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竹語作品《看完這本書再疼女人》
第7章 誕生
人皆有死,
痛苦的是活著的人。
但活著的人一定會繼續前進,
亡者若有知,
也會希望生者繼續前進。
阿芳懷孕了,肚子一天一天大起來。
一天一天過去,她又開始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懷孕?她體重應該增加,可是卻越來越輕;她胃口應該變好,可是她厭食;她應該有初為人母的喜悅,可是她常常覺得倦怠;所有孕婦該有的現象,她都沒有;不但沒有,還相反;不但相反,而且右上腹疼痛、還有黃疸現象。
她到婦產科檢查,婦產科卻要她到腫瘤科報到。
原來她肚子一天一天大起來,不是小寶寶一天一天長大,而是她的腹水把肚子撐大。
她是肝癌末期。
她肚子越來越大,可是寶寶都沒有長大。到了二十五周,產檢時阿芳問醫師:「蔡醫師,寶寶要多重,生下來,才會……才會……比較好?」
「小寶寶只要超過二千五百公克就算正常。一般來講,雖然三十六周以前算早產,但三十二周之後,只要孩子超過一千公克,大概都救得回來,機率很高。妳把心情放輕鬆,別想太多。」
她默默算了一下,再撐兩個月,讓孩子超過一千公克,那時就算寶寶只有三十三周,還是有機會。而蔡醫師相信,這兩個月將是她一生最漫長、最痛苦、最期待的兩個月。
阿芳拼命吃,想給寶寶營養;然而,她每吃必吐,吐了又強迫自己吃,強迫自己吃拼命吞下去,她不是為自己,只是為了孩子,一切全都是為了孩子,只要孩子能得到營養,她吐到流淚也不在意。
過了一個月。
為了腹中孩子的健康著想,阿芳一直苦忍,不服止痛藥、不打止痛針;她是肝癌末期,但她拒絕接受任何治療,一切都是為了孩子;痛的時候,她就是不斷撫磨著腹部,搓揉著腹部,強忍住痛,偶爾在痛到極點時,才肯服用少許止痛劑。 一天一天過去,阿芳病情一天一天嚴重,然而她一心一意只想生下這個孩子,她還是努力著補充營養,看孩子能不能長胖些。白天,她對所有來探望她的人還是面帶微笑,而且充滿信心;夜晚,蔡醫師看見她那因極度疼痛而扭曲的臉龐,心中明白讓她撐下去的是什麼力量。力量不是沒有極限。隨著黃疸、腹水、腹脹等身體症狀的出現,阿芳變得嗜睡,無法在人群面前強顏歡笑,故作輕鬆。而長時間臥床,活動量減少,也使得她全身肌骨酸痛不已;加上滿肚子的腹水,翻身更是不易;而向上頂的腹部,只要稍一動就會讓她覺得喘不過氣來,因此,她幾乎是整天維持著一個相同的姿勢。又過了一個月;終於,進入待產了。
躺在產臺上,破水之後,護士摸到一個很奇怪的東西,不敢繼續,要蔡醫師看。蔡醫師一摸,發現是臍帶:「糟了!她臍帶脫垂!」
臍帶脫垂大多是因為胎位不正。通常是小孩生出來後,剪斷臍帶;但阿芳還沒生,臍帶先出來。正常不會這樣。除非臍帶很長,羊水很多。她是經產婦,經產婦比較有可能臍帶脫垂,比例相對增加很多;就是胎兒的頭還沒有固定,頭的位置還很高,痛一痛,一下子就生完了。初產婦臍帶脫垂就較少見,還沒產痛的時候,很可能胎兒的頭就已經固定了,頭固定之後,卡在骨盆,臍帶當然掉不出來。
大概開到六、七公分,破水;破水之後,臍帶先出來。臍帶會有脈搏,護士摸到一坨東西,以為是頭,懷疑胎位不正。蔡醫師一摸,發現是臍帶之後,再摸,頭在下面。依據經驗:經產婦六、七公分破水,臍帶脫垂,開刀來不及,就剪開子宮頸,讓孩子趕快出來。
