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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2-22, 08:19 PM |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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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2-22, 08:52 PM | #3 (permalink)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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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手•鷹(陽台上的波斯菊)
上
有人說,他是個不愛冒險的殺手。 有人說,他只是很喜歡從容不迫的感覺。 也有人說,他沒興趣聽見子彈鑽進人體的聲音。 綜合以上,可以勾勒出他在殺手分類裡的象度。 他只在距離目標三百公尺外的高樓天台上,架起狙擊槍,掛上十字瞄準器,抽一口菸,等著目標自動站在死神的線上。 乍看之下,慢條斯理是他的工作態度,實際上是他對時間、地點的要求嚴謹的必然結果。他在第三根菸熄滅前一定能順利完成任務。正好是三注香。 「目標」,是那些倒在血泊裡屍體,共同的代號。 在任務完成後,他會放一朵花在天台上,悼念那位與他素不相識的目標。 他,殺手「鷹」。 ------- 如同科幻小說家艾西莫夫為機器人訂定三大法則,委託人與殺手之間也有崇高的默契,其道德化的程度均被雙方認同。 一,不能愛上目標,也不能愛上委託人。 二,不管在任何情況下,絕不透露出委託人的身分。除非委託人想殺自己滅口,否則不可危及委託人的生命。 三,下了班就不是殺手。即使喝醉了、睡夢中、做愛時,也得牢牢記住這點。 這三樣默契定得相當反戲劇化,似乎害怕殺手會像電影般的情節,感情用事,節外生枝,變得婆婆媽媽。 至於這三個默契是如何制定出來的、被誰制定的,已無從查考。從結果上看才是最重要的。顯少有專業的殺手會違反以上的默契。 收錢,扣下板機,走人。 這就是殺手。 ------- 每個行業都有獨特的規範。 當殺手的也有三大職業道德,可說是內規。 一,絕不搶生意。殺人沒有這麼好玩,賺錢也不是這種賺法。 二,若有親朋好友被殺,即使知道是誰做的,也絕不找同行報復,也不可逼迫同行供出雇主的身分。 三,保持心情愉快,永遠都別說「這是最後一次」。這可是忌諱中的忌諱,說出這句話的人,幾乎都會在最後一次任務中栽跟斗。 對每個成功的殺手來說,除了精準狙殺目標,風格是最重要的。 越是厲害的殺手風格就越鮮明,辨識度高,讓人有種「嗯,這一定是某某人幹的」的強烈印象。 鷹也一樣。 在霓紅城市的上空,鷹在二十九次的行動中逐漸找到屬於自己的生存法則。 能夠用一顆子彈殺死的人,絕不用第二顆。 如連第二顆子彈也錯發了,絕不戀棧,收拾槍具就走。 鷹比其他殺手都要重視效率,遵守殺手應該遵守的任何規範,可說是一個無聊至極的刻板傢伙。 比起那些視任務完成為自尊的殺手來說,鷹相信自律比其他的東西更能讓自己生存下去。 ------ 黃昏,是鷹最喜歡的工作時間。 九成殺手都喜歡在黃昏扣下板機。 