菲的手:「很緊張?」
七十五歲的蘇菲死命點頭。她單身,獨居,先生早已去世,有兩個兒子,一在加州、一在德州。
「這種照射很普通,妳放輕鬆就好,不會有什麼影響的。」
蘇菲皺著眉說:「治療檯太硬了,而且,機器的聲音弄得我很不自在,不知會發生什麼情形。」
2007年1月,蘇菲上完廁所,在擦拭的衛生紙上看到鮮紅血液。她很緊張,立刻找她的家庭醫師。初診結果,肛門裡有一無法判定的小腫塊。再到腸胃科,做直腸內視鏡,結果發現離肛門口一公分的地方有個三公分左右的腫塊。經切片,送到病理科,確定為肛門癌。
「這跟過去我常常穿太緊的內褲有關嗎?」蘇菲問。
「應該沒有。」
「是不是因為過去我常便秘?」
「跟便秘應該也沒有關係。」
「我四、五年來,常常放栓劑,有沒有關係?」
「應該也沒有關係。」
溫醫師看蘇菲情緒還算穩定,直接建議她:「最好的治療是放射治療加化學治療。」
「如果我都不要做呢?」
「那只有切除肛門,然後做一個新的人工肛門,但通常病人會覺得不自在、不習慣,尤其是剛開始時。」
蘇菲的兒子們要她同住,但她不想麻煩兒子,所以沒去。她對自己得了癌症這件事的接受度還算很高。有些人是完全不能接受。
「妳有把結果告訴你的兒子嗎?」溫醫師問。
「沒有。」
「為何不講?」
「講了也沒用。他們又能怎麼辦?他們一定會馬上過來看我,看我,他們又不能做什麼,只是
更難過。我看到他們難過,自己也更難過。搭飛機,浪費錢;請假,會被扣薪。」
溫醫師停頓了一會,似乎是在思索該怎麼回應。
蘇菲又說:「我爸體弱多病,中風二次,最後還死於肺癌,死前非常痛苦。
我媽一直沒恢復過來,彷彿心跟著爸爸死去,只剩下身體還在世上。我叔叔又是癌症,大腸癌,病到末期,有一天突然吩咐他孩子,把存在銀行的現金全部領出來,總共領了二百多萬美金。他把全部鈔票換成十元鈔,紮成一大疊,二百多萬現金堆放在臥室裡。牆角、書櫃、桌子、衣櫥都堆得滿滿的,每天盯著那些現鈔看,陪著那些現鈔睡。因為那是他畢生血汗所賺來的錢,既然無福享用,那就多看幾眼吧。看不到幾天就離開人間了。」
蘇菲眼神望向好遠好遠的遠方,沒有盡頭、也不需要盡頭。說起自己親人的遭遇,極端平靜,沒有自憐,好像說別人家的事。
對蘇菲而言,說出親人離開的經歷似乎讓心情舒緩不少。
溫醫師隨後問:「妳來複診,生活上有人照顧嗎?我是說,洗衣服、居家環境整理、妳的三餐問題,這些事妳都有人可以依託嗎?」
「你說這些事,我都可以自己做,不必麻煩別人了。」
「妳平時有可以聊天的朋友嗎?」顯然是相當獨立的老人。
獨居老人,朋友不多,對蘇菲來說,真正可以談的朋友,兩年前就過世了。
溫醫師又問:「那妳平時除了自己照顧自己,還有跟什麼人比較常來往嗎?一起做一些事的朋友,比如打橋牌、運動、或是散步、去超市購物什麼的。」
「三隻貓。」
「鄰居呢?」
「其中一位,還算滿常來看我。」
「那妳要好好保持聯絡,因為妳一個人住,也許需要她的幫忙也不一定。」
做完模擬照射,蘇菲從診療臺慢慢坐起來,溫醫師請她簽放射治療同意書,同時解釋放療與化療可能出現的副作用:由於腫瘤在肛門附近,所以照射部位在下腹部,可能造成腹瀉、皮膚發炎,泌尿道不舒服,頻尿、下腹陣痛想拉肚子,噁心,嘔吐;此外,放療會讓人比較疲倦。
「那併發症呢?」
可能出現的併發症:尿道狹窄,膀胱容量變小,直腸受損造成腸道阻塞。溫醫師一一詳加解釋。
「用直線加速器做放射治療嗎?」蘇非忽問。
溫醫師微微一驚,這雖然是極普通的醫學儀器名稱,但從一個老太太口中說出,還是頗令人意外。隨即想:「她的家族之中,已經有兩人得過癌症,所以她當然知道治療癌症的儀器,也有這方面的常識。」說道:「直線加速器比鈷六十的能量強、精準性高、治療效果更好,如果不算病人上、下或翻身等固定部位的時間,一般治療時間約不到五分鐘,而且不會產生痛苦,適用於所有癌症,漸漸取代鈷六十。」
「那直線加速器的附件呢?是光子刀?三度空間立體定位放射治療儀?」
