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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仁無敵 劍心是佛
大步往前走著,燕鐵衣的形態有若一個慷慨赴死的壯士,凜烈而湛然,這時的他已完全成了本來的他,絲毫“張小郎”的影子也找不著了。 來到“大森府”不及一月,酸甜苦辣的滋味全已嘗遍,而他所計劃的每一件事,都已有了明確的行動與結果,好比雙手剝筍,遂層揭開,業已到了最後接近筍心的時候--他的目地全已達到,已經沒有、也不可能再潛伏下去的必要,現在,就到了揭露展相的最後關頭了,而生死存亡的選擇,主在對方! 他此刻要去驗身,到“群英堂”不必對方來驗,他自己就會告訴對方--他身上那些部位有了創傷,正如“大森府”預料中的那些創傷。 人隔著“群英堂”的前門尚有好遠,燕鐵衣已經發覺那裡如今是一片吵雜喧騰的混亂,一堆堆黑衣灰衫、黃袍的人物在圍聚、在簇擁、也在裡外奔忙著,地下還有像是傷患在散躺著,於是,他立即知道,莊空離的人馬業已得手了。 著灰衫者是“千人堂”的所屬,穿黃袍者是“採花幫”的哥們。 照眼前的情形看,這些狼狽萎頓的朋友們必是遭襲之後的殘存者,大概,全乃亡命奔來求救告警的,但他們卻難以預測,歷劫餘生,又自投虎口了。 緩緩的,燕鐵衣帶著一種奇特的神色走近了“群英堂”。 在亂嘈嘈的人群中,他也才走進了大堂的門口,已一眼瞥見孫雲亭正滿面焦灼之色不安的正在左顧右盼,他往前一邁步,孫雲亭立時發現了他,於是,這位孫管事三步並做兩步的奔了過來,一疊聲的埋怨:“小郎?你跑到那裡去了?真能把人急死,我業已一連派了兩撥人去找你啦!快快,葛堂首就等著問你的話,其餘十五位早就查對完竣過關了,都在等你一個人……。” 燕鐵衣淡淡一笑道:“大爺!我這不已經來了?” 一伸手拉著燕鐵衣往大廳裡走,孫雲亭一邊低促又緊張的道:“小郎?事情不好了,你沒見外頭這等混亂法?‘千人堂’與‘採花幫’夜來全叫人給‘窯’啦!搞得是雞飛狗跳,人仰馬翻,損失可慘重得很哩!他們只有一小撥人,乘著夜暗的掩護,在刀口子下逃出命來,聽說他們組合裡帶頭的全都非死即傷,血濺得像雨,如今業已證明‘青龍社’動的手了,你可小心點,問話的堂首都恨紅了眼,巴不得找個人出來開刀,方才一十五名全數過關,都沒找出毛病來,就剩你一個啦!小郎,怕他們有心挑剔,找替死鬼,千萬留神說話啊!” 燕鐵衣平靜的道:“放心,大爺,我自有主張。” 一面進入大廳的門裡,孫雲亭邊壓著嗓門道:“方才葛向山己催問了好幾次,問你為什麼還不來?他的神氣極其不善,我看他今天不見得會買我的帳,小郎,穩著點,別叫他們在你頭頂上硬扣下罪名,還有,府宗也在暖房裡詢問‘千人堂’‘採花幫’幾個敗兵出事的經過,你聲言可別扯高了,府宗的樣子就像要吃人……。” 大廳裡倒反而安靜得多,除了四周有二、三十名“大森府”的所屬,把守各處廊門警戒外,就見中間的一張大方桌上首坐著一個巨無霸似的青臉人物,右邊另一個白眉吊睛的瘦削角色打橫靠在椅背上。四名黑衣大漢分立兩側,這付架勢,有點像公堂開審的味道。 這裡的僵窒,與外頭的喧鬧一比較,更顯得大廳的空氣冷瑟而沉悶了。 孫雲亭有些畏縮的站住腳,聲言微微發抖:“小郎,我不陪你過去了,這是規矩,可得小心回話啊!我就在這裡等你……。” 正面對著孫雲亭,燕鐵衣凝視著這張和善的面孔,突然,他伸出雙手緊緊握住孫雲亭的雙手,充滿了情感的道:“大爺,你是個好人,我會記得你--以後,如果你願意,我希望能和你做個朋友。” 呆了呆,孫雲亭尚來不及體會燕鐵衣突然說出這些似乎有些“離譜”的話是什麼確切含意來的時候,那邊,巨無霸似的青臉大漢己沉猛厲烈的道:“兀那小兔崽子可是張小郎?你還不快快滾過來答話,卻在那裡磨蹭什麼玩意?” 鬆開緊握的以手,燕鐵衣安詳的一笑,轉過身走向方桌之前,瀟瀟——的站定。 一看燕鐵衣這副蠻不在乎的神氣,那青臉巨漢--葛向山已冒了怒火,他一拍桌面,臉色在青森森的陰暗裡泛起了一抹紫赤,殺氣騰騰的叱喝道:“你以為你是幹什麼的!老子們在這裡等著侍候你,你不怕折壽麼?小王八蛋,不早點來受詢已經是天大的不敬了,既來了卻又擺出這一副熊樣來,惹得老子火起,問也不用問就先砍了你這個狗奴才。” 燕鐵衣笑笑道:“你要問什麼呢?” 三角眼猛的一硬,葛向山兇狠又陰毒的道:“你倒很輕鬆呀?很好,我看你還能輕鬆到幾時?我問你,你姓什麼?叫什麼,那裡人氏?是何出身?誰引薦你到府里來的?又你祖宗三代的家諳背誦出來,街坊鄰舍的人名營生要說明仔細,還有昨晚上每個時辰的行蹤,每一刻所做的事情經過,這些講過了,把身上衣衫脫下,我們要驗驗你身上是不是完整無缺,光光溜溜的?然後如果你全過了關,張小郎,老子再試試你這刁猾奴才尚有些什麼花巧!” 吸了口氣!燕鐵衣道:“那麼?我就照實說了。” 喉頭裡起了一陣低響,葛向山狼嚎般叫:“你敢有一字半句的虛言,我就當堂活剝了你!” 燕鐵衣用一種十分清晰,高亢語調道:“我姓燕,燕鐵衣,來自‘楚角嶺’,乃‘青龍社’之魁首,人稱‘梟霸’,我來‘大森府’的目的就全為了對付你們,打擊你們,我的字譜你不配知道,我的左鄰右舍俱為‘青龍社’兒郎,昨晚我的行蹤就在‘群英堂’之左側庭園裡,做的事情乃狙殺司延宗、蒲和敬和章琛三人,我身上有傷用不著再驗了,那史炎旺、李子奇、孟皎、黃丹、馬大賓等人,都是由我一人格殺,公孫大娘也被我逼走,駱志昂,章凡亦落入我手、‘力家教場’是我布的離間計,‘千人堂’‘採花幫’也是我下令我的手下展開猝襲,此外,廖子竹、‘金川三鬼’更是我的指令限時截殺,怎麼樣?葛向山,我回答得仔細詳盡麼?然後,我便等著你如何來試試我的‘刁猾’與‘花巧’了!” 葛向山就像一下子被釘在椅子上一樣,全身僵硬,動也不能動彈,他的臉孔在這一剎那間,不但,泛了灰白,更怪異的扯歪扭斜了,兩只眼球像要突出目眶,卻定定不會轉旋,他那張大嘴張得污脫能塞進一個拳頭,舌頭又竟發了直,他彷彿是陷入一個不敢置信的夢魘中了,光天化日之下;怎麼說他也不信這是真實的事--“大森府”的強仇死敵,那名震天下的梟中之霸,那叫人喪膽的黑道巨擘,居然就會猛古丁出現在自己眼前,而且,竟是由這名看上去如此生嫩稚幼的青衣童子所蛻變,這,簡直匪夷所思! 一側,白眉吊睛的那位仁兄也成之泥塑木雕,眼也不弔了,眉毛似乎貼上了頭皮,他就像連全身的血液也凝固了似的,就讓他叫吧?他也沒這個熊膽叫出聲啦……。 於是,後面,“撲通”一聲,孫雲亭受驚過度,暈倒於地。 整座大廳裡,鴉雀無聲,一片死寂,空氣宛似凝成了冰,塞進了人心,而那些先時還一個個挺胸突肚的彪形大漢,這個時候全變成後娘棍棒下的孩子--一個個都惶悚顫慄,噤若寒蟬。 用力掙扎著,葛向山的嘴唇因為使力發音而扯向兩邊形成了扁的,他自齒縫中迸出斷續的字句,不可仰上的帶著顫抖:“你……你……是……燕……鐵……鐵……衣?” 燕鐵衣冷冷的道:“如果不信,可以來驗證一下。” 那白眉吊睛的朋友--“大匹練”范家昌,這時像被蛇蛇咬了一口似的猛的跳將起來,尖聲大喊:“葛二哥,這分明是在嚇我們,姓燕的以一幫之主的身份,卻怎會扮成賤役混進此處?決不可能!” 想想雖有道理,但葛向山卻總覺心頭忐忑,驚疑不定,他目光畏怯的技注向燕鐵衣身上,燕鐵衣青衣小帽,可是在凜然卓立中,卻穩若磐石,神韻之間,自有一股威猛懾人之概! 乾巴巴的咽了口唾沫,葛向山硬著頭皮,吶吶的道:“不管你是誰……我們也……不含糊……就算你是……天皇老子,今天也是來得……去不得了!” 範家昌大吼一聲,叱道:“先拿下再說,老子看他到底是那個洞裡鐵出來的鼠輩想要混充唬人!” 兩邊的四名黑衣大漢正在猶豫著是否上前拿人,燕鐵衣已緩緩解開衣襟,用手掀敞,於是--他腰間兩側交相對插的長短雙劍赫然展示,人掌寬、三尺長、金龍把手金鞘套的“太阿劍”,與尺半長、兩指窄的金柄金鞘“照日”短劍,光芒耀燦,閃閃生輝,模樣是一副小廝裝扮的燕鐵衣,腰上突然露出這兩件傢伙,簡直扎眼之極! 只要在江湖上跑過幾天的人,便不會不知道“梟霸”燕鐵衣的威名,而知道燕鐵衣威名者,無不知曉他長劍“太阿”,短劍“照日”的厲害,這兩件兵刃,也是他的招牌! 燕鐵衣的這一個動作,立時又震慴了全場,沒有人敢動彈,沒有人取出聲,甚至連人呼吸聲也都拚命屏仰著,像是生恐喘氣粗了些便會將那鞘中利劍引刃而出一般。現在,就算他們仍有疑惑,卻也沒有人敢說這人不是燕鐵衣了! 僵窒的氣氛裡,一個有如金鐵交擊般的聲音忽而鏗鏘響起:“不錯,你是燕鐵衣!” 聲音來自大廳右側的便門,一個身體魁梧,方面大耳,頷蓄黑髯的高壯身影正當門而立,他站在那裡,巍然堅穩,神態深沉,就宛似一座雄峙不移的山岳! 是的,“中州宰”駱暮寒! 此刻,駱暮寒正以一種憂慮多於驚異的光凝視著燕鐵衣,這位“中州宰”的一雙環眼中雖然隱透憂色,但卻仍掩不住那股——懾人的威儀,他的臉色微顯憔悴,略泛蒼白,他沉著的走出側門,步履之間,依舊從容安詳,高華自見! 整座大廳中,只有輕緩的步履聲在移動--駱暮寒之外,他身後跟隨著五個形容各異的人物,三名武士,兩位文士,除了他們輕緩的腳步聲,再也沒有丁點聲息! 在距離燕鐵衣六步之處站定,駱暮寒,寬闊方正的臉膛上露出一抹澀澀的笑意,他細細端詳著燕鐵衣,好半晌,才又平靜的開口道:“燕鐵衣,果然是你,我素聞‘梟霸’其人面若少年,氣質天真純稚,表裡截然不同,但是,傳聞也不過只是傳聞,我卻沒有料到竟然確是如此,且又扣吻得這般密合,燕鐵衣,你是個奇人,不愧為九六省的綠林盟主,江湖道上難出其右的大豪!” 燕鐵衣安詳的道:“駱府宗過獎了!” 駱暮寒苦笑一聲道:“閣下膽大心細,智勇超凡,居然能不計尊卑榮辱,易裝以扮,親自潛入本府充做下役之職,藉而迭使手段不利本府,此雖令閣下受屈多日,卻也使人驚震之外,更為欽服了。” 燕鐵衣一笑道:“府宗也是方面之雄,我這雕蟲小技,童稚把戲,未免貽笑大方!” 駱暮寒左右一看,又沉重的道:“讓我們開門見山的說話吧?燕鐵衣,眼前的情勢,你已佔了上風,我是棋輸一著處處失算,你顯然已達成了你的目的,當然,你更已通曉了我們全盤的計劃與企圖,如今,我已局限一隅,欲振乏力,就看你有什麼打算了!” 露出一抹金童也似的甜蜜微笑,燕鐵衣溫和的道:“駱府宗,‘青龍社’自劃於北,‘大森府’雄峙于南,一南一九,原本相安無事,各不侵擾,這是一個均衡和詳的局面,我們從未開罪或為難過各位,也更不敢有越界併吞之想,我們要求的只是一個平靜渡口,腹可溫飽而已,但不料閣下卻暗中檄召同黨廣結盟翼,一心一意要滅我‘青龍社’,亡我千餘口,駱府宗,這樣做,未免有失厚道,虧於仁義,我們決不侵犯他人,欺凌弱小,但是,等人家不要我們活下去了,我們也難以束手就戮,我們總該為自己的生存掙扎!所以,我來了! 這些日子裡,府裡連串的驚變,不幸、意外,全乃我一手造成,我很遺憾,但卻不能不為,因為,我和我的人要活下去,我們要自保,而這些行動全乃達成比目地的必要手段!” 駱暮寒陰晦的道:“那麼?你己全做到了--我的盟友史炎旺、孟皎、黃月俱已遭你殺害,‘力家教場’亦中了你的離間計,‘採花幫’‘千人堂’也在昨夜遭到你部下的攻擊,‘採花幫’幫主‘角龍’苟楚懷重傷,副幫主‘雪濤刀’符翔喪生,三名堂主亦非死即傷,手下兒郎大半潰散,而‘千人堂’堂首‘大虎郎將”杜山農戰死,二龍頭‘紫冠鷹’尹超也受傷成殘,五位令主三死二傷,所屬弟兄損折狼藉,兩個組合俱已敗落覆沒,無一倖存。公孫大娘失蹤,蒲和敬、章琛二人受創甚重,我手下第一個得力臂助司延宗又被你狙殺,他們運道太差,剛好昨晚聚在一起議事,又恰巧正遇上了你,欸!這也是命……‘金剛會’的執法‘瘟煞’廖子竹、‘金川三鬼’等亦在北地遭到你的人截襲斷魂,如今,吾子志昂,章琛之子章凡,也定然在你的手中。燕鐵衣,你心思細密,行事嚴謹,手段狠、布調快,你是從四面八方來打擊我、牽制我、困擾我。尤其令我震驚的是,你居然就潛伏在我們的府裡,就進出於我的眼皮子下,而我卻懵然不覺……燕鐵衣,從你一意削弱我的實力上說,你已成功了!” 燕鐵衣緩緩的道:“然則,府宗你還有另外一說?” 駱暮寒,悲涼的道:“不錯,為了我那些被你殺害的弟兄們而言,我不得不替他們報仇,但為了減少更多的人命犧牲,使流血爭戰不致擴大,我又不能再單憑意氣舉兵,如今,我的力量業已不足,強行交鋒,我知道只有更增傷亡,不會有獲勝之望,我也不否認,我疼惜我的孩子,也須為章琛的孩子顧慮,因此,我只有仰壓我的憤恨、不甘與羞辱,我把我個人的心願抹消、尊嚴踐踏,但是我卻總要多少為那些遭受殺戮的弟兄們盡點道義上的責任……。” 燕鐵衣謹慎的道:“請問--你待如何去盡這點道義上的責任?” 鼻翅急速嗡合著,駱暮寒那微微下垂的唇角,痙攣了幾下,他有些茫然,也帶點兒迷意味。笑笑道:“我要求與你決一死戰!” 並沒有感到太大的意外,但燕鐵衣仍舊沉默了一下,才異常慎重的道:“駱府宗,你的方式是?” 駱暮寒僵木的道:“當然我是指--只有你與我……” 尚未待燕鐵衣回答,外面,一個疤頂尖腮,塌鼻突唇,長像極其醜惡的仁兄已氣急敗壞的衝了進來,他一邊奔跑,一面嘶啞驚恐的大叫:“府宗……府宗不好了,‘青龍社’的大批人馬業已摸進府牆來啦!快請定奪應變?” 神色冷硬而陰寒,駱幕寒鎮定的道:“不要慌張,耿清,他們有多少人?由誰領頭?現已到達什麼地方?” 來人正是“大森府”前堂“府衛”“疤頭煞”耿清,這位“府衛”此刻氣喘吁吁又急又怕的嚷:“回稟府宗,‘青龍社’大約有一百多人,己在群英堂外,那帶頭的報出萬兒來啦!是莊空離……。” 燕鐵衣微微一笑道:“駱府宗,不屬顧慮,他們不得我的信號,是不會攻撲這裡的,這支人馬的為首者,不錯,正是‘青龍社’的第三位領主,‘九牛戟’莊空離!” 吸了口氣,駱暮寒沉沉的道:“燕鐵衣,你真是計劃周密,步步為營!” 燕鐵衣平靜的道:“我不得不如此,因為我的對手非同凡響--駱府宗,有一句話我要請教,也是請你做個允諾,假如我與你,在決鬥分出勝負之後,可有什麼相對的條件履行?” 駱暮寒不似笑的笑了笑,他道:“問得好,你便不問,我也會向你提出宗燕鐵衣,如若我勝,請你無條件釋放我與章琛的孩子,設若你勝,我除了賠此老命之外,並保證‘大森府’自此而後,永遠不與‘青龍社’為敵,非但如此,將來任何與‘青龍社’利益發生砥觸之舉,‘大森府’必然退讓不沾!” 燕鐵衣道:“一言為定?” 駱暮寒壯烈的道:“一言為定!” 這時,“九熊駝”葛向山一個箭步搶上前來,惶急的道:“府宗何苦紆尊降貫,以一己性命與敵死搏?我們在外面尚有十五名‘府衛’,‘金剛會’的四位‘大阿哥’,加上數百名弟兄,足可傾力一拚,鹿死誰手,今尚未知……” 苦澀的一笑,駱暮寒道:“向山,我不是光看眼前,以後的情勢亦須顧慮,設若不論勝負豁死相拚,以後呢?我們的殘存力量是否能以繼續抵擋‘青龍社’?再說:我把孩子與章大爺的孩子呢?這也是個難處……” 燕鐵衣注視著這位體魄萵大,卻暗現佝駝的“大森府”中堂“堂首”,剛想點化他幾句,大廳側門後,人影一閃,駱真真赫然出現--她秀髮蓬鬆,形容慘然,神色在無比的驚愕中帶著無比的哀怨。手裡正握著先前燕鐵衣給她的那封信! 目光微微瞥了女兒一眼,駱暮寒欲語還休,搖頭嘆息。 駱真真定定的注視著燕鐵衣,好一陣,她才顫顫的開了口,連語聲也和她的臉色一樣蒼白了:“小……小郎?你你真是……燕鐵衣?” 燕鐵衣強顏一笑,任是心中感觸萬千,卻仍不得不故作平靜之狀:“駱姑娘,我是燕鐵衣。” 混身顫抖,駱真真瞼龐慘白,咬牙有如嚙心:“好……燕鐵衣……你騙得我好……” 燕鐵衣避開駱真真怨恙失望的眼神,聲音有些嘶啞的道:“對不起,駱姑娘,我想遲早你會諒解我的!” 猛一挺胸,駱暮寒凜然道:“真兒退下,為父與燕大魁首尚須有個了斷。” 駱真真淚如雨下,咽泣著叫:“爹……。” 一揮手,駱暮寒剛烈的道:“下去,休要擾了為父的心神!” 於是,退後一步,燕鐵衣引吭大叫:“莊空離--。” 聲出,一片騷亂嘩叫隨起,兵刃撞擊不停,大廳門口人影倏閃,“九牛戟”莊空離一身紫袍,血跡斑染,形容酷厲而又威猛的手執銀亮雙戟,昂然出現於廳門! 燕鐵衣微微頷首,緩緩的道:“空離,我與‘大森府’府宗業已約定,即將以兩人之間的場死戰來解決彼此的問題,如果我勝,‘大森府’自此永不侵犯‘青龍社’,反之,若我敗了,立時開釋駱志昂與章凡,不過,空離,我再補充一句,無論我是勝是負,那兩個俘虜全在事後釋放!” 莊空離微微一怔,應即躬身道:“遵諭!” 燕鐵衣一揮手:“聽令行動!” 一轉身,莊空離人如飛鳥,凌空斜掠而去,快疾至極! 緩步來至大廳中央,方桌之前,駱暮寒雙手抱拳,沉重卻又感慨的道:“我與因傷臥榻的章琛,全向尊駕敬謝,燕鐵衣請了。” 口中說完話,這位“中州宰”雙手向後輕翻,悄無聲息的,已將後腰插掖著的一只短柄紋雲金叉,一面銀絲罩網握在左手中--這正是他懾魂奪命的成名兵器,“無雙叉網”。 燕鐵衣表情冷寞木然,兩臂微張迎上二二尺。 環立大廳四周的“大森府”所屬個個屏息如寂,神色緊張惶恐,有些人更忘形的或抓扯著自己的衣樣,或張口握拳,或控制不住面部肌肉的跳動,那等形態,古怪奇突,但卻越顯得眼前情勢的僵沉嚴重! 駱真真雙自含淚,牙嚙入唇,她不住的顫抖著,模樣淒哀欲絕,她怔怔的凝視著燕鐵衣,她是那樣的無奈無告,卻又仍帶著迷惘,似乎,她依舊不能接受這個不可思議的事實,她仍在懷疑張小郎怎麼會化身成燕鐵衣! 一片冷森又除翳的氣氛迅速籠罩下來,像籠罩住每一寸的空間,也罩住每一個人的心頭! 駱暮寒目光如炬,突然動作--銀絲網在一斜之下驀而散開,燦亮生輝的網絲網格就彷彿一片龐大的雲彩遮住了半天,它流顫如波,狂扣而下,網不是兜風的東西,卻也飆起如嘯,全廳震動,不分先後,金芒似電,三股心形焰光倏然暴漲,齊指燕鐵衣! 一上手,駱暮寒即已展出他的絕活兒來--“九岳一擊”? 燕鐵衣身形猝閃湧進,“太阿劍”幻映成一片塔狀寒光,節層疊連,那急速凝結的晶瑩光塔,才將燕鐵衣罩住,扣來的銀網立時在猛湯之下掀揚一邊,光塔幻影中,一劍如虹,” 鏘”聲碰擊上駱暮寒的紋雲金叉,劍叉同分,駱暮寒暴躍飛旋,與燕鐵衣擦身而過,剎那間,駱暮寒的金叉灑著一溜血滴眩映入目,而只有極少數人發現,燕鐵衣左手中冷電倏起又,宛似虛無中幻影一抹! 猛然落地,駱暮寒面色連連變化,全身顫顫的抖,把一口牙咬得咯咯作響,但是他並沒有受傷,相反的,他還傷了燕鐵衣--至少,表面上如此!” 燕鐵衣肩頭血流如注,浸衣而淌,瀝瀝滴流於地,他卻神色自若,安寧平靜,在那種異常柔婉的微笑裡,他手拄“太阿劍”,純真有如童子獻心! 假如,有人目光銳利入微,現在便可以發覺駱暮寒的衣袍後領上,剛好裂開一條寸許長的破口,口沿整齊如削--方才,燕鐵衣的“照日短劍”便在對方的叉尖傷及他肩頭的同時,劃過這個部位,當然,駱暮寒非常明白,燕鐵衣的劍刃能夠削裂他的後領,也一樣可以斬斷他的脖頸--只要燕鐵衣有心這麼做的話! 燕鐵衣是手下留情了--換句話說,這場比試,駱暮寒業已落敗! 呆呆的站在那裡,駱暮寒感觸萬千,說不出心中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在那翻騰湧攪的甜酸苦辣裡,更摻合著無比的沮喪與羞慚,他知道,如果這場決鬥他能佔了上風,恐怕他是不會有人家那樣寬宏仁恕的度量的,他早已聲明“決一死戰”,可是,燕鐵衣卻寧肯自己負傷流血,在能夠取他性命的時候饒過了他的性命! 駱暮寒落敗了,令他愧怍不安的是--燕鐵衣卻在這麼一種顧全他顏面的方式下才讓他落敗! 大廳四周的“大森府”所屬,只有幾個人看清楚了眼前的實際情形,這幾個人又是愕然、又是迷惘的在暗中透著氣,其他誤以為駱暮寒贏了的人們本想振臂歡呼,卻也被他們府宗那股絕望悲涼又怔忡的形色所窒壓,再也發不出聲來了…… 一片死寂中,駱暮寒萬念俱灰,落寞幽戚的開口道:“燕鐵衣,你勝了,好一手‘劍心凝魄’……” 燕鐵衣和緩如常的道:“還是多蒙府宗承讓。” 搖搖頭,駱暮寒苦笑道:“我連這個‘謝’字也說不出口了,對你……總之,我就只剩下了慚愧!” 燕鐵衣湛然一笑,道:“請問府宗,承諾如舊否?” 用力點頭,駱暮寒語聲鏗鏘:“自今而後‘大森府’永不再與‘青龍社’為敵,若違比諾,天懲之!雷殛之!” 歸劍入,雙手抱拳,燕鐵衣誠摯的道:“府宗為忠義長者,一言九鼎,燕鐵衣率‘青龍社’所有兒郎就此謝過!令公子及章大俠的少爺,就在今日便可返回,留府近月,就此拜辭,山高水長,容圖後會。” 駱暮寒棄下手中兵器,慎重回禮,表情嚴肅:“大當家一路平安,鵬翼凌霄,駱某人全心敬領德惠了。” 燕鐵衣的視線越過驕暮寒的肩頭,投向神情激動感恩的駱真真臉上,那張姣好卻淚痕斑斑的面龐上,含蘊了那樣多的祈訴與情意,他們融在眸光中,唇角裡,與淚痕黏在了一起。 咬咬唇,燕鐵衣微微躬身,毅然轉步離開,他穿過大廳正門,門外兩側,在“烈火金環”曹廣全的瞠目注視中,在叢兆滿面欽佩之色的笑容裡昂然而去--他不必和叢兆招呼,因為,在他留給莊空離的函示裡,早已交待莊空離密約叢兆至“楚角嶺”晤見了,自然,他會好好一謝這位功臣! “群英堂”外,兩軍對峙的局勢迅速消除,只聽得號令不絕,步履急促,”青龍社”的武士們業已在燕鐵衣率領下從容退出“大森府”。 “群英堂”裡,自是一片僵窒死寂的氣氛,沒有人出聲,也沒有人移動,這連串的事變,從頭開始,至到結尾,使人牽情,並領會許多教訓有如夢幻。 自淚的波光中,駱真真再度捧起燕鐵衣給她的那封短箋,在心裡念著:“我曾告訴過你,當一個人迫於形勢,為了更仁恕的目的,而被逼迫要做他所不願做的事時,你能原諒這個人的無奈麼?燕鐵衣。” 淚水再度湧由眼眶,駱真真知道,她早已原諒燕鐵衣了,全心全意的原諒了。 |
第39章 故友來 是傷心人
風光明媚的清晨。 “彈劍樓”後的迴廊之側,那一片小巧精緻的園圃,正浴在清晨鮮潔的和風裡。 朝陽閃亮著露珠,而露珠凝結在紫酡翠綠的花葉上,便越發晶瑩渾潤得有如一顆顆明媚的鑽串了…… 燕鐵衣背著一隻手,微微彎腰,悠然自得的親執著噴壺在為花兒澆水。 今天早晨,他穿著一襲月白色的綢衫,白緞面的軟鞋,滿頭黑發也以一根白絲飄帶束起,混身的白,白得清雅,白得潔淨,也白得瀟灑。 一聲沙啞的低笑響在燕鐵衣的背後,跟著是那沙啞的聲音:“瓢把子,雅興可真不淺呀!” 聞聲回視,燕鐵衣發現了那說話的人時,不由豁然大笑起來:“我道是誰,原來卻是我們的大郎中來了。” 站在迴廊底下的人,年約五旬上下,氣度雍容,身材高高瘦瘦,只是,那副尊範卻令人不敢恭維;青虛虛的一張長臉,臉皮粗糙得布滿了斑斑坑痕,麻子不像麻子,疙瘩又不似疙瘩,一變眼凸突得像金魚,寬扁的大鼻子下面卻又生了一張厚唇;他的頭髮雖用一頂文士巾遮蓋住,但露在巾外的部位卻也看得出花白了。 立時放下噴壺,燕鐵衣急步迎了過來,人一踏進迴廊,已經熱烈的伸出了雙手,於是,這位客人也伸手相接了那雙手,枯乾焦黃,筋絡浮現,十隻手指骨筋凸凹,又細又長,看上去就宛如一對雞爪子,不,更像一變鬼怪的手! 用力搖撼著石鈺的手,燕鐵衣十分興趣的笑著道:“大郎中,該有一年多沒見你了吧? 今天是什麼風把你吹來的呀?” 這個人,就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鬼手郎中”石鈺,燕鐵衣的好友摯交。 石鈺微微一笑,露出了他那一口參差不齊的黃牙來:“想著你呀,早就該來看你了,好不容易才抽出時間來。” 燕鐵衣端詳著老友,道:“你似乎又瘦了?可不能再瘦下去啦,大郎中,你精湛醫道,直追華陀,怎的就治不胖自己這副皮包骨的身架子!開付十全大補湯吃吃嘛,好好先替自己補上一補才好。” 石鈺的金魚眼中宛如蘊含著一股悒鬱的色彩,他笑笑道:“這是心病,沒法子治,十餘年來我那曾胖過?” 燕鐵衣不願勾起老友的悲傷回憶,他忙笑著岔開話題:“大郎中,你那寶貝兒子近來可好?” 石鈺咧著嘴,苦笑道:“好,好得很,你知道小柱兒是我的命根子,我對他呵護之周到,就算他親娘在世,也不過如此的了。” 目光一閃,燕鐵衣發覺熊道元正肅手站在迴廊盡頭處,他提高了聲音道:”道元,鈺兄來訪,你怎的不早些通報?我也好大開中門相迎,沒得卻叫人家說我燕某人擺臭架子呢!” 熊道元忙道:“回稟魁首,是石先生--。” 石鈺搶著說道:“老友記,可別錯怪了道元老弟,我才一上門,他就急著來向你傳報,是我攔住了他,自己人,何必來這套繁文縟節的虛禮數?我一向明白你在這裡,就直接來了,喏,這樣不是方便得多麼?” 燕鐵衣一笑道:“貴客臨門,理該恭迎才是呀!” 石鈺道:“別扯了,我又不是第一次來,算是什麼貴客?” 挽著石鈺臂膀走向居處,燕鐵衣邊付邊道:“一年多來,都好吧?” 點點頭,石鈺低回的道:“還不是老樣?懸壺行醫,讀書課子,平時我連大門都懶得邁。” 燕鐵衣道:“你可別光顧著賺銀子,啃書本,你那幾手把式亦屬一絕,卻也荒廢不得呀!” 石鈺步下台階,笑得有點苦:“偶而也練練,但總提不起勁來,行醫是為了生活,讀書乃為消遣,江湖上的打打殺殺,業已令我厭倦。” 燕鐵衣一哂道:“身為江湖人,難避江湖事啊!” 側過臉來,石鈺道:“瓢把子,說起江湖事來,你最近真是聲威越盛了,常德‘大森府’何等勢雄?卻他被你弄了個人仰馬翻,幾乎潰散,我委實佩服你的本領!” 燕鐵衣淡然道:“以暗打明,取巧罷了,說不上什接光彩。” 微微一笑,石鈺道:“老友面前,你也作興客套啦?” 燕鐵衣道:“人嘛,自謙點總是好的。” 於是,兩人相視大笑,舉步進入“黑雲樓”的小廳中。 不拘形跡的坐下,石鈺啜了一口僮僕獻上的香茗,深深噓了口氣:“平常時,你都做什麼消遣呀! 笑了笑,燕鐵衣道:“堂口裡的大小瑣碎事不少,夠頭痛的,有時候也奕奕棋,看看書,卻不及你有儒者之氣。” 石鈺的眼睛望著寶藍蓋杯口上,——上升的熱氣,平靜的道:“不大出去走走?” 燕鐵衣聳聳肩道:“出去大多為了辦事,否則便是推辭不掉的酬酢,賞心清遊,卻難得有這樣的閒情逸致。” 又啜了口茶,石鈺笑道:“今天有事麼?” 燕鐵衣道:“幾樁例行會商罷了,怎麼?你要我陪你?” 石鈺安詳的道:“想約你到附近幾處山林水泉走走散心,咱們倆可也有段日子沒好好的把晤了,但你如果不得閒,就算了。” 燕鐵衣笑道:“不要緊,可以交待屠長牧代我主持,你老哥大老遠跑來,我敢不奉陪麼?別說只這是樁小事,天大的問題,也得丟開先湊合你。” 猶豫了一下,石鈺的唇角肌肉不由自主的急速抽動著,像是十分艱辛的道:“我看,你就不用出去了,我獨個兒逛逛也罷。” 燕鐵衣忙道:“什麼話?我一定陪你四處走走,一天不盡興,咱們多玩幾天也無妨,這次你得在我這裡多盤桓些時。” 石鈺的表情忽然顯得有些錯雜,也有些怪異,他講話的時候好似害著氣喘病似用力呼吸著:“瓢把子,你無須這麼遷就我,我其實也--。” 打斷了他的話,燕鐵衣笑道:“你這人怎的變得嘮叨起來啦?大郎中,莫非人的年紀一大真就喜歡囉嗦了?” 石鈺勉強笑道:“我只是怕耽擱你的正事--” 燕鐵衣道:“全是些歪事,不管它了,待會午膳我叫他們擺席為你接風,吃完飯略略休歇一下,我們哥倆就出門,對了,你打算到那兒去逛?” 石鈺吶吶的道:“‘虎山林’、‘玉瀑泉’,是不是太遠了點?” 有些意外的一怔,燕鐵衣隨即笑了:“好傢伙,還說‘附近’的山林水泉呢,‘虎山林’在三百里開外,‘玉瀑泉’更遠,近四百里路了,我還當你是想到十來里外的‘小香山’古剎去參禪。” 石鈺眉目低垂:“我也認為遠了些,瓢把子,我看算了。” 燕鐵衣沉吟了一下,毅然道:“我們去,好歹自己也輕鬆兩天,就算我替自己放假慰勞自己吧;三四百里路,騎快馬來回,加上遊賞的時間,至多也只是四五天而已,堂口並無急事待理,老哥哥,我就奉陪到底了。” 拱拱手,石鈺的口氣反倒十分沉重了:“真是賞臉,瓢把子。” 燕鐵衣端詳著老朋友,道:“大郎中,你好像心頭有事?” 悚然一驚,石鈺笑得相當不自然:“沒有呀,我心頭會有什麼事?” 燕鐵衣平靜的道:“你神態之間,頗蘊憂色,且言談舉止也失去你慣有的安詳與恰然之態度了,好似老在揣摸什麼,斟酌什麼,也似是希望什麼,又怕什麼的樣子;大郎中,近來是不是有問題疑難困擾了你?若有就說出來,讓我這小老弟替你出出主意。” 青虛虛的臉孔變得微見灰白了,石鈺唇角的肌肉又抽搐起來,他連忙否認:“絕對沒有什麼煩心的事,你別瞎猜了……” 凝注著對方,燕鐵衣低沉的道:“沒有最好,如果有,你別忘了我這做老弟的;大郎中,或許我有力量幫助你解決某些困惑。” 石鈺吸了口氣,笑笑道:“先多謝了,瓢把子,你對我的隆情高誼,我是終生不忘的,設若我真遇上了麻煩,不來找你幫助又能找誰?放心吧,我好得很,約莫近來心緒不暢,精神煩躁,或有失態之處,你也包涵則個,我想,四處走走,就會好了。” 點點頭,燕鐵衣道:“不錯,有時心裡煩,到外面看看,逛逛,是會舒暢得多,大郎中,這一次有我陪你,包管你幾天下來愁躁全消,笑口常開!” 石鈺的形態恢復了平靜,他緩緩的道:“你帶不帶人侍候?” 燕鐵衣道:“你說呢?” 想了想,石鈺無所謂的道:“我是獨來獨往慣了,就怕你金玉之體,缺不得人使喚呢。” 哈哈一笑,燕鐵衣道:“扯淡,我那有你說的這等嬌嫩尊貴法?若論對吃苦受罪的耐力我決不比你差;也罷,就誰也不帶,只我們哥倆平行,亦落得清靜自在。” 不拘形跡,石鈺舉起茶杯,笑道:“瓢把子,謝你賞臉結伴由一遊,你也明白,除了你,我連個傾吐心中積鬱的朋友也難找!” 燕鐵衣也舉杯道:“忝為知交,我不為君解愁消憂,夫復誰尋?” 於是,兩人齊聲笑了起來。 燕鐵衣放下茶杯,起身走到門口,大聲道:“厚德,通知廚下備筵為石先生接風,另外把我的隨身衣物用具收拾好,並告訴大領主,我下午要出門消散幾天。” ※ ※ ※ “虎林山”景色之優美清奇,乃是北地有名的,一片翠綠蓊鬱的森森林木覆映著全山,形成了一片盈碧幽爽的雅靜,在或是峭拔、或是雄偉的峰嶺崖巒之處,隱約可見一些道觀庵院的簷角殿脊,展露于青碧之中;人到了這裡,不覺自心平氣和,俗慮全消,便不脫塵,也帶著那麼幾分脫塵的意味了。 燕鐵衣與石鈺到了這裡,一路上指指點點,談笑風生的盡情遊賞著這名山風光;燕鐵衣尤其專心一意的要使老友消憂解悶,更竭力想出些甚至誇張的法子以令石鈺展顏開懷。 真摯的友誼首在於彼此的諒解,燕鐵衣對石鈺便是如此,他知道石鈺是個傷心人,也是個長年將自己禁錮於灰黯歲月中的失意者,石鈺這些年來一直很悒鬱,也很落寞--自從他的妻子在十年前過世之後。 石鈺號稱“鬼手郎中”,非但懷有精絕的醫術,也具有一身高張的武功,只是,他的人卻長像奇醜,遂使他無形中孕育成一種自卑心理,他不願參加熱鬧的場合,不喜歡應酬,甚至厭惡人多的地方,他把自己拘禁在一個狹窄侷促的小天地裡,他極不樂意同任何沒有必要的人士交往,對女人則更甚。 歲月是不饒人的,他這種孤僻又帶著點逃避現實的生活方式,使他極少朋友,更便他到快近四旬年紀了還沒有娶到一房妻室。 但人的命運乃是無可捉摸的,要來的,去了,要去的,卻又來了,造化往往喜歡落在不相信造化的人身上;有一年,石鈺將鄰鎮一個少女的絕症治好了,這個少女以及她的雙親,便在感恩圖報的心理下將這少女的終身許配了石鈺。 那是個非常美麗的女孩,美得出奇,美的叫人迷戀,更難以想像的是--她在與石鈺未來的幾年夫妻生活中,竟然全心全意的熱愛著石鈺,她不但奉獻了她的身體,更奉獻了她整個的情感,關注,與生命中一切所能奉獻的,她和石鈺的年齡幾乎相差了二十歲。 又要談到造化了;石鈺和他的妻子結構四年,四年的雙棲生活,是他一生中最絢爛光耀,也最美滿甜蜜的時間,他活得從沒有像在這四年中如此的起勁過,他不再孤僻,不再自卑,更不再落寞,他抬頭看人,正眼視物,在感覺上,他突然覺得擁有了驕傲,在人世間,再沒有使他可以退縮的理由,他以同樣的全部心力來熱愛他的妻;四年一瞬即過,美好的日子尤其比一瞬更快,石鈺的妻子就在為他生下一個兒子之後,那年冬天,忽然得了一種症名叫做“臟虛潰”的絕症,任是石鈺醫術超凡,卻也未能挽回他愛妻的生命,於是,造化弄人,給了石鈺窮其一世裡最甜蜜的四年歲月,又奪回了他活著的全部生趣,四年只羨鴛鴦不羨仙的日子結束了,石鈺對人生的希望也就此結束了。 當他妻子埋進土里的那一天開始,他的整個心靈也跟著埋了進去。 石鈺所以還能在這樣沉重的打擊下繼續活下來,只有一個原因--為了將他的兒子撫育成人,這是他與妻子四年恩愛中所唯一留下來的結晶;孩子生像酷肖母親,乖巧可愛。