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第03章
牟冠宇在女兒的房門前躊躇好幾秒,才剛高抬起手要敲下去,又覺得不妥,於是那雙顫抖的手倏地又縮了回來,心中忐忑地想著該如何啟齒安慰她。 今晚這頓假喜酒吃得他直冒冷汗,眼觀小女兒一副炫然飲泣的表情,他可是疼在心裡。要不是定中逃婚,也不會扯出這麼麻煩的事來。 “月倩,你跟她說吧!” “不成,得由你自己解釋,誰要你出手干涉他們年輕人的事,如果你多給定中一些時間,如果你當初就把她嫁了,也不會產生這麼多誤會。” “她那時才十九歲,我捨不得啊!而且你也擔心懷魯不是真心、缺乏穩定性,所以也很贊成我的主意,怎麼現在反倒把責任全推到我頭上了?” “我當初曾建議讓他們先訂婚的。” “那還不是一樣。年輕人做事一向無法無天,懷魯不是小孩子了,如果他克制不住,強迫她發生關係後,又變心退婚的話,豈不更糟!你忘了那年他們抱成一團躺在荒地的事了?” 陳月倩快被老公氣昏了。 “說你吳牛喘月一點都不誇張,神經質得無藥可救!同時落難郊外,不抱在一起取暖,難不成你希望他們感染重病啊?!而且他們一個才十七歲,另一個連十三歲都不到,能幹下什麼大禍?就沒見過像你這麼緊張兮兮的爸爸。” “我是防範未然!”牟冠宇狡辯著。 “你杞人憂天!好了,講再多都沒用。重要的是你趕快進去跟她解釋,懷魯訂婚只是假的,他還是很喜歡她的,只不過奶奶還在生她的氣罷了,只要她乖一點,半年後,奶奶一高興,他們又可以在一起了。” “我女兒本來就很乖的。”牟冠宇拖拖拉拉找語病。 “好!事到如今你不照實說話也行,那就讓我去告訴她,這些年來是她爸爸從中搞鬼,棒打鴛鴦,狠狠拆散一對姻緣。” “好,好,我去,我去。”頹喪的牟冠宇只好深吸口氣,敲門進入。 ※※※ 陳月倩在外等著,不到十分鐘,見老公一臉沮喪的退了出來,心急的問:“怎樣?她還好吧?” 牟冠宇小心的合上門,躡手躡腳往客廳走去,小聲地回道:“不好!太乖了,物極必反。我跟她說,懷魯還是很喜歡她。她竟回我一句話:‘來不及了!他已經吃了別人的蹄膀肉。’” “吃了蹄膀肉?這是什麼意思?” “我也納悶啊!太太,我們真的老了,年輕人的流行用語我一句也不懂。她又不肯明說意思,嘴巴翹嘟嘟地把我請了出來。” “你就這樣出來了?” “當然沒有,我問她:‘剛畢業,想不想進鄒伯伯的公司做事?鄒伯伯一直在問著。’” “她怎麼說?” “她說隨便,不過條件是讓她毒死鄒懷魯。” 陳月倩嗆了一下,“這……是氣話,女兒是我生的,她沒那麼歹毒。然……後呢?” “我跟她說剛好有些部門有空缺,我已幫她安排了一個面試,要她明天去試一試。” “她搖頭了?”陳月倩追問道。 他苦著臉說:“正好相反。她說隨便,不過特別問起行銷部有沒有缺人。” “那好啊!” 牟冠宇忍不住瞪了太太一眼。“好什麼?你知道行銷部經理是誰嗎?” 陳月倩頓覺莫名其妙。“我怎麼知道?你又從沒在家談過公事!” “是懷魯啊!” ※※※ 在禾雋貿易大樓頂層的會議廳內,各單位的大小主管環坐於一個圓形會議桌前,聆聽本季營業與行政總檢討的簡報,檢討範圍包括營業方針、虧空盈餘、產品定位及修正、顧客群取向、廣告效益等大大小小如芝麻綠豆般的提要。 鄒雋易、牟冠宇及石白滔是三個大巨頭,但前兩者每次開會時,都是只顧不問的“顧問”,四個小時下來,聽取簡報,卻不發表任何高見。 唯獨石白滔搶著麥克風,大唱獨腳戲,主導議事流程。 要不是石白滔的父親石演曾有功於禾雋集團,鄒雋易早就將他一腳踢出門了。 有人說領袖是天生的,才怪!一個巴掌雖疾無聲,活了一大把年紀的鄒雋易早已明白那只是傳奇渲染的把戲,因為若少了真材實料本事的幕僚群,沒有一個領導者能搪過十個冬天。 有些人的才能、眼界有限,不是驕兵型人物,便是畫地自限、自我滿足的人,到達某種程度的上限後便無法突破屏障,即使強灌墨汁、注射強心劑、洗上一百次腦,還是成不了主管型貨色。 近年來,鄒雋易不太愛管正事,退居幕後,讓年輕人上場展現新銳的領導潮流,目的無他,只因為他深知自己霸著這個位子愈久,兒子就愈晚成大器。 這種家族企業的危機也是中國自古以來的千年陋習。幸運的是,他有位最得力的幕僚幫手牟冠宇,提供意見供他參考,讓他做起事來更得心應手。 當年他也曾經考慮過,若兒子不成氣候的話,寧願培植牟允中當自己的接班人。牟允中有大智,能肩挑起大任,做起事來不慍不火,懂得權衡輕重,又能控制脾氣,該是最理想的人。 鄒雋易在牟允中還在讀大學時,就曾幫他做過性向測驗,報告在在指出他是個主管型的大梁,可惜他無心戀棧鄒家企業,寧願自己創業,於是鄒雋易只得把箭頭轉向牟定中。 牟定中的脾氣是急躁了點,但絕不做沒把握的事,行事一向乾脆簡明、從不拖泥帶水,所以他會逃婚,是鄒雋易意料中之事。無奈,他也是刻意避開商業這條路,寧願挑攝影這行吃不飽、也餓不死的路走。 可見這年頭求才不易,老闆難為。一而再地受到挫折後,他才退而求其次地想到自己的兒子也大了,考驗他的時間將屆。好險,他自己的兒子沒有拒絕他用心良苦的徵才目的,遂教他心上石頭落地,直念天佑吾民。 他看著聰明的兒子每回都揀最尾端的位子,圖耳根子清靜,沒輪到他發言時,他絕對三緘其口,六尺高挺的身軀卻跟個小媳婦似地縮成一團;這是因為連他放個屁,大家都一逕直說是龍涎香氣,可見這群唯唯諾諾、向錢看齊的錢奴,沒幾個值得他信任。 鄒懷魯正式進公司以來已三年,從小企劃專員幹起,至今才爬上這個經理的位子,速度是不快也不慢,但對公司而言是大才小用了點。 由於鄒懷魯本身體質因素免去他當兵的國民義務。小時候,每逢天氣乍暖乍寒,便氣喘個不停,導致他就學情況也得跟著疾病的情況而起伏,所以鄒懷魯從小是被數名家庭老師團團圍住的。 從七歲起,他有一半的時間是躺在病床上,度過讀、寫、學習的光陰,等到他十三歲時,已輕鬆通過哈佛大學商管及愛丁堡大學文學的畢業考試,拿到雙學位,是年剛好他的建康情況漸佳,便隨祖父母返國探視父母。由於那時閒著也是閒著,他使自願降級從小學三年級念起,一方面是從頭體驗德智體群美的小學生涯,另一方面當然是為了守在牟為盼身邊與她長相廝守。 起初有些困難,教他難以接受事實,因為他本以為有著開朗笑容與杏靨的牟為盼,還會跟淘氣小天使一般膩著他、要他抱;不料,她卻完全變了一個樣,跟男孩子一般滿口江湖話,大概是受哥哥們的影響吧!不過率直、坦誠的天真個性倒是一點也沒改。 等到他十七歲時,因為一場無妄的大病,又被奶奶拎回法國別墅靜養。這一靜養之下,幾十本的書又夠他啃了,除了在一年內啃出一個碩士學位外,又得翻看他老爹交代給他堆積如山的個案研究及決策報告書。 等到他二十一歲時,多宗大企劃的決策便都是由他經手,透過電腦傳送下達指令的。 二十一歲到二十三歲,他獨自遊走歐美各相關企業實習,沒有機會回台灣,但又一直牽掛著為盼,所以費盡心力才說服奶奶出面幫他訂下這門親事,本以為一向疼他如命的牟冠字會爽快的點頭,豈知一拖再拖地拿託辭搪塞他。 第一次,美男子早婚不見得會是個好丈夫;第二次,年輕的美男子多少會打擊年輕太太的自尊心;第三次,就是那句傷人心脾的“藕(我)不吃藕”。 荏苒而逝的韶光,以及重重的打擊、阻撓,遂教他看清了一個不爭的事實:別人家的孩於再好,強不過自己的憨種。 欸,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啊!或者他老爹該替他更名為鄒懷璧才貼切些。 他將一部分心思拉回公事上,瞄了狐假虎威的石白滔一眼,抓起從旁遞過來的簡報。 不消兩分鐘的時間,他已瀏覽完二十張密密麻麻的簡報。 鄒懷魯百思不解,既然是簡報,為何還有人老是將它寫得又臭又長?這人的遣詞用字浮誇不實,如此文情並茂的繞口駢文,像是在參加愛國作文比賽一樣,滿腔的熱空氣,一戳即破。當然,在禾雋集團中,能寫出這麼諂媚、激怒人心的垃圾的人,除了石白滔外,不作第二人想。或者該把他調到廣告部,讓他發揮說謊話的藝術才對。 他不動聲色地把文件放回桌上的檔案夾裡。 坐在桌音的鄒雋易厲眼一轉,瞄到兒子的動作,隨即露出一個了然於胸的表情。他知道,凡是被鄒懷魯塞進檔案夾裡的文件,已注定淪落為他回自己辦公室練習投籃的字紙團。 石白滔幾乎是一字不漏地在演講著,等到他終於肯在結尾畫上句點時,半數的人已快陣亡了。大夥紛紛在心裡抱怨著,期望他趕快下台喝杯水,最好一個不小心噎著嗆斃,省得累了自己的喉嚨,也累了別人的中耳神經。 “有沒有哪位同仁肯不吝珠玉,提供補述與意見的?” 不吝珠玉!這話聽起來是很謙虛、很有學問,但能不今不古地把嘴裡的口水比成珠玉的人,那是生錯年代了。不過石白滔的言下之意卻是傲不可當。 “柳經理,您發表高見吧?這件案子該不該通過?” “石副總分析得透徹,條條狀似有理,我無話可說。不過此一企劃所投入的資本與人力之巨,恐怕不是這幾張紙所能涵蓋的,我建議此案能再邀請相關單位人員集思廣義,找出隱藏缺陋,以避免重蹈其他大商家的覆轍。” 明著說紙不夠,大夥卻知道這個報告書雖是細大不捐,卻沒半點重點。 石白滔不免覺得大失顏面,畢竟董事長與總經理也在場,他若失態可會壞了前途,於是他轉向坐在桌尾的鄒懷魯,看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想他年紀尚輕,即使是老董的兒子,對決策事務可能還懵懂不知所云,若能牽著他走,此後可輕鬆了。 “鄒經理,你能說說這次的看法嗎?” 鄒懷魯被點了名,訝異地伸出一指抹了一下鼻子,好半天不答,最後才聳聳肩說: “既然這樣,不明就裡的我,就不厭求詳地大啖珠玉了。我,不明底蘊,”他依樣畫了一個八股葫蘆後,收斂輕慢的態度,馬上轉口質詢:“本公司產品特質不同於汽車工業等耐久性產品,為何整合一個國際性商標,就得花上近五十億的資本至一百八十多個國家做研究,甚至派人遠赴非洲調查?那邊年年鬧饑荒,一粒米都難求,怎麼可能會買這種多餘的食品,倒不如發些賑災糧食,名聲還傳得快些。何不把這些錢挪出來研發新產品、改良風味?在各國設立更完善的大型超商網路?時代是日新月異,消費者對消費性產品本來就抱著喜新厭舊的心態,而這種產品又佔本公司全部商品的百分之七十強,淘汰率甚高,如果我們還抱持一相情願的看法行事的話,即使花錢把名聲打響,送到國際市場,跟別家物美價廉、口感實在的商品一比,摸摸鼻子自討沒趣後,就甭混了!時機尚未成熟,我誠心建議石副總能暫時打消這個計畫,改往務實方面走,想想別的吧。” 石白滔被他這個毛頭小子一點,是又惱又氣,當真偷雞不著蝕把米。平日見這細皮嫩肉的斯文小子總是帶著笑臉上班,和員工打情罵俏,一副胸無點墨的樣子,怎麼今天一反常態了? 可是這一大筆計畫有多少油水可撈啊!只要他往老董身上下功夫,他不怕他不點頭,畢竟人一有權、有勢後,就會著想追逐“享譽國際”的這個名位。 “鄒經理,但你似乎忽略了長期潛在性。再過幾個十年後,不見得非洲會不富啊! 若我們到時才下手的話,所有的市場可能都已被競爭者瓜分、吃掉了。再說,能有一個國際性的商標,的確有助於推動並擴大日後的市場考量因素。而且有前例可循,二十年前美國一家石油公司投入十億美金研發新商標,此後成功地將市場擴大。請諸位同仁想想看,石油也是耗用性商品,為何人家能,我們就不能?” 鄒懷魯聽完石白滔暗指他有所不知的話後,莞爾一笑,說:“石副總,謝謝你提醒我,不過我剛才不單只是忽略了潛在性,我還忽略了地球溫室效應,忽略了熱帶雨林正在遞減,而撒哈拉沙漠卻在擴大中;我還忽略了有些事是無法強求的,尤其是強求一個夢想家不作白日夢就猶如奢求人類將樹砍掉、讓綠洲成為沙漠,卻要求上帝再還給他們另一個綠洲一般,不是有一點天真嗎?再說,石副總剛才提及有關石油的問題,我也有一些小問題需要你來解惑。第一,難道一定得跟著前例而行才有路嗎?條規是人定的,範例也是人塑造的,為什麼我們人還會被它拘泥住呢?第二,石油可不像零食,它是民生必需品,目前尚未有更具經濟效益的替代品可取代它的地位。我想,以石副總的豐富經驗來說,不該刻意忽略這點認識才是。” 話甫落下,鄒懷魯隨即衝著石白滔傻笑,笑他以為自己有一手遮天的本事,打一場大夥都心知肚明的胡塗爛仗。 石白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才說:“既然如此的話,鄒經理的建議我會採納再付篩檢,會同董事們商量可行性。謝謝大家寶貴的時間,散會!” 一列人站了起來,撫平西裝縐褶,魚貫出了會議廳。 鄒懷魯也跟著要走出去,卻被牟冠宇叫住了。 “懷魯,稍等一會兒,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牟冠牢一手拍著他寬闊的肩,看著他面容堅毅、有稜有角,卻又俊得不得了的臉——這張有著開朗魅力的俊臉,是教任何一個做他丈人的老頭,都不得不為自己的寶貝女兒捏把冷汗的罪魁。 “什麼事?牟伯。”鄒懷魯綻了一個笑。 “嗯……”他瞄了一眼正在鄒雋易身上下功夫的石白滔一眼,“我們邊走邊談。” 於是他們便走出了長廊,途經眾多單位,不少人刻意放下手邊的工作,兼程跑過來跟他們倆打招呼。鄒經理好,牟總好,此起彼落,應接不暇。 由此可見,他們兩人算是公司裡最受歡迎的主管,而鄒懷魯因為年輕、相貌、風度與身分更是佔了絕大的優勢。 無怪鄒懷魯會被視為全台灣的十大金童,這金童還不是鍍金的,而是貨真價實二十四K純金鑄成的。 “懷魯,為盼跟我反應她願意進公司了。” “這好啊!”鄒懷魯雖然暗地一驚,但也高興得不得了。“她本來就是學食品營養的,進到公司來可以說是學以致用。” 牟為盼從小就是鄒雋易改善食品風味的最佳人選,從她三歲起,他就派專員開始記錄她的飲食習慣,等到她大得能表達自己的意見時,便是市調問卷中的武林高手,招招都有新意。 不過若換成他是老闆的話,就會特開一個食物試吃檢驗部門,要她為所有產品打分數,因為誠實正直如她,絕對會把產品所有的優缺點列出,不會有放水的情況。 牟冠宇隨口附和:“是啊!可是她要求調到你的部門做事。” “可是我的部門目前沒有空缺。”鄒懷魯不明所以然。 事實上,他的部門是大夥擠破頭也想鑽進去的“天庭”。想飛上枝頭做鳳凰的烏鴉女當他是東宮太子,即使今生沒有做少奶奶的命,能在一旁看著他辦公八小時,也算是一種滿足目欲的享受;想躍登高位的青年才俊,當他是將來的接班人看,哪一天老董宣布讓位,水漲船高的運勢是指日可待的。能成就大業者,不在於才華洋溢,還得看對頂頭人物是否能適時伸手拉一把。 “是啊,怎麼辦?我又不便隨意拒絕她。你知道從這個暑假她畢業以來,我已跟她提過三次,她總算點頭了。我怕她一個轉念又不來了。” 這時他們已來到休閒廳,倒了杯咖啡喝了起來。不到一分鐘,百坪大的房間裡,頓時出現了人潮,不是帶著飯盒進來用餐,便是進來倒水、衝咖啡、泡茶。 “這個……”鄒懷魯猶豫片刻。他一手端著咖啡,一手掐著下顎思考的酷模樣,教多少心如小鹿亂撞的女人為之傾倒流口水。 牟冠宇忍不住朝地板看了一下,慶幸——還好,地板還是乾的! 老實說,鄒懷魯一點也不贊成這個主意,因為教他公私難分,更何況要他對為盼板起臉孔,是他從未想到過的場面。再加上他每天早上都會收到數封匿名信及花朵,其中還不乏男生的字跡,若被為盼看到的話……不行!怎麼說都不妥。女人心海底針,誰知道她會搞什麼玩意出來。 “牟伯,我看還是把她調到別的部門吧!若您覺得妥當的話,請讓我今天下班後跟她提。就不知我能不能到府上坐坐、聊個天?”鄒懷魯微笑地看著一臉頹喪的牟冠宇,挖苦地問著。 “當然可以了,反正不差那幾天。”牟冠宇已吃到自己造孽的苦頭,顧不得是否滿三年了。“不過,若要拖到下班後,可能來不及。她一早就來公司報到,說不定此刻已等在你的辦公室前。” 聽他這麼一說,喝著咖啡的鄒懷魯一個不留神,喉嚨連嗆了好幾下,趕忙抽出手絹掩住自己的鼻子與嘴,免得將咖啡噴出來。不容置喙地,他連忙道聲失陪,抓著杯子,直走出休閒廳,往自己的辦公樓面衝下去,心中還帖記著桌上可能存在的東西。 從頂樓到他的二十樓的辦公室起碼有六層要跑,電梯太慢,樓梯又太多人,他憂心忡忡地走到一個單位的女職員前,藉了個電話撥下樓。 “嗨!辛蒂,有沒有一位小姐來找我?”他執穩聽筒問著,還送了一個和藹的笑給藉他電話用的小姐,以示感激。 辛蒂是他父親最得意的秘書長之一,年紀已近五旬,從他小時候就愛逗他玩,待他如同親姪。 “魯少爺,這裡有兩位,你找的是哪一位?” 哪一位?應該只有一位才是啊!“頭髮卷卷長長的,杏眼桃腮,長得有一點像小甜甜,嗯……對了,額前還有一個紅痣的。” “喔!原來是那位自稱是你情婦,卻沒一點情婦樣的女人。有啊!我已把她請入你的辦公室裡。” 他差點失聲尖叫,隨即瞥到尚有人專心聆聽他的對話,遂旋過身,摀著話筒細聲道: “情婦?!等等……辛蒂,你有沒有看對人?我沒養過情婦啊!”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的兒子會打洞,沒想到風流種也會遺傳!你有沒有養過情婦,我哪知道?要是你真有,也不會告訴我這個老太婆。”辛蒂不懷好意,硬是挖他爹的千年舊帳。 “天地良心,這是哪門子的不白之冤啊!我這就下去。” “得快哦!另一個是號稱你的未婚妻,卻沒半點未婚妻樣的女人,已暴跳如雷要衝進你的辦公室了。不管你到底和這兩個女人有無瓜葛,我要出去吃中飯了,留給你自己善後。” “不行!你得幫我撐下場面。福華耶誕舞會大餐,請你和你老公跳到骨折過癮,一言為定,賴皮的人是小豬。”隨即將電話一掛,竄下了樓。 鄒懷魯施展出跑百米的罕見潛能,四階並作一階地跳下樓,其風馳電掣般的速度,恐怕連正宗青蛙王子都得甘拜下風。等到他在自己部門前猛然煞住車往會客椅一望,瞟到穿著不合時宜的緊身紅衣的張昭釧時,他全身上下因之不寒而慄。 只見張昭釧不客氣地翹著長腿斜坐在沙發座上,其貴婦坐姿雖然狀似優美,但她腫得幾乎可擠出鮮奶的內圃團已快要蹦出低胸領口,再瞟到她超短的裙子已直爬上大腿處。 老天,春光都外洩了!這年頭紡織業這麼不景氣嗎?有必要把布省到這種田地嗎? 這教鄒懷魯趕忙移開視線,拿起辛蒂遞給他的留言字條翻動,免得眼珠子被煞到。 “魯哥!”一聲惺惺作態的嗲聲,讓人毛骨悚然。張昭釧佔有似的眼光緊盯著鄒懷魯俊逸的臉,還快速地掃過他高大挺拔的身段,刻意在他腰下停留數秒後,伸舌添了一下丹紅的唇。 “你來做什麼,張小姐?”他心不在焉地往他辦公室裡瞧,沒感覺到自己被人當成秀色可餐的熱狗,要不然他絕對會把自己閹掉。 “我們都訂婚了,你還連名帶姓的叫人家!”她起身離座,朝他這座“礦山”走來,手指還攀上他的西裝領緣。 鄒懷魯一愣退了一步。他沒見過這麼沒大腦的女孩,他什麼時候連名帶姓叫她來著? “既然這樣的話,‘張’小姐,我得提醒你,是我媽跟你媽訂的婚,不幹我的事!” 說著略過她,朝自己的辦公室走去,雖然生死未卜,但他寧願面對裡面的“情婦”,甘心死在她的懷裡。 “等一下嘛!魯哥,”張昭釧雙手連忙攙住他的臂往她的胸前迎送,不讓他走。 “是鄒奶奶打電話要我來的,她說你正缺個伴,要我來陪你的。” 他的眼珠赫然彈了出來。這是什麼世界?他缺個伴?!他若缺個伴,外面多的是應召站,一通電話,隨傳隨到,根本不用他奶奶當業餘老鴇。 無計可施,只好將計就計,他拚命地要扯回自己的西裝袖子,屢試幾回都甩不開,只恨不能拿把剪子,一刀剪斷她的糾纏。但鄒懷魯仍是擠出一個無可奈何的笑,解釋道: “張小姐來得稍微晚了些,我已經有人陪了。” “誰?你騙我!”高八度且走了調的聲音突兀得嚇人,教在另一側的辦公室裡的三十來位職員停下吃飯、聊天的動作,抬起腦袋往這頭看來。 這場面夠難看了! “我不需要騙你,張小姐,請自重!我還得上班,恕不奉陪!辛蒂,麻煩你送張小姐出門好嗎?”他朝搭在他臂上十只塗了紅蔻丹指甲油的陰爪比了一下。 正專心觀賞這出鬧劇的辛蒂,馬上起身,勸著張昭釧,“張小姐,我想我主子今天龍體欠安,不易伺候,還是把麻煩事留給倒楣的人吧!您下回請早,以免向隅。”並扶著一臉不解其意的張昭釧出門。 鄒懷魯快咳血了,辛蒂竟把他形容得這麼齷齪!但他實在拿這個女人沒轍,才剛甩動酸麻的手臂,隨即想起為盼,他趕忙推門而入,嘴裡殷切地喚著:“為盼!” “叫魂啊!”牟為盼穿著一件短百褶裙,盤腿而坐,大剌剌地縮在他的大椅裡,伏趴桌前,正聚精會神地盯著電腦螢幕。 “你來多久了?”他走到桌旁,瞥了一眼完好無缺的幾封信,再快速掃射空無花束的桌子,然後定眼看她大玩電玩。 “夠久了!我建議你換個門,重新打掉牆,換個雙重隔音板比較好。” “你都聽到了?” “一出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可歌可泣的劃時代荒謬劇。”牟為盼僵著一臉冷煞星的表情,跳下大椅與他對峙,當她望著鄒懷魯臉上那對既假態卻又清澈的星眸,便冷笑地說:“聽說你有人陪了,想必‘魯哥’你又想吃豬蹄膀了,我待會兒再來。”說著就要走出去。 又來了,豬蹄膀!但他現在有更重要的事得解決。 “等等,我們先談談你的事。”他大手適時扯住她頸後的領口,不太溫柔地把她拉近,雙手隨即搭上她的肩,把頑強的她輕按回椅子裡,自己一屁股地靠坐桌緣,好整以暇地對她說:“我這個部門目前沒缺人手,何不到別的部門?我幫你問問看應試主管。” “不用問了,除了這個部門,我哪兒都不去。”噘著小嘴的牟為盼轉著慧黠的黑珠子,賴皮地解釋:“我不會打字、不會速記、不懂任何一項文書工作,到任何部門去都一樣。” “那你挑這裡無異自投羅網,我這兒的人不會這些技能是混不下去的。” “怎麼會呢?”牟為盼突然換了一個表情,以雙臂環住弓起的雙膝,給他一個勾魂媚笑。“只要你肯給我一個實習的機會,我包準悶一鍋上好的蹄膀肉給你嘗。” 本想端起俊容的鄒懷魯傻住了,心想,怎麼又是蹄膀肉?若他想吃蹄膀肉的話還不容易,一通電話撥至飯館,隨叫隨到。他正想轉頭問個清楚,一瞥到她的坐姿,又傻眼了! 只見她雙手拱著膝蓋的坐姿極端不文雅,事實上是撥欲撩人得過火,她穿著短襪的細長粉嫩小腿並列豎在正中央,但短裙已滑落大腿處,可愛的小臀部深陷入他的皮椅中,不該露的地方都遮了,而被遮住的地方也是不該露的,無奈遮遮掩掩之中,卻讓“窮睇眄於中天”的他大飽眼福,又留給他更多疾速飛揚的想像空間。 有沒有聽過哪位仁兄眼睛中風的?別人不敢說,但鄒懷魯只覺得眼壓愈來愈高,高到眼血管快迸開來了。 他突然覺得空調暖氣太悶、太熱、太煽情了,按捺不想揮汗、扯領帶、寬衣解帶、撲上前做扶地挺身的獸性,接著強力咳嗽,調整一下坐位角度,說:“嗯……為盼,介不介意我們換個位子?你仰頭看太久,頸子會酸的。”天才啊,你的名字叫鄒懷魯!他太佩服自己莊敬自強、處變不驚的本事了。 牟為盼聞言後將肩一聳,跳下大椅,手臂大幅一擺後,說:“請上座。” 於是坐上了椅子的他,屁股像是被針孔了好幾下,試了又試,才坐定位。 “我們談到哪……” 等鄒懷魯舉目想跟她再從頭聊起時,發現她雙手改撐著桌面,俯身面對他。這時他才瞄到她襯衫上的兩粒釦子已脫解開來,只要她再稍彎下一公分,兩座屹然挺立、冰清玉潔的玉女峰就要被他一覽無遺了。就這樣,他隨即又覺得空氣缺氧,二氧化碳過多而氣喘個不停,此刻的他最需要的是氧氣罩及一盆冷水澆熄他心脾深處的火苗。 他鄒懷魯今天是犯了哪一樁罪不可赦的天條戒律了?老天要這樣考驗他的自製力! 思及此,他將腦袋赫然一彈,望進她一臉專注卻眨著長睫毛的無辜模樣,懷疑地動了一下腦子,猛然一醒。 “為盼,別搗蛋!趕快說明來意。如果能,請你別坐桌角,容易觸角倒楣。”事實印證,剛坐桌角的他,現在就倒楣了。 “好吧!”牟為盼流轉眼眸,送給他一個神秘的微笑,又躍下桌子,旋即一轉,往他懷裡一坐……結果,倒楣的人還是他。 他猛地一嗆,悶聲道:“你在做什麼,為盼?” “勾引你啊!”牟為盼天真的回道。 犯女劫的他已被她搞得天昏地暗了。“勾引?!你這哪叫勾引!簡直是在斬草除根!” “什麼意思?” “意思是說你快壓斷我的小雞雞了啦!”他咬著牙說出自己的感想,顧不得自己已是成人,自然地冒出小時候的童言。 “哦!”牟為盼臉一紅,挪了一下身子。 這教他又禁不住地哀號一聲,“好了,好了,別再亂動!否則等我淪為宦官命後,就沒吊可郎當了。” 老實說,這樣的局面一點都不感性。第一,這是公司,場合不對;第二,他還在上班,時機不對;第三,他還沒娶她,身分不對。既然如此,你就不要歪想太多!小時候,她有多少次躺在你懷裡睡得香甜,你還不是命不該絕的活過來了!鄒懷魯警惕自己。 “還痛嗎?”牟為盼仰頭問他這個蠢問題。 此痛非彼痛也,我是麻木不仁了!“算了,你剛剛說什麼?”他假意整了整她自然如雲的頭髮。 “我說我要做你的情婦。” “不對!你剛才不是這樣說……”話還沒說完,他大眼一瞠,把她的肩一扭,丹田裡的氣隨即爆了出來,“你說什麼?為盼,你發燒了?”還摸了摸她的額頭,量她的體溫。“要不要我帶你去看病?” 事實上,他也極需要醫生,這回不看支氣管,得轉診至心臟科。 “我很正常。如果你別擺出一副罹患胃潰瘍的表情,肯專心聽我解釋的話,我會感激不盡。”說著就要站起身。 但他手一伸,環住她的腰不讓她走,反將她輕盈的嬌軀打橫,把她的衣服扣整齊,撫平她的裙子後,雙手一攤,頂住下顎,佯裝鎮定地說:“坐著別動就好,你直接明說來意吧!” “我昨天一整夜沒睡,把這些年來所有好的、壞的心事都列出來,比較、分析自己的感情後,下了一個結論。我想……我是愛你的。當然,我也愛爸爸、哥哥、媽媽,但與愛你的感覺不一樣。對你的感覺很特別,譬如說,我很愛大哥,但大哥結婚時,我沒有哭,也不難過,更不會有那種憤怒、嫉妒的感覺。但聽到你要訂婚時,我的感覺卻像是被人拋棄一樣,除了頓萌遭人背叛、傷害外,更有一股熊熊妒火在我腦中灼燒我的理智。不過,爸爸的話也讓我仔細的考量你我的前途,畢竟你我還有一大段路要走,以後你會不會變心都還是個未知數。” 鄒懷魯聽著為盼的告白,心中感動得不得了,腦裡的邪念陡然消散,真情流露地吐了一句:“為盼,我不會變的。” 牟為盼仰視他誠摯的表情,低頭玩弄他口袋處的鋼筆,繼續道:“那也許是我會變也不一定。總之,有了這層顧慮,再加上你奶奶的反對,我想我們的關係是兇多吉少。 爸爸一直過分擔心我,怕我受到傷害,但是我並不想讓他操心一輩子。所以我決定還是當你的情婦就好,反正你也訂婚了,何不就娶她。其他女人,我沒把握,但與張昭釧相比,我絕對不會比她遜色。” 這是牟為盼花了一夜想通的典型“齊人全家福”照! 這簡直荒謬至極,牟為盼的話聽來雖篤定不移,但她的思想仍是單純得可笑。 此時鄒懷魯已慢慢試著去體會牟冠宇這些年來從中作梗的用心了,他倆的確有很大的不同處,不僅從小所受的教育方式迥異,連個性也差距甚遠。 為盼從小就被人呵護長大,就學時也不乏朋友,更不懂得孤獨為何物。而他,完全不一樣。