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 - 鍊出靈魂之金的編舞家伍國柱

[觀風使]

鍊出靈魂之金的編舞家伍國柱

文／韓良露

二○○ 六年八月夏夜，我在雲門舞集的八里排練場看到了伍國柱的舞作《斷章》。整晚，我受到了極大的震撼，在觀賞舞者奇妙怪誕的身體語言過程中，我的身體也受到了很強的感應；坐在觀眾席上的我，一直感覺到坐著不動的我的身體也在微微震動，有一股迴旋的能量自腳底升起，我深深迷醉在整個舞蹈劇場催眠般的音樂和舞蹈之中。

那天晚上，我也明白了為什麼林懷民要雲門二團將《斷章》這個舞作保存下來，還特別從德國卡薩爾劇院，邀請了三位和伍國柱工作多年的舞者，來到八里，將《斷章》教給雲門二團的年輕舞者。因為林懷民知道，全版《斷章》的演出，不只是雲門二團為了紀念二○○六年一月六日逝世的伍國柱，更因為《斷章》是不容錯過的天才之作。

過了半年，《斷章》仍然以某種靈體在與我溝通

4關於伍國柱的傳奇，我知道的很晚；我不認識他本人；不知道體重九十六公斤的他如何開始學習當一名舞者，不知道已經二十七歲的他，在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系畢業後，才遠赴德國進歐洲最有名的福克旺藝術學院進修現代舞。也不知道在伍國柱在三十四歲那一年，就因為他傑出的編舞才華而獲邀擔任德國卡薩爾劇院舞團的藝術總監。甚至在廣獲台北藝文界好評的舞作《在高處》演出時，我因人不在台北，也錯過了。但就在《在高處》後，我開始聽到關於伍國柱的種種傳說。但在看完《斷章》，我終於清楚地認識了他，我覺得和他的靈魂如此熟悉，我開始傷心一個如此美麗、纖細、豐富、巨大的靈魂卻已經離開了他年輕的肉身。

看完《斷章》後的一兩個月中，我都會不時想起《斷章》的片片斷斷，所謂餘音繚繞，《斷章》有如咒語般佔據了我的心靈某處角落，所謂形散神留，很少舞作能像《斷章》一般一直以某種是神識羈留我心。

一直到今天，過了半年光陰，在寫作《斷章》文章的此時，我依然察覺《斷章》仍然以某種靈體在與我溝通。

伍國柱在談到他為什麼創作《斷章》時，他說：「我希望在《斷章》裡，舞動些希望，單純地透過舞蹈，和人說說話。」

伍國柱已經不在了，但《斷章》仍然在說話。《斷章》成了伍國柱的靈魂之語。

以三十多歲還真年輕的人生，伍國柱的《斷章》，卻開始老靈魂的大哉問，在還未到達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的歲月，伍國柱卻提早追問起他自己說的「人到了一個一定年紀的時候，問的一些問題」。其實不是很多人會在三十初幾時就如此關心生命整合、關心生死、關心救贖的問題。

看《斷章》時，會感受到某種旋轉、超越力量的淨化

5《斷章》中有許多生命的碎片，這些碎片看似矛盾、對立、衝突、舞者神經質的抽慉動作後就是優雅無比的跳躍，在舞者身體的癲癇與身體的靜止之間，伍國柱用精確、成熟、犀利的舞碼呈獻生命種種的對立經驗，有殘暴一定有溫柔，有絕望一定有希望，有沉淪一定有拯救，有哀傷一定有歡笑，有狂熱一定有冷靜，有歇斯底里一定有從容自在，有焦慮一定有平和，有混亂一定有清明，有痛苦一定有快樂…伍國柱展現了人類生命本質的二元對立性，但他並沒有陷在其中找不到出口，《斷章》中身體與精神的對立都被整合到更大的系統之中，我們觀看《斷章》時可以發現編舞家的神秘介入，試圖用靈魂的力量在尋找他的三位一體。所有《斷章》中對立的生命元素，都被不可思議的靈魂之美所整合，二元變成了神聖均衡的天地人三元一道。