日夜交替,光影赭紅,襯抹著生死分離的惆悵。如果有殺手裡也有兼差詩人,多半也會為血濺黃昏的愁緒賦辭吧。 林森北路三段,某棟二十七層高樓,天台。 下午五點,鷹點燃第一隻菸,架好狙擊槍。 五點十七分,菸熄了。 一輛白色賓士停在居酒屋前,禿頭肥佬在黑幫小弟的簇擁中下車,神色睥睨。 就跟牛皮紙袋裡的照片一樣。目標。 「鼻子鼻子鼻子……眼睛!」鷹念著童年遊戲裡的規則語,扣下板機。 咻。 肥佬的左眼多了一個血紅色瞳孔,眉頭皺了起來,嘴巴開得老大,大概是想起什麼重要的事忘了去辦。 透過瞄準器,鷹看見肥佬後腦的漿汁濺灑在委託人的亞曼尼西裝上。 委託人兀自握著肥佬的手,表情看起來震驚至極,十幾個小弟亂成一團,有的不斷往高處張望,有的驚惶地找掩護。 「好好演場戲吧。」鷹將一朵黃花放在天台上。 將瞄準器拆旋拆下,槍身各部份一一分解,有條不紊地放妥在銀色公事箱裡,鷹打開天台安全門,慢慢走下樓。這棟大樓沒有裝設監視器,鷹已經事先探查過。 附近的街口已圍滿警車與記者,黃色的封鎖線拉得像蜘蛛網似的,一身是血的委託人正接受SNG記者訪問。 「老百姓好端端的走在街上都會被殺,警察幹什麼吃的!我還能說什麼?這城市已經瘋了!」委託人憤怒地看著鏡頭,指控。 ------ 可不是?這城市就是如此。 委託人的餘款兩個禮拜後匯進了鷹在瑞士銀行的祕密戶頭,還在「死神」約了個飯局。 鷹每星期會確認一次自己的銀行戶頭,如果出現所謂的「前金」,他就會出現在這間叫「死神」的餐館吃飯,等待委託人自動將裝著目標照片的牛皮紙袋放在他面前。 任務完成後,鷹也會出現在這間餐廳,向委託人收取後頭的款項。 在這段時間內,委託人繼承了禿頭肥佬八成的地盤,兩百多個小弟,跟三個妖精般的女人。 一百萬,跟一件不能再穿的亞曼尼的代價,就換來這一切,任誰都會說划算。如果不計入「靈魂」那不確定是否真實存在的東西的話。 ------ 溫熱的陶板上,鷹的牛排切得整整齊齊,每一塊都同樣大小。 「鷹,如果有人雇你殺我,你會怎麼做?」委託人舉起酒杯。 「告訴我你喜歡什麼顏色的花,我會牢牢記住。」鷹表情冷淡,刺起一塊牛肉。 委託人一怔,旋即嘆了一口氣。 「鷹,你實在太危險了。」 委託人也沒有生氣,只是接著說:「如果有那麼一天,我出五倍價錢,你將聘你殺我的委託人殺掉,你覺得如何?」 「違反殺手法則的事,我是不做的。」鷹淡淡地說。 委託人手中的酒頓時變得沒有味道。 也許,他該找個別的殺手,將鷹殺掉? 但鷹這麼優秀又絕不囉唆的殺手,自己以後還用得著。 況且,若一次殺不了鷹,自己就得連夜搭機,逃到連自己都背不住名字的巴爾幹半島小國裡,這又何苦。 「但你可以付我十倍價錢,讓我將兩顆子彈都打偏。你知道的,就算是機器也有失誤的時候。」鷹慢條斯理享受著牛排。 委託人頓了一下。 看著鷹,用一種看外星生物的好奇眼光。 「殺手法則裡,沒有規定我一定得得手。」鷹淡淡說。 「錢對你來說,真的可以買下一切?」委託人又恢復了精神。 「你似乎是誤會了。當殺手是為了錢,而不是想殺下一個人、而需要用錢買更好的槍跟子彈。」鷹又刺起一塊肉。 委託人滿意地笑笑,這樣的殺手真是太完美了。 委託人從上衣裡拿出一本支票簿,寫下一串尾巴好幾個零的阿拉伯數字。那是自己生命的價碼。合算。 鷹收下了支票,牛排也吃完了。 「以後有機會,還會拜託你。」委託人抹抹油滑的嘴巴,心中踏實了不少。 鷹笑笑,離去。 算一算,又到了搬家的時候。 每當五個目標倒下時,鷹就會換一個住所,自我規約的風險控管。 禿頭肥佬是第六個五個。 花的故事,從搬家那一天才開始。 ------ 鷹對任何事物的品味都很簡單,手中沒有握著槍柄的時候,他實在是個很好說話的好好先生。 這次他挑了間有個乾淨陽台、藏在小巷子裡的租屋。 三樓,二十五年的老房子。 那是個應該待在冷氣房裡看電影的午后,鷹滿身大汗,將一車的打包行李慢慢搬上樓。 在樓下,鷹注意到有個女孩子指揮著搬家公司,將行李一件件搬到自己的對面。 「這麼巧?」鷹打量著同樣剛搬家的女孩。 女孩住在另一棟樓,與自己住的地方只隔了一條五尺小巷,同樣也有個朝巷子突出的小陽台。 鷹汗流浹背在陽台上的長形花盆整土。他愛種花,種花是他少數的興趣之一。 曾經有一度鷹覺得種花其實蠻無聊的,想乾脆別種了,但再深思了一下,發現自己不種花也不知道該做什麼打發時間,只好再接再厲。 女孩也正好打開她的陽台,穿著細肩帶,同樣一身是汗。 女孩拿著雜誌搧風,注意到雙手都是泥土渣的鷹。 「喂。」 一盒礦泉水越過兩個陽台共享的上空,飛到鷹的手裡。 女孩沒有自我介紹,甚至連笑也很隨便。是那種「你渴了吧?給你喝。」的那種笑,而不是「我看你很順眼喔,嘻嘻」的那種笑。 「謝謝。」鷹點點頭,沒有拒絕。 女孩轉身走進屋子,忙起傢具擺設。 鷹擦擦手掌的泥屑,喝著礦泉水,忍不住好奇女孩是什麼樣的人。 二十初歲,短髮,細長的眼睛,不愛說話,卻很敢打招呼。 大學生?便利商店店員?租書店小姐?棒球隊經理? 「會不會也是殺手?」鷹這念頭一想,旋即笑了起來。 不會的。 當殺手遇到殺手,只要一瞬間,彼此都能嗅到對方身上的味道,那是一種無法解釋也無法掩飾的quality。 好奇心只要有了個開頭,就再無法壓抑。尤其是對年輕女孩產生好奇的時候。 將喝到一半的礦泉水放在陽台牆上,鷹轉身進屋洗手,好整以暇地架起十字瞄準鏡,細膩地調整鏡頭的倍數與焦距。 瞄準鏡當然對著陽台對面,穿越另一個陽台。 女孩已經將卡通圖案的窗簾掛上。但只要有一條寬三公分的細縫,就足夠鷹殺死一個人,何況只是無聊男子的偷窺。 女孩的房間東西不多,冰箱,音響喇叭,單人床,看起來很舒服的枕頭。 沒有製造廉價噪音的電視機,卻有一個掛著白布的木架突兀地立著。 「原來是個畫家。」 鷹注意到木架露出的凌亂色塊,還有牆角堆放的顏料與畫筆。 ------ 「會不會,我居然是個變態?」鷹笑笑自嘲。 畢竟自己已從三公分的縫裡,靜靜地觀察女孩生活了一個禮拜。 從牆上的課表,鷹清楚知道女孩是某藝術大學美術科系的學生。 女孩的生活很單純,不上課時就是畫畫,但似乎還停留在基礎的靜物素描練習階段,用最純粹的黑與白去構畫擺在小凳子上的東西。 偶而心情好時,女孩會拿起彩筆在畫布上亂抹一通,然後坐在床上頗為滿意地欣賞自己狂野的抽象畫,看著看著,就會莫名其妙睡著。 女孩經常會拉開窗簾讓陽光透進屋子,讓素描的靜物多些自然的光影,這時鷹就會走出陽台,伸伸懶腰,看看溼溼泥土裡的種子,除蟲澆水什麼的。 「嗨。」通常都是女孩主動打招呼。 「嗯,嗨。」鷹總是淡淡回應。 鷹看起來不是個多話的人,就跟電影裡酷酷的殺手一樣。任何嘗試跟鷹攀談的人,都會覺得自己像個笨蛋。 事實上,鷹只是找不到話講。他只對兩件事熟悉,殺人,跟種花。 可惜死人跟花都不會說話。 ------ 「你是做什麼的啊?」 某天女孩在陽台刷牙,看著一大早就起來整理花圃的鷹,然後沒頭沒腦迸出這一句。 鷹抬起頭看看女孩,心中卻沒有訝異。 他原本在屋子裡看小說,直到女孩起床後他才匆匆整理頭髮跑到陽台,瞎找一些芝麻綠豆的事做。 為什麼?鷹也不知道,大概是寂寞,殺手可悲的職業病吧。 「種花的。」鷹。 「種花的?」女孩刷牙,睡眼惺忪。 「嗯。」鷹。 「就那些?」女孩指著鷹的陽台,不信。 「嗯。」鷹。 