他自小就沒有多少玩伴,環繞他身邊的人,不是年齡稍長的兄姊,便是成熟的大人做談吐、行事準則的榜樣,所以他比一般同年齡的孩子早熟,間接地感染上大人既客套又刻板的應對習慣。這種習慣,好聽一點叫作懂事的禮貌,難聽一點叫虛偽的應忖。 這對大人來說,是維持良好人際關係的重要關鍵之一,但是若反映在一個十歲小男孩身上,就顯得不正常了。 而這個不正常將是他們之間的阻力,因為鄒家人多嘴雜,不似牟家人口單純,而奶奶對為盼深具敵意,往後幾年的他又得將全副精力投注於事業上,一旦忙起來,恐怕無法顧慮她的適應問題,甚至可能以自己早年的行為模式去約束她。若將她毫無防備地嫁過來,只會使她變成一個被線圈纏得窒息的傀儡,失去生命的活力。 牟為盼十指互絞,不安地瞥了一眼悶不作聲的他,低頭支吾地念著:“對不起,我說錯什麼了嗎,懷魯?” 她不確定的呼喊喚醒了他。他得下個主意才是,但他真的只想光明正大的娶她。雖然她不見得做得來標準新嫁娘,但可確定的一件事是,她百分之兩百絕對不是個當情婦的料!思及此,他才答道:“沒有,我只是在想用什麼方法可以說服你爸爸讓你成為我的……嗯……情婦。” 他才二十六歲,連女朋友都沒正式交過,竟要養起情婦了!養尊處優的他,一個月的薪水夠不夠他養活三只狗都還是個未知數,更遑論出外獨力賃屋,養一個嬌生慣養的她。莫非真給辛蒂這只老烏鴉給說中了——老鼠生的兒子會打洞? “這麼說,你不反對了?” 他也沒說他贊成。“我得再想想。不過,你對情婦的行規了解多少?為盼。” 牟為盼以手指輕點下顎,努著嘴道:“大概得為她的男人燒飯、洗衣、打掃房間吧!” 他就知道!感謝她沒冒出灑掃應對進退、禮樂射禦書術等六藝。 “為盼,那不是一個情婦的職責範圍,那是拿人錢做事的清潔工、遇人不淑的老媽子,以及想不開的同居人才會做的事。通常時下情婦的工作就是打扮得標漂亮亮,懂得察言觀色,然後挖空心思,全心安撫與滿足她主子的娛樂需要與生理需要,閒暇時間則是自己找伴排解內心的孤獨。” “你怎麼知道?你養過情婦嗎?”牟為盼斜睨他問。 “老天,當然沒有!這棟大樓裡有不少主管級大蕃薯有過這種類似的經驗,人多嘴也多,消息很容易被傳開的。”事實上,他老爹就是一個標準的蕃薯,只不過在母親的調教下,改邪歸正、轉而從良罷了。 “哦,那聽起來很容易啊!既然你知道該怎麼做的話,就可以教我了。我有自信能把這點做好。” “為盼……”他要怎麼做才能轉化她天真的想法呢?她要他教她如何扮演好他的情婦?光是這一點就已經不合格了。咦,且慢,他教她?!既然是他教她,那要怎麼樣教,教學內容與範圍,也是他在主導了。 這靈光一閃,教他收斂起尷尬的表情,看了為盼一眼。“你真的不後悔?” “不會後悔。”牟為盼聳了個肩。 “口說無憑,得發誓。我教什麼,你學什麼,不得有任何異議,不能半途而廢,若半途而廢得做我老婆。”他命今道。 “我牟為盼發誓,甘心做鄒懷魯的情婦,對教學內容不得有異,不半途而廢,若有違反約定事項時,就自認倒楣改嫁給鄒懷魯。” “自認倒楣那四個字可以去掉。”他喃喃地念著,又說:“我還是覺得不妥。這樣吧!我們得簽個合約才能算數。” “姓鄒的,你好囉唆!我不會賴皮的。”牟為盼不高興他要簽合約,彷彿他的不信任有辱她的人格。 “咦,曖昧的關係還沒開始,你已經要食言而肥了?打合約也算是一種教育啊!” “哦,好吧!那什麼時候簽約?” “等我今晚跟你父親談完後。” “為什麼要等到那時?現在不可以嗎?” “不可以!我還沒想出內容與指導手冊,再說還得找房子、佈置一下,起碼要花上一個禮拜的時間,這段時間你在家先想想你期望我怎麼待你再說。” “我已經想好了。你不可以對我大聲說話,不可以對我拳頭相向,不可以批評我煮的菜難吃。” 這敢情好!她大言不慚地說要做他的情婦,怎麼反而要他像個不敢發飆的沒種癟三老公! “只要你沒惹到我,我就不會發神經。”鄒懷魯看著她笑盈盈的樣子,為她燦爛的笑靨心動不已,他忍不住輕彈了一下她的鼻子,說:“先給彼此一個鼓勵的吻作為承諾的默許吧!” 牟為盼高興的以雙臂環住他的頸,送上了自己的唇,她這回不再擔心他會咬她了,反而放開心地獻上殷紅的芳唇。當然,她還是挺害羞地躲著他的唇,不過已能逐漸地接受這份親暱了。 正當他緊托著她完美輪廓的下顎,以大拇指輕輕摩挲著她長密而細的柳眉與酡紅的粉頰時,大門處卻傳來了一陣重咳聲。這嚇了正吻得忘我的他們一大跳,門牙還互撞了一下。 他趕忙伸手將為盼的頭塞進起伏不定的胸膛裡,呼吸沉濁地微帶怒容,向門邊的辛蒂投射了一眼氣惱的責怪,無聲地以嘴問著:“幹啥?” 辛蒂故件無辜狀,以雙手對他比了一個吃飯的動作,順便狡猾地比了一個打洞的手勢。這教他氣得隨手抓起桌上的文件,將之扭成一團“紙彈”,往門邊擲去。 奈何辛蒂已一手掩嘴,快快地退了出去。 總有一天他會請這個老巫婆走路,回家吃自己!但恐怕也還是得等她玩膩他、覺得無聊後,才會肯退休。 |
第04章
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 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件事更令人痛心疾首、悲哀了。 女兒當著老子的面說要幹那種路柳牆花、倚門賣笑的勾當,而買笑的人竟是他疼了一輩子的恩人。 牟冠宇狠狠地瞪了坐在左側沙發上的鄒懷魯一眼,心裡直犯嘀咕:這頭無恥的癟三大野郎!竟敢在我面前提出如此草菅(姦)人命的要求?牟家雖姓牟(牛也),可從沒經營牛肉場過。敲錯門了,按照童話故事的版本,鄒懷魯你該上豬肉鋪的! 瞪完了這邊,他再扭頭斜眄坐在右側微低頭看著鞋子的女兒,忍不住又想著:看! 我這肌膚賽雪、纖纖弱質、削肩細腰、桃羞杏讓……總之,本人絕不會坐視自己疼了二十二年的寶貝遭人踐踏! 接著又往老婆喜上眉梢、巴不得對她心中所謂的“東床快婿”點頭贊成的臉上一看,教他不禁挑起眉,撇下了嘴角,不屑地想著:真是沒見過世面!這樣嫁女兒也值得她高興成那樣? 欸,他本來為自己三番兩次的阻撓沾沾竊喜,沒想到竟會演變成這種局面!女兒不肯嫁鄒懷魯,很好,有乃父之風,沒想到卻甘心做個沒名沒分的妾!問題是,她根本不是塊妾料,只求她別毀了自己的前途才好。 他很想當著這兩個年輕人的面大發雷霆,最好佯裝中風,藉此機會教為盼順應他的任何要求。 不過,既然他的心臟、血壓都正常的話,要說服他老婆及鄒懷魯可不容易,更何況他與鄒懷魯有約在先,即使那小子不擇手段也行。如今他若當著女兒的面把事實抖出來的話,恐怕只會讓女兒更討厭他這個爸爸。 哇!他好煩!早知當年生完定中後,就該一刀把自己結紮,省了今日煩憂多多。 對牟冠宇來說,男孩當自強,既然是自強,就該放生讓牛吃草、自立自主。而女兒呢?當然是拿來百般疼愛的。他可不認為這樣做是重女輕男,只不過是挺身平衡一下不良的社會常態罷了! 他再拿厲眼猛瞅鄒懷魯,還將他徹底地瞧個仔細。 老實說,鄒懷魯是男人中的美男子,人高大俊挺,相貌堂堂令人流涎,簡百可以說是集智慧、德行與財富於一身。若以看男人的眼光來瞧,鄒懷魯絕對可以拿九分;不給十分的原因是因為他無剔可讓牟冠宇挑,少了缺陷美,所以得扣上一分。 但是若要提及做他的女婿這檔敏感話題時,那牟冠宇可得整整衣冠,扣上鈕扣,不客氣的對他說聲抱歉了——得再倒扣五分! 為什麼? 原因一,他身高一八三、體重七十公斤,而他女兒才一六二、體重四十七,這多出來的二十三公斤一壓在他寶貝女兒在弱如荻的身上還得了!不壓死,也會只剩半條命。 當然得倒扣兩分。 原因二,那張雍容華貴的臉有個地方生得不好,就是那雙能勾人魂魄、會說話的桃花眼,尤其他一笑起來,在他周圍半徑五十公尺的女人都要大跳“桃花舞春風”了。當然得倒扣一分,不容任何人求情翻案。 原因三,端其智慧,當然是高人一等,那麼他要智取他那個傻女兒是易如反掌之事。 所以倒扣一分。 原因四,看他沒留下惡行的德行與莊重的舉止,未聽說他搞出任何花邊新聞。姑且加他零點五分,免得落人口舌,批評他小氣、沒量,惡意打壓、醜化他的人。 原因五,既然齊大非耦,再多財產也不夠看,理所當然,倒扣一分。 所以,將這五大莫名其妙的因素林林總總加在一起,他只有四點五分,連一半門檻都沒過,教他怎能安心地把女兒交出去? 他可不是在雞蛋裡挑骨頭,實在是……好吧!他的確是在找碴。但是他是為人父者啊!哪個父母親會不冀望自己的子女快快樂樂、有個好歸宿? 突然,他猛地抬頭與鄒懷魯那雙有話要說的眼睛在空中交會。 “牟伯,我有點事想跟您私下談談。”他沙啞的嗓音極富磁性。 天!這是魔鬼的音籟!太恐怖了!當真是一雙會說話的眼睛。 牟冠宇嘆了口氣,直起身子領著他往自己的大書房走去。看來,這次他所打的太極拳是切不出西瓜來了。 房間門一合,牟冠宇馬上掀竿,老實不客氣地說:“懷魯,除非一切照正常程式來,否則我絕不答應。你這麼聰明、懂事、穩重,怎麼會胡塗到讓她如此為所欲為?” 聰明、懂事、穩重,這三個大帽子夠大了吧!足以讓這小夥子心萌愧怍。牟冠宇喜孜孜地打著如意算盤。 “牟伯,女兒是您生養的,我哪有本事阻止她呢!”鄒懷魯也不慍不火地把責任推諉回去。 “你那麼聰明,怎麼會想不出藉口拒絕?” “我從不找藉口搪塞我愛的人,尤其是對為盼。”鄒懷魯很自然的應道,他早料到會被牟冠宇的眼神殺上一千次,但既然是為了情人,他是義無反顧的。 “你說的倒比唱的好聽,想把她就乾脆一點!你打什麼歪主意我會不知道嗎?” “您不答應嗎?” “當然不!傳出去,人家還以為我賣女兒呢!更何況她的嫁妝我差不多都打點好了,若沒派上用場,就等著發霉腐爛吧!” “那更好。反正空著沒人用也浪費,等我們搬到新公寓後,就派得上用場了。” “想得美,你沒娶她就不成!”牟冠宇雷霆巨掌從上揮下,大拍桌子,砰然餘音隔個幾秒不輟。只見他雙手抵在桌面上,兩眼大加銅鈴,恰如天山老怪般地怒視鄒懷魯。 “我絕不會任你這樣糟蹋她。” 鄒懷魯可沒被他驚天動地的舉動嚇得屁滾尿流,反而好言好語地問:“牟伯,您言下之意是只要我娶她一切都成了?” “沒錯!這還用問嗎?” “太好了!我就等您這句話!”鄒懷魯從西裝內袋中掏出兩份文件,往前一遞。 “這是什麼?”牟冠宇接手後,將信快速地瞧了一眼。 一份是泛黃的據條,是他在二十六年前寫給鄒懷魯的——將來若鄒懷魯有求於他,只要是能力所及,他義無反顧、絕不推辭。這讓此刻的牟冠宇心裡蒙上了一層灰雲。 另一份是新立的契約書,紙上的墨汁還新得熠閃發亮。其內容是——牟冠宇同意其女為盼與鄒懷魯同居試婚半年,以期增進彼此之間的感情,且為緩衝、降低婚後之不適應症,以達融和的婚姻境界。 合約終止日當天即為雙方結婚日,為表信守承諾之誠意及避免日後橫生枝節,立約人牟冠宇與鄒懷魯同意預繳保證金一億元,存放於信託公司,屆滿六個月,雙方履行合約後,予以退還;然,凡違約者,將無條件放棄保證金之追訴權。 本契約一經雙方同意、祭定、公證後,即為法律有效文件,若有其他補述,得以經雙方當事人同意,附加條款。 牟冠宇臉都綠了。這小子竟對他使這種上樹拔梯的把戲,當真要逼他就範不成了。 若不簽新約,他就成了忘恩負義之徒;若簽了新約,這共謀行為不比賣女兒進私娼寮高尚到哪裡。更何況,他上哪兒找一億元? 不用說,眼前這兔崽子的口袋裡,一定早放了一張一億元的本票借據! 他早該知道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這魯小子當年挑中他家敲門投胎,原是打定主意來搶親的! ※※※ 牟家那邊的風波方歇,鄒家這團的烏煙障氣已被鄒奶奶攪得風雲變色了。 “兒子啊,你生的乖兒子不認我這個奶奶了!我活到這把年紀還有什麼意思啊!你乾脆用個破草蓆把我的老骨頭包一包,讓我一瞑不視地去見你那個可憐的爹吧!”鄒奶奶一把鼻涕、一串淚地哭號著。 鄒雋易眉一挑,不動聲色地在心中大嘆佩服。 高!一山還比一山高!沒想到他四周圍繞的女人的演技都是爐火純青的精湛。遇到這種有目的的眼淚,他還是裝呆,以便明哲保身得好。 “媽,您這淚是真的嗎?”鄒雋易不禁翹起一指搔了搔下顎的青胡。 俯首埋在絲絹裡的鄒奶奶聞聲頓了一秒,隨即又哀號得更大聲了。 “不用草蓆了,就讓我曝屍荒野吧!” 這讓鄒雋易無奈地翻了一個白眼,放在椅背上的大手就這麼彈點了起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偏偏他們家的“素女經”與“道德經”最難念。他多希望擅於此道的老婆也在場,只可惜,她已拉著兒子閃上了樓,留他一個人安慰他娘。 “媽,我認為就懷魯想搬出去學習獨立這件事而論,並非壞事,他已二十六歲了,該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與一些年輕異性交遊,總不能老是黏著您吧!” “我又不是沒介紹女孩給他認識過,打從他二十歲起,我就開始為他物色女友,但他總是興趣缺缺、提不起勁。”鄒奶奶為自己辯解著。 “媽,那是因為他早就喜歡為盼了,您即使介紹世界小姐給他認識都沒用。” “沒用嗎?那為什麼發生在你和你爸身上就立即見效了?我十五歲嫁進鄒家,至今也六十年了,過的雖然是錦衣玉食的日子,卻得忍受你爸四處拈花惹草的壞習慣。好不容易盼到你爸微衰後,我才有最後五年的機會伴著他走完餘生,甩開與其他野狐狸共事一夫的命運。我低聲下氣、認命地做了一輩子的老媽子,含辛茹苦地一匙米飯、一把辛酸地把你拉拔大,為你和玄羚照顧兒女,讓你們逍遙度日。我圖個什麼了沒?又做錯了什麼?都沒有!我不知道你這個爸爸是怎麼當的,竟忍心看著隔壁家的野丫頭騎到小魯身上,把他吃得死死的。你忍心嗎?我沒你這種兒子!”鄒奶奶傷心欲絕地斥責。 鄒雋易也不動聲色,冷觀情況。事實上,他母親所背負的婚姻宿命觀念是教他父親與他這個做兒子的吃不消的,因為她根本不在乎丈夫在外是否有女人,反而將丈夫的出軌情況看成一種常態循環,甚至鼓勵這樣的情況也發生在她兒子身上!不單沒體會當年大媳婦也受過類似的苦,反而鼓勵他出外找樂子。 對鄒奶奶而言,只要是兒子幹下的事,不管有理沒理,她都是包庇兒子。這種媳婦熬成婆和以男性為中心的兩種毒瘤心態,還真是有點麻木不仁地離了譜。 “媽,懷魯比你我所想的成熟、世故多了,絕不會傻愣愣地任人宰割。再說為盼這孩子沒什麼心眼,又不耍心機,以小魯過於沉穩、老成的個性,和她活潑樂天的個性湊在一塊,互補一下,倒是挺合適的一對。您根本是瞎操心了。” “你說我瞎操心?!為盼那丫頭沒心眼、不耍心機?!這麼說來,你言下之意是暗損我這個老太婆工心計、冤枉她了?” “媽,我絕沒有那個意思!” “你就是這個意思!”鄒奶奶說著又拿起手絹梧著面。“人家說養兒防老,我看省省力氣吧,你的心在玄羚身上,小魯的心又全繞在那野丫頭身上,我……我乾脆上山出家,孤單一人算了,省得讓你們父子嫌我礙眼!” ※※※ “媽,讓我下去吧!”鄒懷魯聽著奶奶的哭聲,已忍不住要衝下樓了。 嬌小的童玄羚雙臂緊緊拉住兒子的臂膀,使勁地扯著他,嗔道:“少沒出息了!你一下去,事情會更難擺平,屆時也甭想搬出去。反正你爸知道怎麼安撫奶奶,你就別操心了。走,跟我進去繼續整理東西。” 童玄羚抓著兒子,往他的大臥室走去。兒子的臥室一向乾淨得一塵不染,只不過床邊放了一張特大的海報,教人見了也忍不住想生女孩、養只狗。那張海報是根據一個綁著兩根馬尾的小女生騎在一只四足奔馳大秋田的照片放大翻印的。當然,可愛的小女生就是牟為盼,而那只白毫賽雪的秋田卻早已因壽終正寢,做古多年了,不過,既然是有血統書的冠軍名犬,自然是金玉滿堂,絕不了嗣的。 “較難整理的衣物就不要帶了,只能乾洗、會染色的衣料也放著,免得還得把錢花在這上面。”她將摺好的衣服一件件地放進衣箱內,一邊叨念:“喔,媽幫你算過了,扣了房租、水電、瓦斯、電話、管理費等,你大概還有五分之三的薪水可用,只要別花在多餘的東西上,萬事包準OK!” “媽,可不可以再換個低價位的地方?”他抖了抖上班穿的西裝,放進衣袋裡。 “老實說,兩個人住三十來坪的樓中樓似乎稍嫌大了點,我和為盼光是整理屋子就夠費時的了。” “喲,這種房價魯少爺您還嫌貴啊!這可稀奇了。” 童玄羚轉身暗笑了一聲,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租了半天的新窩主人是何方神聖,還當真是她的好友的呢!這小呆頭鵝,從不算算自己有多少房地產,對地價也毫無概念。以那黃金地段與坪數,再添兩倍房租都租不到。 “我總是得實際一點,總不能讓為盼餓著了吧!反正現在的交通哪裡都亂,若房租低一點,即使地點偏遠,我也無所謂。”鄒懷魯什麼都以為盼的利益為優先考慮。 童玄羚諒解地笑了一下,安撫兒子道:“放心,你不會捉襟見肘的啦!你銀行裡的本夠你安心的生活了。” “我不想動用你們的錢。” “那是你的錢啊!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爸的,是爺爺留給你的。” “我知道,就因為那不是我花心血賺來的,所以我才不想用,我只想憑己力照顧為盼罷了。” 童玄羚看著表情堅定的兒子,眼眶情不自禁地盈滿淚水。她好驕傲,為兒子的成長快樂。她從以前就擔心兒子會養成好逸惡勞、寅吃卯糧的慵懶個性;不料,幼年一向體弱多病的他只盼與常人一樣有個健康的身體,對於金錢與名利反而看得淡薄。 老天實在太厚愛她了!“媽相信你會辦到的!”她快速地抬手揩拭眼角的淚,隨即綻笑,惡作劇地說:“媽幫你定了羊奶,可得天天照時喝。” 鄒懷魯覺得好煩,他又不是發育中的三歲小孩,還喝什麼奶!“不需要啦!我是大人了,喝羊奶幹什麼?” “增精益,補虛勞啊!”童玄羚俏皮地撂下話後,不待機會去偷窺老古板的兒子忽地一愣,旋即轉為惱羞成怒的紅臉,便倏地掩嘴閃出房間。 只聽到耳畔傳來一陣受夠戲弄的吼聲,追了出來,“媽——!” 童玄羚像個小女生似地跑著,口中直念:“真奇怪,父子兩種個性,我是不是懷錯種了?” “你懷的是相思種!”鄒懷魯不客氣地反唇相稽,惡言惡相地撩起袖子,一步步趨近母親,想回敬她的言教。 不料還沒追到人,就眼睜睜地望著回頭跟他示威的母親,不巧地一頭栽進正上樓來的老爸懷裡,只見老爸一臉抽筋的冷面樣,不禁教鄒懷魯刻不容緩地停下腳步,當下想摸摸鼻子掉頭走回房裡。 “是你啊!怎樣,媽好些沒?”童玄羚揉了揉被他突出的下巴撞得疼痛不已的腦袋瓜,仰頭熱切地問。 哪知鄒雋易只微微低頭斜睨她,悶不作聲,反而抬手對兒子揮了揮,示意他閃回自己房間避難。 鄒懷魯識趣地點頭,倒跨回房裡,輕輕掩門,卻留了一條縫隙,雙手插進褲袋,人就斜倚在牆上聽著他爸爸以譏嘲的音調問著:“世界百聞怪事之中,我還不知道真有相思種呢!太太,能私下為我好心解釋一下,這‘相思種’是怎麼著床孕化的?” 他爹吃醋了! “你生氣了?兒子開玩笑的啦!” 聲音有夠嗲。 “進房去!” 看來他爹的鐵石心腸,這回是難得的“淫賤”不能移! “才不要,我還要幫兒子整理行李呢!” “馬——上!” 這回氣勢如虹、斬釘截鐵,不容爭辯。 “兒子房間那麼近,我用腳走的就好,又用不著騎馬,不要催嘛!” 真可謂四兩撥千金!眼看岩漿隨時就要噴出火山口了,他媽媽還有時間拿喬! “要我動粗?” “不要!” 只聽到一聲重跺蹬在地板上後,他媽媽就咬牙切齒地開口了,“鄒懷魯,你皮給我抽緊一點!” 接著就是砰的一聲關門聲。 ※※※ “為盼,哪,這些萬金油要帶好,你走路老是不留神,撞東撞西地把自己搞得淤青一身。這是急救箱,也要拿好。衣服媽幫你弄好了,就等懷魯來接你過去……你有沒有聽到?”陳月倩往女兒的方向一望,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問:“怎麼了?” “媽,我這樣做對嗎?”牟為盼忍不住地問出自己猶豫多時的話來,“爸爸很難過。” “欸,你爸就是這麼固執,過個幾天就好了。他總不能把你關上一輩子吧!再說,以後真嫁到對面,不就更近了?別擔心,媽贊成你們的,儘管去獨立生活。” 牟為盼的心中還是有所顧忌,雖然她已從母親那兒得知,這些年,自己與鄒懷魯的聯繫都是老爸從中破壞的,甚至沒收了當年她寄出的六十封信,而劫後餘生的那一封,還是因為她爸爸碰巧下南部出差,她才改請媽媽幫她寄信,最後竟落到他奶奶手裡。 於是,氣憤不已又怒火中燒的她決定抵抗所有的外在因素,發誓要和鄒懷魯在一起,即使他已跟別的女孩要好過,但她願意試著去了解他的男性需要,忍受他一時的背叛。 不過,如果他敢再背著她這個情婦吃蹄膀的話……她會剝了他,拿他的皮做豬皮凍! 突然,一陣叩門聲傳來。 “老伴,門沒關,自己進來吧!”陳月倩忙著手中的事,眼都沒抬上半釐。 “你……怎麼知道是我?”牟冠宇的聲音聽來有些尷尬。 “家裡只有我們三人,難不成是定中回來了?” “你別提他,他若回來,我非狠狠教訓他一頓。”牟冠宇揮起拳頭,隨後瞄了一下坐在行李箱上的女兒一眼,馬上又擺出冷漠的表情,問:“都準備妥當了嗎?可別少東少西,到時又闖回門,雖然沒個名分,潑出去的女兒嫁出去的水……” “老伴,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陳月倩不慌不忙地點了一下。 牟冠宇重咳一聲,“知道意思就好,你們女人家就愛斤斤計較。哪,這是潤滑劑、溫度計,還有一些女人家該看的書,你順便放進行李箱給她帶過去。” “潤滑劑、溫度計,這是幹嘛?” 牟冠宇給太太一問後,臉紅了一半,避開為盼好奇的眼神,抓起太太的手,將她拉到一旁小聲地說:“說你們女人沒大腦就是沒大腦!別看懷魯一副斯文相,搞不好做起那種齷齪事,一起勁後,就變成無敵鐵金剛。你不及早告訴女兒,讓她有個心理準備防範一下,是要她白白送死是不是?” 他說女人沒大腦?他才沒小腦呢!事實上,小腦比大腦的運作功能多。陳月倩快被她昏昧的蠢老公氣瘋了! “你何不給女兒準備一帖毒藥,讓她泡酒服毒自盡;或者給她一把魚腸劍,自行了斷;要不然,提煉一瓶仙丹給她吞,學嫦娥奔月好了。”她沒好氣地搶過他手上的書和潤滑劑,轉身就要走回去時,衣袖卻又被拉住了,“又怎麼了?” “還有這盒溫度計。” “急救箱已有一支了。” “那是量感冒用的,這才是孕婦專用的,別讓她到時要當媽媽了,還以為是拉肚子,把小孩往垃圾桶裡丟!這可不是我憑空捏造的,以前真的發生過這種事。瞧!水銀刻度標示得詳盡多了,你教著她量,提醒她別含在嘴裡,免得一不小心咬破管子,把水銀吞下咽喉,雖然可逃過狼的蹂躪,但畢竟不值得。喔,還有……” “她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小女孩了,健康教育也有教這門知識,你不要老把她想得跟你一樣蠢,好嗎?再說,懷魯……” “你別提那匹狼!”牟冠宇一聽到這個名字,任督二脈就有氣。 “好吧!再說那匹狼會好好照顧她,你不要窮緊張。” “狼會照顧小紅帽才怪!他照顧他的胃都來不及。” 陳月情心裡罵道,你這個蠢蛋爸爸!隨即催促著,“不理你了!你若真要關心女兒,就去跟她說句好話,別教她心裡不安、難過。” 牟冠宇心中交戰良久,才決定走到女兒面前,看著女兒一臉期待的模樣,他結舌三秒才好不容易地擠出話:“為盼,如果你被那殺千刀的魯小子始亂終棄,千萬要回來啊!” |
第05章
