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天色傍晚,獨孤樵到得一座小鎮。即將入鎮時,他隨手抓了些炭灰抹在臉上,頓叩變得象個士裏土氣的鄉下人,心裏這才踏實了些。
因爲他真正的面孔太容易爲自己甚至別人惹來麻煩。
他在鎮子最東面尋了家頗爲冷清的小客棧,這類小客棧的底樓一般都是小酒店,不象大客棧那樣除了酒店還有賭場。沒有賭場就容易避開那些負刀佩劍的人——這類人最愛惹事生非,並且個個都對他獨孤樵過意不去,究竟因何如此,獨孤樵實在弄它不清。只暗歎命運乖蹇而已。
整個酒店內此時只有一個人在低頭獨飲,那是一個形狀威猛的虯髯大漢。
掌櫃的則在櫃檯內打盹兒。
獨孤樵攜帶的銀子雖不算少,但他明白懷裏的這些銀子並非他一人所有,而是七個人的。雖然湖樂村柴家慘遭滅門,他也不能亂花自己兄弟三人披星戴月所攢起來的這些血汗錢。
因而他對掌櫃的道:“酒肉是不要的,只胡亂吃些飯食,再給間下房住一宿,須得多少銀子?”
掌櫃的擡起頭來,只隨便看了獨孤樵一眼,旋即又合上眼皮,愛理不理地道:“你說什麽?”
獨孤樵只得又將方才的話重復了一遍。
這回掌櫃的竟連一個字兒也沒說,只伸出一根指頭。
獨孤樵見狀道:“一錢銀子,那倒不算很貴。”正欲伸手入懷,卻聽掌櫃的“哼”了一聲道:“一兩。”
獨孤樵的手立即便僵住了。
他這一路東來,除餐風露宿外,所住客棧最貴的也只收過他的四錢銀子。
忽聽那獨自悶飲的虯髯大漢道:“一人獨悶,甚是沒趣,那位小兄弟若有雅性,何不過來與在下暢飲一杯?”
言罷更不擡頭,微一揮手,一錠足有十兩的紋銀恰若有線懸著一般,慢騰騰地飄向櫃檯。
掌櫃的怎知這是極爲上乖的內功手法,見銀錠“飄”向自己,先是一愣,隨即一張老臉頓時樂得似風乾的橘皮,立起身來伸手一抄,沖那虯髯大漢道:“多謝!多……”
第二個“謝”字尚未開口,早“啊喲”一聲叫將出來。那到手的銀錠,也“呼”的一聲落到櫃檯上。
獨孤樵和掌櫃的便是大惑不解:櫃檯上那錠銀子並無絲毫異狀,何以掌櫃的會驚叫出聲;而掌櫃的更不明白,那虯髯大漢的銀子怎的如此燙法。
掌櫃的看看燙得通紅的手心,又看看那虯髯太漢,怔怔的難以出聲。那虯髯大漢則若無其事地連幹了三大碗酒,自顧道:“俗話說狗眼看人低,此言當真不假,唉!”
掌櫃的方才轉過神來,連忙陪笑道:“是是是……是小的沒長眼。”轉向獨孤樵,又道:“鄉下小子,今日算你福星高照,遇上了胡大爺,酒肉自不必說,上等客房也有得你住的了。”
他雖一直陪著笑臉,卻是殊無喜意,更不敢伸手去摸櫃檯上的那錠銀子。
沒料獨孤樵轉身便走。
掌櫃的連“喂”了數聲,獨孤樵才在門檻邊站住,轉頭道:“我可不是孫二狗!”
掌櫃的惑然道:“孫二狗?什麽孫二狗?”
未等獨孤樵答話,那虯髯大漢忽然笑道:“並非所有窮人皆是嗟來之食之輩,現在掌櫃的可明白貴店因何生意冷清了麽?哈哈!”
他的笑聲直震得獨孤樵和掌櫃二人雙耳發疼。
半晌,掌拒的才結結巴巴地造;“胡……胡大爺你……你說什麽?”
虯髯大漢道:“那位小兄弟既無意與在下共飲,何不依我之見,二錢銀子成交。既無酒肉,食宿一宿,貴店大約也只當得起這個價吧?”
掌櫃的連忙道:“正是,正是!胡大爺所說的話,無一不是金玉良言。”
那大漢只“嗯”了一聲,不再多言。
獨孤樵也覺得二錢銀子很公道,便隨小二上樓,開了間雖不雅致卻頗寬敞的客房,落腳未久,掌櫃的親率數名小二捧了酒肉上來。
獨孤樵連忙道:“方才在下宜已言明,酒肉是不要的。”
掌櫃的忙道:“是小號奉請這桌酒席給少爺食用的,怠慢之處,還請少爺多多擔待。”親爲獨孤樵斟了杯涵,續道:“不知少爺尊姓大名,與樓下那位胡大爺是如何稱呼?”
獨孤樵道:“在下姓喬……這個名石頭,少爺二字嘛,是說不上的,至於樓下那位仁兄,在下也是初次會面。”
掌櫃的大奇,問道:“少……閣下真的是初次與胡大爺會面麽?”
獨孤樵也自奇道:“是啊?莫非掌櫃的覺得有何不妥之處麽?”