溫醫師更驚訝了,莫非眼前這位看似尋常的老太太竟是醫學前輩,而且還跟自己的專業有關,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不知是慎重還是怕說錯出糗而被當面指正,溫醫師刻意放慢語氣:「直線加速器有『動態楔形濾片』、『多葉式準直儀』兩項重要附件。這是因為腫瘤通常呈不規則形,在治療上為保護正常組織,當照射部位的厚度深淺不均勻時,可加上楔形濾片使劑量分布平均,不傷及正常組織;而經由多葉式準直儀的電腦控制,更可任意製造出需要的治療形狀,不像以前用鉛製模型,費時費力。至於妳說的三度空間立體定位放射治療儀,是直線加速器的最新特殊治療附件,俗稱放射刀或光子刀,是最進步的腫瘤治療方式之一,可造福腫瘤病患。」
蘇菲又問:「治好機會多大?」
溫醫師心裡覺得有趣:「問完了治療儀器,現在要問治癒率了。」回答說:「肛門癌治好機率很大,妳的情況是第三期,算早期。治癒率百分之五十以上,有些報告是說百分之九十。從百分之五十到百分之九十,範圍很大。至於說,妳是屬於哪一個百方比,很難講,主要牽涉到診斷後的心情。妳如果常常做放鬆式的運動,心情保持樂觀,開始吃健康食物,越努力去做,你的存活率就越往百分之九十那邊靠。如果自暴自棄,不做正面性的事情,那妳的存活率就會往百分之五十那邊走。」
「什麼健康食物?」。
溫醫師慢慢解釋:「化療階段,體內癌細胞被殺死,但治療過程中,體內好的組織也一併被殺死,所以需要蛋白質。蛋白質的功用是修補體內組織,放療、化療期間,很多細胞都會受到傷害。治療後,蔬果多吃,糙米也多攝取。此時蛋白質攝取量,只要足夠供給身體需要,儘量不要超過身體所需,攝取過多蛋白質,對腎臟是種負擔。」
「我聽過另一派說法,不要動物性蛋白質,用大豆或其它植物性蛋白質。」
「嗯,其實要訣很簡單:越均衡越好,什麼都要攝取,但都不要太多,要記住:如果營養已經足夠,還刻意去增加營養,那不是很好的做法。再好的東西,量超過,就沒那麼好了。」
蘇菲低頭思索,又問:「我聽過有人說,治癒率有可能是百分之百。」
溫醫師右手往天花版上一指,輕輕一笑:「這要問祂才知道。在醫學裡,沒有一件事是百分之百的。」
「其實我有去看書,我記得書上說,是百分之七十。」
溫醫師越來越驚訝,坊間健康保健書籍很多,但蘇菲看的是兩本醫學院學生必讀的教科書。其中一本還是一個知名藥廠出的書,內容是幫助癌症患者治療、預後。
至此,溫醫師不只驚訝了,可說是嚇一跳,心想:「怎麼那麼巧?應該說好險,我講百分之五十到百分之九十,妳說書上寫百分之七十。」正想解釋,蘇菲說:「我還看過哈佛大學醫學院的網站,上面有一些資訊,我都仔細讀過了。」
「百分之七十算是相當高的機會,所以妳在治療期間,提起勇氣,每天準時報到,一定會活得更好。」
對話結束,蘇菲簽同意書,她注意到溫醫師看她是左撇子,笑著說:「全世界只有9%是左撇子。有趣的是,這個比例從遠古以來就沒改變過。考古學家檢視一萬年前的岩洞壁畫而得出這個結論。」
溫醫師「嗯」了一聲,若有所思。他看著蘇菲,蘇菲從溫醫師雙眼看到自己:「聰明、沉著、安靜。」
只要有人如此堅定看著你,你會產生自信。這種信心對於對抗癌症,是多麼必要且重要。
一個獨居老人,非常有獨立性。很不想麻煩別人,甚至自己得癌症,都不告訴自己的孩子。溫醫師忍不住想:「這樣到底好不好,很值得商榷。」
知道如何接受別人幫助,是非常重要的。
對蘇菲而言,至少要讓孩子知道,讓他們對媽媽的愛可以流露出來,有機會報答媽媽。如果隱瞞不講,有一天孩子還是會知道,癌症患者的時間是會用完的,那時與媽媽相處機會更少,子女會不會怪媽媽:「為何妳當初不講呢?我們本來可以有更多時間相聚的。」請假、坐飛機,兒子很願意,而且這麼久沒見了,當然很希望多陪陪媽媽。
平時,也要有幾位知心的朋友,不管多少,如果身體有萬一,身邊的朋友還是可以提供最直接、迅速的幫助。