也只有在孩子身上,石鈺方能尋回那夢樣的溫馨回憶,方能依稀看到亡妻的神韻,他愛孩子,把他對亡妻的愛,對骨肉的愛,雙份重疊起來加到孩子的身上,他用自己的全生命來愛他的孩子,他愛到幾乎發狂的地步,他可以為他的孩子作一切事甚至是去死! 石鈺的孩子今年滿十歲了,學名叫石念慈,小名是“柱兒”。 燕鐵衣與石鈺結識很早,算起來也有十二、三年的交情了,因此,他對石鈺的個性及為人都很清楚,尤其清楚石鈺這一段痛苦的過往,燕鐵衣一直想找機會慰藉一下他的這位老友,真心誠意的替石鈺分憂,現在,他有了這次的機會,怎能不盡力? 兩個人本來騎著馬在潔淨彎曲的青石板山道上遊賞,如今,乾脆下了馬來步行了,這樣,似乎更能獲得朝山探幽的樂趣。 在笑語歡暢的氣氛中,石鈺望著遠峰那一抹淡淡的流雲,若有所感的道:”瓢把子,你在江湖上稱雄多年,有沒有想到過人生一世,彷同浮萍一寄?悲歡離合,皆無定數,而人的命運,更似那天上雲彩,今日據此,明朝便又不知飄向何處何地。” 燕鐵衣寓意深長的道:“我相信的不是命運,而是人定勝天的勇氣與毅力,說憑著這點信心,我便經過了多少次凶險艱困,渡過了驚天的腥風血浪,因而奠定了今日這一點小小的基業,大郎中,命運往往是由人來創造的,太迷信它,反而為其所製。” 淡然一笑,石鈺道:“你很看得開。” 燕鐵衣道:“我要活下去,領著許多人活下去,如果我否定了自我的意識,而去依附虛無的命運,大郎中,我便早被人吞沒了。 注視著燕鐵衣充滿朝氣的煥發面龐,石鈺道:“你的氣色真好,紅中泛白,白裡透紅,目光充盈,神足精旺,越是久不見你,你倒更年輕了。” 哈哈大笑,燕鐵衣道:“天門冬、地骨皮、厚朴、左為膀胱、右是疝氣,三根蔥子,兩片生薑,吃了降火安心。大郎中,說著說著,你就三句話不離本行啦。” 也是十分有趣的笑了,石鈺道:“你在那裡聽到這幾句歪對,卻拿來調侃我們行醫的這一行?” 燕鐵衣莞道:“大郎中,調侃不敢,以此寫照懸壺者的口頭經,倒也頗得神髓。” 石鈺笑道:“瓢把子,有時候你真是詼諧隨和,我常常想,外頭不識你的那些人,還不知將你想像到了何等兇惡冷酷地步。” 燕鐵衣道:“一個人,總不能讓天下人盡都了解。其實,人的名與他的本質,往往是大異逕庭的。譬如說,做劊子手心地善良的也不是沒有,只是他幹了這一行,不得不這麼做,但他內在的想法與心性卻不為人所知了。” 石鈺頷首道:“我知道,瓢把子,你一向是個斷得清,分得明,恩威並濟的英雄!” 燕鐵衣豁然笑道:“別給我戴高帽子了,大郎中。” 走在青山石道上,在一片碧綠青翠的景致中,此際就只有他們兩人的談笑聲,回盪於幽靜的空氣裡,腳步聲與馬蹄聲,悠閒脆落的交雜相應,便越覺得怡然自得了。 抬頭從林間隙中望瞭望天時,石鈺道:“該找個地方歇午用膳了。” 燕鐵衣笑道:“你不說,我還不覺腹飢,經你一提,可不真有點餓了?” 極目眺視,他又道:“今天不是朝香拜神的日子,這裡相當冷清,不知山上的觀院與可備得有素齋待客?” 石鈺道:“一定有,‘虎林山’為道家勝地之一,又是北面有數的靈山,此處道觀,何止幾十?隨便到一座,也能混出一頓素齋來。” 燕鐵衣道:“這裡你比較熟,可知道那一座道觀的素食可口?” 沉吟了一下,石鈺道:“倒是有一處小道觀的素食特別清淡雋永,食後餘味無窮,這座小道觀地方極為偏僻,是而不甚出名,我怕太遠了。” 燕鐵衣忙道:“不要緊,遠近全是一樣,橫豎我們出來就是玩賞山水的,只要盡興,何妨窮幽探勝,更進一層?走罷,我們去那裡好好吃上一頓。” 石鈺猶豫著道:“地方在後山腳下,你不在乎尚須攀過這道側嶺?” 燕鐵衣笑道:“當然不,大郎中,咱們今天便玩個痛快。” 兩人一邊朝目的地走去,燕鐵衣又問:“那座素食特佳的小道觀,可有個觀名?” 點點頭,石鈺低沉的道:“叫‘長春觀’。” 在嘴裡念了一遍,燕鐵衣道:“我實在佩服你的雅興,居然這麼荒僻角隅的所在都遊遍了,換上我,就沒有這樣的閒情逸致啦。” 石鈺的表情竟有些陰晦,他興味索然的道:“人到了心緒惡劣,無以自遣的時候,所作所為,連自己也都感到莫名其妙了,像那樣的地方,我真不想再去上--” 燕鐵衣輕輕的道:“你如不想去,我們就不去也罷。” 似是悚然驚悟了什麼,石鈺趕忙強笑道:“我們還是一起去吧,我知道你一向是個美食者,山上其他各處的素齋俱甚粗礪難,若講口味,也就只有‘長春觀’較佳,別管我方才說什麼,既決定了,還是照往。” 燕鐵衣誠摯的道:“放開心懷,大郎中,不要淨想著那些惱人愁人的既往,回過頭來看看,人世間也仍然不差,至少,你也該落個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情調才是,否則,未免也就太苦你自己了。” 石鈺笑得常點兒酸:“瓢把子你的關切,令我越加汗顏心愧,我……” 擺擺手,燕鐵衣道:“不說這些了,我們是由來消散的是不是?如果我陪著你出來消散,反倒惹起你的不歡,那我這個‘侍遊’可不就等而下之,變成個楞頭了?” 石鈺用力擠出一抹笑容,嗓音卻更有些沙啞:“你對我真好,瓢把子……” 燕鐵衣笑道:“又來了,你!” 兩人一邊朝後山腳“長春觀”的方向走,石鈺的話就越少,而他的興趣亦越見低落,非但低落,更且神色沉重,舉止也怔忡起來。 這些,燕鐵衣全看在眼中。但是,他卻非常原諒並且同情石鈺。 燕鐵衣想那“長春觀”可能是當年石鈺攜同亡妻去過的地方,如今又往,物是人非,觸景生情,自然心中悲楚不樂也或許是石鈺曾在那裡有過一段什麼不為人道的回憶,在那裡隱藏過某樁情感上的秘密,這才會越近斯地越加惘然……。 心中忖度著,燕鐵衣不覺更為歉疚,若非為了自己貪戀美食,也不至令老友重履舊地,平增嗟嘆;走著走著,他幾乎不想去了。 數次想啟口改勸石鈺另挑地方,但燕鐵衣一見老友神態的陰晦沉重,又再三回了到口邊的話,他斟酌著--也罷,便等於伴著石鈺憑弔舊跡吧。 石鈺的表情是凝凍的,僵硬的,臉上的斑斑坑痕也似乎反映著點點痛苦的蒼白,他一路上極少開口,金魚眼中的光芒迷茫而錯雜,從側面看過去,他的唇角肌肉又在一陣一陣不停的抽搐著了。 |
第40章 長春觀 毒酒斷義
“長春觀”座落在“虎林山”後出的北麓,那是一處極其荒涼僻靜的地方,在這裡,幽幽的林木看上去不再青碧流翠,反而現著一種壓窒人心的森冷黝暗,天日也宛似暈朦了;叢生的雜草沒脛,遠山蒼峰寂然相對,全罩在那一片淡漠清寒的疏氣裡,好一付淒落的景像。 背後是濃郁的山林,四周是雜草叢生,一條崎嶇起伏的羊腸小徑蜿蜓來到這“長春觀” ,一間正堂,左右偏殿的“長春觀”,卻顯得那樣的殘舊古老,破損的建築,有如一個衰朽襤褸的老人,是恁般的灰蒼,又恁般的淒涼。 燕鐵衣隨著石鈺牽馬來到觀前,那堵短牆早已頹坍,在斑駁崩缺的麻石台階前,兩人拴住坐騎,拾級進入正堂。 四處巡視著,燕鐵衣搖頭道:“這地方怎麼如此破落法?” 苦澀的一笑,石鈺低聲道:“觀於此,香客遊旅自少,而香火不盛,那來的錢財整修維持!” 燕鐵衣笑笑,道:“出家人也少不了俗問的銀子,心不入紅塵,這副皮囊卻少不了人間煙火的供奉,說出來,未免有點可悲亦復可笑。” 踏進觀門,嗯,裡頭尚稱潔淨,神壇上供的是三清祖師,灰黃的布幔兩邊拉起,神前那只剝的銅爐中捻著三只線香,青煙一縷,——飄落;一具簽筒也泛了黑,筒裡的竹簽大約好久不見人摸了,上面結著幾根細細的蛛絲。 壇前的軟墊露出了內襯的棉絮,面上已經洗磨得白灰薄裂,那邊窗下擺了兩張椅子,材料不錯,但油漆脫落,臂靠處原嵌的雲母石也裂了好些紋槽,連窗上的冰花格子都殘缺不全,糊窗的棉紙處處裂口。 這座小道觀,可真像家破落戶。 燕鐵衣輕輕道:“大郎中,我看這座道觀的一副淒寒樣子,是否還有能力擺出一餐素齋來,實在頗有疑問。” 石鈺道:“這個大概還不成問題,觀裡的道士雖窮,但自己種菜磨漿,吃的還弄得出,好在素食也就是那麼樣,不比葷席的五顏六色花式多。” 燕鐵衣道:“希望不至為難他們,事後,我們多奉香油錢也就是了。” 移步向左邊偏殿,石鈺邊道:“我這就去招呼廟祝。” 他才要來到那邊的半月形門前,一個瘦得形銷骨立的灰抱老道,已自門內走出,老道見堂中兩人,初是微怔,隨即單掌問訊,顫生生的高宣道號:“無量壽佛,二位施主駕臨小觀,貧道有失遠迎,請二位施主恕宥。” 石鈺轉過身來,臉色木然,竟沒有回話。 走上兩步,燕鐵衣拱拱手,笑道:“道長太客氣了,前來打擾,殊深抱歉,未知道長可是寶觀主持?” 老道顴骨高聳,窄額削頰的黃臉上,展露出一絲笑容,稽首道:“祖師觀院,本乃方便之地,隨時歡迎各位施主蒞臨膜拜隨喜,施主等亦乃維持觀院香火之善士,迎之唯恐不及,怎有‘打擾’之謂?呵呵,貧道‘化玄’,正乃小觀主持。” 燕鐵衣又是一拱手:“失敬了,道長,我們哥倆乃是久聞寶觀素食美味可口,別具風格,忍不住這口腹之欲,特自前山趕來,尚祈賜下一餐品品,香油膳費,自然加奉不誤。” 老道頓時笑開了他的癟嘴,露出一口殘缺不全的黃牙來,他眯著眼道:“小觀地處僻隅,香火冷清,但素齋口味,卻確實超乎虎林山其他觀院,施主等既是聞名而來,足證小觀齋奉,仍有一之值,呵呵呵……” 燕鐵衣忙道:“這個當然,尤其我們這位老友石鈺兄,更對寶觀素食推崇不已,還是石兄引路,帶我前來瞻仰的。” 老道人又連連向石鈺稽首:“無量壽佛,貧道多謝石施主之廣宣推引。” 石鈺的唇角跳了跳,帶著厭惡的語氣道:“好了,不用客氣了!” 這自稱道名“化玄”的老道人,深陷的一雙小眼,極快極快的閃掠過一抹冷厲的光芒,但他卻仍舊笑呵呵的,以他那微顫的聲調道:“石施主堪為小觀知音,貧道必定囑咐廚下,加意講求色香味之調理。” 石鈺面頰的肌肉往上扯了扯,非常僵硬的道:“多謝了。” 燕鐵衣有些好奇的問:“道長,寶觀除了道長之外,尚有几位法師呀?” “化玄”老道笑道:“小觀狹小冷清,除了貪道之外,只有兩個小徒弟。” 燕鐵衣道:“春燈黃卷,日夕面對山林幽峰的歲月,因是安靜怡然,超脫世囂,但可也夠寂廖孤單的了。” 老道異常平靜的道:“過慣了,倒也習以為常,自得其樂。”” 這時,石鈺像有些不耐的催促道:“道長,我們肚子餓了,還是請你快點交待廚下整治飯食吧!” 老道連連應是,臨去前,猶殷勤的道:“稍候便在左偏殿侍膳,貧道走去吩咐,二位施主略請寬坐,小徒即來奉茶。” 待這位老道人離開之後,燕鐵衣不由低笑道:“大郎中,我看這位老道爺瘦得一把骨頭,好像許久不曾吃飽似的,見了他,越發不敢相信他這裡是以‘吃’而聞名的了,連主持都‘排’成了這樣,那還有什接好東西待客。” 石鈺咧咧嘴,心不在焉的道:“有些人天生便是瘦的體質,任什麼山珍海味也吃不胖的。” 燕鐵衣道:“他見了我們來此,可真是高興呢,看他那種殷勤的樣子,約莫好久沒有香客信士到此奉獻隨喜了,等一下,倒要多捐上幾文。” 石鈺有些不安的捏著自己的耳垂,強笑道:“瓢把子,你一向是慷慨出名的。” 背著手流覽四周,燕鐵衣道:“大郎中,你怎麼找到這地方來的?。” 石鈺的身子僵直了一下,他似乎在忐忑:“你是說--” 燕鐵衣笑道:“我是說,這個地處如此荒僻的小破觀,你又是如何找了來的?” 暗中籲了口氣,石鈺道:“在幾年以前,我就來過了,也是聽人提及。” 燕鐵衣不經心的道:“專來吃他的素食?” 石鈺謹慎的道:“也不完全。” 笑笑,燕鐵衣轉過身來:“莫非,你在此處尚有隱情?” 神色變了變,石鈺侷促又緊張的道:“這--個我不懂你的意思。” 哈哈一笑,燕鐵衣道:“看你那副做賊心虛的樣子,沒有關係,你可以不必告訴我;據我猜想,這座小道觀你所以要來,恐怕不全為了這裡的素食好,約莫是,此處有什麼值得你回憶和懷念的事物吧?” 如釋重負的跟著笑了,石鈺微現尷尬的道:“我若不說,你可介意?” 燕鐵衣搖搖頭道:“當然不,我已聲明在先,你可以不必相告;大郎中,雖然似你我這樣的至交好友,卻仍免不了有點小秘密存在,那屬於個人自我小天地中的憧憬與慰藉,無論這點秘密是美好或痛苦,卻也是一種純屬自己的享受,所以,你無須揭示,我了解,同時,也不願向你的心靈裡去挖掘。” 石鈺突然激動的道:“瓢把子,你是我這一生中少見的好人。” 燕鐵衣一哂道:“又來了,你最近別的沒學到,怎麼倒專學會了講客氣,你我這等關係,客氣多了反而見外。” 唇角的肌肉又在抽動,石鈺像是極力在與他自已掙扎著:“瓢把子,我……我想告訴你……。” 燕鐵衣擺手道:“看你,又要客氣啦?” 用力扭絞著雙手,石鈺咬咬牙,剛一張口,偏殿門裡,人影一閃,一個濃眉大眼卻似楞頭楞腳的年輕道士業己出現,他搶前兩步,稽首道:“家師吩附,請二位施主移至偏殿奉茶侍膳。” 石鈺面已青白的與那年輕的道士回目相觸,道士的目光卻在與他相觸的一剎那變為狠酷無比,石鈺不禁機伶伶的打了個冷顫,一話不說,攜著燕鐵衣的手,急行走向左偏殿。 ※ ※ ※ 這是一桌樣式不多但卻異常精緻可口的素齋,色香味三者調配俱佳,金黃色的油炸素雞,嫩白綠翠的三絲豆腐淡乳色的筍尖,碧油油的青韭夾心,濃稠的菜泥湯,另加一碟香酥餅,一碟小春捲,居然還有一壺竹葉青好酒。 “化玄”老道側坐一旁相陪,那個表面上看去楞頭楞腦的年輕道士,則在旁邊殷勤侍候著。 燕鐵衣一邊頻頻用菜,一邊聲聲誇讚:“好,果然不錯,非但精雅,更且可口,我還是第一次到這麼美味的素食。” “化玄”老道笑得兩眼成了一條縫,他十分得意的道:“施主請再這味原汁筍尖,可是剛摘下的新鮮苞筍尖現蒸的,入口即化,餘津清香;呵呵,小觀這門手藝,倒可堪博一顧吧。” 燕鐵衣挾了一筷筍尖咀嚼,唔唔點頭:“太妙了,太妙了。” “化玄”老道一指油炸素雞:“這盤炸素雞,香脆適中,風味絕佳,乃是小觀不傳之秘,施主,請試試。” 燕鐵衣箸不停舉,大快朵頤,直吃得淋漓盡致,一邊侍候的年輕道士,又頻頻為他杯中添酒,那酒,森綠澄翠,異香撲鼻,燕鐵衣在“化玄”老道的殷勤推介下,不禁連乾了十多杯。 石鈺卻滴酒不沾,甚至菜也很少去動,除非在“化玄”老道的連番注視下,他才萬不得已似的,稍稍舉筷撥弄幾下,倒像是應景一樣了。 吃喝著,燕鐵衣笑對石鈺道:“大郎中,你推介這‘長春觀’的素齋好,真是一點不差,可口極了,有機會,咱們哥倆再來這裡,好好吃上幾頓。” “化玄”老道笑道:“歡迎歡迎,無任歡迎之至。” 但石鈺的形態卻非常沉重--沉重到變為痛苦了,他的臉色一陣一陣的變化,額門上竟然泌出了汗珠,每一舉箸挾菜,那雞爪似的手指,都在仰止不住的抖索,尤其是,他極力避免接觸到“化玄”老道的視線。 終於,燕鐵衣查覺出了石鈺的異狀,他關切的問:“大郎中,你怎麼了?氣色這般難看?手也好像有點發抖,那裡不舒服麼?我著你很少吃菜嘛,酒更點滴未沾,怎麼回事?” 石鈺的目光掃過燕鐵衣面前的小瓷杯,杯裡,又只剩下三分酒了,燕鐵衣喝得不少,也喝得快,這是他覺得酒味特別香醇的原位,但那色澤悅目的碧綠酒液,在石鈺眼中卻宛似毒藥一樣令他不敢多看! “化玄”老道又勸道:“來,來,施主乾了,讓小徒再為施主斟滿。” 燕鐵衣大笑著一口乾盡,年輕道士迅速又在他杯中將酒添滿;燕鐵衣心中十分同情這座破落道觀的主持師徒們,他以為,人家所以如此奉承巴結的原因,無非只在於事後多得幾文香油錢罷了,窮苦,不但是凡俗之人不好忍受,天外之士又同嘗能夠甘之若怡呢? 因此,他為了表示完全接受對方的好意,也為了表示欣賞眼前這一餐美食,他越發放懷吃喝起來,甚至已打算好要賞給道士們多少銀子了。但,他卻忽略了石鈺這反常情形中,所隱含的絕大危機! 石鈺的唇角抽搐得更急了,臉色也越見青。 燕鐵衣又舉簷挾菜,邊笑道:“大郎中,你介紹的美食,怎的你自己卻吃得這麼少?” 說著話,他筷子上挾著的菜餚卻突然沒有挾穩,完全落在桌上,微微一怔,他又用筷子另外去挾,但是,他的手指竟像僵木了一樣不聽使喚了! 最初的反應,燕鐵衣以為自己一時失慎,但跟著,他又以為自己酒喝多了,可是當他的手指覺到僵木的一剎那,他不禁全身觸電似的起了一陣痙攣! 四周,是一片死樣的寂靜。 燕鐵衣覺得背脊泛寒,因為他又發現,自己的手臂也開始麻痺,胸口悶窒,且血流遲滯,甚至,連腦子裡也開始有了暈眩翻騰的跡像! 這不是喝多了酒,他知道,酒喝多了決不是這樣的情形,唯一的解釋是--他中了毒! 緩緩的,他抬起了目光,迎著他的,是另三雙眼睛,“化玄”老道追,那年輕道士,以及石鈺! “化玄”老道與年輕道士的眼神是極度緊張,極度迫切,又極度焦灼的,而石鈺的眼神卻是,那般的顫慄,那般的羞愧又那般的痛苦! 現在,不知何時,他們三個人都已離桌站出了老遠。 吃力的,艱辛的收回了僵木感越來越重的手臂,燕鐵衣在這收回手臂的過程中,業已大致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但,他卻十分迷惘,更十分傷感。 坐在那裡,燕鐵衣的視線已經有些模糊了。眼前,像輕輕升起了一層薄霧,瞳孔上宛如貼罩著一層半透明的心膜,他竭力鎮定著自己,腦中意念飛快轉動。 “化玄”老道的聲音顫抖又惶恐,他在急促的問:“石鈺,藥力發作了麼?” 石鈺木然點頭,沒有哼聲。“化玄”老道又沙啞的道:“姓燕的如今情形怎樣?有沒有反抗的能力?他的功夫尚能發揮幾成?” 石鈺悲痛逾恆的道:“不要問我,剩下的全是你們自己的事了!” “化玄”老道又急又怒的叱喝:“姓石的,不要忘記你有什麼把柄握在我們手上!” 石鈺尖聲的大叫:“你們要毀諾?” 夜梟似的桀桀怪笑,“化玄”老道接著又厲聲道:“石鈺,姓燕的在未曾擒牢,或伏誅之前,我們就不能履約,這也是我們早已告訴過你的,所以,你還是看明白點,盡力幫我們收拾下姓燕的才是上策!” 石鈺激動的吼罵:“你們已陷我於不義,如今又來會迫我助紂為虐,更進一步的做絕? 你們這些卑鄙齷齪的畜生,下流無恥的豬狗。” “化玄”老道暴喝:“閉住你媽的那張臭嘴,姓燕的今日若不受縛,你與你那寶貝兒子,都不要想活下去!” 石鈺青臉變赤,嗔目悲叫:“老奴才,我不能再幫著你們為惡,我已叫你們將我終生培育的人格自尊破毀了,你們迫我出賣我的挈友,你們卻不能再逼我,踐踏我僅存下的一點天良。” 大喝如雷,“化玄”老道叱道:“屁的天良,屁的人格與自尊,你除非幫著我們收拾下姓燕的,否則你同你兒子連個死處也沒有,我們不會饒你,‘青龍社’更不會!” 燕鐵衣仍然端坐不動,低眉垂目仿若入定,但是,他的頭頂上卻冒出了騰騰的白霧--他正在把握這短促的時間,傾力運注一口保命真氣,以逼除體內毒素! 就在這時--偏殿前後門外人影連閃,十多條大漢飛掠而入,隱約中,外邊院子,屋脊瓦面,全傳來衣袂的飄掠聲,與腳步的奔移聲,頹然此處已被層層包圍了! 奔進偏殿來的十多名大漢,倒有五個是一身大紅的裝束紅色的頭巾,紅色的勁裝,紅色的披風,以及紅色的密扣靴。五個人這一進來,便宛似燃起了五團猩赤炙熱的烈火! 五名紅衣人中,一個寬緊臉膛,獅底海口,虯髯宛若鋼針般彪形巨漢、首先注視了燕鐵衣須臾,轉過來,沉冷的詢問“化玄”老道:“賀大哥,姓燕的著道了!” 被稱做“賀大哥”的“化玄”輕輕點頭:“著道了,看樣子中毒已深,只不知深到什麼地步?還有沒有掙扎的力量?” 虯髯巨漢瞠著石鈺,厲聲道:“毒是你下在酒裡的,毒性的徵候反應,姓燕的現下情況如何,只有你最清楚,你還和呆鳥一樣楞在這裡,裝你奶奶的什麼蒜?” 那“化玄”低聲道:“方才我問過他,這傢伙硬是不肯說,還和我爭執起來。” 虯髯巨漢神色狠毒的道:“姓石的,你是不想要你兒子的性命了?” 石鈺的臉上青白一片,五官怪異的扭曲,汗下如雨,全身慄慄抖索,整個人都像要崩潰了,但是,他仍沒有說話。 站在虯髯巨漢身邊的另一個紅衣人--那是個獨目,鼻如鷹勾,前腮薄唇的陰鷙形狀人物,姐冷一哼,冰寒的道:“老大,問不問姓石的全是一樣,燕鐵衣是個強悍傲倨的角色,攻擊性最是旺盛,素喜採取主動,如果他不是中毒過深,無法反抗,如今豈會這等老實的瘟在那裡,任由我們圍困包抄?” 虯髯巨漢連連點頭,道:“不錯,老四說得有理!” “化玄”言道:“那麼一起動手把姓燕的擺平吧,早點奏功也早點安心,媽的,這小子如同毒蛇猛獸,難惹難纏,弄不好,沾上就要脫層皮!” 虯髯巨漢狠狠盯了石鈺一眼,暴烈的道:“石鈺,你給老子們乖乖站好在這裡,不得輕移半步,否則,那種後果你也明白,老子們拎著你兒子的小命,如果你不在乎,老子們便分這小王八的給你看。” 他正說到這裡,包圍著燕鐵衣的十餘名大漢之一--那個麻臉招風耳的紅衣人,突然驚恐惶急的怪叫起來:“老大,老大,快來呀,姓燕的滿頭霧氣越冒越盛,那不像是毒發之狀,亦非酒汗蒸發,我看像是姓燕的正在運功排毒!” 這一叫嚷,偏殿中的這些凶漢惡客立時起了一陣騷擾驚亂,除了石鈺之外,所有的人完全擁向了桌子四周,將端坐椅上的燕鐵衣團團圍緊! |
第41章 大紅七 設伏八面
仍然紋風不動的坐在那裡,燕鐵衣的面龐上這時湧現的是一片緋紅,紅得有如火炭一樣,他滿頭滿臉的大汗,毛孔中排出的霧氣猶在緩緩升散,他的全身衣衫都已被汗水濕透了,而他依舊低垂眉目,仿同老僧入定,似是渾然不覺周圍的險惡場面。 虯髯巨漢細細注視,又驚又疑的憤怒大吼:“石鈺,這是什麼徵狀?姓燕的是在運功排毒,還是毒性發作後的反應?” 孤伶伶站在一偶的石鈺嘴唇緊閉,沒有回答。 眼睜如鈴,虯髯巨漢暴跳如雷的喝罵:“我操你的老娘,姓石的,你倒是開口說話呀,你是他娘的聾了啞了麼?燕鐵衣這是什麼徵狀?” 石鈺乾脆閉上了眼,不聞不問。 那麻臉的紅衣人怪叫起來:“老大--先宰了姓石的那個小龜孫再說!” 這一句話頗生效力,石鈺突然睜眼,咬牙切齒:“你們這群趕盡殺絕,人性全無的野獸!” 虯髯巨漢粗厲的道:“再不點明出來,石鈺,老子就馬上下令零剮了你的兒子!” 唇角的肌肉急速抽搐,石鈺痛苦的道:“這…你叫我怎麼說……” 虯髯巨漢又急又恨的高叫:“來人呀,給我活剮了姓石的那個小鰲羔子!” 全身一震,石鈺幾乎聲淚俱下的尖嚎:“好,好,我說,他,他是在運功排毒!” 一片驚叫怒罵聲隨即亂成了一團,虯髯巨漢的額門青筋暴起,口沬四濺的惡聲咒罵著: “**養的石鈺,你居然還敢幫著姓燕的拖時間?你他奶奶的這不是在算計我們?你個心竅不開,滿腦袋漿糊的王八蛋,我要叫你好看。” 生著鷹勾鼻的紅衣人這時也慌了,他急切的大喊:“老大,快動手吧,別再只顧著罵人了,姓燕的若是將所有的毒素排除,咱們可就難以製住他啦,時間緊迫,延誤不得了哇!” 虯髯巨漢聲震屋瓦的狂吼:“並肩子上!” 圍轉四周的十多名大漢立時往上猛撲,各式兵刃耀眼生寒,銳風起處,完全向坐在椅子上的燕鐵衣招呼過去! 石鈺急忙以袖遮眼。 坐在椅中的燕鐵衣,直到這實在無法拖延下去的最後關頭,方才驀然展開行動--他連人帶椅的往後倒翻,而倒翻的一剎那,椅子凌空飛出,“嘩啦啦”一響,整張酸枝椅立時劈裂分散,一個手舞七節鋼鞭的漢子,便狂號著滿頭鮮血的摔了出去! 燕鐵衣在坐椅飛拋的同時,貼地旋滾,一溜眩目的冷電伸縮閃擊,於是,又有三位仁兄慘叫如泣,六只齊脛削斷的小腿便血淋淋的散甩開去。 虯髯巨漢揮舞著一對沉重的“熟銅人”,厲叱道:“圈穩了,圈穩了,拿準時機再上,不要亂哄亂闖。” 倚在一根柱子下,燕鐵衣雙目大睜,微微喘息,他臉上那種火紅的顏色業已消失,代之而起的,卻是一種隱約的青灰;他已不再冒汗,不再有霧氣散發,他倚在柱子上,冷靜得就像一座石雕的人像般,無動於衷。 偏殿中,人影晃閃,奔掠急促,各自在找尋有利的出手位置。 但是,這種情景在燕鐵衣的眼中,卻是模糊的、蒙 的;他的視覺是一片茫然,宛若眼底下浮沉著濃密的霧,看出去,遠近盡是暈翳,人影的閃動,在他來說,只是極其含混的明暗線條童疊,而空間的亮度與陰影,亦只是這片茫茫白翳的透光,較明與較暗而已。 他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了,視線仿佛罩進了無邊無際的混沌水底,他不知道他是眼球遭到了破壞,還是因為中毒才引起的目力障礙?他也不曉得這是永遠的 瞎,仰是暫時性的失明? 心中的絕望、憤怒、痛苦、仇怨像火一樣燃燒,似怒浪般翻騰,他更有著無比的顫慄和悲傷--瞎了眼的人,還能稱得上是什麼英雄?多少年來的奮鬥掙扎,卻竟落了這樣一個形同殘廢的下場?而這個下場,卻又是最信任的朋友所賜予! 一個人失去了視力,看不見東西,就和失去了生命沒什麼分別了,這不只是對世間萬物的欣賞來說,如不只對形象的感觸而言,更重要的是失去了視力,便失去了生命的保障,構成一切“活下去”的困難,什麼都看不見,如何達到衣食住行的目的?又如何創新未來的理想與遠景?尤其是,如何在充滿險惡詭異,危難血腥的江湖道上掙扎?失明的人是難以稱雄的了,失明的打擊,心理上更勝其實質的痛苦! 燕鐵衣這時的絕望感受,斷非一個尋常人所能承擔,但是,他之所以不同平凡也就在於此了--儘管內心是這樣的傷痛悲切,他卻仍能在表面上,做到絕對的冷漠木然,他一如平昔在生死關頭前的鎮定與沉著,絲毫也不將內在的情緒流露於形,看上去,就如同他在任何一次對敵時的反應一樣。 除了目不能視之外,他的頭仍是覺得暈沉,覺得漲痛,身體依然有著僵麻感,可是,卻比中毒時那最初的情況要好得大多了,這,不能不歸功於他善於把握時機,在那短促的空間裡竭力運氣排毒之故。 他仍是幸運的,在他運功袪除體內毒素的過程中,業已逼出了十之六、七的毒量,否則,此刻他早就全身癱瘓,不能動彈了。 當然,燕鐵衣身體上的感受,是他的敵人們所無法完全了解的,他們只判斷燕鐵衣已中了毒,武功的發揮上勢必大打折扣而已,他們不清楚實際的情形,甚至尚不知道燕鐵衣已失去了視力! 這時,偏殿裡到處布滿了人,每一雙眼睛全部盯著燕鐵衣的動靜,毫不稍瞬,個個聚精會神,又是緊張,又是忐忑。 沒有人敢搶先出手。 雙方互持了片刻,除了沉重急促的呼吸聲,再沒有其他音響。 心焦如焚的虯髯巨漢連連跺腳憤恨至極的叫罵:“好他娘又姦又狹的燕鐵衣,老子叫你裝態裝蒜,你他娘扮得像,瘟在那裡似是真個中了毒,原來卻養跪蓄銳的準備暗算老子們。” 燕鐵衣微微眨眼,冷然不應。 那“賀大哥”湊到虯髯巨漢身邊,悄聲道:“卓老大--姓燕的中了毒乃是沒有疑問的,我們親眼看見石鈺下的毒,而我同小徒更親眼看見姓燕的把毒酒灌了十好幾杯進肚子,姓燕的至今仍然十分猛辣,多半是方才他運功排除了部份毒素之故,我們先前失了著,未敢肯定他的中毒程度,以及當時形態的反應是何意義?因此才誤了製敵良機,但如今時仍未晚,若他的模樣,依舊生硬乏力,舉止艱辛,只見餘毒仍在,我們再接再厲的輪番往上撲,或許還有得手的希望,也不一定!” 點點頭,虯髯巨漢咬牙道:“都是石鈺這**養的磨磨蹭蹭,方才耽擱了收拾姓燕的時間,娘的反,若是擒不住姓燕的,我們固然不會好受,姓石的父子更將吃不完,兜著走!” 那“賀大哥”催促道:“真到了那時,我們再拿姓石的父子,開刀洩恨不遲,眼下,倒是對付燕鐵衣為第一要緊,卓老大,再拖不得啦。” 虯髯巨漢霹靂般吼:“放倒他!” 一個站在神壇邊的瘦小漢子暴起攻擊,兩柄淬毒匕首藍汪汪的分刺燕鐵衣肩脅,同時另一個站在左側的大漢也倏舉“齊眉棍”搗向燕鐵衣胸口! 燕鐵衣身形未動,雙手猝翻,“當”聲火花四濺,“齊眉棍”盪起老高,而不分先後,冷電飛閃,那瘦小漢子的淬毒匕首,尚未夠上位置,便已怪嚎一聲,灑著猩紅的鮮血,踉踉蹌蹌的往後倒退,雙手撫胸,一頭栽倒! 一個仿若門神般的紅衣人物,旋身斜起,手中“金背大砍刀”在奪目的光華流燦中,罩向燕鐵衣,另一個短小結實,面目泛黑的紅衣人,也貼地竄撲,左手短戟,右手短叉,猛插燕鐵衣的下盤! 燕鐵衣聽風辨位,立時覺出這兩人的功力,比諸先前的幾個進襲者,都要高明得多,他背脊貼著柱子,猝然沾柱暴升,上升的一剎那又飛滑下來了,剛好避開了對方的攻擊,而他手中的寒芒蓬散,如炸開的火焰球四射紛揚,“啊”一聲慘叫,門神般的紅衣大漢側躍出去,面頰上立時翻開一條兩寸長的血口子! 矮小結棍的紅衣人也驚叫著急速倒翻,等他雙腳沾地,伸手往臉上一摸,卻沾了滿掌的血跡--在他的眉心中間,剛好也被割裂了一道血痕! 虯髯巨漢目瞪如凸,他切齒喃喃:“照日短劍--照日短劍!……” “賀大哥”有些不寒而慄的自言自語:“那個時候!好像汪老三與湯老七便是死在這柄短劍上。” 全身抖了抖,虯髯漢的巨吼叫聲似在撕裂著什麼一樣:“燕鐵衣--我們要活剝你這劊子手!” 表情是冷漠又陰沉的,燕鐵衣背脊貼著圓柱,睜著一雙實際上視不見的眼睛,望向吼叫者的位置,緩慢的,他開了口:“聽你們說話,你們該是當年在我劍下僥倖逃生的‘大紅七’遺孽了!” 虯髯巨漢滿臉悲憤之色:“好叫你死得明白,燕鐵衣,正是我們‘大紅七’哥幾個,今天就是我們來找你索償討命的日子了,你還我三弟七弟的性命來!” 平靜的,燕鐵衣道:“你,大概是‘大紅七’的第一個‘扎髯金剛’卓飛了?” 虯髯巨漢昂烈的叫:“正是我,事隔不過三年,莫非你還會忘記?” 燕鐵衣冷沉的道:“忘不了,卓飛。” 忽然,那“賀大哥”滿臉疑惑之色的又湊近卓飛耳邊,低促的道:“卓老大,你們以前同姓燕的結仇之際,可曾朝過面?” 卓飛點頭道:“當然朝過面!” “賀大哥”孤疑的道:“那麼,他該認識你們了?” 卓飛不耐煩的道:“這還用說;誰能輕易忘記曾經拼死搏命的敵人?” “賀大哥”若有所覺的道:“但是,卓老大,你沒感到有點奇怪?” 卓飛不解的道:“什麼奇怪?” 注視著燕鐵衣,這“賀大哥”輕聲道:“自從接刃以來,姓燕的卻好像一直不認識你們似的?既未開口叫出你們的名姓,也未在表情上流露什麼驚訝之色,似是從來沒有見過你們。” 怔了怔,卓飛道:“可不是?你不提,我倒忽略了!” “賀大哥”又慢吞吞的道:“還有--他方才說,‘聽’你們說話,你們‘該’是當年的‘大紅七’!他為什麼要‘聽’你們說話才知道你們是誰?他應該可以用眼睛看出來才對!” 回味著這番話,卓飛立時興奮的道:“賀大哥,你的意思是說?……” 陰沉沉的一笑,“賀大哥”一面仔細看看燕鐵衣的形態:“我的意思是說,姓燕的很可能已經失明了,眼睛看不見事物了,另外不知你們注意到沒有?他人一靠上那根柱子,便不肯再離開,為什麼?一離開就找不著依持,難以分辨方位啦!” 猛一拍掌,卓飛叫道:“對,賀大哥,你說得一點也不錯,不愧稱為‘三心老狐’!” “賀大哥”嘿嘿一笑:“這不算什麼?” 此刻--燕鐵衣已體會出情勢的不妙來,他敏銳的感觸到,對方很可能已經查覺他雙目失明的事實了,但,他卻無法有任何扭轉這個事實的舉動! 踏上一步,卓飛狂笑道:“姓燕的,你看,看我伸出來的是右手還是左手呀?” 燕鐵衣閉口無言,因為他看不見什麼。 卓飛得意洋洋的道:“你為什麼不講話?我伸出來的是左手還是右手?你目光銳利,應該一眼就看分明才是。” 燕鐵衣冷冷的道:“我何須管你伸出來的是左手抑是右手?” 更加笑聲如狂,卓飛嘲弄的道:“姓燕的,我他娘根本便沒有伸手出去!” 此言一出,偏殿上的這幹惡客立時便爆起一陣哄笑! 卓飛大叫:“你瞎了,燕鐵衣,你變成個瞎子了,任什麼也看不見了!” 燕鐵衣的面龐扭曲了一下,默默不響。 環目四顧,卓飛氣勢昂揚的大喝:“哥兒們,姓燕的再是三頭六臂,不可一世,如今也完蛋操了,一個人只要看不見東西,便與個廢物無異,哥兒們,我們今天勢必活捉這‘青龍社’的魁首。一為弟兄報仇,二替我們將來揚名傳萬,他娘的,就憑我們這幹人,莫非還收拾不了一個瞎子?” 於是,叱喝叫囂之聲響成一片,這些人立時精神抖擻,躍躍欲試,準備活捉瞎了眼的燕鐵衣--方才接觸時的死傷慘況,他們像是業已忘了。 卓飛沉穩的吆喝看:“別急躁,伙計們,姓燕的已是饔中之鰲,我們只要關起門來抓王八就行,但大家穩著點,可不要叫姓燕的情急的反咬上一口!” “賀大哥”也高聲道:“分散開來,輪番往上撲,姓燕的不能移動,我們身子活絡點,與他遊鬥,弄他個精疲力竭,迎接不暇,然後再捉活的!” 接著,偏殿中的殺星們又迅速移動,重新做了一番布署。 現在除了“大紅七”的五個人,以及“賀大哥”師徒外,其他還存五個人,他們把先前的傷亡者抬下出去,又調進了四名狠扎角色來增強陣勢。 角隅處,石鈺仍然一個人茫茫然的呆站在那裡。 像陣風一樣,那手持“齊眉棍”的大漢尖叫著揮棍狠砸,另一名舞弄“三節棍”的大塊頭也“嘩啦啦”抖棍斜裹蓋了上去! 燕鐵衣站著不動,眨眼間寒光閃動,冷鋒侵空,“齊眉棍”再次盪歪,“三節棍”卻“碰啦”一聲失去準頭,挑砸到了一邊! 大喝如雷,執棍大漢猛然抬棍橫掃,身形暴進,八腳飛蹴燕鐵衣小腹! 青森森的光芒在燕鐵衣的手心中一閃,誰也沒有看清它是怎麼飛旋的,那使棍仁兄的一雙尊足,已“刮”聲齊脛而落,他的“齊眉棍”也空擊上了圓柱,頓時裂晰成了兩半! 重重跌落地下,斷去雙足的這個漢子淒厲的長號著,一邊號一邊爬,而每爬一寸,便沾淌下一寸濃稠殷紅的血跡! 兩名同使“鬼頭刀”的人物一聲不響,分由左右揮刀狠斬。 