「怪人。」女孩直接了當。 「謝謝。」鷹領受了。 「你看起來很閒哩,正好樓下的便利商店在徵夜班,你要不要做?」女孩的頭髮蓬鬆。 「不想。」鷹看著指尖上的螞蟻。 「不客氣。」女孩含著牙刷,說話含糊。 一只紙飛機劃過陽台間湛藍的天空。 鷹攤開,是一張空白的履歷表。 「寫好我幫你拿去,我禮拜一跟禮拜二晚上學校有課沒空,你就填那個時間就可以了。」女孩的語氣,一副理所當然。 「不這麼填,妳應徵不到那份工作吧?」鷹直接揭破。 「答對了,店長要徵全夜班,我就說你是我朋友。」女孩嘴裡含著牙刷,手比了個V。 於是鷹填了,折成紙飛機又射了回去。 「陳可誠,好普通喔。」女孩含糊地念著。當然是鷹慣用的假名。 ------ 鷹從沒想過自己除了當殺手跟種花,還有第三項才能,例如煮茶葉蛋跟泡黑輪。 凌晨兩點,便利商店很冷清。若非早知道這點,鷹恐怕不會填下那份履歷。 鷹穿著綠色的員工制服,坐在收銀台後看一本叫「蟬堡」的連載小說。 那是本只流傳在殺手裡的未出版小說,每個殺手能拿到的章節進度不一,有時順序也紊亂參差,所以鷹常常看得莫名其妙,卻又像飲酖止渴般無法放棄。 「挪。」 女孩拿著兩盒鮮奶放在櫃台,鷹起身結帳。 「一盒給你。」 「嗯。」 鷹喝著鮮奶,繼續坐下看小說。 「你不愛說話。」女孩撕開牛奶盒的封口。 「嗯。」鷹冷淡地隨意應和,但其實腦中正努力找話講。 「所以你是個殺手。」女孩結論。 鷹抬起頭,闔上書。 「啞巴也不說話,但啞巴不都是殺手。」鷹無法同意。 「嗯,但一般人不會這樣辯解吧?」女孩一副「呴呴,露餡了吧」的表情。 鷹無法反駁,雖然很想再說幾句話,但找不到話題繼續的他只好又打開小說。 「你可以問我叫什麼名字啊,聊天其實不難。怪人。」 女孩將鮮奶放進微波爐。 「楊超甯。」 鷹隨意指著牆上的排班表。 叮。 「我在學畫畫,大二。」甯拿出熱牛奶。 「嗯。」 「今天早上,我看見你種的東西發芽了。」 「波斯菊。」 「多久可以長好開花?」 「看運氣。」 「開了送我一朵吧。」 「我的花很貴,一朵要一百萬,而且不吉利。」 「難怪你不用工作。」 「也不是這麼說。」 ------ 甯喝完了熱牛奶就離開了。 小說開始索然無味,鷹有點悵然所失。 上次有這種感覺,是打開牛皮紙袋發現目標居然是自己欣賞的政治家時。 鷹本打算在下個月將自己那票投給他,但最後還是將一朵黃花擺在某處天台。 鷹從不覺得殺手的工作很高尚,所以也不須要有什麼道德性的選擇。 他的板機很廉價,覺得自命清高的殺手最要不得。 「如果有人付錢要我殺這個女的,我會不會扣下板機?」鷹開始胡思亂想。 如果這是部電視劇,接下來的走向必然如此,而自己也必然不會開槍,於是展開一段風花雪月之殺手輓歌,無數廉價的眼淚在螢光幕前落下。 「所以還是開槍吧。」鷹自言自語,然後笑了起來。 他曾在報上的卡內基專欄裡看過一句話:人所擔心的事,有百分之九十其實都不會發生,所以別把時間花在根本不會困擾自己的虛設上。 ------ 時針走到六點,鷹才回到租處,回到瞄準鏡後。 甯還沒睡醒,所以鷹的無聊慌持續蔓延。 鷹將竹編躺椅拎出房間擺在陽台,坐在上面看第十七遍小說。 八點,甯醒來,睡眼惺忪走到陽台刷牙。 「早。」甯豎起拇指。 「嗯。」鷹也豎起拇指。 「要不要聽歌?哈啾!」甯打了個噴嚏。 「好。」鷹點點頭。 甯走回房間,搬出兩個喇叭在陽台。 是首韓語的歌曲。 「這首歌叫花。」甯漱口,說得更含糊了。 鷹聽著聽著,一夜未曾闔眼的他很快就睡著了。 一個殺手實在不該睡在陽台,如此容易被狙擊的地方。 但鷹呼呼大睡到下午。 等到鷹睜開眼睛,對面陽台那首歌還在放。重複又重複地放。 