掌櫃的吱唔道:“不不不,只是……胡大爺在敝小號呆了三天,似是在等人。他等的既不是閣下,怎的會花……這個……嗯……五兩銀子請……嘿嘿。”
其實那錠銀子足有十兩。
方才獨孤孤樵上樓之後,掌櫃的又小心翼翼地去摸它。
發現已無古怪,且貨真價實,禁不住又看了那虯髯大漢一眼,那大漢卻頭也不擡地道:“十足純銀,童叟無欺,就算是本人請方才那位小兄弟喝杯薄酒,哈哈。”
掌櫃的聞言大喜過望,縱是他再蠢十倍,至此時也知“胡大爺”是身懷絕技之輩了。他既未爲難此客棧,已是十分難得。更以十兩銀子請人吃喝一頓,那麽那“鄉下少年”只怕來頭更大,縱是王孫公子裝瘋賣傻出門找尋樂子也未可知。當下便忙不叠的應了。親自率人奉上酒肉。此時聽獨孤樵如此說話,言辭間絕無作僞之色,心頭個禁大犯疑竇,故而將十兩銀子來了個虛報一半。
獨孤樵卻又怎知這許多關節,連日茫然奔波,只覺疲憊不堪,聽掌櫃的語言吞吐,倒也不以爲意,舉箸便吃,接杯則飲,不多時早將酒菜一掃而光,扔過二錢銀子,倒頭便睡。
掌櫃的見狀更是滿蹊蹺,卻不敢再問獨孤樵。更不敢找那虯髯大漢自尋晦氣,只率一干小二下樓自犯嘀咕去了。
夜半酒醒,卻聽得隔著幾間屋子有人壓低聲音笑道:“老叫化當真是越來越有出息了,竟連自己的徒兒也看管不住。”
獨孤樵先是一愣,隨即不禁啞然:說話的正是晚間在樓下獨飲的那虯髯大漢,先還怪道在如此地方還會聽到相熟之聲。
又聞一豪邁的聲音低低道:“都是天山二怪那兩個老邪物,甫一見面便一口一個師祖,叫得我老叫化骨頭輕飄飄的,便隨他們去喝了幾杯,卻中了那小滑頭之計,自己溜了不說,還把瞿姑娘也給……帶跑了。當真對師太不住。”
一老婦忙道:“阿彌陀佛,姚大俠說哪里來著。讓翟臘娜隨陸小俠去江湖中磨煉,也未嘗不是好事,且此事貧尼也是知道的,又怎能怪……”
話音末落,自稱老叫化的急道:“這麽說師太是知他二人此番去向的了?”
幾乎在同時,另一男一女兩個聲音同時傳來。
男聲道:“師太怎生不將他們帶至此間?”
女聲則道:“此事事關重大,雖瞿姑娘不知原委,鬼靈子卻是知曉的,他爲何……咦?!對了,非是侯某對師太不敬,敢問師太怎知我等將在此地相會?”
鴻孤樵自是不知,這一行人,正是千杯不醉胡醉、布袋和尚姚鵬、江湖浪子童超、毒手觀音侯玉音、峨嵋掌門絕因師太和司馬青青了,只是有師傅和愛侶在側,青青此時尚未開口說話。
毒手觀音既直言相詢,一聲旨號宣過之後,便聽絕因師太道:“有勞姚大俠、童少俠和侯施主動問。貧尼今夜至此,並非適逢其會,實是受了鬼靈子指點。”
布袋和尚啊了一聲,急道:“師太怎不早言。咱們這便去追那兩……追鬼靈子那小滑頭,不知能否追上?”
絕因師太道:“阿彌陀佛!定然是追他們不上的了。”
稍頓又道:“貧尼是在四日前遇上他們的,隨後貧尼便星夜兼程趕至此間。”
布袋權尚連連跺足,道:“這小叫化子真是活見鬼了,他剛知此事事關中原武林俠道氣數,卻偏又……”
一語未了,卻聽絕因師大道:“這可奇了,鬼靈子也說他所要辦的事關係到武林俠道名譽,故爾未及與師父道別,並重托貧尼到此間來傳一句話……”
衆人俱是大奇,同聲道:“一句話?!”
絕困師太道:“阿彌陀佛,鬼靈子說,獨孤樵獨孤施主已現身江湖了。卻不幸又落入了複聖盟手中,他正與敝小徒設法相救。”
數人同聲驚道:“獨孤樵?”
胡醉和童超則失聲道:“獨孤拜弟?”
絕因師太連宣佛號。
一陣沈默。
獨孤樵先前還只覺這一行男女的聲音恍然有些耳熟,卻偏又記不起何時曾聽到過,只想如此偷聽別人言談大是不該,正欲蒙頭再睡,“鬼靈子陸小歪”六字忽然傳來,心頭不禁大約惑然:陸小歪爲救他獨孤樵性命,四年余前曾與金童賭命,不是早自戕身亡了麽?莫非他們口中的鬼靈子陸小歪與曾救他性命的陸小歪同名同號不成?
既如此想,獨孤樵便不由得不去聽了。此時聽得衆人驚呼他的名字,其中二人甚至口稱他爲“拜弟”,其中之一更是晚間所見那虯髯大漢,獨孤樵頓即如附十裏霧中:什麽叫“複聖盟”?他幾時又落入其手中了?
正惶惑間,忽聞樓道上傳來三個人的腳步聲。
而布袋和尚的聲音也同時傳來:“老叫化不許他坑蒙拐騙,玩那下三濫的勾當,他早就想逃了,什麽獨孤公子重現江湖云云只怕全是那小叫化胡編出來的。哈哈!”
最後兩聲大笑有若重錘,直擊得獨孤樵氣息翻湧,端的有說不出的難受。而樓道上立即傳來“砰砰”兩聲,卻是姚鵬以內家真力貫注於笑聲之中,將樓道上的人給震翻了兩個!
另一人則強提一口真氣道:“可是胡大俠和姚大俠在此麽?晚輩崆峒派屬下弟子曹國沙求見。”
布袋和尚“咦”了一聲,道:“原來是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識自家人,哈哈!”
末了這一笑恰若柔風輕佛,獨孤樵只覺胸腹間翻騰不停的氣息頓即平緩。樓道上被震倒的那二人也已立起身,同聲道:“姚大俠好深厚的功力!”
曹國沙則道:“深夜來訪,實在冒昧。晚輩方才在樓下聽掌櫃的言及胡大俠容貌,擅與二位師弟上樓,事急從權,還望簽諒。”
言罷三人越過獨孤樵居所,徑直走到胡醉等人門前,但聞“哎呀”一聲,顯是有人爲他們開了。隨即便聞崆峒派三人“咦?哦?!”之聲,布袋和尚一一替他們引見衆人,未了道:“方才老叫化不明究裏,行事孟浪,還請勿須介懷。”
崆峒派三人愣得一愣,方齊聲道:“不敢當!”
曹國沙續道:“今夜得見這許多高人俠士,我師兄弟三人也不知是哪世修來的福份,姚大俠如此說話,真折然晚輩了。”
衆人少不得又客套了一番,未了胡醉問道:“曹兄方才所言‘事急從權’四字,敢問言下所指?”