燕鐵衣身形猝蹲,“照日”短劍閃如虹,“叮噹”兩響,兩柄“鬼頭刀”同時歪出,而燕鐵衣右手拋翻,一道晶瑩絢爛的冷電,飛起半度弧線,將這兩個使刀人物,攔腰便斬為四段! 花花綠綠的內腑腸臟,幻成一幅怪誕可怖的光景,映入人眼,當炙熱的血還在並濺,燕鐵衣的右手“太阿”劍,在倏彈之下,兜空穿透一個黑瘦漢子的胸膛! 卓飛目眥欲裂的怪吼:“小心他的‘太阿’長劍!” “錚”聲“太阿”歸插入斜隱長袍右腰側的劍鞘--燕鐵衣這一次沒有想到會有用劍的機會,所以,他的“太阿劍”便沒有如尋常一樣斜掛肩後。 那“賀大哥”臉色大變,咒罵著:“該死的‘太阿’劍!” 卓飛咬牙道:“他娘的,這一陣我們業已折損八九名好手了,姓燕的卻連汗毛也沒傷到一根,他瞎了眼,居然能和沒瞎的時候一樣狂狠,真叫人恨死!” “賀大哥”憂慮的道:“照這樣下去,只怕形勢亦不見妙,姓燕的不移動,我們便奈何他不得;往上撲又近不了他,如此對持,怎是個了局?欸……” 卓飛煞氣滿眼的道:“不管!我們一窩蜂衝上去!” 搖搖頭,“賀大哥”不以為然的道:“使不得,燕鐵衣長短兩劍交互施展,神出鬼沒,快逾電閃,防不勝防,躲不勝躲,萬一撲上一波,叫他掄劍旋倒幾個,豈非得不償失?” 卓飛憤怒的道:“老子就不相信他每一次都有這麼個厲害法!” 賀大哥陰陰的道:“卓老大,這不是賭氣的時候,姓燕的能耐,你比我見識得還多;魯莽從事,不過白賠上些人命,難以收的,姓燕的本領太強,我們千萬毛躁不得!” 卓飛焦燥的道:“那,我們該怎麼辦呢?總不能就這麼幹耗著呀,時間一長,對我們就更不利了,賀大哥,怎生快些想出個能行的法子才是。” “賀大哥”苦笑道:“我和你一樣的急,卓老大……” 一邊,那生了只鷹勾鼻的紅衣人靠了上來,他低沉的道:“老大,我看非得去請他們三位到來幫場不可了!” 臉色一沉,卓飛不快的道:“不到實在沒有法子可施的時候,我才不願去請那三個怪物來此幫場,這不光是面子問題,他們開口的價錢也實在叫人受不了!” 傍邊的“賀大哥”亦沉重的道:“不錯,我也有此同感,所以我盡在想其他法子,不願去求那三個怪物,這三個妖怪不但架子奇大,氣燄凌人,更獅子大開口,像他娘吃穩了一樣--十天前,卓老大同我前去,只是試探了他們一下,還沒正式提出求幫的話來,娘的,三個人居然開口就要一萬五千兩黃金!” 鷹勾鼻陰沉的道:“這個我也知道,但是眼前的爛攤子總不能不收拾呀,無論受那三個怪物什麼烏氣,至少要比放燕鐵衣歸山的後果要強!” 卓飛怒道:“我們決不能容他逃脫!” 鷹勾鼻陰沉的又道:“所以,我認為還是早些把那三個怪物請來比較可靠,萬一我們圈不牢姓燕的突脫,姑不論姓燕的會如何報復我們,那時再要請他們三個怪物出馬,只怕就不是眼下的行情能以行通的,不客氣的說,屆時他們答不答應都難講呢!” 卓飛十分苦惱的道:“娘的,可真‘作孽’作大了!” 鷹勾鼻慢吞吞的道:“老大,總是怪我們下手下得遲了點,如果賀大哥的另一位高徒,在前來通知我們動手的時候,我們一到就往上撲,說不定業已擺平姓燕的了。” 卓飛恨恨的道:“這就是石鈺的可惡處了,姓燕的中毒之後,那等模樣,那等形色與反應,實在令我們搞不清他是否乃中毒後的徵候,抑是在弄什麼鬼把戲;石鈺又他娘磨蹭時間,給了姓燕的機會運功袪毒,使我們一再延誤,失去了製敵的最好時機。” 賀大哥道:“如今也不用再埋怨了,倒是看看怎生達到我們的目的才最為要緊!” 鷹勾鼻道:“我看,還是把‘白砂谷’的‘海氏三妖’請來算了。” 猶豫著,卓飛遲疑的道:“賀大哥,你看呢?” “賀大哥”的臉色十分陰黯,他低沉的道:“我們再試一次吧,如果尚不成,便也只好去請‘海氏三妖’了。” 卓飛咬咬牙道:“好,就這麼辦!” 說著話,他的目光又非常苦惱的投注向燕鐵衣那邊,燕鐵衣仍然倚柱而立,手上只倒握著他的那柄“照日”短劍。 “照日”短劍的鋒刃有如秋水盈盈,明澈清瑩,劍端的尾芒閃縮映幻,冷森而冽寒,光是看著那柄短劍,也夠叫人肌膚起粟了。 喃喃的,卓飛道:“記得上次交刃,姓燕的是長劍‘太阿’執手,短劍‘照日’隱鞘,長劍明仗對陣,短劍覓機猝現,娘的,怎的這一次,他卻改成長劍‘太阿’隱鞘,短劍‘照日’執手了!” “賀大哥”淡眉緊皺,沉沉的道:“武技之道,視形勢之異而千變萬化,並沒有一定的規格拘束,姓燕的是高手,施展起來更加玄機莫測,他要怎麼變換方式,是他的事,我們只要招子放亮,別挨上一傢伙就燒高香了。” 卓飛凶暴的道:“我們再撲!” 於是,人影旋閃,又各自重新佔據了方位。 燕鐵衣目光平視,平靜的道:“卓飛,你不身先士卒士來一搏,卻只驅使你的手下白送性命,你在道上也當了好些年的家,但仁義大哥可似你這樣做的麼?” 卓飛大吼道:“姓燕的,你休要在那裡挑撥離間,滿嘴胡柴,老子們全是老江湖了,豈會受你的騙,著你的道?你他娘的你。” 冷冷一笑,燕鐵衣道:“卓飛,別看你人高馬大,塊頭鏢個狗熊一樣,其實,你才真正是個無膽匪類!” 咆哮起來,卓飛大叫:“你敢罵我?” 燕鐵衣硬綁綁的道:“殺都殺過,罵算什麼?” 不待卓飛動作,那鷹勾鼻已悄然撲上,一對銀光閃閃的“勾連槍”,在兩朵猩紅纓絡的蓬飛中,疾若寒星雨點,倏挑燕鐵衣雙目! 頭都不側,燕鐵衣左手電翻,光華回繞如帶,在這匹揀也似的瑩光裡,劍影自中猝現,筆直戮同鷹勾鼻的喉嚨! 雙槍立叉橫架,鷹勾鼻的反應也相當迅速,但是,燕鐵衣卻更快,短劍驀沉橫揮石火一現,“刮”聲已將鷹勾鼻的前襟削落一塊! 鷹勾鼻的駭然驚退中,燕鐵衣不屑的冷笑道:“這一位,大約是‘大紅七’的第四個阿哥‘皮裡陽秋’任廣柏吧?” 那鷹勾鼻--“皮裡陽秋”任廣柏,一張臉氣得褚赤,他尖銳的叫:“你死在臨頭,姓燕的,我卻真不知你還如何得意起來?” 燕鐵衣冷峭的道:“任廣柏,三年餘不見,閣下膽量倒大了不少,口氣也比往昔狂了,上次交手,我還未曾忘記閣下那狼狽奔逃之狀;劍下游魂,漏網之魚,你以為你尚成得了氣候?真是可笑!” 任廣柏這一次倒下氣了,他嘿嘿一笑:“君子報仇,三年不晚,姓燕的,我們‘大紅七’曾經吃過你的虧,所以今天我們就正是要找回來,眼前,你已被我們弄瞎了眼,按著,我們便將取你的命;風水是輪流轉的,這一遭,要狼狽的恐怕就是你了,而更可悲的是--你即使狼狽,還不一定逃得了命呢。” 燕鐵衣十分平靜的道:“你們已經試過幾次,但,成功了麼?我還活著,死的傷的卻全是貴方之人,我叫你們先前躺下了多少,等一會就能再叫你們躺下同樣的,甚至更多的數目!” 雙眼泛紅,任廣柏怒叫:“你是在虛張你娘的聲勢,老子們豈會受唬?” 向著任廣柏招招手,燕鐵衣閒閒的道:“任廣柏,若是你有膽量,有骨氣,你就放馬過來,試試看我這‘虛張’的‘聲勢’,我雖然目不能視,卻仍能將你分為十八段,你敢表現一下麼?” 頓時,任廣柏僵窒了,只氣得臉色泛青,切齒欲碎,但,卻硬是不敢獨自往上闖! |
第42章 抗群獠 目昧劍利
牙齒磨得擦擦響,卓飛更是氣得雙眼發黑:“奶奶的,我們這麼多人,竟然還對付不了一個瞎子,真他娘丟人丟到了頂!” “皮裡陽秋”任廣柏激動的道:“老大,我們和姓燕的拼了!” 卓飛雙手執著的“熟銅人”凌空一揮,狂吼著:“豁死幹!” 吼叫聲中,他搶先行動,沉重的“熟銅人”橫砸斜劈,以雷霆萬鈞之勢猛壓下去。“皮裡陽秋”任廣柏的“勾連槍”也在寒芒閃耀中飛點燕鐵衣。 倚柱貼背的燕鐵衣冷冷一笑,身形微側,卻在側開的一剎那間,閃到柱子後面,中間隔著柱子,“照日短劍”倏然彈射,冷虹飛旋中,“太阿劍”灑起另一蓬星芒,在光影幻映里落向了卓飛的頭頂! 卓飛大叫,“熟銅人”兇猛揮架,“叮噹”撞擊聲裡,立即歪歪斜斜的往後退出,而任廣柏的“勾連槍”卻在七次的磕截下,並未能截住敵人飛虹似的一劍,他暴仰向後,紅色頭巾的一角,卻“刮”一聲被削落飄下! 這時,偏殿邊門那裡,守著的一個壯健大漢,以為有機可乘,那人悄然撲到燕鐵衣的背後,動作如電,猛向燕鐵衣腰脊上刺來一刀! 燕鐵衣沒有回頭,“太阿劍”卻怪蛇也似從脅側倒翻而出,他連眼皮子出未曾眨動一下,抽劍又自轉到圓柱前面。那名自後偷襲的大漢,正在抱著肚皮緩緩踣倒,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在他的刀尖堪堪沾上敵人衣衫的一剎那間,竟來不及推送,更比不上人家較晚出手的那一劍來得快? 那“賀大哥”似是也橫了心,他凌空飛起,往下暴落,就在這一起一落之間,漫天的冷芒銀光已猛罩下來,一柄“子錐”在他的揮斬下像是幻成了千百道的箭雨。 燕鐵衣一劍指空,劍身顫動如波,眩目的劍光伸縮吞吐,只是微微一抖,便“霍”的形成了一面光弧,而光弧倏然往上反卷,浩大渾厚! “賀大哥”不敢硬闖,人在空中往後倒翻,燕鐵衣身形暴閃三步,一圈又回--在這一圈的須臾,“照日短劍”彈映起一溜光矢,“賀大哥”大叫一聲,肩頭上的一塊皮肉,已經顫蠕蠕的掉到地面。 卓飛急急迎護,“熟銅人”交叉橫舉,一邊氣急敗壞的叫:“賀大哥,你沒事吧?” 大口喘著氣,“賀大哥”“嗤”一聲撕下一條衣衫內襟,匆匆把肩頭的傷處扎妥,一面吱牙咧嘴的,歪著一張瘦臉咒罵:“姓燕的龜孫子……好歹毒……“卓飛焦急的道:“我們怎麼辨呢?” “賀大哥”凸著一雙眼珠子道:“現下也只能圈他在這裡了,往上撲是撲不近身的。” 任廣柏驚悸猶存的道:“他的劍……實在太快了。” 卓飛乾乾的吞了口唾液,束手無策的道:“要是一直像這樣下去,我們早晚會被姓燕的一個一個的零碎擺平,這王八蛋中了毒,瞎了眼,仍然還是這麼強橫法,實在令人心裡泛寒。” 趕忙向卓飛使了個眼色,“賀大哥”低促的道:“小聲點,卓老大,如果連你也氣餒了,哥兒們豈不更含糊啦?咱們今天打的就是士氣,可千萬不得勁,否則就全都玩完了!” 任廣柏繃著臉道:“老大,如今再不去請『海氏三妖』,我們這個鬥可就裁定了!” 咬咬牙,卓飛道:“看樣子,也只有去請那三個黑心肝的怪物了!” “賀大哥”愁眉苦臉的道:“我已計窮,隨你們的意思吧!” 任廣柏低聲道:“老大,是派誰去?” 卓飛目光迴轉,卻又落向任廣柏的面孔上:“便煩你勞駕跑一趟吧,老四,你口齒伶俐些,應對之間也較圓滑;我他娘可不願去看那三個老怪物的臉色,光想想他們的那副熊樣,就夠我倒胃的了。” 無可奈何的點點頭,任廣柏道:“好吧,就我去;老大,銀票我就當面交給他們了?” 卓飛的表情十分心痛,倘像割肉似的道:“一萬五千兩金子折合多少銀子你可要合算好,別弄差了……這樣一搞,我們多年辛苦積存下來的老本,就被挖掉一多半啦,『海氏三妖』不但吃人,更連渣子也不吐”。 任廣柏沉沉的道:“破財消災,要不,姓燕的一旦走脫,可就不是這些金子銀子所能補償的了,老大,咱們權當是沒撈過這筆數目就行,將來遲早也能再轉同來。” 揮揮手,卓飛悻悻的道:“你快去吧,『海臣三妖』居處離此不足三十裡地,你也知道那地方,一來一回至多兩個來時辰,既然狠心破財,就不能叫那三個老怪物磨蹭時間,越快轉回越好!” 任廣柏出聲道:“老大放心,我會儘早偕同『海氏三妖』趕回來。” 於是,這位“皮裡陽秋”腳步極其輕悄的退出了偏殿,逕自去了,卓飛戒備的注視著燕鐵衣,燕鐵衣一如先前的形狀--倚柱而立,神色平靜。 偏殿裡如今只有“大紅七”的四位,“賀大哥”師徒、石鈺,以及另四名漢子了;人數雖然仍有上十名之多,但在他們自己內心裡,卻早已感到無比的淒寒與孤單。 “賀大哥”提心吊膽的道:“真不知姓燕的是在敲什麼算盤--其實,他的處境要比我們更為艱險,但這小子卻好像無動於衷一樣,根本不當一回事,站在那裡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卓飛不由自主的道:“娘的,他一向就是這個樣子,冷沉僵木,處身血雨刀光之中,生死存亡卻似是別人的事,多大的風浪;像也動不了他的心,一只腳踏進棺材了,他還能不慌不忙的忖度另一只腳該朝那個角落擺。” 望了卓飛一眼,“賀大哥”道:“姓燕的只是定力強人一點罷了,若說他眼前心裡不急,鬼才相信!” 卓飛醒悟到自己方才所言,業已有些替敵人吹捧的性質了,他不禁也感覺訕訕的不大是滋味,一邊暗責自己的荒唐,一邊趕忙打著圓場:“這個當然,他包管比我們更要緊張得多,至少,我們是明眼的人,他卻東南西北也看不清,我們是逼債的,他是躲債的,主動全在我們,說句不中聽的話,就算要跑,他也不及我們來得方便隨心。” “賀大哥”陰鬱的道:“今天可是得『拿鴨子上架』,好歹也非挺下去不可,擺不平姓燕的決不甘休,要不然,以後你我就永遠也沒有安寧日子了。” 卓飛心腔子收縮了一下,沉重的道:“我知道。” 又盯向燕鐵衣那邊,“賀大哥”壓著嗓門道:“我們大家各守方位,圈穩了不動,姓燕的便也無法出困--他眼看不見,難以行動,就只能在這偏殿一隅頑抗,我們不朝上湊,最少亦可保持住阻截姓燕的效果!” 卓飛頷首道:“如今除了『阻截』他,也沒有第二個法子好施了。” 背倚著冰涼堅硬的圓柱,燕鐵衣表面冷漠如故,有如古井不波,實則,他內心的焦急憂慮卻是誰也不能體會的;敵人的圍圈據守、伏伺堵截、敵人的竊竊私語,調兵遣將,他都有所警覺,有所感應,但是,眼前他卻不能做什麼,也無法做什麼,因為他看不見。 他當然想到了突圍,想到了衝刺,不過視力的障礙,令他非常慎重的考慮著此一行動的後果,他看不見,觀外的地形,又多屬崎嶇險峻,莫說他如今眼不能視物,便在雙眼如常的時候,他也不敢確定能否找到無訛的途徑;外面的天地是這樣大,而他又這樣的陌生,只靠摸索,他委實沒有把握能以脫險。 在目下的形勢裡,他卻至少可以求得暫時的自保--這偏般的範圍十分有限,起碼比起外面遼闊又複雜的地形地勢來,是十分有限,而他由於失明前的短暫印象,與失明時的試探迴旋,業已相當熟悉了這裡的位置角度,與關係格局,他相信,也有這個力量,只要不輕易離開這裡,對頭們便將非常難以得逞! 可是,能夠永不離開麼?能夠被困於此一直對峙下去麼?這自又是不可能的,他清楚,時間越耗長,不利他的情況便將越增。 表面是平靜的,但天曉得他的焦惶不安已到了什麼程度! 在偏殿的角隅陰影裡,石鈺依然獨自一個人孤伶伶的站著,眼前雙方的形勢,他看得很明白,同時也曉得帶方的優劣之分,同心理的打算,但他卻不能幫著任何一邊;他為了兒子的安全,難以向滿心愧對的老友伸出援手,而他更不情願協助“大紅七”,來更進一步的迫害燕鐵衣,在這裡,最為痛苦的就要算他了。 雙方僵持著,時間在緩緩的流逝過去…… 燕鐵衣靜靜的戒備著,沒有任何舉動,“大紅七”這邊的人也個個屏息如寂,既緊張又侷促的監視著燕鐵衣,在他們眼中看來,燕鐵衣就算是失去了視覺,但燕鐵衣對他們所形成的威脅力,仍然像山岳似的沉重。 燕鐵衣雙目失明,卻依舊是一頭凶悍的虎,而且銳利之極! 卓飛的神氣是焦燥又急迫的,他時時估量天色,時時移目回顧,額門上,手心中,冷汗涔涔,摸一把又是一把,濕淋淋,黏膩膩的……。 沒有人敢於隨意移動,甚至連自己的呼吸都是儘量抑制的,他們生恐稍稍弄出了聲響,便會突然引來燕鐵衣那疾若閃電似的長短雙鋒。 於是,自偏殿窗口中,業已透入夕陽晚照的淒蛇霞光……。 黃昏了,這幽山殘觀的黃昏,在這蕭煞冷森的氣氛中,便越覺蒼涼,越發帶著那股子落寞又陰寒的意味,宛若暮靄浮沉裡,也浮沉著人們的怔忡與哀嘆。 山是靈息,觀裡供神,然而,靈山在血腥的氣息籠罩裡,也便失去了它應有的秀逸飄雅之概,而觀院裡所供的神,也宛似在為展現於他面前的殺戈而唏噓了,神像的面容看上去竟也有著痛惜的灰黯及悲嗟的陰晦…… 又過去了一會。 就像鬼魅的影子一樣,在沒有任何徵兆的理示裡,四條身影已經閃入了偏殿之內。 “賀大哥”第一個發現,他輕輕碰了身邊的卓飛一下。 卓飛急忙移目瞧去,唔,“皮裡陽秋”任廣柏正向他快步走近,在任廣柏身後,是三個裝束奇異,容貌醜怪的人物--當先的一個,又瘦又矮,一身肌膚漆黑如鐵,骷髏似的面孔只見一雙三角怪眼閃眨如電,這人的兩只大手,卻粗厚得離了譜的,在身子兩側擺來擺去。 第二個卻滿臉的臘黃,黃得泌油,細細的眉,細細的眼,鼻孔平扁得只看見那兩個朝天的鼻洞,一張嘴卻厚得往外翻了出來,跟在最後的一位,如缸的身材又長了一張大圓臉,圓得像個球一樣頂在脖頸上,因為他的臉實在太圓,看上去便覺得他的五官也都是圓圓的了,他的嘴巴老是張開著,形成了一個圓圓的洞,好像總是在笑著一樣。 不錯,他們三個,即是江湖上掛了招牌的三大魔星、惡毒殘暴得不遜蛇的“海氏三妖” --周身漆黑如鐵的骷髏是大妖海公伯,細眼細眉的是二妖海明臣,圓頭圓臉的便是三妖海承佳。 卓飛頓時像看見了救星--卻又像看見了魔星,他又是興奮,又是非常勉強的堆著笑容迎了上去,還抱拳打著哈哈:“海氏三兄,多承不棄,蒞臨相助,有勞三位之處,容兄弟我事後再謝……。” 海公伯不耐煩的揮揮手,聲如破鑼般道:“少囉嗦,什麼棄不棄,助不助?你付了代價,我們便來幫助辨事,誰也不佔誰與便宜,若是你想找我們白幫忙,就算你是我們的老祖宗也一樣不行,大家打開天窗說亮話,誰也別瞎扯淡!” 卓飛臉上的表情又是尷尬又是氣惱,但他知道這不是爭執的時候,只有強行忍住了滿肚的怒火,語調極為不自然的乾笑著道:“海大兄果然快人快語,乾脆爽落,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客氣了,尚請三位鼎力相助,擺平燕鐵衣那個殺千刀的混帳東西!” 海公伯一變怪眼注視著燕鐵衣,光芒尖銳如剪,俄傾他又四處巡梭了一遍,突然狂聲笑道:“老卓,你可真是黔驢技窮了,看樣子你們已經使盡混身解數對付過姓燕的啦,但我除了看見遍地死的是你們的人外,姓燕的仍然好端端的在那邊廂,看光景嘛,嘖嘖『大紅七』 也不過如此!” 卓飛紫臉泛青,筋絡浮額,他大不痛快的道:“海大兄,人是臉,樹是皮,大家自己人,何苦如此叫人掛不住。” 海公伯傲倨的道:“什麼掛得住掛不住?我說的全是實話,老卓,要是你對付得了姓燕的,你會來找我們幫場?這一次我們是看在你事先曾經打過招呼的份上,纔來跑一趟,否則?你再加一倍的價錢,也請不動我們!” 海明臣也聲如狼嚎般接口道:“上一次你和賀大庸兩個去我們那裡,要請我們助拳對付姓燕的,我阿哥一提價錢,你兩個馬上就面有難色,變得吞吞籲籲,當時你說過,需要我海家兄弟幫忙之際,再來求助,就這麼縮頭縮腦的就走了人;這分明是你們痛惜銀細,打算自己能夠辦妥便可省掉這筆錢,如今你們『沒則』了,才又來搬請我海家兄弟;老卓,你不是個爽快的人,我們接受你的請求已是天大的面子,怎麼看?我阿哥說你幾句你還不高興?你是認為你心夠硬的嘍!“ 卓飛又氣又窘又羞惱的道:“海老二,你他娘不要如此咄咄逼人,我又沒有得罪過你們海家兄弟,那有一朝面就刷人臉盤的道理?我是請你們來幫場子,可不是請你們來數落我的!” 海明臣猙獰的道:“你還不服氣?” 這時,任廣柏橫裡插刀,陪著笑道:“海二哥可別當真,我家老大就是這麼個毛躁脾氣,海二哥大人大量,犯不上與我家老大同一見識,再說,強敵當前,我們自己人爭執起來,豈不是替對頭製造機會?三位既允前來相助,若叫人家因此檢了便宜,三位顏面上也未免不見光彩吧?” 重重一哼,海明臣道:“老卓脾氣暴躁,找別人發熊去,海家兄弟自來不吃這一套;任老四,若非你說的話還帶著幾分人味,我兄弟三個一拍屁股就走,叫你們自己去吊頸去!” 任廣柏趕緊奉承著:“是,是,海二哥說得是,今天就全憑三位賢昆仲的大力支持了。” 海承佳嘿嘿一笑,圓嘴更圓:“任老四倒像個人樣的人,不似他那狗熊老大,是又一肚皮草,還要硬充人王!” 卓飛顫得幾乎把一提眼珠子都爆了出來,幸虧“賀大哥”--賀大庸闇裡連連扯著他的衣角,他一併力壓制著沒有發作,卻險些咬碎了滿口的牙! 那大麻子,招風耳的紅衣人悄然湊了過來,向卓飛輕聲道:“老大,先別和這三個怪物鬥氣,姓燕的神色不善,我怕他會乘我們在這裡爭吵的空檔暴起突圍,那就大大的不妙啦……” 海明臣大聲道:“餵,麻子,你是『大紅七』的什麼人? 大麻子暗裡咒罵著,表面上卻堆滿笑容:“海三哥,『大紅七』老二『弦目雙鐮』孟琮,同二哥見禮了。” 海明臣粗聲道:“剛才你和老卓咬什麼耳朵?” “弦目雙鐮”孟琮忙道:“我在向老大稟告,姓燕的神色有異,只怕他會乘隙突脫。” 傑傑怪笑,海明臣道:“突脫?麻子,你這話非但可笑,更且可恨--任那燕鐵衣生得三頭六臂,他在我們海家兄弟臨陣之下,還能突脫得了?他是在做夢,而你是在胡扯!” 孟琮的麻臉僵了僵,卻仍然乾笑道:“尚請三位及早展開行動對付燕鐵衣,時間拖長,就怕夜長夢多。” 海明臣狂悍的道:“我向你打包票,他逃不了!” 任廣柏乘機道:“不瞞三位,我們確已傾盡所有力量,卻仍然拿這姓燕的毫無辦法,恭請三位來此相助,便是全賴三位的大力,姓燕的不動如山,動則似虎,尚請三位接手之際務須謹慎,以免為其所乘。” 海明臣怒道:“我就偏不信這個邪!” 海承佳也呵呵笑道:“對你們,他或許吃得住,但一時同海家兄弟交手,姓燕的怕就沒有這麼個玄法了,他是高手,海家兄弟又那一個不是高手?” 陰著臉的卓飛不禁心中咒罵:“**養的『海氏三妖』,老子花了大把錢財,可不是聽你們在此吹牛來的,你們是高手,就趕快上去拿人呀,光張著鳥嘴在這裡放屁,能管個卵用?” 這時,總算海公伯有了動作,他走上兩步,絕絕端詳著燕鐵衣,好半晌,他才冷冷的道:“聽任老四說,姓燕的招子不靈了?” 賀大庸忙接口道:“是的,他的眼睛已被我們使毒酒弄瞎。” 海公伯眼珠子一翻,道:“一個瞎了眼的人你們都應付不了?這麼多高頭大馬的漢子擺在這裡,真不成全是些酒囊飯袋?” 賀大庸忍著氣道:“別人瞎了眼或許容易收拾,但姓燕的功力精湛,反應快速,絕非一般武林人物能以比擬,海大哥請看,我們業已損傷了好些弟兄,卻仍然無法稍有進展,連姓燕的邊都近不了。” 海公伯冷笑道:“你們真能幹!” 再也抑制不住了,卓飛大聲道:“我們是不行,賢昆仲既屬能者,何不露兩手給我們弟兄開開眼界?” 海公伯陰沉的笑笑道:“會叫你們開開眼界的,老卓,你花了大把銀票請來我們,為的也就是要我們露幾下子給你們瞻仰瞻仰。我保險不會叫你失望便是!“海明臣硬板板的道:“大家比較一下,列位即可明白,我們阿哥稱你們為『酒囊飯袋』,乃是一點也不過份的!” 暗裡咬牙切齒,卓飛悻悻的道:“但願三位能夠擺平燕鐵衣,則我們便背上這『酒囊飯袋』之名,也甘心情願的認了!” 點點頭,海公伯大笑:“好,我們兄弟便施展幾手把式,給你們見識見識!“海明臣慢條斯理的道:“阿哥,你歇著,容我奪這頭功!” 海承佳開口道:“不,二哥,應該我來才是,那用得著你出手?” 任廣柏忐忑的道:“三位,姓燕的可是不大容易對付的哩,我看,三位還是一起上比較有把握些。” 斜睨了任廣柏一眼,海承佳不屑的道:“任老四,你們不中用,也把我海家兄弟一起看低了?” 任廣柏忙道:“海三哥,我怎麼會把三位看低呢?我純是一番好意,三位可能尚不清楚姓燕的厲害,我們『大紅七』兄弟卻已與姓燕的對過好幾次仗了,不是我長人家志氣,這小子確是難纏。” 海明臣朝天的鼻孔抽縮,嘿嘿一笑:“任他燕鐵衣是大羅金仙,招子瞎了也就廢了一半啦,他再是如何厲害,摸摸索索的又能擺出個什麼樣驚人的招式來?我兄弟一起上對付一個瞎漢,將來說出去怕不笑掉人的大牙。” 了口唾液,任廣柏苦笑道:“可是,姓燕的卻不是這麼簡單,三位,我們不是氣餒,先前連著幾仗,業已吃了不少虧,弟兄們死的傷的往上一加,有十幾個啦。” 海明臣輕蔑的道:“我早已說過,任老四,你們的能耐,不能同我海家兄弟相提並論,要不然,你們也不會耗此鉅額代價,來請我們助拳了,如果咱們彼此的份量差不多,我兄弟還跑來這裡出什麼醜?賣什麼乖?” 突出的喉結顫移了幾下,任廣柏拱拱手,道:“那麼,三位便自行酌量吧!“哼了哼,海明臣道:“本來我就沒有問過你的尊見!” 仰起頭,海公伯道:“這樣吧,明臣掠陣,承佳動手!” 海明臣頷首道:“也好,就照阿哥的意思。” 賀大庸揮揮手,偏殿各處的凶漢們立時緊張起來,人人全神戒備,防範著燕鐵衣可能發動的猛烈反撲! 海承佳圓眼一吊,道:“你們幹啥?” 賀大庸堆起笑容道:“準備為閣下掠陣,並隨時接應!” 海承佳大刺刺的道:“通通讓開,海三爺不須你們這些九流『好手』接應,半點忙幫不上,沒得還礙手礙腳,壞我的事!” 賀大庸遲疑的道:“這個--。” 海明臣十分厭煩的道:“叫你們讓開你們就讓開,海家兄弟一旦接手,就算是海家兄弟的事了,天塌下來有我們頂,不須列位站在這裡擺樣子!” 卓飛寒著一張紫臉膛,冷冷的向賀大庸點了點頭。於是,賀大庸又向四周的漢子揮揮手,他們紛紛往後挪退,空出地方來好讓“海氏三妖”施展。 賀大庸退在卓飛一邊,喃喃的道:“這不止是三個妖怪,簡直是三個瘋子,三個狂人!” 卓飛的聲音迸自齒縫:“花了錢又招了氣受,如果他們一樣奈何不了姓燕的,才叫冤到家了。” 賀大庸悄悄的道:“他們既然狂到這等地步,總也有所依恃,不會離譜太遠。” 從鼻孔中哼出一聲,卓飛低沉的道:“但願如此。” 這時-- 偏殿的光線已經黯淡下來,那黃昏的餘暉也將要消失了,只在灰舊的窗紙上,反映出那麼一抹紫橘色的陰晦殘照,越發襯托得這沉窒古老的偏殿,一片冷森,一片淒涼。 燕鐵衣背柱而立,紫灰色的黯淡光線,映幻著他沉靜僵木的面龐,那張原來充滿稚真,充滿純潔意味的面龐,這時再也找不著童子般柔和溫馨的韻息,再也看不出一點憨直幼怯的痕跡,他的臉形是堅毅的,剛強又冷靜的,由一種兇狠的煞氣,與殘酷的寒毒組合成他此刻的外貌,他已恢復了自我,他已徹底的表露出“梟霸”的本質來! 淡淡的,淺藍泛灰的暮色,在空間飄浮盪漾…… 偏殿中,靜得能令人感到心窒。 “海氏三妖”業已站好了方位--那是隨時可以交互支援的攻擊角度,海承佳在前,海明臣側立於右,而海公伯站在中間靠後,三個人形成了一個不等齊的三角點,進退攻守全能隨意變化,彼此呼應。 如今,卓飛他們方才心裡有了底,“海氏三妖”固然狂妄驕矜,但是,他們卻果然有他們的一套,口氣囂張,但在真正行動之際卻並不大意。 面對燕鐵衣的海承佳,他圓口輊噓,慢吞吞的道:“燕鐵衣,你有什麼本事儘管使出來,免得說我海三爺欺侮你一個瞎子!” 燕鐵衣“照日”短劍倒貼內腕,背貼圓柱,他平淡的道:“我已聽到你就是『海氏三妖』之一。” 海承佳冷冷的道:“是又如何?” 燕鐵衣漠然道:“對付你們,何須盡展所能?你們不配!” |
第43章 血同雨 海氏三妖
圓大的面孔古怪的晃了晃,海承佳道:“你是吃錯藥了,所以才有這種瘋了似的話說出來!” 燕鐵衣冷靜的道:“我在稱雄道霸的時候,並未曾將你們這幾號人物放在心上,現在也一樣。” 海承佳嘿嘿一笑:“燕鐵衣,你關著門起你的道號,海氏兄弟又何曾看你在眼中?” 茫然的眼睛微微眨動,燕鐵衣道:“那麼,如今就該是我們分強弱,判成敗的時刻了。” 海承佳幽冷的道:“你目不能視,身陷重圍,面對的又是海家兄弟--第一流的好手,但你卻張狂如舊,燕鐵衣,我不知該說你是勇敢呢,還是說你不識時務?” 燕鐵衣陰沉的道:“不須用言語來推測,行動的結果便是最明確的答覆!” 海承佳生硬的道:“你真是活膩味了,燕鐵衣,只怕這『虎林山』後山北麓,就將是你的埋骨之地!” 燕鐵衣冷悄的道:“等你要了我的命,再說這話不遲。” 站在下邊掠陣的海明臣暴然的道:“姓燕的,你今天要被活剮!” 臉上的表情狠酷,燕鐵衣正視前方,目不稍側:“海明臣,你只是一頭會狂吠的瘋狗!” 勃然色變,海明臣大叫:“承佳退下,我來宰他!” 冷冷笑了,燕鐵衣森寒的道:“不必客氣,你兩頭畜生一起上吧--甚至海公伯也最好湊上,這樣彼此都乾脆俐落!” 海明臣憤怒的化喝:“姓燕的,你膽敢藐視我海家兄弟,我們海家--。” 燕鐵衣冷淡的道:“你們海家只是一堆腐朽的渣,碎爛的垃圾!” 宛若一抹來自極西的流光,那是由清冷的芒電,與晶瑩的光帶組合成的半月形刀影,只見盈眼的閃亮晃動,已經來到了燕鐵衣的頭頂。 燕鐵衣的眼睛看不見什麼,但耳朵卻聽得清,他沒有移動身體,當那抹一閃而至的流光臨頭的瞬間,他的左腕往上一揮,倒貼在腕上的“照日”短劍,擊磕著海承佳的大彎刀,火星迸濺的一剎那,短劍已滑過大彎的刀口,刺耳的擦動聲,像要斷人的心腸,直削海承佳握刀的虎口。 整個人往空中彈起,海承佳又在彈起的同時暴掠而下,大彎刀流燦著飛旋的光華,仿若冷瑩的凝雲穿繞,猛向燕鐵衣罩落。 “照日短劍”倏然抖灑出一蓬系星似的光點,當光點散射的須臾,快得宛似要逸向永恆,短劍的鋒刃斜偏透穿--閃過那繞回的光束,暴刺海承隹的胸膛。 大彎刀急收貼身,海承住迅速凌空滾進,但是,燕鐵衣的“太阿劍”猝然間凝映自虛無,寒芒飛揚處,海承佳的面頰上“哺”聲翻裂一件血口! 右側的海明臣驚鴻一現,已到燕鐵衣身邊,不知何時握在手上的一對“王筆”分開左右合擊燕鐵衣,而筆尖的冷芒才映,“太阿劍”已當頭點到了海明臣的眉心,劍勢快至如此,海明臣雙群急架,拚命後躍……。 燕鐵衣翻腕揚臂,“錚”聲脆響,“太阿”歸鞘,“照日”短劍倒貼腕內,他仍然倚柱而立,形態冷漠而平靜--就彷彿一直沒有過任何舉動一樣。 偏殿中是一片死寂。 破鑼般的嗓音更有些沙啞了,海公伯喉嚨裡像梗塞著什麼東西似的:“承佳退下,讓我來。” 海承佳面頰上的那道傷口,皮肉翻卷,血肉淋漓,翻卷的血口子尚在濕濕蠕動,有如一張小兒吮吸的嘴,這一劍,深可見骨……。 咬著牙,海明臣怨毒的道:“好狠辣的東西。” 海承佳痛得直在吸氣,但卻憤恨至極的道:“阿哥,我要同他拚命!” 燕鐵衣冷淡的開口道:“海氏三妖,你們自己所謂的『第一流好手』,莫非僅有這麼個火候?在我看來,似列位此等的身手,只配給『第一流的好手』提鞋!” 海明臣怒叫:“燕鐵衣,你不要賣狂,這才只是開始,你的樂子在後頭!” 冷冷一笑,燕鐵衣道:“對付似你們這種豺狼其心鼠兔之膽的江湖流痞之屬,第一就是不聽讕言,第二便是痛下殺手,而且,不須全力施為,輕描淡寫,即可一筆勾消!” 海承佳嗔目厲吼:“姓燕的,今日我們與你必分生死,論斷存亡!” 燕鐵衣不屑的道:“你臉上的一劍,這麼快就不覺痛了?” 一時氣得混身發抖,臉孔泛赤,海承佳大叫:“阿哥,我們要凌遲了姓燕的!” 圍立周圍的“大紅七”及其黨羽們,說不出面容上是一種什麼樣的表情,他們全有些幸災樂禍的快意,雖說燕鐵衣是他們目前的死仇,但總算間接為他們出了一口,方才所受“海氏三妖”的烏氣,而這種的快意卻只能竭力掩飾著,他們又極度的恐懼與憂慮,深怕連“海氏三妖”也一樣奈何不得燕鐵衣,“奈何不得”的後果,便是他們日後潰亡及敗滅的先兆了,這好比圍堵洪水,要就堵牢,否則,一發便不可收拾。 悄悄的,賀大庸道:“卓老大,這一傢伙,『海氏三妖』可掃盡面子了,張牙舞爪了半天,也同我們差不多,連邊也靠不上,空落個灰頭土臉。” 卓飛又是稱意,又是擔心的壓著嗓門道:“這固是當堂出醜,叫他們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巴,可是,後果卻大大的不妙了,假設他們三個老怪物也一樣對付不了姓燕的,我們處境就更險啦!” 一側,任廣柏的面色十分陰晦的道:“老大,我們先別顧著方才與『海氏三妖』的不快,這到底是小事,至多生點閒氣罷了,但姓燕的問題可就嚴重了,萬一擱不下他,我們就不會笑啦!” 當然,“海氏三妖”是“大紅七”如今唯一的王牌,也是他們倚仗著對付燕鐵衣的最大靠山,如若“海氏三妖”也坍了台,“大紅七”及其黨羽們便確然束手無策了,這個後果的嚴重,卓飛自是十分明白,是而,現在他已經開始憂心忡忡,一面擔憂,一邊猶在肉痛著付由的一大票錢財竟泡了湯。 這時,海公伯深深的吸了口氣,十分緩慢的自懷中抽出他的兵刃來--那是一只巨長的銀簫,兩尺半長,似臂粗細,遍體光耀流燦,略一揮動,便漾起閃閃芒影,海公伯的手掌卻握在簫身的中間。 低促的,賀大庸與卓飛道:“這是海老大的拼命傢伙--『幻刃簫』,看樣子,這老怪物要徹底同姓燕的較量一番了!” 卓飛沉沉的道:“一萬五千兩黃金的代價,他不出力,行麼?” 賀大庸澀澀一笑:“看他的了!” 手中的“幻刀簫”輕輕轉動了一下,海公伯沙啞的道:“燕鐵衣,我們親近親近。” 陰影籠罩著燕鐵衣木然的面龐,他毫無表情的道:“早等著了。” 海公伯怪異的雙眼閃出一抹光芒,幽冷的道:“你傷了我的兄弟,我必須要你付出代價,燕鐵衣,你將會後悔你做過了這樣遺憾又可惡的事!” 燕鐵衣平淡的道:“我並無絲毫你所說的這種感覺,如果有,也只是我覺得下手太輕了,方才那一劍,設若能夠切下海承佳的頭顱,那又該多好!” 頰旁血跡淋漓的海承佳切齒咆哮:“千刀殺的燕鐵衣,我的頭便在脖子上,你怎不過來切呀?” 微微擺手,海公伯陰沉的道:“你未能在我弟承佳身上達成的願望,便在我海公伯身上試試看吧,燕鐵衣,只要你有這個本事!” 燕鐵衣緩緩的道:“我會試的,海公伯。” 