令溫醫師體會更深的是,對自己的身體要很關心。現在資訊如此發達便捷,任何醫學常識在網路上都找得到詳細說明。相對的,醫生就要更用功了,萬一不小心,很久沒複習的東西記錯或講錯,有些病人會立刻質問:「書上、網站明明不是這麼寫,你是記錯,還是忘了,隨口說說?」甚是還有更難纏的病人,醫生可能要先翻翻書,再去跟他對話。不然一下子被病人考倒,那就糗大了。
溫醫師又想起梅蘭芳說過:「戲要常帶三分生。」意思當然不是說只學到七分就上台,而是全盤掌握之後,仍然要虛心,警覺。當自己覺得「很會了」,演出註定粗糙。
醫生在讀醫學院經過無數考試,進入醫院;就算當實習醫師,也要考醫師執照;就算考上執照,日後也要參加專科考試。但這些考試,有時還比不上病人或家屬的考試難應付。
肛門癌最好的治療方法是化療加放療。治癒率很高,可以到百分之七十。蘇菲個性太獨立,只有一個較好的朋友,其他都很少來往。她所在意的,就是她的寶貝貓。把家裡安排好,心愛的貓要吃的東西準備好,又弄了乾淨的盆砂,貓會自己處理大小便。一切就緒,蘇菲住進醫院,準備做化療。
沒想到,就在化療當天早上,蘇菲告訴溫醫師:「我想,這次先放棄,以後再說。」
溫醫師不驚訝,蘇菲不是第一個臨陣退縮的病人,他只想知道原因,知道原因就好辦了。
原來蘇菲考慮很久,還是決定放棄化療,寧願陪貓。化療要住院四天,蘇菲的三隻貓已經陪她很久,有的十多年,最少也有八年,她就是放不下心,無法專心去住院接受化療。人跟動物產生感情之後,這種感情的忠誠度不下於人與人之間。
溫醫師當然知道,拖越久,對身體越不好。但他也清楚,眼前的蘇菲,獨居老人的精神依託就是三隻貓,三隻貓對她而言是三個朋友,她已經失去健康的身體,正因如此,她承受不起任何會失去精神依託的風險,當然,也不願承擔。
蘇菲自己也有這樣的認知:「當你只相信一件事,它就會變得非常重要,這東西如果沒了,你頓失所依,就會立刻覺得自己一無所有。」所以寧願陪貓,放棄化療。
「你別為我擔心啦,」蘇菲反過來安慰溫醫師,「這個問題,我想了很久,但是,我已經想清楚了。就好像一場比賽,你好想參加,也好想贏,可是沒想到這比賽竟然比太久了,你覺得太辛苦,想放棄,可是又不能放棄,最後比賽結束,你鬆了一口氣,只有一種感覺:比賽終於結束了。」
蘇菲的內心,其實充滿矛盾。她對貓的強烈不捨,正是她對思念孩子的感情投射。孩子來,她
高興,看到孩子擔心,她難過。她說放不下貓,所以暫時不做治療,其實內心更多的是想一個人安安靜靜陪著貓,過完她剩下的人生。
「如果,我確定你的貓可以得到照顧,妳願意來接受治療嗎?」
「溫醫師,有時違背自己原則去做事,是很困難的。」蘇菲不知怎麼回答,因為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活得比貓久。
「我們部門裡有位技術員,他家是開寵物店,我可以請他幫忙,照顧你的貓,我想,他是非常樂意的。」
蘇菲笑了,「真的?你是為了勸我來化療才這麼說的嗎?否則怎麼這麼剛好,你有病人需要化療,她的貓要人照顧,你的部門就有人家剛好是開寵物店的,可以幫忙照顧,這,這太巧了。」雖然略微質疑,但聲音掩不住喜悅。
「是真的。請放心做化療吧,我會請同事幫妳照顧貓。」
蘇菲笑了。
「奇蹟只發生在祈求者身上。可能一切都有安排吧,」溫醫師也淡淡一笑,說:「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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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是2010年10月德國法蘭克福國際書展【臺灣館】展出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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