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流落異邦
向晚的沙漠,有駝鈴搖響黃昏!
長串的黑線,由遠漸近
可惜的是這離楊士麟倒下去的時刻業已過了三天
八匹駿騎當先越過壟起那如墳的大沙丘,衝奔下來!
騎者都是年青的壯士,服飾不一,手中的丈二長矛,映著夕照的余輝,閃閃作光!
為首一人,隆準特高,背插四尺長呼延鞭,眉宇間英氣逼人,那是長途的勞困所掩蓋不住的。
隼鷹一般的雙目,凝視著天際,靈敏的鼻子,緊動著想尋找水源!
八個武士過後,便是一長列的蓬車,足有兩百餘乘!
人困馬乏,車中盡是者弱婦孺,有的昏睡,有的沉思,有的毫無表情地向車外凝望, 望著漫無涯際的黃沙發大呆!
更有些牛羊畜群,夾雜在車陣間隙中隨行!它們高大而瘦細!
一批身帶弓矢箭簇的壯漢,全是車中人的丈夫、父親、兒子……
手持矛戟,騎著駿馬,在車前車後護衛,面孔像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倦困、焦慮!而又堅毅不拔!沉忍以赴……
車隊中間,乃是身旁皮革甲胃的武士,他們晃刃夾戈,腰後帶挾、錠等短兵刃,寸步不離地護衛著一輛紅蓬軒鑾!
這輛大車比是一般蓬車大了一倍,由四馬駕轅!
無疑是全隊的樞紐,廂壁雕花,挽軛飾金,帷幔低垂!御者亦是武士!
車內斷斷傳出 呻吟聲,蒼老而又疲乏。間中亦有咳嗽之聲!
車中是何許人也?
大車過後,又是大隊的蓬車,伸延很長,十分雜亂無章,車前車後,都有騎士護衛,服飾不齊,老壯不等,帶著五花八門的各式武器!
這是一隊多麼零亂狼狽的雜牌車隊喲!
地上,經過一日的烤曬,似乎發焦了!
車隊過後,揚起的黃塵,帶著類似硝磺的刺鼻氣味:
然而太陽像所有的暴君一樣,終於落下寶座,沉入地平線後……
大地由金黃變為灰白,暮色從最遠的彼端湧來!
湧出一彎新月,晚涼漸生,又是一天的終了
隊伍最前端的“斥堠隊”,突然起了小小的騷動……
馬匹停蹄不前,仰首悲嘶!
接著有人用草原民族的語言,驚惶失錯地高叫道:
“這裡有一個死人,是曬死的、餓死的、渴死的,天呀!”
經過長途默默的奔波,忽聞馬嘶,令人心悸!後面隊伍逐次停頓下來!
在這邊塞民族的習俗經驗中,馴馬群嘶,那是先兆的提示,或好或壞!則不一定了,總之,是有個事故要發生!
議論四起,模糊低切的語言,在耳朵與耳朵之間流動,竊竊私議不休!
小孩啼哭,婦女們的眼神凝滯,像是看到自己的一家行將再遭遇到離散的命運,死神追巡在沙漠的邊緣!在薄薄的夜色裡出沒!
有人開始喃喃呼喚“神”的名字……衷誠的祈禱著,來穩定自己的情緒!乞求神的眷顧!
一匹神駿的怒馬,揚鬢撥蹄,載一黃花少女由隊伍的最後頭,像急舟激起一道水浪般的奔向最前端!
此馬來頭甚大、青棕毛,微微發光,四蹄之上三寸,長滿龍鱗,像是著履似的,由額至鼻孔,亦覆有龍鱗,宛如麒麟的鼻樑,因之取名“麒麟駒”!
相襯之下,越發顯得騎者身軀嬌小,身份高貴!
斥堠的八個武士,人馬圍成一個圈子,停在這具屍體周圍……
那個帶呼延鞭的少年!高聲喝叱道:
“掩埋起來,繼續上路!”
無奈,其餘諳人,不為所動,不服從他的命令,他氣得乾瞪眼,便待自己落鞍來除理掉一具該咒罵的屍體……
這時,一聲龍嘶,那少女駕到,斥堠們讓開一處位置,由她進入圈中!