海公伯的雙目輕合,他深沉的道:“你準備了,燕鐵衣,我這就--。” 話並沒有說完,海公伯的身形已欺到燕鐵衣跟前,他的“幻刃簫”流芒一點,猝指燕鐵衣咽喉,燕鐵衣微微仰頭,左手暴翻,“照日”短劍已閃電般插向海公伯小腹! 海公伯弓背縮腰,當尖銳的劍鋒搜腹而過的一剎那,他原式未變的銀簫已在“奪”聲輕響中,自簫頭圓心裡倏然彈出七寸尖刀! 燕鐵衣只是微微仰頭避開簫端的頂插,但是,自蕭內彈出的尖刀卻驟然長出了七寸,這就不是他原先可以料得到的了--眼睛看不見,這就是弱點,無法鑑定敵人的兵器形式預先作有效的觀察與防範。 冷泓泓的鋒刃猝刺過來,先是那般尖鍾的寒風,燕鐵衣猛然驚覺,急迫之下,他變腳飛伸,整個身體往下滑出--而滑出的同時,“太阿劍”也已旋起一圈眩目的虹光! 銀簫的尖刀“嗤”一聲空扎進圓柱中,海公伯飛快閃退,“太阿劍”的冷芒,掃過他的身前,劍氣四溢,“絲”“絲”破空。 一退又進,海公伯的“幻刃簫”在手中飛旋回繞,倏刺忽點,縱橫穿掠裡,簫孔灌風,便發出一陣一陣“嗚”“嗚”的怪嘯聲來! 這樣的聲音,卻是如今燕鐵衣最大的忌諱,也造成了他無比沉重的威脅,嘯音擾亂他的聽覺,影響到他的反應,頓時,他的出手準頭就差了! 海公伯是武家高手,非但見多識廣,經驗豐富,更且觀察敏銳,燕鐵衣的動作甫始顯出了紊亂散落,他立即便已發覺,更且迅速知曉了原因何在! 狂笑著,海公伯攻勢越加凌厲,起落如飛,閃掠回騰仿若驚虹來去,“幻刃簫”嘯聲急厲尖銳,銀芒流燦中,業已形成了一面密密交織的羅網! 燕鐵衣很快的便遭到了壓制,他已無能採取主動,無法搶製機先,因為他的聽覺受到干擾,摸不清敵人招式變幻下所帶起的音響及風聲,於是,他立時陷入了艱危之境! 海公伯傾以全力施為,攻勢急勁,其銳如鋒,動作之間挾以萬鈞之力,宛若狂風暴雨,在回盪回起的嘯聲裡,迫得燕鐵衣左支右絀,招架困難。 金鐵的交擊聲,震動著這座荒落陰黯的偏殿,密集而串連,火星飛濺,偶而閃亮了拼鬥中,兩張表情各異的面容,甚至連觀戰者的心腔,也都緊張得一陣一陣的收縮了。 正在燕鐵衣遭過到這樣危殆情況的時候,“海氏三妖”的老三海承佳,已含著滿腔的仇恨與激憤投入了戰圈,會同乃兄攻擊燕鐵衣。 於是,海明臣也打“鐵”趁熱的衝了進來。 “幻刃簫”“閻王肇”“大彎刀”三式四件兵刃便組成了一溜溜交織的光網,一片片流曳的鋒面,一條條矯掣的蛇電。 燕鐵衣更苦了,更險了,他已完全陷入了困窘的境地,他的“太阿”“照日”長短劍飛閃旋舞,布成了嚴密的光輪衛護自己,他的耳膜被尖銳的嘯聲震撼,聽力受到雜亂無比的干擾,他已無法辯清敵人的攻勢的來路,招式的所指,他的眼前是一片黑暗,一片迷濛,他只能竭力求得自保,連退也還不出了! 興奮的情緒一時充斥著“大紅七”以及他們各個同黨的胸懷,每個人的眼睛裡全都閃耀著激動又歡欣的火花,他們有著無比的得意與滿足,照現在的形勢看,燕鐵衣不會支持太久了。 卓飛同樣被眼前的優勢所眩惑,他的氣色也馬上變了:“賀大哥,娘的,所以說人的名兒,樹的影兒,『海氏三妖』古怪是古怪了點,可是人家確然有兩下子,舉動狂的人便有他賣狂的道理,看看,就連燕鐵衣這樣不可一世的人物,居然也被『海氏三妖』圈穩了!” 喃喃的,賀大庸道:“這付情景,真是難以思議--北六省的綠林巨擘、黑道上的大豪,『青龍社』的魁首燕鐵衣,竟也會落到這等窘困無奈,命在旦夕的絕境!” 呵呵一笑,卓飛振奮的道:“十年風水輪流轉,今天也總算熬到我們揚眉吐氣的時候了,值得,真值得,儘管花了大票錢財又流了這許多血,折了這麼些條人命,只要能活剮了燕鐵衣,再多損耗我也甘心樂意!” 賀大庸被眼前的形勢,壓窒得有些透不過氣來似的道:“我們事先就沒想到擾亂姓燕的聽覺這個法子,否則,我們也能將他收拾了亦未可知,但無論怎麼說,姓燕的今天總也劫數難逃了。” 卓飛痛快的道:“人間最為爽心之事,莫過於能以報仇雪恨,眼見仇家受戮當場;賀大哥,且等著看我親自手刃燕鐵衣,剜其心肺以祭我兄弟亡魂!” 賀大庸緊張的道:“我會看的--但眼前還是注意海家兄弟先放倒姓燕的要緊!” 全神凝注中的任廣柏低促的道:“不用太久了,燕鐵衣業己破綻百出,招架無方--海家兄弟擾亂了他的聽覺,他就變得又聾又瞎,像個無頭的蒼蠅一樣,連東南西北也分不清啦……” 在周遭環伺的人們中,只有石鈺是最不願看到燕鐵衣落得悲慘下場的,但是,他卻無能為力,他心痛如絞,愧疚至極,這一陣,他像僵木似的非但無法活動他的肢體,甚至連思維也近乎麻痺了。 就在這生死將分的俄頃間,燕鐵衣已經最後決定了他搏命求生的痛苦方式--。 在四周盈耳的銳風、嘯音、金刃破空聲交雜激盪裡,汗透衣衫的燕鐵衣,陡然雙劍並飛,二百一十九劍四散穿射,幻成了一大蓬長短參差,又密集又凌厲的光芒,彷彿一個碩大的光球爆碎,而燕鐵衣倏然躍空翻滾,斜落一角,飛上堵截燕鐵衣的,正是海承佳! 海承佳的大彎刀恍同新月落,暴劈而下,外面,海公伯的“幻刃簫”也流星過空也似一閃來到,帶起一路的厲嘯尖號! 燕鐵衣突然拳身縮腹,雙劍卻不擋不截,錚聲指地--。 於是,海公伯的“幻刃精”與海承佳的“大彎刀”,已疾若電單般沾上了燕鐵衣的身體! 四周的觀戰者齊齊張大了嘴巴,一陣由腹腔內擠迫出來的呼叫,剛才湧向喉頭,尚未從口中凝成音浪前的一剎那。 燕鐵衣緊緊繃曲著的身體,像一根拉扯擴張到了極限的機簧一樣,在海公伯與海承佳的兵刃掠觸到他身體的瞬時,驀然彈起,宛若圓球在空中翻滾!耀目的冷芒紫電,快速得不可言喻的掣閃飛旋,寒光流燦,往四面八方蓬射穿掠,刀鋒的破空聲頓時恍同鬼號! 狂嗥尖叫的音浪像是泣血一般揚起,海承佳的身子速速翻滾撲跌,濺酒的鮮血加雜著飛濺的,大小小一的肉塊,似是被凌遲了一般散揚各處。 海公伯也又急又快的踉蹌倒退,額門上皮肉翻卷,前襟處血湧如泉,他的左手五指也完全齊根削斷,只剩下一只光禿禿的巴掌! 現在,他們見識到燕鐵衣“冥天七劍”的第五式“天顏震”了! 燕鐵衣的聽覺遭到了干擾,他的目不能視,耳又不能聞,在先前的苦苦支撐中,他已意識到危在旦夕的險況;他有生以來,遭遇過無數次的生死難關,也經歷過無數次的血腥風浪,但卻極少有這一次的險惡與艱困,他當然不能認命,也不甘認命。以他的威望,名份,地位,及武功修為來說,如果喪生在“海氏三妖”或“大紅七”的手中,實在是一種羞辱,也是一種委曲,因此,他必須要求生,要掙扎,要活下去,但他看不見又聽不清,而他又須活下去,不在混亂中遭致殺戮,他就只有用一個痛苦的方法來掙扎--用他自己的身體,實際接觸敵人的兵刃,當敵人的兵刀割切到他的身體時,便是最明確的指示出敵人方位的答案,所以,他便用了這個方法。 當然,燕鐵衣深切明白使用這種方式的內涵乃是極具冒險性的,異常兇危的,而且避免不了肉體上的痛楚,但他卻只有這唯一的一條求生之途,沒有選擇的餘地,他不願送命,便只有挺身試刀。 他不願在試過之前揣測這樣做後成功或失敗的可能比率,他只須去做;至少,他知道一點--施用此法尚有求生之望,不然,便必無幸理! 現在他總算成功了,但成功得並不完備,燕鐵衣未曾料及對方的出手是這樣快,而刀鋒的切割又竟是如此銳利,幾乎剛在刀口沾肌的一剎那便已裂膚穿肉而入,他的反應已是奇速無比,可是,仍然免不了在背脊上留下一條長有半尺的血槽在,左脅間翻卷了一道三寸長的皮肉! 連心的痛苦扯著他脈搏的跳動,背後脅間的傷處,更似火炙般抽搐著,他落地之後,也是和他的敵人一樣踉踉蹌蹌,幾乎站立不住。 在瞬間的驚變裡,四周的觀戰者再也叫不出聲,喊不出聲了,原先那一鼓作氣準備好的歡呼,立即變成了一聲駭噎合著苦汁也似的,回小肚內! 震駭過度的海明臣,在俄頃的僵窒後,狂叫著撲向了他的兄弟,這時,“大紅七”與一幹黨羽們方才如夢初覺,想到了圍截燕鐵衣! 但是,燕鐵衣卻不會再給他們圍截的機會,他在幾步踉蹌之後猛然往前暴施、雙劍電飛,兩顆人頭拋空而起,那個手執三節棍的仁兄甫始揮棍橫掃,燕鐵衣已順著棍端飄起抖手一劍,將這提棍者通了個喉穿頸裂! 賀大庸往上一撲,手上傢伙尚未放上位置,燕鐵衣劍勢如雨,當頭已將這位“三心老狐”逼得手舞足蹈的沒命奔開! 那先扮充年輕道士的黑壯青年拚命截到,一柄“蛇信劍”斜起猛刺,燕鐵衣咬唇切齒,平起橫掠,雙腳翻彈,“碰”的一聲已將那假道士踢了個四仰八叉! 假道土身子一跌,燕鐵衣的身形已側飛而出;千不該,萬不該,偏殿的側門與後頭邊門中,就在這時湧進了大批聞驚赴援的“大紅七”手下,他們蜂擁奔進,殺喊震天,卻不覺造成了形勢的混亂,以及--告訴了燕鐵衣門戶所在的正確位置! 鋒刃的寒光蛇電也似,掣掠閃縮,隨著燕鐵衣的身影流旋飛騰,頓時呼號慘抖,血肉迸濺,人擠人,人推人,兵刃撞擊,化喝吼罵聲亂成了一片! 像一抹幻發的煙霧,就在這混亂嘈雜又矇矓昏暗的局面裡,燕鐵衣飛身逸去。“不要往裡擠啦,這裡就有幾個死人躺著啊!” 不知是誰在嚎叫,聲音像在撕裂著什麼一樣。 “操你六舅,你的像夥小心點,別往老子身上挨呀!” “餵餵餵,你站遠幾步,莫把我朝前推!” “天爺,這是誰的斷腿哇?” “我的乖乖,怎的一伸手就摸了一掌的血?” “大家靜一下,靜一下,正點子那裡去啦?” 就當這幾成修羅場的偏殿里大呼小叫,吶喊聲摻合著呻吟悲號,亂得不可收拾的時候,卓飛突然抖亮了火摺子,暴跳如雷的吼叫:“龜孫王八蛋,你們這些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狗頭和雜種,那一個叫你們闖進來湊熱鬧的!看看這個場面簡直是混成一團了,姓燕的呢? 姓燕的又跑到那裡去了哇?” 賀大庸目光回掃,氣急敗壞的叫:“不得了,這裡全是我們的人,姓燕的影子不見,八成是溜掉了!” “大紅七”的幾個人到處亂轉,一邊驚惶莫名的喊將起來:“壞事了,老大,姓燕的不在這裡啦!” “老大,姓燕的一定逃了,殿裡沒有!” “得趕快去追呀!老大!” 頭大如鬥,面色灰敗的卓飛急出滿身冷汗,他嘶啞的大吼:“亮火摺子,快亮火摺子清查,我操你們這群飯桶的老娘啊!” 賀大庸口四濺的幫著吼:“馬上四面搜,有火摺子的亮火摺子,其他的人預備火把,這裡沒有就得搜山,決不能讓姓燕的逃掉!” 點點的亮光紛紛燃起,幾十只火摺子,便照明了這間面積不大的偏殿,青紅的火光搖晃著,更有些人搜向了觀裡其他的角落。” 但是,那有燕鐵衣的影子! 偏殿中,遺狼籍,傷者仍在輾轉呼號,血肉斑斑,觸目驚心,尤其在這點點鬼火也似陰森青紅光暈映幻下,越增恐怖和厲的氣氛。 海明臣坐在地下,一面替乃兄海公伯敷藥包紮,一邊滿臉沾黏著縱橫的涕淚。 隔著他們幾步遠,血糊一團的海承佳體,早已僵冷! “大紅七”已然確定燕鐵衣業已突圍脫走,這時,他們正在慌亂的調兵遣將分頭追趕,當一撥一撥的人手匆匆離開之後,卓飛和賀大庸訕訕來到海家兄弟身邊,兩個人的臉上,全都流露著一種“不知說什麼好”,以及“閣下如今打算如何”的尷尬與愁苦表情。 殿角一隅,石鈺依然僵立著有如石雕。 |
第44章 深沉夜 何處歸途
夜暗已經籠罩了大地,尤其山野林間的晚上更是黑得怕人;這裡缺少人家的燈火,沒有城鎮裡慣有的,比較持久而普遍的照明工具,因此那一片濃郁的黑暗,就更加沉翳得化不開了。 “虎林山”地勢崎嶇而又遼闊,山頂崖峰之處,偶有道觀宮庵的一點星火明滅,卻越發顯出那種無奈的淒冷與孤伶,天上無月無星,真可謂伸手不見五指,黑得叫人心頭起疙瘩。 在這樣的環境裡,大家的眼睛全管不了多大作用,視物的差距有限--燕鐵衣總算暫時求得了較為公平的競爭立場。 由眼前那一片白霧的矇矓,在此刻已經轉成暈黑的沉翳開始,燕鐵衣知道外面的天色業已暗了下來,他從逸出“長春觀”外開始,便以他的“太阿劍”作為探路的引杖,就像一個真正的盲者一樣,摸索著點點觸觸的採地而行。 他非常非常焦急,他曉得身後追兵即將趕來,但他心裡儘管著急,卻快不了,他不但要留意地形的高低起伏,更須摸清方向,他不能迷失,一旦迷失,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也只是前行了蓋茶時分,後面,已經隨風飄來了隱約的人語聲--其中包含了叱喝喊叫的喧囂,兵刃的碰撞,以及,腳步的奔踏聲。 燕鐵衣看不見,否則,他將還會發現那點點的火把光芒。 任是春末夏初的季節,山間的晚上,仍然有著料峭的寒意,風吹來,冷慄慄的,拂在人身上,照樣能叫人肌膚起粟。 只是摸索了這一段路,燕鐵衣已然撞跌了好幾次,當然他尚不至於整個摔個,仍能在腳步踏虛,或身子滑落的頃刻間站穩,可是,衣衫卻已掛破多處,身上的零碎擦傷也有不少。 他不在乎在他看不見的時候,有外來的襲擊,因為任何動態的東西,都會帶起風聲,抑或使平靜的空氣波動,只要有這微不足道的絕小異狀,便能引起他的感應,從而做最迅速最適當的防範;但他卻耽心靜態的事物,譬如說,現在,那裡有一個坑,一道壑,一座懸崖,或是一片起伏的地形,他都不知道,而這些卻全是安靜的擺在那裡,如果忽略了某些幾乎不可發覺的徵兆,便要吃上很大的苦頭了。 燕鐵衣小心翼翼的摸索著往前走,他不知道他已走出了多還,來到了什麼地方,後面的追蹤者所帶起的音響仍然時續時輟,而且方位不定,一時在左一時在右,或許隔得很遠,或許也就在附近;隔得較遠的時候他仍照舊往前摸索,來近了,他便就地隱伏下去。 從來沒有像這樣充分的運用過他的官能感覺,他仔細的聆聽,用鼻子聞嗅,以肌膚的細微觸覺來判斷四周的事物,甚至他連汗毛的顫動,發梢的吹拂也極度敏感,當然,他也不會忘記“太阿劍”探路的功效。 燕鐵衣一向明白眼睛的功能是如何重要,但是卻從不知道竟然重要到這等地步,缺少了視覺的痛苦,簡直不啻失去了大半的生命,非但徹底影響了半身的安全,更嚴重妨礙了生活的規則,生存的本能。 一個視力如常的人,將永遠難以想像失明者的世界是如何悲慘,看不見藍天白日,青山綠水,看不見花草枯榮,萬物滋長,看不見有形的一切;那百丈紅塵,那銅罄黃卷,那親人的笑靨,芸芸眾生的相,完全隱融進一片無邊的黑暗或暈蒙中,甚至,連自己是什麼模樣也看不見,只能憑著觸摸,憑著想像,而這卻又多麼隔閡,多麼不切實際,又多麼遙遠。 燕鐵衣總算深刻領受了這種痛苦,品了這種悲慘,尤其是,他在完全體驗了這些之後,尚得在此種煎熬之下,艱辛的逃命! 天下之大,眼瞎目者盡多,可是,他們不見得都要在眼瞎目之後,還得費盡心力的在四面楚歌之下,亡命於荒山野嶺吧? 燕鐵衣如今遭到的是雙重厄運--一個失去光明的人,一個強仇追殺之下的奔逃者! 他生平承受過許多艱險,許多次危難,但無可諱言的,這一遭,可算得上最驚心動魄的了。 也不知來到了一處什麼所在,燕鐵衣覺得這裡的山風似乎刮得較為強勁,他剛剛伸出“太阿劍”往前試探,風聲裡,已突然傳來另一種聲響--人在急速奔掠時的衣袂飄動聲! 於是,他立即撲地側翻,這一翻滾,背上與脅間的傷口又痛得他全身抽搐,幾乎把一口鋼牙咬進了下唇! 他感覺得到泥土的氣息,草梗的芬芳,是了,草梗的芬芳,有幾莖草梢磨娑著他的面頰,癢兮兮的,但他屏息無聲。 衣袂震響越來越近,他躺在那裡默默聆聽--大約有十幾個人,而且都是頗具武功根底的練家子。 他可以聽到他們來到附近,也聽到他們的行動逐漸慢了下來,像是經過了一番搜索,那些人就在那邊不遠處站住了,一個尖細的聲音道:“不用再往前去啦,下面是個小坡,一目了然,鬼影子也不見一個,那來姓燕的蹤跡?” 另一個粗吐的嗓門嘆了口氣:“卓老大這一次可真不會笑了,臨來之前,除了召集他自己的百多人手之外,又將『長山雙雄』、『南淮五義』、『牛犢崗』的白氏兄弟,及『范家堡』的範門四傑全邀了來,就在『長春觀』,這些伙計們便死的死,傷的傷,叫姓燕的擺平了一地,如今只剩下『鷹嶺七煞』以及我們『青鶴教』的一幹兄弟,欸,才一上陣,八字不見一撇,業已去了大半江山啦,這算是什麼場面?” 尖細的聲音又道:“曲大哥,咱們『青鶴教』就是咱們『青鶴十英』這十個『護壇』,在替全教抗大梁,教主一下子會派了我們來,可也真是擔待了極大風險呢。” 那曲大哥沉重的道:“姓卓的許了教主不少好處,他與教主又是老交情,于公於私,教主也推拒不得,主要的是教主認為姓卓的這次算計燕鐵衣的手段十分周密,百無一失,他不須顧慮後果,這才答應派我們前來幫場!” 另一個鼻子像是不透氣的悶窒口音插了進來:“但眼下情勢大變,完全不是當初預料的那麼回事,萬一姓燕的走脫了人,咱們固然不妙,教主也就更是吃不了,兜著走啦。” 曲大哥沙沙的道:“我這就正擔著莫大的心事,姓燕的若是能夠走脫,往後我們大夥可也別再想混了,『青鶴教』不散夥也得散夥了,姓燕的一向有能耐,但誰也沒想到竟是這麼厲害法,真叫人不信,一個招子失明的人,居然仍有這等的高強本領……欸!” 尖細的聲音也似是帶著黯澀了:“『海氏三妖』算是我們這次對付燕鐵衣的有力奧援,如今海老大受創不輕,海老二也挺了,只剩一個海明臣還是囫圇的了,能否撐得住場面,也實在不敢樂觀。” 那曲大哥像是發了會子楞,方才有氣無力的道:“原木那『海氏三妖』幾乎就要得手了,明擺明顯的場面嘛,姓燕的眼看著使得栽跟鬥,誰知道他就有這麼邪法,居然在一眨眼的功夫就反敗為勝,不但佔足了上風,更將『海氏三妖』擺了個四平八穩,說起來,叫人心寒……” 窒悶的嗓門又插嘴道:“海老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那等可憐生的,倒和他先前的狂態橫像完全不同了!” 曲大哥哼了哼:“手足情深嘛,他們對外人固然怪誕狂妄,但他們彼此之間卻是親兄弟,一旦有了折損,怎不傷心?這根本毫不足奇。” 咳了幾聲,尖細的聲音接著道:“我看海老大海老二的樣子,對姓燕的業已恨入骨髓了,他兩個一提起姓燕時的那種怨毒痛惡,咬牙切齒之狀,看在別人眼里都免不了打寒噤!” 曲大哥沉沉的道:“這是一定了,弟仇兄報,兄恥弟雪,何況其中尚有一條性命的血債?如果姓燕的吃他們追上或圍牢,海家兄弟必然豁死拚命了。” 那窒悶的口音道:“據海老大海公伯說,姓燕的也掛了彩啦,而且相當不輕,如今他雙目失明,身負重創,又在這昏天黑地的深山荒野裡,我看他能否逃脫頗有問題,更莫說他此刻所遭的罪了!” 曲大哥的精神似乎振作了一點,口氣也扎實了些:“趙五弟說得不錯,這裡地形複雜,崎嶇險峻,非但莽林幽深,坎坷起伏,更且漆黑一片,莫說姓燕的瞎著一雙眼,就連我們也難得摸清方向,他的確很不容易逃出我們大夥的追殺!” 尖細的嗓門道:“我們一共分成五組追攆姓燕的,而且大家都搜尋得相當仔細,姓燕的也不可能逃得太遠,曲大哥,我看,我們的希望還相當大!” 那曲大哥彷彿在端詳地形,他忽道:“走,哥兒們,往側北方再搜!” 步履聲響起,他們又像來時一樣快,匆匆移向側北的方位。 伏在地下草叢掩遮著的燕鐵衣,直等那批人走遠了,方才謹慎的自地下站起,他深深噓了口氣,靜靜的傾聽了半歇,然後,他伸出探路的“太阿劍”,敲敲點點的走下了這片微傾的小坡。 “青鶴教”那幹認兇們所說的話,他聽得十分清楚,心裡有著憤慨,也有著憂慮,另外還有點自嘲的嗟嘆--這個“青鶴教”,他甚至不曾聞過名,想是江湖上三四流的稀鬆組合之屬,但眼前,這個三四流的稀鬆組合居然也大馬金刀,煞有介事的“迫殺””起他來了,而他不是別人,卻是名震天下的梟中之霸! 這可真是一種諷刺,一種譏誚,那兩句俗話是誰說的來著--龍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受犬欺!!如今,他不就正是這樣的被描述著麼? 非常遲緩卻非常小心的,他下了這片小坡,一涉一步往前挨著--邊在摸索中前進,他一面耳聽著每個方向所傳來的任何一種聲音。 荒野裡,石蟲鳴,有風拂,有草動,有不知什麼小動物竄掠驚躍時,所帶起的細碎聲響,另外,尚有樹葉枝在輕輕搖晃時,所傳出的簌簌聲。 前面,該有一片林子。 因為那陣簌簌聲頗為密集,不是單株或兩三棵樹木所能匯合成的音響。 燕鐵衣茫然的眼睛往前凝視著,他一腳高一腳低的朝林子的方向走去,他走得踉蹌而吃力,但他希望這片林木能夠供給他暫時的掩蔽。 林木的氣息總是清新而帶著那種夾生的,芬芳的,而且有一股森涼陰寒的感覺,燕鐵衣一進來,便已知道他抵達了;用手撫摸著粗糙冷濕的樹幹,他曉得這片林子的密度不會太疏,除了枝葉搖晃的聲音更為清晰外,這裡的樹幹也相當古老了,大凡有著如此年代的樹木生長之處,它的左近也多是林木叢生的…… 也只是剛剛喘了幾口氣,他已突然聽到林外左邊的另一個方位,有著疾勁的衣袂飄揚聲,與物點掠空而過時所帶起的風聲傳來! 燕鐵衣立時攀樹而上,摸到一條橫虯的枝拳縮著坐下,他的臉頰緊貼在樹幹上,“太阿劍”斜斜倚在肩頭;林子裡很黑暗,燕鐵衣明白一點,他看不見對方,但對方若想發現他,幾乎也是相等的困難! 有人撲進了林子,聽聲音,約莫也有十幾個。 在燕鐵衣霧翳般的視覺裡,忽然映顯出略略泛著暈黃的光亮,好像透過混雜的水晶厚片,去望向遠處的一團燈火一樣--糊而顫動。 他隱在樹上,毫無動靜,他曉得這是有人亮起了火把的原故。 於是,第一個傳入他耳中的聲音便是卓飛的:“操他的老娘,燕鐵衣莫非真個化成一溜煙飄走了?” 回答的人是賀大庸:“不可能,在這樣的環境裡,他必然逃不遠,這鬼地方可供藏人之處甚多,天色又暗,姓燕的隨便一躲,我們便不容易發現他了!” 卓飛氣咻咻的道:“後山北麓我們幾乎全翻過來了,也沒見姓燕的鬼影,他還能跑到那裡去?” 賀大庸乾咳一聲,道:“說是搜得仔細,實則也不盡然,天太黑,誰知道他藏在那個不為人見的角落裡?我們反覆的搜尋,至少也能嚇阻姓燕的不敢往外闖,等天亮,看得清楚些了,我們再重來過,包能把他拎出來!” 卓飛暴燥的道:“娘的皮,上百條兩眼明晃晃的大漢,居然比不上一個瞎子靈光,說起來就是一肚皮窩囊,真叫人從心底冒火三丈!” 賀大庸宛似在打量著林子周遭,他低聲道:“卓老大,你可別學海家兄弟那樣魯莽,他們兩個簡直瘋了,頓著十幾個人漫山遍野的跑,一邊找,一邊罵,一邊罵,一邊咒,凶神惡煞似的活脫兩個癲痴,像這樣那能找得著姓燕的?人家還不早就聞聲隱藏起來啦?咱們慢慢來,一段一段的搜,總是希望比他們大些!” 跺跺腳,卓飛不耐煩的道:“我是怕夜長夢多,萬一吃姓燕的溜掉,我們就全慘了!” 賀大庸忙道:“稍安毋躁,你也不想想,這個地方形勢如此個崎嶇法,姓燕的又不熟,天光恁黑,我們明眼人都沒『則』,他瞎了一雙招子,又能摸出幾多還?我敢說今晚若找不著他,明天一定圈他個穩的!” 卓飛咬著牙罵:“燕鐵衣這一次可算狗運亨通,叫他押對『寶』了,我們他娘的真叫『賠了夫人又折兵』,搞得人財兩去,如果擒住了他,看我不生啖他身上的肉!” 唏噓一聲,賀大庸也恨恨的道:“我的二徒弟叫他蹋了兩腳在胸口,人是沒死,卻也去了半條命,這果是歹毒,一提起來,我這滿心的怨憤,便漲得眼都泛紅!” 卓飛火辣的道:“你還只是傷了個徒弟,『海氏三妖』卻已死了人啦,海公伯也落了個半殘,我們請來幫場的『長山雙雄』、『淮南五義』、『牛犢崗』白家兄弟,『範家堡』範門四傑也落了個傷亡狼籍,一團淒慘,我還不知道事後怎麼向他們的友儕家人,或師門親朋去說;此外,光我們自己手下已損失了近二十名!” 賀大庸吶吶的道:“真是劫數啊,娘的。” 卓飛哼了哼,道:“還幸虧石鈺在這裡,沒放件走,這個**養的『鬼手郎中』正好派上用場,替我們救治傷者,清理善後,要不,尚不知猶再死上若干呢!” 醒了醒鼻子,賀大庸道:“對了,卓老大,你到底要不要把石鈺的兒子還給他?” 冷笑一聲,卓飛道:“不擺平這檔子事,不將燕鐵衣弄到手中之前,他想也不用想,老子叫姓石的跟著走,正好可替我們負擔醫療教治的工作,他兒子在我們掌握中,任他如何不情願,也只好縮頭湊合了!” 賀大庸道:“有道理,姓石的兒子在我們手中一天,他就得俯首從命的替我們出力一天,他對他那寶貝兒子可看得比自家的老命還重!” 獰笑一聲,卓飛道:“要不,他能這麼老實的聽使喚?” 賀大庸冷板板的道:“如果他還看得清楚,就應該死心塌地替我們賣命才是,他也不想想,若是姓燕的得出生天,第一個挨刀的就是他,我們還得排在他後頭呢?” 卓飛嘿嘿笑道:“這個賣友背義的罪名,姓石的一輩子也拋不掉了,他想活命,想得回兒子,就必須讓我們拴著鼻子走,否則,他是永也別想抬頭啦!” 忽然,一個急切的聲音從林子那一頭傳來:“當家的,當家的,在這頭還有處人家哩,孤伶伶的一幢木屋,就在樹林深處……” 微“噫”了一聲,卓飛惡狠狠的叱喝:“別嚷,萬一姓燕的在那裡,被你這一叫也就驚走了!” 那邊發聲的伙計又奔近了幾步,急促的道:“是不是要掩過去探探?當家的,我看那幢木屋相當可疑!” 卓飛像在抄扎衣衫,邊氣吼吼的道:“馬上把散在林子四周的弟兄聚集起來包抄過去,叫他們隱著點別打草驚蛇,一有情況,就發射火箭,召集其他四組人馬會合!” 接著,卓飛又放低了聲音:“賀大哥,『那玩意』帶著了?” 賀大庸似是輕輕拍下拍什麼東西:“這還能少得了?” 於是,衣衫擦過枝葉草叢的“悉索”聲響起,卓飛與賀大庸顯然也離開了附近。 樹的橫枝上,燕鐵衣隱伏不動,他就像是這株樹木的一部份似的,那麼牢靠又那麼堅實的附在那裡。 他判斷,不用多久卓飛他們就會再轉回來,因為幽林深處的那幢木屋裡,自然不能找到他,而卓飛一幹人是不會浪擲時間的,現在,時間對他們來說異常珍貴。 拳曲著攀附在橫枝上的燕鐵衣,這時又不禁在回思方才卓飛所說的一句話--他問賀大庸“那玩意”帶來了沒有?燕鐵衣在揣測,卓飛口中的“那玩意”不知是指的何物而言? 他在靜靜的思量著,沒有多一會,果然又聽到了“悉索”的衣袂擦動聲,輕沉沉的腳步聲以及隱約傳來的咒罵及抱怨聲。 這一次,卓飛他們經過樹下並沒有停頓,一行人像是氣衝忡的在往外走,卓飛的聲音揚得老高的在發著牢騷:“真是晦氣,那幢木屋與居然只住著一個瘸了條腿的老廢物,我們卻還如臨大敵般團團包圍了屋子屏著氣往裡闖,奶奶的傳出去豈不是笑話?” 賀大庸的聲音在安慰著卓飛,漸去漸遠:“誰也不知道那屋裡縮著個什麼人嘛,我們在未弄清真相之前,當然要打算著姓燕的也窩在裡頭,小心點總沒有什麼不好……幸虧姓燕的沒找上那個地方躲藏……空蕩蕩道一間破屋一眼就看到底。” 等他們去遠了,在四周一片深沉沉的寂靜中,燕鐵衣仍然隱伏不動,直到他確定已不會再有人轉回來,方才小心翼翼的溜下樹幹。 燕鐵衣思慮了片刻,終於咬咬牙,用他的“太阿劍”探路,一步一步,蹭蹭挨挨的朝著先前那些人進探林中的方向走去。 他的目的,便是那幢子木屋。 人人都有一種錯誤的心理,他們往往認為已經找尋過的地方,就不會再有找尋的必要,如果這地方不適於某樣特殊的作用的話,則便更沒有注意的價值了,燕鐵衣即是利用對方可能具有這種想法,偏偏搜向了那幢木屋。 那幢林子間的孤伶木屋,卓飛等人業已搜查過,而且也知道木屋裡不是個適於隱藏形跡的所在,因此,如非他們實在沒有別的地方好找,或者突然腦筋轉了彎,他們是極不可能再回頭來重搜一遍的。 燕鐵衣目前的處境非常危殆,更且無奈,他沒有法子走出“虎林山”之外,更沒有法子在光天化日之下,一路摸索到“楚角嶺”,何況,背後的追兵又鍥而不舍的迫得這麼緊?他再三斟酌,唯一能達成他離開此處的方法只有一種--找一個可以陪伴他,並指引他的人! 這個人當然不容易找,而且便算找著,也不一定就能夠靠了此人的指引而安然脫險,但,卻總要比他自己這樣毫無把握的摸索要有希望得多。 一個盲者,在陌生又險惡的地形裡,四面危機四伏,虎狼遍布,那等的險況與窘態是不能想像的,要求生存,除了期冀奇蹟的發生,便有賴於自己的信心,毅力,以及無比的勇氣了。 而人的信心,毅力,勇氣,加上強烈的求生之慾望,和奇百的發生,也有著極大的關連,幸運大多只降臨在不屈不撓,不向命運低頭的強者身上。 燕鐵衣相信這個,所以,他便鼓勵著自己創造奇蹟。 在黑暗中摸索了好一會,他終於感觸到了一些什麼--一些乾燥的木質氣息,一些油煙燻柴的余味,一種只有人住的地方,才會有的各式複雜的,並不好聞的味道,像是人身的汗臭衣垢的腥羶,殘羹剩餘的餿酸,被褥用具的腐霉味等等,另外,尚有一點靜靜的溫暖。 他判斷,業已來近那幢木屋了。 謹慎走近,燕鐵衣摸索著找到了木屋的前門--手的觸覺告訴他,那是一扇因陋就簡,搖搖欲墜的幾扇破木板釘就的“門”;文雅又溫柔的,他敲了敲,待一會,又較為用力的敲了敲。 “誰--誰呀?” 是一個蒼老的,沙啞又微帶驚恐的聲音輕顫著在問。 燕鐵衣非常平靜的道:“請開開門,外面是一個需要你幫助的善意的人。” |
第45章 殘樵子 捨命陪君