當時立刻剪開子宮頸,結果沒想到孩子還是生不出來,臍帶卡在那裡。臍帶沒有血流經過胎盤,所以孩子就缺氧,那是最危急的情形。通常子宮收縮,孩子就往下沖,但是臍帶卡住了,沒有血流經過。情況越來越緊急,如果缺氧太久,這個孩子就算生出來,存活機率大概不大;就算救回來,很可能因為缺氧太久,造成智障或腦性麻痹。腦性麻痹不代表智力有問題。蔡醫師念醫學院時,有個學弟他是腦性麻痹,但他成績好到每學期都領獎學金。他只是運動功能受損,走路踮腳尖而已。
眼看時間一分鐘一分鐘過去,蔡醫師醫生從來沒有覺得一分鐘可以如此久、如此久。一個人要受多少苦,苦才會過去?阿芳被肝癌折磨得半死,一天撐過一天,好不容易撐到孩子出生這一天,竟然臍帶脫垂?蔡醫師當時真的好想哭,一個人到底要受多少苦,苦才會過去?那時終於知道什麼叫「度秒如年」,更別說一分鐘。
終於生下寶寶了,生下孩子後,阿芳全身虛脫,氣力耗盡,無法動彈。蔡醫師去看她時,發現她的肚子比生產前還要大,手腳浮腫情形也更嚴重,臉色宛如黃臘。
阿芳用虛弱的聲音,一個自一個字很清楚的問:「我,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看看我的孩子?」
蔡醫師感到一陣心疼,看了點滴,輕輕地拍拍阿芳:「孩子很好,我們正在全心全意照顧她,你先休息,別再傷神了,妳現在需要好好休息。」
「妳,妳帶我去看孩子好不好?好不好?我求求妳。」
「妳休息一下吧,等妳休息好了,孩子也健健康康的。」
阿芳忽然激動起來:「我不要!妳帶我去看孩子!帶我去看孩子!」
「等點滴吊完再說吧。」蔡醫師要先讓她平靜下來,她的身體狀況實在不能承受這麼大的情緒波動。
阿芳等不到點滴吊完,就這樣離開人間。
孩子來到人間,該有的哭聲、心跳、全部都沒有。依照規定,任何新生寶寶一誕生,醫師會為新生兒打分數:「阿帕嘉分數」,由Apgar博士于西元一九五三年發表,用於評估新生兒出生狀況的定量計分法,醫師會在嬰兒出生後的第一和第五分鐘,依照嬰兒的心跳速率、呼吸情況、皮膚顏色、肌肉張力、受刺激反應表現等五個專案來為新生兒打分數,滿分是十分,七至十分是正常,若Apgar分數低於七分以下,表示新生兒狀況出生較不好,這些都是日後就醫時,很重要的資料。
這個寶寶是零分。
你一生中也許有無數次考試,得過各種分數,其中有些考試也許與你一生相關,但無論什麼考試,何種分數,有一張成績不能是零分,就是出生這張;如果這張零分,以後你很能沒有任何機會參加任何考試,寫任何考卷,讓別人位元你打分數。
寶寶生出來了,但卻是一個已經接近可以宣告死亡的孩子,因為阿芳臍帶脫垂,寶寶的頭卡在那裡卡太久,現在沒有哭聲、沒有呼吸、沒有心跳,瞳孔放大、遊絲幾斷,殘燭明滅。
開始急救。
半透明、密佈胎毛的小身軀,立刻插管,心跳有好幾次降到每分鐘只有二十幾下,極度危險。急救二十分鐘,小孩活了,膚色也回來了。小孩子生命力真的很強!但這個早產兒還是軟軟的,沒有肌肉張力,雖然膚色回來,但還是沒有反應,醫護人員一直很擔心智障和其它後遺症。有些早產兒雖然早產,還是很有活力、哭聲特大,難以安撫。但他時高時低的體溫,忽重忽輕的體重,暫時是無法拔管了。何時能拔管,沒人保證;明天會不會發燒,無人知道。先送入小兒加護病房,插著鼻胃管,而吹藥機、抽痰機、氧氣筒必須隨侍在側。不像一般新生嬰兒會揮動四肢、對刺激逗弄會有反應,他只是靜靜地躺著;無力反應任何外來刺激,只能靠呼吸器暫時維持他的生命。