那個發現屍體的武士,指手劃腳道:
“公主,這裡有個死人……”
“拉提!記住你自己是個武士,怎的大驚小怪!”
小女勒馬,看也不看死人一眼,嬌斥道:
拉提手指著地下的屍體反駁道:
“他一定找不到水源,焦渴而死,我的馬踢到他,我!我!我一定會遇到邪神,啊呀……”
少女聲音清脆,卻帶著無限嚴喝道:
“拉提!閉嘴不准胡說八道,這個人根本沒死,在我們的前路上,沒有死去的人!
你給我大聲向後面傳呼,說 這個人沒有死!說!”
拉提掙著粗脖子,蹩著氣不服的道:
“公主,他確是死了!而且已許久!許久……”
小女彎眉一桃,杏眼圓睜,銀牙一咬,馬鞭一揮,“呼”地抽在拉提的脖子上,叱道:
“拉提,說,大聲的說:‘沒有人會在沙漠裡死去!’說!說……”
可憐而有強直的拉提,吃馬鞭一抽,痛得落下馬鞍,撲倒在地,脖子上腫起一條紅紅的鞭痕,血絲潺潺沁出,勉強站起來,拉開粗嗓子,高聲吼叫著:
“沒有人會在沙漠裡死去。沒有人會在沙漠裡死去!”
那沙啞而又悲忿的聲音,在微風裡,揚傳遠去
隊伍裡每人都清晰地聽到,浮盪的人心,又安定下來!
在他們族眾中有這不成文的傳統,在移居新的領地中,路上不能碰到屍體,否則,便暗示徵兆著前途之黯淡,苦難毀滅在即了!
這是由古老遺傳下來的!因之,遇到途人盡力援助救治!令他重生!
是天意,以人為“卜”的意思,人被救活了,便表示他們前途光明而平安!
其餘,七個武士,崇敬地看著公主,暗暗慶幸吾族至少還有個賢明的女公主!
少女凝然騎在馬上,逐一掃視他們純樸的臉,在帶有呼延鞭的少年臉上停了一下!
那少年慚愧地低下頭來,知道這是責備他為什麼不曾及時制止拉提!
這事正當處置是,秘密視察那人是否真的已死亡!
若確知已死亡,應迅速淹埋起來,折向引導隊伍遠離這裡!沙漠無路,四通八達都是路,隨你心意,高興怎生走皆可!
絕不可以停下來,傳播“死亡”的訊息!給族人造成恐怖的情緒!
少女見他知罪,把視線移開,最後落在沙上的死人身上!
死者,首如飛達,虯髯怒張,衣裳破爛上身幾乎赤裸,幸好大半埋在浮沙里,胸膛上的排骨,歷歷可數。活像一匹餓死的病馬!面孔仰天!
看情況,他倒在這裡,絕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若再過些時日,浮沙將他整個身子埋葬掉,那麼!這事故便落不到他們頭上來了!
“真倒霉!”
少女臉上微微一紅,在內心裡嬌呼著,美目望處,發現死人肚皮的沙,輕輕的在動著,已微乎其微!令她芳心 震!傳說 已支配著她的靈智!
旋嬌軀已躍下馬來,以風擋風,發現沙子的起伏跟風無關!
她輕“啊”了一聲,是那樣的地低微,以至沒有人聽到,不敢自信地自語道:
“果然還沒死,不然真不知如何向他們交代?”
帶著呼延鞭的少年說道,
“公主,看他的像貌像是個漢人!”
少女並不回頭,只端詳著死人的面孔,那是年青與衰老的奇妙混合,飽受風霜侵襲過,卻仍不脫稚氣!
英俊的線條裡,不乏儒雅風流,睡得那樣安祥,那樣平和,活像是睡在慈母懷裡的嬰孩!
他是誰?什麼原因令他流落在大沙漠里安睡!這裡,若不是被迫得沒辦法,連我們也不敢來!他為什麼會孤獨的躺在這裡沉埋!
“啊!公主!”
帶鞭少年,發現死者肚皮微微起伏,驚呼道:
“這個人真的沒死!”
傳統的教訓遠古相傳,也令他深信不疑,這,使他精神一振,暗自興奮不已!
少女回首輕輕責備著道:
“當然沒死,我們要把他救活 你到現在才相信?”