曹國沙道:“有勞胡大俠動問。四年之前,在下……”
當下將其時他如何誤傷自稱爲喬石頭的獨孤樵;崆峒派內訌而得丐幫執法長老盧振豪解難;崆峒派掌門五丁開山焦石子因何將鎮派之寶《七傷拳譜》藏於獨孤樵身上而事後獨孤樵偏又下落不明……等等細節悉數道出,直聽得人人稱奇不已,只這邊廂獨孤樵一人不以爲意,暗道這個姓曹的倒並未撒謊,並且他不叫我做喬石頭而叫獨孤樵,又承認當日他是誤傷於我,還算得上是好人一個。
隨即又忖道:這曹國沙雖爲人不錯卻是糊塗,想當日我醒來時你們一個人也不在身邊,且又不在你們崆峒山了,何況縱是還在,沒人我還不會自行走開麽,其時又不知你傷我是事出有因,莫非我還想讓你再打一拳不成!
正胡思亂想之際,便聽曹國沙又道:“半月之前,忽有一蒙面人到敝派傳言,說敝派的《七傷拳譜》已落入了複聖盟,敝掌門師尊問其訊息由來,那人卻長笑而去,並未以真面目相示。然此事有關敝派氣運,總是寧可信其有而不信其無,掌門師尊便率了十余名弟子到江湖上暗中查證此事,不料十日之前,《七傷拳譜》又蹊蹺地出現於敝派議事廳內,並附有一簡短書柬,說獨孤少俠確實已現身江湖,只是年來他並不知懷中的《七傷拳譜》便是敝派鎮派之寶,要晚輩儘快尋回掌門師尊,免中奸人之計。”
布袋和尚道:“貴派的‘七傷拳’在江湖中實可算一等一的拳法,那人既已取到,爲何又要歸還?此事倒是有些古怪,不知——”
曹國沙已明其意,忙道:“多謝姚大俠讚譽,然實是慚愧,敝派之中,唯掌門師尊一人曾得修習,此時拳譜雖在晚輩身上,卻實難以辨真僞。”
武林之中,各門各派的武功心法皆是決不能泄漏於外的,饒是胡醉姚鵬等人俠名蓋世,也斷不便讓曹國沙掏出《七傷拳譜》幫著參詳真僞。
過得少頃,卻聞胡醉道:“那封書柬是何模樣,曹兄可還記著麽?”
曹國沙道:“在下也恐口說無憑,顧尊他老人家難以置信。
故將敝派拳譜和那書柬隨身攜帶,便是這封書柬,請胡大俠過目。”
只過片刻,忽聞胡醉“啊”了一聲。
衆人驚道:“怎麽啦?!”
胡醉道:“又是那位頭戴斗笠的前輩異人!”
須臾,請如此類的聲音不斷傳出:“是他!”
“不錯!”
“是那位前輩的筆迹。”
只有絕因師太不停地口宜佛號。
曹國沙奇道:“請恕晚輩愚魯,留此書柬之人,莫非——!”
胡醉道:“曹兄放心,此書柬既是那位前輩所留,便決計錯不了了,還望曹兄對貴派重寶多多留意。”
曹國沙道:“那位前輩有如此大恩於本派,卻未能一睹他老人家仙容,當真是平生憾事……唉!”
言下之意卻是:胡大俠可肯告知那位前輩仙居何處麽?
胡醉一笑道:“那位前輩宛如神龍見首不見尾,此間諸人,竟未有能一睹其俠骨風範者,好生令人抱憾!”
江湖浪子也道:“咱們雖也曾得那位前輩留書指點,卻連他老人家尊姓也是不知,當可算是無能之極了。”
聽江湖浪子也如此說話,曹國沙連忙道:“既是如此,在下等須得依那位前輩之意行事儘快找回家師才是。告辭了。”
與崆峒派三人別過之後,布袋和尚道:“如此看來,鬼靈子那小滑頭此番倒並未撒謊。”
江湖浪子笑道:“怎的姚大俠總對自己徒兒信他不過,依我看來,鬼靈子……哎喲不好!”
布袋和尚奇道:“什麽不好?你……胡鬧!”
也是一語未了,忽已明白江湖浪子心思:“憑鬼靈子和瞿臘娜二小要從複聖盟中救人,只怕早是身涉險地了!”本想打趣一句“你江湖浪子怎的也變得說話不痛不快了。”臨了卻改成“胡鬧”二字,那是在說鬼靈子。話雖如此,卻毫無責備之意。鬼靈子所行,正是義不容辭之舉。
衆人一般心思,當下胡醉道:“事這宜遲,煩請絕因師太帶路,咱們這便接應鬼靈子和瞿姑娘去!”
之後再無聲息傳來。
這邊廂獨孤樵心道:你們都上了鬼靈子的當了,他不想到這兒來,才謊說去什麽複聖盟救我,可我好端端躺在這兒,又何來落人別人手中之說了。哈哈,看在那虯髯大漢下午曾幫我說過話來的份上,我獨孤樵須得去與他們說明此節才好。
思忖既定,便移步至先前胡醉等人言談之所,卻無一人蹤影,愣得一愣,回至自己居所,忽地心間一動,暗道糟糕,這夥人越窗走了,明日沒人幫著說話,那掌櫃的定然饒我不過,大約總有三、四兩銀子保不住了!自怨自艾,乾脆倒頭便睡。
正睡得懵懵懂懂,忽闖耳際傳來一個細柔的聲音:“老朽已代你將《七傷拳譜》還給崆峒派了,這對你有益無害。明日你離開此間時,掌櫃的會對你奉若神明,你可不得惶然無措。若與曹國沙等人相遇,你須得裝作不認識,速速離開,出店後依舊往東南方向走,或會別有際遇,那卻得看你的造化了。老朽便是先前那些人所說頭戴斗笠之人,你吃過老朽釣的魚,記得麽?唉!老朽違背先人遺訓,自練神功,又管閒事過多,有幹天和,再不能教你武功了。它日你若有緣得遇一位與老朽年紀相若的老姬,她的脾氣很古怪,興許會無緣無故一掌便取了你性命,到時你就說你親眼見過公孫鸛,他是公孫鸛的後人,並已將天冥掌練到掌風無毒並到中原來找過其祖母了。你必須牢牢記住公孫鶴、公孫鸛和天冥掌三個名字,否則……唉!老朽也不知對你說這些話是對是錯,獨孤樵,你好自爲之吧。”
言語到此,便即嘎然無聲,獨孤樵就此沈沈睡去。
醒來已是次日日上三竿,甫一開門,便見一干小二肅立門口,端水的端水,捧面巾的捧面巾,更有一抱套疊得整整齊齊的華麗衣物。
獨孤樵大奇,問道:“你們幹什麽?”