一輛豪華大轎車被喧鬧的人潮與車陣團團包圍住,不得不緩緩地在教堂前停了下來。 坐在這輛光鮮的黑色轎車裡的人,不是有頭有臉的大官級人物,便定是億萬富豪級的超級闊佬。該不會是在教堂裡才剛接受祝福的新人禮車吧!往來行人如是想。 然而,對處身於十面埋伏、馬路虎口上的大轎車中的牟為盼來說,又是另一種不同的感覺。 從沒目睹過這麼一對稱頭的金童玉女!啊,那綴著閃閃發亮金線的雪白綺羅絲綢,長長地拖曳在如鑽石珍珠的石礫花壇上,只見那位雙手捧著新鮮洋蘭花束、嬌豔動人的新娘跨出了如三寸金蓮般的小腳,嬌弱無力地往旁邊俊挺、勇敢的新郎倌倚靠過去;而距新娘不到一釐之遙,眼明手快又身手矯健的勇士,霍然傾全力地適時伸出強壯的臂膀,溫柔地將他未來的娘子順勢攬進了自己的寬肩內…… 感動!如此可歌可泣的曠世慢動作教目睹其境的牟為盼,恨不得能將畫面定格、倒帶、從頭來過,眼裡還不由自主地掬一把同情淚,嘴裡順便咽下一肚子嫉妒的口水。 五分鐘的實況轉播畫面雖短,但已教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牟為盼心理失調。她雙手扶在門緣,小臉蛋兒直貼近右側窗口,接著重喟一口氣。 “真是一對郎才女貌的璧人!”說著眼淚又撲籟籟地掉了下來。 在後座的鄒懷魯心疼無奈的撇過頭去,不忍見為盼傷心難過的表情,尷尬的眼神與坐在駕駛座上開車的張雷在狹長的後照鏡中相會,兩人面面相覷良久。 這兩個男人的心大概都在想著同一件事:真是為難她了! 在鄒家法國別墅服務長達二十五年之久、甫回台灣一周的司機兼保鏢張雷,強忍下心中的憤恨不平。 對高大魁梧的張雷而言,花錢聘他的鄒雋易,只是一台定期付他糧票的收銀機,只要草草應付、了事就算仁至義盡了。然而,真正能教他不顧一切、挺身相救的主子,卻是收銀機的兒子——鄒懷魯。 在張雷一臣不事二主的獨門死忠觀念裡,儘管英俊瀟灑、才德兼備、允文允武的魯少爺是邪惡豪門的產物,然卻是基因突變的意外優良品種,完全根絕了他父親的劣根性,也少了傳自於奶奶與母親的陰詭演技。當然,這得特別解釋說明一下,聰明、萬能的少爺不是裝不出來,而是他不屑為之。 因此,在百分之百愚忠的張雷心中,鄒懷魯的話才是至理名言,才是亙古不變的真理。至於蘇格拉底的牛蠅驅老馬理論、孔孟的中庸學說、老莊的清虛無為、牛頓的萬有引力,甚至於愛因斯坦的相對論等所謂的創世見地,即使全攪在一起用果汁機打爛,再用灌腸器勉強從他的耳朵塞進他的豆腐腦袋,還是一堆狗屁不通的謬論,除非……他的魯少爺也點頭稱是,那才算數! 張雷推了推帽簷,頷首朝擋風玻璃外看了一眼,又開始想著:這豔陽與薰風和鳴的十月天,本應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季節,而他崇敬、愛護有加的少主竟在這種烏煙瘴氣的搬家日,被倒楣地困在車陣中動彈不得,連伸個長腿、懶腰都還嫌多此一舉。更教他駭然的是,少主的情婦竟然會欣羨地讚賞車外相貌特級平庸,腰壯如水桶的新娘、骨瘦如竹竿的新郎為郎才女貌的璧人?!雖然在人家喜慶日時褒獎新娘也算是日行一善,但也離了譜。 可見,這位姓牟的小姐分析事情的方法,應該也是有獨到的見解才是,不然不會讓他那一向純情、正直的主人也跟著一反常態,墮落到得花錢豢養女人以解決生理的需要。 不過,不要以為做這種事就是齷齪的行徑,相反地,此乃天經地義的行為。 舉個最簡單又淺顯易懂的例子。大家都該知道中國第一任移民局局長蘇武“北海牧公羊”這個故事,史傳被匈奴扣下多年的漢使節蘇武,成功地拒絕來自單于所供給的一切精神、物質等享受,最後因為死不聽話,被流放到西伯利亞的貝加爾湖看管清一色的公羊,最後寧死不肯變節的高潔德行,終於獲得千秋萬世的美名。 儘管他這義薄雲天的愛國情操是如此高亢、振奮人心,蘇先生可也沒有堅持己見,不對他的生育能力低頭啊!照樣在冰天雪地上打滾,苦中作樂地和胡女生了個小毛頭。 可見,“色慾”這種可諱不可免的東西,歷代自古以來,在中國人論英雄成敗之時,都是一筆帶過,不是全部抹黑,就是全部抹白,要不然,能不提就儘量不提。當然,也有特殊大好或大壞的例外。那就是,當英雄墮落自毀時,女人就成了英雄變狗雄的替罪羔羊,得背一輩子的黑鍋;再不然,就得變成危害朝廷、禍國殃民的狐狸精。 怎樣?沒想到他這個頭殼空空的張雷也會有這種正反兩面的觀念吧!嘻,不好意思,這都是他魯少主子有空沒事聊他父親時,常常掛在嘴邊的床邊故事。 思及此,端正容顏的張雷將視線拉回,專注地看著少主人情婦的側臉,為她淚流滿襟的模樣而動容。也許這位小姐並非像老夫人形容的那麼怪異、冥頑不靈,畢竟以少主人優秀、高人一等的頭腦與以往觀人有術的慧眼來判斷,不管是挑少奶奶或是發洩慾望的情婦,凡是被他看上的人,不是身懷絕技,就一定是有過人之處,不容小覷。 好不容易,人潮隨著幾輛小轎車的遠去跟著做鳥獸散後,張雷才繼續往前路駛去。 穿著白棉衫與牛仔褲的鄒懷魯騰出了手臂,將輕顫不止的瘦弱肩膀攬入懷裡,低沉地安慰道:“為盼,別傷心了。” “我才不傷心!人家快樂的結婚又不關我的事。”她抓著他胸前的白棉衫拭去眼角的淚,嗚咽地說:“只是一想到爸爸不理我、不看我,連一句再見都不肯跟我說,好像不認我這個女兒了,我就……”隨即一想,又大聲哭號出來,往前一撲,倒進他結實的胸膛裡。 他也是同病相憐,一早起來,奶奶就躲在自己的房間不肯出來。 他很自然地抬手撫著她的頭髮,建議道:“如果想回去的話,我們現在繞回去還來得及。” 他這話一出,教牟為盼停止哭泣,眼角上掛著幾滴水珠子仰視他的眼睛不語,正要心動時,腦中又浮起那六十封下落不明、慘遭攔截的信,心一硬,忿然搖頭,堅定的否決了這個主意。“不!我絕不回去!我已經打定主意要跟你在一起生活,除非是你改變了心意。如果你反悔的話,沒關係,反正我一個人獨立,找工作養活自己也可以。” 找工作?!你不把老闆逼得關門大吉就算阿彌陀佛了!鄒懷魯低頭望著自己被她緊揪住的衣服一眼,再挪至為盼抿嘴強抑下淚珠的篤定模樣,對她綻出一個薰和、安撫人心的笑容,雙手輕捧起她的臉頰,道:“傻瓜!我不會放你一個人逍遙的。把淚擦乾吧!順便檸乾我胸前的這塊衣角。” 牟為盼聞言,窘迫地紅著臉,鬆開小手,小心翼翼地撫平他的棉衫,低聲下氣地道歉:“對不起,鄒懷魯。我會幫你洗乾淨的。” “不用,我自己來就可以了。”有她的淚,他怎麼捨得洗,這件因禍得福的衣服這輩子是不下水了。 “衣服是我弄髒的,我會負責到底。” “為盼,真的沒關係,還挺乾淨的。” 結果,她眉一皺,抬手一揪,抓住了他的衣服,把他的頸子拽下,仰頭忿然地對他咆哮道:“煩!鄒懷魯,我說我要洗,你就得脫下來給我洗!” 他雙手抵在皮椅上瞠目結舌良久,慶幸自己胸前沒長一堆雞胸毛,否則不給她抓得遍體鱗傷才怪。接著透過後照鏡微瞄了張雷一眼,注意到他臉色微轉黑青,帶著殺機的眼直盯著為盼的背後,才急忙點頭應道:“好,好,給你洗!為盼,小聲一點,還有別人在呢!” “有別人在又怎樣?不能討論家務事嗎?”牟為盼蹙眉反問道。 他被問傻了!這不是能不能的問題,而是適不適合的問題。看來他們的思想邏輯運作方式是兩個以不同速度、往反方向轉的齒輪,很難不咬齒、脫軌。 “不能嗎?”又是一句威脅聲。 “能!當然能!”再說不能的話,張雷可能就會當場煞車,扭頭對她大吼大叫了。 牟為盼得到答案後,手一松,將身子半轉回去,又是低頭發呆良久。儘管她嘴上堅持否認自己的傷感,臉上卻還是鬱悶不樂,心裡亦是極度在意牟冠宇的感受。 鄒懷魯眼見如此,下定決心不管用什麼方式都要使她快樂。他才剛拿定主意要給她一個安慰的擁抱時,她又做出了驚世駭俗之舉,教他倏地一手掩住她的嘴,一手拉下了隔音玻璃。 就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牟為盼用力地扯下了他的大手,斥責地嚷道:“我問你做了幾個女孩,你緊張個什麼勁兒?” “為盼,我沒有緊張,只是擔心我們把話說得太大聲,會讓張叔叔分神罷了。”要是他是司機的話,恐怕這輛車早已撞上安全島,擱淺路中央了。 牟為盼領會他的意思,便將嘴附在他的耳朵旁,小聲地重複問題。“你到底做了幾個女孩?” “沒半個。”他也微轉頭,老實地回答她。 “我不是說那個‘作’,而是另一個‘做’!” 他跟著露出不解的神情,低頭看著她。“我也是啊!應該沒有曲解你的問題才是!” “但你曾跟我洩漏你已吃過蹄膀肉了,這總賴不掉吧!” 不提蹄膀還好,一提到這道菜,他是滿腦子的雙問號,但仍是風度翩翩地建議著: “為盼,你真這麼愛吃的話,我們乾脆先上館子吃頓飯好了。我從不知道你是這麼愛吃豬蹄膀,看來你挑食的習慣改了不少。” “誰愛吃豬蹄膀來著?”牟為盼沒好氣地反駁著,不容置喙地接著說:“只有你們男人才愛吃。” 不到一秒她又收斂怒意,強顏歡笑地抓著他的手臂,右眼珠子閃著懷柔的青光輝,左眼珠子卻射出罪不可赦的紅火焰,接著拉長面如白堊般的小臉,認真地求著:“你不用覺得對不起我。你老實跟我說,我不會怪你的。你吃過幾次了?” 他哪會記得?記憶力再好的神童,也不會把時間花在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吧!他一手支著下顎,努著嘴,絞盡腦汁還是無法想出來。 “我記不得了。” “不記得,那一定是太多次了!”牟為盼喃喃自語,接著又問:“沒關係,從上次你跟我求婚以來,這三年之中有過多少次?” 範圍縮小後,自然就容易多了! “我想想看……大概有五次吧!或者是六次也有可能。” “六次?太少了吧!會不會是十六次?或六十次?你是怎麼算的?”牟為盼杏眼微瞇,語帶質疑地盯著他。 她擺出一副貓兒被踩到尾巴,毛髮豎立的樣子,教鄒懷魯直喊莫名其妙。 “是真的只有六次而已!另外三次我因為人不舒服,連一口都沒碰,當然不算。” 然而她那副不屑的表情與將信將疑的態度教他懊惱。 “真的只有六次而已!有三次是因為我生日,飯店叫來的;另外三次是和公司同仁出去應酬時吃的,夠清楚了嗎?別再提這道菜好嗎?”事實上,他討厭得不得了。只是每次聚餐時,一些馬屁精死命要夾給他,就好像多夾幾斤,年終獎金就會多幾袋似的;然而,不吃的話,又似乎無禮,不給人留面子。 “夠清楚了。”牟為盼頹喪地悶聲道:“最後一個問題。叫來的好吃,還是出去找的好吃?” 他好想跳車!按捺下衝動,他慢條斯理地斟酌字句。“各有千秋、因人而異,端看色香味是否俱全與個人手藝而定。不過我不愛太肥的,太瘦又缺乏口感、不對味。總之,肥瘦適中、皮嫩的最好……” “別說了!我不要聽了!”牟為盼突然大吼出聲打斷他的話,接著她抬起耳朵、低垂頭、趴在膝上,做出想吐的動作。 “為盼,你怎麼了?”他可緊張了,連忙將她的身子扶正,要檢查她的臉,直到他以指抬起她的下頷,才怔然地發現她已是淚流滿面。“你哭了!對不起,為盼。我說錯了什麼惹你不高興了?” 牟為盼緩緩抬起沾了幾滴淚的眼瞼,十分認真地搜尋他的面部表情,慎重其事地問: “鄒懷魯,你是真的喜歡我嗎?” 他聞言莞爾一笑,溫柔地為她拭去眼角的淚,然後扳開她摀著耳朵的雙手,將它們緊緊包在自己的雙掌中摩挲。 “我想喜歡這兩個字不足以形容我的感覺,事實上,我……” 豈料關鍵話還來不及說出口,牟為盼便破涕為笑地打斷他的話,急促道:“那你答應我不再吃蹄膀肉好嗎?不管是外面叫來的,或出去吃的,都別沾好嗎?” “我並不真的愛吃。” “一句話!好,還是不好?”才說完,她的淚又湧出來了。 “好!我答應你今後不再吃蹄膀肉,你就別哭了。”說著掀起衣衫一角,將她的臉抹淨,還不忘嘟嚷著:“我還不知道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愛哭。以前不是都拿掃帚打得屁滾尿流、負傷累累地告饒嗎?怎麼才轉個眼,竟變得動不動就掉淚了?” “人會長大的,我不可能永遠都跟十歲時一樣。連你自己也變了啊?還敢嫌我!” “有嗎?” 鄒懷魯隨即伸出頭,往前座傾,左右來回地仔細檢視後照鏡裡反映出的影綽臉龐,還不經心地用大手撫摸有稜有角的下顎,微微搔了一下剛冒出的青胡。這個深具魔鬼魅力的優閒動作,簡直是帥到閻羅王殿的第十八層地獄去——酷斃了! 一個既標準又正點的開麥拉費司與角度,教牟為盼看得傻了眼,心下亦是禁不住地怦然跳躍,兩粒黑滾滾的發直珠目盯著他側面的唇角發愣不語,她的記憶又飄回上次他在草坪上偷吻她的那一幕……她突然覺得口好渴,肚子好餓。 “有嗎?” 他再問了一次,突然撇過頭來與她大眼瞪小眼;兩人間距不到一公分,再靠近一點的話,他的睫毛恐怕就要和她的纏在一起了。 牟為盼被他湊近的嘴臉嚇了一跳,心一慌,早忘了自己所問的話了。“啊!有什麼?” “你說我變了。變在哪裡?你一直盯著我的嘴看,難道是我的嘴變大了?” 羞死人了,竟教他瞎貓撞上死老鼠!雖然心虛,但依舊得死皮賴臉地硬著頭皮否認。 “不是,是……我發現你竟會長鬍子,而我不會,這很奇怪吧!”哪怕這理由荒謬得可笑,反正她是打算賴皮賴到底了。 “我長鬍子奇怪?”他重複地念道,疑信參半地瞄了她一眼,懷疑地揣測。莫非她是嫌他鬍子長得太快?但男人刮鬍子可不像仇家斬草除根一樣,即使春風不吹,時間一到,照長不誤,這可怨不得他! “這很正常啊!我是男的,屬雄性,如果我長不出鬍子的話,你就得開始緊張了。別改變話題,我到底哪裡變了?說來聽聽!”說著還點了一下她的鼻子。 牟為盼抗議他老是愛點她的鼻子,張嘴就要咬他的食指,還嗔道:“不告訴你!誰教你老愛點我的鼻子,會愈壓愈扁的,到時成了兩孔鈕扣鼻,找你負責任。” “扁的才好,扁鼻不露孔,不露孔就不露財。” 他是打算讓她窒息休克了,若鼻不露孔,她用什麼來呼吸? “更何況,我打現在起就已經在負責任了。”他提醒她,刻意地強調,“啊!這將是個甜美的負荷,我真是又期待又怕受傷害。”想起以後幾個月得客串“馴獸師”,不由得緊張起來。 但思春少女可完全不是這樣想的,事實上,牟為盼想得更歪、更邪惡。 “傷害?你會有什麼傷害?會受傷的是我!你說無敵鐵金剛將紙娃娃壓在地上打滾時,誰會贏?”他還真會先聲奪人! 鄒懷魯被她張牙舞爪的樣子弄得啼笑皆非,只得有話照實說:“這樣乾起架來不過癮,不論輸贏,兩者沒得比。紙娃娃是平的,無敵鐵金剛趴在平面上,搞不好還會弄得一鼻子灰、自討沒趣,倒不如挑木蘭號來得有趣些。”他指的是打架那回事。 但牟為盼的想像力已被自己的歪念頭牽制住了,根本沒聽到“架”那個字,加上聽他沒事冒出“紙娃娃是平的”這個弦外之音,隨之反射性地聯想到自己也是“前胸貼後背”的洗衣板,再來錦上添花的木蘭飛彈教她赫然想起張昭釧的大波霸、小蠻腰與雙峰臀,這一椿椿舊恨新愁全加在一起,節節驅策她心底囤積多時的火藥庫爆發,隨即大聲罵了起來。 “鄒懷魯,你這白痴!你變醜了、胖了,鼻子也長得可以拿來當秤竿秤東西了!” 他斜睨了為盼一眼,對她易怒的個性習以為常,便刻意欺近,審視她一番,還慢條斯理地說:“這好啊,如此的長短鼻配,要親熱時才不會撞在一堆。” 牟為盼的頭顱在他溫柔的逼視下,不得不縮進車角的靠背上。他那雙彷彿蘊含無窮魔力的眼,緊瞅得她不想挪身、動彈一寸。 “可……是很容易練出鬥雞眼。” “傻瓜,沒有人是睜眼接吻的。”他保持原姿勢不再前進,眼光忽然挪至她飽滿、殷厚的唇瓣上。 “不睜眼,又怎麼知道吻對地方了沒?”好奇心又在她心中萌芽了。他凝視自己的樣子,就好像在默默地撫弄她的唇。這份幻想及渴望教她的雙頰頓時染上了紅霞。 “那就把接吻當成一首詩篇吧!雙方以唇傾訴後,以心領會,以耳傳遞,自然不須煩勞眼睛看了。” “我體會不出來,可不可以當場示範一次?”堂而皇之的藉口!事實上,是她自己想要回味一吻情深的滋味。 “我私下再示範。”他禮貌地回絕她的邀請,扭頭坐穩。 “現在不行嗎?”牟為盼雙膝跪在皮椅上,十指交互拱在一起,語氣可憐地問著。 “不行!” “為什麼?” “因為張叔在開車,會分神的。” “那你請他閉上眼睛,別偷窺。” “你教他閉起眼來開車?你要我們都送死嗎,為盼?” “那請他停下車嘛!”說著她挪動盈巧的身子,爬了過來,直躍上他的大腿,跨坐在他腰際。 “你幹嘛?” “我要你親我。” 鄒懷魯吃了一驚,看著她睜亮媚人、水汪汪的大眼,感覺她纖細別有韻致、尚談不上豐滿的溫暖嬌軀緊抵著自己,右邊雪白的小腿無意識地來回摩挲緊裹著他大腿外側的牛仔褲布料,這令他猛地倒抽一口氣,不住地在心裡抱怨:天誅地滅!這不知道是哪一家偷工減料的牛仔褲,薄得太不像話了! 任何一個有血有肉的男人若不為她這個煽情、誘惑的舉動大噴鼻血的話,那簡直不是正常人了,更何況是對明戀、覬覦為盼多時的鄒懷魯而言! 他在心裡詛咒所有的牛仔褲廠牌下地獄再重修生活倫理與道德教育,還一邊強力地調息自己的呼吸,理智地告訴自己:她不是真的想要你吻她,也不是赫然領悟出她對你的愛乃是天長地久、物質不滅論。她現在會如此做,是因為她可笑的好奇心作祟與不明就裡的慾望驅策所致,如果你現在吻她,以後倒大楣的會是自己。你不會真要一個搞不清是“愛你”,還是“習慣你、才要你,而且弄不清男女有別”的單純女孩吧! 下定決心後,他伸出大手環住為盼的纖腰,輕鬆將她抱離自己的腿,往旁一放。 “急什麼?我們私底下再研究。”話甫完,趕緊撇開頭,以免眼光一落在她的嘴上,濫情決堤,一發不可收抬。 被他拒絕的牟為盼當然是惱火得不得了,但並不因此覺得女性尊顏受損,反而認為是鄒懷魯太小家子氣了,區區一個不值錢的吻而已,幹嘛這麼“守口如瓶”?又不是真會結束他的命! “鄒懷魯,你好沒膽!缺乏科學研究的嘗試精神!” 他一點都不惱怒,反而笑嘻嘻地點頭附和道:“完全正確!不過科學研究精神除了鍥而不舍外,向來還是得偷偷摸摸地在暗室進行,見不得人的。”然後故意微瞇起眼看著為盼,從她的柳眉、小鼻、唇、顎、頸、胸部、腹部,接著直掃到她的腳底,丟給她一個色迷迷的豬哥表情,然後刻意壓低音調,學著幫派老大的腔勢悶哼:“一個聰明人會先把捕獲來的獵物餵得溫飽後才下毒手,當然,斬殺過程也必須特殊一點才能增進食慾,所以屆時可能就換我笑你惡人沒膽了。” ※※※ 他們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喋喋不休的爭論房間與客廳的擺飾。 雖說三個人,但真正加入這場舌戰的只有兩人——那就是正為一個花盆究竟該放在室外還是室內而爭得臉紅脖子粗的張雷和牟為盼。礙於地形狹隘,又恐他們打起來的鄒懷魯刻意避開戰局,退至大後方,雙手摀著耳朵,伸著長腿蹲坐在堆高的行李上,等待他們口渴的那一刻。 “張先生,剛才為了電視、常青樹,以及骨董架,我已經忍讓多時,但這回你總該聽我的了!” “牟小姐,我張雷做事一向有分寸,大電視要放遠一點,才不易得近視;常青樹不能左右牆角各堆一個,這樣是大不吉;至於骨董架,那當然是放在壁邊得好。” “那這一盆花你怎麼說?還沒聽過放一盆花在房子裡有礙風水過!”牟為盼說著搶過那盆花,將它抱在懷裡,因為這是她從家裡搬來的。 “這次跟風水無關,而是跟我們家少爺有關。”張雷雙手互握,原本如凶神惡煞的臉霍然轉成幸福美滿的樣子,翹起的大拇指隨即指往鄒懷魯。 這教雙手抵著膝蓋撐臉、隔岸觀火的鄒懷魯詫然不已,不解地問:“我?跟我何干?” “對啊!跟鄒懷魯有什麼關係!你別沒事找他出來當藉口。” 張雷聽著為盼直呼他主子的大名,心下頗不愉悅,“牟小姐,我家主人的名字豈能讓你這樣吼的嗎?” “那又如何?不行嗎?我吼了二十多年了,他都沒異議,你憑什麼在這裡大呼小叫的?”牟為盼人矮志不短,雖然在六尺五寸的巨人前,依舊面不改色。 “憑我是他的貼身護衛。”張雷忍不住將指關節壓得“喀啦!喀啦!”作響,眼露兇光地解釋道:“少爺有粉塵過敏症,花粉、女人用的胭脂都會導致他支氣管不舒服。” 牟為盼瞥了鄒懷魯一眼,為自己從不知道他這點小毛病詫然不已,她低頭看著一手抱在胸前的花,又偷偷瞄了一下悶不作聲的鄒懷魯,心下衡量一秒,馬上將手中的花盆遞了出去,勇於認錯地說:“哪,給你吧!我不知道他有這樣的情況,如果知道的話,不會跟你唱反調的。” 張雷看到這個本來很固執的小女人,一反態度地向他賠不是,又突然不知所措了。 向來粗聲粗氣的他,一直被人呼來使去慣了,即使對方真的錯了,也少有當著他的面道歉的,除了從不把他當下人看的鄒懷魯外,這個牟小姐還是頭一個。 “給你啊!我道過歉了,這還不夠嗎?你該不會和我爸爸一樣非得要我寫悔過書吧?” 牟為盼再次將花盆往他毛茸茸的大手裡塞。 張雷僵在那裡好幾秒,一動也不動。 鄒懷魯眼看時機成熟,便起身拍拍屁股走了過來,從大巨人手中接過花盆,放回為盼的手上,笑容可掬地打著圓場,“張叔,如果是怕我過敏的話,把花粉處理掉不就行了嗎?其實在室內放些色彩鮮豔的花也可以增添一些喜氣,畢竟搬家嘛!總不能暮氣沉沉地沒個氣氛。為盼也是這麼認為的,不是嗎?” “嗯!”牟為盼很老實地附和著。 “那還不趕快找個地方放?”他催促著。 牟為盼瞥了張雷一眼,猶豫不決,最後才問:“張叔覺得放哪裡好?” 張雷尷尬地抓著腦袋,吞吞吐吐地說:“隨……小姐喜歡。” “對嘛!這樣多好,兩人都沒錯。”鄒懷魯開心一笑,扶著為盼的肩膀將她推上樓梯,並建議道:“為盼,你先上樓看一下格局,挑間臥室吧!” 他一直等到為盼安靜地上了樓後,才轉向張雷,“張叔,我有件事想跟你談談。” 說著,他逕自朝陽台走去。 跟在他身後的張雷不由自主地在胸前猛畫平安符,因為他了解表面上微笑的少主,心底下卻是對他失望透頂了。 “少爺……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並無怪罪你的意思,”背靠圍牆的鄒懷魯安撫著他,“但我希望等我們談完話後,你就離開這裡。” “少爺,我不會再頂撞牟小姐,請不要把我遣走!”張雷委屈地說,這比不開口罵他更教他難過。 “張叔,跟這回事無關的,像這種小事,為盼向來不會放在心上。只是我認為既然要出來獨立生活,再仰仗你的幫忙就有點說不過去了。” “但……誰接送你上下班呢?誰煮飯給你吃呢?” “有好幾路公車可搭。而且纔不過兩三站,我走幾步路健身也是挺好的。說到三餐,這裡餐館多的是,我不會餓死的。” “可是……” “好了!我知道是奶奶要你來照顧我的,她的這份心意,我日後會盡力回報。如果你再不走的話,就令我感到更為難了。” “那最起碼請少爺讓我在暗中保護你吧!” 鄒懷魯的臉上漸浮不滿,森然問:“你是懷疑我的智商過低,還是嫌牟小姐哪裡有問題,會在我背後捅我一刀、暗殺我?” “我當然沒有那個意思!”張雷趕忙解釋,像只溫馴的小綿羊,方才氣燄高漲的架式早已消弭無蹤。 “既然沒那個意思,就請走吧!我安全得很,不需要任何人保護。”鄒懷魯冷漠地下最後通牒,刻意不理會張雷臉上露出的沮喪。 ※※※ “怎麼辦?只有兩間房間整理過,一間太女性化,另一間又太男性化,我實在不知道該挑哪一間當我們的主臥室才好。”牟為盼踏著急促的步履奔下樓來時,梭巡偌大的客廳一眼,發現只有鄒懷魯一人站在行李堆旁,不由得好奇地問:“張叔人呢?” “他回去了。” “你罵他了?” “你有聽到我對他大聲咆哮嗎?”他反問回去。 “是沒有。” “那就是沒有。”鄒懷魯機靈的轉移話題,“既然有兩間房間,當然是你住女性化的那間,而我住男性化的那間了。” “分房睡?!”牟為盼瞪大眼,忙不迭衝到他身邊。 “對!”他彎身提起兩箱大行李,朝樓梯走去。 聽他這麼回應,牟為盼也提起了兩大箱行李,跟在他後面,口中念著:“但是我們的關係是不正常的,應該共用一間才對啊!我是你的情婦耶!” “稍安勿躁。時候到了,自然就是了。而且誰說我們一定得同房的?情婦口訣還沒念給你聽哩,急什麼!”他將自己的行李往房間一放,轉身接過她手上的箱子,走到另一間臥室。 牟為盼緊跟在他身後,“可是,電影裡……” “那是電影,跟現實不太一樣。至於我的作法,也跟別人不同。情婦口訣第一條,不得有任何異議。你親口允諾的。”他轉身抬指警告著。 “我只是提供意見罷了。”牟為盼雙手一攤,急忙解釋。 “意見不被採納。總之,我就睡隔壁,有急事敲一聲就可以了。” “這樣分房得維持多久?” 他聳了一下寬肩,又背轉身去走下樓。“應該不會很久吧!等到你能完全適應新的身分為止。” 牟為盼又是鍥而不舍地追下樓。“那會是什麼時候?鄒懷魯,你不要每次話還沒講完,就跑走啊!” “為盼,你喊我名字的習慣不太好哦!情婦口訣第二條,連名帶姓的稱呼是兩性雙方宣戰的開始,你得趕快把這惡習改掉。” “學張昭釧叫你魯哥怎樣?” “少了一點正派氣質,多了幾分流氓土味。你喜歡見我走在街上挨揍嗎?”他誇大其辭地回頭問為盼。 “我也不喜歡啊!乾脆叫你小魯好了。” “我不小了,而且那是我奶奶、姊姊及青梅竹馬的玩伴專用的。” “我的確是你青梅竹馬的玩伴啊!” “在你跨進我辦公室門檻,大言不慚地說要做我的情婦時就已經不是了。” “你有差別待遇。”牟為盼斜睨他一眼。 “我會待你更好。”鄒懷魯保證。除了不能再讓你騎到我頭上! “好吧!那喚你魯少爺呢?” “那是我媽和姨字輩的人用的。” 牟為盼臉一沉,大喊:“你好麻煩!”伸手摸了摸鼻子。 才一秒,他又有意見了。“這個習慣好難看,得改掉。情婦這一行是很重視形象的,所以摸鼻子、啃指甲這些小毛病你得快快戒掉。” “我們正在商量該如何稱呼你,你卻一直改變話題挑剔我的習慣。你到底要我怎麼喊你嘛!” “懷魯兩個字就行了。你試叫一遍我聽聽。” “這豈不容易。”牟為盼冷嗤一聲,張口要喊他的名字,才剛發出“懷”字,接下來的“魯”音就不知道轉到哪裡去了。她猛吞一下口水,嗆了一下,隨即哇哇叫道: “好噁心啊!我從沒這樣喊過你,改個稱呼可不可以?” “沒得商量。再補充一點,我的情婦必須是一個儀態端莊的少婦,可不能像你剛剛哇哇大叫的小學生樣。看來,統一臥房的日子是遙不可及了。” “不行!我一定會成功的!只要你訂立一個標準……”她突然覺得不妥,忙補上一句,“當然也不能高得太離譜,我就一定能達到目標。” “好。”鄒懷魯看著為盼終於肯三思而後行,不禁莞爾一笑,往沙發一坐,抄起報紙,給了她一個標準範例,“王昭君。” “不行啊!她長個什麼樣子,我又沒見過。而且你知道的,我看不懂五線譜,又不會彈琵琶。”牟為盼緊張的往他旁邊的沙發坐了下去,緊抓著他的手。 他挪了一下身子,瞄到她那雙緊攀著自己的手臂,再望進她一臉哀求的明眸,無動於衷的問道:“你總會倒水吧?” “會!” 不到五秒,她一手端著一杯水來到他眼前,往前一遞。他順手接下杯子後,沒往嘴裡送,反而往茶几上的植物盆栽裡倒,一邊說:“端水姿勢錯誤,該是雙手捧上的。再重新倒一次好嗎?親愛的。” 牟為盼聽他這麼一喊,雞皮疙瘩已掉了一地,但勉為其難地按捺下發顫的衝動,乖乖地照著他的話做了。 “水來了!懷——魯!”好難啊! “謝謝你,甜心。”他給她一個教人春心盪漾的微笑。 但牟為盼的接收頻率大概和他的發射頻率有別,見他笑著喊她甜心時,只想往浴室裡衝。 不過當她看著鄒懷魯這次沒將水往植物盆栽裡倒,卻送近唇邊時,大吃一驚! “水……好喝嗎?”她囁嚅地問。 “好喝!當然好喝!”他又啜了一口,連連點頭。 “可是……我以為你這次又要澆花,所以倒的是生水。”她倉皇地解釋。 鄒懷魯差點想將食指伸進喉嚨裡大肆催吐一番,隨即想起有濾水裝置,臉上才又恢復悠哉神情,柔聲斥責道:“小妖精,想謀殺人嗎?!” 牟為盼瞪他一眼,抗議道:“餵!我叫為盼啊!你一下叫我親愛的,一下叫我甜心,下一秒我又成了妖精,人家不習慣啦!” “為盼,男人都是這樣叫情婦的,而且如果時常換床伴的話,光是記名字就夠累人了。當然,用這種稱呼比較方便、省時嘛!” “你會再養別的情婦嗎?”牟為盼嘟起小嘴問。 就你一個我都搞不定了,兩個不要我老命才怪! “看你日後的表現而定了。怎麼?纔不過半天就受不了啦!乾脆認命嫁給我算了,省得麻煩。” “不麻煩!我要學習如何做個儀態端莊的少婦。好,就以王昭君為榜樣。” “等一下!”鄒懷魯很快地打斷她的話,給她一個白眼。“誰要你學王昭君來著?” “你剛剛說的呀!” “我話還沒說完。事實上,這個世界有太多像毛延壽之類的殘渣,我是要你別學王大姑娘的那股臭硬脾氣,免得吃暗虧後悔莫及。” “你早說清楚嘛!害我以為你要我擺出斜抱琵琶半遮面的樣子哩,好險!”牟為盼噓了一口氣,笑了起來。 他才是那個該長噓一口氣、大念阿彌陀佛的人。想想看,耳朵的功能最多只能聽到八方,與其強迫他聽為盼這個音痴所彈出來的魔音,他寧願忍受四面楚歌。 “為盼,什麼都有可能,唯獨教你彈奏樂器絕對不在我的計畫內,因為我還沒笨到會陷自己於十面埋伏的絕境。”他不禁揶揄道。 鄒懷魯看著為盼臉上終於漾起燦爛的笑容,為她輕易被一樁小事取悅的個性傷腦筋。 “我們打個商量吧!可不可以請你列張條子,把所有規矩都講清楚,這樣我才有個方向可循啊。” 鄒懷魯終於把報紙合了起來,往桌上一擲,仰視她一臉期待的模樣,慢聲解釋道: “為盼,我可不是大學講師,還得幫你準備筆記、找重點,讓你打胡塗仗過關。你興匆匆地要當一個男人——記住,是‘男人’而非‘男孩’的情婦,就得忍受一切不適應。 要不然,你以為我是缺個女兒玩辦家家酒,跟你鬧著玩的嗎?” 牟為盼看著他一反溫和的嚴厲樣,不禁嚇了一跳。這令她更不平衡了,只得沮喪地提醒他:“可是你答應過要寫手冊給我的。” “是有手冊,卻是無字天書,有天分的人才看得懂。我好累,明天還要上班,有件事是你每晚得配合著做的。” “你是要我幫你鋪床、沐浴、換睡衣嗎?”牟為盼有點緊張卻滿臉期待地仰頭問著。 “不是,只是想跟你要個晚安吻。”他無視為盼一臉紅通通的樣子,握住她的手,傾下頭在她鼻樑上輕觸一下,再移至她的唇邊低喃道:“好好睡,可別亂踢被,我的烏龍情婦。” 好可惜啊!他為什麼不說好呢?這樣她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觀察他的身體,大飽眼福,省得這幾天一直作白日夢,神情恍惚地回味自己被他圈進寬大結實懷裡的美好感覺,想著他和她的明顯差異。而且才區區一個吻就將她的世界擾得天崩地裂,為什麼?牟為盼心裡直嘀咕著。 為了能再次回味這種感覺,她決心要早日達到他的情婦標準,完成“統一大業”。 屆時,隨她要怎麼窩在他懷里都可以了。 |
第06章