這話裡真正意義是表示,我們雖然遭到前此未有的民族危機,但,也絕對能從我們手中復活,再一次壯大起來,萬古長存!萬世其昌:
少女說罷,輕抬臻首,看看天色,一陣疲乏的感覺,突然襲上身來,又道:
“今天我們路也趕夠了;就在這裡安營吧!”
大隊停住了,再開拔也是件難事,何況天色又黃昏!
最後一句,輕得只有她自己才聽得清!
於是,一個武士拿起胸前的胡築,“嗚嗚”的吹起!
築聲遠揚,響澈雲霄,空氣頓時活潑得多了,蓬車幃幕掀開了,車裡的人呀,羊呀,狗呀,紛紛下車,馬嘶兒啼!羊狗相逐。熱鬧非凡,像是趕集日的市鎮!
婦女們攜兒抱瓶,忙著擠牛乳羊奶!
男人們把蒙古包打開,一個個搭起,圍成圓圓的圈子,把馬匹圍在裡面,為疲馬放血!
在圈子的當中,有人堆起乾燥的馬糞,預備生火……
少女飛身上馬,無限感慨地看著這忙碌的景色,臉上是哀傷的表情,怔怔的想道:
“什麼時候,我們才能再過平安的日子?”
但是,這絲情緒,並沒停留多久,少女自覺不妥,抬起玉腕輕拂一下髮絲,回頭向帶鞭少年下令道:
“雖離險境,但不可無備,你等好生輪流守夜,還有,這個人渾身必須塗上膏油,不然會脫水而死掉!”
說著,揚韁就走!
這時蒙古包前已經炊煙裊裊,男人們都解下兵刃,幫助各自的渾家調理食物,見少女走過,都紛紛起立。行禮讓道,狀至恭敬!
少女馳馬不急不緩,巡視過他的於民,往南角趕去,那裡武士已經合力搭起四個蓬帳,正中一個,乃是腥紅穹廬,碩大無比,離群索居!
一望而知是王帳,旁邊另有牙帳,作眾星拱月狀,那是侍衛們的武士休息之處,那輛軒蠻停在王帳之前,八個武士分立在四角,一見少女到來,即持戈行禮:
少女躍下馬來,輕輕走到車側,玉手方要撩開帷幔,遠處忽然起了爭吵之聲:
“華兒,你……過去……看……看……”
少女嬌應一聲:“是”,問道:
“爹,你醒來了嗎?”
幃幔後“晤”了聲,再無言語!
少女縮回玉手,輕靈一躍,跳上馬去,朝八個武士點頭示意,飛馬過去了!
遠遠的那邊,有一對婦女吵得臉紅脖子粗的對罵著,像是兩只鬥雞!
她們的丈夫彼此也怒目而視,二個連兵刃都拿在手中,準備硬幹了!
他們一聞馬鈴聲傳到,不約而同停止口角!少女下馬一問,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
無非是甲婦丟了幾塊馬糞,疑心乙婦拿走了,如此這般芝麻大的事故……
她替她們評理公斷,略為斥責幾句:然後再道:
“我知道你們成日窩在車裡,並不好受,但是心情不好,更應該自製與容忍!”
有個三四歲的小孩,乖巧撒嬌的趁機搭汕道:
“公主,我要喝水,大口的喝,什麼時候我才可以喝水?”
少女伸手抱起小孩,和靄親切的笑道:
“卡達,快了,再過幾天,你要喝多少水,就有多少水可以喝!”
她說到“多少水”的時候,眼睛是蒙閉著,微微搖頭,是所有的少女,心醉時的神情!小孩快活天真地再問道:
“究競要幾天?”
少女略為一怔,想了 下,強作歡顏的應酬他道:
“三天,也許四天吧!再過四天!好不好?”
在最後一句話裡,她深深知道,自己實在無意流露出那麼多的悲慘和失望,但,她無法自製,只好希望別人沒有注意到……
小孩總算滿意地點點頭,對她充滿了信任!
少女把他放下,像是有意逃避似的,躍馬走開!
“公主!”
遠遠又有人叫著。
少女回頭一看,原來是那帶鞭少年奔了過來,只好勒馬相待,心中叫道:
“希望不是關於水的事!”