社工告訴蔡醫師,阿芳的父母趕到醫院了,但父親堅持先看小孫子,母親堅持先去太平間看女兒,令社工難以決定。
考倒蔡醫師。
她反問社工:「你覺得呢?」
「我想,先帶他們去太平間看女兒吧。如果他們一看到小孫子,就不會想離開了。」
「不,先帶他們去看小孫子吧。」蔡醫師告訴社工,「他們的女兒可以等。」
到了晚上,寶寶呼吸狀況大為改善,即使在呼吸器一分鐘呼吸六次的輔助下,也能有自發性呼吸;這對所有的醫護人員來說,有如曙光乍現,為之振奮。於是小兒科醫師決定拔管。若拔管後五秒,寶寶能自己呼吸,那就是救回來了。
拔管。開始數:五。。四。。三。。。二。。。一。。。
情況並未如預期樂觀。短短幾分鐘內,寶寶像瞬間枯萎倒下的花,呼吸動作漸漸減少,臉色已不見紅潤,監視器上的心跳次數一直地掉、一直掉,眼看就要到底。
急救開始。重新插管,給予強心劑。一陣忙碌後,又恢復以往情景:腹瀉、脫水、感染、發燒、藥物排斥等問題,一瞬間又變成那麼瘦弱、蒼白,全身是病。
第二天早上,寶寶開始有掙扎,手會揮,腳會踢。那表示肌肉張力也回來了。然後,他開始哭了,大哭。
哭吧!這是人間最美的聲音,你可以儘量哭大聲一點,儘量哭用力一點。最特別的就是他從頭到尾都沒有抽筋。如果小孩腦部受傷,二十四小時內會大抽筋。小兒科估預後,二十四小時內有沒有抽筋是最重大的參考指標。
情況越來越好,寶寶體重逐漸上升,從一千公克、一千五百克、一千七百克,原本軟軟的、無力的小手已經可以亂揮亂動。越來越好的情況,於是很快拔管,體重到二千二百公克,總算可以回家了!醫護人員開始忙著出院準備工作,包括新生兒衛教等等。小兒科醫師不厭其煩地向寶寶的爺爺奶奶解釋早產兒特性及餵奶技巧,並做好長期追蹤的計畫。
一年之後。
這天蔡醫師一如往常在婦產科看診,忽然門一開,小兒科張醫師進來,手裡抱著一個小孩。
「就是他!」蔡醫師不用看第二眼,一眼就認出他就是一年前在鬼門關前被活生生硬拉回來的小孩!原來一年之後,爺爺抱著小孩回來小兒科看診,張醫師帶他來給蔡醫師看,這孩子預後非常好,沒有任何合併症。
當了那麼久的醫生,蔡醫師不敢說當到心如止水,身為醫護人員,不斷要面對死亡的場面,如果自己不能調適、不能清楚生死的意義,自己會先崩潰。病人在焦躁、在不安、在脆弱,越要沉著冷靜,要有一股穩如泰山的氣勢,這種給人安定的氣質很重要。但此時此刻看到小孩,蔡醫師心中忽然激動:肝癌的阿芳,忍受痛苦中的最痛苦,歷經難產,生下孩子;生死交替,竟然可以如此殘忍,當時來不及為媽媽難過,馬上急救小孩,雖然所有情形都不樂觀,還是不可放棄。真的不可放棄,上帝都沒有放棄他,醫生憑什麼?
急救一幕幕又彷佛在眼前,但此刻眼前的小孩,雙手亂揮,雙腳亂蹬,紅紅的臉,留著口水,活生生的健康小生命,就在眼前。
蔡醫師眼淚都快掉出來。
那天小孩來醫院回診,剛好是他出生滿一周年;爺爺特地在寶寶一歲生日回診。那天也是蔡醫師生日,就跟寶寶同一天生日。因為一年前寶寶出生的那一天,蔡醫師正好值班。
王竹語作品《看完這本書再疼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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