外觀雄偉、恢弘如一柱擎天般的禾雋貿易大樓矗立於喧鬧的商圈中。 從頂樓的總經理辦公室往下俯瞰川流不止的車陣,不管是何牌、何廠、何種價碼、何種尺寸的鐵皮,在二十六層樓的距離下,皆成了電動火柴盒小汽車。 一個彎腰駝背的“老嫗”正穩執著望遠鏡,倚在玻璃牆邊,往下掃描,監視著一名拿著小包包的清秀小姑娘慢慢地朝這棟建築物趨近。隨著鏡片裡物像的放大,從“老嫗”嘴裡所發出的聲音也愈來愈激烈。 “小紅帽來了!小紅帽來了!來送飯給‘外婆’吃了!” 這個頭殼有點燒壞的“外婆”喜不自勝地放下望遠鏡,奮然打直身軀,赫然蛻變成一個碩實、儒雅的中年紳士——牟冠宇,他快樂忘形地在偌大的辦公室裡轉了一圈。 當快樂地轉完一圈的牟冠宇冷靜下來、面對現實後,整個飛揚的神情又竄逃得無影無蹤。這陣子每到晌午時分,他的心情就荒謬地如同股市裡的行情一般,開高走低。因為他的小紅帽送來的便當不是要孝順他這個老爹的,而是專門為那只披著羊皮的大野狼做的。 想想看,他養了二十多年的女兒一向乖巧、聽話、孝順得不得了,卻從沒親手燒頓飯給他這個孤老無依、可憐的老爹嘗上一口,如今離家不過半個月,卻天天洗手下廚作羹湯去餵那匹狼。那匹狼的味口還真大,晚上虐待他的寶貝女兒還不過癮,連中飯都得按時間奉上。 牟冠宇一想到這兩周來,樓下那匹狼天天有壽司、八寶粥、咖哩燴飯、紅燒牛肉面、五色飯盒可吃,而自己卻得天天出去吃那些一成不變、少了女兒味道的菜,心裡就不是滋味。 他瞄了女兒送他的生日禮物——迪斯奈米老鼠卡通表一眼,拿捏好時間,決定再次下樓圍剿狼窟,收刮原來該屬於他的貢品。 ※※※ 正打算起身離座的辛蒂一瞥見牟冠宇出現在門邊,遂一改外膳的初衷,決定留下來觀賞第十一場烏龍丈人大戰狼女婿的精采實況。 “牟總又來找我們主子開午餐會報了嗎?要不要我幫您準備些吃的呢?”辛蒂面色從容,語氣平穩地問著。 牟冠宇聞言,會意地將眼一瞇,給辛蒂一個萬人迷似的笑容。別看牟冠宇上了年紀,事實上他是老來俏,只是生性古板的他已有著根深柢固的家庭觀念,才得以甩開一堆信仰唯物論的拜金女郎。 “對,這幾日我老眼昏花了,鄒經理的報告書我總是看不明白。”說罷推門而入,才甫合上門,就拉下老臉,不假辭色地瞪視俯首桌前、批閱公文的鄒懷魯,幸災樂禍地竊喜。批個過癮吧!你敢搶我女兒,在我有生之年,不操死你,也要用你爸的公文壓死你。 “懷魯啊!還在忙?咦,今天沒人送飯給你嗎?”他假意梭巡一下桌子,然後建議道:“我們出去吃個便飯吧,順便討論一下你的企劃案。” “兩分鐘就好!剩最後一份就可告個段落。”鄒懷魯平心靜氣的道,並沒有抱怨這周工作量已超出平日的三倍。 牟冠宇見他反應並不熱絡,有點自討沒趣地拉了張椅子坐下,隨即瞄了一眼堆在桌角原封不動的羊奶及缺了一角的火腿三明治。 鄒懷魯伏首案文間,捺著性子問:“牟伯對我的企劃案有哪裡不了解?” “喔!事實上……我是從頭至尾都不了解。” 鄒懷魯一聽,手中的鋼筆陡然滑了一下,在公文上刮了一下,他隨即抽了一張面紙放在公文上,以免滲出的墨汁毀了這份公文,然後順眼瞄了一下手錶,心知來者不善的牟冠宇打的歪主意,臉上卻不露慍色的說:“牟伯,您就照實說吧!要怎樣才能讓您突然開竅,看懂我的企劃案呢?” “我有點渴。” 鄒懷魯識相地將羊奶往前一推。“看懂了?” 牟冠宇一口灌完了奶,抿了抿嘴。“只看懂了起頭。也許是我肚子餓了。” 鄒懷魯隨即又將三明治往前挪了過去。 牟冠宇心有不甘地看了那個可口的三明治一眼,但魚與熊掌不可得兼,一想到還有更美味的便當時,不得不在兩者間做取捨。“不!這是為盼的愛心三明治,還是留給你吧!你若沒吃光的話,就辜負她的苦心了。” 所以牟冠宇寧願吃為盼的愛心便當,然後讓他挨餓一下午?鄒懷魯想著也堆起了笑臉,他難道會笨得看不出這貪吃的老頭死賴在這裡不走的用意嗎?還不就是為了今天的壽司大餐! 這些天來,他按時報到,美其名是找他商量正事,卻用盡各種花招逼他開口說話,然後趁他無暇用餐之際,拚命打游擊。老頭心情好時,肯舍給他四分之一,還算客氣;心情惡劣時,把整個餐盒都幹光了,還嫌餐盒太小。 幸運的是,白餓了幾個下午的鄒懷魯早已布下防陣。他將抽屜一拉,拿出一個超大的壽司飯盒往前一送。“哪,牟伯,這裡是一份新鮮的壽司,都給您吃吧!” “都給我?”牟冠宇掃了飯盒一眼,訝異的問:“那你吃什麼?” “我不餓,您就把這份壽司都解決乾淨吧!”說著一臉不悅的站起來,硬生生的說: “我上洗手間,失陪了。” 牟冠宇眼見年輕人一臉吃虧卻無處可訴苦的表情,心頓時軟了下來。“我們一起吃吧!” “不,牟伯,都給您吃吧!最好不要剩。”說著雙拳緊握,邁開長腿大步向門口走去。才剛合上門,鄒懷魯馬上靠向辛蒂的辦公桌,壓低音量道:“我半個小時之內不會回來,你幫我應付裡面的老頑癲。” 不用一分鐘,他的肉體隨著疾速飛揚的靈魂朝一個秘密地點奔去。當他一瞥見為盼抓著便當盒站在廣場邊時,卯盡全力衝上前,將錯愕不已的她抱起來轉了一圈,不顧一切重重地吻了她,激動地說:“老天!我想死你了。”接著就將為盼舉至一個高牆上坐著,逕自解開餐盒放至她的大腿上,食指大動起來。 結果穿著體面西裝的鄒懷魯就和牟為盼站在廣場一隅,一口飯、一口湯地解決著午餐。 他那餓得發荒的饞相教牟為盼看得傻眼。“你慢點吃,別噎著了!又沒人跟你搶。” 沒人搶才怪呢!“是你做的壽司太好吃了!再加上我們公司最近流行搶飯,聽說那樣吃才能促進食慾。真是好吃!為盼,我從不知道你做飯的手藝這麼高超。哪裡學的?” 這讚美的話句句發自內心。為盼的手藝真不是蓋的! “在家爸媽從不讓我進廚房,所以我都是利用放學後偷偷和同學到青年服務社學的。” 說著拿起手帕往他的嘴唇輕拭了一下,抖掉飯粒和紫菜碎片。 等到他將整個飯盒吃得盒底朝天后,才吐出一個飽嗝。“謝謝你,我太幸福了!” “真的嗎?那給我一個愛之吻以示鼓勵。”牟為盼打趣的瞅著他的眼。 鄒懷魯瞄見熙熙攘攘的人群,半推半就地保證說:“人氣太旺有礙氣氛,我回家再給你一個長吻。”這就是他,一旦回覆理智後,就別奢望他會幹下出軌的事來。 牟為盼雖不高興,但早習慣了他這種死要面子的個性,也就聳了一下肩,“隨你啦!” “你生氣了?”他仰頭審視她嘟起的嘴,整了一下她鬢邊的髮絲,鼓足勇氣馬上將她的頭壓下,以吻封住她的唇,雖然短暫不到一秒的時間就縮了回去,對他而言卻是一大步了。 牟為盼因他這個閃電的吻心花怒放,笑得好開懷,眼眸裡絢爛的光彩竟比天上的太陽更耀眼。 她好美!鄒懷魯愣愣地仰頭望著她。以前他總是幻想要當她的保護者,時刻要守在她的旁邊,誓言保衛她,為美麗的她而戰,為清純無邪的她而生或死,只要能求得她恩幸的一瞥。 他有一種很深很深的感觸,彷彿追尋了好幾世才覓得與她在此相遇。那種摻雜了悲情的喜悅,教他喉頭間沒來由地哽咽。 “懷魯,你怎麼了?”牟為盼盯著他深沉的眼睛問著。 “沒有,我想跟你說,我太幸福了。”這一次,他將牟為盼抱下瞭高牆,將她緊緊摟在懷裡,溫熱的大手穿進她的髮絲,熱切地低頭吻她。而暫時閒著的手卻像是失去了控制似地摩挲著她結實圓翹的臀部,還將她微微壓向自己,攏她更緊。 牟為盼又被他這突來的舉動驚震不已,根本沒想過要抵抗,於是這對戀人彷彿忘了身處何地,毫不在乎別人的看法,互擁著對方幾秒。 最後,還是鄒懷魯先清醒了過來,不過他沒給牟為盼回覆過來的時間,霍然鬆開她,肩頭一轉,碩長的身軀便跨開大步地向大樓疾步走去,只留下一臉茫然的牟為盼呆望著他堅挺的背影穿進禾雋貿易大樓。 怎麼回事?牟為盼自問著。隨手摀了一下火熱的臉蛋,卻發現小手上沾著濕濡的水氣。奇了,她並沒有哭啊!那麼……這些淚,會是懷魯吻她時流下來的嗎?牟為盼一想到這個可能性,倍感窩心,心中抑不住地卜卜跳著。心上人給的鼓勵激發了她樂觀的天性,決定要更賣力地朝目標衝刺,於是便樂陶陶地往超市逛去,為準備明天愛的便當大肆採購一番。 ※※※ 剛匆忙踏入電梯的鄒懷魯馬上抱頭扯發,虛脫地蹲在僻角發愣,過了一會兒,他才從褲袋中掏出手帕,往臉頰上拭了一下。 可惡!他竟莫名其妙地流眼淚了!男人的淚腺若比汗腺發達可不是件好事。 儘管暗罵自己沒出息,但鄒懷魯知道真正教他彈出眼淚的原因並非當眾擁吻為盼,乃是因為再也受不了體內激壓已久的燥熱感了。好笑吧!他連吻她一下,都會產生那種快要瀕臨死亡點的高潮!媽啊,或許他還是遺傳到老祖宗喜好漁色的基因染色體,不然怎麼會在大庭廣眾下驢到失去自我控制力?! 正陷入自我撻伐、厭惡良久的鄒懷魯終於苦笑地抬起了頭,才發現電梯裡不知何時竟多出五、六名員工,其中兩位男職員在接觸到他的目光後,馬上避開了眼;而三位女職員正圍著他竊竊私語,六粒凸得快要跳出的比目魚珠子未曾離開他身上過。這麼尷尬的場面,教他不得不緩緩站起身。 “鄒經理,你還好吧?”其中一名女職員熱心地問著。 “是啊!你身體不舒服嗎?要不要我們扶你走一段路?”其他人緊跟著附議道。 男職員也有意見了,“如果要扶的話,我看還是讓我們男人來吧,力氣大些。” 面對如此善良的建議,他本人是敬謝不敏,只得趕快說道:“不礙事,只是突然覺得頭暈、有點累,大概熬夜加班的原因吧。” 剛解釋完,就瞄到這一干人等馬上露出了豁然理解的眼神,然後曖昧地對他微笑,不約而回地道:“我們了解。” “太好了!” 當電梯上達至他的辦公樓時,鄒懷魯馬上跨出自動門,滿面感謝他們的關懷,心裡卻直嘀咕:不,我看你們不了解,真是要命!鄒懷魯在心裡暗罵,倒楣又被牟冠宇擺了一道! 不過,又有誰會肯相信他是真的被牟冠宇整,忙得沒空吃早餐,午餐也是有一頓沒一頓,晚上則是累得不得不帶公文回家批呢? 若在別家公司,像這種公報私仇的箭頭可能不會轉到他這個少東家的身上,但在他老爸的公司裡,會遇上這等鳥事是一點也不稀奇,再加上牟冠宇平日對他愛護有如,不諳來龍去脈的外人,哪會吃飽沒事幹地去揣測他們兩人是不是會反目。 想著想著,他來到辛蒂前,意興闌珊地問道:“牟總吃飽喝足上路了沒?” “目的達成馬上就走人了。不過他疑心地念說:今天的壽司少了一味。還要我也嘗一口看看。” “那當然!我從店裡銀貨兩訖買來充數的,又不是連拐帶騙順手摸來的,當然少丁點土匪味!”鄒懷魯沒好氣地應了一句,話中有話,然後就要繞進自己的辦公室。 辛蒂急忙喊住他,“魯少爺,稍等,大小姐在裡頭呢!” “她又怎麼了?” 鄒懷魯失去了耐性。一天二十四小時疾速飛過,他忙著應付牟冠宇、辦正經事、開會、吃飯、睡覺,和為盼培養感情都嫌不夠用,哪裡有多出的時間管鄒嫻的家務事?! 更何況鄒嫻的家務事向來不好管,一旦粗心踩上地雷後,難保可以全身而退。但是他們姊弟三人交情甚篤,做弟弟的他又無法坐視不管。 “她這回的排淚量是大管的,還是小管的?”他認命的問。 “都快成汪洋大澤了,你說會不大嗎?”辛蒂打趣地回道。 這教他噗哧一笑,心情開朗了些。“那我得趕快進去瞧瞧。” ※※※ 瞧瞧?!倒是不必了!拉長耳朵、閉上嘴巴才是上上策。 從過午進門至今兩個小時,蹺著腿坐在沙發上的鄒懷魯已換了不知多少種姿勢,試著集中精力聽老姊訴苦,對一再重複的情節內容麻木不已。然而對喜歡顧影自憐、說三不接兩的鄒嫻來說,不讓她把故事講過三遍以上,是剝奪人權的不仁作為。很諷刺的是,儘管如此,他還是必須親自找姊夫問,才能得知全盤真相。而個性很不講理的老姊就是要他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 穿著高雅,微施粉妝的鄒嫻低頭垂淚地喃喃念著:“小魯,你一定要幫我拿個主意。 離婚我是決計不肯的,我也三十一歲,既無年輕的容貌,又缺乏一技之長,一個被休過的二手貨,教我日後靠什麼活?!” 鄒懷魯還是不回應,只是看著如花似玉的老姊低聲的泣訴著。 “你倒是說句人話,幫我出個主意啊!” “你剛才已說姊夫願意付你贍養費,既然如此,靠那個過活就行啦!反正你又沒有特別花錢的嗜好,既不養小白臉,又不抽大麻、吸毒品、打麻將,也不上美容院健身、隆乳、換張臉,若能持續這樣無聊、省吃儉用過日子的話,一定能活得很安逸的。” “你竟說這種話!” 他沒誇張半點,事實上,他老姊行為端莊,操守檢點得跟聖姑一樣!無奈這就是問題所在,畢竟沒有一個正常的男人能忍受一個太端莊的老婆,而且還有症狀不輕的戀父情結。 真是難為牟允中了,竟可以忍受她兩年之久!教鄒懷魯對牟允中更加欽佩,值得衛道人士撰寫一本“烈男傳”。 “姊夫的忍者龜功是一流的,更何況龜背一向不長毛,這回你是怎麼惹毛他的?” “我也沒折磨他啊,只是好心提個議罷了。” “你做了什麼提議?” “只不過是幫他介紹女朋友罷了,誰知道他就嚷著要離婚。雖說合約也差不多到期,本該就此散的,但是我認為兩人在一起生活也不錯啊。” 鄒懷魯瞠目看著眼前的女人,愕然不已! “你說不錯?我有沒有聽對!”鄒懷魯諷刺地挖苦:“你是打算要他當和尚,天天聽你叨念老爸多威風、魅力,是不是?你為什麼不發發慈悲送他一把刀子,讓他自我了斷?” “我也沒要他當和尚。我說過了,他若想出外發展、解決生理需要,我是舉雙手贊成的。而且我幫他找的女孩還是他在我們婚前結識的女友,反正他們也上過床了,只要她不嫌棄做小的話,我也願意把一半的財產讓給她。”鄒嫻一臉無辜地申辯,“更何況,人家都點頭了,我不知道他幹嘛還拿喬!” 如同他遺傳到父親的血統,鄒嫻可能也中了奶奶那種男尊女卑的毒了。這讓他差點滑下椅子。原來他老姊和奶奶一樣不學無術,除了習慣自導自演“碧雲天”,還兼任皮條客! “胡鬧!老姊,你到底用不用大腦思考啊!孰可忍,孰不可忍,姊夫好歹也是個有骨氣的大男人,你看扁他也就算了,還這樣污辱一個男人的自尊,他沒當場掐你脖子算你走運。如果換成是為盼這樣對我的話,我會選擇吞金自殺……”突然,他接觸到老姊一臉感動不已、又戀戀不捨的表情時,警戒地問:“你幹嘛對我擺出那種臉?” “小魯,可不可以請你再發一次脾氣?你剛才罵我的樣子像極了爸爸。” 他的臉都歪了。“拜託你,醒醒好不好?世界上的好男人絕對不止爸一個,你每次都拿他做擇夫的準繩,是很不公平的。我跟你保證,論品行、操守、氣質、魅力、身材、相貌,大姊夫絕對比色老爹好上一倍!” “可是他沒企圖心,老爸那麼想栽培他,他卻一屑不顧。”鄒嫻不滿意老弟的譴責。 “那才是一個有志氣的男人該做的!我看不出來你們有必要生活在一起,唯有離婚一途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 “我不要!” “為什麼不要?你才三十一,姿色不差;姊夫也不過三十三,以他上等的條件,多的是善良女子要嫁他。你何必折磨人家,浪費彼此的光陰。” 鄒嫻拿出手絹擤了擤鼻涕,露出羞澀的表情,“哎呀,反正我不想離婚就是了。基本上,我覺得你姊夫人品還不錯,真要臨時找更好的丈夫恐怕還不及他十分之一。你到底幫不幫我忙?” “不幫!” 鄒嫻的眼神轉黯,“就幫我問問他嘛!看他開出什麼條件我都答應。” “我哪來那麼多美國時間陪你玩這種無聊的把戲。” “你覺得我的事很無聊嗎?好吧,那只有等我離婚搬回家住後,在奶奶面前搬弄是非了。也許我說任何話,奶奶都聽不進去,但有關為盼的壞話,她老人家卻是愛聽得要命。你就慢慢等吧!” ※※※ 當鄒懷魯趕到牟允中位於士林的骨董店時,已是向晚時分。 兩個男人沉默不語地喝著茶,十分鍾后才開始話家常。其實,主人也知道,這位貴客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大姊夫近來的生意做得相當不錯。” “哪兒話,小本生意,慘澹經營,比不上鄒大少爺的成就。”穿著一身輕便服的牟允中半挖苦、半嘲諷地說著言不由衷的應酬話,見這位不請自來的客人不露絲毫慍色,終於不再假裝沒事,直接切入話題。“你姊今天上門找你麻煩了?” “哈!”鄒懷魯乾笑一聲,原本笑意盎然的臉一斂後,坦白承認:“對!她請我來問問有什麼辦法可以讓你回心轉意。她肯答應你任何條件。” 牟允中露出一抹苦笑。“我既然提出了離婚的要求,就沒有任何條件。唯一的指望,只願她點頭。” 鄒懷魯仔細觀察牟允中的表情,他那種哀莫大於心死的頹喪感,讓他想起三年前被為盼拒絕的自己。“她不願意。” “我恐怕還是無能為力。” “願不願意跟我談談你和姊姊的情況?當然你可以保留,不過我沒有別的用意。” “你該從你姊那兒知道很多細節才是。”牟允中婉轉地拒絕了。 “但都是斷簡殘篇,沒頭沒尾的故事。你知道聽辭不達意的她敘述事情是件磨人的差事,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只有找你問清楚了。” “我也是站在身為男人的立場為自己說話,不見得公正。” 鄒懷魯雙手一攤,一副那又怎樣的表情。“這很正常,又不是要打官司,夫妻之間有何公正可比?就當是你我之間的MANS TALK吧!如果你想到淡水河邊也可以,只不過得勞你讓我搭個便車了。” 要這兩個生性自我保護色彩極濃的男人互吐心中話,本來就不是件易事。但鄒懷魯誠懇的談吐與關心的態度,教考慮半晌的牟允中不由得放下戒心,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忍在肚裡的委屈是真的憋太久了,再不適度宣泄的話,恐怕又會幹下更糟的事來。 牟允中突然起身,抓起外套,帥氣地往肩上一披,問道:“你酒量行嗎?” 鄒懷魯了解地將唇一抿,眼帶笑意地仰視他。“藉酒澆愁?我不在行;但把酒暢言,我是恭敬不如從命。” 牟允中無熱力的眼眸突然漾起某種程度的敬重,頓時了解,也許這小子表裡兩種面,卻也未失赤子之心。知心話,不見得能向朝夕相處或是交誼甚篤的人披露,有時候,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反而能帶來更新、更廣、更受用的啟示,帶領他由另一個角度看世界,也許他能悟出個道理,找到平衡點也說不准。 鄒懷魯與牟允中並肩走在農安街上,這燈紅酒綠的小世界自成天地,酒色財氣總是不分家,路上往來的行人少不了各形各色的紅男綠女。以他們兩人俊逸的外貌、頎長的身段,以及謙謙君子的風度,自然成了眾所注目的焦點,吸引不少女人愛慕的青睞與男人怨恨的白眼;他們不是拉著女伴掉頭疾走,便是撂下不雅的三字經。 這年頭似乎醜男行大運,男人生得太帥還真是罪過! 若是兩個帥男並肩齊行,不擺出端莊舉止、保持適當距離的話,馬上會遭到無妄的天災人禍。輕一點,頂多被譏為斷袖之癖;嚴重一點的話,被“大哥的馬子”盯上、暗送秋波後,不論收與不收,一看到青筋突暴的拳頭橫在眼前時,即使有理,也得認命地挨“馬子的大哥”一頓毒打。 好險牟允中挑了一家離他們停車最近的酒館,這才避開虎視眈眈的眼睛,教鄒懷魯松了一口氣。他很納悶,若牟允中是常客的話,為何還能毫髮無傷的存活下來? 牟允中要了一份馬丁尼,鄒懷魯則來一杯威士忌潤喉,先乾一口再說。詎料,牟允中還嫌不夠,又重點了一份馬丁尼,想是藉酒壯膽。鄒懷魯也爽快地再來一杯威士忌,酒杯才剛舉起送近唇緣時,牟允中突然陰沉沉地開口了。 “我……強暴了她。” 鄒懷魯聞言呆楞住,還來不及掩口就噗地一聲將酒噴出來,好死不死噴到吧臺上正燃著酒精燈的栓風式咖啡器上,火苗嗤嗤爆響一下,在這嘈雜、三不管地帶裡,似乎只有他們哥倆和酒保注意到。隔個三秒,鄒懷魯大咳兩聲,放眼梭巡青煙裊裊的四下,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問個究竟。 “你剛才說什麼?” 牟允中將肘放在台面上撐著腦袋瓜,非常合作地重複道:“我強暴了你姊姊。” 鄒懷魯遲鈍地頷首,表示他了解。但是根據自己對老姊的認識,只要是被男人摸到手、碰著胸口,就已算是失身非人、名節不保了,她哪裡懂得調情和調戲的差別在哪! 所以牟允中嘴裡所說的強暴定義與標準,恐怕也跟社會版上登的新聞不太一樣,不僅有量的差別,更有質的差別。鄒懷魯絕對可以描繪出閣已兩年的冰清老姊最後被老公破了身、抱著枕頭痛斥的模樣。若要他猜她會罵出什麼樣的字眼的話,不外乎:強盜、土匪、色郎、你去死!這四句。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鄒懷魯拿起酒保好心遞來的開水,啜了一口,忍不住又補了一句:“怎麼下手的?”他好邪惡!可是……養兵千日,用在一時;情場如戰場,哪一天搞不好他也得來硬的…… “定中逃婚的前兩晚。”牟允中垂頭喪氣地抱住頭,譴責自己,“我該死!” “犯不著這樣,反正她還會動、會哭、會笑,又不是你把她姦殺了,幹嘛這樣!俗語說:自首無罪,逮到雙倍。”鄒懷魯瞇眼勸道。 “我可沒心情聽你大發慈悲的赦免我。我不止對你姊姊施暴一次,事實上是三次! 一晚三次!我不是人!” “那我該怎麼做?大肆對你叫囂——滾你媽的蛋嗎?很抱歉,等我娶了你妹後,你媽也是我媽了,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我還不敢做。” “你很會兜圈子。”牟允中半調侃地挖苦他。 “相信我,兜太久,我頭也會暈的。好啦!我知道你強暴了鄒嫻,不止一次,那又怎樣?她回娘家時,我沒看到她有被挨打的跡象。我想她並不恨你,搞不好還樂在其中,只是一向彆扭慣了的她,不好意思招認罷了。如果她真介意的話,早就大喊離婚了。” “你是什麼樣的老弟,竟說這種話!”牟允中很生氣地拽起鄒懷魯的領帶猛扯,還咬牙切齒地說:“她很介意,而且怕我再侵犯她,第二天就搬到客房去,還在門上加了三道鎖,更誇張的是擅自作主地要幫我弄一個發洩的管道,這是奇恥大辱!與其這樣痛苦的生活在一起,不如散得好!我不明白她為何要這樣折磨我,你姊姊不是人,是老天派來要克我的。這兩年來,我天天得面對她姣好的面孔閃爍著崇拜的光輝,聽著她柔細的嗓音裡隱藏著無限的傾慕,但那不是衝著我來的,而是你老爸!我原本以為花一年的時間可以慢慢轉移她自小養成的憧憬,卻沒想到讓自己反陷泥沼裡,每次看著她的一顰一笑,就令我恨自己的愚蠢與無能為力。我沒法忍受下去了!” 鄒懷魯像在收魚線似地,雙手慢慢拉回自己的領帶,面無表情地宣布:“你愛上她了。” “愛?”牟允中輕蔑地哼了一句,反駁道:“這種沒有交流的感情配稱愛嗎?” “你這兩年來有沒有……嗯……跟別的女人……嗯……”鄒懷魯頓了又頓,食指在空中畫了好幾圈,遲遲不能坦然問出。 牟允中嘴角上揚,諷刺一笑後,接下他的問題,“搞過?” 鄒懷魯甘敗下風。“對,就是這個字眼!” “以前偶有自暴自棄的念頭。想她要當聖女,我並沒義務要跟著她做和尚。”牟允中長噓口氣,扭頭看著手上的酒杯,重吐一句,說:“但始終沒有真的付諸行動。” 鄒懷魯又是點點頭,這種節骨眼也說不上話來,但靈光在他腦際一閃,溫厚性感的唇角微微咧了開來,迸出一句:“何不就真的付諸行動?” 牟允中愣了一秒,臉色瞬轉鐵青,“你這小子,我找你出來是想聊天、解悶的,你卻一直在扮演惡魔的角色,引誘我犯罪。” 鄒懷魯覷著眼,想他老兄還真是直腸子,便連忙舉手解釋,“我又沒有要你真的去做。反正鄒嫻要你這麼做,你就假意去做。別家的女人我不敢說,但我家的女人都有一種口是心非的毛病——自己喜歡的男人,硬要塞給人家。也許她也愛著你,只是沒察覺到罷了。更何況,她親口跟我承認你是個不錯的對象,換句話說,她是喜歡你的。” “喜歡”這字眼彷彿是回魂丹,教牟允中心如死灰復燃,忘形地逼問:“她真的跟你說她喜歡我?” 鄒懷魯摸了摸鼻子,暗想自己剛才好像不是這麼說的,但在一個瀕臨崩潰的曠男面前澆冷水的話,似乎殘忍了些,他只得點頭表示肯定,結果牟允中的臉上隨即泛起兩年來未曾露出的笑容——有點呆,又不會太狂呆。哇塞!愛情的力量真的是強得不可思議。 “我勸你別再自責,現在你該做的是讓鄒嫻知道她錯得有多離譜,而且不能事事都順著她。譬如說:她要你向外發展,你就虛應去做,但回家照樣要老婆暖被,反正沒人能說一個男人向老婆求愛是錯的。要是發現斯文地好說歹說還是不行,乾脆訴之武力。” 牟允中陷進了沉思,極力抵抗這極其誘人的主意,半晌後反問:“你也是這樣對付我妹妹的嗎?訴之武力?所以她才對你投降?” 鄒懷魯一聽,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如果這個節骨眼才承認自己完全是紙上談兵的話,不被牟允中摔得滿地撿骨頭才怪。 “我承認這個先君子後小人的計策聽來是有點勝之不武,但為了挽回姻緣,你就將就點拿塊黑布罩住自己的良心吧!” 牟允中聽了只撇了撇嘴角,似乎頗能接受。“好吧!但是我外遇的女主角該選誰呢? 選不熟的朋友怕壞了人家的清譽;若是花錢請人來作戲,又怕請神容易送神難。” “鄒嫻幫你物色的人選如何?” “行不通的,你姊一定和她達成某種默契了,主控權若都在她手上的話,我還有戲唱嗎?”牟允中悟出該何去何從後,恢復以往的鎮靜。突然,笑眼盯著鄒懷魯,而且仔細地將他評頭論足一番。“你的五官滿細膩的,嘴的比例是大了點,但長睫毛和大眼晴可以掩飾這項缺點。更何況現在流行闊嘴美女,你上起妝、戴上假髮一定不輸辛蒂‧克勞馥。” 這讓鄒懷魯馬上起戒心,劍眉一挑,隨即拿起酒杯乾到底,嫌惡地說道:“我是公的!寬肩、虎背、熊腰、窄臀,這些男性特徵在在顯示上帝賜給我的優秀條件,我豈能任意辜負他的美意?所以你別異想天開,指望我能幫上忙。” “喲,什麼時候信起教來了?” “絕望的時候!”他不客氣地嗤道。 “沒這麼誇張啦!反正這年頭性別都不成問題了,更別提年齡、身高、體重這種芝麻小事。既然沒有合適的女性人選的話,當然得出獻計的你來頂。” “頂什麼?”鄒懷魯冷冷地問。 “你姊夫我的冒牌女朋友。” “對不起,本人不幹!原因一,我的觀念還沒有先進到這種地步,很快就會穿幫。 第二,我的身高、體重跟你相當,你要我粉墨登場,像只依人小鳥倚在一根大柱子身旁,恐怕欠缺說服力。” 第三,保守的他尚不能公開自在地和為盼打情罵俏,遑論是跟個男的!他狠狠地在心裡咒罵鄒嫻又給他惹麻煩。 “所以……” “我不幹!不幹就是不幹!” “你忍心看你姊姊病入膏肓?” “那不是我的責任,你少來這套。”鄒懷魯前俯,低聲警告他:“你我皆知合適的人選多的是,你老兄只是腦筋燒壞想拉我淌這淌渾水罷了。與其和你無聊地坐在吧台邊大演‘霸王妖姬’,我寧可和你老妹廝混!” “但你根本還沒付諸行動,對不對?”牟允中輕吐一句後,送給他曖昧的一瞥。 鄒懷魯心底愕然一驚,表面上卻不動聲色,死盯著牟允中瞧。“我不知道你有讀心術。” “欸!老弟,誰教你我成天都是一副欲求不滿的樣子呢,我只是將心比心罷了。” |
第07章