那少年稟道:
“所有的帳幕都擠滿了人畜了,那漢人要安置在那裡呢?如果把羊放在帳外,夜裡會凍死的!”
“所有的畜生都不可露天過夜!”
少女急促說道!但是,那漢人該放在何處呢,而且也要人照顧著!
武士們都是忠貞之徒,武藝也高強,就是不大會動腦筋,唯命是從固然是優點,但,事無巨細,全要來請示,一切難題全推在她身上!
不知怎地,少女有點發惱,近乎賭氣地衝口說道:
“巴都,就放在我的帳幕裡吧!”
少年巴都吃驚地看著她,期期認為不可,但,不便出口,低叫一聲:
“公主!”
少女杏眼圓睜,勝利的,任性的,近乎暴虐地看著巴都!
巴都從她的臉上。讀出:“你敢不服從嗎?”
他無助地回頭看著離王帳不遠的黃帳,那是她的寢帳之所在!
隔著一層衣裳,他實在無法透視了解公主內心的煩惱與壓力之大,為她分憂,他沒有那大的權柄!
此時,少女心中正加倍地煩惱,心忖:
“我怎麼發了這麼一道荒謬的命令!為什麼呢,奇怪?”
苦就苦在不便改口,也想不出將那漢人托給誰才適當,因為他若不經意的死掉,那對他們就像先披了喪般的不愉快了!
猛然一抖韁繩,頭也不回的走了!
王帳附近,是不准小孩子去吵鬧的,比較安寧,少女下馬來到帳前,悄立片刻,心中叫道:
“爹,我實在很累!”
然後,掀幔進去!
穹廬裡,像是遠古大怪獸的內腹,又空又大,帳心垂下一盞銅盆牛脂燈,火光照耀甚明,燈之兩側,有一對蛹龍檢柱,約有手臂粗細!
左拄掛有一筒弓箭,壺口鏤共,包銀裹翠,名貴異常!
右柱倒掛一把“龍鬚天胡刀”,刀下是一金盾盾上樓雕火龍吐珠的徵章!
這主人的身份不言可喻!
帳之正中深處,五彩揶揄上,躺著病容滿臉的銀須老者,一條青毯大裳直蓋到頸下,頭露在毯外!
少女輕“噓”口氣,玉臉上是朝聖般的表情,在這帳裡,她永遠能得到庇護,任何困苦懊惱,都能一洗而空!
再不是必須由她解決一切困難問題的公主,而只是老爹慈愛眼光下的嬌嬌女!
每天的黃昏,她必須來這裡,好暫時卸下重擔,忘卻一天的勞苦,雖然老爹根本無法為她解憂,反受她細心照顧!天倫呈歡!
她滿足的立在燈下,看到一張羊皮簡略地圖攔在枕畔,側然想道:
“可憐的老爹,你傷得這種程度,還在擔心著水源,啊……水……水……水……”
銀須老者睜開眼睛,泛出慈祥的笑容,沙啞著道:
“華兒,把燈打暗一點,坐到這邊來!”
少女果然降下銅盆牛脂燈,把燈蕊撥短,再升上去,一面問道:
“爹,是不是我把你吵醒?”
銀須老者自嘲地笑道:
“你爹已是病入膏盲的人,終是昏睡不醒,只有入夜最初四個時辰清醒,怎還會貪睡?我早就醒了!”
少女聽老爹說得淒傷,便以話叉開,強額歡笑道:
“那麼體剛才裝睡,是不是擔心我偷東西?”
其實,她為著一向精神矍鑠,叱吒風雲的老爹,病成這樣,已經哭過何止一千次了!
老者那裡不知女兒用心良苦,湊趣的道:
“喔,你偷東西,怪不得我的東西老是找不到,說說看,你偷過我什麼東西?”
作女兒的挽頸嬌媚一笑,柔順地蜷伏在老爹身側,搖頭表示不招認!
病人乾笑“呵呵”數聲,肅容說道:
“欸!可恨那黑鐵頭,用“宿海幽風”出我不意偷襲,傷我奇經八脈,為父這些日子來,傾力運功自療,希望能守住心經,以求苟延些許時日,帶領你們到西方去找塊可以安頓下來的地角!只要吾族能保存一份元氣,總有捲土重來的一天!”