打了個氣味不好的呵欠,鷹困頓地賴在躺椅上,頭髮凌亂。 甯已經不在。 鷹夾著拖鞋回到房間,彎腰,瞄準鏡輕易穿透了被風吹拂的卡通窗簾。 木架上,一幅新的、未完成的畫。 凌亂卻俐落的炭筆痕跡,輕輕勾勒出畫中人物的姿態。 躺在陽台椅子上睡著的鷹。 ------ 下 此後,鷹便常常躺在陽台上睡覺。 陽光很舒服,風很舒服。 重複閱讀斷裂跳脫的的小說章節也很舒服。 醒來後,鷹會揉著眼睛走進屋內,到瞄準鏡後察看甯最新的進度。 從炭筆草圖到色塊塗抹,一天一天,鷹的輪廓、神采慢慢浮現。 但躺椅上熟睡的鷹手中的小說,卻變成了一把手槍。 與其說甯的直覺很妙,不如說甯的偏執很天真。 「不是吧?」鷹瞇起眼睛。 他發覺甯所畫的那把手槍,跟自己慣用的手槍非常接近。 藝術家的神祕加上女人的第六感,真是不能小覷。 ------ 有時鷹也會在深夜的樓下便利商店裡,買兩盒牛奶。 甯的那盒,他會先撕開封口,拿到微波爐溫好。 牛奶喝完,鷹便離去。 因為他實在不善於找話題。 某天寒流來襲的深夜,不只是店裡,連街上都不見一個人。 鷹呼著白氣,將牛奶遞給櫃台後的甯。 「你是不是想追我?」甯接過熱熱的牛奶。 「還好。」鷹也不知道。 「還好?」甯瞪大眼睛。模稜兩可也不是這樣的吧。 「還可以。」鷹越說越奇怪了。 「喔。」甯哼哼。 鷹不再回話,就這麼站在雜誌區翻報紙,一張又一張攤開,興致盎然讀著。 甯在櫃台後看著明天要考的西洋美術史,下巴黏在桌上。 外面的寒流讓氣溫降到七度。 一個小時過去。 「南亞的大海嘯已經死了十七萬人了。」鷹終於開口。 「喔。」甯無精打采。 鷹只好繼續翻著另一份報紙。 半小時後。 「才三天,羅倫佐兒的父母已經收到六千多萬捐款了。」鷹嘖嘖。 「為什麼不是五千萬或七千萬,而是六千萬啊?」甯快睡著了。 鷹深思,但無法得到「就是剛剛好卡在六千多萬」這答案之外的答案。 很冷。 那夜就這麼過去了。 ------ 巷子裡的陽光跟風都恰到好處,陽台上的波斯菊長得不錯,花莖已成形。 而鷹也接到兩張照片。 一張是亂搞大哥女人的古董商人。 四天後,鷹到花店買了一朵向日葵,配合正午的烈日時分。 一張是愛放高利貸的當鋪老闆。 鷹在天台放了一朵玫瑰,夕陽火紅。 死神餐廳。 「你真是高手。」雇主滿意地交付尾款。 「還好。」鷹看著剛剛切好的牛排,好像有些大小不一? 鷹開始覺得,扣板機這個簡單的動作,比以前更乏味了。 ------ 「你今天抽菸了。」甯趴在陽台,鼻子抽動。 「嗯。」鷹翻著小說,他只在殺人時抽菸。 鷹有時候會狐疑,是不是自己是因為戒不了菸,所以才沒有停止接單。 如果是,自己就太變態了,應該考慮退休。 甯的喇叭還是放在陽台,還是那首叫做「花」的歌。 「紐西蘭有研究,聽音樂的母牛會擠出較多的奶。」甯。 「嗯。」鷹。 「我猜植物聽音樂,會長得比較漂亮。」 「說不定。」 紙飛機劃越兩個陽台,降落在在鷹手中的小說上。 是演唱會的DM。 「下個月十四號,這個整天唱歌給你花聽的歌手要來台灣開演唱會。」 「嗯。」 「票錢你出。」 「好。」 甯的邀請總是跳過問號。很適合鷹。 鷹看著日曆。 這年頭還會用日曆的人,大概只剩習慣倒數別人死期的殺手了。 下個月……二月啊。 「到了應該談戀愛的時候麼?」 鷹摸著那個自己未曾過過的節日。 如果是,應該要把帳戶給停了。 這是鷹在當殺手前一刻,對教他扣板機的「師父」所作的承諾。 xxxxxx 離地三百多公尺的天台上。 高處的風特別大,將師父的風衣吹得獵獵作響。 「當殺手,絕不能說"這是最後一次"。若說了,十個有九個回不來。」師父站著,觀看鷹拆解槍具。 