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竹語作品《看完這本書再疼女人》
第14章 她是五個孩子的媽
學弟在北部一所醫院的婦產科執業,他常開玩笑的說,婦產科醫生就是比小學老師更早感受到「少子化社會」趨勢的人。昨天接到學弟的電話,他說他的醫療糾紛已經告一段落了,對方沒有告成。我為他鬆了一口氣,電話中的他,聲音也還平靜,大概可說是驚濤駭浪後的風平浪靜吧。掛上電話前,他說他不會忘記當年念書時,醫學院院長說的故事。
先說學弟的官司。
這是一個很特別的病人。結婚五年沒有懷孕,後來好不容易受孕,而且是個男孩。
追蹤了兩周,發現她的妊娠囊都沒有長大。於是持續追蹤,這個病人回門診的時候,學弟也特別再三告訴她,要很小心,很警覺,一定要繼續持續追蹤,因為有時候超音波看起來像子宮內懷孕,其實很可能是子宮外孕。
病人再度回診,她的妊娠囊依然沒有長大,診斷確定:是枯萎卵,也就是裡面沒有小孩。於是進開刀房,做人工流產。
可是做的時候,學弟發現竟然刮不太到東西。醫生手術時,很清楚「手感」,也就是醫生的手很敏感,有沒有括到,自己當下都很清楚,他自己都警覺沒有刮到。
後來病理報告出來之後,蛻膜並沒有絨毛組織,也確定沒有刮到絨毛組織,只有抓到小部分的蛻膜。這個報告的真正意義是:沒有預期的組織,有可能再做一次手術。
沒想到,這個病人十天后回來,竟然看到小寶寶的心跳!
一般來說,六周左右就看得到心跳。所以學弟的人工流產手術,以嚴格的醫學角度來講,是沒有做成功的,因為如果刮乾淨,就絕不會有寶寶;沒刮乾淨,至少也該刮到組織,那就會判斷是寶寶而不是空苞。現在既沒有抓到正常的組織,也沒有把它清乾淨,所以學弟失手了。
依據當時診斷,這是一個枯萎卵。而且以周數推測,也應該是一個枯萎卵。可是後來沒抓到組織,十天之後竟然聽到心跳。表示說這個媽媽受孕其實是很慢的。她排卵延後,所以她受孕延後;用正常的周數算,當然算不准的。
這下學弟很困擾,遲疑了。他到底要用什麼名目,再送進開刀房一次,幫她做第二次手術?十天之後,有了心跳,他到底要不要很負責任,再把她推進開刀房,再動一次手術?
學弟掙扎很久,不敢有進一步動作,因為「它」,根本不是一個枯萎卵;「他」,是一個有生命的孩子!
後來學弟跟媽媽說:「妳想把孩子生下來嗎?這個孩子應該沒有問題,因為當初我刮的時候,根本沒有抓到絨毛組織。」
媽媽問:「為什麼沒有抓到絨毛組織就表示沒有問題?」
「主要是因為絨毛裡面有供應寶寶的血管,有些產婦做絨毛取樣,造成寶寶血管受傷;血管受傷之後,造成寶寶肢體不全。絨毛取樣也有可能抓到重大器官的血管,重要器官沒有血液供應,這個孩子根本無法發育,到最後會流產。所以做絨毛取樣,流產率是會增加的。」
媽媽考慮了很久,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懷孕,所以決定把孩子生下。
孩子出生後,先天性心臟病。學弟成了被告,理由是第一次人工流產手術失敗。
這起醫療糾紛沒有告成,主要是因為判定的關鍵在病理報告。第一次人工流產,學弟是沒有拿乾淨。但病理報告出來,沒有任何絨毛組織,只有蛻膜組織。所以從醫學角度判定,連絨毛都沒有拿到,那表示做人工流產手術的時候不是寶寶,是後來才長成寶寶,學弟是站得住腳,於是官司沒有成立。
我認識一位元醫院的婦產科醫生,最後出來自己開業,他曾對我說:「我最大的快樂不是自己開業,自由自在,而是我不用做人工流產手術。有些醫院是宗教醫院,所以它不拿活的小孩,所有有心跳的小孩都不能拿。」
不做人工流產,那的確是有些婦產科醫生最快樂的事。也許有人說:「你不做,別的婦產科醫生會做。表面上,你沒有做壞事,其實壞事只是轉移給別人做罷了。拿掉生命這種事還是在進行,並不是你不做,這種事就銷聲匿跡了。」但是,很多婦產科醫生還是堅持自己的理念。
我相信沒有一個醫生面對病人不是戰戰兢兢、全力以赴。以婦產科常做的「子宮搔刮」來說,婦產科有句話:「沒有一個婦產科醫生沒有經歷過病人子宮穿孔。」這句話是說,做子宮搔刮,先用探針,探子宮深度,很多病人在探針一探進去,子宮就破掉了。子宮搔刮都還沒刮,子宮先破。破掉不會大出血,除非醫生不知道已經破了,還繼續抓,這樣腸子都會被抓出來。如果這個醫生很年輕,沒有經驗,他有可能把腸子都抓出來;換言之,腸子就破一個洞,那就要開刀補腸子。碰到子宮穿孔,手術要立刻停止;通常來說,醫生發現--甚至已經開始懷疑--穿孔的時候,就不可以再做了。一般來講,這時會給她一些子宮收縮的藥,觀察有沒有出血;如果沒有出血,兩周後再重做同樣的手術,因為要等子宮恢復。
很多婦產科醫生即便是很資深了,每次拿探針要探子宮深度的時候,還是會頭皮發麻。
醫療界統計,在所有的疾病形態中,心病約占百分之六十,另外百分之二十為小毛病,即一般的輕症;實際上只有百分之十需住院。而所謂的重症,則約只占百分之一至百分之五,這才是醫師角色最明顯之處。因此,醫師好不好,往往不是表現在處方及藥物的好壞,而在於對病人是否關心。每個醫學院的學生都知道一個笑話:「上帝和外科醫生有什麼不同?」
答案是:「上帝不會認為自己是外科醫生。」
據說此笑話來自一電影的情節:一位表現十分優秀的醫師,被評論為具有著「上帝情結」,當人詢問他何謂「上帝情結」時,這位醫師心高氣傲地說道:「當人向神下跪,求主別讓他們的親人死去時,你們或他以為他們在向誰祈求?上帝真能到病床前幫助他們嗎?事實上,是醫師在拯救垂危的病人而我,就是上帝!」一直被人當成上帝,最後連自己也認為自己是上帝。
學弟掛電話前,提到永遠不會忘記當年實習前,醫學院院長說的故事。我願意在此重述一次:
有一個來自杭州的青年,十八歲考進上海一所大學的醫學院,二十歲以全院第一名的優異成績被選派到德國慕尼克大學醫學院深造。他太優秀了,即便是在最嚴格、一絲不苟的德國學術研究環境中,依然鋒芒畢露,二十六歲就拿到醫學博士學位。他被學校留聘,在慕尼克大學附屬醫院工作。半年後,他有機會做了生平第一次手術。病人是一位來自鄉下的農婦;手術不難,是小小的闌尾炎手術。可是病人三天後去世了,他非常難過。後來醫學解剖,手術沒有任何問題,他完全不必負任何責任。
但是,他的導師跟他說了一句話:她是五個孩子的媽。
王竹語作品《看完這本書再疼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