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 - 相親

[atie]

相親　　王文華

我35歲，我單身，所以很多人幫我介紹女朋友。

「好啊！」我總是爽快地答應，因為不想辜負親友的好意，特別是我媽。我媽六月過生日
，我們送她很多禮物，六歲的侄子甚至自編自演了木偶戲，劇情參考我媽喜歡的「無鹽
女」。但她吹完蠟燭，表情卻若有所失：「我的心願是明年生日時小華能帶一個人回來幫
我慶祝。」那一刻我心碎了。我媽七十三歲，她不知道我整天在外面忙什麼、認識哪些人
，我當然也不會在星期天中午吃飯時跟他分享：「媽，我昨晚在pub裡認識了一個二十歲
的女生，叫 Mona，你知道嗎，她穿低腰褲，露出裡面的丁字褲，呼……超辣！」你說我
古板吧，但我的直覺是我媽跟Mona不會有交會的光亮。「跟辣妹交往，」她常告誡我，
「你會是待宰的羔羊！」

既然無法跟她分享我的社交生活，我只能讓她幫我介紹。你不要小看我媽，她不是一個人
，她隸屬一個有組織、有預算的「壓力團體」，叫「退休爸媽擔心兒女沒有歸宿協會」。
相信我，他們打麻將時不是在談退休養生，而是在研究誰的兒子和誰的女兒是才子佳人。
想好後立刻安排見面，通常都在禮拜天。早上十點不到她就打電話叫我起床，叮囑我穿西
服。十一點半去接她，當我站在樓下，看到她穿著十年前參加哥哥婚禮的大紅洋裝走出來
，我知道我將萬劫不復。

除了家人，朋友也會為你擔心。我的朋友大多結婚了，甚至有了小孩。他們看到你忙這個
忙那個，當然替你高興。但是你離開他們家之後，他們也開始小聲地為你擔心。同事有一
次替我介紹，「她是我朋友的學妹，剛從美國回來。」「她長什麼樣子？」我問。「我也
沒見過，不過我朋友說她很優秀，剛拿到 Ph.D.！」女主角出現後……嗯……這樣說吧，
這個介紹的同事突然不鼓勵大家點甜點，而且吃完後搶著付錢。後來，他再也不敢替我介
紹。另一個好友有了前車之鑑，便改變策略，「我聽說上次某某某替你介紹的慘劇了。你
放心，這個我很熟。」「你見過？」「豈止見過！」「她是不是 Ph. D.？」「她三專被留
級！」ㄇ……我突然有了興趣。女主角出現，果然是我這輩子見過最美的女人！我們不但
點了甜點，還相約待會兒去唱KTV。「你和我朋友怎麼認識的？」我隨口問。「喔，」女
孩不經意地回答，「我們以前在一起。」剎那間我的鼻孔塞住一條spaghetti。「你……
你……你怎麼把你前任女友介紹給我？」女生去上廁所，我掐住好友的脖子。「這有什麼
關係？我親身經驗，知道她很優才介紹給你。」「親身經驗」這四個字，從來沒有聽起來
這麼邪惡過。

家人和朋友介紹了幾次都不合適，他們便直接問你：「你的條件是什麼？」通常大家都講
得冠冕堂皇：「喔，外表不重要，溫柔善良就好。」女生會說：「當然是體貼和幽默感！
」沒有人會誠實地說：「腿長胸部大！」或「房子和車子！」有的人更模糊：「我真的沒
有條件，感覺對了最重要！」但除非對方是金城武和梁詠琪，感覺永遠都不對！我們在騙
誰？很少人一開始是在尋找溫柔和善良的。尋找溫柔善良的男人，不需要拖到35歲。很少
人最重視的條件是幽默感。有錢的男人不講話都很幽默，沒錢的男人笑話都很冷。你敢不
敢打賭，溫柔善良的德瑞莎修女去 pub，會被誤認是清潔婦，幽默的伍迪艾倫在夜店，只
會被當做怪叔叔。

相親的成敗，除了看人，也看地點。約的地方越正式，失敗的機率越高。講得更精確一點
，約的地方若須事先定位，大概就很危險。若要搭乘電梯，這一餐會短的像拜年。長輩介
紹，都在大飯店。七樓的「鳳凰廳」，唉，最後大家都成了浴火的鳳凰！進入飯店前量體
溫，我通常只有30度。「你不要這麼冷好不好？」媽媽說，「拿出你主持廣播節目的精
神！」