回家卸下一身壓力的鄒懷魯雙手架在大浴池邊閉目養神,讓疲憊的身軀隨著水的浮力飄盪著。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慢慢上揚,精神狀態也逐漸鬆弛了。 他告訴自己暫時忘掉工作上的雜事;暫時忘掉牟允中和一個花枝招展的“超級巨大” 模特兒之間的韻事;暫時忘記奶奶今日突然出現在公司要強拉他回家的尷尬情景;暫時忘記牟冠宇又剝奪了原本該屬於他的雞腿、青菜,只留給他沾著一點醬汁的白飯的委屈。 他腦中的影像一換,開始想著為盼。這兩個月來,為盼變了不少,聲音柔了些,行為舉止也著實收斂了。每天當他一抵家門,她會親切地幫他提公事包,幫他準備熱茶、送上報紙,耐心聽他講話,連叫他名字的腔調都軟了不少,輕聲細語的,真是直打入他心坎裡。 “懷魯!懷魯!” 嗯!真好聽,再叫一次,我的小心肝。他心裡巴望著能再聽到這竊竊私語般的嬌吟。 “懷魯!懷魯!” 這次的嬌吟由遠至近,最後隨著嗄地一陣門聲後,響徹整個白霧裊裊的大浴室,教他一個不留神地松了手,整個人突然沉入浴池底,還發出咕嚕咕嚕兩聲。 牟為盼見景大駭不已,她早知道這麼大的浴池總有一天會淹死人,不假思索地連忙衝上前跪在地磚上進行打撈工作,好不容易終於抓到他的手臂,將他抱上了地板,看著他緊閉的眼,驚慌失措不已,沒留心思考有哪個溺水的人會喘得如此急促,胸膛會如此起伏不定,便毅然要給他做人工呼吸,嘴就上他燙熱的豐唇,開始呼著氣。 不到三秒,他就有反應了,這讓牟為盼松了一口氣。只是他的舌靈活得不像樣,雙手也開始不安分地欺上她的臀部,兩條赤裸的長腿緊緊的箝住她的下半身。這讓牟為盼懷疑地撐直上身眨眼觀察他的臉。幾秒後,他才微微半睜開右眼想偷瞄她,被她逮個正著。 “好啊!你在跟我裝蒜。”說著重重地撞了他的胸部一下,“你太過分了,鄒懷魯! 我還以為你出事了,想都沒想就要給你做人工呼吸,哪知你這麼過分,想這種把戲整人!” 他哀號兩聲後解釋:“對不起,為盼。我只是不小心松了手沉下去罷了,誰知你小題大做要拯救傍徨無助的我,當然我不好意思回絕了。”鄒懷魯狀似誠懇地求著,接著又將她的頭壓下,輕吻著她的唇角說:“不是我挑剔你,為盼。你做人工呼吸前,要先捏緊我的鼻子,否則氣會從鼻孔逸出的。再來,你沒試著要壓出我肺裡的水,就算氣進了胸口,我不死于水難,恐怕也會死於肺氣腫。” “我好心想幫你嘛!緊急時刻我根本慌了手腳。是你不好,開這種玩笑嚇唬人。” 嚷著嚷著,牟為盼倏地掉下了淚,輕輕撥開他放在她後腦勺的手。 他見狀不慌不忙地道歉。“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不該搞這麼惡劣的把戲嚇唬人,我該死,不該活,你掌我嘴吧!”說著拿起她的小手重拍自己的臉頰。 “好了啦!”牟為盼見他慚愧的道歉,早就不跟他計較了。突然看一下自己半濕透的衣服,懊惱地說:“完了啦!我的衣服都濕了。” “而我是濕到骨子裡了。”鄒懷魯也依樣畫葫蘆地學著牟為盼的口氣,只不過溫和的笑容裡閃著促狹的淘氣。 牟為盼這時才注意到他是赤身裸體不著一物的,而且她躺在他懷裡的姿勢……這教她小臉瞬轉赤紅,逃避著他熾熱的目光,輕喚道:“放我起來。” “我想啊,但我做不到。今天幾號?” 牟為盼愣了一下,才說出今天的日期。 “太好了!選日不如撞日,”說著將她的手繞著他的脖子,抱著她站了起來,往自己的房間走去,“我們就挑今天完成統一大業吧!” “可是……我還要去上烹飪課。” “不要去了!我們留在家裡研究生物學。” “可是……” “為盼,難道你不想讓我愛你嗎?我等了好久才盼到這一刻,難道你忍心見我失望?” 他眨著長睫毛,裝出怕極了她說“不”的樣子。 “可是……我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我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該怎麼做才好。”牟為盼支支吾吾的說著,人已被抱至床沿,她以專注的眼神看著他。最後她拳握兩掌,雙眼一閉,以豁出去的語氣道:“好吧!我想做一個情婦的人是不該拒絕的。” 如果在這種見“獵”心喜的節骨眼上,還有任何情況能澆熄鄒懷魯的情慾的話,莫過於“情婦”這個字眼。他落寞的蹙起眉頭伸出食指,按住為盼的嘴,糾正她道:“你是唯一的,不會有其他人能代替你在我心中的地位。” 牟為盼回給他燦爛的一笑,溫馴地回應:“好,我是你唯一的情婦。” “不,是愛人……”兼實習小妻子。末句話是在鄒懷魯的唇裡說的。輕啄過後,他紅著臉直起身子背轉過去,開始套上正式的衣服,一面叮嚀道:“快起來,你不是要去上烹飪課嗎?遲了可不好。” 牟為盼半抬起身子,吃了一驚,脫口就問:“你不是說要統一臥房,帶我上床嗎?” 他聞言低頭大聲咳一下,正要把襯衣塞進牛仔褲的動作也慢了半秒,他的長指抖著要扣上金屬銅扣,而最可惡的是,他褲檔的拉鍊好死不死竟在這時卡住了! 深呼吸三下後,他花了幾秒,再試了三次,才成功地關住石門水庫,接著籲口氣,迴轉過身面對她,看著她泰半透明的棉料親密地勾勒出她的曲線,便刻意拉長臉解釋: “臥房是可以統一,但是上床這回事嘛……我想再等些時候吧!最好是我們兩個都有心理準備的時候。”他不等為盼的反應,又急急地道:“就這麼說定了。我在客廳等你,別弄得太晚!” 牟為盼抓抓腦袋,目視向來從容自信的他竟也有落荒而逃的時候,有點迷糊了。 ※※※ 當我疲乏時,這不是我的靈魂,僅是我的身體。這句話用在鄒懷魯身上是一點也不假。 曾經也有這種靈魂出竅的經驗,但皆是斷斷續續、沒有連貫的殘夢。 第一次,是他七歲時,因氣喘發病昏迷時看到的;第二次,是甫回國被為盼砸傷腦袋時又看到了;第三次經驗發生在他和為盼走失時,而且以那次最為完整、恐怖。 他看到一個男人顛危地伏趴在馬上,被上千名武裝騎兵一團又一團的層層包圍住,彷彿就像一頭四足被繩子緊緊縛住的牛無力奔走,只有束手就擒,乖乖被萬箭穿心至死。 數不清到底有幾道鮮血從那負傷的男人身上溢出,一滴又一滴地落在沙地上,漸漸淹沒整個畫面…… 他翻來覆去不成眠,雙手下意識地覆在身上直揮動的被單,被單在他的夢裡成了飄揚鼓動的旗海,一波接一波地驅散了悶熱,但是他全身還是燥熱得不得了。 轟天震地的電話鈴聲在熱氣飽和的室內乍響,教他不得不睜開一只眼皮瞄了一下身旁矮櫃上的電話,強迫自己起身,這時他才了解為什麼會這麼熱。 因為他緊纏著為盼睡著了。他記得熄燈前,自己同她安分地和衣平躺在大床上時,還刻意和她保持一個人身的距離,翻過身側睡的。結果不知何時,他已不由自主地把她緊攬住,甚至夾著她睡著了。倒是反應遲鈍的為盼無動於衷,連一點困惑也沒有,還睡得跟條小豬似的。 鄒懷魯無奈地想搥擊心肝,大有恨“鐵”不成“鋼”的感慨,同時氣為盼該解風情時,不解風情;不該解風情時,偏又解風情。 他凝望她奶油般的肌膚在黯淡的月光下呈粉色光澤,趨前拂了一下枕在他左臂上熟睡的臉蛋後,遂小心翼翼地挪動身子,伸長手臂接起電話,含糊地應了一聲,“餵!找哪位?” “小魯……”對方只叫了他的名字,就沒發出任何聲音,接下來就是一連串的哭啼聲。 “鄒嫻?”他懷疑地猜著對方的名,聽到她“嗯”了一聲,鬆口氣。“我好困,三更半夜的,有話明天再說好嗎?” “不……行!小魯,求你不要掛我的電話。”隨即又哇哇哭了出來。 “我沒掛啊!你鎮定一點,不要緊張,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壓低音量,瞥了正睡得酣甜的為盼,確定她蓋好被後,慢慢抽回自己的手。 “是……你姊夫的事。”接下來又是嗚咽良久。 鄒懷魯趁著這個空檔,皺著眉甩動幾下麻木的肩頭,耐心的等候。 等鄒嫻哭夠後,她才問:“你有聽說你姊夫在外面有別的女人嗎?” “莫宰羊!”他矢口否認,冷漠地問:“那個畜生不是答應你不離婚了嗎?” “是不錯啊!我原本以為他會接受我的建議,可是他把我幫他物色的女人趕了出去,還……” “還怎樣?”鄒懷魯不耐煩地問。 “沒……什麼,”音量瞬間轉小,餘音微抖,可見鄒嫻的防陣再次被牟允中攻破了。 “這兩個禮拜來他天天混到凌晨一、兩點才回家,襯衫領口處還有口紅印。我懷疑…… 他背著我偷偷找女人。” “這不正好稱你心、如你願了嗎?還愁什麼?” “可是我不要他隨便摘野花。那多危險,染上不治之症怎麼辦?” 他要抓狂了,忍不住粗聲斥道:“鄒嫻,你捉重點講好不好?我明天還要上班!” 真是衰!沒事還得客串婚姻顧問。 “哎呀,這種事教我這個做太太的人怎麼啟齒嘛!” “你連開口講話都要我教你嗎?你再不有話快說的話,我要掛電話了。” “好!我說我說。”她頓了一下,鼓足勇氣說道:“你知道嗎?你姊夫可能是雙性戀者!” 這花影蝶風不知是怎麼捕來的?“雙性戀者?!太荒唐了!不會吧,姊夫看來不像啊!你打哪聽來的閒言閒語?” “是我僱用的私家偵探回報給我的,報告上說他這幾日都和一個男的在一起,等男的走了,就換另一個女的。那個女的非常高大,像吞了成打的‘速體健’,若不是打籃球的,八成是幹模特兒出身的。我沒想到你姊夫原來喜歡大塊頭的女人!那種條件有什麼好?”還不屑地猛哼一聲。 鄒懷魯根本沒注意去聽姊姊說三不接兩的描述,只不過一聽到她雇請私家偵探,不禁大聲斥責道:“私家偵探是什麼狗東西!你竟然相信他們的話!” “我也是不信啊!所以想請你幫我調查是否真有這回事,順便去瞧瞧看那女人的模樣,如果她沒比我好的話,我非得把你姊夫綁回來不可。” “不幫!不幫!”說什麼他都不再幹丟臉的事了! “小魯,拜託你,最後一次!” “是‘今天內’的最後一次吧!”他諷刺地說:“你最好別再重複使用這句話!” 他斷然收線。隨即跳下床,走進盟洗室。心裡直嘀咕:白痴才會在這種貓不捉耗子、狗不理包子的時候,急沖沖去管人家的閒事!還是蒙被睡回籠覺得好。 詎料,此時電話鈴聲又響了起來。他還來不及跨出盥洗室,就聽到電話被人接了起來。只依稀聽到為盼嘟嘟嚷嚷的聲音,然後無力的喊了他一句,“懷魯,電話。” 他忙不迭地開門來到床邊,拿起為盼放在床被上的聽筒,看她又翻過身去後才說話。 “餵!哪位?” “請問克勞馥小姐在嗎?”線上的男中音懶洋洋地問著。 鄒懷魯一認出這無賴的聲音,當下想將電話砸爛,不過礙於為盼在場,不敢造次,只得虛應一番。 “原來是姊夫,三更半夜來電騷擾人,不知又有何貴事?”客套話講完,突然壓低音量譏嘲道:“你們夫妻雖然同床異夢,但倒都染上半夜把人挖起來抬槓的缺德習慣。我今夜沒空,要召妓往別處尋去。” “說得真絕情。”牟允中阿呵笑了三聲,狡猾地改變話題,“剛才是我那冰清玉潔的粗魯老妹接的電話嗎?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莫非是因為你今夜才大開殺戒的效果嗎?” “你這只擾人清夢的烏鴉!不要忘了她是你老妹。”鄒懷魯冷冷的提醒他,不想解釋太多。 “我可不像我爸這麼看不開,女孩大了就是要嫁人的,總不能老綁在身邊吧!反正恭喜你今兒個雙喜臨門;一祝你登陸成功,二祝你終於破了身。男人嘛!趁早長大得好……” “牟允中!你少說風涼話,有事趕快說清楚!”他打了一個噴嚏後,忙拉了一件袍子罩在睡衣上。 “你的計策起了化學反應了。不過你老姊不大相信我有情人。她好像把我看得很扁。” 對!而且很欠扁!“你打電話來就是要跟我咬這種耳根?!你也看看時辰好嗎?” 牟允中不理會他的抱怨,繼續道:“打鐵要趁熱,再加把勁讓鄒嫻早早覺悟。” “我突然覺得把鄒嫻交給你是個錯誤。” “是嗎?我也突然覺得把為盼交給你是個不智之舉。”牟允中慢條斯理地回敬一句,然後勸道:“欸,每個人都有弱點嘛!你幫我這次忙,下次輪我為你作嫁,這種善事是發乎情、止乎理,你何必苦苦逼我逼你日行一善呢!” “誰先逼誰了?牟允中,你少跟我瞎掰古文,講這些有的沒有的!你現在人在哪? 我要上哪找你?” “愚人巷餐廳。” “什麼人上什麼店,挺適合你的。”鄒懷魯沒好氣地反唇相稽。 “謝啦!彼此,彼此!喔,對了,順便提醒你一聲,你上次腳毛沒刮乾淨,看起來有點像毛沒脫淨的白斬妖雞。” “還有呢?”他的音調微微上揚。 “假髮就用那頂法拉式的好了。記得穿高領的線衫遮亞當的蘋果(喉結)。別穿短袖的衣服,那樣粗線條的手臂,連神經錯亂的呆子都瞞不過的。還有,請千萬千萬‘要’穿迷你裙,那是你全身上下較具說服力的地方。” “還有呢?”鄒懷魯的聲音已經開始走調了。 “張雷已上路去接你了,幾分鐘後就該到了。” “你這……混球!”鄒懷魯氣急敗壞地咒了一句,就摔上電話。會有這種親戚,算他錯翻眼皮、倒八輩子楣。 他看了一下手錶,定下心來。首先,他把熟睡的為盼抱回她的房間,儘管他捨不得走,卻得認命地安慰自己:鄒懷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你再不走也是自找麻煩,跟自己的七情六欲過不去。 再來,馬上踅回自己的房裡,從床底下撈出一只皮箱,這皮箱像是魔術師的法寶盒,裝了不少女人用的東西,他將假髮、假指甲、假睫毛、各式化妝品、胸衣、定做的迷你裙洋裝、低跟女鞋一一拿出來,開始打扮。 他花了整整三十分鐘,待一切就緒,確定室內的大燈皆熄,便打開大門。 一分鐘後,只見一名身材高秀的妙齡女郎出現在這棟大廈門口,悄悄地步入一輛轎車。 從車外只能模糊地看到女郎低聲對司機說話,司機馬上斂起笑意,端正容顏,必恭必敬地啟動引擎。女郎若有所思地坐在後座,抬頭瞄了一下七樓亮著燈的窗口,長嘆了一聲。 ※※※ 當車子停靠在愚人巷餐廳門前時,鄒懷魯“優雅地”踏出了香車,步履輕盈地踩上了矮矮的五級台階,才剛要伸出戴著黑絲手套的玉指開門時,一位體貼女性的男士好心的代勞了。“她”理所當然噤聲拋給對方一個迷人的勾魂眼,以聊表謝意。 但鄒懷魯心底很想做的事是破口大罵:不長眼珠的人渣!我鄒懷魯沒手嗎?要你多此一舉,亂獻殷勤,不是東西的混帳東西! 當他雙手抄提著皮包,雙膝微並地站在入口處,放眼梭巡人聲鼎沸的暗室,急著找牟允中的身影的當兒,他豔麗迷人的丰姿也吸引了不少“豺狼虎豹”的注意力。 當然,從遠處觀望時,鄒懷魯男扮女裝的俊俏臉龐、高大卻玲瓏有致的身段,很難不教人怦然心跳,尤其他那一雙套著黑絲襪的長腿,比女人還要饒富女人味。 終於,他瞄到牟允中正坐在吧台一隅跟他招手。他也只好輕輕搖晃著手,專心地拿出職業模特兒走台步的架式,從門這頭飄到對角那頭去。每走一步,他就在心底暗罵一句。 “喲!親愛的!你來晚了,教人等得發慌。”牟允中親切地執起他的手,請服務生為他們帶位。 坐定位後,鄒懷魯一手托著香腮,一手玩著耳垂上的金飾,小聲地說道:“人呢?” 牟允中傾過頭來輕噥道:“在東北東四十五度角的那一桌。很驢的,還拿了照相機,你最好護著臉。”彷彿不夠親密,他又靠過去,臉微露出調侃的笑,在鄒懷魯的耳畔念道:“說句良心話,如果你能不開口的話,我會很感激的。順便一提,你什麼時候用起COCO了?” 鄒懷魯徵了一下,不記得自己有噴香水,隨即想到這味道是從為盼身上沾過來的。 於是馬上拿狠厲的目光瞪了牟允中一眼,警告他說:“別再開你妹的玩笑,小心我翻臉。” 牟允中機靈地安撫道:“我就知道把妹妹交給你這老古板是對的。這筆價算我欠你的。” “打算何時還?” “父債子還,兄債妹還,我已經開始在長償債了。” 白搭!鄒懷魯根本不奢求他還債,只不過經過這次經驗後,對牟允中原本抱持的完美好好大哥形象已消弭殆盡,並認清一點——原來文質彬彬的牟允中也是挺三八的。 他們裝模作樣的輕聲細語著,鄒懷魯則是見有閃光就下意識地側過臉去。直熬過半個小時後,牟允中才決定要收工。 正當鄒懷魯從位子上站起來,轉身要離開時,驚鴻一瞥地瞧到正開門而入的白衣女郎,這教他不禁倒吃一驚,接著厲眼閃了一下,又看到白衣女郎身後穿著牛仔套裝的姑娘時,整副有待收驚的骨架全軟了下來。他不假思索地轉過身,跌坐回原位,迅速從提袋中掏出太陽眼鏡戴上,還細聲地喚著牟允中,“餵,瞧是誰來了!” 牟允中會意地朝門邊看了一下,也倒抽一口氣。“老天!是鄒嫻和為盼,她們怎麼找來的?” “你問我,我找誰問?八成是你老婆主動找為盼的。要命,這下東窗事發被她們當場揭穿的話,你倒好,講幾句話就可以賴過;至於我,可就百口莫辯。” “這裡光線幽暗,也許她們不會發現也說不定,我們賭一賭運氣看看。反正屆時我把場面弄得僵一點,拉著鄒嫻和為盼就走,你再離開。” “簡直是烏龍連篇!我認為還是現在從後門溜走比較好。” “太遲了!”牟允中才剛說完這句話,鄒懷魯就聽到背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節節逼近。 “允中!”這是鄒嫻的聲音,才一秒,她已經飆了過來,一手指著鄒懷魯,打算無理取鬧了。“她是誰?” 牟允中非常鎮定的扶著她坐下,柔聲的安撫道:“她是我從阿根廷遠道而來、兼程訂骨董家具的客戶,記得嗎?”接著用西班牙話為“三”個女人介紹彼此,最後還補上一句,“她不會說國語。” 哪知鄒嫻不買帳,不客氣的說:“我會英語!”還一直瞧著“她”的臉看,左右眼明顯的閃著“嫉妒”兩個字。 “可是她也不會英語。”牟允中乾笑一聲。 “不會英語還想跟你做生意!允中,我們不賣她家具了!” “為什麼不賣?她欣然同意我開出的價錢,連殺價都沒有,很阿莎力的。” “連殺價都沒有?”鄒嫻輕蹙娥眉,馬上懷疑的拉著丈夫的手臂說:“可見她是另有企圖。允中,你該不會看上她了吧?她長得這麼高大,除了臉蛋還可以看之外,根本沒個女人味。你不要執迷不悟好嗎?我幫你物色的人選,比她有女人味多了。你跟她說,咱們不賣她家具了。” “已經簽了合同,不能出爾反爾。”牟允中輕輕拂開她的手。 “我不管!” 這可稀奇了!堂堂大家閨秀的鄒嫻竟當眾撒起嬌來了。透過黑鏡片透視一切的鄒懷魯偷偷憋住笑,往旁一轉,一接觸到坐在他右側靜默不語良久的為盼時,笑意隨之凍結。 因為為盼一直用揣忖的眼神盯著他的臉瞧,好像要穿透他的黑色鏡片,探出個端倪似的。他不敢掉以輕心,只得回給她一個淺笑,而她依舊無笑,臉上的表情愈來愈凝重。 這沉重的預兆讓他心下浮起不安的感覺。 等到鄒嫻和牟允中吵得不可開交時,牟允中趁勢起身,拉著鄒嫻要往外走,還對為盼命令道:“走,為盼。哥送你回家。” “不用了,哥,你先走吧!我在這兒陪阿根廷小姐。” 見妹妹堅定的話語,牟允中僵在桌旁。他心下衡量幾秒後,才點個頭和鄒懷魯輕聲道聲再見,拉著狠瞪著“她”的鄒嫻往外走去。 然而周遭的氣氛卻沒因為少了兩個人而靜默下來,人聲依舊鼎沸,兩個“女人”坐在一起不聊半句話,也不對看,卻也少見。沒多久,鄒懷魯耳邊傳來輕輕的啜泣聲,教他忍不住回頭來瞄為盼一眼。 “你……還要裝到什麼時候?你不會指望我也和嫻姊一樣因為妒火中燒,麻木得看不清真相吧?” 彼此緘默數秒,鄒懷魯終於摘下墨鏡,輕聲問道:“你怎麼來的?” 牟為盼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一逕望著他漂亮的眼睛,看著他長而密的眼睫毛往上卷得自然又大方,於是她眼上的淚珠又浮了出來,酸不溜丟地說:“我必須承認,你女孩的扮樣把我這個情婦都比了下去。” “為盼,請你不要這樣說好嗎?” “不然你要我怎麼說?我們才剛決定要朝另一層的關係邁進,沒過多久,你就搖身一變開始勾引起男人了!你要我怎麼說?沒想到嫻姊和我一樣倒楣竟會遇上這種事,不過又有哪一個女人能猜出自己假想的情敵,竟會是同條血脈的手足?不也太戲劇化了。” 牟為盼的話一聲聲地敲著鄒懷魯的耳膜,敲得他全身僵硬。這太……太離譜了吧! “你把我當人妖看?”他倏地抓起為盼擦拭臉頰的小手,咄咄逼問。 “你這樣子不是人妖是什麼?”牟為盼不屑地瞥了一眼他戴著黑紗手套的手,徒然抽回自己的手。 “你誤會了。這點我可以解釋,如果你肯靜下來聽我說幾句,別先定我罪的話,我會很感激你的寬宏大量。” “我是想聽,可是我沒辦法面對這樣不男不女的你!” 她說著忽然環抱肩頭,傷心欲絕。想著他們才剛要躍過藩籬,度過美好時光,卻在瞬間全走了樣。一個女人最悲哀的莫過於跟男人搶情人,更別提跟自己的“兄弟”爭寵了! “好,我們出去把話說個清楚。”鄒懷魯拉起為盼,攏著她的肩。 牟為盼奮力甩開他的手臂,嫌惡地說:“別碰我!”逕自走開。 他板著臉結完帳,中途遭兩個不知死活的醉鬼糾纏,對他猛吹口哨,大喊“水查某”。 大概是被為盼氣得無處可發,他當下伸出結實的拳頭不客氣地往他們的腹部狠搥過去,再補上一腳猛踹,丟下一句話,“等你們長過六尺四後再說吧!” 鄒懷魯追出門後,左右瞄了一下,終於看到為盼瘦小的身子直往大路衝去。他趕忙拔腿追了上去,根本不在乎路人怎麼看他,經過張雷時,手臂還大幅擺動著,要他緊跟在身後,伺機行事。 “為盼,聽我說!”當他追上為盼後,緊緊抓住她的手臂,往路邊拖去,然後彎著腰、兩手撐著膝蓋,像只伸長舌頭的小狗大喘著氣。 “我在聽啊!”牟為盼就是不肯看他的臉,“你怎麼不說了?說啊!說啊!” “給……我……多一點時……間……”他強忍著胸口上的不適,慢慢地將話說出來。 “你……你這個東亞病夫!少裝病了!”牟為盼氣嘟嘟的說著,轉身就要走。詎料,還沒跨出第一步,背後就傳來一陣拉力,將她整個人往後拖曳,使她踉蹌倒退一步便跌坐在地上。 她低呼一聲,想旋身一探究竟時,張雷已一個箭步衝上前,抱起倒在地上的鄒懷魯,於是牟為盼也被昏厥的他拽了起來。原來鄒懷魯在跌倒前,雙手正巧要抓牟為盼的牛仔外套,這個節骨眼還不肯放手。 “牟小姐,請你趕快到商店裡買一杯熱咖啡來,動作快!我先送少爺回車裡。” “我走不了啊!懷魯拉著我的外套不放!” “你可以脫了外套啊!” 牟為盼一想也對,連金蟬脫殼這一計她都不會,也著實被嚇壞了。 等到牟為盼急白了臉,端著半溫的咖啡跨進大轎車時,看到張雷摘除鄒懷魯頭上的假髮後,正解著他身上的衣物。儘管男人幫男人寬衣算正常的,但畢竟死腦筋的牟為盼還是覺得怪怪的,只得雙手將咖啡捧得高高的遞給張雷。 “小姐親手灌吧!” “我?!可是我不會啊!如果他嗆到了怎麼辦?”她可真的是心慌意亂了,沒想到他這回竟來真的。 張雷在一旁為她打氣。“扶正少爺的身子,就像平常人在伺候人喝茶一樣。別緊張,他會沒事的。” 牟為盼顫抖著手,將杯口慢慢傾斜,眼中的紛紛淚珠如被隱形的線串住般地往下墜落,嘴裡還喃喃念著:“小魯,你趕快喝吧!喝了,趕快恢復正常吧!我還想聽你解釋呢!” 等到咖啡被他慢慢地啜了三分之一後,他喉間混濁的呼吸聲才開始慢慢緩和下來。 “做得好,小姐。”張雷給她一個鼓勵的微笑,將鄒懷魯的頭慢慢傾靠在牟為盼的懷裡後,說:“我開車載你們回去。” “不,我要帶懷魯去看醫生,真的確定沒事後才能安心。” “小姐,沒有用的。”張雷開了車門,坐在駕駛座上。 “為什麼?氣喘又不是不治之症。”牟為盼不解,好意地對懷中的人勸道:“懷魯,我帶你去看醫生好嗎?” 沒想到他也是別過頭去,氣息微弱的說:“沒有用的。” 這教她忍不住生起氣來。“為什麼都說沒用?不試怎麼會知道沒用!” “牟小姐,是真的沒用。少爺每次發病的時間都很短,送到醫院後又都好了,而且查不出病因,有人斷是氣喘,有人斷是粉塵症,可是至今都不能確定是什麼樣的呼吸併發症……”張雷說著說著猶豫了一下,突然說:“反正你只要別反抗少爺就沒事了。” “張雷……別再說了。”靠在後座的鄒懷魯吃力地斥責道。 “少爺,你該跟牟小姐挑明的……” “說我很好,一下子就沒事了,是不是?”鄒懷魯惡聲地說著,眼光銳利地瞪著後照鏡裡的張雷,要他噤聲,除了說“是”,別再碎嘴。於是張雷在鄒懷魯懾人的厲目下屈服了。 “懷魯,你確定沒事嗎?”牟為盼睜著大眼觀察他漸漸恢復血色的面容後,突然撲上前緊緊摟住他的脖子,放聲大號:“我不是故意要惹你發病的,你知道我沒那個意思的,對不對?” “我當然知道了。是我不好,沒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早點告訴你,害你誤會。你不會真的以為我和你老哥有一手吧!” 牟為盼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坦誠說:“有那麼幾分鐘。” “我的天!你一刀殺我了吧!你知道你哥有多三八、邪惡嗎?我再怎麼沒眼光,也絕對不會挑上他。” “我哥三八、邪惡?你亂講!”在牟為盼的印象裡,哥哥牟允中是允執關中、有守有為的好青年,等於是她的第二個父親。 “好吧!算我亂講。總之他愛女人的程度不下于我,我們之間是不可能產生愛情的火花的。” “那你為什麼要打扮成這樣?” 鄒懷魯只好一五一十地把前因後果全都道出來。 “就是這樣子。誰會吃飽沒事自找麻煩呢?你呢?不是睡得跟小豬一樣嗎?怎麼跑出來的?” “我被電話吵醒的,嫻姊十萬火急的要找你。當我跑到你房裡去才發現你不在家,回去跟嫻姊解釋時,她一直哭,說我哥有外遇。我死不相信,結果她就拉著我來了。” “天啊!一團糟!” “還好嘛!”牟為盼抽出被塞在一旁的假髮,用手理了理,轉頭正眼瞧著依舊濃妝艷抹的鄒懷魯,忸怩地欲言又止。 “怎麼了?”鄒懷魯見狀關心地問。 “我說句老實話,你不要生氣。” “好。” “你嬌滴滴的女兒扮樣還真的很騷。如果你到泰國去,一定月入數十萬。” 鄒懷魯愣了一下,隨即扯喉嚷道:“為盼!”接著不客氣的開始拔掉身上的衣服及討厭的黑絲襪。 “你幹嘛?懷魯,你有暴露狂啊!” “我寧願當暴露狂,也不願被你當人妖看!”說著抬腿拉下整件洋裝。 牟為盼忙不迭地用雙手遮住臉,尖叫:“你說不生氣的!” “我沒有生氣啊!”他邪門的奸笑兩聲。“我是生‘色’,而且還打算好好伺候你。小姐,你是要油壓、指壓、唇壓,還是體壓?”說著十只魔爪就朝為盼伸了過去。 牟為盼笑盈盈地打掉他的手。“什麼跟什麼?我只聽過前兩項。” “那就是小姐你少見多怪了,後兩項是本人特別提供的售後服務。” “起價怎麼算?”牟為盼躲著他的手,退到了車門邊。 “哦!都很平價,保證物超所值。”結果他長手一拉,輕鬆地把她抓了回去。 牟為盼還是不肯依他,裝可憐地問著:“可不可以不要?因為我沒帶夠錢。不知先生收不收信用卡?” 他冷嗤一聲,“小本生意,我哪來的刷卡機。不如我倒貼你吧!”說著就摟住為盼的腰。 牟為盼驚呼一聲,斥道:“餵,鄒懷魯,你不是來真的吧?張叔在呢!” “喲,你也會懂得害躁!上次是誰那麼想要我吻她啊?” 害羞地轉開臉,牟為盼發現他們的車已在大廈的停車場裡了,靈機一動,扭腰就大喊:“你好討厭!”接著眼一瞪,把假髮往他臉上一罩後,推開門,急急下車走了出去。 鄒懷魯扯下假髮後,覺得有點可惜,忍不住趴在駕駛座的椅背上嘖嘖念道:“張叔,下次你就繼續開車,直直開到高雄都無所謂。” 張叔同情的道:“少爺,彆氣餒,女人都是口是心非的,事實上她們愛死你了。記得你跟張雷我提過——在愛情國度裡,如果你是傻瓜,就是好人。不過你這個好人要怎麼下車走進電梯呢?就穿一條YG內褲?你會把巡邏管理員嚇死!” “不然怎麼辦?要我再套上這件該死的衣服?想都別想!我只有祈禱別遇上晚歸的夜貓族了。” |
第08章