要當殺手,得先熟練殺人後的全身而退。殺手可以失手,但不能不逃掉。 快速拆卸槍具,在有如儀式的過程中和緩扣板機後的心跳,也是「能否成功逃脫」的重要課題。 「嗯。」鷹答。 「唯一全身而退的例外是,達到自己第一次扣板機前許下的心願。」師父看著遠方,鷹的動作已不需他擔心。 「嗯。」鷹。 「達到了,就得退出。」師父蹲下。 「嗯。」鷹已經組好,將分離的槍具都放妥在方形槍盒裡。 「退出後就別再拿槍了。說真格的,要不死,當殺手的都會存到好一筆錢。這麼好賺的工作,多幹一次都嫌無聊啊。」師父感嘆。 「嗯。」鷹扣上槍盒。 「所以鷹啊,你要許什麼願呢?」師父端詳著鷹的眼睛。 「……」鷹沉吟。 「別許太難的,像師父這樣到四十多歲還在幹殺手,實在是很丟臉。」師父又嘆氣。 「……師父,你許什麼願啊?」鷹好奇。 「遇到喜歡我、我也喜歡的女人啊。」師父皺起眉頭。 xxxxxx 然後鷹許了跟師父同一個願,因為他想了一個小時還拿不定主意。 但鷹還沒看到小說結局,那感覺要斷不斷的,沒有比這個更糟糕的事了。 不,還有。 鷹很篤定地看著陽台上蔚藍的天空。 「要不死,此刻的師父,一定還在哪裡殺著人吧。」鷹笑道。 上次在紐約布魯克區的街上巧遇剛殺了人的師父,兩人相偕去喝咖啡,鷹才知道師父後來出了櫃。 當定一輩子殺手的悲命啊。 ------ 每次鷹結束一次任務,就會從信箱裡收到一份「蟬堡」的章節。 他沒理會過這份小說怎麼總知道他的新住所,因為每個殺手都會在任務結束時收到一份連載的章節。 這連載的小說像是裝了追蹤導彈似的,如影隨形跟著每個殺手,讓這些最需要隱密,也最自信能夠隱密自己的殺手族類,感到匪夷所思。 上次鷹在執行任務時,遇到另一個殺手。 很巧,他們受雇自不同的委託人,卻都指明同樣的目標。 要殺一個人,就要觀察那一個人的生活慣性,研究出最脆弱的那個「點」,並思考那個「點」所需要的種種條件。 風阻,光線,角度,警局的距離,與逃脫路線。 而兩個殺手都因專業因素選了同一個時間、同一個天台,默契地笑了笑後,兩個殺手聊了起來。 殺手共同的話題便是蟬堡的最新進度,還有相互補充彼此闕漏的章節,兩人大肆批評一番,又開始猜測故事的結局。 最後目標出現。 「怎辦?」對方笑笑。 「自己做自己的吧?」鷹苦笑。 於是兩人同時扣下板機。 鷹從大衣掏出一朵花,放在天台角落。 「原來你就是那個愛種花的鷹。」 「嗯。」 「我是玩網路的月。」 「嗯,這陣子你很出名。」 之後就分道揚鑣,各自尋著計畫中的路線離開,各自細嚼這難得的相遇滋味。 ------ 甯是不是喜歡鷹,鷹不知道。一幅畫並不能解釋比一幅畫更多的東西。 不過甯喜歡逗鷹說話,這是可以確定的。 某一次,鷹從躺椅上醒來,走進屋子從瞄準鏡裡觀察那幅畫的進度,卻看見甯正拿著油彩畫著自己的臉,然後拿了顆蘋果到陽台。 「妳的臉。」鷹指著自己右臉。 「嗯?」甯假裝不知。 「被畫到了。」鷹暗暗好笑。 「喔。」甯抹了抹臉。 鷹繼續翻著自行用釘書機釘成的百頁小說。 黃昏了。 甯看著含著花苞的波斯菊,咬著蘋果。 「票我買好了。」甯看著鷹。 「嗯。多少?」鷹。 甯比了個四。 鷹折了架紙飛機,送了四張千元大鈔過去。 這陣子,他已經學會摺紙飛機的二十一種方法。 有的折法能讓紙飛機飛得穩,有的折法能讓紙飛機飛得奇快,有的折法可以讓紙飛機飛得顛顛晃晃,有的折法能將風阻降到最低。配合不同的手勁與姿勢,紙飛機跨越兩座陽台的路線可以有七種變化。 甯打開紙飛機,收下錢。 「花什麼時候會開?」甯趴在陽台上,清脆地咬著蘋果。 「恰恰好是演唱會那天。」鷹微笑,難得的表情。 鵝黃色的風吹來,無數成形的花苞搖晃在鮮綠的莖桿上。 ------ 鷹期待約會。 但鷹沒打算就這麼結束殺手的身分。 說過很多次了,殺手有很多迷信,最忌諱的莫過於「這是最後一次」的約定。只要鷹還不確定甯是不是喜歡自己、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歡甯,他就還是個殺手。 一天和尚一天鐘,一夜殺手一夜魂。 於是鷹又來到了死神餐廳。 「這次也拜託了。」一隻手將桌上的牛皮紙袋,推到鷹的面前。 是上次暗殺肥佬的委託人。 鷹打開紙袋,看著照片,點點頭。 殺了這個政商關係俱佳的黑道大哥,委託人在這一帶再無敵手。 「可能的話,請在兩個禮拜內做完這件事。」委託人附註。 「加一成。」鷹坦白。 ------ 如果說當殺手需要什麼天賦,那便是「觀察」的本事。 鷹慢條斯理地觀察目標整整一個禮拜,並想辦法旁敲側擊到目標接下來一個禮拜的行程。 目標在十三號深夜會去情婦家。 在那之前,鷹花了一星期探勘附近的高樓,選了一棟監視錄影機死角最多,視野最好的天台角度。 可惜目標的運氣不好。到了十三號那天,波斯菊還沒開。 於是鷹到花店買了朵百合,然後繞到便利商店買了兩盒牛奶。 如常,鷹將其中一盒放進微波爐。 「去哪?」甯翻著店裡的時尚雜誌。 「殺個人,去去就回。」鷹說,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開這種玩笑。 「把自己說得很了不起,是男人在喜歡的女人面前最愛犯的毛病。」甯頭沒有抬,語氣也很平淡。 叮。 「花明天早上會開,花開之前的晚上灑水,會開得最漂亮。」鷹將牛奶盒從微波爐拿出,放在櫃台上。 「你在比喻什麼嗎?」甯捧著熱牛奶。 「沒。」鷹有點語無倫次了。 「殺人很好玩麼?」甯的手比出槍的模樣。 「問我不準。我這個人做什麼都很無聊。」鷹聳聳肩。 「說得跟真的一樣。」甯。 甯的視線停在鷹大衣口袋裡的百合。 「妳有沒有很喜歡看的小說?」 「要想一下。」 「那就是沒有了。」 「問這個做什麼?要借我你常在看的、用釘書機釘起來的小說啊?」 「不是。我只是在想,一個很喜歡的故事如果沒看完的話,會不會很難受。」 「怪問題。」 甯搖搖頭。 鷹苦笑,靜靜將冰牛奶喝完,帶著百合離開商店。 一個小時後,鷹出現在高樓天台。 架好槍,扣上瞄準鏡,照例點上根菸。 ------ 這個夜特別漫長,溼氣也特別的重,城市飄起了薄霧。 罕見的,第三根菸也熄滅了,目標遲遲沒有出現。 長槍的槍管已凝了露水,寒意沁入鷹手背上的毛細孔。 「不大對勁。」 鷹看著目標應當出現的窗口,開始思索目標改變行程的可能性。 只有遲疑了半刻,鷹便決定按照自我約制放棄任務。 但鷹背後的安全門突然被撞了一大下,鷹刻意堆疊在門下的二十塊磚頭只擋了兩秒,便被巨大的力道衝開。 但只要兩秒,就堪堪足夠。 「操,連我們老大的單都敢接!」 幾個穿著夏威夷襯衫的混混衝出,大聲幹罵開槍,火光爆射,子彈在天台上呼嘯。 鷹已冷靜從地上槍盒中,抄出早已預備應付這種狀況的的手槍。 蹲踞,將手槍擺架在橫立鼻前的左手上,屏住氣息,穩定地扣下板機。 咻咻聲中,混混一個個倒下,但仆倒的身體卻成了後繼者的最佳掩護,讓這場原本該更快結束的槍戰延長了兩秒。 八秒鐘後,鷹的腳邊躺了七顆發燙的彈殼,安全門前則堆了六個半屍體。 最後一個混混倒臥在血泊中,呼吸吃力,驚恐顫抖地看著鷹。 他的肝臟上方流出鮮紅色的血,而不是致命的黑。顯然鷹最後一槍稍微偏高了,沒有命中混混的肝臟。 「說了,就還有命。」鷹蹲下,慢條斯理拆卸槍具,裝箱。 混混沒有選擇,更沒有職業道德,於是鷹很快便了解了一切。 