木屋裡靜寂了一下,然後,那蒼老顫抖的聲音,又帶著更大的惶悚意味響了起來:“好漢,我這裡任何什麼東西也沒有,更找不著值錢的細軟,穿不起光鮮的衣裳,連像樣的飯食也擺不出一餐來,各位好漢方才業已搜查過了,我更沒看見有什麼生人來過,我也不敢窩藏什麼人,各位好漢,可憐我只是一個半殘廢的老樵夫。” 臉頰貼在門板上,燕鐵衣非常柔和的道:“老丈,你弄錯了,我和剛才那撥子凶神惡煞可不是一夥的,我保證,我絕對沒有半點惡意。” 蒼老的聲音抖了抖:“你,你和先前那些人不是一夥的?” 燕鐵衣低沉的道:“不是,相反的,我還與他們對敵。” 屋裡的人嗆咳了幾聲,窒迫的問:“當真。” 燕鐵衣道:“絲毫不假!” 聽得到那人粗濁的呼吸聲,嗓眼裡宛似拉括著一口痰:“皇天--他們所要追尋的人大約就是你了?” 籲了口氣,燕鐵衣道:“是我。” 於是,蹣跚的腳涉聲來到門後,那人似是遲疑了一會,方才鼓起勇氣拿開頂門棍,畏畏縮縮的將門啟開。 屋裡的燈光暈暗如豆,搖搖晃晃的映照著這幢木屋的主人--約莫有五十好幾的年紀,滿頭蓬亂花白的頭髮,臉色乾黃,皺褶密布,顯得異常蒼老與憔悴,他原是個中等個子,但因為背脊微現佝僂,以至看上去比他原來的身材矮小得多了。 睜著一雙黃濁中泛著恐懼之色的眼睛,這老人怔怔的注視著門前的燕鐵衣,燕鐵衣面對著他,茫然的視線平齊,血污斑斑的面龐上,擠出一抹苦澀的笑意:“多謝你來應門,老丈。” 那老者探出上半身,忐忑不安的四邊看了看,急忙拖著燕鐵衣進入屋中,他趕緊又頂上了門,瘸著一條右腿,一拐一拐的來到燕鐵衣身邊,有些發楞的瞪著燕鐵衣木然的眼睛,他吶吶的道:“小哥,敢情你果真眼睛瞎了?” 燕鐵衣安詳的笑笑,道:“是的,目前我看不見什麼。” 老者的情緒稍微平復了一點,他搓著手道:“先時有一大群人撲了進來,氣勢洶洶的逼問我要找一個瞎眼的人,小哥,可是你?” 點點頭,燕鐵衣道:“是我!” 驚恐的打了個寒噤,老者道:“他們像恨極了你,口口聲聲吆喝著要--要將你活剝分呢。” 燕鐵衣淡淡的道:“他們不容易達到目的,老丈。” 老者像是這時才想起了什麼,他侷促的咧著嘴道:“呃,小哥,我姓朱,因為自小就瘸了條腿,大家都叫我朱瘸子,你也別老丈老丈的稱呼得我怪不自在,也叫我朱瘸子吧!” 燕鐵衣道:“這豈非太失禮了!” 朱瘸子倒是挺坦白的道:“本來就瘸嘛,叫瘸子正合適,習慣了也就順耳啦,我小時倒也有個學名,叫明泰,不過,幾十年不用了,自己聽著也像生扎扎的,不似是自己的名字了。” 燕鐵衣平靜的道:“那麼,我就稱你一聲朱老哥吧!” 朱瘸子蒼黃的臉孔上浮起一絲親切的笑意--這還是自燕鐵衣進門以來,他第一次笑--,壓著嗓門,他迷惑又緊張的問道:“小哥,那些人幹嘛更這麼急吼吼的追你呀?” 蘸鐵衣微喟一聲,道:“說來話長了,朱老哥。” 朱瘸子活到這一把年紀,自也頗識點人情事故,他沒有再問下去,乾笑一聲道:“小哥,我看那些人雖然來勢洶洶,張牙舞爪,但一個個又像非常含糊你似的,那一大堆人,猶擠擠蹭蹭,畏頭畏尾的不敢一下子朝裡進,他們先是在外頭叱喝了好一陣,直待我答了腔,才敢摸進來搜。” 燕鐵衣笑笑,沒有說話。 朱瘸子又道:“你眼睛看不見,卻仍能躲過恁多人的追捕,又能在這昏天黑地的光景裡,摸到我這裡來,小哥,看你手執寶劍,形色沉穩,想一定是武林中的大俠客吧!” 燕鐵衣道:“湊合著在江湖上混生活,朱老哥,我那配稱為『大俠客』?” 朱瘸子卻十分敬佩的道:“我看小哥你包準有一身的本事!” 燕鐵衣苦笑道:“尋常得很,朱老哥,只是識得幾手笨把式而已。” 連忙拖了一張木板凳給燕鐵衣坐下,朱瘸子一派熱誠的道:“小哥,你先別客氣,肚子餓了吧?我這就給你熱點飯食,東西粗,將就填飢,你且寬坐一歇!“燕鐵衣搖頭道:“多謝朱老哥,我不餓。” 朱瘸子忙道:“你別推拒,很快就好!” 燕鐵衣道:“我真不餓,朱老哥,我不是同你客氣。” 搓著手,朱瘸子又拐著腿,轉身到角隅虛的那三座塊土磚砌的個吐上,提起一只破銅壺,順手在木牆的擱板上,摸了只缺口的土瓷碗,傾倒上大半碗涼開水,殷勤的雙手捧到燕鐵衣面前:“小哥,既是不餓,就喝點水潤潤喉吧,我看你一定也口渴了!” 伸手接過,燕鐵衣極其自然的,先用鼻子聞了聞水味,然後,他“咕嚕””咕嚕”便喝下了大半碗,抹了抹唇角的水漬,他透著氣道:“多謝。” 蹲在燕鐵衣對面,朱瘸子端詳著燕鐵衣,他了口唾,道:“小哥,你是個好人。” 燕鐵衣微笑道:“何以見得?” 朱瘸子嘆了口氣,道:“表面上說?壞人都是粗魯的,兇橫的,長像也邪,但你的一行一動,卻文雅高尚得緊,相貌更是和氣祥泰,半點『霸道』味也沒有;朝裡來說呢?就是一個人天生的那種--呃,那種形色,善同不善,一看就能給人有個感覺,這個感覺講不出,卻自然的心底有數;小哥,你與他們不是一條路上的,這一點,打從你在外頭一開口,我已多少猜著幾分了。” 拱拱手,燕鐵衣道:“你高抬了,老哥。” 朱瘸子又道:“其實我不是故意捧你,小哥,如果你真和那夥子人出自一個模子,我這扇破門,能擋得住你!憑你的一身本事,只要一抬腳就給爛了,那用得著這麼柔聲細氣的與我打商量?單說這一樁,業已大大的叫我心服啦。” 目光空洞的向上望著,燕鐵衣沉沉的道:“借問老哥--從這裡出山,可有什麼捷徑? 我是說,不容易被人發現的小路。” 怔怔的看著燕鐵衣,朱瘸子道:“小哥,呃,就算能夠抄小路走,以你現下的光景,又怎麼個走法? 燕鐵衣苦笑道:“否則,我怎麼辦?” 連連搖頭,朱瘸子道:“從這裡離開『虎林山』,倒有好些條幽秘小道可行,但卻拐扭彎曲,高低不平,又經林又涉水,又穿拗又越壑的難走得很,一個兩眼明亮的人要過去都不甚方便,何況你一個看不見事物的瞎子?小哥,不是我給你氣,我勸你還是打消這個主意吧,你若不信,包管走不了一半路便跌得你七葷八素,折胳膊斷腿!” 燕鐵衣沉默了一下,道:“這個,我不是沒有考慮到,但我卻顧不得這許多了,我必領盡速離開這裡,而且,還要越快越好,時間拖長,對我是百害而無一利。” 又搖著頭,朱瘸子道:“小哥,路太難走了,雖說這已是『虎林山』的後山腳,但地勢卻仍然險峻崎嶇得緊,我在這附近打了十幾年的柴,比誰都清楚,一個眼睛不見的人,是斷乎走不出去的,小哥,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燕鐵衣緩緩的道:“我必須要試試!” 朱瘸子著急的道:“小哥,你這簡直是在和自己的性命過不去嘛。” 燕鐵衣道:“設若我留在這裡,就更是和自己的性命過不去了!” 想了想,朱瘸子似是豁足了勇氣道:“這樣吧,小哥,我便豁上這一遭--你藏在我這裡,一直等那些殺胚走了,你再離開,我這裡地方隱僻,好歹一日三餐也缺不著,躲在此處,只要不露頭,他們是不會找著你的。” 燕鐵衣眼睛微微眨動,憂戚的道:“老哥,很感激你的一番盛意,但我不能隱藏在此地,因為他們終究還會再找回頭的!” 朱瘸子道:“可是他們已經來這裡搜過一次了,並沒有發現你窩在我屋裡呀!” 點點頭,燕鐵衣道:“不錯,所以找才摸了來;暫時他們是不會再回頭來這裡搜了,但等他們四尋不獲之後,便極可能重新開始搜查,將找過的各個角落再找一遍,你這裡他們亦必定不會放過,老哥,你不明白,這些人是不得我誓不甘心的,他們將盡以全力,用盡種種辦法來搜尋我。” 頓了頓,他又接著道:“而你這裡,我曾在暗處聽得那些人搜尋過後的談話,他們說你這尊居只有一間木板房,一眼望到底,根本沒有個能以藏人之處,如果他們再轉回頭來,我豈非自陷絕境,有如網中之魚了?!” 朱瘸子搓著手,為難的道:“你也說得有理,這個真叫人『作辣』了。” 燕鐵衣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 朱瘸子四周看看,吶吶的道:“我這間破屋,可不真是一眼望到底?如果有人闖進來,確實沒有個躲處,就只能指望那些土匪強盜不會找上門來了。” 燕鐵衣低沉的道:“這種『指望』非但危險,更且渺茫,老哥。” 猶豫著,朱瘸子苦著臉道:“小哥,你留又留不得,走又走不成,怎麼辦呢?若是叫那凶神惡煞碰上了你,他們可真會把你活剝生剮了啊。” 燕鐵衣木然的眼光,投注向朱瘸子的臉上;他看不見朱瘸子的面孔,但他那凝固的眸瞳,卻宛似能夠望穿對方的心扉,眸瞳深處,彷彿有一股奇異的光彩,有一種沉默的呼喊,朱瘸子面對著這樣一雙怪異的眸子,也不自覺的顫慄驚悚了。 微微帶著沙啞的腔韻,燕鐵衣道:“有件事,老哥,我想求你幫忙。” 心腔子猛然跳了幾跳,朱瘸子覺得嘴巴有些泛乾:“呃,小哥,我這一個半截入土的老殘廢,又能幫上你什麼忙呢?” 燕鐵衣平靜的道:“我提出這個要求,當然是具有極大的危險性,老哥,你我萍水相逢,素不相識,只以你方才對我的一番盛情來說,業已夠我感懷的了,所以,你能夠答應我將要提出的要求,我自是銘記於心,否則,我也決不會稍有埋怨,無論你肯不肯幫我這個忙,我對你的感念全是一樣深刻!” 朱瘸子緊張又惶恐的道:“小哥,你且先說出來聽聽,我,我總是盡力也就是了。” 燕鐵衣安詳的道:“你有充份的權力不答應,老哥,你更無須勉強,你認為能幫我這個忙,就幫,如果有困難,不妨拒絕,我說過,我決不埋怨。” 老臉上深密的紋褶層疊交織著,而這些由時光及辛勞所留存下來的痕印,在互為扯動顫抖,朱瘸子的兩只混濁黃眼中,也在閃漾著那樣奇特的光芒,宛若陡然間他才察覺了自己的重要性,驀然裡方明白了自己在人生的戲臺上,居然也能扮演一個角色。長久的孤寂,長久的窮苦,又加上長久殘缺下的自卑感作祟,他早已否定了自己的能力,否定了自己的價值,甚至不敢相信自己,除了活下去之外,還有其他可為之事,如今,那麼令他興奮得雖以思議的是--竟也會有人向他請求“幫助”,無論他自己是否有此力量來“幫助”別人,至少,他在別人的心目中,並不是一個如他自己所想像的,那般不中用的廢物,他仍有他能做的事,依舊可以對他身外的某些事物發生影響,他並非渺小得微不足道! 於是,嗓音像哽塞著什麼,朱瘸子似在掙扎著道:“你說吧……小哥,咱們一見如故,也是有緣……承你高看,只要做得到,我便豁力替你張羅打點,我就怕……就怕自家幫不上什麼忙。” 燕鐵衣垂下目光,十分誠摯的道:“我先多謝了,老哥,我想請你幫忙的事,是利用你的眼睛,由你指引看我,走出這『虎林山』山麓的範圍;對這附近的地勢地形,你自然瞭如指掌,而更重要的是你看得見,有了你的指引前導,我脫困的希望,就要比自己去摸索大得多了。” 緊接著,他又道:“但我要特別提醒你的是,我這要求的內涵,有著極大的危險性存在,我不能肯定是否因為你的引領,便能脫出敵人的堵截,更無法揣測對方在這一路上所加諸於我的迫害,將在何時何地臨頭,而你若幫我,很可能遭至他們的怨垠,進而危及你自己,當然,我會竭力保讓你,但我不敢保證,是否一定可以令你發毫無損;老哥,這是我預先要說的話,現在,答允與否全在於你,我再強調一次,你不須勉強,你幫我,是仁義,不幫我,是公道,我原無權,也沒有理由要求你,為我這樣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冒險。” 朱瘸子的手緊握,臉頰上松施的肌肉也往上扯拉,他抑制不住的哆嗦著,面容上的表情古怪而可笑,他這時的心緒非情複雜,複雜得令他自己也無所適從了,有惶恐,也有畏懼,有興奮,也有激湯,他說不出是害怕,是驚窒,仰是得意,但他心卻有一股擋隱不住的喜悅存在,至少,有一點他是明白的,他可以救一個人的生命,不論他是否做得到,他卻是目前唯一可以做這件事的人,他竟如此有份量,如此重要而不可或缺,在他的大半生歲月中,從來也未嘗這般感覺到自己竟有此等救人之“價值”,現在,他咀嚼著這樣的滋味,竟是恁般使人奮發昂揚啊! 燕鐵衣所提出的要求,在一個江湖中人,或者一個年青力壯的人來說,可能不算是一件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但在朱瘸子的感覺中,卻十分莊嚴而隆重,因為,在他一生裡,默默無聞了這許多年,直到此刻,方才有一樁能令他證明自己有作用,有能力的事情發生! 天底下,只要是人,無論任何一個卑微低賤的人,他也會有他的用處,有他生存的價值在;有的人鋒芒畢露,有的人含蓄不現,有的人卻十分平庸,但鋒芒畢露的人,早已顯示了他的本能,含蓄者,平庸者,卻往往因為機緣的巧合,時運的輪轉,更能發揮由其不平凡的絢燦異彩! 朱瘸子,便正是如此了。猛一點頭,他打著哆嗦道:“行……小哥,我……幫你!” 燕鐵衣平起目光,冷靜的道:“你考慮清楚了?老哥,如你後悔,現在仍可收回你的允諾!” 朱瘸子雙目泛亮,老臉漲紅,他激動的道:“什麼話?我雖說只是一個貧賤窮苦的樵夫,一個半老的殘肢,但我也曉得點忠義氣節,明白點信守助人,扶危濟困的道理,我這大半輩子一直沒有機緣幫助過人,這不是我不幫,而是我沒有幫人的能耐,如今在小哥你身上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我怎不盡心盡力?我自也知道這是樁險事,但若不險,也就沒啥稀罕處了,何況這也是救人哪,教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講著小哥你脫出那幹惡人的魔手,我便擔點風險,又算得了什麼?說句不中聽的話,我這一生,就算替人豁力賣命吧,約莫也只有這一遭啦,人活在世,總該留下點什麼,值得思憶的事物,沒得在人世白跑一趟,豈不是冤了爹娘空養下這副身架骨?” 重重抱拳,燕鐵衣感動的道:“老哥,我這裡掬心相謝了!” 朱瘸子連連搖手,急道:“不用謝,不用謝,小哥,我自己願意幫你,反過來說,我更要謝謝你才對,因為你,我才明白自家活在世上不是塊廢料,仍有派得上用場的時候。” 燕鐵衣輕輕的道:“『天生我材必有用』,老哥,人人都有他的長處,都有他的天份及責任,沒有真正的廢料,問題是,只看人們會不會運用自己的本能,發揮自己的所長罷了!” 朱瘸子老臉上散發著湛湛光彩,他昂然道:“如今,我就要試上一試了!” 燕鐵衣微笑道:“請問老哥,從這裡走上平地大路,尚有多還?” 估量了一下,朱瘸子道:“若是順著那邊的正道,循著直向走去,只有四五裡路,如果抄小徑呢?稍遠一點,就要走個六七裡地,但正道上一定有他們的人把守,我看,只有抄小徑比較可靠,小徑也有一條較近便的,但掩遮少,被人發現的可能大,不如找那繞彎子的羊腸路,走是難走點,不過平素人跡罕至,知道的人極少,我們選那樣的路徑走,要藏要躲也方便些!” 燕鐵衣道:“這些山徑小路,老哥全熟?” 嘿嘿一笑,朱瘸子道:“放心,這裡的地形,我熟得就像手掌上的紋路,不是我誇口,便算閉上眼,我也照樣能摸得出去!” 燕鐵衣笑道:“如此,便全仰仗老哥了!” 朱瘸子忙道:“別客氣,打現下起,咱們老哥倆可是一條命拴著啦!” 望著燕鐵衣,他又若有所思的道:“對了,小哥,我還不曾請教你的尊姓大名哩?” 燕鐵衣拍了拍目已腦門,歉然道:“罪過罪過,我竟也忘了同老哥陳報啦,我姓燕,燕子的燕,燕鐵衣。” 這個足令武林震撼,江湖顫動的名姓,卻顯然在朱瘸子心目中,沒有發生什麼效果,他僅是“哦”“哦”了兩聲,並不知道眼前這須他幫助的人,就是外頭一跺腳能叫三千里地面晃湯的梟中之霸! 又端詳著燕鐵衣,朱瘸子道:“燕小哥,你年紀很輕嘛,我看你有二十歲沒有?” 燕鐵衣笑笑,十分熟練的回答了這個曾經回答過千萬遍的問題:“三十都出頭嘍,老哥。” 怔了怔,朱瘸子不信的道:“當真?可是一點也看不出,如果你現下不是這等的血污滿身,恐怕越發要叫人少看好幾歲呢。” 燕鐵衣一笑道:“我不騙你,老哥,我其實不小了,只是生了張孩兒臉,看看年輕點罷了。” 嘆了口氣,朱瘸子道:“欸,咱們老哥倆可恰巧相反,你是長相比年歲輕,我呢?卻是年歲比長相少,你三十出頭的人看著只似二十歲,我卻五十來歲的人看著倒像六十好幾,未老先衰了!” 燕鐵衣道:“這與先天的生育及後天的生活有關,老哥,這也不見得是樁憾事。” 朱瘸子咧咧嘴,又道:“小哥,你這雙眼,什麼時候才瞎的呀?” 澀澀一笑,燕鐵衣道:“今天中午。” 吃了一驚,朱瘸子駭然道:“這麼說來,你以前也是個明眼的人!” 燕鐵衣頷首道:“不錯,我有一變相當銳利的眼睛。” 朱瘸子怔忡的道:“怎麼會搞得看不見東西的?” 深深嘆息,燕鐵衣道:“因為對友誼的真摯,與對兄弟的情份太過信賴。” 迷惘了,朱瘸子吶吶的道:“這我就不懂了……” 燕鐵衣靜靜的道:“你會懂,老哥,有時間,我慢慢說與你聽。” 吞了口唾,朱瘸子道:“燕小哥,你好似身上帶傷,走起來方便麼?” 燕鐵衣道:“不關緊,只是點小傷,礙不了事,老哥,我們什麼時候走?” 朱瘸子道:“如果你走起來沒什麼不方便,晚上抄小路自是最好,有夜色掩隱,更不容易被人查覺,我可以不用燈籠,摸黑也照樣摸得出去。” 站起身來,燕鐵衣道:“好,我們此刻便上路!” |
第46章 荒黑道 瘸老引盲
天空中是漆黑一團,而周遭的景物,更似全都敲進了濃濃的稠墨里,風吹得樹梢草叢,不停的發出“簌”“蔌”輕響,偶而也有不知名的蟲獸鳴叫傳來;夜是孤寂又冷清的,帶著那會懾窒人心的寨悚意味,眼望出去,遠近全是一片幻境般的猙獰,又皆籠罩在朦朧模糊之中…… 朱瘸子走在前面,燕鐵衣跟在後頭,兩人相距約有三尺,連接著他們中間空距的,便是燕鐵衣那柄帶鞘的“太阿劍”,劍鞘已用污泥塗抹過,以便掩住鞘上原來的金燦光亮,燕鐵衣握著劍柄,朱瘸子執著鞘梢,就這般像替盲者引路一樣,這位老樵子牽領著一位梟中之霸,在黑暗的曠野裡向前摸索。 當然,這樣的形態是十分尷尬又可笑的,燕鐵衣也知道,但眼前卻委實沒有比用這種方式更為恰當合宜的法子,他想脫困,便無以兼顧表面了,一個在陰惡環境包圍下的掙扎者,那還能談得上瀟與風範? 一腳高,一腳低的往前走著,燕鐵衣不敢奢望其他,只求自己眼前的這付狼狽相不要被自己的手下,或熟人見到就行,他同他的朋友們都將然法想像,“青龍社”的魁首在被一個瘸腿老樵子引領著摸索道行之際,會是一種何等樣的窘迫光景? 朱瘸子仍然穿著他那身灰葛布打著補綻的衣褲,且在腰間多扎了一根草繩,草繩上掖著幾樣物件--一柄黑木把子包銅嵌頭的斧頭,一具扁長的對咬鋼齒撲獸夾,一困皮索,另用布袋包著幾個黑面糢吊在後腰。 兩個人一前一後,悶不吭聲的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他們的步速很緩慢,也很小心,幾乎是走一走探一探,走一步停一停,他們儘量把聲音放輕,竭力不使自己身體接觸到周圍低垂的樹,或擦動叢生的草梢,因為這些都是極易發出聲響的事物。 對這附近的地形,朱瘸子果然相當熟悉,就在這無月無星,沒有任何照明工具的夜晚,他仍能極為沉穩自信的摸清方向位置,雖然很慢,卻極其堅定的在不易辨認出的荒徑小道上行動。 沉默中,他們走了好一陣子。 燕鐵衣深深吸了口氣,悄悄的問:“老哥,我們走出多遠了?” 朱瘸子謹慎的探路挪步,低聲道:“約莫一里多兩裡。” 不禁微微有些怔忡,燕鐵衣喃喃的道:“才這麼點路!” 朱瘸子壓著嗓門道:“天太黑,這種山徑小道又難走,彎彎曲曲,上上下下的盡是拐來拐去,我又瘸著條腿,自是更快不了;小哥,你眼看不見,光跟著走,感覺上約莫是長了點,實則我們上道還不足半個時辰。” 燕鐵衣沒有作聲,卻頗有感慨,在平素,只這半個時辰的光景,憑他的輕身術,怕不早出去四、五十裡地有餘了?如今,居然連兩裡路也未摸定! 一個失去視力的人,其遲緩與笨重的折磨,也是一種莫大的痛苦。 這時,朱瘸子又道:“莫心焦,燕小哥,設若像這樣一路平安的走下去,慢是慢了點,卻遲早走得到大路邊上,如今,我們業已走完一半路途啦。” 苦澀的笑笑,燕鐵衣道:“我不是心焦,老哥,只是覺得路竟這樣的長,不似剛走過一兩裡,便像已經跋過一兩百里了。” 朱瘸子安慰著道:“你眼看不見,這時的感覺,自與你平昔明眼的時候不一樣,小哥,習慣以後,也就好了,就像我這條瘸腿一樣,多少年下來,而不覺有什麼大累贅啦!” 燕鐵衣全身突然冷了冷,頓時有股萬念俱灰的絕望浪濤,激進他的靈魂深處,他的一顆心也彷彿驀地沉入了冰窖之底,思維亦像變得麻木與空洞了!無論意念和形體,都宛若在旋動,在浮沉,在飄盪,那樣茫茫然然的淒涼落寞滋味,真令他的內腑五臟都在抽搐收縮;他果真就這樣便瞎了麼?就如此便永遠失去了重睹天日的機會了麼? 朱瘸子所說的話,像悶雷般回震在他的耳際,又似灰紅的鋼針炙扎著他的心,“習慣以後就好了”,“多少年下來就不覺累贅啦”……這是表示著什麼意思呢?莫非他真要變成一個瞎子,真的無法再恢復視覺了? 從雙目失明的那一刻開始,直到方才,他全處在一種緊張急迫的情景裡,他並沒有去尋思自己的失明會是暫時性的,抑是永久性的?但朱瘸子這幾句好心的安慰話,卻使他突然起了顫慄又驚恐,朱瘸子的言辭中,不是業已明明白白的點出來,他已是個盲人了? 盲人、瞎子……這些原與他毫無關連,對他毫無意義的名詞,居然如此突兀的便扣到他頭上來,而且一扣就竟扣得這麼扎實,這般緊密! 他會瞎麼?真會瞎麼? 天底下,有幾個盲者是可以稱雄道霸的,江湖中,真有幾個盲者能以在險惡的環境裡掙扎下去?看不見大千世界,看不清形形色色,休說執掌那片時刻都在驚濤駭浪中的基業,統領那班傲倨不馴的強梁豪傑,更要於風雲變幻裡求生存,便只算要“活下去”,一個瞎了眼的人也難以有這“活下去”的法則了。 人的官感是由生俱來的本能,一旦缺少了其中的一項,便將嚴重影響了人生的生存能力,而視覺更乃各項官感中最重要的一環,黑暗裡的歲月,不能適應人類的本性,尤其是,漫長的黝暗,足以使一個原來不屬於黝暗中的人變得瘋狂! 只這片刻的顫慄反應,燕鐵衣已是冷汗透衣,周身肌肉全起了不可抑止的痙攣,他雖在摸索前行,但步履之間,卻竟顯得這般沉重吃力了。 朱瘸子又向燕鐵衣說了幾句話,但燕鐵衣好像毫無感覺似的木然不應,他的臉色僵冷,五官微微扭曲,一時間,就像一具失去魂魄的軀殼一樣,連身子帶腦子,都似麻痺了。 楞楞的站住腳步,朱瘸子湊了過來,在燕鐵衣耳邊吆喝:“小哥,燕小哥,你怎麼啦? 你倒是說話呀,怎的猛古丁變痴了?” 驀而打了個冷顫,燕鐵衣如夢初覺般驚悟過來,他急忙掩節的笑笑--那笑,卻比哭還要難看--嗓音泛著啞:“哦,老哥,有什麼事?” 狐疑的端詳著燕鐵衣,朱瘸子忐忑的道:“小哥,你剛才怎麼啦?好好的突然就發起怔來?魂不守舍的,像是中了邪一樣,小哥,呃,你可沒被什麼異物妖氛『蠱惑』著吧?” 燕鐵衣強笑一聲,道:“我很好,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麼?” 朱瘸子低咳一聲,道:“現在你是好了,但先前那一陣子,你臉色怪得叫人駭怕,又冷又僵,雙眼直楞楞的朝前望著,咬牙切齒,氣打齒縫中往外『嘶』『嘶』的冒,真像叫什麼邪物附上身,又好似被啥玩意將魂勾走了一樣,老天爺………” 燕鐵衣沙啞的道:“我只是忽然想起一件頗令我心煩的事來,神思一聚集,就不覺渾而忘卻身外的環境了,老哥,我沒有什麼毛病,你別疑神疑鬼的嚇自己。” 朱瘸子吶吶的道:“小哥,我倒不是嚇自己,我是替你擔心呢,你不知道你方才那模樣--山林荒野,尤其在這烏曲烏黑的夜晚,任什麼稀奇古怪的事情也會發生,孤魂野鬼,山精魈客,往往也都趁在這陽氣衰退、陰氣交接的當口出來活動,鬼火熒熒,寒風卷處,全有他們的形蹤。” 老樵夫的語聲低沉而蒼啞,帶著一股子幽深隱約的意味,他的身軀微現佝僂,臉孔上皺紋重疊,黃湯眼中更晃動著一抹畏瑟的,迷惶又神秘的陰影,在這四野寂寂,一片漆黑的荒野裡,便越發顯得那樣的怪誕可怖了。 燕鐵衣緊緊握了一下他的“太阿劍”,堅實又冰涼的劍柄,手掌中沉硬的感覺,令他心中著實了許多,緩慢的,他開口道:“不要迷信那些邪端異說,老哥,有我在這裡,人的陽剛之氣足能驅攆妖戾之氛,把心放正,則自不生魔念,興浩然之氣。” 朱瘸子了口唾液,道:“只要你不怕,小哥,我更沒啥可在乎的,這麼些年在深山野林里討生活,我早就慣了,見怪也不會怪啦,再說,我一個半截業已入土的老殘廢,又怕什麼妖魔鬼怪來拉我入夥?如果他們看得中我,正好也和他們做個伴,免得異日到了陰曹路上,獨個悶得慌。” 燕鐵衣籲了口氣,道:“老哥,你身強力壯,離那一天還早得很呢。” 拐著腿朝前走,朱瘸子嘆息著道:“其實,我也想穿了,早點上路和遲點上路,對我來說並沒有什麼兩樣,橫豎在陽間也是孤孤單單的,還不如早些時到了陰曹裡同那些鬼魂結伴,說不准尚能遇上好些老伙計,大家聊聊陽世為人時的光景呢!欸,小哥,有時我常思量,做人真不見得比做鬼好,有些人心比鬼心更要陰毒啊!” 燕鐵衣頗生感觸的道:“老哥,你說得也有些道理,不過,人間世上,亦有美好的一面,我們生存的環境裡,固然免不了有邪惡與冷酷,但是,卻也相對的有著溫暖同善良,只要去體會,去接觸,你便會發覺,活著,並不似你想像中的那樣淒苦乏味。” 朱瘸子揉揉他的瘸腿,道:“你到了如今這步田地,卻也相當看得開……“心中絞痛了一下,燕鐵衣苦澀的道:“總不能自殺,是不?” 朱瘸子歉然道:“小哥,你別多心,我可沒有其他的意思;一個人眼睛看不見了,自是苦惱,但我說過,人這玩意,就是懂得『逆來順受』,像我這條瘸腿一樣,時間一久便習慣了,瘸了這多年,如今我倒不覺有什麼不大方便。” 前面丈許遠的陰暗裡,突然傳過來一個狠厲的口音:“什麼人在講話?站住!” 機伶伶的一哆嗦,朱瘸子嚇得險些坐倒地下,他往後一退,上下牙齒“得”“得”打顫:“壞了,小哥,壞了,……我們被人截住啦!” 輕輕伸手拍了拍朱瘸子的肩頭,燕鐵衣低細的道:“不要驚慌,老哥,萬事有我,現在,讓我們先弄清楚那些人的身份再說!” 草叢裡響起,物體移動時的“蟋嗦”聲,隱約可見有幢幢人影在晃閃,處處映起寒刀的冷光,燕鐵衣看不到這些,但耳朵卻能聽到--他聽到人們的急促呼吸聲,低迫的交談聲,而且多用“切切”或“暗語”,同時,他也聽到了金鐵的幾次碰撞聲響! 於是,他迅速俯臥地下,只讓朱瘸子一個人站立著,小聲道:“老哥,你只站著裝樣子,由我來答話,天黑,他們看不清這邊有幾個人,你別怕,一切都有我來應付!” 慌亂的點著頭,朱瘸子緊張的道:“我,我會照你的話做就是。” 這時--。 那邊黑暗中的狠厲聲音又響了起來:“我在問你是什麼人?你啞了還是聾了?屁也放不出一個!” 傍邊另一個粗啞的嗓門吆喝:“管他是誰,我們先一陣『暗青子』放倒這狗操的!” 俯在地下的燕鐵衣趕忙以一種顫抖恐懼的腔調叫了起來:“且慢……且慢……各位是那一路的好漢啊?我只是住在『虎林山』後山下一個打柴的窮老兒,不是什麼歹人,各位好漢可千萬不要誤會。” 十分自然的,朱瘸子配合燕鐵衣的叫喊,不由自主的雙手亂搖起來,兩人一唱一合,活像有幾分演“雙簧”的味道。 狠厲的口音移近了兩步,叱喝道:“放你娘的屁,你砍柴砍到三更半夜?那有這等時光還出來打柴的樵子?分明是另有企圖,存心不善!” 燕鐵衣忙又喊道:“我確然是住在後山下的朱瘸子啊,各位爺,你們若是不信,可以去打聽打聽;我是白天砍柴,晚上偶而出來撲捉點小獸補貼生活,我在這裡住了十多年啦,附近道觀的道爺們全認識我,他們也都知道我朱瘸子是好人。” 狠厲的口音大喝:“混帳,你說你晚上出來撲捉野獸,我問你,你用什麼撲捉?不見燈不見光的,莫非只念個咒就能捉到野獸了?我看你十有八九是在胡說八道!” 燕鐵衣一疊聲的叫起冤來,朱瘸子也跟著打躬作揖:“好漢爺,我好說與你明白--在這附近挖了幾個陷阱,也暗置了幾只撲獸網夾,當然都是白天先行安放妥了的,到了夜間,我再每處巡視,若擒住了什麼小獸,再使網子罩起帶回家去,我路上不亮燈火,也是件恐驚走了陷入機關中的獵物啊,好漢爺,可憐我一個瘸了條腿的糟老頭子,又會是什麼惡人歹徒呢?” 對方似乎猶豫了一下,那粗啞的嗓門插進來道:“老小子,剛才我們早就隱在這裡了,聽到你在說話,你是在和誰交談?” 燕鐵衣忙道:“好漢爺,我只是一個人,不瞞你說,我晚上一個人走夜路,就有道自言自語的毛病,一來是習慣,二來也是替自家壯膽子,四周全是一片烏黑,我人老血氣衰了,怕有什麼鬼物欺負我陽焰不旺,趁機祟我。” “撲”一聲笑出來,粗啞的嗓門罵道:“真他娘的滿口胡柴,睜著一雙眼說渾話,老子們走了幾十年夜路,也不見有什麼妖魔鬼怪現過,你他娘是在唬你那個爹?!” 朱瘸子一個勁打躬,燕鐵衣一個勁奉承:“各位好漢爺人壯氣剛,頭頂三尺冒紅光,任什麼邪物鬼祟老遠見著,便要逃避躲讓,那似我這麼一個只剩半口氣的糟老頭子?邁幾步就要喘勾了腰,眼看下土一半啦,這股子陽焰就比不得各位了。” 粗啞的嗓門道:“你站著,我們要過來搜查一下!” 朱瘸子兩手高舉,燕鐵衣裝成一付畏縮的口氣:“好漢爺,我是真的和善良民呵,這大半輩子也沒敢做一樁歹事。” 狠厲的聲音叱道:“少囉嗦,你站在那裡不准動,就像這樣高舉兩手,如果你確如所言,我們自然不難為你,放你走路,否則,今晚上你就得在這裡挺了!” 粗啞的嗓門也吆喝著:“我告訴你,在你四周就有幾十樣『暗青子』瞄著你,只要你有半點不對的跡像,這幾十樣『暗青子』便會將你釘成個大刺!” 燕鐵衣哆嗦著道:“是,是,各位好漢爺,我就這樣高舉雙手站著不動就是,還求各位爺們明察秋毫,可別誤傷了我這好人啊!” 狠厲的口音道:“閉上你的鳥嘴!” 接著,又傳來那人較為低促的聲音:“老六,你帶同各弟兄上去查看一下,我在這裡把住!” 粗啞的嗓門嘿嘿笑道:“五哥,我看這老小子不會有問題,大概真是附近什麼打柴人家,咱們這般如臨大敵,煞有介事,倒反叫其他哥兒們笑話了。” 燕鐵衣俯伏不動,同時,他已知道對面的那些惡客是誰,不用多費心思,他即猜到那口音狠厲的人乃是“大紅七”的老五,“刀不留人”房振隆,嗓門粗啞的一個,則必為“大紅七”的老六“黑判官”崔煌! 此刻,又傳來房振隆的聲音:“還是仔細點好,老六,管他有沒有問題,查明了我們也好安心!” 崔煌笑道:“五哥,如果這老小子是姓燕的,他還會和我們嘮叨這久?只怕早就幹上了,你沒聽聽他那腔調語氣?土頭楞腦又加上心驚膽顫的,活脫嚇得出尿來,若說他和姓燕的扯得上牽連,那才叫滑天下之大稽哩!” 房振隆的語氣也放鬆了:“我也知道他不會有什麼毛病,但謹慎點總錯不了,這半夜來,我們鬼影也不見一條,好不容易遇上個活人,查問一番,也好向老大交差!” 崔煌像是伸了個懶腰:“這一天一夜,五哥,真是夠折磨人的,我累得骨頭縫裡鄱在泛酸,恨不能找個地方馬上倒頭困一大覺,好好歇息歇息。” 房振隆道:“誰又不是這個想法?” 燕鐵衣在暗中伸手捏了捏朱瘸子的腳跟,用一極囁嚅的口氣道:“各位好漢爺,你們是要不要過來搜查呀?我……我想早點回去睡覺。” “呸”了一聲,崔煌在罵:“老子們都不急,你急你娘的頭?早點回去睡覺?你想得倒挺美,老子們業已兩天兩夜沒臺上眼啦,你他娘也就陪著多耗上一會吧!” 燕鐵衣期期艾艾的道:“可是……好漢爺……我明天一大早還得送柴火到鎮上去啊!” 崔煌怒道;“送柴火?你最好還是多擔心你這條老命吧,你活不活得過今晚都是問題,尚顧到給人送柴火?一個惹得老子們心煩,這就一刀砍了你!” 朱瘸子嚇得兩腿一軟,燕鐵衣已大叫起來:“好漢爺饒命,好漢爺饒命啊………” 崔煌厲吼道:“住口,你在嚎你娘的那門子喪?真想作死麼?你他奶奶的!“房振隆頗不耐煩的道:“好了好了,老六,你也別吆喝啦,我們一道過去看看,如果這老小子沒有嫌疑,乾脆放他走路,免得他哭哭啼啼的一個弄不好反倒驚走正主兒!” 哼了哼,崔煌道:“管他是什麼玩意,先上去給他幾下子生活吃再說!” 燕鐵衣驚叫道:“各位好漢爺,我到底犯了什麼法,背了什麼罪呀?我又有什麼嫌疑呀?我自問不曾,也不敢開罪各位好漢爺,不知各位好漢爺為什麼事要留難我?求求各位放我走,我任什麼也不知道,我只是一個可憐的老樵夫啊。” 黑暗中,幾條人影往這邊圍抄過來,他們雖是採取圍困的架勢,但一個個卻並不急迫,他們步履輕鬆,形態悠閒,就好像要結伴去吃花酒一樣,那等的瀟自在,根本不當一回事。 一邊往前走,崔煌一面低壓著嗓門罵:“你吆喝你娘的什麼玩意?再不把你那張鳥嘴給老子閉上,老子就先將你滿嘴狗牙砸碎,娘的皮,老子們要查問那一個人,還用得著講理由麼?” 跟在那五短身材,臉黑如炭的崔煌身後的,果是體形魁梧有若門神般的“刀不留人”房振隆,這位“刀不留人”的“金背大砍刀”還大刺刺的背在背上,連鞘也沒出,顯然,他們認為沒有這個必要--對付一個半死的老樵夫,和抓一頭雞有什麼兩樣?在他們來說,不是手到擒來也是手到擒來了! 對方一步一步走近,朱瘸子已心跳如鼓,禁不住慄慄的料索起來,他的兩隻手拼命往褲管上揩擦,還低下頭來又驚又急的悄聲問:“小哥,他們來近啦,現在該怎麼辦?” 卷伏在地下的燕鐵衣輕沉的道:“你只須閉上眼禱告就行,老哥,從此刻開始,便全由我來應付,沒有你的事了!” 深深吸了口氣,朱瘸子卻不敢真個閉上眼睛,他惶恐的瞪視著來到面前的那十多條兇惡漢子,更加忍小住像篩糠的抖個不停。 |
第47章 幽冥魂 劍渡陰陽