衆小二滿面堆歡,齊聲道:“大爺您老醒啦?!”
獨孤樵懵然不解,那懷抱衣物的一揮手,小二們群湧而上,將地擁回屋內。
獨孤樵駭然道:“喂!你們這……這是要幹什麽?”
衆小二齊聲:“小的們服待喬大爺洗漱更衣!”
獨孤樵失聲道:“喬大爺?你們一定是認錯人了,我叫……
我叫……”隨即想昨天晚間自己曾說自己姓喬名石頭,且此時若報真名,不知又會惹什麽麻煩,一時竟是惶然無措。
掌櫃的已得報,飛奔上樓,高聲道:“喬大爺醒了麽?”
隨面色一肅,沈聲道:“怎麽還不服待喬大爺洗漱更衣!”
衆小二齊聲道:“是。”
言語間中由分說,七手八腳地爲獨孤樵擦去臉上的污泥,更爲他換了一襲白衫,且戴了一頂文土巾。
獨孤樵一刻不停地道著:“怎麽回事?這……這是不對的。”
無奈這些小二俱是手腳利索之輩,不多時已將他打扮得煥然一新,也不知是受了誰指使,他們將獨孤樵的銀兩和錦盒依舊放入他懷內,更特意制了一青綢袋子,將獨孤樵本已包紮妥當的松紋木劍套入袋內,仍是負於其背,倒像是背了張古琴。
獨孤樵頓時變的似是一介書生,委實不知該當如何區處,只翻來覆去的講一句話:“你們這佯做是非常不對的。”
掌櫃的則笑吟吟地道:“喬公子好俊秀人物,難怪!難怪!”
難怪什麽,獨孤樵恰若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少頃,一名小二捧上一副託盤,上面猛然齊刷刷地放著五錠十兩一錠的純銀,恭恭敬敬地托到獨孤樵面前。
獨孤樵一驚更甚,失聲道:“這是……什麽意思?”
掌櫃的連忙道:“小的昨日有眼無殊,不知是喬公子駕到,實是罪該萬死,還望喬公子大人不記小人過,區區薄禮,不成敬意,還望公子爺笑納。”
獨孤樵心頭之驚異,端的難以言表,觀掌極言辭間並非作僞,當即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請恕在下不能無端受這許多銀兩。”
話音甫落,忽聞“卟嗵”連聲,自掌櫃以下,衆小二已齊刷刷跪在獨孤樵面前。
獨孤樵大驚,也連忙跪下還禮,口中道:“這……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兒?”
掌櫃的磕頭如蒜,邊磕頭邊道:“喬公子若不受禮,小的們便沒命了,還望公子爺慈悲。”語音中竟有哽咽之色。
獨孤樵心頭大惑,問道:“請恕本……本公子愚魯,不知掌櫃的言下之意?”
掌櫃的駭然道:“小……小的不敢說。”仍是磕頭不止。
獨孤樵聞言心頭一動,頓即想起昨夜朦朦朧朧間聽到的那一番話,當下略作沈吟,輕歎一聲,道:“各位快快請起,本……公子收了你們銀兩便是。”
掌櫃及衆小二聞言大喜,齊聲道:“多謝公子爺!”
待獨孤樵接過銀兩,才一齊立起身來,俱是滿面喜色。
獨孤樵又輕歎下一聲,才道:“若無要事,本公子這便要走了。”
掌櫃的連忙道:“公子爺既有要事,小的們恭送公子爺。”
當下掌櫃的率先引路,衆小二前呼後擁地送獨孤樵下樓。
樓下曹國沙和兩名師弟正在炊酒。見店掌櫃及店小二擁著一介青年書生下來,其中一位名叫耿明冬的“哼”了一聲,高聲道:“我還道店裏的人都死光了呢!還不快給大爺打斤酒來!”
掌櫃的唯唯陪陪連聲稱是,卻依舊率衆小二將獨孤樵恭送出店。耿明冬當場便要發作,卻被曹國沙止住。
直過了一袋煙時光,掌櫃才與衆小二急奔回店,忙不叠的與曹國沙等人陪禮告罪。
耿明冬又冷哼了一聲,怒道:“什麽東西……”
曹國沙連忙道:“耿師弟休要多言。”
耿明冬愣得一愣,兀自咕噥道:“哼!什麽阿狗阿貓也冒充起公子爺,這年頭真是越來越不成話了!”
掌櫃的連忙道:“是是是!小的耽誤了三位大爺要事,這便請三位大爺賞臉,小的奉送大爺們一桌酒席如何?”
耿明冬怒道:“哼!你以爲咱們是吃白食的麽?!”
掌櫃的連忙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曹國沙也忙介面道:“我這位師弟性子急燥,掌櫃的勿須介懷,這便請去打了兩斤酒來。”
掌櫃的連忙應是,奔人櫃檯捧了一壺上好竹葉青來,親自把盞斟酒。
曹國沙道:“不知方才掌櫃的恭送出門的是何方公子,竟爾——?”
耿明冬道:“什麽屁的來頭,老子最看不慣那些貴介公子,自己沒狗屁本事,全仗著財勢欺人,呼!”
掌櫃的忙道:“是是是。小的也不知那喬公子是何來頭,只是今後寅卯時分,小的正睡得香甜,不知怎的便撞上了鬼,那鬼也端的了得,只用兩根手指,便捏住小的脖頸子,將小的拎起來,小的嚇得六魂出竅七魂升天,只道此番我命休也。沒料那鬼扔了五錠純銀在小的床上,讓小的待喬公子醒後,便將那銀子給他送去,還要小店所有人手服侍喬公子洗漱更衣,小的自是沒口子的答應了。”
曹國沙等人俱是心頭暗驚:要捏住脖子將這掌櫃的拎起來那倒不難做到,但若只用兩根指頭便將掌櫃的脖子夾位拎起,他們卻是自忖不能。
便聽曹國沙道:“尋常護院家丁,斷無此等身手,不知那姓喬的公子是何方神聖,此事倒委實有些古怪。”
掌櫃的道:“可不是麽。實不瞞客官說,那喬公子初到敝店來時,打扮得與一叫化相似,也怪小的有眼無珠,竟欲將之逐出門外,若非那滿面濃須的胡大爺解圍,喬公子一怒之下,小的這項上之頂是否能保得住,那可就難說得很了。”
曹國沙奇道:“胡大爺?可是——”當下將胡醉的容貌形容了一番,未了問道:“——此人麽?”