牟為盼剛從父親家走出來,手上提著母親剛交給她的五個便當盒。這些不鏽鋼製的便當盒看來毫不起眼,但是每個盒蓋上都黏有鄒懷魯的名字。為什麼她幫懷魯準備的便當盒會出現在爸爸家呢?這三個月來她一直很納悶,每次懷魯帶飯盒上班那一天回來,總是會說便當盒忘在辦公室裡,然後隔個一天才又帶另一個新的便當盒回來。 她開始懷疑爸爸又在搞鬼了。抱持著這份疑心,牟為盼決心上禾雋集團一探究竟。 十二點剛過三十分。整條街上擠滿放出籠來覓食的上班族,牟為盼直接跟著一小群提著飯菜的員工擠進電梯裡,她撫了一下雜亂的頭髮,對一個好心的男士笑了一下。 “小姐上幾樓?” “二十樓,麻煩你了。” 那男士幫她按了樓數後,就轉頭跟其他人聊天。 牟為盼小腳並攏,無聊地仰示指示燈。在這小空間裡要漠視一切,不去聽人家的閒聊也頗難的。 “小張,剛才不是吃飽了嗎?怎麼又帶了一個飯盒回來,怕餓啊!” “不是,是鄒經理特別請我上隔壁大館子訂的。”說著掏出口袋裡的紙條念著: “哪,聽,紅燒獅子頭、醬燒牛小排、青炒豆苗和五色蒸蛋。” “哇!鄒經理還真難養,小小一個飯盒,還特別開菜單請大廚做啊!路邊攤一個五十塊的便當就夠我偷笑了。” “哎呀,你不懂啦!” “我是不懂,我只懂得安分做我的小職員,哪敢要求天天有精緻的飯盒吃啊!”說著看了一下燈,“啊,十三樓,我的辦公室到了,下班再一起去喝兩杯。” “回頭見。” 牟為盼瞄了一下叫小張的男人手裡的飯盒,謹慎地問著:“對不起,我剛不小心聽到你和另一位先生的對話。這飯盒是哪買來的?”她看到對方懷疑地打量她一眼,便急忙解釋:“我只想知道下次要訂便當時,該上哪兒找。” “喔,恐怕也很難。那是因為漢川堂的老闆和我們老闆有交情,才破例受理的。不然平時午餐可忙得很,哪有時間專程準備一個飯盒啊!啊,到了,對不起,我得走了。” 牟為盼跟在這男人身後有段距離,見他走進辦公室幾分鐘後,才慢慢走近行銷部。 心想,懷魯到底在玩什麼把戲?那些菜單和她準備的飯盒一模一樣,莫非他吃不慣她做的菜? 當她在長廊慢踱時,一名穿著西裝的紳士匆匆從她身旁走了過去,疾快的步伐如虎生風,教她的短衫飄了起來。 咦,那不是爸爸嗎?他這個時候不去吃飯,跑到懷魯的辦公室做什麼?牟為盼猶豫片刻,決定還是先躲在小會客椅旁看雜誌,等爸爸出來後再說。 二十分鐘後,牟為盼透過一本金融雜誌,瞄到牟冠宇手上拎著一個便當合走出來。 嘿!那是她幫懷魯準備的便當,怎麼換成爸爸在吃?!莫非鄒懷魯真的嫌她的手藝差,所以要她爸爸幫他解決午餐,自己再吃大廚做的料理? 她不相信!他一直讚美她燒菜的手藝很好的。下班回家吃晚飯時也從沒露出嫌惡的表情過,一定是她看走眼了。想到這個可能性,牟為盼馬上將雜誌往架上一放,起身朝懷魯的辦公室走去。 秘書桌前無人,所以牟為盼不經通報直接開門入室。跳入她眼簾的第一幕便是鄒懷魯坐在桌角,低頭津津有味地扒著飯盒,那飯菜是用紙盒盛的,紙盒蓋上明顯地印著“漢川堂”三個大紅字。 “可惡的臭滷蛋!”牟為盼大喊一聲,眼眶開始轉紅,不暇思索,整個人飛也似地朝鄒懷魯的方向撞了過去。 鄒懷魯看到她時,才高興地要喊出為盼的名字,大手捧著的便當就被為盼打翻了。 可憐的飯盒在空中翻滾一圈後,屁股朝天地橫趴在地上。 捻指間,才十幾坪大的辦公室裡悄然無聲,整整差了一個頭的牟為盼與鄒懷魯對峙站立,兩人所呼出的二氧化碳在半空中來回對流;這兩股氣衝牛鬥的滔滔怒意,為密閉的空間醞釀出高度危險的陰陽離子。 帶著“陽離子”的鄒懷魯忍下狂嘯的衝動,低聲譴責:“為盼,你幹什麼?我好不容易有頓完整的午餐可吃,你竟粗心地打翻了它!”說著蹲下身輕拾起紙盒,要用筷子盛起部分尚未被她糟蹋的食物。 不料牟為盼竟不發一語地抬腳重重地踩住了飯盒,要不是他閃躲得快,手可能也會被踩傷。 “我不準你吃!鄒懷魯!” 跪在地上的他臉色愀然,大學捉住牟為盼細緻的腳踝,要將它挪開。“別鬧了!為盼,你這樣踐踏食物,小心我臉上長一堆麻子。”他言下之意是決定當她丈夫了。 牟為盼撇著嘴,生氣道:“誰跟你鬧了?你嫌我燒的菜難吞喉,就直截了當地說嘛! 幹嘛吃得這樣辛苦?” 鄒懷魯蹙起眉頭,鬆開她的腳踝,挺直身,不解地問:“我有嫌過嗎?你怎麼了?” “嘴上是沒嫌,心裡可挑著呢!這是什麼?漢川堂的便當!菜色和我做得一模一樣!” 她小手往腳尖下的飯一比。 “當然一模一樣,這是你做的啊!”他的音調縮緊,口氣沒半點慚愧與退讓。午餐又泡湯,有誰會和氣得起來。“把腳移開!” “不要!”牟為盼兩腳壓在飯菜上,挑釁地看著他陰沉的臉。 鄒懷魯兩臂環抱胸前斜眄她一眼,搖頭失望地說:“你真是無理取鬧!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壞娃娃!” “你說什麼?你敢再說!”牟為盼氣得跺腳,細長的杏桃眼隨即瞇了起來。 “我說你永遠長不大!”他俯視正仰頭質問自己的為盼,語帶輕蔑地慢聲道。 牟為盼不假思索,兩只手臂倏地左右開攻,往鼻前英俊的面孔上一拍,他的兩頰頓時成了她“玉女掌”下的夾心餅乾。 他不可置信的怒視眼前的壞娃娃,原本閒適地搭在臂上的兩手已不自覺地向掌心縮了進去,握成兩個結實的拳頭,緊收下頷地再次警告她:“為盼,你使壞也得有個限度。” “對,我使壞,我壞在心底,怎麼樣?我還不夠壞呢!哪像你,壞到骨子裡!”牟為盼不屑地瞪著他。 他聞言,二話不說,雙手一松後捉住她的肩,把她整個人架起,放在肩頭上。 “你放我下來!鄒懷魯!”牟為盼氣得用拳頭搥著他的胸膛。 她每搥一下,鄒懷魯的心就刺痛一下。他吃力地跌坐在長沙發上,然後像在卸貨似地把為盼挪下,不是將她放在沙發上,反而讓她橫臥在微張的雙膝之間,右腿壓住她的小腿,左手強迫地將她的背壓在他的左膝上。 “你要做什麼?”牟為盼哇哇地叫了起來,見他對她的問題充耳不聞,下意識地將雙手伸到背後要拉住短裙,“姓鄒的,你敢打我屁股,我就跟你絕交!” “隨你!”他咬牙說著,左手用力地將她的手箝住,固定在背後,按接高舉騰空的右手,絲毫不留情地開始揮了下去,一掌接著一掌,還一邊怒道:“你這麼不可理喻,不問清楚就判了我的罪!你知道為了天天和你爸搶吃便當,我是煞費多少心血嗎?這個便當盒裝著的是你燒的飯菜,你爸吃的才是漢川堂的,我甚至連被你打翻在地上的飯都不介意吃,你還指控我嫌你!你這麼不了解我的心,不知道我有多在乎你、多要你、愛你,我怎麼辦?你教教我該怎麼辦才好!”當他要拍下第五掌時,卻在半空中停手,遲遲沒揮下來,因為為盼正趴在他的膝上慟哭著,哭得聲音好大,好洪亮。 好久,他才放聲詛咒自己,縮回手。“老天爺!我做了什麼?竟打了女孩的……這下你真的要跟我絕交了。” 牟為盼不理他,繼續嗚咽地哭著。 “為盼,對不起,我……”他的左手不知覺地輕揉著為盼的臀,想拉下她的褲褲檢查情況。 不料,牟為盼按住他的手,泣不成聲地問:“你……要幹……嘛?!” “檢視災情啊!” “不要你管!”跪在地上的牟為盼吃力地撐起身子,遲緩、搖晃地站起來。 鄒懷魯緊握住她的小手,輕斥道:“為盼,趴下!讓我看看!” 牟為盼一臉怒容,大聲反駁道:“你已經打了,才要看!我從小沒有受過這種體罰,你竟敢打我那裡!你不要臉!”小嘴喊著時,人就往他身上撲了過去。 鄒懷魯自認理虧,畢竟為盼再怎麼任性、孩子氣,他都不該用武力解決,更何況為盼是因誤解,才會有如此激烈的動作,所以他毫不抵抗,默默地承受她的攻擊。沒想到為盼撲身過來後只趴在他的身上,小手扯著他的白襯衫,如桃花怒放般的臉頰靠著他的領帶,大拭眼淚,從嘴裡冒出的竟都是小女兒的氣話。 “我討厭你!我討厭你!你打我!一點都不留情!還說愛我?!你以為自己大我四歲就可以像我媽一樣管我了?我討厭你每次都愛裝出大人樣,為什麼每次都是我錯,而你對?” “為盼……”他欲言又止,抬手輕撫她的秀髮,彎身將她輕輕地擁進懷裡。“對不起!為盼,這次是我做錯了,我不該打你,不管怎樣都不應該。我跟你保證沒有下次的,若我食言的話,教我平趴在地上,隨你高興開著八輪大卡車從我‘尾椎’上輾過。” 牟為盼在腦海裡勾勒出一幅他甘願受刑的畫面,忍俊不住地在他胸膛上噗哧一笑,隔個幾秒後,不好意思地說:“我也……對不起嘛!你從不跟我提爸爸跟你搶便當的事。如果我知道的話,一定會準備兩個的,你也不用那麼委屈了。” “我不想再造成你和牟伯的隔閡。他很疼你,也很在乎你,同時也固執得很。若你真做了兩個便當來,他不見得能拉下老臉接受。若適得其反,會讓你們父女倆的芥蒂愈來愈深。” “不試怎麼知道?”牟為盼長密的眼睫毛抬起,微刷過他的下顎。 “那就得多忍著性子些。”他在她的耳際輕呵、叮嚀。一雙大手圈住了為盼的柳腰將她托起後,緊摟住她,心恨不能永遠把她藏在心窩裡。 “好極了!”他滿意地點著頭,攏了攏她肩上的頭髮,問:“現在可以讓我看了吧?” “看什麼?”牟為盼不解。 “你剛才飽受折磨的尾椎啊!”他說著一手已經要鑽至她的背後了。“讓我檢查一下。” 牟為盼驚呼,“不要!”雙手放到臀後抵抗著,小臉頓時緋紅一片,燙得跟紅燒蹄膀肉一般。“有什麼好看的?它們還在嘛!” “我只是想確定它們沒有淤腫罷了。如果及時冷敷的話,可以減輕疼痛。”他非常認真地解釋,一心只想確定她沒大礙。“你趴在沙發上,不用幾秒就好。” 牟為盼嘟著嘴照做了。鄒懷魯不發一語地微掀起她的裙子,輕扯下她的褲子。一看到自己幹的好事後,倒抽一口氣,他不安地抬手輕觸那紅腫得跟紅燒蹄膀似的傷處,聽著為盼忍痛悶聲不語,不住地自我譴責道:“為盼,你一定痛得不得了,我真是差勁!” “沒那麼嚴重啦!”牟為盼安慰著他,“反正只是脂肪、表皮嘛,過幾天就會復原的。總比我打在你臉上好多了吧?”說著抬手輕觸他的兩頰。 “這可不能比!你這兩掌像在拍蒼蠅似地,根本不痛不痒。” 牟為盼覷眼看著他兩頰上的紅印,支吾地說:“可是……我在你臉上留下兩個五爪印。” 他聳聳肩,憨笑地說:“大不了明天不刮鬍子遮醜。”說著雙膝跪在地毯上,俯頭摩挲她的唇,再次輕訴抱歉的話語。他心中興起一股澎濟如駭浪的念頭徘徊在唇際,遲遲不敢貿然脫口,好久才低呼著她的名。 “為盼,我問你一件事,你得老實告訴我。” 牟為盼盯著他一派嚴肅的模樣,心裡忐忑,嘴裡卻俏皮地應道:“如果你問正經事,我當然會老實的告訴你。” “那你聽好,這是再正經不過的事了。”他那雙認真的眼眸緊鎖住為盼的臉龐問: “你認為我是個怎樣的人?” 牟為盼倒吃一驚,不禁反問:“你問我你是怎樣的人?好籠統啊!你就是你,教人家怎麼答嘛!”說著想從他的懷裡起身。 他輕扣住她的身子,哄道:“你就照實答。答壞也不會挨板子的。快說!” “好啦!”牟為盼勉為其難地應道:“我覺得你什麼都好,就是‘假正經’這點毛病不好。” 傾聽為盼的這句話,他心痛如刀剜,勉強壓抑搥胸哀號的狂勁,專注地聆聽她以憤怒的口吻訴說童年時的不滿。 “只要是你吃了虧、受了傷,我就會被爸爸罰寫悔過書,所以有一陣子我很厭惡你,認為你老是愛裝模作樣。” “那……現在呢?”他不大有把握地問著。恨不得能以金錢收買她,只換一個否定的答覆。偏偏為盼就是為盼,天生不懂得矯飾。 “還是一樣假啊!”她自然的將雙手一攤。 他露出了半苦澀半哀傷的表情說:“為盼,如果我選擇從二十層樓往下跳的話,你千萬別拉住我,就讓我死得有尊嚴些。為了防止我裝死,你最好奔下樓檢視一番,若有必要的話,請你高抬貴手補我一刀讓我超生算了。” “是你要我說老實話的嘛,怎麼你反而生氣了。”牟為盼覺得委屈。 “我沒生氣,只是難過罷了,因為我從沒料到你對我的印象竟會差到這種程度。你能再為我很‘假’的這個特點多補充一些嗎?” “不要!你講的話又酸又苦,明明不高興,卻要強顏歡笑。” 他的態度幡然一變,秀挺的劍眉猝然一蹙後,露出凶神惡狀的模樣,怪腔怪調地大聲吆喝:“好!俺氣斃了,你這個小妮子胡說八道亂扯一氣,俺聽得很不愉悅,你最好作一次老實給俺說清楚!” 牟為盼被他橫眉豎眼的壞相逗得撫掌稱道:“好,你這副黑臉我喜歡,只是如果你把‘不愉悅’這三個字改成‘不爽’的話,會更逼真些。” 他聞言隨即含怒瞪眼,氣息尚不及調緩,只想跪地跟她求饒。“你鬧夠了,可以快人快語地說了吧!” “好啦!”牟為盼勉為其難地說:“我說你‘假’並非批評你假仁假意或表裡不一,只是討厭你太多禮、顧慮太多了。” “我顧慮太多、太多禮?” “對啊!譬如前三次你人在國外,托奶奶回國跟爸爸求婚,卻沒事先寫信徵求我的意思,好像就賭定我這輩子非你不嫁似的!” “好,如今我知錯了,知道自己不該這麼自信滿滿,所以罰我吃足三年苦頭,受到教訓是理所當然的事。這下你可滿意了吧?” “可不滿意!事到如今,我不吐不快!我請問你現在是什麼時代了?” “邁向二十一世紀的太空時代。” “既然如此,那為何你這個尚古狂還要這麼大費周章請奶奶遵循古禮來說媒?” “禮不可廢,俗不可免嘛!難道你不想做個快樂、風光的新娘子?” “對,就是因為你這種‘俗不可免’的守舊心態作祟,我才無法做個快樂的新娘子。” 牟為盼難過得無以復加,語氣不由得激動起來。“只要是鄒家的親戚,有誰不知道你奶奶討厭我。再加上我爸爸見你奶奶也不是真心來說媒,自然會找理由擋了。而你被回絕三次後,甚至不肯來找我商量,還刻意和我拉大距離。可見你在表面上雖是要大家明白你對我是非常認真的,然而除了這點外,你好像從不顧慮我的感覺,也不在乎我的看法。我從沒要你苦等我那麼多年,你的體貼我也不會感激,因為那不是我所企望的。” 他凝視為盼落寞不已的神情,也不插嘴,只是默默地咀嚼她所說的每一個字。好久才問:“什麼才是你所企盼的?浪漫的花束與月夜,還是至死不渝的誓言?” “都不是!只要你親口承諾,毫不猶豫地告訴我:你愛我、想娶我,那麼我會竭盡所能去說服爸爸,去討好奶奶。只要你肯說,我一定答應。但你從來不說、從來不問,教我沒法猜透你的心,我只能偷偷藏身在媽媽的背後,聽著奶奶和爸爸兩人之間言不由衷的對話。我一心希望你回國后能改善這種情況,卻沒想到自己還是只能呆站在一旁看著你和別人寒暄,痴等你過來和我說句話……”牟為盼說到這,小嘴開始輕輕的往下撇,眼眶裡的淚滴急湧出來,抽抽搭搭地繼續道:“可是你從來不肯和我多談一句話。我想我不貪心,要的也不多,你不用勞心弄些巧克力或貴得教人咋舌的玫瑰給我,我也不奢求古板的你編織一些夢幻不實際又肉麻當有趣的甜言蜜語,只要你……” 他抬起一指輕放在她的唇中央,堵住她喋喋不休的嗚咽,明知故問的反問:“告訴我,只要我什麼?” “只要你……親口跟我說……” “說什麼?” “說你因為愛我,所以要娶我。” “我說:因為我愛你,所以要娶你。那你會怎麼做?” “那我就會說:新郎,你可以吻我了。”牟為盼專注地看著他。 他莞爾一笑,瞅著她,打趣道:“我知道要娶的人是烏龍新娘,但就不知道該不該吻你這個烏龍牧師了。不過可以確定的是,你終於答應要嫁給我了,你終於要嫁我了!” 說著以手心捧住她小巧的下頷,在她溫暖的唇際印下一記輕柔的吻;而牟為盼也破啼為笑地敞懷緊環住他的頸子。 當這對愛情鳥正交頸垂憐,分享著雨後霽朗的晴空靜謐,老天爺還來不及為他們搭起七彩虹橋時,辦公室的門便被不知好歹的人推開,門邊隨即冒出的聲音教鄒懷魯雙眼一瞠,他緊靠著為盼,將食指豎在唇中央,暗示為盼別出聲,兩人默契良好地偷偷爬到沙發背後躲了起來。 “允……中!”好嗲的聲音!這起承轉合的音,叫得跟他媽媽的有得拚!“快進來,你別淨跟人聊天啊!” 牟為盼皺起眉,不明白大哥帶了什麼樣的女人來了。她無聲地問著鄒懷魯:“誰?” 他噤聲不語,只是要她拉長耳朵聽。 “好了,來了!咦,小魯人呢?天!地毯上怎麼有一堆飯粒?”牟允中大駭,連退幾步。 “大概小魯粗心地把飯菜打翻了,所以出去吃了。”不明女子胡亂猜著。 “這不像他吧!”牟允中語帶質疑。 “欸,不要管他了!反正他人不在,東西就放他桌上好了。”這女子的嗓音突然放輕,改為性感酥柔的調調道:“允中,吻我。” 牟允中呵呵笑了兩聲問:“現在?在這裡?你老弟神聖的辦公室?他若發現我們在這裡辦事的話,可會宰了我。”反對的話雖說了,人卻快步走近大門處上了鎖。回身道: “不過,隨他宰吧!” 身在暗處的牟為盼聽著大哥這麼說時,吃驚的瞪大了眼,和鄒懷魯互換一個眼色,只見他一手撐著腦袋,橫躺在地上,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她的頭靠了過去,壓低音量問:“他們要辦什麼事?” 鄒懷魯回頭瞅著為盼好奇寶寶的樣子,思量半天才想到一句達意的話。“他們大概要辦那種增產報國的事。” 牟為盼一聽,眼珠頓時睜得圓完。“在這裡?怎麼可能!不行,我要出去!” “這個時候?別傻了!他們才剛要寬衣解帶哩!你這時候冒出去,可會把那個女人嚇破膽了。你就乖乖待著,多學著點。”鄒懷魯說著,挽起衣袖,隨後仰躺,閉目養神,竭力不去感受房內另一對發情的戀人大享人生之樂。 十秒後,她扯著他的袖子。“懷魯,我覺得好彆扭……”一陣女人低沉的嬌喘後細長的呻吟聲頻頻響起,打斷為盼的思緒,她猛地叫道:“懷魯,那是什麼聲音?哀哀鳴著。” 看著為盼大驚小怪的模樣,他不耐煩地張開了眼,解釋道:“那是姦夫淫婦在呼叫遲來的春天,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我不習慣嘛!”牟為盼很老實地說著。“整個身子都覺得怪怪的。” “那我就習慣了?”他犀利地反駁,看著為盼嘟起的嘴,態度便軟了下來。 事實上,他比為盼更厭惡這一幕,不是他天生的八股臭脾氣在作祟,實在是心有不甘! 這裡是他辦公的地方,可不是什麼八大胡同、春宮後院之地。那個該死、天殺、色到極點的牟允中,竟能把他家的聖姑調教到這種地步!聽聽那淫聲,簡直是出活色生香的春宮片。 嘖嘖,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無奈地將為盼的頭顱按在自己的胸膛上,手指握住她的手,低聲安慰:“如果彆扭的話,何不注意聽我的心音,數著我的心跳。” “嗯!”牟為盼順從地照做了。她靜躺在他寬闊的胸膛上,聆聽他心口敲著雷鳴卻不失節奏的音律。“懷魯。” “嗯?” “我喜歡聽你的心跳,厚厚渾渾,像渾天鳴鼓似的,給人一種好舒服的安全感。” 牟為盼細喃著。 “你的尾椎好些了沒?還痛不痛?”他體貼地問。 她聞聲搖頭,閉上了眼,繼續說:“記得小時候你留帶我到大後院玩耍,比賽撿白果嗎?那時候我也是這麼躺在你身上,後面的松樹及銀杏樹的枝椏被風吹得沙沙作響,但是遠處的大樹梢上卻棲著一只文風不動的野雉。你反駁我說那不是雉,雉的羽琿與翎尾沒有那麼金亮、光彩耀目。為此我們還鬥嘴幾回,我咬定那是雉,你卻說不是,是朱雀。結果其他人寧願聽你的,還殺豬宰羊、祭天獻韭。” “你賭氣躲了好幾天都不理我,一直到祭典完畢後才跟我說話。”鄒懷魯說著就掉進了朦朧的記憶漩渦裡,下意識地感懷道:“天!我好懷念那段美妙的時光……” 幡然回神,發現自己和為盼的對話已偏離了現世的軌道。 這時光逆轉的瞬間讓他徒然一驚,眼珠往趴在他胸前的人兒一瞄後,輕喚她的名,但她沒應他。原來為盼聽著他的心音,不知不覺地睡著了。他莞爾一笑,天!他還不知道自己的心音有這麼強的催眠效果呢!笑意退去後,他臉色一斂,懊惱萬分,因為這偶然浮現的蛛絲馬跡讓他起落的心頓時苦澀不已,整個人亦不知該如何是好。 此刻他心中有兩股莫名的衝動互相交替要攻佔他的意志——一個是繼續挖掘下去,找出真相;另一個是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他都想去做,同時也矛盾地不想去徹行。 好險為盼已睡著了,這替他省去了“為”與“不為”的煩惱…… ※※※ 牟允中親密地緊摟住鄒嫻擁吻著,絲毫沒警覺到現場有其他人的存在。他抬眼看著她那頭散亂狂野的秀髮在他恣情奔走的大手撫弄下飛揚起來,伸手撫觸她粉肩上細緻的肌膚,欲輕卸下她的洋裝衣帶時,大桌上的電話陡然大響,忽地震醒了沉醉在夢幻情海裡的人。 牟允中騰出一隻手想執起聽筒,鄒嫻任性地發出不依的嬌叫聲,想阻止他。 於是,他輕輕地對她安慰道:“我只是要掛斷它罷了。”說著將聽筒旋即一放,切掉了線路。 鄒嫻嬌笑,繼續吻著丈夫的頸項,這回換牟允中喘不過氣來了,可惜還喘得不過癮時,惱人的鈴聲再次不識趣地響了起來。 這回他們默契良好地對“急急如律令”的鈴聲來個充耳不聞。 不過,若有哪對慾火焚身、血脈僨張的情人在響了二十幾聲的噪音騷擾下,還能繼續享受無邊春色的興致的話,實在令匿身在沙發後的鄒懷魯好生佩服。 他私下拿定主意,若這對“假仙的”神仙眷侶再不終止在巫山頭製造雲雨的話,就要親身出來接電話了。想著時,電話鈴聲突然中斷,原來被牟允中不耐煩地接了起來。 只聽見他敷衍地嗯了兩句,突然急聲道:“什麼?老奶奶從樓梯上跌下來!” 鄒懷魯聞言赫然一驚,輕輕搖醒睡在他胸前的為盼,見她仍是一臉睡眼怔忪,便撐起上身,伸手抱起軟綿綿的她站了起來。 他們唐突的現身教坐在桌後的鄒嫻瞪大了眼,嘴巴也慢慢地張了開來,她愕然的模樣彷彿見了鬼似地,接觸到弟弟往她身上一瞄後,才猛然意識到自己半裸的胸脯,急忙扣上洋裝釦子,從老公的腿上躍下,向他走來,目不轉睛的看他低下腰,輕手輕腳地把為盼平放在大沙發椅裡。 鄒嫻扯了一下弟弟的袖子。“小魯,你……” 不料,他冷眼瞄了姊姊一眼,一語不發的繞過她,往自己的桌前跨了兩步,伸長手要接過話筒。 他的態度堅定冷淡,不容人置喙,於是牟允中要線上的人稍等後,便將話筒遞出,看著神色凝重卻從容肅穆的鄒懷魯詢問著奶奶的狀況,良久後才說:“別慌,我和大小姐會馬上趕去醫院和太太會合。” 鄒懷魯愁著眉掛斷電話後,轉身面對滿臉關切的牟允中說道:“麻煩你幫我送為盼回你母親家,並代為解釋如果奶奶轉好的話,我會馬上去接她。希望不會太久。還有我……” 當他留意到自己正以一種憂心忡忡的腔調話別時又倏地住口,強按捺下心中的不安。 牟允中盯著他憂慮的神色,會意地說:“我會告訴她發生了什麼情況,她會諒解的。 你就別想太多,不會久的。”隨即拍拍他的肩,然後走向鄒嫻,為她調整頭髮與衣襟,輕快地在她頰上落下一吻,囑咐道:“你跟懷魯先去醫院,有事掛電話給我。” ※※※ “媽,喝一點粥吧!”童玄羚坐在床側,端起湯匙送至婆婆的嘴邊。 “欸,玄羚,擱著吧!我現在就是吞不下。” 門被推開後,一陣雜沓足音教這對婆媳和站在一旁的張雷瞬間轉頭。 “小魯!”鄒奶奶一瞥見開門而入的人影時,驚呼出聲,原本虛軟無力的身子頓時活蘇起來,她伸出瘦骨嶙峋的雙手,握住了忙奔上前的孫子的大手高興地拍著,嘴裡喃喃地說著:“可把我嚇壞了!我剛吃完中飯想到院子散步,走著走著才剛要跨下大門台階時,腳忽個兒使不上勁,腿一軟就跌下去了。要不是你的小白牙衝進屋裡,圍著你媽狂吠,引她出來的話,奶奶我可得多受些苦了。”話到此,嘴還沒合攏一秒,又喋喋不休地說著:“來,站起來,讓奶奶瞧瞧!” 鄒懷魯還來不及起身,秀一下玉樹臨風般的英姿時,鄒奶奶逕自說道:“天!瞧你都瘦了一圈了。還是搬回家住吧!教你媽燉些藥膳給你補一補……” 鄒懷魯看著興奮得像個小女孩的奶奶,笑著打斷她的話,“我的好奶奶!我沒瘦,反而胖了,是奶奶的近視眼又加深了。” 鄒嫻也笑著附和,想幫為盼說些好話。“是啊!奶奶,聽公公說為盼天天幫懷魯準備什錦飯盒,小魯貪吃得要命,連飯粒骨頭都啃得津津有味,他會瘦才怪呢!” 不料,鄒嫻的美意用得不是時候,反而適得其反。鄒奶奶一聽到為盼的名字,臉上的笑容盡退,無力地放開孫子的手,懶散地躺回被調高的折床上,默不作聲。 氣氛僵了一秒。 童玄羚機靈地拍拍鄒嫻的肩安慰她,“還說呢!你爸可沒像小魯這麼好養,我煮了將近二十幾年的菜,他除了牙疼時痛得吭不出挑剔的話,哪一頓沒嫌過?連無色無味的清粥都要跟我囉唆。” 鄒奶奶噗哧一笑。“這倒是真的。連我這個生他的娘都拿他沒辦法哩!他人呢?” “還在台南工廠裡,一直聯絡不上人。” 鄒奶奶抬手揮了一下,“不用聯絡了,我硬朗得很,撐個三天還走不了的。” “奶奶,您說什麼傻話,你會長命百歲!”鄒懷魯接下母親遞過來的粥,順手舀了一小匙的粥,輕輕往前送。“哇!好香的香茹雞蓉粥。來,奶奶,把嘴張得大大的。” “奶奶吃不下。” “吃不下?!奶奶,您該不是想減肥吧!”鄒懷魯調侃著,隨即建議:“這樣吧!既然奶奶嫌我太瘦,那麼您吃一碗,我就吃一碗,您吃兩碗,我就吃兩碗,好不好?” 考慮一秒後,鄒奶奶欣然點頭。那一碗九分滿的粥就在鄒懷魯耐心的連哄帶騙下,一匙一匙地送進了老奶奶的口裡。 鄒奶奶嘴裡嚼著粥,卻三句話裡始終脫不了那一句——搬回家裡來吧! 而鄒懷魯也笑笑地避開了回覆,一個接一個講出逗趣的笑話,惹得鄒奶奶心花怒放。 不過上了歲數的人總是嫌體力不支,一個小時後,奶奶在眾人的笑聲下,漸漸地發出鼾聲,陷入沉睡狀態。 為奶奶搖下床、蓋好被後,童玄羚、張雷、鄒嫻和鄒懷魯探視靜睡中的奶奶,便躡手躡足地步出病房。 鄒懷魯才剛合上房門,童玄羚便重籲了一口氣。“兒子,你來得正是時候!” “媽,醫生看過後怎麼說。” “只是扭傷了腳筋。但進一步結果得等明天全身徹底檢查後才知道。” “那就好。我和姊還以為奶奶是從二樓跌下來。” 童玄羚看著兒子與繼女慶幸的表情,遲疑一秒,猶豫的說:“但是……” “但是什麼?”兩人異口同聲地問。 “沒什麼,也許是我多心了。”童玄羚放開了深鎖的眉頭,“你們好久沒回來聚聚了,我們上對面的小館子吃頓快餐,再回來陪奶奶吧!” 鄒嫻放心的展顏了,但向來與母親甚有默契的鄒懷魯卻送給母親一個懷疑的眼神。 |
第09章