四五步之外,崔煌像突然怔了一下,他大聲道:“餵,老小子,你低下頭咕噥些什麼?” 朱瘸子嚇得後頸窩的肌肉僵硬,連體內循環的血液都似要凝凍了,他手足無措的卷著舌頭道:“不……不……我是在……在禱告……” 崔煌罵道:“禱告?禱告他娘的熊!” 忽然扯了崔煌一把,房振隆狐疑的道:“欸?怎麼搞的?這老家夥的腔調有點不對?剛才和現在,不似是一個人的口音,老六……” 就在這時,彷彿自黑暗的夜色裡,閃亮起一抹眩目的電光,光芒非常冷,非常寒,更非常快速,宛若突兀間,自虛無中凝結成這一剎那裡現形的異彩,它映幻出銳利的條線,當人們察覺時,業已遲了! 狂號半聲,崔煌往後一個跟鬥倒摔而由,他的左頰連著眉梢,被削去巴掌大小的一塊皮肉,血灌進了口鼻,嗆窒得他差點閉過氣去。 在崔煌倒的同時,房振隆也打著轉子翻到一邊……他更慘,方才急切應變的瞬息裡,他的左手剛剛伸出沾到肩頭刀柄,但尚未及拔出,這只左手已經齊腕斬斷,滴溜溜拋上了半天! “太阿劍”的鋒刃著一串血珠子揚指向上,森寒的光彩才凝結,“照日短劍”已在蓬散的旋飛下,插入十個人的肚腹,又自那十個人的肚腹中拔出! 燕鐵衣就地翻滾,短劍暴收,長劍又“刮”“刮”兩聲連為一響,將另兩個敵人的腦袋砍下,那兩顆人頭一齊落地,又碰向兩邊! 不似發自人口的駭嗥聲出自僅存的三名漢子口中,這三個漢子就像失了魂一樣拔腿狂奔,然而,三個分向不同方向奔逃的朋友,方才的出幾步,燕鐵衣的身形已自地下飛撐回掠,長短雙劍流星般掣穿,三顆人頭往前滾動,三具無頭身卻那樣怪誕的又奔出了丈許遠才紛紛僕倒! 雙劍“錚”聲交叉胸前,燕鐵衣冷漠的卓立于朱瘸子身側,從出手到結束,只是人們瞬眼的功夫,而在這極其短促的俄頃間,業已終結了十大條經過數十年過程方才孕育成長的生命! 燕鐵衣的雙目仍然僵硬又凝固的,注視著前面某一點上,他的眼球沒有轉動,眼不曾翕眨,但那一抹寒凜凜的光華,卻帶著酷厲的煞氣;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站在那裡,有如他一直便站在那裡一樣。 朱瘸子簡直傻了,痴了,糊塗了,他不敢相信自已方才所看到的事實--這就是武功? 是技擊?是殺人的藝業?想像中的格鬥不該是這個樣子,或是兵刃相撞,或是叱喝叫喊,或是你來我往,或是撲騰拚搏,總是以力鬥力的表現,叫人看得扎實,但先前那一剎那,卻是怎麼回子事?只見光華掣閃,冷電樅橫,那等牛高馬大的十多條漢子,居然就連叫也沒叫出幾聲,便橫了一地!他未曾看清鋒刃切肉的情形,也沒有查覺劍身運動的招勢,甚至不能發覺殺人者與被殺者雙方的攻拒過程,而一瞬,只是一瞬,便已有了立即的結果。 最令朱瘸子感到不可思議的,卻是造成這樣結果的人,竟是一位目不能視的盲者--看不見一切,但這盲者的動作卻遠勝過兩眼大睜的人! 現在,崔煌已自地下爬起,房振隆也站穩了腳步,兩人的形色全是那樣的慘厲,又那樣的猙猝;他們全身上下都濺滿了血跡,縱然這血跡看不真切,但卻也在矇矓中予人一種淒怖的感觸,血腥味有點銅的氣息,沾染在他們的面孔上,衣衫上,而這兩張人臉,業已歪曲得不似兩張人臉了! 尤其是崔煌,等於只剩下半副面孔,血肉模糊的另半張臉,是由那等可怕的骨肉內部組織所代替,而人的臉部該是這些赤顫的肌肉和森白泛灰的骨頭所組合,它們應有表裡之分,待到沒有表裡了,也就不堪入目了。 房振隆被斬斷的左掌脫落處,看上去十分整齊,因為天黑,不易察覺傷口的扎目,他一直在喘氣,痛苦得令他身子也站不穩了,搖搖晃晃的,口鼻全扁扯向兩腮。 他們如今所受的苦楚,卻還不及內心的恐懼來得深刻,他們知道,眼前所遭至的肉體上的創傷,並要不了老命,而跟著來的厄運,才是真正要奪魂滅魄的,那索魂者,就正站在對面! 崔煌的聲音不知是由於驚恐過度還是由於膿頰上的創傷大為痛苦,從他嘴巴裡吐出來的時候非但顫抖,更且連音調也走了腔:“燕鐵衣……竟然……是你……” 燕鐵衣生冷的道:“不錯,是我。” 抽搐了幾下,崔煌喉管裡響著呼嚕,他咬著牙:“使奸計……行詭謀……襲於人……算不得什麼……英雄……好漢!” 揚揚臉,燕鐵衣道:“看看我的眼睛,崔煌,你看見了?” 崔煌用手抹去淌到唇邊的鮮血,提著一口氣:“怎……麼樣?” 燕鐵衣平靜的道:“我的這雙眼睛,已經不能視物了,我這雙受害的眼,是由你們在公平較鬥之下弄傷的呢?仰是被你們使用奸計毒謀陷害的?” 崔煌一時語塞,期期艾艾答不上話來,空自瞪著兩只眼珠在磨牙。 房振隆將那只失去手掌的斷肘掖進懷中,掙得青筋浮額的嘶啞大叫:“姓燕的,任你如何施展你的陰毒詭計,你也永別想逃出我們的追殺……我兄弟遭了害不要緊,我們其他的哥們必能將你凌遲碎剮,五馬分!” 燕鐵衣冷峭的道:“至到眼前,你們也未能奈何於我!” 房振隆淒厲的叫:“不用太久了,燕鐵衣,你的好日子已經到頭了!” 崔煌也顫聲大喊:“姓燕的,從汪老三,湯老七,開始,再連上我們弟兄兩的這一筆一筆血債,必要你還償清債,我們會吃你的肉,挫你的骨,寢你的皮啊……” 燕鐵衣輕篾的道:“你們是一對瘋子,兩頭咆哮的狗,你們除了會狂吠,又能做由點什麼正經事來?等我送你們黃泉道上與你們的拜把伙計見面之後,你們再相對吆喝不遲!” 尖吼著,崔煌狼嗥般叫:“姓燕的,我們不會屈服,我們誓與你死拚到底!“燕鐵衣凜烈的道:“事實上你們亦必須『死拚到底』,因為我是絕不會寬恕你們的,你們拚,說不准尚能多少撈本,不拚,除了白死就不會有第二條路了!“黑暗裡,“刀不留人”房振隆首先猛撲過來,他的來勢像一陣旋風,才見人影,那柄厚沉鋒利的“金背大砍刀”便摟頭蓋頂的劈向燕鐵衣! 長短雙劍猝然斜射暴合,房振隆劈下的刀鋒“嗡”的一聲被盪開一邊,他拚命躍退,“照日短劍”的尖端閃過他的肩頭,挑起了一溜血水! 很突兀的,崔煌這時卻做了一樁古怪的事--他並沒有上來夾攻燕鐵衣,卻不知何時將一只銀哨湊在嘴巴上,拚命狂吹起來,非但嘴裡吹著哨子,更自腰後解下一面銅鐵,不住的狠勁敲打! 於是,“吱”“吱”的哨音,“匡”“匡”的鑼響,便頓時嘈雜成了一片,夜深人靜,荒野寂寂,這樣的聲音,便越發響亮刺耳,激盪出老遠。 崔煌此舉,固然是在發聲示警,招請救兵,主要的功用卻是在於擾亂燕鐵衣的聽力,他們知道燕鐵衣目不能視,對敵應變全靠聽覺,這樣一加擾亂,不啻使燕鐵衣失去了判斷應變的能力! 聲響一起,燕鐵衣即知不妙,他的長劍揮斜抖出一輪層層湧合的光圈,“削”聲下一指,整個身子驟然固立不動,左手短劍反腕倒貼。 哨子在狂吹,銅鑼在猛敲。 “吱”“吱”“吱”。 “匡”“匡”“匡”。 悄不哼聲的,房振隆又一個虎跳掩上,大砍刀橫裡削斬,光華如帶中又倏化寒虹一溜,往上斜揚,則劈敵人的下頷。 燕鐵衣側耳辨聽,雙眉緊皺,因為,哨音和鑼響攪混了他的耳朵,他實在聽不出任何雜在其中的刃風或銳響來! 朱瘸子驚窒的縮在一角,全身發抖,恐懼得無以復加,但也許出自一種本能吧,他一見房振隆的砍刀要劈上燕鐵衣了,情不自禁的脫口駭叫:“砍到下巴了!” 快得就像一抹電閃,朱瘸子的語聲才起,燕鐵衣已暴斜急伏,大砍刀貼著他的面門掠過,幾乎不分先後,他倒貼腕內短劍,已猛的扎入房振隆心臟,這一刺之力,更將房振隆挑起三步,尖嚎著四仰八叉的跌落地下! 陡然間,崔煌口中含著的銀哨掉下,敲打銅鑼的小搥也僵停住了,他悲憤膺胸,激動無比的嘶聲狂吼:“五哥啊……” 隨著這聲裂帛似的悲號,崔煌就像瘋狂了一樣奮不顧身的衝了過來,他拋棄了鑼棰左手短戟,右手短叉,照面間便在交織的冷電精芒中卷向燕鐵衣! “太阿劍”“刮”的一聲形成了一面光網,光網波顫,鋒芒閃射,崔煌突的橫滾,身上立時皮開肉了十餘處,但他卻恍同未覺,猛撞中宮,戟尖抖幻,暴刺敵人上盤,短叉下壓,插往對方小腹! 燕鐵衣半步不退,“照日短劍”飛沉倏起,“當”的一聲砸開了崔煌金叉,又穿進崔煌肚裡,“太阿劍”旋揚,崔煌的一條執戟左臂便“呼”聲拋了起來! 但是,崔煌卻不叫不吼,更不跌撲。 他被磕開的執叉右手迅速倒翻,一下子刺進了燕鐵衣肩頭,而當叉尖透入燕鐵衣肌肉中的一剎那,燕鐵衣穿入崔煌肚皮裡的短劍已往上揚割,將這位“黑判官”整個的開了膛! 重重摔跌下來的崔煌,沒有任何呻吟,沒有半聲的呼叫,只是略一抽搐,業已斷了氣。 退後幾步,燕鐵衣料肩抖落插在上面的金叉,然後,他匆匆撕下一條內襟來將傷口包紮妥當,雙劍歸鞘,而他的長劍連鞘又伸向了早嚇得口瞪口呆的朱瘸子。 劍鞘微微搖動著,朱瘸子好半天沒過來接。 溫和的,燕鐵衣道:“朱老哥,你怎麼了?” 機伶伶的一哆嗦,朱瘸子打著冷顫,好不容易開了口:“我……我……我全身……都像僵麻了……連腿也拖不動咄。” 走上一點,燕鐵衣遞過鞘端,低沉的道:“朱老哥,請振作一下,我們不能再延宕時間了,對頭的幫兇們很快便要聞聲追尋過來,那時,再想走就更不容易了。” 顫巍巍的伸手握住了劍鞘,朱瘸子一邊努力移步,一邊驚悸的道:“我的老天,人聞江湖裡血雨腥風,人命如草,聽在耳中不覺什麼……這一旦真個親眼看著了,才知道竟是這麼個殘忍狠毒法!” 緩緩跟著走,燕鐵衣平靜的道:“人間世本就是一座龐大的競爭場,大家全為了生存而競爭,只是形式上的不同而已,有的比較直接,有的比較間接,手段上,也僅分溫和與劇烈兩端罷了!” 朱瘸子抖索索的道:“吃你們這行飯……可真得要點膽量才行,更重要的是能狠得下心……乖乖,一個比一個歹毒,殺人就好像斬瓜切菜一樣,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燕鐵衣舐了舐乾裡的嘴唇,沉重的道:“江湖飯,原就是在舐刀頭血,拎著自家腦袋過生活。” 一拐一拐的舉著步,朱瘸子吸著寒氣道:“這樣的日子,換了我,一天也過不下去。” 燕鐵衣道:“習慣了也就能順應了。” 搖搖頭,朱瘸子餘悸猶存的道:“殺人同被殺,一天到晚全和閻王爺等著攀交道…… 不,我永遠不會習慣。” 燕鐵衣道:“習慣不一定就是贊同,能順應也並非意味著喜歡,我的意思是……久處於這種環境中,逼得人去適應,日子一長,也就變得麻木了。” 朱瘸子吶吶的道:“好可怕……真可怕!” 燕鐵衣的眼睛朦朧,他沒有意義的向四周無盡的黑暗轉動了一下眼珠,聊落的道:“是人心?” 朱瘸子愕然,他回頭問:“你說什麼?” 燕鐵衣沉沉的道:“人心,是世上最可怕的東西,並非那殺人的利劍鋼刀。“朱瘸子盡力加快了腳步,他惴惴的道:“燕小哥--看你年紀輕輕,卻像是個老江湖了?” 燕鐵衣嘆了口氣;“這沒有多大好處,江滿上耽得越久,越叫人心寒。” 朱瘸子迷惘的道:“為什麼?” 閉閉眼,燕鐵衣道:“因為懂得了太多的邪門外道,知曉了太多的人性險惡;有些時,朱老哥,你會不相信天底下竟然有如許匪夷所思的事情發生。” 點著頭,朱瘸子道:“不錯,譬喻今晚,我就不相信已經親眼看見這一場簡直神乎其技的屠殺,小哥,先前那等光景,我這一輩子尚未見過第二遭。” 燕鐵衣不想笑的笑笑:“我想你能再看到第二遭,甚至第三第四遭的。” 倒抽了一口冷氣,朱瘸子恐懼的道:“老實說,我可不願再看了,我怕得慌。” 燕鐵衣冷淡的道:“毒蛇野獸吃人,老哥,你知不知道人也吃人?而且,人吃起人來,比諸任何一種毒蛇猛獸都要來得殘酷,暴戾與貪婪!” 頓了,他又道:“不被人吃的方法只有一種--反抗;各般的運用法則不同,但避免不了『以牙還牙』的本質,能以但旦求自保而不去荼毒他人,已算是好人了。” 朱瘸子咳了幾聲,道:“小哥,有件事,我覺得奇怪。” 燕鐵衣的右腳邁過一個凹窪,他身子歪了歪,道:“什麼事?” 朱瘸子道:“憑你這身好本領,誰見了不含糊?但竟也有人找到你頭上討麻煩,那些人莫非全都活膩味了?居然拿著自己的注命當耍子。” 燕鐵衣沉默了片刻,連連的道:“仇恨會使人不顧一切,相反的,親情亦然。” 朱瘸子顯然不甚明白,他道:“你的意思是說?” 燕鐵衣道:“我是說,人都有理智,但若因為某些外來的因素,或者情感上的動湯,衝激了人的理智時,往往人的理智就會被淹沒了,那時,便會發生這一類的事。” 咧咧嘴,朱瘸子道:“他們和你的仇恨一定很深了?” 燕鐵衣道:“不錯。” 朱瘸子搖搖頭,感嘆的道:“這群不要命的傢伙,俗語道冤家宜解不宜結嘛,何苦非要拿著自家性命朝刀口子上撞?弄到後來,這仇不是越結越深啦?” 燕鐵衣道:“另外,他們還為了賭一口氣。” 朱瘸子有些想通了:“報不了仇就沒面子,約莫是……” 燕鐵衣笑笑:“簡單的說是如此,尤其在江湖上混,更講究這點骨氣與尊嚴,當然,雙方淵源,關係,以及情感的契合也是促成冤冤相報的原因。” 朱瘸子好奇的問:“你的功夫這麼厲害!小哥,可曾遇到過真正的對手?” 燕鐵衣道:“多嘍,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沒聽過這句話?” 朱瘸子道:“我看你已是頂尖的硬把式了。” 燕鐵衣道:“慚愧。” 朱瘸子站住,往四周的地勢打量了一陣,指了指前面的一道小崗:“是了,小哥,那道土崗就在前頭,我們摸黑走山徑,卻半點也沒搞錯,越過崗子,再有三裡來路,便算離開了『虎林山』麓,抵達大道邊了。” 燕鐵衣道:“這麼說來,我們已走完一半的路途了?” 朱瘸子笑道:“來到土崗,便剛好走過一半的路。” 燕鐵衣欣慰的道:“多虧了你,老哥。” 朱瘸子挺挺胸,得意的道:“對這附近的地形,再沒有人比找更熱的了,我沒誇口吧? 小哥,就算閉著眼,我也一樣能摸得清清楚楚,包管錯不了!” 燕鐵衣道:“我們加緊一程吧,老哥。” 從他們站腳的這裡到達那道土崗,中間是一片荒草蔓生,地勢起伏不平的傾斜坡面,他們一步一步,異常吃力的到達土崗之下,朱瘸子業已累得氣喘如牛了。 燕鐵衣也有點乏,但他當然尚能支撐,可是他卻主動站住了,低聲道:“就歇會吧,老哥,真把你累壞了。” 朱瘸子怪不好意思的乾笑著道:“人哪,一上了歲數就不成啦,才只走這幾步路,簡直像鬆散了一身骨頭一樣,倦得慌,尤其我這條腿,更不爭氣,拐不多遠就酸痛得舉不動了,倒不如我這一雙胳膊,掄起斧頭來足能劈上百斤柴火也不覺累。” 燕鐵衣安詳的道:“像老哥這樣,已是『老當益壯』了,腳下不方便,自能摸黑走上好幾裡山道不皺眉,換了別人,只怕早已牛步也挪不動了。” 朱瘸子喘了幾口氣,笑呵呵的道:“說真的,我這副身架骨,一向就挺硬朗,想當年,在我同你這種歲數的時候,我可有勁頭來,那時候呀,一百多兩百斤的柴……。” 突然,燕鐵衣低“噓”了一聲,側耳靜聽,屏息如寂。 不自覺的打了個寒噤,朱瘸子驚住了,他只感到身上一陣陣的發麻,肌膚上也起了雞皮疙塔,心底一股涼氣又泛了上來…… 木然的眸瞳轉動著,燕鐵衣低沉的道:“有人向這邊迫近了,約模是十五六個或十八九個人,步履很輕,行動快捷,都似是練家子,他們現在正來到我們方才看見土崗的坡地上……” 哆嗦著,朱瘸子畏怯的道:“怎麼辦哪?小哥。” 燕鐵衣平靜的道:“由我來應付,仍是先前那句老話--你只管閉上眼禱告就行。” 朱瘸子抖抖的道:“這一遭,他們有防備了……小哥,可比不得上一次那樣容易啦?” 唇角漾起一絲冷酷的笑意,燕鐵衣陰沉的道:“對我來說,他們有備無備全沒什麼分別,橫豎是要對上面見真章!” 目光驚恐的投注向那邊,朱瘸子忐忑的道:“小哥,大概你聽錯了也不一定?我望過去,對面那片坡地左近除了一團烏黑之外,任什麼也看不見,更沒有什麼人影在晃動。” 燕鐵衣鎮定的道:“我不會聽錯,老哥,方才由順風的方向吹過來人在奔掠時的急迫呼吸聲,衣袂飄拂聲,以及兵刃的輕撞聲,另外,尚有偶而低語傳來……我聽得非常仔細,因為我目前乃靠此求生!” 朱瘸子面上變色的道:“如果真掩來這麼多人,你又受了傷,小哥,卻如何是好?” 燕鐵衣沉著的道:“我會想辦法消減他們。” 不覺乾咳了一聲,朱瘸子悚然道:“又……又是殺?” 燕鐵衣寒森森的道:“總不能寄望於跪下來向他們求饒,老哥。” 於是,朱瘸子悶聲不響了。 臉上是毫無表情的僵凝,燕鐵衣靠在一株矮樹幹上,同樣沒有作聲。 他似是在思考著什麼。 突然,他低聲開口:“老哥,土崗上有沒有樹木?” 呆了呆,朱瘸子忙道:“崗子左側生長著一小片疏林子。” 燕鐵衣又問:“對於這撲獸網夾的運用,你可熟悉?” 朱瘸子道:“這還用說?我帶了出來就是打算趁機會,按上鋼夾,弄個只把兩只子獸剝皮吃肉的……小哥,你問這些事作什麼?莫非你……” 擺擺手,燕鐵衣道:“走,我們上崗子。” 沒敢再多問什麼,朱瘸子振起精神,引著燕鐵衣朝土崗上攀爬。 土崗子不高,但卻不好爬升,尤其對一個盲者,一個瘸子來說。 兩人方自氣籲籲的登臨樹上,朱瘸子偶一回頭,已險些驚得叫出了聲……崗子下面,就在他們先前歇息過的地方,業已亮起了幾只火把,火把的青紅色光輝,照耀著十八條彪形大漢身影,他們正圍著一株矮樹在指點議論著什麼。 火把的光是青紅的,卻不時反映起閃閃冰寒的刀芒,而刀芒是藍汪汪的。 十多名大漢圍觀議論著的那株矮樹,正是方才燕鐵衣倚靠過的。 朱瘸子趕緊把他眼見的情景向燕鐵衣說了。 唇角勾動了一下,燕鐵衣低聲道:“可能樹幹上沾染了我身上的血跡,被他們其中某一個人無意間摸觸到了,或是查覺到了,老哥,他們很快就會包抄過來,我們走,到你說的那片疏林子裡去!” 朱瘸子牽引著燕鐵衣剛挪步,又不禁回頭往樹下看了看,這一看,他又嚇得一哆嗦…… 那十幾名彪形大漢,都正仰看頭往崗上搜視,僅僅打量了那麼一會,十幾個人圍在六七只火把的照映下極其小心卻極其迅速的抄了上來! 引著燕鐵衣匆匆往疏林的方向幾乎奔跑般踉蹌疾行,朱瘸子邊抖著道:“來了,他們來了……。” |
第48章 鬥頑敵 目盲心明
在他們奔行到這片疏落的荒林子之前,朱瘸子已經跌倒了好幾次,連燕鐵衣也踉踉蹌蹌的拌歪了五六遭,當他們灰頭土臉,氣喘噓噓的進入林中,那種狼狽像,燕鐵衣便是看不見,心裡也老早就有數了--這不是好受的滋味。 張著口急喘著,朱瘸子一邊回頭朝林外望,他驚恐的道:“小……小哥……那些人…… 已經攀到土崗頂上啦!--好快!--” 調勻著呼吸,燕鐵衣冷靜的道:“不要緊,我會想法子對付他們。” 朱瘸子手足無措的道:“現在,呃,小哥,我們又該怎麼辦?” 燕鐵衣低沉的道:“聽著,老哥,找一棵較粗的樹幹,在根部附近安置下你的『捕獸夾』,記住安裝的原則,必須要距離樹根兩尺多左右,夾面上用點草葉浮土掩飾一下。” 怔了怔,朱瘸子道:“你,呃,小哥,這個時候還有心思捕獸!” 笑笑,燕鐵衣道:“我不是捕獸,我是捕人。” 朱瘸子又是驚疑,又是恐懼的道:“捕……人?” 燕鐵衣道:“不錯,老哥,你快點安排去吧,時間業已不多了。” 於是,朱瘸子緊張忐忑的在林中轉了一圈,他挑揀了林子靠崗坡那側的一株粗斑雜木大樹底下,安置妥了他的捕獸鋼夾,照著燕鐵衣的交待--距離突的樹根兩尺不到的遠近,又用一些草梗枯葉撤掩在鋼夾上面。 燕鐵衣伸出劍鞘,由朱瘸子把他帶引到這株樹下,又在朱瘸子指點裡,確實明白了這只鋼夾安放的位置,他略一沉思,又道:“老哥,我記得你還帶了一把斧頭出來,可是?” 點點頭,朱瘸子道:“我是帶了柄斧頭出來,這把斧頭是我吃飯的像夥,利得很呢!” 燕鐵衣低聲道:“在這棵樹附近的地方,有沒有其他的樹伸垂由來?最好是不要遠在丈許之外,伸張出來的樹要比較幼嫩,適合彎曲,也就是說,要有些彈力,彈揚的角度,正好面對著這棵安置鋼夾的樹幹!” 朱瘸子吶吶的道:“我,我不大懂你的意思!” 燕鐵衣道:“你暫時也不用懂,老哥,只要你找到我所說的這種樹,而且具有這些功用便可,老哥,煩你現在就費心找找看!” 朱瘸子急忙轉頭回瞧,邊沙著嗓子道:“林子太黑,不大容易看清,小哥,可不可亮火摺子?” 燕鐵衣輕輕的道:“最好不亮,否則光線透困,會被他們在遠處察覺。” 瘸著腿,仰起頭轉行著,朱瘸子喃喃,的道:“的確太黑,看不清楚。” 想了想,燕鐵衣摸著身邊的樹幹,問道:“這棵樹夠不夠高?” 朱瘸子道:“很高。” 燕鐵衣道:“我攀升上去,拿我的外衫掩遮著人摺子的光亮,然後,你要很快尋找適合需要的枝,亮火摺子的時間不能太久,老哥,所以你務必要快!” 急忙點頭,朱瘸子道:“我省得,正好你指定的範圍就在這一圈,有沒有一看就行。” 於是,燕鐵衣貼著樹幹猛力圾氣,他的身軀便像附有吸盤一樣黏在樹幹上緩緩升攀,到了一定的高度,他張開外衣,“呼”的抖亮了。 火摺子暈紅暗青的光輝搖晃著,映出一圈矇矓的影像,朱腐子移目回瞧,立時歡欣的道:“有了,小哥,就在你右手邊頭頂六七尺處,有一枝樹垂斜下來。” 迅速套熄了火摺子,燕鐵衣低下頭道:“大約夠不夠彈力,彎拗過去會不會折斷?” 朱瘸子忙道:“我看沒啥問題。” 燕鐵衣道:“不會錯吧?” 朱瘸子自負的道:“錯不到那裡,小哥,什麼樹硬,什麼樹脆,那種軟,那種韌,我一看便心裡有底,打了這許多年的柴,別的經驗沒有,這點眼力勁還缺不了!” 一滑落地,燕鐵衣伸出手去:“老哥,藉你的斧頭一用,若有繩索更好。” 朱瘸子連忙將腰上插著的板斧,掛著的繩索,一併交到燕鐵衣手裡,燕鐵衣沒有多說,一躍而起,順手一把便抓住了朱瘸子方才所說的那條斜枝,連人帶枝飛到了那棵樹頂。 現在,那條抓住燕鐵衣手中的樹枝,已是整個彎曲過來,有如緊繃的弓弦,枝條果然頗為強韌,沒有折斷,燕鐵表又試了試,然後,他摸緊著,用一段繩索將斧頭綁牢在枝頭上,做好了這些,他壓著嗓門向下面的朱腐子招呼:“老哥,你讓到一邊。” 朱瘸子才自走向一側,燕鐵去已猛的鬆開緊扯樹枝的手指,只聽得“刷”的一聲,枝反彈,綁牢在枝頭的利斧,便“吭”一聲砍進了斜對面的那株樹幹上--砍入的位置,正好是樹幹離地五尺半的高度! 這個高度,也差不多是一個人的頭頸部位! 閃身而下,燕鐵衣用手撫摸了片刻,十分滿意的找回斧頭,又自躍回方才樹頂的位置,這一次,他將剩下的繩索系連在枝上,從另一個相反的角度飛落,把索尾縛在突陷地面的一條樹根中間。 迷惘的,朱瘸子問:“小哥,呃,你這是在做什麼?” 嘆了口氣,燕鐵衣道:“說出總有點殘酷,老哥,我是在做一樁殺人的準備工作。” 乾澀澀的了口唾,朱瘸子的聲音不由自主的起了哆嗦:“老天--這種事,便永遠避免不了?” 燕鐵衣道:“你要諒解我,我必須自衛,他們放不過我,而我唯一自保方法,便是反抗,反抗的手段只有殺戮,他們對我用殺戮,我也就逼得非用殺戮相報不可,老哥,慘是慘一點,但我無從選擇。” 朱瘸子惶悚不安問道:“我真不敢再看下去了,小哥。” 燕鐵衣同情的道:“你心地善良,為人慈悲,的確不過宜一遍又一遍的目睹這種血腥事反覆重演,老哥,請你趕快到林子后的隱蔽處躲藏起來,你閉上眼睛,甚至掩上耳朵,不見不聞,便會覺得好過一點。” 朱瘸子囁嚅的道:“但,你呢?” 燕鐵衣無奈的一笑:“我要在這裡阻止他們--當然,我的阻止方法甚為徹底,我希望只要費一次功夫,便能永遠使他們再也發生不了威脅作用。” 覺得自己的腿在發軟,朱瘸子的嗓門裡像梗塞著什麼:“小哥!……你要當心自己……” 燕鐵衣道:“多謝你的關懷,你且去躲藏起來吧,不到我叫你,你別出聲。“點點頭,朱瘸子沒有再多說什麼,他拖著步子,一拐一拐的走向樹林深處,當黑暗吞沒了他的身影,林外土崗的那邊,已有輕疾的步履聲掩進,而閃閃晃動的火把光輝也陰陰的映進林中。 這時,燕鐵衣便摸索著走到那棵暗置捕獸鋼夾的大樹下,他極小心的不使自已觸動鋼夾,把背脊貼在樹幹上,靜靜的等候著。 片刻後,已有人影出現在林邊,而低促的談話聲也傳了進來。 燕鐵衣只要略略一聽,便已聽出說話的人是誰來--“大紅七”的老四:”皮裡陽秋” 任廣柏! 好像他們對這片林子懷有莫大的恐懼一樣,一幫子人盡在那裡嘀咕磨踣,猶豫不前,任廣柏似在探頭探腦,話聲忐忑的說話:“奇怪,剛才似是看到這片林子里,有點黯淡的光亮,怎麼這一刻又黑漆漆的任什麼也沒有了?莫不成是我看花了眼!” 另一個粗粗的嗓門立時接上:“我想不會是看花了眼,老四,你一向招子尖,而且四周漆黑一片,任何一點光火都能映出老還,扎目得很;先時在崗子下矮樹幹上摸著一手的血,我想十有八九便是姓燕的沾在那上頭的,他掛了彩不是?而你又在這裡發現了光亮,很可能姓燕的便隱伏在林子裡面。” 任廣柏的口音,有些發顫:“老二,要不要召集其他幾組的弟兄們過來會合。” 不錯,那粗嗓門便是“大紅七”中的老二“弦月雙鐮”孟琮,這個大麻子,滿天星! 只聽孟琮在道:“我看還是等一下先搞清楚了再說,否則萬一將其他幾路人馬召集過來,而又不曾發現姓燕的,這笑話就鬧大了,我們丟人事小,設若因此而疏漏了包圍圈,吃姓燕的乘隙溜脫,這個過失我哥倆誰也擔當不起!” 任廣柏咬著牙出聲:“那我們就進入搜查--老二,房老五,崔老六他們死得不明不白,首狼藉,多半便是燕鐵衣下的毒手,好歹我們也要將姓燕的給逼出來,替死去的弟兄報仇!” 孟琮好像打了個冷顫:“娘的,我們在那邊,與老五老六他們最多也只隔著裡把兩裡路,等我們一聽到鑼響哨鳴,急忙趕過去,居然已是一片淒慘的情景了,死得一個也不剩!” 任廣柏又是怨恨,又是急燥的道:“老二,到底要不要進林去搜!還是發出信號把人馬通通召來? 遲疑了一會,孟琮猶豫不決的道:“如果姓燕的不在林子裡呢?我們把大夥引了來,卻任什麼也沒發現,又怎生交待?海氏兄弟的脾氣,你又不是不曉得,一旦發熊誰受得了?他們正在氣頭上,到時候萬一姓燕的脫了身,說不定這兩個妖怪便會把責任扣在我們頭上,到了那等光景,我哥倆連個喊冤處都沒有……但是,娘.的,若實說,姓燕的設若真在裡頭,憑我們這些人又難以圈住他,看看老五老六的下場,我就不禁心裡發毛,他如真在林子中,我們就吃不了,兜著走啦,他的出手實在太快!” 任廣柏氣虎虎的道:“你說了這一番話不是等於沒說?老二,你倒是拿個主意出來呀!” 孟琮的腔調有些尷尬:“我們不敢斷定燕鐵衣是否在林子里,這個主意就不好拿了!” 任廣柏大聲道:“依照種種形跡來看,姓燕的很可能在林中。” 孟琮忙道:“他若不在呢?光是『可能』不行,這不是一樁僅靠猜測的事,要確定無訛,才好決定行動步驟,我們必須看清了姓燕的在此處才好!” 重重一哼,任廣柏道:“我怕是一旦看清楚了,我們的老命也就難保了!” 孟琮苦惱的道:“但我們又不能冒險撲空,否則海氏兄弟必不會給我們好臉色看!” 任廣柏狠狠的道:“老二,我們進林去搜,大家散開點,把哨子銅鑼全準備好,火箭上弦,一個不對立時吹哨響鑼,發箭傳警,同時往外疾退,只圈住這裡,不與姓燕的硬拚,一直等到大夥趕來,再一起並肩子幹他!” 孟琮道:“好吧,如今也只有這樣做了。” 於是,任廣柏吆喝起來:“弟兄們,火把高抬,將隊形散開,小心點往林子里搜!” 孟琮也在叫:“大家招子放亮,一點不對就馬上傳警,彼此也相互照應著點!” 口裡叫嚷著,孟琮心中卻泛著寒,他自己對自己的話一樣沒有信心;他曉得,清楚的曉得,如果燕鐵衣突然出現面前,他們除了逃命就只有拚命,大家自顧不暇,又有誰能照應得了誰。 一共是十九個人,散展成一排,在六七只火把光輝的照輝下緩緩的,幾乎是異常沉重的進入林中,他們小心得連眨眼都不敢輕眨的往前開始搜索。 腳步踏在突凹不平的泥地上,踏在殘落的敗葉斷枝上,隨時響起一兩聲極其細微,但卻驚心動魄的聲音,每走一步,這些人便暗裡念一聲佛。 佛是不佑邪惡的,黑暗中,一雙木然的瞳孔正在收縮,側著耳朵也在輕輕聳動。 燕鐵衣的手裡已各抓著一把尖長的樹葉。 火把的光芒對他迷濛霧翳的雙眼,有著非常微弱的反應--一團團凝結又顫晃的光影,但是,這種微弱的反應,業已足夠他選擇目標了。 突然間-- 空氣中響起“颯”“颯”的急銳聲音,嚎號立時連成一片,火把紛紛拋落,十一名大漢撲跌翻滾,每人的咽喉上全插著一片樹葉,一片深入喉中一半的樹葉! 任廣柏側躍急旋,脫口駭叫:“姓燕的在這裡!” 孟琮也拔空而起,叱尖:“快發箭……” “颯”“颯”破空之聲,彷彿自幽冥中凝形飛現,狂號連連!剩下的七名漢子也撞跌成一堆,只有其中一個剛剛吹出半聲哨音,而那“吱”的一響方自傳出,便像又噎回這名漢子的喉裡,隨著他的一聲悶嗥沉寂了。 急切裡,任廣柏竭力閃躲,堪堪險極的避開了從他頭頂耳側飛射而過的三片樹葉,葉邊帶風,“奪”“奪”幾響,深深插入任廣柏身後的樹幹中! 孟琮也在跳躍飛騰,手舞足蹈,同時躲過了射向他的另三片樹葉,那種撲面如削的銳風,幾令孟琮懷疑那是三柄鋒利的飛刀! 這時,任廣柏含哨入嘴,奮力猛吹。 “吱”聲尖響,突破黑沉沉的黝暗激揚,但是,“颯”的一下,一片樹葉稍差分毫的擦過了他的面頰,嚇得這位“皮裡陽秋”險些一口把哨子吞入肚裡! 孟琮急叫:“老四小心--。” “颯”“颯”兩響射向孟琮,他迅速閃避,眉梢處卻驀的一熱,跟著便有一股緩緩的暖流淌了下來,帶著那麼點鐵的腥味! 孟琮心腔抽緊,他知道自己受傷了。 仍不死心的任廣柏倏然躍起,右手棰、左手鑼、狠命敲打,“匡”“匡””匡”--。 剛“匡”到第三聲,“颯”的一股銳氣閃至,“當”的一震,將他手中那面銅鑼撞飛老高,又“嗡”“嗡”顫響著“丁當”“克當”之聲的墜落於黑暗之內。 孟琮扒在地下不敢稍動,屏息如寂,混身冷汗。 任廣柏卻已滾到一株樹幹之後,喘著氣,一條左臂猶在隱隱發麻。 一片沉寂籠罩林中。 林子里仍有朦朧的光亮--拋擲在地下的那六、七只火把,仍有幾只未曾熄滅,還在那裡燃燒著,但因角度太低,火把所映照的範圍卻小多了,也昏暗多了。 任廣柏與孟琮全已查覺到他們的處境是如何艱險與窘迫,也明白他們失算了--他們現在已無法利用聲響,來擾亂燕鐵衣的聽覺,至少在迫近之前不能,因為他們距離敵人太遠,無法直接攻擊,是而聲響的發出,便給予對方循聲擲射的指引;火箭傳響又已絕望,負責發射火箭的兩名手下業已死亡,此刻,他們確切的了悟了為什麼先前他們另一組夥伴,在剎那間全軍盡墨的原因。 林子四周光線沉晦,一片迷濛,遠近是影綽綽的幻像叢生,如今,眼睛對雙方來說,所能發揮的功能全相差無幾了…… 非常靜。 對孟琮與任廣柏更可怕的威脅是,他們到現在為止,尚未弄清燕鐵衣的正確位置在那裡! 極為輕悄的,孟琮在地下稍微爬動了幾寸,“颯”的一聲,一枚樹葉便貼著他後腦袋瓜疾飛而過,火辣辣的刮得他頭皮發麻! 躲在樹後的任廣柏突然出聲大吼:“姓燕的,你有種就滾出來明刀明槍的拚個死活,窩在暗處算計人是那一門子英雄好漢?簡直臭不要臉,丟你祖宗八代的人!” 那邊“颯”“颯”聲響,任廣柏藏身的這棵樹幹上已“奪”“奪”震動,樹皮屑濺落葉簌簌飄,好強勁的力道! 就趁著任廣柏比聲叫罵的機會裡,孟琮覷準了樹葉射出的位置,電單般飛撲過去,手中巨大鋒利的半彎月鐮兜頭猛削,同時口中吹哨如泣! 站在樹幹下暗影中的燕鐵衣往下急蹲,頭頂刃風破空,暴掠而過,他雙手揮揚,所有抓在手上的葉片全都射出! “颯”“颯”尖嘯聲裡,孟琮上下翻騰,月鐮狂舞,他一個斜旋,又閃電般並斬燕鐵衣! 移步倒仰,燕鐵衣在枝葉紛中繞著樹幹急退,孟琮狂吹銀哨,長身追撲,陡然間,繞返到樹幹一半的燕鐵衣猝而雙劍齊出,冷芒激射,孟琮月鐮急回掩架,身形頓挫。 是的,燕鐵衣早就估計好了,他需要的就是對方這身形頓挫! 一聲怪吼起處,緊跟著傳出“答”的脆響,孟琮粗大的身體立時彎了下去,往側一歪,幾乎整個人橫著摔倒! 半空中人影閃掠,任廣柏飛撲而來! 燕鐵衣像是有些畏懼,身形一弓,鬼魅般隱向黑暗裡。 凌空一個鬥站到孟琮身邊,任廣柏一面挺槍戒備,一邊急切的問:“老二,你怎麼啦! 可是著了姓燕的道兒?” 這時,孟琮業已痛得直在“噓”“噓”聲從齒縫中出氣,他抬起頭來,一張面孔泛了青,五官扯扁,滿臉的大麻子全盈聚汗水,抖索索的,他道:“痛……痛死我了!” 任廣柏又是恐懼,又是緊張的道:“傷在那裡?老二,我先扶你離開此地,光憑我們兩人只怕不是姓燕的對手,讓我們避過這遭,召集人馬回來再圈他!” 抽搐了一下,孟琮痛苦的道:“我……我走不動,我的腳,我的右腳踝……“急得直跳,任廣柏道:“振作一下呀,老二,我的二祖宗,你好歹也得挺住這一陣,起不動也咬牙走,這裡盡是山路,崎嶇不平,坡度起伏又大,你這大塊頭,總不能叫我背著!” 噓著氣,孟琮顫聲道:“我的右腳……老四……像是被什麼東西夾住了……那尖錐似的東西……業已穿破皮肉,透入骨踝……好痛……好痛……啊!” 呆了呆,任廣柏立時蹲下身來,他匆匆撥弄開浮草葉屑,打眼一看,不覺倒吸了一口涼氣--一具純鋼製就的捕獸夾,正緊緊咬合住孟琮的足踝,兩排利齒般的尖錐,更深深穿透進足踝的骨肉之內,孟琮的一只右腳,齊著靴的往上的小腿,已經粗漲了好大一圈肉肉腫血瘀,好不怕人! 那具捕獸夾,就宛似一只野獸的血盆大口,死咬著孟琮的右腳一樣! 痙攣著,孟琮呻吟道:“老四……是什麼……玩意?” 任廣柏啞著聲音道:“一具捕獸鋼夾……好歹毒的佈置,姓燕的也太心狠手辣了!” 孟琮痛得直哆嗦:“先別……罵了……老四……倒是趕緊……趕緊想個法子……把這……狗操的……捕獸鋼夾從我腳上弄下來呀……痛得叫人……受不了……” 放下手上的“勾連槍”,任廣柏極端戒備的伸手摸索下去,他不禁皺眉道:“這鋼夾的機簧好緊……娘的,還有一根鐵子系在這上頭,子又困定在一條樹根上,不知是那個王八蛋創造的這鬼東西!” 孟琮打著冷顫道:“快一點吧……我這廂……人都要痛癱了……一陣一陣……像夾到心上來。” 任廣柏忙道:“忍一忍,這就快好了。” 就在他剛在用力扳開鋼夾機簧的一剎那,突然間,斜對面的一棵樹木下,傳來一聲哆嗦輕響--像是什麼人在移動! 霍然站起,任廣柏神經質的大叫:“姓燕的,你不要弄玄虛,我已經看見你了!” 剛被扳開的鋼齒,又猛力回彈夾攏,孟琮不由痛澈心肺,他全身一挺,幾乎還在哭喊: “欸呀!我的天啊……” 任廣柏才只一驚,斜對面的樹後,“颯”“颯”幾響,幾片如刃的葉子飛來,他往後暴退,“勾連槍”急揮橫挑,而就在此際,頭頂樹梢“颯”“颯”微晃,一條長鞭也似的枝凌空暴彈,任廣柏心神早分,緊張過度,在他尚未看清這是怎麼回事之前,“克察”一聲,綁在枝頭上的那柄利斧,已將這位“大紅七”四爺的腦袋砍跳空中,噴著泉水也似的鮮血又骨碌碌,跌落地下滾出! 孟琮睹狀之下,駭極狂號:“老四啊……” 斜刺裡人與劍合,虹光似電一閃而至,孟琮住後倒仰,胸前血濺三尺,他的一對大月鐮拋出老遠,連哼也未及哼一聲便斷了氣! 燕鐵衣站在孟琮前五步之處,微微的喘息著,一雙空洞又僵凝的眸瞳茫然平視,他像看得十分清楚他所創下的成績,緩緩的,雙劍歸。 片刻後-- 燕鐵衣移動了幾步,他非常平靜的輕叫:“老哥,朱老哥,沒事了,你請出來吧!” 過了一歇,林子深處傳來朱瘸子顫抖的聲音:“是你麼?燕小哥?” 燕鐵衣慢吞吞的道:“是我,你請過來吧,一切都已解決了!” 沒一會,朱瘸子已拖著腳步,一拐一拐的瘸了過來,就著林中那一點微弱的火把餘光,朱瘸子視線一轉,已不由嘔吐起來! 燕鐵衣走上兩步,輕拍著朱瘸子背心,溫和的道:“對不起,可是眼前這副光景令你不舒服了,老哥?” 又乾嘔幾聲,朱瘸子不敢再望向那邊,他用衣袖揩擦著嘴角胡根上的污潰,心膽俱顫的打著哆嗦道:“這……這恁情……是一片修羅場……啊!” 燕鐵衣嘆了口氣:“我要活下去,老哥,而這些人也只有如此才能阻止他們欲待加諸於我的迫害!!除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實沒有更妥貼的法子。” 朱瘸子面色泛青,喃喃的道:“好慘……好慘……” 關懷的望著這位老樵夫,燕鐵衣間:“你沒有什麼吧?老哥。” 又抖索了一下,朱瘸子似是站著都有些搖晃了,他畏縮縮的低垂著目光道:“再在這裡耽一會……小哥,只怕我就難保不被嚇癱驚痴了……我們,呃,快走吧?” 點點頭,燕鐵衣摸索著解下那具沾滿血跡的捕獸鋼夾,他扳開機簧,拿出了孟琮那只血肉模糊的右腳,用衣袖草草拭擦了一遍,交到朱瘸子手上。 當朱瘸子忍住另一陣嘔吐的翻盪,吱牙咧嘴接過這具捕獸鋼夾的時候,燕鐵衣已經攀到樹頂,解下了那柄利斧,也交還給了朱瘸子。 掖好傢伙,朱瘸子像手上拈著什麼不潔的東西一樣,拚命將兩只手掌朝褲管上擦,他一邊愁眉苦臉,顫顫抖抖的道:“小哥,我們快點走吧!……這裡像是陰風慘慘,鬼影幢幢: 把人嚇得慌了!” 燕鐵衣伸出劍,安詳的道:“尚煩老哥引路--你定下心走,我會殺人,卻也懂捉妖,別怕,一切有我。” 打了個寒噤,朱瘸子不敢再多說了,他手執鞘頭,提心吊膽的引著燕鐵衣往土崗那邊走去! |
第49章 追兵近 草躍龍蛇