的確，通常越不樂觀，我會越high！我是人來瘋的！有一回現場有四位媽媽，我簡直像在
主持全民開講。第三道菜上來，我開始學康康。他們笑，他們拍手，我替他們加茶，問他
們麵要不要加辣。他們不敢吃的肥肉趕給我，我吃得一乾二淨。一聽出他們的政治立場，
我立刻大罵另一個陣營。「黃媽媽吃得這麼健康，難怪看起來這麼年輕！」「黃伯伯喜歡
打羽毛球，我明天去借室內場地。」有時候，我感覺自己是在跟女主角的爸媽相親。嘿，
我不是愛烏及屋，只是體諒長輩辛苦。當他們穿上最好的衣服，請你上最貴的飯店，老天
，這期望豈能輕易辜負？在離開飯店的電梯裡，當黃伯伯拍著我的肩說：「文華『老弟』
啊，有空來我們家玩玩！」黃媽媽笑著打他：「唉，你不要叫人家老弟嘛！」你好慶幸，
你沒有讓他們失望。他們是這麼好的人，你的表現必須滿分。

所以有些話不能講。學歷、工作，是絕佳題材。情史、作品，就不用公開。「聽說你寫了
一本書，叫『蛋白質女孩』？」黃伯伯問。「什麼？」我瞇起眼睛，假裝聽不到。「『蛋
白質女孩』？」「喔、喔……」「寄一本讓我『拜讀』好不好？」「沒問題！」我當然不
會寄。老天，這本書經不起「拜讀」，我更不能讓他們看到我的真面目！「那本書你寄了
嗎？」一個月後黃伯伯問。「喔，我寄了啊！」我把地址找出來念一遍，故意把巷念錯，
「啊！對不起，我把巷給記錯了！」黃伯伯是拜讀資治通鑑長大的，我不太覺得他會喜歡
「蛋白質女孩」。更何況，我在叔叔阿姨圈子裡的名聲是：「文華很保守，只交過一個女
朋友。」如果我是爸爸，我才不要讓女兒嫁給35歲還只交過一個女朋友的男人。這麼缺乏
經驗，怎麼照顧老婆？但老一輩的觀念不同，他們喜歡從一而終。

當這樣爸爸的女兒並不容易，所以我對女主角總有一份疼惜。我很幸運，被介紹的女生都
不錯。我們雖然沒有乾柴烈火，但至少共同認識的朋友很多。仔細想想，這種場合她們比
我更尷尬，所以我更加崇拜她們的優雅。她們始終抬頭挺胸，眼神沒有閃避。輕鬆地轉頭
微笑，好像一個地球儀。她們有一種柔軟的尊嚴，比桌上柔軟的蝦還新鮮。講起話來有一
種溫暖，每一個表情 Fade in、Fade out 地很慢。我需要藉不斷地耍寶來掩飾不安，他
們總是沉默地那麼自然。我是這樣賣力地討好她們的爸媽，她們體貼地在我冷場時補上笑
話。有一次我帶一個女生去找廁所，在廁所前她對我說，其實他已經有男朋友了，但不敢
告訴爸媽，因為他男朋友跟我完全相反，他爸媽絕不會喜歡，「所以……」我作勢點起一
根煙，「你男朋友是那種乖乖牌，從小到大考第一名，35歲只交過一個女朋友？」她笑了
出來。在女廁前，兩個不願讓父母失望、卻都有自己想法的單身男女笑了出來。那是一種
心有靈犀的諒解，一種同舟共濟的體貼。她去上廁所，我先回到座位，黃伯伯鄭重其事地
偷偷問：「文華『老弟』啊，你覺得我們家 Jenny

怎麼樣啊？」黃媽媽又打他：「唉，你不要叫人家老弟嘛！」我微笑說：「很好啊，我很
喜歡她！」此時Jenny走了回來，黃媽媽立刻改口，從 Jenny 轉換到其他主題，「我覺
得這個劉文聰啊，真是怎樣怎樣……」看著 Jenny 坐下，我的微笑還留在臉上。我的相
親對象有男友了，我吃著西瓜，咬得特別狠，西瓜子往肚裡吞。他X的，不知為什麼，我
竟嫉妒了起來。