“添飯!”牟冠宇拿著空碗的手一遞,要老婆盛飯。 “你要多少?”陳月倩不客氣地反問,依舊沒打算接下老公手中的碗。 “要半碗!”他粗聲回道。 “自己去添!”陳月倩眼不眨,逕自把菜夾進一個盤裡,起身往女兒的房裡走去。 牟冠宇眼一瞠,嘴一撇,對老婆的背影做了一個鬼臉,兀自起身,嘴裡犯著嘀咕。 “不食嗟來食,我自己動手。希罕!” 牟允中雙手執著筷子,無奈地搖搖頭,“爸,何必呢!你明明是惦念著為盼的,為什麼她回家後,還要對她擺出那種嘴臉呢?” “我擺出哪種嘴臉了?”坐回位子的牟冠宇不客氣地質問兒子,筷子輕輕在桌上一頓後,大口扒著飯。 牟允中憋住笑,輕聲說道:“一副臭得教牛奶都會發酸的嘴臉。” 牟冠宇斜睨兒子,不悅地辯道:“那你教教我該怎麼擺臉色給她看。纔不過三個月而已,就被人家趕了回來,這可好了!一個年輕姑娘無一技之長,沒名又沒分不說,還賭上了後輩子的婚姻。我看那魯小子佔足便宜,不見得會要她回去。” 牟允中直言無諱地告訴父親。“爸,我解釋過了,是因為奶奶出了點意外,小魯沒把握奶奶的病情是輕是重,若把小妹一個人獨自丟在市區的房子過夜,他又不放心,所以托我送她回來住上一夜半日的。你別老是打落水狗。” “我打落水狗?!告訴你吧,那小子什麼都好,就是對女人的心太軟。他若要顧他奶奶,就一定顧不及你妹妹。一個男人若被夾在兩個女人之中的話,準沒有幸福可言!誰知道鄒老太太不會玩些把戲,好騙他回去?”牟冠宇刻意扯喉說話,想是要讓裡面那對母女聽到。 “懷魯自有辦法。”牟允中冷眼看著父親小孩子氣的舉動。 “好!怎麼說都是那小子有理,我懶得跟你辯下去。我飽了,先回房去了。你要是高興的話,把你妹請到桌上吃。”說著僵著一張老臉離座。 而在房裡的牟為盼和陳月倩當然也把這番話聽得一清二楚。做母親的撫了一下女兒的頭髮,為丈夫說好話。“為盼,別放在心上。你爸爸這個人就是這樣,從不說好聽的話,不過他可是疼你在心坎裡的。” 牟為盼壓抑下心裡的酸楚,微笑點點頭,“我了解,不會跟爸計較這些的。而且我對懷魯也有信心,他明天就會來接我了。” 陳月倩看著外觀仍是稚氣十足的娃娃樣,舉手投足卻改變不少的嬌貴的女兒,熱淚不禁奪眶而出。“你長大了,也懂事多了。”然後雙手蓋住女兒的手心,摸著她微微脫皮的手指,輕斥道:“手變粗了,你又忘了上護手霜。” 牟為盼輕吐一下舌頭,聳著肩,“滑滑的,我不習慣。” 她輕拍女兒的手以示小懲。“來,坐到媽旁邊,我有話問你。小魯對你好不好?有沒有欺負你?” 小心翼翼地挪了下臀部,牟為盼慢慢地坐在母親旁邊。“他對我很好。不過不會像以前那樣放縱我行事。” “那……有沒有寶寶呢?” “寶寶?”牟為盼愣了一秒,恍然大悟地叫道:“當然還沒有!我們還沒……還沒有什麼?” “沒有什麼?那這三個月來你們都在做什麼?玩家家酒?” “總之,我們一直都分房睡,一直到兩天前才睡同一張床的。”牟為盼在母親關切的注目下,小臉瞬轉緋紅,羞赧得無地自容。好久,才又再開口:“小魯說,我若能早一點修正自己莽莽撞撞的行為,就能早一點在一起。是我自己差勁,才會拖得這麼久的。” 陳月倩理解地點了一下頭,摸摸女兒燙得燒紅的小臉蛋,疼惜不已。看來她的小乖還是沒搞懂愛情可貴的力量。只當她的情人說得煞有其事,不明了一個男人若願等她一切安適妥當才要和她發生親密關係的話,是需要很大的定力的。 “為盼,小魯是真的很愛你,而且愛你好久了。一個像他這樣的人是你可以依靠的。” 牟為盼喜上眉梢的追問:“真的嗎?媽也這麼認為嗎?”看著和藹的母親點頭後,她又趕緊問:“那爸呢?” 一提她那個老伴,陳月倩真是左右為難。“在某些事情上你爸很開明,但有些事情卻又古板得很。我想他把你的婚姻大事也看得清楚,只是他向來就是個緊張大師,老是往壞的地方想。” 聽母親這麼解釋後,牟為盼輕點下頷,舒展眉心,囁嚅的啟齒:“媽,小魯今天下午又跟我重提要我嫁他的事了。” “你怎麼說?又拒絕人家了?”她搓著女兒的手,猜臆地問著。 牟為盼咬著下唇微微搖頭。陳月倩見狀不發一語,過了幾秒才歡喜地一把摟住女兒的肩搖晃兩下,然後低下額頂住女兒的頭。 “準新娘,到那一天你會知道,婚姻就像一樁歃血為盟的儀式,是要把身、語、意都簽署給彼此的。”她見到牟允中一臉沉鬱的踏進女兒的臥房時,倏地收了口,改問兒子:“怎麼啦?是鄒嫻來電了嗎?” “不是,”牟允中暗傳了一個眼色給母親後,趕忙對妹妹說:“是小魯,你趕快接分機。” 為盼淘氣的對母親甜甜一笑。“好!但我要伸張隱私權,請媽媽、哥哥幫個忙,迴避一下。”直到目送合作的他們出去後,才持起話筒應聲。 大概是因為線路不良的關係,她餵了三聲,對方才開口喊她的名字,雖然他聽來遙遠、淡漠,但牟為盼還是一心想著老奶奶,急欲追問情況。 他沒有針對她的問題回答,只是以一種僵化的音調說:“為盼,我必須收回今天下午的話。” 牟為盼愣了一下,壓根不了解是哪一段話,只能反問他:“我們今天聊了好多,你是指哪些話?” 鄒懷魯頓了兩秒,才以篤定的口吻說:“有關我向你求婚的話。” 牟為盼以為自己沒聽清楚,支支吾吾的問:“對……不起,懷魯,你說什麼?” 於是他又改了一個說法,“我必須重新考慮一下我們的婚期。” 他這話教為盼一時吭不出聲,只能呆坐在床上聽著公共電話線上的吱喳雜音。半晌後才心灰意冷的問:“是奶奶不答應,對吧?” 他在線上緘默不語。這實在很諷刺,因為嘈雜的音質又拉大了他們的距離。 牟為盼忍了好久,腦子裡轉浮出各種咒罵他的字眼,但嘴上就只能嚷著:“是我不好!是我自己不好才配不上你。你要收回哪些話,你自己看著辦,我沒有時間幫你調出紀錄,因為抱歉得很,我沒料到你是這種背信忘義的人,所以我忘了錄音存證。乾脆就當你今天下午沒對我說過任何一句騙心的話!” “別這樣,為盼,你弄擰我的意思了!我只是希望能將婚事……” 牟為盼先發制人,忿不可遏的打斷他的話,接口道:“取消!取消!我不希罕!鄒懷魯,你沒種、膽小、又怕事!你就照那個老巫婆的話去娶別人,我牟為盼抵死也不要嫁給你!” 話雖如此,但賭氣的牟為盼仍是屏氣凝神的緊握住話筒,深怕漏聽任何一個字。不巧的是,彷彿在呼應著她的高音頻,話筒裡的襯底雜音愈趨擴散,大到幾乎要吞噬掉他的嗓音。 但是牟為盼堅信自己沒有聽錯,他的確說:“那就取消吧。” ※※※ 三周來,牟為盼無意識地在好幾張空白的紙上畫了成千成萬個星星。 星星黯淡平面的臉上泛起各種表情,傳遞她矛盾、複雜的心情——其中有哭泣的,有兇怒的,有缺牙斷鼻的,有鬱卒倒楣的,有思念感悲的,有懺悔愧疚的,有齜牙咧嘴的,有含冤莫白的,有喜極而泣的,有樂極生悲的,有生在福中不知福的……總而言之,各種百態都有,獨獨缺了喜樂的。 她咬唇低頭以額觸碰桌上攤平的紙張,一個星星輕叩過另一個星星,她虔誠認真的心,一半在責難自己的莽撞與看不開,令一半則告訴自己別再畫了,因為搞不好畫到死還是盼不到他的諒解。但那只緊纏著筆桿的手就是停不下來,因為它已熟悉了一筆勾勒出的五角星,不畫,教靜不下的筋骨難過;不畫,教她枯如黃葉的心凋萎。 這是頭一遭鄒懷魯不解她的心意後,她能認分且平心靜氣的接受事實,然而她心中的苦澀與寂寥比往常任何一次吵架後的委屈都來得多,因為她對他所說的所有指控與責備皆非出自她的真意。 她罵著自己:“牟為盼,現在可否順你心了?他照你的話跟奶奶回家裡住了,要做個更孝順聽話的好孫子了。你鴆毒、壞心眼的話可一一應驗了!你該拍手贊自己料事如神,還哭什麼勁!” 每當黃昏時分,他會悉心扶持微微顛躓的奶奶出去散步,偶爾會與尷尬不堪的她撞面,他依舊是泰然自若的和她打招呼,只不過坦然疏離的模樣又變回了以前的樣子。然而,他愈是擺出客氣文明的應對態度,讓牟為盼愈發憶起往昔他百般溫柔、輕憐蜜愛的體貼模樣,教她無法克制會他一面的蠢動,哪怕匆匆錯身的一瞥只有短短一秒,這僥倖的停駐也夠她相思到下一個黃昏了。 所以偶然在大門口前“不期而遇”已不再是偶發性的,它漸成了一種慣性。只不過這種眾人皆知的好運不長久,因為奶奶像是看出了她的動機,硬是變更作息方式,要求張雷驅車載他們婆孫出門。這活生生的剝奪了牟為盼賴以維生的“那一瞥”。 當她從爸爸不小心溜出的口風得知,懷魯除了上班時間縮減外,下班後的閒餘時光毫不排斥與他奶奶為他所物色的對象約會,甚至大方闊氣的邀她們上館子、看電影,打發時間。 牟為盼知道,這意謂著他已對她死心了,他們也永遠不可能有機會複合。 可曾有人告訴她,所愛的人近在咫尺之內,而她卻無法再挽回心愛伊人的悲哀?那種迸淚、擰人相思疼的感覺是比後悔更教人椎心。 而說起淚,如果多愁善感的人曾以珍珠譬淚,那麼,她這三周來所落下的淚應該足以打動月下老人了吧!可惜,淚珠仍是不停的下滑,澆皺了紙上的星星。於是每個星星又頓時蒼老幾分,因為淚瀋一乾,紙也發皺了。 瞧!你的青春不就是如此嗎? 想到這裡,牟為盼筆上的滑珠已“咳”不出半點汁來了。她試畫了兩筆,才面無表情的將筆套一蓋,懶散地抽了一條黑絲帶繞在筆套上,笨拙地打了一個其醜無比的蝴蝶結,接著歪著小嘴喃喃哀悼:“藍調十三號,謝謝你無私的奉獻,安息吧!” 她伸手掀開了長方形的檀木盒蓋,把空了筆芯的筆緩緩地放入十二枝“壽終正寢”的筆桿中後,正要取出另一枝新筆時,從陽台上傳來一個重物的跌落聲,讓恍惚的牟為盼一怔,忙不迭地推椅起身,朝落地窗走去。 當牟為盼掀起窗簾開了窗後,便被眼前跌坐在地上的龐然大物嚇了好一大跳,她正駭然要扯喉之際,便聽到這個彪形大漢連連發出詛天咒地的呻吟聲,還旁若無人地埋怨著:“我的老祖宗!餿點子是你出的,也不幫襯點,教我跌個四腳朝天,你在上面看了也高興……”等張雷抬首接觸到為盼吃驚的圓眼時,倏地住嘴,趕忙喚道:“牟小姐。” “張叔!”牟為盼訝異地站了出來,伸手吃力地扶起大噸位的張雷,問:“你怎麼爬上來的?” “就一手一腳攀著石頭爬上來的啊!”張雷沒好氣地揉著摔疼的結實臀部。 “這是三樓!”牟為盼伸出了三根指頭,頭微微朝欄杆外瞧了一下。 張雷雙腳跨開,扠腰擊胸,打包票地嚷著:“安啦!安啦!十層樓都難不倒我了,這區區五公尺不到的三樓,我張雷根本沒放在眼裡!” 牟為盼看著他大肆吹擂如何用壁虎功爬上來的模樣,小手交握默不作聲,只是靦腆地站著,等他喘口氣後,才抬頭問高得嚇人的張雷:“張叔,你爬上來只是想傳授我壁虎功的嗎?” 張雷被她這麼一問,傻呼呼地搔頭,不好意思的回答:“當然不是。瞧我這笨伯,摔個筋斗後就把正經事忘得一乾二淨了。” 牟為盼聞言,心卜通跳了一下,期期艾艾地開口問:“是……懷魯要找我?” 張雷手一揮,不假思索道:“不是少爺,他現在正和一大堆人交際應酬哩!” 眼底的光彩一黯後,牟為盼無精打彩地問:“哦!那會是誰?” “是老太太啦!” 聽到竟是鄒奶奶要見她,牟為盼訝異得不得了。“她要見我?她不是討厭我得很,要見我總沒好事的!” “有我張雷在,她不會對你怎樣的。反正你跟我來準沒錯!”剛說完話,便拉著為盼往陽台欄杆跨去。 被拖著走的牟為盼嚇得半蹲下來喊道:“張叔,這裡是三樓,我們走大門出去好嗎?爸媽也都出去了。” 張雷一聽,馬上鬆手,疾步往她房裡走去,嘴上還嘀咕著:“欸,你早說嘛,害我剛才爬得那麼辛苦,原來那個老斷人家電路的牟老頭不在!” 牟為盼聽張雷這麼批評爸爸,滿心不悅。“餵,你怎麼這麼說我爸爸!” “我沒說錯啊!你自己想想看,是誰讓你害相思到這種地步的?是誰老是掛我們家主子電話的?是誰公私不分,不理青紅皁白就把恨洩在開會議事上狠刮人耳光的?你說說看,是誰?” 牟為盼並不知道這些事,只能就自己所知道的反駁:“那是爸爸跟鄒懷魯的公事問題,我不需要知道,”她跟在張雷的身後,一心為爸爸辯解。“總之,爸爸不會故意掛人家電話!是我不想要別人打擾的。” “反正我這老粗不管啦!你爸爸的確是有點神經質,這總沒錯吧!” 十五分鐘後,牟為盼已經過鄒家畫棟雕梁的玄關大門,跨進空洞幽黃的大廳,大廳內只亮著一盞小燈,將重垂在水晶吊燈上的滴形墜子的影子斜射在牆上,那重重的疊影泛著七彩稜光小兒人影,就好像披著彩服的小衛兵般環環靜守在廳內,詭譎的氣氛教牟為盼沒來由地打了個寒噤,手無意識地搓著浮起雞皮疙瘩的臂膀,待走到樓梯口處,才躊躇地仰頭問著走在前頭的人:“張叔,好奇怪!怎麼今天都沒見著人影?” “先生和太太都跟著少爺赴宴去了,這挺平常的。”張雷走到二樓處時,轉動碩實的巨人身軀,俯瞰她,催促道:“牟小姐,快上來!” 牟為盼被他一催,慌張地上樓。她跟在張雷的身後,來到一間臥室前,強壓下心中的恐懼。 張雷讓開身子,雙手輕推她一下。“小姐,你就大方點,敲門進去吧!希望老太婆還沒睡著。” 牟為盼還是惶恐不已,小聲地問:“到底是為了什麼事?” 張雷交臂不耐煩的說:“當然是你和她之間的事了。餵,牟小姐,你今天這副可憐兮兮的小家碧玉樣子很不乾脆哦!一個快升天的老太婆不敢任意妄為的,我就守在門外。” 雙手緊握,她瞪了直腸子的張雷一眼,說:“對啦!我怕死,這也不行嗎?”接著才轉身用力叫門,不及一秒,聽到一聲虛弱的回覆請她進去。 牟為盼小心翼翼地打開門,猶疑的挪身進去,再輕輕合上門,直到站穩後,眼光才與靠趴在床頭櫃上的鄒奶奶接觸到。 髮絲盡白的鄒奶奶以一種深不可測又嚴厲的眼光打量著她,教牟為盼只能輕喚她一聲“奶奶”,便心懼地呆站在原地。 好久,鄒奶奶從鼻裡輕哼一聲,撇過眼去盯著平攤在床上的相簿,冷冷地說:“過來坐著吧。” 牟為盼左右尋了一下椅子,發現室內的確有四張椅子,但有三張堆滿了衣服,唯一的一張空椅上靠著老奶奶的床邊。該不會是要她坐在老巫婆的旁邊吧?應該不是!牟為盼下了結論後,走到堆著白紗的椅旁要清東西,卻被鄒奶奶不耐煩的聲音打斷動作。 “你這笨囡!別動那些紗!我旁邊不是有一張空的?你撿那張椅子是想跟誰過不去來著?” 牟為盼“噢”了一聲,傻傻地放下手中的紗,乖乖地走到靠近鄒奶奶的椅旁,坐了下去,腰脊打直,雙膝刻意並攏,規矩地端坐著。“奶奶找我有事嗎?” “我沒事會找你嗎?”鄒奶奶不友善地冷嗤一聲。 牟為盼沒有生氣,表面上只伸食指摳了一下眉尾,心裡實想驅策那根指頭挪至下眼圈,將眼袋一拉,方便做個鬼臉。 鄒奶奶發皺的臉上沒有一絲和藹的笑紋,事實上,她看起來苦極了。她抖著乾癟的手翻了一頁相本,挑出其中一張遞給她看。 “哪,這是你二歲的照片。小小年紀就對鄒爺爺飼養的鯉魚有興趣,跟著小魯跳到魚池裡抱出兩尾來,被躍起的鯉魚打到了頭,疼得哇哇大哭。接著騎在兇得要命的鵝上的這張,天!我記得你還被啄了好幾下。還有把小魯的狗弄受傷的這張……” 牟為盼一張張地接下照片,吃驚的盯著自己被七歲的鄒懷魯擁在肩頭的影像。諸如此類的照片她有好多張,但都記不起場合,卻也沒想到年紀大的鄒奶奶竟然了若指掌,侃侃而談,記得出她還清楚! 等鄒奶奶覺得無趣後,她兩手將相簿一合,丟在一旁,接著瞄了一下牟為盼,又是不客氣的命令道:“你站起來,換上那件攤在椅上的衣服。” 牟為盼很想聳眉問為什麼,但看到鄒奶奶嚴厲得可以磨刀的眼睛時,遲疑幾秒後便順從地照做了。她笨手笨腳地穿上了尾端長得離譜的絲綢白禮服,這件綴著一粒粒珍珠與繡著玫瑰金線的蓬鬆裙蘿,正好適合她俏麗玲瓏的身段。 她不安地站著,手足無措,只得聽著鄒奶奶發出糾正的聲音。 “仰首挺胸!縮小腹!收下頷!別以為有裙可遮我就看不到了!兩腳站好!” 牟為盼心虛地照鄒奶奶的話做了。 等到無剔可挑時,鄒奶奶才勉強地說:“馬馬虎虎啦!樣式雖然古了點,但我保養得還不差,就給你穿吧!不過我話先講清楚,我可不是只屬意你一個,只是因為你跟我一樣是個矮子,穿了省得改。” 原來這是老奶奶的嫁衣!牟為盼更是覺得不能收了,只得鎖著眉,忙解釋:“這太華貴了,我還用不上,奶奶給別人吧!” “羅不囉唆!給你,就拿著。現在用不上,等嫁人時不就用得上了。你要我拿這件舊紗再丟給別人,我這把老骨頭可沒有多餘的閒時間!” 牟為盼還是覺得很不安,對於幾天前還不肯讓她和鄒懷魯假裝偶遇的鄒奶奶竟有這麼大的變化感到奇怪不已。縱然鄒奶奶的態度不見得轉好,但竟肯趁著家人都外出的這天約她話舊、看照片,又要把自己珍藏近一甲子的新娘禮服給她,這教平日不求甚解的牟為盼也不得不大起疑心,揣測鄒奶奶到底要對她耍何種把戲。 然而牟為盼仍舊沒有異議,她靜靜的換回自己的衣服,沒有雀躍與歡樂,只是很禮貌地答謝鄒奶奶的好意。 鄒奶奶的手緩慢的揮動,像是要她別作戲,然後說:“我口好渴,你幫我倒一杯水,我不要太熱和太冰的,要溫的。順便幫你自己倒一杯吧!” 牟為盼很認命的拿了杯子幫奶奶倒了一些水,無意間瞥到梳妝臺上厚得鼓起來的大藥袋,隨口就問:“奶奶怎麼了?為什麼在服藥?” “也不是什麼病,只是骨頭的老毛病犯了,而這些藥也不是藥,只是止痛劑罷了。 有事可忙不去想也就不會痛了。欸,給你一提醒我又痛起來了。” 看著鄒奶奶蹙眉忍痛的表情,牟為盼也忘了去計較老人家的無理取鬧,隨即遞過開水扶她起來喝水。 鄒奶奶潤了喉後,又頗有微辭的評道:“太熱了些。” “那我重倒。” “算了,算了!擱著五分鐘就涼了。你坐下,我們再聊聊。喔,現在幾點了?” “八點過三分。” “好好,時間綽綽有餘。”鄒奶奶低頭籲了口氣,再抬頭時,眼光又變得更銳利。 “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不然你急我更急!” 牟為盼本來想反問她:“有什麼可急的?”但是又怕被奶奶斥罵為冒失囡,遲遲沒問出口,只附和道:“好。” “今天剛巧兩家人都不在,我挑今天找你說話就是希望你能幫我保守秘密,只要你待在這裡幫我撐到明天早上就好。你可不可以做到?” “撐到明天早上就好?那還算秘密嗎?” “當然算!人家如果沒問,你就繼續當個蚌殼;人家如果問了,你只要回答他們捱到明天就曉得了。” 牟為盼天真又困擾地問道:“可是……奶奶,我根本不知道您要我保守什麼樣的秘密。” “所以啦,這樣才好,我們別一直繞著口令講話,反正明天你就知道了。我問你,你多久沒和小魯說過話了?” “奶奶該是最清楚了。”牟為盼有點埋怨地道。 “我一點都不清楚!他什麼話都聽得進去,就是叫他‘別去找你’的話,總是給我裝聾作啞。”鄒奶奶也不甘示弱,埋怨回去。 “但是他這次可真把您的話字字聽進去了,他沒來找我講過任何話。”牟為盼好委屈地說著。 “喲,可別把這筆帳算在我這老婆子的身上,這回我可沒教唆他別去找你!”鄒奶奶理直氣壯地回道:“我也納悶他最近怎麼了,突然開竅,找起別的女娃兒玩起來了。” 牟為盼一聽,粉臉霍然漲紅,即刻打直身軀追問:“他又開葷戒,吃起豬蹄膀了?” 鄒奶奶露出不解的表情,隔著距離觀察牟為盼吃醋的模樣,才赫然咯咯笑了起來。 “我做小姑娘時,可不興你這種說法,我都是直截了當地找小魯的爺爺問:你今天上哪條枇杷門巷吃嫩肉去啦?” 牟為盼睜大了眼,因為這是許多年以來她親眼目睹奶奶跟她開懷大笑,不過奶奶最後還是因為痛而打住笑。只見她認真地摸著右膝蓋和大腿,輕咒了一句,眉心深鎖地仰頭看著她。 “所以小魯有沒有開葷戒我實在不知道,因為他雖然挺孝順,但還沒真乖到會一五一十地把吃‘豬蹄膀’的步驟告訴我。”鄒奶奶眨著狡黠的眼建議她:“你何不找他問更快些?省得我再轉話落了重要情節。” 這是絕無僅有的時刻。奶奶竟會開她這種玩笑!牟為盼真的被鄒奶奶的舉止搞迷糊了,不過她也沒因此得意忘形,仍是沮喪地就事論事道:“既然奶奶您不曾試著阻止他來找我,那麼我想他永遠都不會來找我了,尤其在我口沒遮攔地把他罵得窩囊透頂後。 那時他一定氣得要命,恐怕至今還未消哩!”她一手撐在膝上,另一手則輕揉著眼及泛紅的鼻頭。 “是嗎?”鄒奶奶若有所思地虛應了一句。“他是非常死心塌地的,會突然這樣不會沒有原因的。” “奶奶知道?”牟為盼希望奶奶能幫個忙、告訴她。 “我大概知道。不過這就是我要你幫我保守的秘密,等明天你就知道了。”鄒奶奶粗嗄的聲音愈來愈弱,突然改了一個態度說:“你幫我拿一些藥出來,每袋小藥包裡都會有兩粒白色藥丸,你幫我挑出小粒的來。快!” 牟為盼照話行事,總共挑出了二十一粒,遞給奶奶。 鄒奶奶不發一語接下藥丸後,隨手放在小櫃上,然後拉長臉說:“今晚先待在這屋裡別回家去,我已教人幫你鋪好床了,你先請張雷帶你去休息,再請他進來這裡一趟。快去!” 牟為盼不放心的看了無力躺在床上的鄒奶奶一眼,才起身找門外的張雷。張雷見她神色倉皇的走出來,不發一話就要帶她去休息,但牟為盼拉住他的巨掌,阻止他,“張叔,你先進去看老奶奶,她的神色不太對。” 張電對它的請求無動於衷。“不差這幾秒的。我先帶你回房休息。” “張叔,拜託你!如果是懷魯說的話,你一定會去做的,對不對?” 一聽到主子的名字被抬了出來,張雷不耐煩地打住腳步,折了回來,被她拖進奶奶的房裡。 鄒奶奶輕喚道:“張雷!” “老太太,牟小姐不放心您的情況,要我再來確定一下。” 鄒奶奶稍微抬起頭,看一眼倚門而立的為盼,彎嘴給她一個笑,抬手要握她的手,以示保證。等到鄒奶奶握住了飛奔過來的為盼時,也忍不住淚眼相對地勸道:“好了,盼盼,你看到我人好好的,沒事了。當我握著你的手,就好像握著小魯的,這種感覺踏實多了。奶奶對以前的事真的很抱歉,我這把年紀還跟你過不去。” “奶奶……”牟為盼聽到鄒奶奶叫著她的乳名時,忍不住掉下眼淚,她總覺得鄒奶奶的舉動不太對勁,她好想找懷魯回來,只要有懷魯在的話,她就不會這麼倉皇不安。 “我……去找小魯回來!” “我又不是要走了,傻丫頭!老哭著說這麼不吉祥的話。我還想看你穿上那件骨董婚紗哩!”鄒奶奶笑著教訓為盼,又叮嚀道:“記住你答應我要在這兒過一夜為我守密。明天你就知道答案了。” “好!” “那就跟著張雷去休息,喝一杯我請人為你調好的巧克力牛奶。”鄒奶奶摸了摸牟為盼柔軟的捲髮,催促著。 牟為盼淚眼汪汪地站起來,從容地走出鄒奶奶的臥室。 張雷領著牟為盼來到特定的房間,臨走時,有點遲疑地比了一下倚窗的藤製小圓桌上的杯子說:“要是我就不會喝那玩意兒,變冷的巧克力牛奶最難喝!” 但是這是鄒奶奶的好意,牟為盼毫不遲疑地舉杯就唇,等到喝光所有的巧克力牛奶後,才走到大床邊坐下,想著這奇妙的一夜,想著她和鄒奶奶突破防線的進展,想著想著,沉重的眼皮就慢慢地合上了。 牟為盼對於睡著後的事一無所知。 |
第10章
牟家與鄒家的車燈前後照著幽黑的山道慢行著。等牟允中打著右後方向燈和後面的車示意揮別後,才直接彎進了牟家大門。而鄒雋易的司機則繼續往前駛。 鄒雋易回首朝牟允中的車瞄了一眼後,轉身問坐在前座的鄒懷魯:“你大姊和允中最近春風得意,該不會是想通了,終於肯讓我當外公了吧?” 鄒懷魯和母親在後照鏡裡暗地交換了一個微笑,回道:“還沒聽他們提過,不過你想抱外孫是指日可待了。” “那我跟你媽什麼時候才能抱到孫子呢?”鄒雋易挽著童玄羚的手拍了拍,乘機對兒子發難。 鄒懷魯也和氣地反唇道:“等你們看起來有做人爺爺、奶奶的樣子時,自然抱得到。” “老伴,我看起來哪一點不像做‘人’爺爺的樣子啦?”鄒雋易假緊張地握住老婆的手追問。 “你生了一個小猴患子,還指望孫子是‘人’嗎?”童玄羚也跟著瞎鬧起鬨,暗損兒子。 鄒懷魯冷眼不語,待車停穩後,才逕自推門下車,對眼前一向“你儂我儂,濃得好”的雙親解釋:“我先上去看奶奶睡了沒。” “等一下!”童玄羚適時地喚住他,踩著高跟鞋快步上前,攀著兒子的手臂問: “你和牟家丫頭到底怎麼了?可別把牟伯伯惹火了,弄得兩家和氣大傷。” 鄒懷魯失聲而笑:“他倒奇怪!我追著他女兒跑時,他花招百出、從中作梗;現在我好不容易死心,他反而斥我始亂終棄!他要罵,就由他去,反正為盼是完璧歸趙,我們之間一直很清白。” “你說這什麼兒戲話!”童玄羚輕斥了一句,“你以為外人信得過你們嗎?” “總之,我不想再討論這回事,因為為盼和我不可能有將來的。”他穆然地對母親宣布。 “你該不是只為了奶奶吧?”童玄羚吃驚地問著,見兒子不搭腔,連忙堵住他的路。 “傻兒子,你要想清楚,這樣交換自己的一生來取悅奶奶算是對嗎?奶奶……” “奶奶並沒有強迫我做任何事,我只是遽然悟出為盼並非真的了解與適合我,與其這樣紛紛擾擾,不如早散得好。反正……她已放棄我了,現在就要去奶奶那裡跟她解釋。” 童玄羚問道:“你有理想的人選?” 鄒懷魯回首,湛然的眼凝視明媚動人的母親一眼,老實的說:“媽,很抱歉,我不是不信任你,只是擔心你會過分關心進而插手阻撓,所以只能透露這次真新娘的人選絕非張昭釧就是了。明天見!” 童玄羚咬著下唇,盯著兒子孤寂的背影,慟哭出聲。等到一雙大手悄悄覆上她的肩,才絕望地靠在丈夫的胸膛喃道:“我是個失敗的媽媽,在他最需要援手時,卻沒力量拉他一把。” 鄒雋易的雙臂緊緊環住她。“他從未怪過你,只是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身為父母的我們以他為榮、為他叫屈是情有可原,但是要成就一樁幸福的婚姻,不見得非得娶所愛的人不可,也許他只是疲於受傷吧,你就別為他操心了。” 童玄羚搖搖頭,不能苟同丈夫的論點。“兒子是我生的,他有多少能耐我清楚得很,若沒有特殊的原因在他腦袋裡作祟,他絕不會就這樣死心的。兒子的改變絕對跟你媽的病情有關聯,他壓根就不相信我們告訴他媽得了關節炎。” ※※※ 鄒懷魯往奶奶的門邊略巡了一下,便安心地放輕腳步退出了房門。他將胸口那股鬱悶的氣吐出來後,落寞地朝自己的房門踱去。才剛要推門而入時,被端了一碗湯上樓的張雷喚住了。 “少爺!” “張叔,那麼晚了,還沒睡啊!”他低頭解下袖扣與晚宴服的腰帶,無心的問: “什麼事?” “就是這麼一回事羅!”張雷卑躬屈節地遞上了補湯,解釋道:“老太太吩咐我除非等到你灌下這碗湯,要不然我就得熬夜領罪。” 鄒懷魯眉一挑,疑心地眄了頭低傾的張雷,打趣問:“可稀奇了!第一次見你這麼卑躬屈節受人使喚,哪根筋打結了?”不過還是一手端起瓷碗仰頭飲盡,然後順手把碗放在托盤上,見張雷還是杵在那兒拿著大眼盯著他瞧,不禁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譏道: “怎麼啦?我把湯喝得精光了啊!難不成還要我學初生嬰兒打飽嗝,你才心安嗎?” 張雷撇嘴解釋:“老太太是沒那麼說,不過她要我觀察少爺的氣色是不是正常了些?” 鄒懷魯聽著張雷弦外之音的話,不禁擺起架子,交臂質問:“什麼氣色不氣色的,張叔真愛開玩笑!” 張雷見少主連說話都少了平素的沉穩,且才不及半分鐘已開始扯領帶、解領扣時,馬上解釋:“這帖藥當真是立即見效!我看少爺還是趁早歇著,明天有得忙了。少爺,無論如何,請諒解張雷的這片心意。” “知道了啦!”鄒懷魯最怕張雷抬出精忠報主、死守匪躬之節的論調,無暇思及全身燥熱已非正常,只想開門一頭栽進自己的厚被裡,呼呼大睡個過癮。 等鄒懷魯一件件地將衣服脫下整齊地披在衣架上後,才覺得空氣愈來愈燥熱,他恍惚摸黑走到窗前推開一小條縫隙,讓空氣流通,還是沒有改善室溫。等到他掀起棉被一角時,才注意到有個壟起的物體橫在正中央,這教他不得不開燈瞧個究竟。 旋亮床頭燈,照亮了床上的不明物體時,他也傻愣住了! 一個軟玉溫香的裸女!怎麼會在這裡? 首先入侵他腦裡的念頭驅策他把被子蓋回去,躍下床,看看自己究竟有沒有走錯房間。 第二個想法是任這名不速之客睡死在這兒,自己逃到客房去。 不過這些正人君子的想法在鄒懷魯伸手將這個女人的臉挪正瞧個究竟時,皆已竄逃得無影蹤了。他不僅沒將被子蓋回去,還整個地掀了開來;他不僅沒躍下床,反而緊偎著她;他有沒有走錯房,到底要不要迴避至客房?這一點也無關緊要了,因為即使闖進牢房他也不在乎。 他強忍下火苗竄燒的慾望,伸指輕觸那橫臥在他枕上的精緻面頰,失魂地盯著她無邪的嬌態與紅唇,為她不待脂粉而芳澤的曼顏俏容所傾倒,還幻想自己站在蘋果花樹下津津有味地嘗著一口水蜜桃與一口櫻桃混種多情滋味! 在尚未結果的蘋果花樹下竟能吃到大、小桃子,怎麼說都不合邏輯!這要命的滋味! 他是真的飢渴得昏頭了。 他本想以雙掌扣住她光滑如絲的肩頭將她搖醒,但就怕這一接觸後,反而引發他那不可駕馭的原始劣根性,這種狂野、不經大腦的劣根性據說向來只會鑄成大錯,他打消就此豁出去的蠢欲,無奈地輕輕喚著她的名,“為盼!” 從他喉裡發出來的瘖 呼喚正與他的思慕共鳴著。他絕望地喊了十聲,牟為盼僅撒嬌似地應一聲,然後扭身直朝他的胸膛鑽了進來,她軟綿綿的玉臂緊抵著他發熱微顫的身子,而她呼出溫熱誘人卻不用負半點責任的鼻息將他吹撩得心旌盪漾。 