曙光已透自天邊,那是一種淡淡的,帶著點朦朦的魚肚色。 但是,還卻表示著一個長長的白晝就要來臨。 白晝,對燕鐵衣眼前的處境來說,沒有一點好處,有百害而無一利,因為他的視力受到嚴重障礙,但他的敵人們卻能藉著日間的光亮令他難以遁形! 到目前為止,他已給予他的仇家們以極其慘痛的打擊,“大紅七”尚存的五人中,他業已剪除其四--老二“弦月雙鐮”孟琮,老四“皮裡陽秋”任康柏,老五“刀不留人”房振隆,若六“黑判官”崔煌;另外,“海氏三妖”的第三個海承佳亦已授首,更加上對方的黨羽爪牙無數。雖然他的戰果是輝煌的,尤其在他如今目不能視的情形下越發難能可貴,但這樣的戰果,卻並不能給他多大的安慰,他已竭力反抗,竭力削弱了敵人的優勢,可是,他仍在威脅之中,而威脅的份量依然足以致命! “海氏三妖”倖存的二妖,是斷手不會放過他的,他們已有足夠的仇恨促使他們來拚命追殺,這原本連系於金錢,而今激發於怨恚,同樣的,“大紅七”碩果僅存的一個卓飛,當然會更加要竭盡全力的對付他了。 目前的這些仇敵,對燕鐵衣來說,其險惡性更甚於他業已殲殺了的那些,他殺了的差不多都是配角,正主兒,才是現下尚活著的,而且仍在傾其所能要殺害他的這些人! 燕鐵衣最為戒備的對頭,乃是“海氏三妖”中的二妖,他知道,由於海承佳的死亡,已經激發起這兩個兇人原始的野性,仇恨、憤怒、衝動、與那股子先天的暴戾及自傲,將使這兩個魔星不顧一切的來追殺他,迫害他! 而他們兩人的武功又正好是最為強悍難纏的! 那賀大庸更是個老狐狸,老滑貨,骨子裡壞出了水的姦狡之徒,他配合著卓飛的凶悍蠻橫,亦是狼同狽的比喻,不可輕視的一對! 這些人,便形成了一片濃稠的陰影,一股沉重的壓力,燕鐵衣深深憂慮著,他明白自此到達平安之境,中間仍隔著一段漫長又艱苦的距離,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著掙扎過去。 他腦子裡並沒有去想別的,任何事他都沒想,他只在盤算如何渡此生死關界,思量著怎生覆險卻難,他堅決的鼓勵自己--活下去,活下去…… 走在前面,腳步艱辛的朱瘸子這時略一停頓,回過頭來問道:“小哥,你肚子餓不餓?” 從沉思中醒覺,燕鐵衣低聲道:“還好,不怎麼餓。” 又開始一腳高、一腳低的往前行,朱瘸子聲音裡帶著一股子倦乏:“年青人就是年青人,身架骨硬,底子厚,忙累驚奔了這一夜,又掛了恁多的彩,眉頭都不皺一下,看看我吧,就差沒躺下來哼唧了。” 燕鐵衣伸手抹去了眉梢的露水,苦笑道:“我也是在強撐著,老哥,如果情況允許我睡下來歇歇,我早就這樣做了!” 朱瘸子忙道:“對呀!小哥,何不現在停下來打個盹?養養精神,恢復一下原氣?你太累了,就是鐵鑄的人也經不起這般折騰,我看,你還是歇會再走吧!“搖搖頭,燕鐵衣道:“不,我不能停下來。” 朱瘸子道:“為什麼?橫豎現在也沒有那些殺胚子在眼前!” 燕鐵衣沉重的道:“若等他們到了眼前,老哥,事情就來不及了,我們要爭取任何一點可以爭取的時間,最好能搶到他們前頭遠離此地,這是一場生與死的競賽。” 乾咳一聲,朱瘸子道:“我也是為你好,小哥。” 燕鐵衣輕輕的道:“我知道,但我實在不能讓自己稍有鬆懈,更不能浪費這分寸必爭的時光,老哥,你或許不明白,我們一旦停頓,就可能永遠停頓下來了!” 眨眨眼,朱瘸子道:“有這麼個嚴重法?” 燕鐵衣道:“你已親眼目睹,老哥!” 朱瘸子道:“不過,眼前可看不出有什麼凶險的徵兆!” 燕鐵衣微微一嘆道:“等你發現了凶兆,老哥,就什麼都遲了。” 嘴巴嗡動了一下,朱瘸子不再說話,只是蹣跚的往前走著。 半晌,燕鐵衣問:“老哥,大約還有多久可達官道?” 朱瘸子沙沙的道:“不及半裡地了。” 點點頭,燕鐵衣又問:“我們現在走在那裡?” 朱瘸子道:“這是一片窪地,爬上前面的那片山田,再穿過一道矮松林子,就是路邊啦!” 沉吟了片刻,燕鐵衣道:“從山田上往下望,是不是很容易便可看到我們的行跡?” 抬頭看了看,朱瘸子道:“也不見得太容易,因為我們穿走在雜樹草叢之間,四周蔓生著野,從上頭朝下看,至多也只是隱隱約約瞧個片斷罷了;倒是我們由下往上看,山田空蕩蕩的,一眼望個明白。” 燕鐵衣道:“那麼,老哥,請你注意山田上的動靜。” 朱瘸子又掃了幾眼,道:“上頭任什麼東西也沒有。” 燕鐵衣頷首道:“一直瞅穩了,老哥。” 朱瘸子道:“錯不了,小哥。” 籲了口氣,燕鐵衣道:“等到了山田之下,我們不用往上攀,能不能從一邊繞過去?” 朱瘸子不解的道:“能當然是能,不過呢,可要多繞上一里多地,而且路也難走得很,小哥,為什麼近處不走卻繞遠路呢?” 燕鐵衣勾動了一下唇角,道:“朝山田上攀升就沒有雜樹草叢絕做掩遮了,容易被人發現。” “哦”了一聲,朱瘸子道:“原來是這樣,唔,你說得有道理,那我們就索性繞路吧。” 燕鐵衣緊執著他的“太阿劍”劍柄,低聲問:“天大亮了麼,老哥?” 朱瘸子道:“大亮了,連霧氣都稀薄得很,可以一眼看出老遠。” 燕鐵衣憂愁道:“這對我們是大大不利的。” 朱瘸子挪腿邁上一段斜徑,道:“怎麼個不利法?” 燕鐵衣慢慢跟上徐緩的道:“他們看得清,看得遠了,而我們卻同夜暗中一樣。” 朱瘸子不大服氣的道:“小哥,我這雙眼可也並不暈花,瞧出去亦照樣清亮得緊。” 笑笑,燕鐵衣道:“我是指我,老哥,你的視力與我的視力,在應付面前的情況來說,其差別之大乃是無可此擬的,你看清同我看得清,對他們的效果大不一樣。” 朱瘸子坦然道:“呃,這卻也是實話,但就是因為你盲了眼,他們才敢來迫害你,要是你兩眼明炯炯的如同常人,那些殺胚強盜,那個又敢招惹你呀?” 燕鐵衣道:“什麼時候說什麼話,老哥,我如今可真是鬥栽得不輕。” 朱瘸子安慰著道:“莫氣餒,小哥,你那些對頭,可不比你更要來得慘?” 燕鐵衣沉沉的道:“就是因為如此,他們越更不會輕易放我脫走了,他們十分清楚,只要我一旦脫身,他們便僅剩下兩條路可行。” 朱瘸子問:“那兩條路?” 燕鐵衣道:“一條是被殺,一條是自殺。” 呆了呆,朱瘸子喃喃的道:“難怪他們緊迫至此,連口氣也不容你喘,似是非要你的小命不可。” 燕鐵衣冷清的道:“他們為了以後的生存,就勢須將我剷除,而我為了活命,亦被逼竭力反抗,所以,老哥,你便目睹這一場又一場不可終止的殺戮了。” 心裡又有些發毛,朱瘸子怯怯道:“小哥,從你的口氣裡,在外頭,你似是也有一幫子人?” 燕鐵衣道:“我有。” 朱痛子問:“此你那些仇家更多?” 點點頭,燕鐵衣道:“更多。” 朱瘸子不禁說了幾句“裝糊孫”話:“欸,如是你那些人知道你眼下的情景,還不曉得會怎麼個焦急法呢。” 燕鐵衣失笑了:“如果他們得悉我如今的處境,老哥,我可以向你保證,這『虎林山』 區,即將鐵騎密布,刀劍如林了,而且,你便會看見更多的血在流,生命在殞滅,殺喊聲直凌雲霄。” 吞了口唾液,朱瘸子吶吶自語:“乖乖,這是什麼兩國交兵?” 燕鐵衣沒有回答,卻突然站住,他一扯劍柄,低促的問:“老哥,快看看山田上有沒有人?” 朱瘸子抬頭望去,山田上頭靜蕩蕩的鬼影也不見一個,有的,只是那犁成阡陌的土痕淺溝;眺視了一陣,他笑著道:“你約模太緊張了,小哥,那上頭那有什麼人?連鬼也沒看見。” 立即蹲身,燕鐵衣又輕細的道:“再看看,老哥,再看看。” 搖搖頭,朱瘸子第二次又望了上去,而這一瞧,他卻險些咬住了自己的舌頭--剛才還空無所有的山田上,只這須臾,業已出現了二十餘條人影,他們散散落落的形成一排,方自山田的另一邊逐漸冒了出來!” 喉管裡咕嚕了一聲,朱瘸子覺得全身的肌肉鄱在抽搐,背脊上透出一股寒氣,一顆心往下沉,甚至連那三萬六千毛孔也收縮了。 燕鐵衣壓著嗓門問:“老哥,是不是有人?” 掙扎了一下,朱瘸子驚恐的道:“有……有……可不是有?大概有二十來個大漢子…… 天爺,怎的猛古丁便出現了?就只眨眨眼的功夫前,還連鬼影也不見一個!” 燕鐵衣平靜的道:“那是他們正在從另一邊攀登上來,尚未曾抵達山田頂頭的原因,自他們傳山警訊,到現身的距離,只不過是極為接近的幾步路。” 朱瘸子迷惘的道:“但你卻怎麼能事先知曉的?” 燕鐵衣簡單的道:“我的耳朵,老哥。” 朱瘸子不解的道:“可是,山田擋著風聲傳音呀!” 燕鐵衣安詳的道:“不錯,這是他們不小心,驚起了兩只宿鳥,鳥兒突然急速振翅的聲音,便往往表示它們遭受到驚嚇!這就意味著有什麼東西從那邊接近了。” 朱瘸子了悟又慚愧的道:“這個道理我也明白,可是,我卻沒有注意到!” 燕鐵衣淡淡的道:“不怪你,老哥,你的警覺性與一般本能的反應當然比較遲鈍,因為你不曾在這種需要時時防範自己生命受害的險惡環境裡躲過,否則,你也就會小心了。” 朱瘸子赧然道:“你卻真叫仔細,小哥。” 燕鐵衣微笑道:“這就是我所以尚能活到今天的重要原因之一。” 頓了頓,他小聲問:“老哥,山田上的那些人,穿什麼顏色的衣看你可看得清?” 眯著眼,朱瘸子端詳了一陣,低聲道:“有個穿大紅衣裳的最是扎眼,另外那十數幾個全是黃、褐、灰不同的衣衫顏色,看樣子,著大紅衣的好像是頭子,他正在指手到腳的不知說些什麼。” 燕鐵衣慢慢的道:“『虯髯金剛』卓飛與貿大庸他們。” 朱瘸子問:“你說是誰,小哥?” 燕鐵衣道:“那是我主要的幾個對頭之一,昨晚上被我解決的其他四個紅衣人,便都是這人的拜弟!” 朱瘸子哆嗦了一下:“可要小心哪,小哥,他是不會放過你啦!” 冷冷一笑,燕鐵衣道:“他原本也沒打主意放過我!” 眼皮子不住跳動著,朱瘸子惶悚的道:“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呢?” 燕鐵衣靜靜的道:“隱伏不動,老哥。” 又朝山田上看了看,朱瘸子忐忑不安的道:“那些人,呃,會不會搜過來?“沉默片刻,燕鐵衣道:“我不敢斷定。” 打了個寒噤,朱瘸子恐懼的道:“小哥,如果他們二十來人一直從山田上搜尋下來,便很可能發現我們,那時,我們又如何來應付這些凶神惡煞呢?” 燕鐵衣道:“你已經看過我怎麼應付他們了,老哥,再來一次的話,情形的內容也不會多少改變,那仍是令人不愉快的。” 朱瘸子嘴巴嗡合了一下,像喉嚨裡噎住什麼似的沒有發聲,而就在這時,燕鐵衣又忽然聽到了另一種聲音,從右側方向這邊傳來! 一擺頭,他凝神側耳靜聽。 看在眼裡的朱瘸子,幾乎連後頸窩的肌肉都嚇得僵硬了。 俄傾之後,燕鐵衣不禁沉重的籲了口氣--不錯,那自右側方傳來的聲音,也是人們在移動時的聲音,其內涵脫離不了慣有的聲響幾種範圍! 同時,燕鐵衣還判斷出,那個方向的來人,大約也有十七八個以上! 朱瘸子提心吊膽的問:“小哥,又有什麼不對?” 燕鐵衣輕輕的道:“另有一批人向這邊接近,大概有十七八個左右,他們行動很緩慢,很仔細,一路走一路在用東西挑撥著草叢樹枝,像在搜索著什麼,當然,是在找我。” 機伶伶的一顫,朱瘸子面青唇白的道:“兩幫人湊到一齊來了,小哥,又是大白天,我看這一次不妙啦!” 燕鐵衣側著耳朵,鎮定的道:“先別慌,看看情勢的發展如何,我們再決定如何對付!” 朱痛子發抖道:“小哥,我實說了吧,我好怕,膽子都要嚇破了。” 同情又愧疚的以那雙凝固的空茫眼球對看朱瘸子,燕鐵衣歉然道:“你應該害怕--但你原不須害怕的,老哥,我抱歉累你擔驚受嚇了。” 朱瘸子抖索索的道:“不,不,我怕是怕……我可是甘願挨怕來的……小哥,我膽子小,但我豁上了……你別這麼說,我受不了驚嚇,我卻寧肯來受。” 燕鐵衣道:“多謝了,老哥,我會記著。” 這時,從右側方移近的聲響,連朱瘸子都聽得清楚了,那可不真是人們的腳步聲,衣衫擦過什麼草梢枝時的哆嗦聲?還有硬物撥挑插探的“噗哧”音響。 有人影出現了,幢幢人影晃閃,果然又是另一幫子大漢--十七、八個人! 現在,這一批人距離他們,是一個斜角的七、八丈遠近,中間還間隔著錯雜的矮樹草叢。 燕鐵衣與朱瘸子兩人,便隱伏在一堆雜亂生長的齊脛野草之後,他們緊貼於地,姿勢甚低,除非來至跟前,否則,從任何一個角度觀察也不易發覺! 好像那一批人直到近前方,才發現了山田上也有他們的同夥,於是,一個粗啞的,燕鐵衣曾經聽聞過的嗓門,便扯開叫了起來:“那邊上頭的可是卓老大,賀大哥?” 傳音傳了過去,山田上立時響起卓飛的聲音:“是老曲麼?你們可發現了什麼?” 這位“老曲”,顯然便是燕鐵衣夜奔之時,第一次遭遇上的“青鶴教”那干人的為首者--當時被他的夥伴稱為“曲大哥”,現下卻由卓飛口中改成了“老曲”。只聽他大聲回應:“什麼也沒看見,卓老大,只在方才兩裡外與海家兄弟那一組朝過了面,他們也一樣毫無所獲,連姓燕的影子也未曾發現,不知孟二哥與任四哥他們可有什麼消息?後半夜我們就沒遇過他們!” 卓飛的聲音透著急躁不寧的在嚷:“娘的皮,姓燕的這龜孫莫非就能飛天遁地走了人不成?夜裡來我們五組人手裡,已經折了房老五與崔老六的那一組啦!十好幾個像牛高馬大的漢子,居然不聲不響的就全橫了,叫人宰了一地,這必是姓燕的幹的好事,老曲,血仇如海深啊,不逮著那王八蛋我怎生順下這口氣?我他娘這一輩子也定不了心哪!” “老曲”在叫:“卓老大,你放寬心,遲早,姓燕的也會落在我們手裡,那時再由卓老大你剖心取肝,活祭房五哥崔六哥和那些受害的兄弟們不晚!” 卓飛又在喊著:“後半夜你們就沒碰上孟老二和任老四的那組人麼?我他娘眼皮子一直就在跳,不要又是出了紕漏才好,這一晚上真是受足活罪了。” “老曲”扯著喉嚨道:“卓老大你不用懸念,不會又出事的,每一組人全帶得有銀哨銅鑼加上火箭,夜深人靜,一待有警,這些玩意兒便能將音響光亮傳揚出老遠,我們早就會發覺啦,既無異狀,想是他們也不曾授查到什麼?” 卓飛在那邊叫著:“我也但願如此,可是一想想房老五、崔老六那一組人,又何嘗發出過什麼傳警訊號來著?不也叫姓燕的殺了個淨絕?我他娘真是放不下心啊!” “老曲”粗聲嚷著:“不會出事的,卓老大,姓燕的瞎了雙狗眼,那會一再有這等的能耐?咱們再找找,說不定就會圈住他,天放亮了,對我們有利,他若想逃,就越發難上加難啦!” 卓飛吆喝道:“老曲,大家全仔細點,時間一長我們就更不利了。” 正當“老曲”在回答卓飛的時候,隱伏在草叢之下的朱瘸子卻出了一件天大的意外--一條斑花錦爛的毒蛇,突然由一邊的深草裡蜿蜓而出,直滑向朱瘸子的腳踝! 猛的看見了這條毒蛇,朱腐子不由自主的脫口驚叫出聲,同時縮腿拳身,往旁滾動,剎那間,毒蛇昂首吐信,倏竄追噬,而燕鐵衣的“太阿劍”已連鞘暴閃,將這條花斑斑毒蛇砸了個頭爛如糜,飛挑三丈! 但是,他們的形蹤卻也因此而暴露無遺了! 那“老曲”悚然尋視,驀的跳將起來:“快來人哪,姓燕的就在這裡!” 跟在他身邊的十幾個彪形大漢立時散開包抄,一面吼叫不絕:“圈穩了,正是燕鐵衣!” “伙計們小心點,這一次千萬不能叫他溜脫!” “折磨一夜,總算圍住他啦!” “注意,好像不只是他一個人,另外還有一個!” 他們口裡叫嚷喊著,邊擺成一個半包圍形如臨大敵般圈了過來,各人的傢伙極度戒備的橫護於前,迅速截住了三面通路。 山田上,卓飛等二十餘人也疾若奔馬般紛紛躍掠而至,尤其卓飛與賀大庸,更是遙遙領先,眨眼間便來到近前! 這時-- 一只一只的花旗火箭凌空而起,火箭的焙芒劃過朦朦的天際,又再炸開一蓬蓬的五色彩光,繽繽紛紛,豔麗奪目! 手執“熟銅人”的卓飛瞪日如鈴,咬牙切齒:“弟兄們,給我把他牢圈穩,死活不論!” 賀大庸也吶喊著:“大家照子放亮,看明白了再動,務必防著姓燕的兩把劍!” |
第50章 眼通靈 借光騰虹
草叢下,朱瘸子的一張老臉業已變成灰白的了,他混身上下不住的慄慄顫抖,這須臾間,他不僅是恐懼,不僅是驚窒,更對自己的失慎痛恨和懊惱至極;他又是悚慄,又是惶恐的打著哆嗦道:“壞了……小哥…,壞事了……我該死……我真該死,我攪出了大漏子……” 燕鐵衣溫和的拍拍朱瘸子肩頭,語聲裡含著一股奇異的平靜:“我並沒有怪你,老哥,這不是你的錯--那是條蛇,或者有毒,而它是碰巧在這時遊出來的,你與我都未曾去引它出來,所以,這也是天意吧,我們和那些凶煞拚命說不定尚有生望,無端叫蛇咬傷卻又是為了什麼呢?” 朱瘸子激動得甚至哭出了聲:“我……我是一時被驚著了……小哥,要不,我寧肯被蛇咬死,也不願把我們的行跡暴露出來……這全是我的錯,而你卻一句話也不責備我。” 燕鐵衣茫然一笑,道:“事到如今,老哥,何苦還自怨自艾?眼前,最重要的是怎麼在重圍之下求生。” 朱瘸子唏噓著道:“還有生望麼?小哥。” 燕鐵衣笑得有點苦:“讓我們盡力試試吧,不到最後,我們是不能放棄任何掙扎機會的。” 朱瘸子抖著聲,卻橫了心道:“告訴我,小哥,我能派上什麼用場?我能幫你做點什麼事?無論什麼事都行,小哥,我要與這些天殺的強盜土匪拚了。” 燕鐵衣輕輕的道:“你可以幫我很大的忙,老哥,只要你控制得住自己的情緒,不要被流血的場面嚇著了就行,你認為你撐得住麼?老哥。” 咬咬牙,朱瘸子道:“我……我想我行……如今我們是一條命,這些凶神惡煞真要收拾了你,還會留著我麼?好歹也是要拚,小哥,我,我豁上了。” 血污的面龐在草梗的掩遮下變得似是明暗不定了,燕鐵衣低促的道:“好,老哥,等一下當他們向這邊圍撲的時候,一定會次哨敲鑼,用音響來混淆我的聽覺,這是對我最為不利的事,因為我一旦聽辯不清聲音的來處,便無法預防及閃躲,空自劍快也就失去製敵的目標了,這一點你可了解?” 連連點頭,朱瘸子道:“我省得,我省得。” 燕鐵衣迅速的道:“要請你協助我的是,老哥,每當他們的兵器在音響的擾亂裡,接近到我身體的時候,你要很快高聲通知我--就如同夜裡與第一批敵人遭遇之際,你所告訴我的那樣做,你還記得?那人的刀砍到我下巴之前,由你及時出聲傳警,我才化險為夷的?” 朱瘸子忙道:“就是像那樣?行,我包管可以做到!” 伸手緊緊握了握朱瘸子那只粗厚的,筋絡浮突的手背,燕鐵衣誠摯的道:”多有仰仗了,老哥。” 朱瘸子顫巍巍的道:“我們哥倆是在一條船上,你在拚命,我能閒著?” 燕鐵衣霍然站起來,低沉的道:“就在你現在的位置不要動,老哥我可以護著你,從此刻起,你就是我的眼睛了!” 於是,朱瘸子也支撐著,抖生生的站了起來,立在燕鐵衣的背後。 在他們四周,四十餘名彪形大漢早就將此處圍困起來,嚴密得宛如鐵桶,樹影搖晃,野草婆娑中,盡是一條一條結棍的身體,與一閃一閃的寒刃光芒! 朱瘸子心裡念了聲佛,不禁機伶伶的打了個冷顫。 燕鐵衣沉穩如山,卓立不動,他站在那裡,雜草掩遮著他的下半身,他的”太阿劍”便斜斜抗在肩頭,表情上不帶絲毫內心的反應。 包圍著的人們早已停止了喧嘩吼叫,人人屏息如寂的圈堵於四周,空氣中是一片僵窒,一片沉悶一片泛著隱隱血腥氣息的怖厲。 了口唾液,卓飛硬起頭皮大吼:“燕鐵衣,我看你再往那裡的?新仇舊恨,你這就一遭給我結算!” 賀大庸也憤怒的指著朱瘸子叫:“原來是你這老狗操的,在暗裡幫著燕鐵衣搞鬼!難怪他跑得如此滑溜;老匹夫,你這是在我死,姓燕的怎麼個下場,你也一樣免不了!” 咬著牙,卓飛咆哮著:“這老王八蛋,早知他與姓燕的勾結,昨天晚上就該把他活剝了,娘的反,好奸詐的混帳東西,瞞得我們吃了多少悶虧!” 賀大庸陰森的道:“一歇,將這老狗吊死在樹上曝!” 緩緩的,燕鐵衣開了口:“不要叫罵,卓飛、賀大庸,你們也知道光是憑著一張嘴發生不了任何作用,你們想怎麼辦,何不付諸於行動?” 卓飛怒叱:“我們怕你不成?” 燕鐵衣慢慢的道:“至少你們該明白我也不在乎你們!” 目光向兩邊探望,卓飛吼道:“你不要狂,姓燕的,你的期限就要到了,你以為你還會有昨天下午那樣的運道?呸,別做你娘的好夢了,等著挺吧,你!“燕鐵衣冷冷的道:“有種的就上,卓飛,你不敢麼?” 卓飛頓時暴跳如雷,捋袖擄臂,口唾四濺的厲號:“你以為你唬得住我?你當老子真含糊你麼?老子要將一筆一筆的血債全部同你結清,燕鐵衣,我要剝你的皮,吃你的心肝。” 拉了怒氣透頂的卓飛一把,賀大庸陰沉的道:“姓燕的,你這激將法未免也太幼稚了,你想激使我們在人手未曾集齊之前使貿然行動,再出你各個擊破,逐一收拾?嘿嘿,你的算盤敲得精細,奈何我們也不是楞頭青,不會這麼容易把脖子伸進你的圈套裡去被你擺佈;你就耐心等著吧,只待我們其他幾路的弟兄一到,就是你挨刀斷頭之時了!” 燕鐵衣生硬的道:“賀大庸,你以為你們還有『幾路』人馬?” 心腔子猛一收縮,賀大庸的小眼睛翻了翻,色厲內荏的道:“這不必要告訴你,我們知道房老五與崔六的那一組人業已遭了你的暗算,但是我們仍有足夠的力量來收拾你,你只要明白這一點也就夠了!” 卓飛目瞪如鈴的叫哮:“我每一個把弟的血債,每一個遭害朋友的性命,通通要你連本帶利的償還!” 燕鐵衣淡漠的道:“就看你們有沒有這個叫我償還的本事了,另外,我不妨再透露一點消息給你們,你們便是等到白了頭,也最多能等來海氏兄弟那一批人而已,孟琮同任廣柏他們,永遠不會再來了--拂曉時分,我已在一座土崗上的林子裡將他們全數格殺,無一倖存!” 剎那間,卓飛像是全身血液凝固,整個人都僵窒住了,他如雷殛頂般被震得耳鳴眼花張口結舌,好久說不上一句話來! 賀大庸也是心驚膽顫,冷汗涔涔,他卻硬著嘴大叫:“胡說--你純是一派胡說,憑你瞎了雙狗眼,連東南西北都摸不清,你能殺得了老五老六他們?簡直在混扯你娘的蛋!” 燕鐵衣道:“然則,房振隆與崔煌那批人又是怎麼被殺的?莫非他們全是活膩味了自己,一個個橫刀割頸的麼?賀大庸,你這頭齷齪的老狐狸,你除了只會擺弄下三流的邪門歪道,你何懂得什麼斷論現勢的心法?” 賀大庸氣得青筋浮額,咬牙欲碎,他切著齒吼叫:“你完全是無中生有,誇大編造,我們絕不相信你方才所說的謊言,姓燕的,我也等著看,看看是你的腦筋活,還是我賀大庸的法門高!” 燕鐵衣道:“不用等了,再等多久,孟琮與任廣柏他們也不會到來支援你們,因為死人是不可能活動的,而我更不願候到各位的其他幫兇趕來徒增困擾,所以,我現在便要突圍離去。” 卓飛全身肌肉突然繃緊,他大叫:“燕鐵衣,你往那裡逃。” 燕鐵衣的身形一閃而前,在上前的同時他又已退了回去,就在這疾若石火的一瞬間,兩名牛高馬大的漢子業已跳起三尺,又長號著摔向兩傍! 斜刺裡,一個身著青色勁裝,胸前以白線繡刺著一個“鶴”字的朋友猝然旋進,一條包鐵三節棍“嘩啦啦”猛力掃落! 燕鐵衣不閃不動,“太阿劍”連鞘暴翻,在準確無比的磕截中,他左手寒芒倏映,那位連棍帶人正往後退的仁兄已“哇”的大叫,棄棍捧腹踉踉蹌蹌,萎頓倒地! 於是,又是兩個同樣打扮的漢子分左右迅速撲擊,燕鐵衣身形急閃飛翻,”太阿劍”在半空凌虛旋滾,他的左手恍同光流伸縮如電,“吭”“吭”兩響,那一聲青衣漢子喉間血標似箭,各自一頭撞跌進草叢之內! 不錯,這三個在片刻間斃命的人物,全是“青鶴教”“青鶴十英”所屬! 賀大庸氣急敗壞的大叫:“慢點上,慢點上,你們忘了要先擾亂姓燕的聽覺,像這樣硬幹不是明著找虧吃麼!老曲,把你的人先指派好坊位,隱著……” 卓飛雙目如血,聲嘶力竭的吼:“哨子呢?快吹哨子,銅鑼在那裡?拿出來狠命敲呀,你們一個一個豬頭還楞在此處看什麼把戲?不成氣候的東西!” 燕鐵衣冷冷的道:“我早就知道你們帶得有這幾樣『法寶』了,不須急,慢慢拿出來『法寶』,我等看便是,各位的『法寶』靈與不靈,一試即知!” 他剛剛說完了話,哨音已尖銳刺耳的響起,銅鑼誰也敲成了一片,聽吧,”吱”“吱” 的銀哨子聲,“匡”“匡”的鑼響,幾乎就鬧翻了天,若有人不知道,包管還以為這裡是在聚廟會,耍猴戲,抑是有著什麼慶典呢。 於是,在這沸騰了一樣的音響紛亂中,“青鶴十英”剩餘的七個人在那粗壯魁梧的“曲老大”率領之下悄然狠撲上來! 七個人分成七個不同的角度,又狠又快又矯健的一擁而上,七件鋒利的兵刃卻集向一個焦點--燕鐵衣的身上! 挺立不動的燕鐵衣,長劍連鞘斜舉,左手附於胸前,他聚皺雙眉,聆聽動靜,可是,除了盈耳的一片哨鑼噪音,他是任什麼也聽不到! 突然,站在他背後的朱瘸子驚恐的大叫出聲:“七個人從七邊來啦!” 他的叫聲未已,燕鐵衣往前倏搶三步,左右雙手飛旋,寒芒交叉穿射,兩名青衣人奇叫著打橫摔出,鮮血濺散中,三件兵刃沾上了燕鐵衣的身體,他貼地猝翻,短劍暴閃,一名青衣大漢撫著肚皮一頭栽倒,長劍起一蓬驟雨般的冷電,又兩名青衣人撞成一團,再倒仰出去! 血跡斑斑的燕鐵衣驀而凌空彈起,劍光流顫斜掛,一名青衣大漢五次揮動兵器攔截卻同時落空,劍尖猛挑,直將這青衣入透胸摔出了七步! 狂號一聲,那“曲老大”瘋虎般從燕鐵衣背後撲來,手中“霸王鑭”力掃疾砸,在一片勁風中雷霆萬鈞的罩卷而到! 燕鐵衣得到那聲昂烈的吼叫指示,就在對方雙鑭壓頭的一剎,他身與劍合,快不可言的長射如虹經九天,“碰”的一聲,直將“曲老大”撞跌出一丈多遠,當那粗壯的身體重重摔落之際,殷紅的血水早已噴得滿空盡赤! 朱瘸子也好像被這近日所見的鮮血,死亡,強暴而刺激得開了性,將他那股子原始的瘋狂本質勾動,他嘶啞的大喊:“往前七尺許有人--。” 燕鐵衣飛掠七尺,長劍的燦亮光輝抖起連串的弧芒,短劍石火般掣揮,四個彪形大漢叫都來不及叫,便立時翻僕出去--口中還塞著未及拔出的銀哨! 朱瘸子眼珠突出,口飛濺:“往左三步--。” 流光般左旋,燕鐵衣雙劍交互閃縮,又兩名漢子尖嗥著滾跌倒地! 手舞足蹈的朱矯子怪吼:“右後方九尺許啊……” 凌空一個鬥翻彈,劍芒暴映,一名黃衣大漢的傢伙尚不及舉起,已被攔腰斬為兩斷,腸臟並溢中,燕鐵衣單膝著地,長短聲劍分為前後飛插,“嗷”“嗷”兩聲慘號像是被壓擠出人的腹腔一般,吐自另兩個漢子的嘴裡! 卓飛當頭衝至,手上的“熟銅人”幻閃由光影千百,自四面八方卷向了燕鐵衣。 朱瘸子引吭大叫:“又一個上啦……” 燕鐵衣身形斜轉,倏滑丈遠,人出去時凝映的影子還在丈外,卻又鬼魅般反折至卓飛身側,短劍抖顫,恍同碎星殞落般瀉向了卓飛! 怪吼一聲,卓飛咬牙嗔目,怒揮“熟銅人”奮力抵擋! 漫天的晶瑩光點尚在凝形,“太阿劍”已宛如來自虛無,猝然筆直穿向卓飛胸膛! 開聲吐氣,卓飛虯髯蓮豎,“熟銅人”的前端猛往回砸,“當”的一聲震開了燕鐵衣這突來的一劍,但是,他的一只左耳以及大片毛髮卻在頭頂的星芒掠閃中“刮”的飛濺起來! “哇呀呀……” 卓飛狂叫著撲地滾動,三名大漢拚命揮刀搶救,燕鐵衣身形猝然橫翻,雙手交錯出劍,只見空中星影拋掠--六條人臂業已血淋淋的上了半天! 這時,從後面,傳來了朱瘸子尖厲的求救聲:“小哥,救命啊,有人追來殺我了……” 燕鐵衣的去勢強勁如脫弦之夫,循聲而到,他凌空縮身又猛而伸展,“太阿劍”一顫斜飛,光華奪目中,“丁當”一記便磕開了一樣兵器--“子錐”,左手暴翻,“照日短劍” 稍差一線的貼著那凶徒的頰邊擦過! 驚嚇得發出“猴”的一聲怪叫,那人幾乎四仰八叉的沒命倒翻而出! 燕鐵衣雙眼空茫的直視,他冷冷的道:“是你,賀大庸!” 不錯,那名追殺朱瘸子的兇人,正是又老又姦又滑的賀大庸! 急忙伸手在腮幫子上抹了一把,看看沒有掛彩,賀大庸方才驚魂甫定,氣喘吁吁的跺腳大罵:“燕鐵衣,你算什麼野種?居然抽冷子偷襲人?你還是『青龍社』的頭子?簡直是個不折不扣,死不要臉的潑皮無賴,你他娘的皮!” 燕鐵衣毫無表情的道:“總要比你意圖殺戮一個不識武功的半殘廢人要高明得多,賀大庸,你不止是個幫兇,是個為虎作倀的走狗,你更是一個不仁不義的江湖敗類!” 賀大庸直著嗓子,氣得兩眼血紅的尖號大叫:“放你娘的屁,你是什麼東西,膽敢來辱罵於我?燕鐵衣,你早沒有什麼可以仰仗的了,今日此地,便叫你死無葬身之處!” 冷森的,燕鐵衣道:“試試看吧,賀大庸,看看我們彼此之間誰會落得這個下場!” 揮動著他的“子錐”,賀大庸氣湧如山,扭曲著面孔吼叫:“你跑不掉的,燕鐵衣,我們發誓要分你的,挫你的骨,揚你的灰,燕鐵衣,我們要用你的血來抹手,用你的全副心肝來祭奠被你殺害的亡魂啊……” 燕鐵衣木然道:“賀大庸,你是一只狡狐,不錯,但你卻更像一頭瘋狗!” 賀大庸又在破口大罵,他叫罵聲中,卓飛已氣急敗壞,臉色鐵青的在那邊發了話:“老哥兒,我們朝後撤幾步,別光顧著發熊了。……” 悻悻的往後退走,賀大庸回頭一看,不禁大吃一驚:“呃--卓老大,你的耳朵?” 用手撫著左邊貼耳的傷處,津津血水業已浸染得卓飛滿手猩赤,他歪曲著臉孔,一聲又一聲的吸著氣,兩只眼更是通紅的:“賀大哥……不殺燕鐵衣,我絕不再苟活下去,我會用盡一切方法,以最狠酷的方式,來將他零碎處死,我恨……恨過了頂!” 賀大庸也激動的道:“我們與他誓不兩立,仇不戴天,這個理該千刀剮,萬刀剁的野生雜種!” 又吸了口氣,卓飛咬牙道:“賀大哥,我們不能再往上撲了,為了保存實力以待大夥聚齊後重展攻殺如今只好遠遠圍住他,且待兩路人手到達再說。” 點點頭,賀大庸恨恨的道:“現在也只好這樣了,我們且忍住這口心頭惡氣,等他們來了加強力量後再幹!” 在卓飛的調度下,他們的人手完全後撤了十丈之遙遠遠布成一個大圈監視著圈中的獵物,他們已寒了膽,不敢再往上硬衝,可是,心中的怨毒卻更加深沉了! 賀大庸陰森的道:“這一場慘敗,我們完全是吃了那瘸子樵夫的虧,若不是他在姓燕的背後指點引導,姓燕的瞎了雙眼那能那麼靈巧法?” “克崩”一挫牙,卓飛兇戾的道:“由此推想,我們其他遭害的弟兄也很可能就是在這種情形下被坑了的--那**養的瘸腿野種,他居然有這大的膽量敢幫著姓燕的與我們作對,看我等歇怎麼整治他!” 賀大庸狠毒的道:“這個老匹夫--不管稍停情況如何演變,我們專門找出閒隙來用暗青子對付他,他敢幫著姓燕的以眼睛使壞,我們就剜他的眼,他用舌頭傳話,我們便割下他的舌頭。” 用力點頭,卓飛粗暴的道:“就這麼辦,兩個人誰也別想活命!” 在包圍圈的中央,燕鐵衣平靜的說話:“朱老哥,那姓賀的沒傷著你吧?” 餘悸猶存的朱瘸子面青唇白的哆嗦了一下,吶吶的道:“沒有……好險哪,只要你再晚來一步,不,只要晚上那麼一丁點時間,他那把尖尖的錐頭便會撅進我喉嚨裡了……” |
第51章 定如山 侵掠如火
