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 - 文化裡的身體風景

[觀風使]

文化裡的身體風景

文　黃旭徽／雲門舞集舞蹈教室老師



在我們的文化裡，身體常常是一種私密和禁忌，不太說也不太談論，更別說是把它大方的展現出來了，在接受舞蹈教育（或說是身體教育）的過程中，我常在思考，我們的文化裡根深柢固的身體觀念，究竟要怎樣才能調整，才能讓一個人接納自己的身體，愛上自己的身體。

由於學習西方舞蹈的緣故，因此我有更多的機會和西方人學習及共事，西方人對身體的態度，往往會令我驚訝和羨慕，那一份坦率自然而然帶動出身體的自信；那種無視於他人眼光的自在感，也流露出一份自我肯定的大方。

在剛開始接受舞蹈教育的啟蒙階段，西方老師總會循循善誘的說：身體是上帝給我們的禮物，你應該為它感到驕傲，不需要閃躲隱藏。當男女舞者因為舞蹈的需要而有身體上的親密接觸時，老師也會說這是一份情感的表達，是彼此肢體的互動交流，是對彼此身體的信任等等。

不是敢不敢的問題！
著名的日本舞蹈家高麗＆永子（Eiko＆Koma），他們的舞蹈經常是全裸上陣的，觀眾們總是讚嘆著人體之美，裸體使得身體變得那般純淨而自然，觀眾完全不同意他們穿上任何人工的衣物，以免破壞了純潔無瑕的舞蹈。

有一年我在歐陸巡迴演出，在盧森堡住進了一家新落成的現代極簡風設計的旅館，這家旅館全是玻璃建築，包括房間裡所有的隔局，當你坐在房內，房間是整面落地玻璃，對房的人可以瞧見你，你也可以看見他們，如果不將窗簾拉上的話，大家完全沒有私密與隱藏。設計師更大膽的在牆邊放上一只鮮紅色的貴妃椅，讓人玉體橫陳，裡裡外外都一覽無遺。

我覺得這旅館的設計挺有意思的，它在勾引某種身體文化的尺度，你活生生的看見每個人對於這個設計截然不同的反應。更絕的是，浴室竟然喧賓奪主的成為房間的主體，而且就座落在房間正中央，是一個三百六十度的透明太空艙建築。

我的室友十分的保守，他因此不敢去洗澡，不管我坐在房間的任何角落，仍然可以一覽無遺，雖然我一再保證我會專心看電視，絕不會在他洗澡時別過頭去，但我的室友仍然覺得不自在，我只好待在房外的走廊，等他把澡洗完再進房。

結果我的室友想了個好辦法，他用報紙和膠帶，像包裹神木般的將太空艙圍住，我還笑他說：「這樣子設計師看到了會哭的！」，後來發現一些同事也在到處商借報紙和膠帶。

自在是天生的或修煉的？
在我遊學紐約時，每天都在不同的教室上各種舞蹈課，曼哈頓地窄人稠，許多舞蹈教室的更衣間小得可憐，而且不分男女，或者根本沒有更衣間，就在教室裡就地更衣。

我很不習慣在上課中不經意抬頭的時候，就有一個一個的光屁股反射在鏡子裡，赤條精掛，各色人種，各種身體線條，特別是遇上一些當紅的編舞家給課時，更像是擠沙丁魚一般。

就連和我一起排舞的女舞者，老愛在更衣的時候，光著上身一面換衣服，一面和我說話，她表現的那麼自在，我總是為自己的彆扭感到不好意思。

有一回我欣賞了一個法國舞蹈團體的演出，這個團體有著各色人種的舞者，很具有國父「世界大同」的思想。其中一名黑人女舞者，臃腫的像隻粉紅豬似的，她剛上場便背對觀眾，就著音樂抖動起她那大蒸籠一般的電動馬達，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外帶打圈繞圓，雷霆萬鈞，撼動山河，她還表現的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不禁令人豎起大拇指，打從心裡佩服：自信就是美！

對身體的禮讚就是欣賞自己！
還有一次欣賞了來自英國的前衛舞蹈團體DV8身體劇場（DV8 Physical Theatre）的演出，這位原籍澳洲的編舞家洛依德．紐生（Lloyd Newson）一向以大膽驚人見長，而且不計腥羶，其中有一名男舞者全裸上陣，他停在舞台中央，雙手遮住重要部位，打量著觀眾，表情詭異的說：「我知道你們正在想什麼！」，觀眾席一陣摸不著頭腦，男舞者接著說：「你們在想我放開雙手的樣子對不對？」，觀眾「噗」的笑出聲來。

音樂隨即響起，舞者配合著音樂的節奏，大方的「展開雙手」跳舞，我偷偷的瞄了一下觀眾們的反應，東方人大多正襟危坐，西方人卻是樂翻天，捧腹叫好。

你可能會慶幸自己不是一個表演者，不需要在身體文化的禮教裡拉鋸，但最起碼，你還能在浴室裡，欣賞一下自己的身體風景，為自己發出喝采與讚美，也許可以這麼說：欣賞自己身體的人最美！

本文原載於雲門舞集舞蹈教室 律動生活期刊 2006春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