掌櫃的連連點頭,道:“原來客官也認識胡大爺。”
隨即也將獨孤樵入店前後之事道了出來。
耿明冬怒道:“哼!那姓喬的好大架子,竟不願和名揚四海的胡大俠共飲,卻不知他叫何名,它日遇上,我姓耿的倒要向他討教幾招!”
掌櫃的道:“是啊!胡大爺最是豪爽不過,那姓喬的卻不知好歹,後來小的替他送酒菜上樓,問起他的姓氏,他順口說他叫喬石頭,哼,我看這名字八成是……”
“假的”二字尚未出口,曹國沙等三人早失聲道:“什麽?!”
掌櫃的大駭道:“小的所言句句屬實,還望……”
曹國沙連忙道:“他說他叫喬石頭?”
掌櫃的惶然不知所揩,只嚇得連連點頭。
曹國沙只道得一個“追”字,掌櫃的陡覺眼底一空,眼前哪還有三人蹤影,愣怔半晌方自言自語道:“莫非又遇著了鬼不成。”
卻說獨孤樵與掌櫃及一干小二別過之後,茫然不知其所往,只覺此事之奇,端的匪夷所思,心道往日總得尋個因由,將這五十兩紋銀還給人家才好。
正思忖間,忽聞有人驚“咦”了一聲,獨孤樵尚未轉過頭去,便覺右脅一麻,人早委頓於地。恍忽之間,只覺自己騰空而起,正自禦風飄蕩。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刻,獨孤樵悠悠醒來,發現自己正置身于莽莽林海之中,三丈開外,一個身著淡黃衣衫的背影正對著他,那人盤膝而坐,也不知在忙什麽。
獨孤樵道:“喂!你是誰?是你將我帶到此間的麽?”
那人聞聲轉過頭來,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獨孤樵一觀之下,頓即目瞪口呆,更難道出第二個字兒來。
萬人樂!
此人非它,正是飛天神龍萬人樂。
見獨孤樵滿面惶恐之色,飛天神龍突然沈下臉來,厲聲道:“我那樹屋可是你這小子燒的?!”
獨孤樵大惑,問道:“什麽樹屋?”
飛天神龍目光中陡現殺機,盯著獨孤樵,一字一句地道:“裴文韶已被人殺了,那叫做死無對證,我問你,那木屋是你燒的還是裴文韶燒的?若有半句謊言,哼!”一掌將身旁的一塊巨石拍下一角,續道:“這石頭就是你的榜樣!”
一提裴文韶之名,獨孤樵反倒寬下心來,當下道:“是裴文韶燒的。”
飛天神龍冷冷道:“憑區區—個裴文韶那點兒微末技行,斷無能出我那樹屋之理,哼!我爲何要相信你的話?”
獨孤樵機伶伶打個寒噤,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當日我便覺得裴文韶做的不對,難怪時隔數年,閣下仍是這般生氣,卻也怪你不得。”
飛天神龍怒道:“不怪我?!哈哈哈!縱要怪我,你卻又將怎生怪法?”
獨孤樵奇道:“我說過不怪便是不怪,又何何來怎生怪法了?”
飛天神龍怒極反笑,連聲道:“好好好!”
獨孤樵喜道:“既然閣下也說好,那就……那就太好了。
至於閣下若還不相信我的話,那也叫做無可奈何。”
飛天神龍以其邪怪之名“享譽”江湖數十年,此時竟被獨孤樵弄了個啼笑皆非,一時倒不知如何說話才好。
卻聽獨孤樵又道:“裴文韶死了?是閣下殺了他麽?唉!那也叫做惡有惡報,當中他和糊塗殺那叫化時,我就認爲那是非常不對……”
飛天神龍暴怒道:“管你媽的對不對,大爺行事,向來是愛怎樣便怎樣,只須遵守江湖規矩就行。”
獨孤樵道:“我說的是裴文韶和糊塗不對,又沒說你。”
飛天神龍怒極反笑,笑罷道:“四年前我還只道你是個笨蛋,沒想到現今你卻變成了個渾人,天下一等一的渾人!難怪陸小歪沒法教會你武功,卻這般作奸使詐!”
獨孤樵奇道:“閣下不說,在下倒還不知自己是天下一等一的渾人。至於閣下說陸小歪教在下武功不會云云,那卻是大錯而特錯了,因爲鬼靈子從未教過在下武功……”
一言未了,飛天神龍早一彈而起,一把扣住獨孤樵手腕,厲聲道:“那你身上的內力,卻是何人所授,說!”
獨孤樵只覺飛天神龍的五指有若鐵圈相似,幾欲將他手腕夾碎,淚花早在眼眶內翻滾,卻強忍沒叫出聲來,顫聲道:“你……你說什麽?什麽叫內……內力?在下一無所知,閣下可能詳告麽?”
飛天神龍“哼”了一聲,手指微微放鬆了一些,道:“你跟我裝什麽蒜!方才大爺點你昏睡穴之時,早發覺你身負內功,雖只是一丁點兒,卻已打下了習練上乘內功的根基,說倒底是誰傳授你的?”
獨孤樵奇道:“沒有呀。”
飛天神龍變色道:“你想找死麽?”
獨孤樵連忙道:“不想。”
見飛天神龍凶霸霸地瞪著自已,又道:“這些年來在下在湖東村與二位拜兄捕魚,確實無人教在下習練過什麽內功。”
飛天神龍也自奇道:“湖東村?那是什麽地方,竟會有身負如此博大純正的內功之人?”