伍國柱是舞蹈的鍊金師，把生命的二元的卑金屬，鍛鍊成神秘的合體，即靈魂的純金。也因此《斷章》的片片斷斷才會呈現無比的和諧與完整。

一般人看《斷章》，當然都會明白這是伍國柱對於人生的想法，日常生活被切割成片片斷斷的隱喻，瑣瑣碎碎的舞碼，再結合成巨大的寓言，象徵出人類生命本質的情境——我們活在沒有意義、失散斷落的人生篇章之中，《斷章》呈現出伍國柱準確的關於現代生活的存在主義式焦慮。

這種想法並沒有錯，但在這個比較明顯的表象之下，伍國柱卻對《斷章》的寓言隱藏著更大的企圖——這個在他生命晚期的最後兩年中幾乎日日夜夜焠煉的舞蹈作品，絕不只是他靈魂深處悄然升起的預言死亡的人生回顧。《斷章》觸及的不僅僅是伍國柱中年生命的輓歌，《斷章》也是關於生命本質循環與輪迴的創造神話。只有從永世的觀點，其實我們才可能瞭解為什麼有些觀眾（例如我）在看《斷章》時，會感受到某種旋轉、超越的力量淨化了所有舞碼表象的衝突、矛盾、對立、焦慮，我們因此不再不安、恐慌、迷失在一生一世的生命斷章之中，我們心電感應到編舞家集合片段情境，找到了創造力量的平衡與昇華，伍國柱在《斷章》中呈現了他對永恆生命的信仰，在生生世世的靈魂輪迴之旅中，每一世的人生都只不過是個斷章而已，生命的開始是為了結束，生命的結束也是為了開始，人類就像《斷章》中那些舞者般徘徊追尋，追尋的絕不只是這一世的旅程，而是永生的道路。

靈魂若像氣球般輕盈，自然可以飛上青天

《斷章》中的紅氣球，或許象徵著伍國柱所相信的靈魂的載體，古埃及人相信死者的靈魂要輕於羽毛才不致墮落地獄，靈魂若像氣球般輕盈，自然可以飛上青天。

《斷章》就像紅氣球般，整個舞蹈作品雖然表達著生命的重量，確有十分輕盈的內在精神，在人生的墮落與靈魂的救贖之間，伍國柱聽到了天籟，他所信仰的神愛淨化的召喚，帶領他的舞作不斷地超越地心引力，最終讓他的《斷章》有如紅氣球般輕盈而自由。

觀看《斷章》時會有身體、心智和靈魂同時共處一身的臨場感和存在感。就像佛曰肉身難得。《斷章》亦難得，《斷章》是一個活生生的舞蹈磁場，觀眾置身其中，可以開放自己接受伍國柱設計的巨大的生命能量的衝擊，如果你的身體夠敏感，你或許可以感受《斷章》舞蹈的節奏撞到你的星光體，讓你的身體微微跳動著，坐著不動的觀眾，都有可能察覺某種能量自腳底昇起…隨著舞者不斷的自我轉化，我們的身體會越來越輕鬆，有如靜坐啟動身體的拙火，我們突然獲得了釋放的能量，當舞者吹起紅氣球時，我們也彷彿能暫時靈魂出體，在那一瞬間；《斷章》讓我們切斷和沉重現實的鎖鍊，《斷章》成了我們自身超越與昇華的生命之舞。

三月底早春時節。大地和暖，萬物新生。面對我們日復一日例行的片斷人生，每一個斷章都隱含著永恆的開始與結束，而我們今生今世的存在，只不過是生命大輪迴中的斷章，觀看《斷章》讓我們重新面對活著這回事。

伍國柱是虔誠的教徒，如今他回到了神的大愛之中，但他留下了《斷章》，留下了靈魂對救贖與愛的渴望。

本文原載於2007/3/22《中國時報》人間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