語氣一頓,半晌沉寂,似不經意地問道:
“今天還沒看到水草吧?”
少女故作輕鬆答道:
“爹,還沒有,不過也快了,巴都說:他似乎聞到水草的味道,也許明天 ”
病人快慰的微笑,臉上露出慈父抓住兒輩無害的謊言時必有的表情,道:
“你不用騙我,這幾天不會遇到水源,我剛看過地圖.大約再過五天,我們就能吃到水!”
說著,吊起眼角溜了羊皮地圖一眼,表示他的話,信而有徵!
少女撒嬌的扭扭腰肢說道:
“大約這個,大約那個,我‘大約’聽夠了!”
病人憂慮的望著愛女,問道:
“孩子,這些日子實在苦了你 你不是在抱怨吧?是不是太累?”
小女像貓;蜷伏在乃父身側,搖首笑道:
“我不累,我跟你鬧著玩的,我很高興自己能夠作事,爹,我會好好的,你的內傷也會痊癒的,“吉人自有天相!”你告訴過我的!”
銀髯老者似乎神往於海底之月,病容上透出一絲光採,凝望那掛在柱上的“龍鬚天胡刀”,肯定地道:
“漢人有句話,叫著“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總會有那麼一天,金狗向我們屈膝求降。”
小女忽然記起來了,眼睛一亮,嬌笑著道:
“爹!方才我們救到一個“漢人”,躺在沙上,昏迷不醒!”
“拉提說是死了,還說是渴死的,害得人心惶惶,被我打了一鞭!”
病人很感興趣,但精神不繼,病眼神採消失了,疲乏地道:“再不要隨便打人!”
少女,奴奴嘴道:“我才不隨便打人呢?”
病人“晤”了聲!垂下眼皮,呼呼沉眼過去!
少女替他拉她裘角,輕輕自語道:
“我話說得太多了!欸……”輕站起身,步出穹廬!
暮靄沉沉,夜幕低垂,星月如燈,伸手可攀 二數百座帳幕,燈火寥寥,半數的人們已經沉入夢鄉。
小女牽馬緩行,無限感慨,冗自想道:
“爹說“大約”還要五天,我對卡達說是四天:真糟糕?”
迎面有人從夜色中竄出,原來是巴都,一見少女,陶瓶在手,只行半禮道:
“公主,漢人還沒醒來,但,極能吃東西,像是肚子空了十天的餓鬼,喝了兩瓶馬乳還不夠?”
一面說著,一面揚揚陶瓶,表示還得餵他第三瓶呢?
少女沉吟片刻,玉手一伸,道:“把瓶子給我!”
巴都臉有難色,很不以為然,但不敢違命,只好無奈的交出,又從身上摸出一柄鏽劍,及一棵琉璃球!道:
“這把劍及綠珠由他身上找到的,別無他物!”
少女“喔”了一聲,無言接過,抓著瓶耳就走,遠遠的才又回頭,道:
“巴都,替拉提敷上藥,明天讓他躺在車裡一天,聽到沒有?”
她是注意到巴都的神色,不知怎的,那種神色特別能滿足少女某種微妙的心裡,她心裡很是高興!
懷著快樂的心情,微笑著走進自己的帳幕。
黃帳屬下的蒙古包一樣大小,但他們得擠上十個八個,外加羊狗數只!
她因為是“公主”身份,只住她一個!
帳柱上高懸的燈火,許是太亮,這漢人雖然神志不清,卻曉得埋首避光!
少女放下陶瓶,把燈火撥小弄暗,一邊埋怨道:
“這漢人定是害了“白盲”,巴都他們卻不知為他蒙上眼睛!”
她就著燈光看那巴都交上的東西,五指一捏,“匕首”上的鐵屑紛紛落下,心下大奇,忖道:
“劍怎麼會鏽成這樣?那要多長的時日,已不堪使用,又為何還帶在身上……也有可能是揀來的?”
那枚綠珠更奇怪了,嵌著一對男女的畫像,其少女美若天仙!少年貌若潘安再世,全是漢人貴族子弟裝束!
她芳心一顫,覺得這公子似曾相識,但馬上為這念頭羞紅了臉!