原來鷹的委託人酒醉失言,在三個小時前已反被目標綁架,一番刑求折磨後,終於令鷹的行動曝光。 「但你們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鷹本想問這句話,卻發覺鄰近的大樓天台都鬼祟著些許人影,然後又迅速隱沒。原來對方仗著人多,索性搜索所有附近的大樓可能作為狙擊場所的天台。而還在其他樓搜索的混混聽到了槍聲,正趕往這裡吧。 不能久待,也沒有久待的必要。 鷹收拾好槍具就下樓,快速的腳步中還是一派從容優雅。 還未招手,一輛計程車已停在鷹面前。 「和平東路三段。」鷹坐上計程車。 ------ 看著降到一半的窗外,鷹本能地想要想很多。 但殺手習慣專注,也需要專注。 所以鷹養成了一次只想一件事的習慣,連在這種時候也壓抑住鷹的本能。 「想女人?」司機看著後照鏡裡的鷹。 「嗯。」鷹。 「任務失敗了?」司機。 「嗯。」鷹。 「別在意,我清理慣了。」司機。 「不好意思。」鷹。 司機不再打擾鷹的專注,將車裡的廣播音量調低。 後照鏡裡,鷹的嘴角微微上揚。 一定是個很美的女人吧,司機替鷹嘆息。 計程車停了,鷹下車之前忍不住開口。 「你猜猜我會不會收到結局?」鷹。 「別太一廂情願啊。」司機失笑。 「也是。」鷹下了車。 ------ 天快亮了。 鷹打開樓下快壞掉的信箱,裡頭果然放了新的小說章節。 「可惜沒有The End的字眼。」鷹苦笑。 鷹慢慢走上樓,回到房間,一貫地打開槍盒,架起瞄準鏡。 緩緩地,配合著不輕不重的呼吸,鷹用最細膩的手腕與手指,將鏡頭焦距調整到最飽滿的窺視位置。 甯坐在木架前,背靠著牆坐著睡著了,食指與拇指間還夾著根畫筆。 木架上的畫已經完成。 悠閒躺在椅子上睡覺、拿著手槍的鷹,很有殺手的慵懶味道。 「妳會出名的。」鷹笑笑,撕下當天的日曆。二月十四號。 鷹換了件深色衣服,走到陽台澆花,波斯菊幾乎要開了。 在花幾乎要綻放的時候澆水,花會開得更燦爛。鷹篤信不疑的哲學。 對面的陽台上,甯的喇叭還是放著那首名為花的歌。 鷹坐下,墨水筆在撕下的日曆紙上寫了幾個字,折成了一架從任何角度都無從挑剔的紙飛機。 然後等著。 等著一道從任何角度都無從挑剔的風。 他很有耐心,因為等待是他最擅長的事。 「來了。」鷹千錘百鍊的手擲出。 一陣風,托著紙飛機劃過兩個陽台間,那片逐漸湛藍的天空。 鷹躺在椅子上,專注讀著最新章節的小說。 「真想看看下一章啊。」鷹微笑,慢慢睡著了。 ------ 「好美。」 對面陽台搖曳一片金碧黃澄,波斯菊開得很美很美。 鷹說的沒錯。 甯含著牙刷,趴在陽台,欣賞著熟睡的鷹。 「愛看小說的豬。」甯將音樂關小時,發現地上的紙飛機。 二月十四號日曆上的兩串號碼,跟一句很美的話,甯反覆看了好幾遍。 甯神秘兮兮地將人像油畫推立在陽台上,想給醒來的鷹一個驚喜。 「情人節快樂。」 甯的手裡捏著兩張演唱會門票,靜靜等待鷹「嗯。」的一號表情。 金黃陽光灑在油畫上,鷹輕握的手槍閃閃發亮。 很美的波斯菊,幾頁沒有結尾的小說。 一架載著愛情咒語的紙飛機,再沒有距離的兩個陽台。 --------------------- 兩個星期後,目標還是死了。 鷹的手法,鷹的角度,鷹的天台。 天台上沒有花,但有幾張燒成灰燼的小說章節。 有人說,開槍的人是月。 有人說,是鷹師父下的手。 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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