在廁所前的笑聲中，Jenny和我有一種默契，一種了解：我們不可能在一起，因為不管多
老多心急，愛情都不能設計。愛的本質就是巧合、瘋狂、盲目、幻想，而相親的氣氛和形
式，都和這些背道而馳。這不是說 Jenny 不漂亮，現在回想起來……Oh, my God，她有
點像工藤靜香！我雖然不是木村拓栽，但也把她逗得很愉快。但是當我們講話時手就不動
餐具、吃的只有平常的二分之一、過度頻繁地擦嘴、不斷求助於水杯，我們就知道：大概
只能做朋友了。當我們一個小時不到就動用到「緊急救援話題」，如：「你去過哪些國
家？」「你最近看了什麼電影？」「喔我朋友的朋友也在花旗」、「真的嗎我也參加過那
一家健身中心！」……我們就只能做朋友了。當第一次見面後家長們逼你們約會一次，你
們決定星期天早上去爬陽明山，下山後你們不覺得有 shower 的必要，想出最浪漫的午餐
地點是圓山大飯店，吃完後你們去士林陽明戲院看「魔鬼終結者3」，整場電影都不想吃
可樂和爆米花，笑的聲音不小也不大，最後你送她回家，計程車都沒下。親愛的，你們只
能做朋友了。

做朋友有做朋友的好處，比如說，她會再幫你介紹別的女生。決定替我介紹之前 Jenny
說：「我可不可以先問你一個私人的問題？」我立刻說：「我不是 gay！」她鬆了一口
氣，「好，那我把我最好的朋友介紹給你！」你相親的對象再介紹別人給你認識，你會
去嗎？萬一你不喜歡這個人，豈不是拒絕了她兩次？萬一你喜歡這個人，她會不會不開
心？她最好的朋友又怎麼想？這個男的 Jenny 不要，也許我會喜歡？Come on，如果
這男的真的那麼好，Jenny 自己為什麼不要？

所以替人介紹，大多吃力不討好。大家都是講講而已，說者聽者都不用太認真。「ㄝ，這
禮拜六晚上空下來，我介紹一個好女生給你。」你若真的空下來，最後大概會在家看
DVD。午夜十二點，你已經開始打瞌睡，手機突然響起，「我現在在某某 pub，你一定
要來，有個美眉超辣的，還是你台大外文系的學妹！」這時你要不要去？不去，當然是有
骨氣。我是 pizza 店嗎？隨叫隨到，不熱免錢。去，當然是有辣妹，星期六晚上你是該在
外面喝伏特加把美眉，還是癱在沙發上打瞌睡流口水？你天人交戰了兩秒鐘，開始換衣服
噴香水。嘿，誰能批評我？我只是去認學妹而已！你實在夠噁心，掛下電話竟開始掃地，
只因為拖一個小時，你看起來比較有價值。走進pub，他們佔據了一個桌子，你還沒坐下
，十隻眼睛就開始打量你。「這是小玉、小青、Emily、Winnie、Josephine。」
「嗨……」我一路點頭，注意到每個人都是 Gucci。「ㄝ，他就是寫『蛋白質女孩』的那
一個！」朋友好心地幫我推銷。「『蛋白質』什麼？」Josephine 問。娃，這下可尷尬
了。好友趕緊打圓場，「那你有沒有看過那個……嗯……那個……多少乘多少的？」眾人
皺起眉毛，Josephine

低頭看表。「沒關係……」我聳聳肩，「其實我在大陸比較紅！」沒有人笑。「你是大陸
人喔？」Josephine 問。我猛吸一口氣，「真高興能來貴寶地……」我拍掌，準備開始
主持跨年晚會，「Josephine，你現在在哪裡工作？」「我念台大外文系。」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Jenny，猜想他的男友是不是像 James Dean？如果我也飆車撞死，
她會不會重新考慮？Josephine 170，Jenny 157。Josephine 當過 model，Jenny 媽
媽很逗。當美眉們開始喝起複雜的紅酒，我想起那天幫黃媽媽吃掉的那塊肥肉。時間晚了
，這家 pub 剛剛開張，但我的眼前卻像老電影重複播放。回家吧，我想。明天星期天，
穿上新買了那套西裝，再去相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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