悄悄四顧,幸好帳內再無外人,她又大膽而自得的微笑起來!
看這漢人嘴巴微微張合,狀若金魚吐水!
少女覺得有趣,收起綠珠鏽劍,蹲身把瓶口湊到他嘴邊!
他便“咕嚕、咕嚕”吸吮起來,蓋在毯下的肚子,一掀一掀地,宛如風中起伏的帳幕!
因為坐得很近,他又不知覺,可以仔細端詳他,發現原來綠珠上的佳公子應該便是這個漢人,只是長了鬍子?
心頭不禁生出一連串的疑問:
“他怎會孤獨地流落到這裡?珠上少女又是誰?……”
這個漢人窮凶極惡的喝完了半瓶馬乳,還似意猶未盡,小女搖搖頭,自言自語的道:
“不能再給你了,我們馬乳不夠,你今天喝得夠多了!”
空氣中微微散發著香味,總是特別敏感,尤以公主之流為最!
她皺著秀鼻,驚疑的向四方嗅尋,最後發現這香氣原來是由這大鬍子漢人身上發洩出來的!
而且他還時時呢呢喃喃的囈語著,聽聽!叫的是什麼?
一會兒叫:“芸姊”,一會兒又叫“蘭妹”!
少女驚奇著像是發現了個大秘密,忖道:
“他叫的是一個人呢,還是兩上?珠上的仙女,是誰,她怎會讓他獨自跑到這荒漠絕域來?而且長了那麼一大把鬍子?已經過了幾千年了吧?”
傾刻之間,她忽然覺得那枚綠珠,孕含著一個長篇的愛情故事,而自己的黃帳,也成了故事中的一部份?
顯而易見,這故事是個悲局,這想法令她不安,於是站起來,像闖入者似的,急於離開!
她匆匆拿起自己的毯子,打算逃難到老爹那裡去,走出帳幕之前,還自想道:
“怎麼讓他睡在我的帳裡,真是一道錯誤的命令!”
次日
大車隊繼續向前邁進,那個漢人無處安放?
少女只好把他安排在軒鑾裡,睡在老爹腳邊,因為他身上沒有臭味,還滿香的關係,否則……
老者雖然知道,也不反對,而且,兩天之後,發現自己的病況突然竟有起色!
在每天黃昏安營之後!
少女都要去跟老爹閒聊幾句,安慰他也從他那裡得到些安慰!
她向老爹陳述當天所發生的大事!這兩天來,不知是怎的特別喜歡談起那個食量特別大的漢人!
然後,再回到黃帳,餵漢人吃乳!
她自己也說不准那是什麼樣的情感,白天已經很忙了,黃昏後還得操這分心!
也許是每天面對著的,都是不得不做的事,那是責任!
而面對這個由沙上揀來的漢人,則一切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處理!
他就像自己童年的可愛的布娃娃,沒有知覺,比布娃娃多了張要喂乳的嘴!驚奇著他骨瘦如骷髏的身子,超越常情般的發育起來!
像是一只大人形饅頭!
她也當他是一條小獸,是失所的孤兒,豢養他,照顧他,食量極大,還得節省下自己的口糧餵他!心裡驚喜參半!
又過了一天
黃昏時候,那個漢人楊士麟第三次奇蹟似地醒來,渾身油膩膩地,塗著油脂,朦朧中看到一盞燈!卻不分明,連忙以手撥眼,揮走了蒙眼布條!
於是
一個如花似玉的異裝少女,映入眼簾
她的服飾衣帽,前所未見,楊士麟絕望似的看著她想道:
“果然是一睡三百年,女子們的服裝都變了!”
少女看見楊士麟動了,嚇了一跳,好像她從沒想到他會復元,一時之問,真不知如何是好!
只知道一些事要改變了,而她不喜歡這種改變!
但是,她勢不能不有所行動,不然,他真會永遠成為一個盲人!
伸出 雙冰涼細柔的玉手,按住楊士麟的雙臂,把布片再覆蓋在他眼眶上,說道:
“不許動,難道你希望成為瞎子嗎?”
銀鈴般的聲音,又清晰又撩人 說的是漢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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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帖於 2008-05-18 09:35 AM 被 runonetime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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