獨孤樵當下便將湖東村的位置及自己如何與柴氏兄弟結拜經過講了—遍,待講到拜兄全家如何慘遭暴死時,再也忍耐不住,淚水早洶湧而出。
飛天神龍見獨孤樵言色間更無絲毫作僞之色,心頭也不禁大是犯疑,沈吟良久,方道:“你將四年前隨陸小歪和瞿姑娘走後所發生的事全講出來,不准漏掉任何一個細節!聽到了麽?!”
獨孤樵道:“這倒使得。”
當下將自己四年來自己的諸般際遇細細講了一遍,只遵囑避過日前自己在“夢”中聽到的話語不提。在講到兩位拜兄時,少不得又是淚濕衣襟。
飛天神龍聽經又沈吟良久,方自言自語道:“古怪!邪門!當真古怪!當真邪門!”
獨孤樵道:“閣下有何難以索解之事,何妨道了出來,也讓在下一道,與你參詳參詳?”
飛天神龍玲哼道:“與你這渾人參詳個屁!”瞪了獨孤樵一眼,見對方默不作聲,便又冷哼道:“你爲何不問我覺得何事古怪?”
獨孤樵道:“反正我問了閣下也不願說,在下只好免開尊口了。”
飛天神龍道:“你怎麽知道我不會說?”
未等獨孤樵開口,又自顧道:“那—劍刺死太陽叟東方聖的獨孤樵我雖未能親眼得見,但金童非殺你而不甘心,陸小歪又不惜以一己之命換你性命,崆峒派焦老兒更冒險將其鎮派之寶藏於你懷中,如此看來,你倒確實……有些像是獨孤樵……”
獨孤樵忙道:“我本來就……”突然想起說自己是獨孤樵,又難免被這飛天神龍“教”武功,當即改口道:“不是獨孤樵,並且……並且日前晚間聽那許多人說鬼靈子陸小歪不知在哪兒發現獨……獨孤樵已落入複聖盟手中。在下就更不可能是獨孤樵了,閣下以爲然否?”
飛天神龍道:“那是自然,你沒半丁點兒本事,又怎能殺太陽叟東方聖了!”
獨孤樵喜道:“既是如此,咱們何不各走各的,閣下自去貴幹,在下也……咦?怎的在下半邊身子麻木不仁,莫非是中了風麽。”
飛天神龍大笑道:“大約正是中風了。”
獨孤樵黯然長歎一聲,稍頓又道:“在下有一不情之請,不知閣下可肯應允麽?”
飛天神龍奇道:“你說。”
獨孤樵道:“敢勞閣下替在下尋了根木棍來。”
飛天神龍一奇更甚,問道:“幹什麽?”
獨孤樵道:“在下想以木棍權當手杖,去尋個郎中給治治,否則落個半身不遂,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飛天神龍聞言一愣,隨即笑得渾身打顫,連在地下翻了幾個跟鬥,兀自棒著小腹大笑不已。
獨孤樵奇道:“閣下——”
飛天神龍邊笑邊道:“好,好。”卻不去尋木棍。
獨孤樵惑然不解地看著他,過了良久,飛天神龍好不容易才止住笑聲,撕了一塊不知什麽獸肉給獨孤樵,道:“你吃,吃飽了才有力氣趕路。”
獨孤樵喜道:“這也說得是。”
授過烤肉便吃。
一時二人俱未開口出聲。
待獨孤樵堪堪將那塊烤肉吃完,天神龍忽然嘿嘿冷笑數聲,陰惻惻地道:“現在你叫什麽?”
獨孤樵惑然道:“我叫……我叫……”他不知自己該叫什麽,頓得一頓,忽然心頭一亮,自己此番一路東來,實是因悲憤所至,要爲湖東村的兩位拜兄報仇,當下道:“我叫柴方圓。”那卻是將柴方柴圓兩兄弟的名字合在一起了。
飛天神龍冷冷道:“怎的我帶你到此間時,有三個崆峒派的小輩在後面叫你叫喬石頭?”
獨孤樵道:“可是曹國沙他們呢?他們在哪兒?”
飛天神龍道:“憑他們那點兒道行,只怕連大爺的屁也聞不到!怎麽?莫非你認識曹國沙他們?”
獨孤樵道:“方才在下已言明目分曹國沙曾打過!我閣下怎的這般快便忘記了。”
飛天神龍“哼”了一聲,道:“你一會兒冒充獨孤樵,一會兒自稱喬石頭,眼下又說自己叫柴方圓,到底你的真名叫什麽?說!”
獨孤樵道:“在下自然不能叫做獨孤樵。至於喬石頭之名嘛,卻是昔日裴文韶胡亂攤派給我的,那也不能作數。實在沒法,就算叫柴方圓吧。”
飛天神龍怒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何來就算叫柴方圓!這算什麽意思?”
獨孤樵道:“好!既是如此,我便叫柴方圓。”
飛天神龍道:“這名字可沒人胡亂攤派給你,而是你自報的家門,是也不是?”
“是”
“你的真名便叫柴方圓?”
“就算……是!”
“好啊!姓柴的,你膽子不小,竟敢消遣起本大爺來了!”
“我……沒有!”
“嘿哩!沒有?!你是欺本大爺無知,竟連你身懷內力也查不出來麽?哼哼!想必你是不要命了!”
“這個……這個嘛,在下決不敢說閣下無知,更不存半點相欺之心,閣下說在下身懷內力,大約也是……不,那是不會錯的,然在下實在是……實在是對不起之至,何以如此,在下實是一無所知。至於閣下最後一句話,那卻問的有……有些兒欠通,試想蟻髏且偷生,在下又怎會不想活命?”
“哼!”
“在下所言句句屬實,閣下如若不信,在下也是無可奈何。
依我之見,咱們這便分手如何?”
“姓柴的!你是第一個敢這般對我飛天神龍說話的人,縱若你身懷何等驚人技藝,莫非我飛天神龍便不能一掌取了你性命麽?”
“閣下所言差矣,在下並未身懷什麽驚人技藝,故而閣下一掌,大約是能取了在下性命的。”
“大約?哈哈哈!大約!來來來,咱們這便比劃比劃!”
“不用比劃不用比劃,何況在下也比划不來。是在下一時失言,閣下一掌,那是……那是……”
“如何?”
“毫無疑問是能取了在下性命的。”
“咱們尚未試過,你怎的便知道了?來來來,咱們先試過一掌之後再說。”
“不!不!這是試不得的。”
“爲何試不得?”