燕鐵衣抿抿唇,道:“那是一柄『子錐』非常歹毒的兵器,但姓賀的卻難以傷你,因為我在這裡!” 朱瘸子惴惴的道:“你沒看見先前他們那種模樣--一個個把以眼核瞪得牛蛋般大,咬著牙,裂著嘴,扯歪了臉,都好像要吃人一樣,真叫兇惡。” 燕鐵衣道:“模樣兇沒有用,老哥,得要本事好才行。” 吞了口唾液,朱瘸子道:“小哥,方才,你好威武,動作恁般快法,就像飛似的出手,又奇又玄又準,百發百中,千變萬化,幾乎只要你一動,他們那邊便有人躺下來了!” 燕鐵衣低沉的道:“是你指點得好,老哥,我不是故意捧你,我講的全是真心話,若非你多次及時指引,傳警示變,使我能以快速應付,老實說,這一場火拼的勝負如何尚難預料!” 朱瘸子聞言之下,又是腆,又是喜悅,又是惶恐的道:“呃,小哥,是這樣麼?我,我真的幫上了你的忙?我還能派上用場?” 點點頭,燕鐵衣道:“一點不假,老哥,這一戰多虧了你,否則,至少我不可能予對方如此重創,而且我自己怕也要負更重的傷了。” 朱瘸子這才想起了什麼,他急道:“小哥,你可是又掛下彩啦?” 燕鐵衣道:“幾處皮肉之傷,沒什麼大影響。” 籲了口氣,他又接著道:“倒是你方才的表現,老哥,卻頗出我的意料,你像是一下子豁開來了,那麼大膽又那麼豪壯的出聲指點我,不僅勇敢,更且夷然無懼--說句粗點的話,你似是突然發了性,發了狂了。” 窘迫的咧咧嘴,朱瘸子道:“我在你和他們的惡鬥中,越看越覺得憤怒,越看越感到有股火氣在衝冒--身子裡就像在鼓漲發熱一樣,我也不知道怎的,猛古丁的便什麼都不覺得怕了,不怕殺人,不怕流血,不怕刃口子揮閃,我只有一口氣,一口不平的氣。” 笑笑,燕鐵衣道:“你做得非常好,連我都沒想到會有這麼好!” 忽然又嘆口氣,朱瘸子道:“但這股子『氣』也只有一陣,等那姓賀的凶神惡煞般追過來,要加害於我的時候,一下子我就怕了,不但怕,更且寒進了心窩,自己也不知怎的便號叫起來,不久前的那種狂性,頓時就不知跑到那裡去了,欸,我總是我,一個糟老頭子,一個沒沒無聞的殘廢樵夫,並不是什麼英雄豪傑。” 燕鐵衣平靜的道:“不要失望,老哥,人性中任是誰也包涵著勇敢與怯懦的本質,只是表現的方式與時機不同而已,你能有先前的成績,足證你的身體裡一樣流循著正義無畏的血液。” 朱瘸子驚喜的問:“當真?” 燕鐵衣道:“不錯,你確是這樣。” 忽然又了氣,朱瘸子吶吶的道:“可是,後來我怎的又怕了起來?” 燕鐵衣溫和的道:“有兩個原因,一是你並不具有自保的能力,二是你到底沒有受過這一類環境的磨練,老哥,一個武士知道如何抗拒敵人,一個忠臣明白在何時能以身殉國,因為他們便是在那樣的處境裡成長,你的圈子裡沒有人教你這些忠義之道,而你卻在某時表現出來,這已是不易之事了!” 朱瘸子害羞的笑著道:“我還真不知道我自己有這麼的好法呢!小哥。” 燕鐵衣道:“你不是不知道,只是沒有這當的機會讓你察覺而已。” 搓搓手,朱瘸子目光一轉,又突的跌回了現實,他背脊一陣泛涼,不禁又惶惶然的道: “對了,小哥,我們不趁時逃走,還等在這裡做甚?” 燕鐵衣道:“他們仍包圍著我們,我也正好藉機會歇口氣,我已有點困乏了。” 朱瘸子忐忑的道:“但……如果他們另外的幫手趕了來,情形不就更糟了?” 燕鐵衣沉默了一會,方始低沉的道:“我說出來你不要怕,老哥。” 心頭跳了跳,朱瘸子嘴巴有些泛乾:“小哥,你有什麼事不妨明講,怕也只有怕了--橫豎到了這步田地,你穿鞋我赤腳,你都能挺,我還說什麼呢?” 燕鐵衣緩緩的道:“我故意等著海氏兄弟來,然後讓他們吊著跟著下去,說不定我那『好朋友』也會在稍停後趕到;我有兩個目的,一是找尋機會把這窩子畜牲一一殲殺,二是我要問問我那『好朋友』,我的眼睛還有沒有希望?” 呆了呆,朱瘸子道:“我不懂!” 燕鐵衣道:“本來我一直想逃,一直渴望脫離他們的追搜,但現在情形有點改變,老哥,你已經可以給我很大的幫助,可以做我的眼睛,你使我在劣勢中扳回了許多優勢,我不否認,我原來對你的信心不高,但剛才的一戰,你已使我大為增強了對你的信念,他們已不再做早時那樣對我俱有絕對的威脅了,我反抗的機會業已加大了很多。” 舐舐唇,他繼續說下去:“那些人放不過我,我也同樣饒不了他們,仇與恨乃是相對的;所以,我雖說處境仍然不利,原則上依舊需要奔逃,但我卻已自信可以反擊他們,因此,我等待他們會齊,我們一路引誘他們追下去,伺機加以殲殺,而越接近我的地頭,離開這『虎林山』越遠,他們的優勢便將逐漸消失了,我寧肯眼前多受點危難解決他們,不願將來勞師動眾的去找尋他們,最佳的了斷方式是此時了斷!現在你懂了麼?” 朱瘸子喃喃的道:“我想,我已比剛才多了悟一些了。” 燕鐵衣陰沉的:“而我期待我的那位『好朋友』來,如何向他報復且不去說,主要的,我要明問他,我的眼睛是否仍有復明的希望?你奇怪我為什麼這樣對待我的那位『好朋友』?為什麼對『好朋友』有這樣的措詞?我告訴你,老哥,因為我的眼是被他弄瞎的,我這一切的災難,也是他所引發的。” 朱瘸子恐怖的道:“那……他真是你的『好朋友』?” 點點頭,燕鐵衣道:“還是最要好的一個,否則,他怎能將我騙來了此地,挖好了坑等我自己來跳?” 抖索了一下,朱瘸子道:“老天爺,這尚成什麼世道?” 燕鐵衣蕭索的道:“所以,我曾告訴過你,江湖上有許多事情的發生,是局外人認為永遠不可能的,但卻往往就發生了……人一世間的道德規範相同,也一樣約束了江湖中的人,甚至更為嚴厲,可悲的是,偏在這個圈子裡,有些藐視或不習慣這種約束的奴才存在!” 朱瘸子不安的道:“這些人會是什麼結局呢?” 燕鐵衣唇角那一抹笑容冷酷得像帶血:“非常可憐可哀的結局,老哥,江湖中對這種人的懲罰,比諸民間一般的行道更為嚴苛,更為狠厲。” 不自覺的有一股冷悚的感覺泛起,朱瘸子不敢正視燕鐵衣那張在此時看去冷凜又蕭煞的面容,他惶恐的道:“你打算對付你那位『好朋友』了?小哥!” 燕鐵衣低下頭去,半晌,方始愴然道:“再看吧!” 朱瘸子迷惑的道;“小哥,你卻又好似不忍?” 心腔微微痙扭,燕鐵衣苦澀的道:“我是不忍。” 朱瘸子茫然問:“這又是什麼緣故呢?” 輕嘆一聲,燕鐵衣道:“友誼同情感……培養到這樣的深厚程度,乃是經過許多心血,漫長的歲月,無數次的諒解與容讓積疊成的結果,這同世上任何事物一樣,建立不易,毀之卻易,抹煞掉這樣的一份情誼,與其說是報復,毋寧說是痛苦!” 朱瘸子沒有吭聲。 燕鐵衣又幽幽的道:“人活在世上,一生中難得交到幾個真正推心置腹的知己,用了偌大功夫,尚須機緣,才能交到的摯友,卻在瞬息間失去--而這『失去』的行為更由自己促成,那等悲痛,就更難以言傳了!” 朱瘸子辭不達意的道:“小哥,想那必定是不好受的。” 燕鐵衣艱辛的道:“不親身經歷,實難體會其中的滋味,欸!” 於是,朱瘸子又覺得接不上話碴了。 包圍在四周,監視著他們的卓飛等人,這時也查覺出情況有些古怪起來,照常理說,燕鐵衣正該藉此機會突圍才對--在他們想像中,燕鐵衣縱然不一定能夠如願,至少也比再拖延下去的希望來得大,但燕鐵衣卻仍然不逃,更且好整以暇的在與朱瘸子娓娓闊談,形態竟是如何的悠遊自在! 喃喃的,賀大庸道:“奇怪,姓燕的怎不打逃走的主意?” 卓飛也滿頭霧水的道:“還好像清閑得很哩,同那老瘸子聊得怪有興頭的,你看,他兩個笑得那股洋洋自得多有勁,他們不似身在重圍之中,命在旦夕之際,反倒像在後花園裡敘契闊了。” 賀大庸狐疑的道:“我覺得有點不大對勁,卓老大,你以為呢?” 卓飛迷惘的道:“不大對勁當然是不大對勁,因為這出乎常理嘛,但是什麼地方不大對勁呢?” 瞇起了那雙黑豆粒似的鼠眼,賀大庸若有所思的道:“姓燕的不急不躁,像在等待什麼,又像有恃無恐……他好像不大在乎我們,他的樣子半點也不緊張……他不怕和我們對耗!” 驟然--賀大庸身子一震:“卓老大,姓燕的明明知道我們援兵即來,他卻不慌不忙,有說有笑的在這裡耽著,一不思圖逃之計,二不對我們戒備防範,莫非……寞非他心裡有數,認為我們的援兵不會來了?” 大吃一驚,卓飛差點跳將起來:“這……這……這怎麼可能?” 賀大庸臉上泛青的道:“可是,事實上我們其他兩組的人馬確然尚未到來啊!而計算時間,他們更是爬也該爬到了,怎會耽擱這麼久?” 頓時汗如雨下,卓飛的聲音也發了抖:“賀大哥……該不會是……不會是他們真個叫姓燕的給坑死了吧?” 像透不過氣來似的粗濁喘息著,賀大庸掙扎著道:“我……想……不該這麼……容易吧?” 舉眼望瞭望周遭僅剩下一半不到的那幹手下,又看了看在現布成的這個疏疏落落的包圍圈,卓飛不禁滿懷淒涼,一腔冷悚,他恐怖的道:“如果,如果連海氏兄弟也完了蛋,我們就更沒有指望了,賀大哥,光憑我們,是無法制伏燕鐵衣的,我們業已試過多次啦!” 賀大庸也心驚膽顫的道:“這是怎麼回子事?火箭信號發出這久了,卻連鬼影也不見來一個?總不會真的被燕鐵衣擺平了吧?姓燕的瞎眼摸黑,豈有此等能耐?” 卓飛舌頭打著結道:“說信我也不信,可是……可是這麼久了,怎的不見人來?他們沒來卻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呀……賀大哥,這可如何是好?” 賀大庸強自鎮定道:“會不會有什麼事把他們耽擱了?” 連連搖頭,卓飛道:“不可能……眼前還有什麼事比擒殺燕鐵衣更為緊要的?” 賀大庸的眼皮子跳了跳,惴惴的道:“那……那他們果真都栽了?” 跺跺腳,卓飛急躁的道:“我就是在問你呀!” 賀大庸失措的遭:“我一時也失了主張,卓老大,這事透著玄,姓燕的揚言謀害了孟老二與任老四,卻並未表示他連海氏兄弟也坑了,說不定他說的是真話,孟老二與任老四著了他的道,而海家兄弟尚安存著,這樣一來,我們仍有指望。” 哼了哼,卓飛不悅的道:“你怎能相信這小子的話?他豈會在我們面前吐露真言?我看他完全是胡說八道,故意恫嚇我們,我們『大紅七』的弟兄就如此好吃的?” 賀大庸忙道:“卓老大,我和你一樣希望他是在胡說八道,我也不相信孟老二與任老四是栽了跟頭,不過,他們為什麼至今還不趕來相助?這卻是個叫人不能不懷疑的悶葫蘆呀,這種事不該發生才對! 雙手緊握,卓飛突然煞氣盈眼,他像激發了什麼獸性一樣,粗暴的道:“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們衝上去和他拚了!” 賀大庸急切的道:“就只我們?現在?” 卓飛切齒道:“不錯,就只我們,現在!” 連連擺手,賀大庸趕緊道:“卓老大,萬萬魯莽不得,事情真相如何尚未弄清,我們何妨再略待片刻,等上一等?甚至派人去找也行,總要搞個明白,否則一旦冒失動手,再落個一敗塗地,不僅徒損實力,便是援兵趕來也無濟於事了!“卓飛氣衝牛耳的號叫:“我顧不了那麼許多,賀大哥,我受不了這種醃酸氣,不管你怎麼想,你動手不動,我是說什麼也要同姓燕的拚個死活!” 賀大庸又急又氣的瞪著眼道:“這是幹什麼?這是說的什麼話?你以為我姓賀的是個有頭無尾的人麼?我們哥倆有著二十餘年的深交,又是拜把子兄弟,我既從開始就豁上這條老命來幫著你報仇,豈會到了這等關頭反倒遲疑不前之理?我們業已是一條命,一條心,幹什麼也是兩人一伴,我怎能讓你獨自去冒險而不管?卓老大,我完全是一番好意,阻著你,也是為了不讓你上去栽鬥,難道說,我就不恨,我就不想收拾姓燕的麼?” 卓飛聽了這一番話,多少較為冷靜下來,但卻得為沮喪的道:“賀大哥………欸,不是我毛躁,也不是我不知道事情的輕重利害,我實是不下這口烏氣!“賀大庸陰著臉道:“誰又得下呢?但總不好明著把老命送上去,你曉得,我們全不是他的對手。” 卓飛掂了掂手中的“熟銅人”,他正想說什麼,忽然間,站在最左邊的一個漢子已猛的跳了起來,興奮的扯開喉嚨大叫:“當家的,當家的,海氏二位爺來啦,帶著他們那一組人來了哇。” 賀大庸雙眼頓亮,他像個受盡欺凌的小孩子突然見到家裡的大人一樣,又是喜悅,又是激動的嚷了起來:“你們不要亂動,注意圈緊了,海氏兄弟一到,姓燕的包管插翅難飛,除了認命也就只有認命啦,哥兒們,端等著拿人就行。” 卓飛急切渴盼的望著那邊,呼吸迫促:“天爺,他們總算來了,晚了點,好在卻不太晚。” 往前走了幾步,賀大庸的表情似在感謝著某一種冥冥中的力量:“來得好,來得好,真是『及時雨』啊,這更是一陣救命的『及時雨』!” 就在他們這樣振奮的翹盼中,那邊的草叢雜樹掩遮裡,十幾二十條人影已經紛紛竄出,為首的兩個人,赫然正是“海氏三妖”中的海公伯,海明臣! 跟在他們這些人後頭的,卻是表情晦澀,形態憔悴的“鬼手郎中”石鈺。 海公伯的左手包紮著厚厚的白布,白布外層,猶浸印著淡淡的血水,他那一張有如骷髏般的乾枯黑臉,這時卻浮現著一抹隱隱的灰白,他的眼眶腫脹,眼球發紅,呈現得那原本便兇惡凌厲的眼睛更透著一股怨毒暴戾的形色,他的右手,那只粗厚奇大的右手上,緊緊握著他那只巨號的“幻刃簫”。 海明臣在他身邊,用“閻王筆”拄著地,這個“海氏三妖”的老二神態疲乏,表情蕭索,膿黃泌油的面孔透著鐵青,厚嘴緊抿,整張臉的肌肉繃扯得朝橫裡去,細眉豎著,細眼圓睜,扁平的鼻子便更往天上蹶了。 有些畏縮,更有些萎頓的石鈺顯見這一夜來也不好受,他的雙目黯淡無光,臉皮鬆懈,軟軟往下垂塌,瞼上的氣色極其灰敗,那隱約的紋褶彷彿在這短短的時間裡已經更深更密了,他走路的姿態似是沉重萬鈞,他像是拖著腳步在行動,那股子儒雅安閒的氣度,早已消失殆盡了,現在,他宛若一個蒼老,頹唐,滿懷愧疚的負罪者! 一見幫手到來,卓飛首先忍不住快步迎上,急虎虎的叫:“海老大,海老二,你們可來了,真把我們急死啦,姓燕的業已被圈在這裡,早就發出火箭信號通知你們,怎的卻搞了這麼久纔來?害得我們都暗裡捏著冷汗,還以為出了什麼紕漏哩!” 賀大庸也精神抖擻的道:“真是皇天保佑,好歹你們總算趕到了,要不,這付爛攤子就難收了!” 一雙腫漲的三角眼死死盯著那邊圈子裡的燕鐵衣,海公伯的聲音緩緩自齒中迸出:“你們沒有把姓燕的畜生殺掉,很好,他是我們兄弟的,我們要用我們的方式來對付他,慢慢的,零零碎碎的來對付他。” 海公伯說話的聲音很沉很慢,但是,那種至極的仇恨,深刻的怨毒,卻是冷酷的,堅決的,陰森而又無可抑止的,就連一邊的卓飛與賀大庸,也不禁覺得自心底泛起了一股涼意。 海明臣左頰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生硬的道:“他就在那裡,阿大,我們上吧。” 卓飛忙道:“二位,好不容易等到你們趕來,這一次可萬萬大意不得,只要一動手,就必須把姓燕的解決,不能再由他逃脫了!” 細眼一翻,海明臣道:“什麼意思?” 卓飛趕緊道:“我是說,如今力量齊聚,為什麼不一起上?這樣一來,也比較有把握些!” 賀大庸也連連點頭,道:“不瞞二位說,在你們尚未抵達之前,我們業已與和姓燕的拚過幾場了,各位看看吧,除了落得死了一地的人,對姓燕的半點『則』也沒有!我們根本便迫不進去,連青鶴教的『青鶴十英』也折損的一個不剩!“海明臣的眼皮子一扯,猛然大吼:“通通閉上你們的臭嘴,我們來晚了是不錯,但你們以為我們是在尋樂子麼?你們知道不知道我與阿大帶著人遠淌到『虎林山』前出搜尋去了? 我們尚安插了一個人在『長春觀』附近注意動靜,你們的火箭射起,那守哨的人還得有時間奔到前出來找我們,我們更得有時間趕來才行,我兄弟勞累一夜,眼皮子都沒合一下,山前山後幾乎踏遍了這附近地面,剛一沾腳,你們卻衝著我兄弟吐什麼苦水,醜表功麼。” 呆了呆,卓飛也冒了火:“海老二,你說話最好斟酌點,我只是向你說明這裡的情勢和建議製敵的方法,誰也沒講你別的什麼,這也算吐苦水表醜功麼?” 賀大庸也忙道:“是呀,我們並沒有指責各位晚來有什麼不對哪!” 海明臣狠厲的道:“卓飛,你不服氣麼?” 卓飛臉色大變,憤怒的道:“海老二,你不要欺人太甚,我敬重你,卻不是含糊你,對你一讓再讓,你倒想騎到我頭上來撤尿啦?我服氣不服氣你又能把我怎麼樣?” 冷森的一笑,海明臣道:“在我情緒如此惡劣的時候,卓飛,你小心別弄毛了我,否則,我翻下臉來先找你開刀!” 氣得全身發抖,卓飛大叫:“海明臣,你嚇不了我!” 急忙攔在中間,賀大庸急得滿頭大汗:“欸,欸,這是幹什麼?這是幹什麼呀?強敵當前,大家的處境都是恁般艱險,那一位身上也背負著一筆血海深仇,正該同舟共濟,一心殺敵雪恨才是,怎的自己人反倒內鬨起來!大家全息息怒,欸!此情此景,彼此的心情都壞,肝火全旺,大家容讓一點,冷靜一點,不就沒事了麼?” 卓飛沙啞的叫著:“娘的,姓海的抓了一個人就這麼陰陽怪氣,我找人發熊,我他娘的前後六個把弟死得一個不剩,又找誰訴冤去?有種別衝著自家人來,是漢子就該找那債頭去討債,仇人就在跟前,光站著叱喝管個鳥用?” 海明臣臉包青中泛紫,雙眼閃動著淋漓血光,他驀地厲喝:“卓飛,我先對了你這張胡說八道的臭嘴,再活剝燕鐵衣的狗皮!” 正在勸阻的賀大庸急得打躬作揖,尚未及開言,一側的海公伯已陰沉的道:“明臣不要造次--現在不是和他們爭執的時候,等解決了姓燕的,彼此之間有什麼不愉快再抖開來結算也不晚!” 海明臣收勢退後,幸幸的道:“看在我阿大份上,要不然--。” 兩聲慘厲的號叫就在這時傳來,他們急忙移目望去,正好來得及看到兩個手下拋起半空,灑著蓬散的鮮血落下,前面草晃枝搖,燕鐵衣與朱瘸子已出去了百步有餘! 卓飛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跳將起來,直著嗓子怪叫;“逃了--姓燕的逃走了,快截住他呀!” 一條人影沖天飛起,在空中猛一伸展,又暴瀉出七丈之外--那是海公伯。 緊跟著,海明臣也急掠而去,還大喝:“你們還不快?” 於是,卓飛,賀大庸,率領著其餘幾十名大漢銜尾迫上,一邊奔跑,卓飛一邊低促的問:“賀大哥,姓燕的這是一種什麼陰謀?” 腿上使力前奔,賀大庸忙道:“你是指啥?” 揮了一把汗,卓飛抗著他的“熟銅人”在肩上:“我是說--姓燕的為什麼先前不跑,卻要等到海家兄弟到了才開始跑?” 目注前面時隱時現的兩條影子,賀大庸也納罕的道:“這個,我也搞不清楚他是在弄什麼玄虛!” 猛躍四丈,卓飛喘著氣道:“我有個感覺,不管姓燕的是在弄什麼玄虛,骨子裡決不是好路數則可斷言!” 點點頭,賀大庸道:“一定的,卓老大,我們要防著了!” 回頭朝後頭一望,卓飛不禁有氣,他那四十多名手下業已拋下了好大一段距離,尤其是石鈺,更落在最後面,像是走不動路似的。 一面往前攆,卓飛邊引吭大吼:“你們給老子加上勁趕來,那一個叫老子看出有怯敵之意,那一個便等著受那凌遲碎剮的罪,娘的皮,全是一批窩囊廢!” 賀大庸也厲聲叫著:“還有石鈺,你那兩條腿是生鐵鑄的麼?你拉它不勤?你不想要你兒子的命啦?” |
第52章 智合劍 幻簫滅寂
從遠處看,好像是兩條人影就在分開前後跑,實際上,卻幾乎是燕鐵衣一個人在使勁--他的“太阿劍”劍鞘,這時已不是用朱瘸子的手握著,而是由朱瘸子挾在腋下,不,朱瘸子是用雙手緊攀住挾在腋下的劍鞘,而在身體前進之間,便藉著後面燕鐵衣的抬送之力移動,換句話說,是燕鐵衣以劍鞘支撐著朱瘸子的體重奔行。 這樣的速度,當然是非常快的,比起由朱瘸子引路要快上很多很多;燕鐵衣眼睛看不見,則由朱瘸子指引他方向,告訴他前面及左右的地形地勢,在先前的那一場拚鬥過後,朱瘸子似是開了竅,當得了“指點”的簡要技巧,他用最少,最短促及最快的字眼指示燕鐵衣奔掠中的起落,轉折急緩,和閃躲,他被燕鐵衣抬著往前飛馳,口中緊張又快速的不住低喊道:“丈外坑窪,窪上斜坡……百步遠樹橫,左埂堤,右陷地……一路去地曠平,三十丈急奔,稍慢,右稍移,小心兩尺側低凹,再快,十步外石攔道,起,快,又是坡,加勁左挪一步,前地平……。” 就是如此,他們兩人便不可思議的越去越急了,當然免不了有時失誤,但燕鐵衣反應快捷,應變神速,偶有差錯,至多也只是幾次踉蹌,數度歪斜而已,並沒有太大影響到他們合作的完美效果。 但是,後面,海氏雙妖卻迫近得非常快,原來他們在起步之際,距離海家兄弟約在十五丈之遠,目前,任他們竭力奔掠,彼此間的差距卻只有六七丈遠近了,而且,這個距離仍在逐漸縮短中。 卓飛,賀大庸隔著海氏兄弟也有五、六丈遠,他們的一下手下則更遙遙落後,但拖在最遠處的,依然是石鈺。 這種情勢,燕鐵衣雖看不見,卻由廳覺判斷得很清楚,而此等形態,差不多和他最早的構思相同!!他故意要造成這種情形,他曾預測當他在海氏雙妖到達之際開始奔逃的時候,極可能便是現下的情況,如今,他算對了。 燕鐵衣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很簡單,目地只是使敵人的力量分散,延緩,不能立刻集中,如此一來,他便可以各個擊破,逐一殲殺,這至少要比他在重圍之中掙抗來得更有利,來得更有製敵之望! 現在,他們已奔過山田,正往山田的另一邊馳落。 在急速的掠飛裡,燕鐵衣伸手將朱瘸子後腰上掖著的捕獸鋼夾摘了下來,他這個動作觸動了朱瘸子,朱瘸子口鼻窒風,頭也不敢回的憋著氣問:“小哥,你做什麼?” 燕鐵衣騰躍減慢,低促的道:“看前面。” 朱瘸子耳傍風聲呼呼,腳不沾地的前掠著,在四周的景物匆匆後移中,他趕忙道:“我是在看前面!” 燕鐵衣平靜的道:“老哥,等一下我要你為我吃點苦頭,行不?” 連連點頭,朱瘸子道:“行--注意窪溝丈前!” 一躍而起,燕鐵衣以劍鞘撐著朱瘸子越過溝邊,迅速的道:“我要你跌個鬥,不會很重,但可能要受傷,你敢不敢?” 朱瘸子咬牙道:“我敢。” 接著急道:“田坎高三尺,起!” 燕鐵衣飛越而起,就在他飛越那三尺高的田坎之際,身形突滯,凌空一個傾斜往下墜落,朱瘸子駭然大嗥--情景如真。就像來自西天的流電,背後,一陣尖厲的怪嘯破空而至,那陣嘯聲尖銳又悠長,只是堪堪入耳,它已曳至燕鐵衣的後面。 燕鐵衣知道,這是海公伯的“幻刃簫”刺到了。 而在這危急的時刻裡,因為嘯聲的擾亂,海公伯的攻擊路線來自那個角度,指向身體上那個部位,燕鐵衣仍然無法揣測! 但是,這種倩況,卻是他早已預料及的。 猝然間,他往前猛俯,肩胛處立時擦過一道火燙般的炙熱感覺,同時,燕鐵衣也覺得頭頰處噴上了熱的液點,他動作如電,奮力振臂前伏,一聲怪叫,朱瘸子的身體已被凌空拋起,倒翻向後! 方自以“幻刃簫”在燕鐵衣肩頭上狠擦一記的海公伯,憑的全是一股急勢,加上他滿腔沸騰的仇恨,便形成了那種雙目血毒的狂猛動作,一招奏功,倘不及二度追殺,他自已的身形已往前暴竄五步,方仰首,頭頂上面,朱瘸子的軀體懸空而落! 出自一種本能的反應,海公伯極其自然又極其快速的擰腰急挫,他想都不想“幻刃簫” 在一抖之下酒出流芒千道,飛卷凌空落下的朱瘸子! 就在這一剎那。 燕鐵衣撲地的身子暴翻,“太阿劍”鞘起刃飛,那一抹冷電眩花了人眼,悚慄著人心,就宛似亙古以還,他便是以此般速度,追躡著千百個年代一樣燦亮的射至。 海公伯施展的空中的攻勢甫始透出一半,他的整個身體已驀然彎曲,一剎那間突來的巨大痛苦,使他驚駭於這痛苦侵襲的凌厲--他猛彎下腰,剛好來得及看見一片刃鋒從他小腹中縮回! 怒泉般的鮮血,緊隨著劍刃的拔出而噴濺,海公伯喉嚨像是呻吟,又像是詛咒般咕嚕了幾聲,他甚至不知道朱瘸子的軀體是何時落下來的,他只感到自已全身驟然的冰寒,那等可怖的冰寒,彷若一下子把他體內所有的熱能完全擠壓出去了! 骷髏似的黑面孔像是立刻枯槁,立時委縮了,海公伯包紮著白布的受傷左手緊撫著小腹,但濃稠的血液馬上將他左手上的白布浸染成了一團猩紅,他痙攣著,抽搐著,努力想挺立起來,卻在另一次更為劇烈的顫動裡仰身摔倒! 海公伯死了,那雙三角眼卻怒睜不閉--他是死不瞑目的啊! 以劍拄地,燕鐵衣一個翻滾來到海公伯的體之旁,略一摸索,他把手上拿著的捕獸鋼夾悄悄的暗藏在海公伯的右腋之下,又扯了一片海公伯的前襟掩遮住。 丈許外,另一陣強勁的風聲飛快接近。 另一邊,也傳來了朱瘸子呻吟中的驚叫聲:“又一個撲來了,靠左邊……。” 暴彈而起,燕鐵衣的“照日短劍”閃旋,冷芒如矢中,他的“太阿劍”伸縮百次,一個照面,便將豁命撲至的海明臣硬硬逼出! 回劍騰身,他以一個優美的姿勢落到朱瘸子眼前! 這時,響起了海明臣撼天的嚎啕之聲。 像瘋子一樣,海明臣猛的跪倒在海公伯邊,撲在海公伯的胸前悲厲的哭嚎,但是,嚎哭聲方才傳出,卻又突然被什麼截斷了似的驀而停頓,代之而起,卻是另一種驚恐高亢的怪叫! 海明臣像被什麼東西咬著了般一下子跳起,他狂甩著左手,一張臉孔在瞬息裡扯向一邊,他跳著蹦著,一連串不堪入耳的污言穢語,便毫不保留的因自他的口中。 於是,燕鐵衣知道,自己的計劃又成功了--海明臣的一舉一動,都已被他料到,換句話說,他早已判斷出在他製造了某樁事件之後,海明臣便必會有他所想像中那樣的動作,宛似經他事先安排好了的一樣。 燕鐵衣的計策是如此--當海公怕在滿懷悲憤,一腔怨毒的情態下,對追殺燕鐵衣的行動必是充滿狂悍,又充滿火爆的,他必是恨不能一舉將燕鐵衣殲殺;因此,他就會由於內心的激湯與仇恨的焚燒,而失去平素的冷靜細密。燕鐵衣再加強這樣的形勢,造成他行動的更劇烈,更兇猛,所以,便選在這個傾斜的山坡田坎下手,他拚著自己掛彩,以俯撲的假動作引起敵人的錯覺,在敵人感覺的幻像,反應的本能,行為的慣性持續中,把朱瘸子拋起以分散海公伯剎那間的注意力,然後,他便以最快的速度一劍斃敵! 燕鐵衣也預知,海明臣隨後趕來,在他目睹他又一個親兄弟被殺之後,不管他拚命上前攻擊也好,撫痛哭亦罷,十有八九會跪在旁俯伏哀號,而這哀號的人,雙手所支撐的位置,便極可能在死者的兩臂腋下。如果死者是仰臥的話,那麼,這人的手腕便會正好伸進早已暗藏死者腋下那具張口的捕獸鋼夾之中了。眼前,所發生的事實,幾乎和燕鐵衣所推測的情形完全吻合。 海明臣的左手腕上,此時死死扣著那具沉重的捕獸鋼夾! 每一種演變每一樣結果,差不多全都符合了燕鐵衣的計劃與步驟! 喘息著,朱瘸子揉著腰臀的部位,咬牙裂嘴卻又驚惑不解的叫:“我的皇天……那夾子怎的又來到這一位的手上了?” 扶他站起,燕鐵衣冷冷的道:“不夾上才是意外,老哥。” 又呻吟一聲,朱瘸子抖著嘴唇道:“小哥……我一時還挪不動腿……這一跤,像是把全身骨架子都跌散了……又,又痛,差一點閉過氣去……如今兩眼猶在泛黑……” 燕鐵衣關切的道:“沒有別的傷吧?” 搖搖頭,朱瘸子道:“就只周身痛僵木,約莫不甚要緊……不好,那些人又追上來了!” 臉上是一片冷森之色,燕鐵衣道:“你放心,老哥,如今至少我們勉可自保了!” 朱瘸子惶急的道:“現在逃吧?” 燕鐵衣道:“等你緩過一口氣來,能夠動彈的時候,我們再衝出重圍。” 忐忑的,朱瘸子問:“那樣行麼?” 燕鐵衣平靜的道:“行或不行,你已親身經歷多少次了,老哥。” 一陣叱喝吶喊之聲隨風傳到,卓飛,賀大庸以及他們的一幹手下業已紛紛奔至,然而,十分突兀的,他們那氣透丹田的叱喝聲卻在看清眼前的一片慘狀後,立時各自噎了回去,四周忽然便沉寂下來。 只有海明臣在又叫又罵的跳腳甩手,聲同鬼號。 卓飛幾乎嚇傻了,他目楞楞的瞧了地下海公伯的體,又瞧瞧五六丈外的燕鐵衣與朱瘸子,再回到像瘋子一樣長號不停的海明臣身上。 喃喃的,這位“大紅七”碩果僅存的老大道:“呃……這,這是怎麼回子事?” 賀大庸倒抽了一口冷氣:“天老爺,海老大他完了!” 涕淚縱橫,面目歪曲的海明臣一面在跺腳,一面尖著嗓子嚎叫:“我操………你們的老親娘,你們一個一個還站在那裡發你娘的那門子鳥楞?快過來幫著我解下這天殺的鋼夾子呀……欸啊,痛死我了……” 如夢初覺,賀大庸趕緊奔了上去,插好兵器,雙手用力,總算把那具捕獸鋼夾扳開取下,而海明臣的一只右手,卻已是血肉模糊,皮翻骨裂了! 大吼一聲,海明臣痛得一屁股坐下:“痛煞我啊……” 猛然一哆嗦,卓飛抖著聲音乾嚷:“快快給我圈住姓燕的。” 四周的幾十名大漢,紛紛喊叫著裝腔作勢的往那邊移動了幾步,但是,就沒有任何一個人有這個膽量敢往上湊近! 其實,這也難怪他們,地下海公伯的遺,便是他們最好的範例,連海公伯亦竟不免,他們自忖,又算得了什麼樣子的角色呢? 舉凡是人,有誰是不畏死的?好死不如賴活著,何況,這些人與燕鐵衣實際上並沒有什麼仇恨,有深仇大恨的是他們的頭子,而不是他們,這中間的差別可就大了。 卓飛又在頓足大吼:“圍住呀,你們還在磨蹭什麼?娘的反,通通都是酒囊飯袋,一群不中用的九等廢物,給我圈穩了,你們這些**養的!” 賀大庸暴烈的吼:“聽著,臨陣退縮者斬無赦!” 吼叫聲中,他身形飛起,抖手一錐,將一名縮在最後的瘦長漢子過了個透心涼,一路慘號著翻滾向山坡田坎下! 這一著“殺雞儆猴”果然有效,其餘的人立時吶喊一聲,隔著燕鐵衣遠遠的包抄上去,刀槍揮舞,卻仍是不敢往上接近。 坐在地下的海明臣也不知是哭出來的淚涕?還是痛出來的?他一口一口的喘著氣,滿頭大汗,嗓音中似掖著一顆棗核:“賀大庸……別光顧著叱喝……快找人……來替我治傷止血……痛得我受不住了……快……那姓石的………不就在……這裡?快叫他來!” 賀大庸又奔了回來,大聲吼著:“石鈺,還不趕緊滾過來給海老爺治傷?這是你看熱鬧的地方麼?” 一個黃皮寡瘦,神色陰鷙的中年人奔到石鈺面前,狐假虎威的叱喝:“聽到我師父的話了?姓石的,你還在裝什麼孫子?想反啦?” 石鈺的頰肉抖了一下,伸手從懷中摸出一個白紙包來,往那中年漢子手上重重一放,十分勉強的開了口,語聲淡寞得很:“敷上就行。” 那人呆了呆,卻又狠狠瞪了石鈺一眼,無可奈何的拿著藥跑了過來,他喘噓噓的對賀大庸道:“師父,那混帳,只把藥交給我……” 賀大庸哼了哼,道:“好了,楊貴,你就自己把藥給海二爺敷上吧,記得仔細一點。” 這位叫楊貴的仁兄答應一聲,半跪下來,顫巍巍的打開紙包,捧著海明臣那只抖索,血糊糊的右手,將紙包裡的粉紅色粉末傾倒下去。 也不知是楊貴緊張過度,還是這種粉紅色的藥未具有剌激性,只見海明臣全身猛一痙攣,痛得他用力抽回左手,右掌便狠狠一記摑在楊貴臉上。 “劈拍”一聲脆響,海明臣這一耳光,直將楊貴打了個鬥,可憐楊貴瘦削無肉的左頰立時腫漲起來,五條紫紅瘀血的指印,清晰可見! 海明臣瞪目切齒的嘶叫:“你,你想害死我!” 站在一邊的賀大庸突然一楞之後,隨即興起的便是極度的不滿,他那張老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活像也挨了一記巴掌似的難看;鼻孔急速嗡合著,這位“三心老狐”額門上暴出了筋絡,他用力吸著氣,儘量仰止自己那一股沸騰似的憤怒! 監視著燕鐵衣的卓飛匆匆回頭一望,雖然半句不哼,卻也明顯的透露出慍色來。 撫著右頰,楊貴慢慢的從地下爬起,滿嘴的血,濺得一頭一臉的藥粉,他卻委委屈屈的連哼也不敢哼一聲。 勉強壓住了內心的激動與惱怒,賀大庸走開幾步,看也不看他的寶貝徒弟一眼,衝著那邊默立著的石鈺厲吼:“姓石的,你方才拿過來的是什麼藥?” 石鈺啞的道:“我自己研製的金創藥,止血合肌,續骨鎮痛最具神效。“賀大庸惡狠狠的道:“為什麼上去會有這種反應?” 石鈺蕭索的道:“良藥苦口內服藥,這是外傷敷藥,自也免不了有所痛楚。“賀大庸咬牙道:“我再一次警告你,石鈺,如果你想出歪點子,暗裡做什麼手腳,不要說你兒子的小命,連你這條老命也一樣不保!” 生硬的,石鈺道:“你如信不過我,可以不用我的藥,我原本也沒有毛遂自薦!” 勃然大怒,賀大庸咆哮起來:“他娘的,你還敢頂撞我,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我看你活膩味了。” 呻吟出聲,海明臣尖叫道:“賀大庸……快別吵了……趕緊叫姓石的過來給我治傷啊,又痛起來了……” 狠狠一跺腳,賀大庸悻悻的一揮手:“你馬上給我過去,親自過去,石鈺,除非你不想你兒子活命!” 石鈺僵直的站著,臉上的表情極為痛苦,他的牙齒緊緊入下唇口內,雙手扭曲,兩只眼睛木然凝視前方,像沒有聽到賀大庸的叱喝似的! 踏前一步,賀大庸厲聲大吼:“石鈺,我剛才講的話你沒聽到?你是真不想要你父子兩人的性命了?” 機伶伶的打了個冷顫,石鈺像是個木頭人一樣硬扳扳的走到海明臣面前,他蹲下,又自懷中掏出一色白紙包來,緩緩打開,將紙包中粉紅色的藥末輕輕倒到海明臣的傷手上。 一樣的藥,自然也會有一樣的反應,海明臣血肉模糊的手腕甫始接觸到藥物的刺激,立時猛一抽搐,痛得他細眼暴睜,又是舉手一掌摑向石鈺! 但是,石鈺卻不同于楊貴,大大的不同于楊貴;他只是略略一側臉,海明臣的一掌便打空擦著他的鼻尖掠過,而石鈺執著海明臣的傷手微微一抖,海明臣已經痛得驀的扯歪了臉,險些一口氣閉了過去! 後面,賀大庸暴閃而進,“子錐”兜背飛刺,其快無比,石鈺蹲在那裡,頭也不回,左手微沉飛拋,銳風衝刺,宛如刀削,逼得賀大庸急急退出。 一例,楊貴舞刀大喊:“石鈺,你敢反抗?” 冷冷的,石鈺道:“你們最好少跟我動手動腳,我一直忍氣吞聲,逆來順受,這並不是我含糊你們,更非怯懼於你們那幾手三腳貓的功夫,只因為我兒子在你們脅迫之下!” 楊貴腫著一張嘴叱喝:“既知你那小兔崽子在我們手中,你還是老實點的好,否則,只怕你後悔莫及!” 石鈺咬著牙道:“不要逼我太甚--我鄭重警告你們,千萬不要逼我太甚,我也是個人!” 楊貴怪叫:“你他娘的還待嘴硬?” 石鈺默然不響了,兩邊的“太陽穴”卻一次又一次急促的跳動著。 這時-- 海明臣卻並不似人們想像中那樣暴跳如雷,更沒有老羞成怒,朝著石鈺恨,他只是古怪的注視著仍然執著自己一只左手的石鈺,臉上的表情摻其複雜! 賀大庸的神色也與海明臣差不多,他直直的瞪著石鈺,兩只小眼一眨一眨的,形態中,恍似突然想起了什麼,穎悟了什麼,在這樣的反應裡,更滲合著一股突兀的興奮與驚喜。 他們兩人的形色,石鈺並沒有發覺,他執著海明臣的傷手,雙目低垂,毫無動靜。 於是,海明臣開口了,語聲竟是如此緩和,如此平靜:“現在,石鈺,你應該可以替我醫治傷處了,沒有人再會打擾你,包括我。” 賀大庸也嘿嘿一笑道:“是呀,我們的大郎中,沒有人再來打擾你,請你動手替海二爺療傷吧。” 石鈺有些微微的怔忡,對方態度上的前倨後恭,令他心目中升起一團疑雲,他看不穿,猜不透對方到底在弄什麼花巧?為什麼在應該發怒的時候卻突然轉變得這般溫和,不,甚至轉變得帶幾分奉承了? 海明臣勉強擠出一抹子似笑的微笑,沙沙的道:“我這隻手,朋友,多偏勞了。” 賀大庸也俯下腰來道:“還盼伙計你多費心。” 石鈺吸了口氣,謹慎的道:“我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你們何須擺出這副虛偽的姿態來?” 賀大庸乾笑一聲,道:“伙計,你我原是一條船上的人,同舟共濟嘛,交為患難,偶而有點不敬,還請老弟你多包涵,呵呵,多包涵。” 海明臣溫柔的道:“來吧,老友,我等著你的回春妙手來治傷哩。” 一言不發,石鈺開始替海明臣敷藥包紮起來,他的動作熟練而快速,雙手穩定,有條不紊,但是,他的心裡卻在極不安寧的翻騰著,一再付度海明臣與賀大庸這種突變的形態後面乃是蘊孕著什麼企圖? 那邊,朱瘸子業已休歇過來,勉強可以行動了? 燕鐵衣低沉的問:“他們現在再做什麼,老哥!” 朱瘸子壓著嗓門道:“那個姓石的在替那姓海的療傷,剛才他們差一點內鬨起來,現在卻又安靜了。” 燕鐵衣平靜的道:“我也聽到--海明臣與賀大庸似是在石鈺身上打什麼主意,或許,他們忽然發覺了,石鈺某一項原先未曾發覺的利用價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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