“因爲……因爲一試在下便沒命了,那是一目了然的。”
“這麽說你是相信我一掌能取你性命了。”
“當然,當然,在下堅信不疑。”
“但我不取你性命。”
“這……?”
“你想死?”
“不想。”
“哼!你可知我爲何不取你性命麽?”
“請怨在下愚蠢,確是有些不知。”
“大爺不妨告訴你,是因爲鬼靈子陸小歪。”
“哦。”
“你還記得四年前本大爺與陸小歪打賭之事麽?”
“這倒記得。”
“那就是了,此時你仍不會絲毫武功,卻又身負內力,故陸小歪是徹頭徹尾的輸了,本大爺要帶了你找他當面對質。”
“原來如此。”
“不管那真的獨孤樵是否身懷武功,也不管你到底叫何名字,反正本大爺與陸小歪是賭他半年內能教會你武功,此時已過了四年……哈哈,大爺的籌碼,只怕要加上那麽一丁點兒了。”
“什麽籌碼?”
“到時你便會知道了,走吧。”
“可在下這身子……咦?!古怪古怪,在下這中風怎的不醫自愈了!”
飛天神龍哈哈大笑,心頭之暢快端的難以言表。數年來遍尋獨孤樵不到!陸小歪偏又不肯撤了賭約,使他不得不時時避免與陸小歪朝相,實是憋氣得緊,此時這獨孤樵已在他手中,更兼不會絲毫武功而身懷內力,依他們昔日的賭約,陸小歪是輸得不能再輸了。他雖不知獨孤樵那點兒內力從何而來,甚至連獨孤樵自己也不知當日在漢水岸邊,那頭戴斗笠的老者以釣杆抛其過江時,力透魚線,以末稍輕拂其膻中穴,輸了一絲兒內力給他,其時他只忙著想求那老者傳藝,且那老者的內力又柔和之極,竟末覺出絲毫異樣,若飛天神龍不說,他實是毫無所知。但正因如此,飛天神龍才倍加歡快:這自稱“柴方圓”
的獨孤樵已成渾人一個,他萬人樂豈有不穩操勝券之理!故而當他說到“走吧”二字,暗運內力個大袖輕撫,解開了獨孤樵被封穴道,而獨孤樵還在爲自己的“中風”不醫自愈大覺古怪時,他豈有不大樂之理。
待獨孤樵立起身來在天神龍忽然心頭一動,四年前他帶著這獨孤樵東藏西躲,九天竟與人打了三十七架,只怕這“柴方圓”當真與獨孤樵相貌酷肖,甚至有何血緣關係也未可知,此番若大搖大擺地帶了他去找鬼靈子理認論,只怕有些麻煩會無緣無故地沾惹上身,那倒大爲不妥。當下收住腳步,對獨孤樵道:“喂!柴方圓,你等等。”
獨孤樵一愣,隨即想起飛天神龍所說的“柴方圓”乃是叫他,便惑然道:“等?等誰?”
飛天神龍心念電閃,他對易容改妝之術並非行家裏手且此地更是刻不沾村後不落店,易容之一應物事是斷斷沒有的,只有如此這般了……
便聞“嗤”的一聲,飛天神龍早撕下半幅衣袂,不由分說,已將獨孤樵面容嚴嚴實實罩住,只以手拽剪了兩個小孔讓他露出雙目。
獨孤樵大惑不解,問道:“閣下這是幹……幹什麽?”
飛天神龍以爲自己這一招幹得很漂亮,哈哈大笑道:“如此一來,便絕沒人再能認出你了。”
獨孤樵道:“縱若被人認出,卻又怎樣呢?”
飛天神龍面色一凜,道:“自此刻起,無論遇上何人,你都只可說自己叫柴方圓,‘獨孤樵’三字是萬萬不可出口的,記住了麽?”
獨孤樵道:“記是記住了,但在下還是不明白……”
話音未落,早聞飛天神龍一聲暴喝:“夠了!”
見獨孤樵一派惶然之色,飛天神龍又冷冷道:“你怕死麽?”
獨孤樵愣得一愣,道:“死嘛,自然是怕的,卻不知閣下言下之意,莫非……?”
飛天神龍截口道:“你一說自己叫獨孤樵,或者讓人看到了真實面目,少不了便會有人要取你性命,懂了麽?”
獨孤框心頭也自凜然,他雖不知是何緣故,但四年前羊頭村何志福父女倆和數月前湖東村全村百十號人的慘遭暴亡,皆因他是獨孤樵而起。此時聽飛天神龍如此說話,禁不住淚水潸然而出,半晌才緩緩點了點頭。
飛天神龍見狀大喜道:“事不宜遲,咱們這便找陸小歪去也。”
話音甫落,忽聽二十丈開外傳來一怪叫聲:“究竟是何方小輩活得不耐煩了,竟敢將我天山二怪的師父之名擡著大呼小叫!”
飛天神龍眉頭大皺,尚未及叮囑獨孤樵不可泄漏身份。天山二怪早雙雙立於對面五丈開外,一齊向天神龍怒目而視。
便聽牧羊女梅依玲道:“方才大呼小叫的,便是萬人樂你這小子麽?”
飛天神龍萬人樂本是個天不怕地不怕之人,但此時他卻不願多生枝節,當下賠笑道:“經年不見,二位前輩是越來越……這個……朗爽了。”
牧羊童陽真子忙道:“什麽叫‘今年不見’!咱們是有三年多未見過面了,哼!你這小子的話狗屁不通之至,我和依玲以天山二怪爲名;而朗爽便是豐朗爽直的意思,是譏諷咱們名不副實麽?”
飛天神龍忙道:“晚輩不敢。”
陽真子道:“你固然是晚輩,但鬼靈子是我歪邪派開山掌門,更是我二怪的師父,推算下來,他便是你前輩的前輩了。
偏你這小子不識天高地厚,竟將前輩之前輩的名諱大呼小叫,莫非是這三、四年來,你已然武功大進,竟不將我歪邪派放在眼裏了麽?來來來,咱們便比劃比劃再說!”
言罷便欲動手。
飛天神龍心頭大叫倒楣,口中卻連忙道:“四年前晚輩便是二位前輩手下敗將,此時觀二位前輩更是龍精虎猛,若論動手,晚輩是斷斷不敢的。”
梅依玲“哼”了一聲,道:“然方才直呼我二怪師父尊姓大名的,莫非是那蒙面的小子麽?!”
飛天神龍道:“這——”
陽真子也“哼”了一聲,道:“你是欺我二怪老耳昏饋了,竟然聽不出你的聲音來了麽?很好,很好!四年前你敗於我和依玲之手,心中大約是一直耿耿不服的,今日你們是兩人,我們也是兩人,便來重新打過再說!”
其實四年前二怪與飛天神龍那一戰,雖說二怪功力深厚而占盡上風,然輕功卻比之飛天神龍有所不及,更何況在莽莽森林中,飛天神龍更是如魚得水,雖兇險萬端,卻還是被他挾著獨孤樵上樹逃脫了,並未有絲毫損傷。四年來天山二怪倒是一直爲此事耿耿於懷,心道憑他二人功力,竟讓區區一個飛天神龍將人帶了逃循,那委實是大丟顔面之事,故爾閉口不談,只一心欲與飛天神龍找回場子。偏這四年飛天神龍爲避開鬼靈子,恰似自武林中消失了一般,今日巧遇,縱是飛天神龍並未高呼什麽陸小歪之名,天山二怪也是要逼著與他重新打過的了。
二怪行事雖邪,卻並非莽撞之輩,待陽真子話音剛落。二人心意相通,早一前一後將飛天神龍和獨孤樵圍住。
飛天神龍見狀大怒,邪氣賁張,哈哈大笑數聲,道:“天山二怪,若憑功力蠻打,姓萬的自不是你二人對手,但此時此地,他們自信能困住我飛天神龍麽?!哈哈。”
陽真子也大笑兩聲道:“好說,好說。”
梅依玲則只淡淡地道:“別讓他上樹。”
飛天神龍聞言一凜,憑二怪身手,要逼住他在地上死纏爛打倒真並非難事,若不飛身上樹,後果端的大爲堪虞。當一隻冷笑不語,暗自計較脫身之法。
忽聞陽真子暴喝一聲:“何方狂徒!竟敢在我天山二怪面前蒙面不見,當真是見不得人麽?照打!”
他說“何方狂徒”四字時,已是功布全身蓄勢待發。說到“蒙面不見”時,人已若鷹隼相似,飛身疾射獨孤礁,待最後“照打”二字出口,左掌已觸及獨孤樵神庭穴,右掌則早撫中獨孤樵胸前鷹窗穴!
陡見陽真子飛身躍起,飛天神龍心頭之驚駭端的難以言表,只道得“不可”二字,人已電射而上。
然天山二怪心意相通,陽真子甫一出聲,梅依玲便明其意。待飛天神龍身形微動,她也飛身躍起,空中截住飛天神龍。電光石火之間,二人已交換了一腿三掌!
也是在電光石火之間,陽真子已覺出獨孤樵並不會絲毫武功,其內力也微弱至極。他一生行事雖邪,卻並非濫殺無辜之輩,當下強自收回真力,只左手化零爲爪,將獨孤樵的蒙面巾一把揭去。
“嘭”的一聲,獨孤樵雖只胸間鷹窗穴吃了陽真子不到半成真力,卻已經受不住,仰身倒地。
變起倉促,飛大神龍縱身而起時所提起的內力尚未及三成,哪堪與早有防備的梅依玲相比,硬接了一腿三掌之後,人被震得“騰騰騰”倒退出七步之多,方才立穩腳跟,“哇”地吐出一大口鮮血,面色慘白地坐下盤膝運功調元。
而陽真子倏然間強收真力,恰似以自己數十年功力回擊自身,也是一口濃血噴出,委頓於地。
僅刹那間,場中四人便行三人人事不省,只梅依玲呆若木雞怔立當場。雙目緊緊盯著獨孤樵面容,驚愕得更難呼出一口長氣。
良久。
一陣涼風吹過,梅依玲駭然一驚,見陽真子面呈死灰,了無生氣,比之獨自盤膝運功調元的飛天神龍萬人樂,顯是所受內傷更重。他天山二怪數十年伉儷情深,心頭狂震之下,梅依玲哪還能顧及其他,當下疾掠過去,伸手一探鼻息,只覺陽真子氣若遊絲,少頃便有性命之厄。驚駭之際,忙將陽真子翻身側臥,連點了他中沖、合穀、百會、人中、大敦等穴,運氣于勞宮穴,力達指尖,以左右中指將內力源源輸入丈夫體內。
天山二怪所習內功本是一種,更是夫妻形同—體,雖陽真子所受內傷極重,不到盞茶時分,梅依伶便以強勁內力將其已被震離的五腑歸位。
饒是如此,梅依玲仍是深知丈夫的性命雖己從鬼門關前被拉了回來,但她苦在此時撤了內力,陽真子說不得依舊還須找閻王爺會面,更不敢有絲毫鬆懈,反運出平生修爲,將內力自陽真子百會人中二穴綿綿不絕地輸入。
少頃,陽真子、梅依玲和飛天神龍萬人樂二人,俱是頭纏氳氤白霧,更不知方外之物了。
又過了半個時辰,反是獨孤樵穴道自解,率先醒來,陡見天山二怪和飛天神龍之狀,不由大感蹊蹺,還道他們准是在弄何玄虛,當下複又閉上雙目。不敢有絲毫異動。
如此過得盞茶時分見他三人仍是了無異狀,不由心頭犯疑,暗道:這三人皆是好鬥之輩,那是斷斷不能與他們同行的。只是他們武功太高,身形如同鬼魅,跑是跑不掉的,那卻如何是好?
隨即又忖道:此時他們一動不動,狀似老僧入定,縱若他們是故弄虛玄欺騙於人,我好歹也得試試,若能逃離那是最好,縱若不能,大不了也不過再被他們捉了回來。
思忖既定,便輕輕翻身立起,躡手躡足地悄悄離開,先是進住呼吸,一步一步慢慢移動,直如此步離三十餘丈後,方放腿狂奔。並不見天山二怪和飛天神龍追來,心頭還暗道僥倖。
獨孤樵自是不知,天山二怪和飛天神龍“故弄懸虛”之時,縱是個不會絲毫武功的尋常少年,也可輕而易舉地將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三邪”除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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