他能感覺到血管裡白血球、紅血球,甚至血小板在逐漸膨脹、吶喊,齜牙跟他抗議缺乏“黃色激素”。 他猛吞下口水,集中逐漸混濁渙散的眼珠子,費神地將那只纖纖玉質的肐臂挪開他正冒汗的敏感胸口,絕望地想著,為盼可真好命,睡死了還會怕冷,而他可倒楣得熱昏頭了! 思及此,鄒懷魯奮然起身躍下床,粗手粗腳地套回襯衫和褲子後,一手插進褲袋一手摸著青胡,疾步來回走著,最後甚至蹲下身來,自暴自棄地埋首斥責:“不長進的東西!叫你稍息,還立正。切記!忍耐絕非懦弱,沉默亦非無能,你沒聽過色字頭上一把刀……” 他就這麼自言自語地磨耗了半個小時,體熱一過後,清醒的他憶起麵有愧色的張雷一反常態說了一些拉雜話,還要他諒解他!這教鄒懷魯旋身要出去找他理論,沒想到連根本沒鎖的門把竟被卡住了!他氣得握拳在門板上重搥一記,破口大罵:“這個張雷,明天我不兇你一頓絕不善罷干休!” 沒想到這氣一冒,才剛擺脫不及一刻鐘的熾熱感覺又回來了。看來,漫長的月夜有得他熬了,而他沒把握能熬過去。 ※※※ 天剛破曉,一縷金絲從東方天際射破了黯沉的冥漠,揮別昨日的星辰。 隨意披掛著襯衫、長腳翹坐在窗台、一夜無眠的鄒懷魯終於目睹到晨光,慶幸地彈著無力的眼皮,合衣躺回自己的大床上,雙臂擁著熟睡過頭的為盼,聽著她輕微的呼吸聲。 鄒懷魯告訴自己,再擁抱她一次就好,因為過了這一次,恐怕得等好久才能看她晏起的模樣。他臨睡的朦朧眼簾底盈滿著她天使般的笑靨,這無言的親密撫慰似在獎賞他苦熬一夜的辛勞,讓他心滿意足的墜入有她的夢鄉中。 這個夢本該是靜謐、詳和,只屬於他們倆的。不料現實與夢相反,他甚至連作個夢都逃不開現實,他夢見理直氣壯、全副武裝、拿著大鐵樁的牟冠宇又來攪局了。 砰!砰!砰! 從遠處傳來砰然的撞門聲,像是要拆了整棟屋子,吵得頭昏眼花的鄒懷魯翻個身往被單裡縮了進去。 十分鐘後,他的房門被撞了開來,一列雜沓紛擾的頓足音教半寐的鄒懷魯略抬身子瞧個究竟。只看到憔悴的牟冠宇憤恨地對鄒雋易說:“若非今日親眼讓我瞧見,我還真就信了你!說什麼這小兔崽子已有對象,不可能再騷擾我女兒,你怎麼解釋?” 鄒雋易也沒料到為盼真會在這兒,不過體諒牟冠宇思女心切,也就更低聲下氣地說: “牟兄,無論如何我會給你一個合理的解釋、還你公道。我們何不先下樓,留月倩和玄羚在這兒……” 陳月倩根本不在乎什麼公道、面子,她心焦地撲身至床邊,扶起仍舊不省人事的牟為盼,擔憂地抱住了女兒熱呼呼的身子,喃喃念著:“為盼,我的女兒,媽還以為你做了傻事了!” 童玄羚適時地找到了牟為盼的衣服,兩個女人開始為她穿戴。 這房子裡唯一默不作聲的人就是鄒懷魯,此刻的他已完全清醒,他下意識地背過身子任由母親和陳月倩替為盼更衣,悄悄走下樓去面對牟冠宇。 ※※※ “很抱歉!牟伯,我暫時不能娶為盼。”鄒懷魯雙眼直視牟冠宇,凝重地重申。 牟冠宇一臉氣憤地在鄒雋易與鄒懷魯父子間來回地轉著,隔了好久才說:“為什麼?難道你在報復我?難道你真的不愛為盼了?” “都不是的!牟伯。”鄒懷魯蹙眉矢口否認。 “那麼你是要我求你娶她了?”牟冠宇咬牙地追問,見對方不答,忽地就要朝鄒懷魯的方向下跪、對他磕頭,幸虧鄒雋易眼明手快,攔阻在半空中。“懷魯,就算我求你回心轉意吧?就算你不看看為盼這些天來的落寞樣子,也請看在我這個老頭跟你磕頭的份上。更何況……你也玩弄過了,不能這樣說愛她又不要她地狠心甩掉她吧!” 鄒懷魯的雙臂被牟冠宇緊緊地掐住,碩實的身軀文風不動,只是僵硬著蒼白的臉迴避牟冠宇的目光。直到張雷抱著鄒奶奶出現在樓梯口時,他才微眨了一下眼瞼。 “讓我這個老太婆來解釋一下吧!冠宇!”鄒奶奶剛說完話,就已被張雷放至舒適的沙發椅上,她和藹喜樂的態度和三個男人之間僵硬的氣氛形成強烈對比。 等到三個男人狐疑地坐下來後,她才滿意地點頭,解釋道:“是我要張雷把為盼抓來下藥,送到小魯床上的。” “奶奶!”鄒懷魯訝異地喊了出來,衝著老奶奶說:“你這麼做有可能會把為盼害慘了!” “怎麼?只準你可以虐待她,卻不准我對她使詐了?偏心鬼!”鄒奶奶當眾跟孫子做了一個鬼臉,掀了孫子的底牌。 牟冠宇冷眼看著這對婆孫對談,不信任他們,反而不解地回視鄒雋易。鄒雋易也對他露出一個茫然的表情,然後拍拍他緊縮的手背,示意他別操心。 “鄒老太太,你有話就直截了當說出來吧,省得我們又得大玩猜心的遊戲。” “好,我就喜歡和你聊天、抬槓。希望這是最後一次我跟你提親了。冠宇,乾脆點,就一句話,肯還是不肯?” 牟冠宇斜睨抱胸而坐的鄒懷魯一眼,冷笑道:“如今我是肯了,這回老太太最好先問問懷魯的意思,免得屆時新郎又跑得無影無蹤。” 鄒懷魯無奈地望了天花板一眼,瞥到奶奶不悅地看了他一眼,無辜地問:“奶奶怎麼了?” 鄒奶奶撇過頭去,疾聲道:“奶奶我痛心,痛心我白疼你這麼多年,你竟然敢做不敢當!張雷,你老實跟大家說,少爺昨天喝了什麼?” 什麼跟什麼?鄒懷魯不甚理解地盯著一反常態的奶奶後,冒火的怒目就順勢朝張雷的方向狠射了過去,氣張雷暗中擺他一道。不讓張雷有解釋的機會,他霍然起身說: “好了,我懂你們的意思了。當為盼走西時,你們要我走東;如今只因為我和為盼拉大距離,你們就有了新的想法,頓覺愧疚與良心發現,就又開始故態復萌要操縱我和為盼的婚事了。總之一句話,我和為盼的婚事從來就沒能隨心所欲過;我厭透了這點。還有,你們大人也從不把我們的話聽完!我從未說過不娶、不愛為盼的話,只是說‘暫時’,這個暫時是有時間性的。” 他深吸了口氣,轉頭對牟冠宇繼續道:“反正我受夠了牟伯對我質疑與不信任的態度,因為是你把這種觀念加諸在為盼腦裡,連帶造成她對我的人格判斷力失常,甚至當她對我的愛與對你及家庭的忠實度產生互抵時,她往往傾向於你的多。在這點上,為盼受的苦絕非你樂見的。請相信,她愛我並不表示她會少愛你一分,因為這是不一樣的愛!” 他看著牟冠宇覷眼瞪他的表情,確定他已開始咀嚼他的意思後,轉向奶奶發難。 “還有奶奶,我了解你疼我、護我的用心,但我受夠了您老是要我出外找女孩玩弄的把戲,甚至又把這種公式套用在為盼身上!我們只是很單純的愛著對方,由靈的結合再進行至肉的結合,但為什麼您就偏要搞得這麼複雜!” 奶奶眼裡堆著淚,低頭脫口解釋:“我以為你知悉我將不久人世,所以想犧牲自己和為盼的將來成全奶奶愚昧至極的傻觀念,而我又彆扭得低不下頭來跟為盼承認,所以想盡一點心力挽回罷了。” “奶奶!” “媽!” 鄒懷魯和鄒雋易聽到鄒奶奶赫然挑明的話,無奈地經喚她一聲。 面對親人要把傷感的話講出來總是比較難的,於是鄒奶奶坦然地面對牟冠宇。 “他們以為只要瞞著我不說,我就不知道了。告訴你,病人的預感往往比旁人來得準些,因為他們會從愛他的親友們閃躲的眼神裡找到答案。哼,我都七十好幾了,什麼時候蒙主寵召早就是命中注定的事。” 牟冠宇梭巡一圈後,遲疑的問:“鄒老太太不是罹患關節炎嗎?” “是雋易這麼跟你說的?”鄒奶奶心裡有數地反問他:“若我真是只有關節炎的話,懷魯有必要小題大做,擔心我的病情,連公司都不去的地步嗎?老實說,你不覺得這種情況有一點奇怪嗎?冠宇。” “難道老太太您在暗示我別的?” 鄒奶奶眼裡閃著宣布喜事的光芒,怡然地說:“我哪裡是暗示,就讓我直接說清楚吧!我得的是骨癌,已近末期了,即使進行生化治療或切除手術,也只有半年的老命可活。所以懷魯說的‘暫時’大概就是‘半年’吧!至於他一反常態遠離為盼,就是想減低我對為盼的反感,怕我以死的手段跟他哀求。所以在大家都有芥蒂與各有心事的矛盾情況下,唯有我出面把氣球戳破,謎題才會顯現出來。如果小魯真的肯替奶奶著想,就趕快趁我兩腿一伸前,把為盼娶回家吧!” 大夥等著撐顎交腿而坐的鄒懷魯下決定,他直拖了一分鐘後才說話。 “既然如此,等我徵求為盼的同意後,就會以公證的方式結婚。” 哪裡知道深受感動的牟冠宇與原本和藹熙笑的鄒奶奶臉一灰,當下齊聲駁斥:“哪有那麼簡單的事!” 牟冠宇彷彿覓得知音,心喜的挪坐到鄒奶奶身邊,開始熱絡地討論起婚宴的事。 一夜無眠的鄒懷魯經他們這一吼,忙蓋住耳朵,在父親旁邊嘆道:“爸,我覺得牟伯和奶奶比較有母子的樣子。” 鄒雋易笑著反問:“怎麼說?” “因為他們總是一鼻孔出氣!” ※※※ 鄒懷魯二十七年來的等候、一生願望的延續,就要在今天實現了! 結婚是女人一輩子的事,但是今天他要大夥也知道,結婚對男人而言,又何嘗不是一生的事呢! 自他六歲那年見到牟為盼,懵懂、吃力地抱著當時才一歲半不到的她猛親良久,直到她號啕大哭、哽咽地叫媽媽,粉嫩的小手有勁地推開自己的臉龐,掙扎地要遠離他,終於截至大人出手扯開他倆後,鄒懷魯方始善罷甘休地鬆開自己的小手。 如今手掌大了,掌紋也複雜了,但是那份發自心中的篤定與決心,自始至終,未曾流轉、消逝。於是,這份記憶便深植在他腦海裡,永不磨滅。 從那定情的一吻開始,他每年生日慶會的烏龍三願之中不可告人的一願,就是娶牟為盼為妻,不管將來她是醜、是美、是胖、是瘦,今世永不移志。 此時此刻,他出神凝望著這位纖手微抬欲掀起頭紗的嫵媚新娘,注意到她忽然住手片刻,隨後心有所顧慮地將手抽回,小心翼翼地疊放在小腹前,靜坐著等他掀起頭紗,其猶豫又惶恐的模樣惹他心底發笑,接著一股貼心、稱意又驕傲的暖流即刻在他胸際漾起,為她一改往昔坦率的行為驚訝萬分。 這會是他愛了好些年、做事從不三思而後行的女人嗎? 看著這個才與他立下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誠懇誓言的女孩,便一步一步的朝她趨近,從她左側閒晃到她的右側,炯炯熠熠的目光直射進隔著一層綴著一朵朵用珍珠裝飾成小白花的頭紗內,想獨擁她一眄一盼的丰姿。 牟為盼啊牟為盼,你怎能美得如此嬌妍而不自知呢?俗麗的胭脂遮蓋不住她紅紅櫻唇所散放出的柔光,她白裡透紅的粉頰只讓多餘的粉黛毫無光彩,這提醒著他,她的自然美勝於一切俗事庸物。 等到他終於體貼地為她卸下頭紗,想說句感性又羅曼蒂克的話時,她長籲口氣地大聲說道:“臭滷蛋!你害我獨自一人坐在這兒等了三個小時,不能動、不能走,又不能吃東西。我餓扁了!” 他這個滷蛋呆住了!但調侃自己這何足驚訝,只能接受她江山易政、本性難移的毛病,勉為其難地說:“聽我一句就好,就一句話,我馬上下樓搜糧食給你打牙祭。” “鄒懷魯,那就直說吧!雲吞吃多了,這麼溫吞!”牟為盼輕斥他一句,但嗓音裡明顯地增添幾份柔媚之態。 鄒懷魯的唇際間彎起一抹溺愛的笑,輕輕在她耳邊呵氣、低噥:“令我今生執迷不悟、傾心為盼者,非你牟為盼莫屬。” 他這番表白甫出口,牟為盼漾著柔光的眼眸隨之一怔。“那也是因為唯有你才能這麼百般容忍像我如此粗魯的人。不過,這得怪你,誰教你叫‘懷魯’。” 輕捧著牟為盼破啼為笑的臉頰,困擾他一輩子的迷思也在瞬間消散了。他這才赫然了悟,只要今生有為盼回應他的愛,昔日擱淺在腦海裡的種種醉心、剜心的光景皆不復追究了! 在這星空燦爛的一夜,鄒懷魯緊擁著他的新娘共赴鵲橋,登上無冥的銀河天際,數著默默含笑的星星。唯美中不足的是,當他們快樂的數著星星時,牟為盼突然顫唇迸出幾滴淚,她的淚幻變成晶瑩剔透的露珠,彷佛經他溫慰如朝陽的擁抱而瞬間飛騰於空氣中。 他頻以低沉的音調安撫她,替她驅散了紅色恐懼,於是喜氣洋洋的幕帳緊緊包裹著他們,可愛的呢喃輕盈地在深謐的夜裡回盪迷繞著他們。 這深情切切的佳偶是如此珍視這一刻,絲毫沒察覺風在吟、花在舞、樹在搖、大地在歡唱,甚至連遙遠縹緲的浩瀚中天裡,也有一顆特別晶亮的星光在對他們猛眨眼,默默傳遞著一份千年亙古的綿綿祝福。 <完> |
只願天空不生雲
|
任你遨遊的愛情海——夢中序
愛情,是一朵生長在絕崖邊緣的花,要採擷必須要有勇氣。 這句耐人尋味的話,是莎翁對世間有情男女所撂下的警告。信我者生,不信我者…… 就算了,反正也死不了! 嘿!嘿!嚇到諸位了嗎?別緊張,誇張的話雖是如此說,但那是襯托舞台劇用的佈景,不會真的要男、女主角跌股的,可見,阿蠻我的心腸還是很軟又善解人意的。 欸!有人在茫茫情海上,走來一帆風順(因為老天幫忙沒變天);樂天達觀派的人,卻是戰場老將,傷個百次依舊打不死(因為穿了防彈衣,當然很耐打);悲觀消極的人,受了一次熱戀傷痕,就再也沒有愛與被愛的勇氣(這是曾被蛇咬過的典型);但也有一輩子對愛情不動心的頑人(絕非完人與高僧之流,而且還特別熱中床上健身運動),說這種人是聰明嗎?又好象是有些浪費生命;說這種人是愚笨嗎?但芸芸眾生裡,又好象就屬這種人最“僥倖”。 所以,愛情裡的酸甜苦辣,是一杯自己調的酒,也唯有當事人才能體會個中滋味。 親愛的讀者兼賭者,您曾因為怕跌下山谷而對眼前的愛情花躊躇不前、不敢摘下它嗎? 沒關係,這篇愛的故事裡,阿蠻已幫您調配出這杯酒,當然,除了要有“勇氣”外,不才的我建議您不妨再加點“理智”與“判斷”(雖然很難,因為一旦成了熱戀中的人,通常自願淪為睜眼瞎子。但總得給阿蠻一點面子……試一試吧!)推敲推敲這杯酒是否會產生化學效應而成為烈酒,別教人飲後,一醉不醒。(別緊張,買帖解酒藥就裡了!) 最後阿蠻我打躬作揖地請各位聽我一句誠心的忠告……當您要對天起誓時,千萬別下得太毒,免得慘遭雷劈,到時吃不了兜著走。為什麼? 本書會給您一個會心一笑的答案。 叩!叩! 咦!三更半夜的,誰會來敲我的門?不過我還是起身應門去了,但得多化些時間穿鞋子。(看到我的名字了沒……阿蠻,孤單在紙上爬格子的小蠢蟲!蟲,乃多節足生物是也。) “誰啊?已打烊了!”我很不客氣的質問,慢慢地向門爬了過去,因為好困。 “先開門再說!否則我把你截肢,丟進沸鼎裡烹來吃!” 哦!是個男的!聲音富磁性,口吻雖然狂,但中氣十足。 門閂一拉開,教我兩個眼珠子凸了出來。一個身材高挑、相貌堂堂的美男子! “是你啊!”我兩手環抱胸前,沒好氣地問:“沒事跑進我的夢裡幹什麼?” “阿蠻老大姊!可不可以饒了我,別要我在你的書上成了春天裡的蠢蟲?” “金不換!你少沒出息了!我決定的事還由得你改的嗎?出去!出去!我的腦袋可沒多餘的空間讓你擠,而且你長得太俊,會破壞我平庸的畫面。”說著就將他推了出去。 “我堅持不合作!”隔著門的他脾氣可真拗! “可以!我要把你的不良少男紀錄抖出來。” “你要是真敢,我會宰了你!” “你爸我都不怕了,我會怕你嗎?走著瞧!” 〈以上內容摘自阿蠻的黃梁大夢囈語錄〉 |
楔子
他憂心地望著清澈見底的溪水載著幾片梧桐葉順流而下,兩三只昏昏欲睡的蜻蜓在乾燥的大石上登陸,綠波般的絲布潺瑗潔澈;不太尋常。 這令人悶躁的星期天,金愣照例牽著於嬙來到北勢溪畔的一處露營區談心,不過來烤肉的中學女學生實在太多了,他們不得不躲得遠遠的,以避開人群的侵擾。 “楞,你看看,她們多可愛,暑假出來烤肉、露營,還穿著制服。”於牆妍笑地看著在溪畔忙得一團亂的小女生。 金楞隨意地掃了那票清湯掛麵的女學生一眼,記起阿福跟他提過這個團體,本來因為兩天前颱風將襲,他們打算關閉露營區的,沒想到風眼忽地一轉,她們又來了。“才剛要升上國一而已,我要是她們的級任老師才不那麼麻煩哩!十二歲的小女生最難搞定。” 他將於嬙摟了過來,溫情地問著:“我可愛的老婆,寶寶踢疼你了沒?” “有!好疼哦!”於嬙撒嬌地回道。 “真的?”金楞傻楞地呆住,信以為真,竟茫然不知所措。“怎麼辦?你要生了?” 於嬙媚眼一瞇,吟吟地笑了起來。“沒有啦!騙你的!才六個多月而已,醫生說我的預產期在十月底。它只不過是隔著我的肚皮跟你打招呼罷了。” 金楞籲了口氣。即將為人父的事實有時會搞得他心神不寧、窘迫不安。如果他不喜歡小孩怎麼辦?如果小嬙只顧寶寶怎麼辦?近來他發現他益發迷戀小牆溫軟的身軀,尤其是她飽滿的乳房。一想到這點,他就吃味。有時他寧願小嬙沒有懷孕,這樣他就可以載著她環島旅行、游山玩水了。 怎麼辦?他已經開始扮演起一個吃醋的爸爸了!他怎麼可以吃自己寶寶的醋呢?小嬙當然不會只顧寶寶,她一定會公平相待他們父子的,或者父女也可以。 “我們的婚事恐怕又得延後了,這次要等到你將寶寶生下。”他失望地告訴她。 於嬙淺淺一笑,伸出纖指撫平他的眉心,口中喃念著徐志摩的話“冷翡翠的一夜”。” 我再沒有命;是,我聽你的話,我等,等鐵樹兒開花我也得耐心等!愛,你永遠是我頭頂的一顆明星。要是不幸死了,我就變一個螢火,在這園裡,挨著草根,暗沉沉的飛,黃昏飛到半夜,半夜飛到天明,只願天空不生雲,我望得見天,天上那顆不變的大星,那是你,但願你為我多放光明,隔著夜,隔著天,通著戀愛的靈犀一點……” 金楞就這麼屏氣凝神、痴痴地望著懷中可人兒的杏眼;那雙眼,如秋水、寒星,一眄、一盼,竟是勾魂得緊,教人心上癢酥難當。再看她粉嫩的臉頰上漾起的梨渦,如綻放的緋紅薔薇,花不醉人人自醉。她總是能把一件平凡無奇的事情看得這般浪漫、詩意與樂觀,永遠都賦予他新奇感,即使吟著一首詩,也能搖撼自己好半天。 他崇拜她! “楞,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人類會發明吻?而吻,又為什麼那麼甜?” “嗯,我不知道,大概是觀察動物行為吧!管他是誰發明的,我說‘吻’就跟蓋印章一樣,是一種允諾的契約行為,就像這樣。”他輕輕蓋住了於嬙的小嘴,“然後口水就像紅印泥一樣,只不過會產生化學反應……” “你好不衛生!” “噓!你聽我說完。接著舌頭就像打勾勾一樣,這就是我們之間愛的儀式。” “不怎麼衛生的儀式。”於嬙嬌嗔,晶亮的眼角拋出了一個勾魂眼後,擁住了他。 金楞實在太喜歡她撒嬌的模樣了,那麼自然又不過分,永遠拿捏得恰如其分、妥當自如。當她說“不”的時候,又會讓他弄懂她真正的意思是“要”,似謎又易解,易解又難捉摸,跟她在一起,他永遠會有活蘇的感覺,同時又能有解開謎題後的滿足感。他知道她是很愛拈酸吃醋的,當他們去西門町逛街時,只要他輕瞟一眼漂亮的妹妹,都會惹她生好幾天的悶氣。 但他又何嘗不是一個佔有欲強的人呢?小嬙的聰慧與美麗無與倫比,半成熟、半羞澀的舉止緊緊鎖定他的注意力。她就像一只在暖陽下飛舞的小粉蝶,那麼柔、那麼軟、那麼親密與貼心,羽翅輕振,抖落的鱗粉飛揚,迷繞著他。 “不衛生嗎?那我們以後就不要親嘴好了。”他擺出一副認同的表情。 “不准!人家說!吻在發上是憐惜,吻在額上是尊重,吻在頰上是禮貌,而吻在嘴上才是愛情。以後我不準你吻別的女孩的嘴!” “我已經有你了,何必還跑去吻別人的嘴?”女孩子的心事向來難解,才十九歲而且少了根筋的金楞,著實摸不透女孩的模稜兩可。 “你先答應我嘛!” “我誰都不吻,只親你一個。”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誰要你承諾那麼多?!多了,心就不夠誠了!”小嬙的個性就是這麼蹩扭。她知道以金楞豪邁粗獷的性格是不大會欣賞她的倔脾氣,所以她始終小心翼翼地想保持完美的形象。 “好吧!”金楞看著於嬙嬌媚的眼眸,忍不住捧起她的瓜子臉,誠心地說:“我金楞這輩子只吻於嬙一人的嘴,只愛於牆一個人,而且只有於嬙才夠資格為我生小孩。現在讓我吻個過癮,我不只要吻你的嘴,還要吻你的眉、你的眼、你的鼻子、你的耳朵。 最好你就醉在我的吻裡,就算是要我溺死在你的懷裡也甘心。我的妻!今生今世全宇宙唯一的妻子。” 此時的金楞,年輕有抱負,對前途與未來皆是抱持著樂觀的態度,只要能有自己心愛的人長相為伴,他不在乎許下什麼樣的諾言。 “好油滑的一張嘴,誰信你呢!”如綻放的紅艷玫瑰般的於嬙舒展著白嫩的四肢,緊緊圈住金楞的身體。這一刻的於牆覺得自己最美、最真、最純潔,純得猶如被熱光融化的冰雪、純得恰似被燻和西風載送起的潔白棉絮。她體驗到的這份美,是金楞毫不猶豫的愛所點燃的,她好愛他,甘心為他付出一切。“你就像太陽,我要日日望著你,看你晨出日落,看你掠過山、跨過海……” “噓!”他伸出一指放在她的唇上。“別說話,話說多了會壞了氣氛。” 兩個年輕的身軀緊緊糾纏著,木槿叢擋不住耀眼的太陽金線與汗涔涔的透明圓珠映耀著。他們忘情的奔馳,完完全全地忘了這個世界的存在。 年輕的愛情是強烈、衝動與易惑的,它也許很純、很真、很理想化,但若要感情持久不變,卻得經得起考驗。 “有聲音!小紅!有貓兒聲音。”一個長相清秀的女孩忽地舉頭,四下張望了一下,朝一株木槿望去。 “沒有啦!小茴,你趕快翻動鐵網,因快被你烤焦了。”小紅擦了一下長滿痘痘的額,催促拿著鐵架的小茴,她快餓昏了,別組的同學皆已大口咬著吐司夾肉吃了起來,而她卻得三不五時地叮嚀心不在焉的小茴看好肉,眼看香噴噴的內就要被烤成黑炭了。 “小茴,都是你啦!沒事跑去幫人生火,現在又把肉烤焦了;我可不要做打游擊的事,直丟臉,跟要飯的一樣!” “噓!”若茴以竹簽戳起一塊肉站了起來。“我去去就來。” “你別管死貓了!先管管我吧!我餓昏了!” “你自己把肉夾進吐司,就可以往嘴裡送了。那貓咪一定餓了,我去去就來。”若茴將烤架遞給小紅,就往十公尺外的樹叢走去。她歡喜地踮起腳尖,茂密的草皮吃掉了她的跫音,小心翼翼地趴下身鑽進樹叢,將一個小腦袋探進去。 目光所及之際,她也呆楞住了。 她看見一個黝黑的男生疊往一個白皙的女生身上;就像純巧克力和牛奶一樣分明。 他在吼叫,雙手緊揉著那女生的胸部,還用牙齒咬她的頸子,他全身都在抖,下半身狂暴但自有規律的韻動輸送,就像一頭野獸。而那女生也在低喊,臉上的表情痛苦不堪。 她全身都在扭動、抗拒,她為什麼不推開他?為什麼不尖叫?她一定是害怕得喊不出聲! 這煽情的一幕,對才十二歲的若茴而言,等於是色情版的畸戀。她忽地直起身子要衝出去,卻害怕得動彈不得,像植物突兀生根的定在原地,她手上的肉片早就掉落草地上,一列聞香而來的螞蟻兵團趨之若鶩地爬了過來。 不旋踵,那個喘著氣的巧克力男生全身一僵地大吼出聲,就倒進牛奶的懷裡。 他死了!怪獸死了!不對!他在大喘著氣,慢慢甩動頭後轉過來,一接觸到她怔然的目光,赫然瞪大眼,似暴跳如雷的凶神惡煞般忙提過一件襯衫往牛奶女孩身上蓋好,赤條條地爬了起來。 “***!你在這幹什麼?” “對……不起!不是……故意的。”若茴神情無助、半低著頭,忙用雙手摀住眼睛,強抑下嘔吐的感覺,節節避開他,最後腳跟一轉,拔腿狂奔起來,藍色百褶裙隨之飛躍起來。 她哭紅著眼衝回小紅身旁,雙膝一軟,僕倒在地。 “小茴!怎麼了?小心肉!”小紅機伶地保住了烤肉,看著冒著冷汗的若茴抖著了無血色的唇,問:“你怎麼了?嘿!別嚇人了!你見鬼了?” “沒有!沒有!沒有!不要問我!我要吐了!”說著人就向溪畔衝去,跪坐岸邊,將空腹裡的酸水吐出來。她雙手掬起溪水潑向自己的臉,霧眼濛濛地望著潺潺溪水,一定眼後,所浮現隱隱約約的影子,竟是巧克力和牛奶的樣子!她好痛苦、難過,不要! 請停止!停止蠕動! 她伸出手要打亂水面上泛起漣漪的影像,怎知距離著實比她料想得遠多了。她撲了空,失去重心,雙手在半空中晃動不到兩下,便撲通一聲栽進了水裡,直往下沉。她的心凍住了! 而在岸上的同學也楞住了。隔了好久才見她開始揮動四肢,拍打水面,激起水花,驚慌地扯喉喊救命,小頭顱剛自水面竄出喊“救……我……”,馬上又“咕嚕”一聲隱沒水底,只見她才吃了幾口水,便已喊不出聲。 “有人落水了!怎麼辦?是班長!” “完了啦!水要把她拖走了!” “小紅,你快來!” “誰會游泳?趕快跳下去救她!” “我不行!我只會漂浮……” “我去!” “小紅,你連換氣都不會!” 岸邊的小女生心亂如麻,像群龍無首的烏合之眾,你一句、我一句,傻楞楞地沿著溪畔跑,緊盯著順流往東漂逝的藍裙。就在兵慌馬亂之際,只見一個人影從眾人眼前閃逝而過後,直躍進溪水裡,藉著順流的浮力,滑動有力的四肢,迎頭追趕上落水的人。 若茴在滄浪溪水中載沉載浮,但沉的時候居多,她覺得自己的腳彷彿被不明物體勒住似地一直往下拖,接著就看見巧克力像一條齜牙咧嘴的鯊魚向她欺近。他來抓她了! 不要!放開她!她又不是故意要偷看的!若茴使勁地拍他、打他、用拳掄擊他。 但他蠻狠地緊圈住她的頸子,把她往上托,最後衝破了那層搖曳、透明的水膜後,突然一陣刺耳的咒罵聲傳來,“你這個白痴!再動,我揮拳了,管你是男是女!” 不到幾秒,若茴的頭就像被幾千斤重的鐵槌敲到一般,淡亮模糊的影子瞬轉成冥冥黑洞,她摔進了黑洞裡。她安全了! 金楞喘著氣,好不容易地把這個神經質女生推上岸,二十來個小女生一窩蜂地湧上,甚至有人往她僵硬、冰冷的身子撲去。“小茴!對不起!我不該拉你來的,怎麼辦?我怎麼跟你爸媽解釋?哇……”一個長滿青春痘的小女生一頭趴在橫躺的身體上,不明就裡的放聲疾哭。 金楞氣得爬上岸,一身濕漉漉地踩著滴水的腳印走上前,輕點了一臉青春痘的小妹妹,“小妹妹,藉過一下好嗎?你再哭下去,她的命就真的給你哭楣了。”他將小紅提起放到另一側,隨即轉身大吼,“你們讓開點好嗎?氧氣都被你們吸光了!”馬上趴下身為昏迷不醒的若茴做心肺復甦術,他將她的頭側向一邊,緩緩地為她壓胸,足足做了好幾次口對口人工呼吸,才使她將胸腔裡的水吐出來,見她一連咳了好幾聲,他才暫停動作。 金楞找著負責的老師,但沒有一個年紀看來超過二十歲模樣的人,瞟一眼唯一身著便服的女孩,往她一比,“你是老師嗎?” 那女孩倉皇地猛搖頭。“我!不是!不是!是我們自己要來的。” “那誰是班長?”他兇兇地吼了一聲。 大夥的手全部朝躺在地上的女孩一比,這讓他雙拳緊緊互擊了一下。 這時於嬙也抓了他的襯衫挨近他,要為他穿上。“那女孩還好嗎?” 金楞沒點頭,只說:“你先把我的襯衫給她穿上,再用大毯子包著她,以防她感冒。” 然後舉頭看了一下晦暗的天空。“天色變了,就要下大雨了。” “那你怎麼辦?”於嬙看著只著一件濕褲子的金楞正卷起褲腳,急著問。 “沒關係!我找阿福開車來幫忙,一會兒就回來。你先找出一個能正常回答問題的小鴨子!當然,除了平躺在地上的這一位例外。”說完就赤著腳,大步跑開。 那一個下午,暴風雨來得迅如閃電,傾盆而下的雨淹沒了整個草坪,此時正值中元節河水漲潮時分,北勢溪頓時如滾滾黃河奔波四處,不少小山路經雨水沖刷後,鬆軟的泥土經不起大型車輛的噸位,隨時都有可能發生坍方,交通頓時癱瘓。 於是,這一晚,二十來只的小鴨子全被安置在彭莊茶園的倉庫裡,啜著熱呼呼的竹筍肉絲粥,身心俱疲地聽著倉庫外台著大風的呼嘯。唯獨那個叫小茴的女孩被抬進了大房子裡休息。 |
第01章
六月驪歌隨風拂過小草,穿過樹梢,一點一滴地流進了整個校園,它輕輕地灌進了莘莘學子的耳裡,殷勤地低喃、慫恿、鼓舞、催促。於是,他們群聚一堂,對光明的憧憬而歡喜,為大好前程而喝采,相形之下,眼底偶爾飄逝一閃而過的離別惆悵實在不算什麼。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是的,曲終人散又該如何? 是結束,也是開始!是離別,也是再次重逢的前引。臨別依依的珍重祝福,不就是為了確保自己也能得到別人的祝福嗎?曾經幼稚地以為不共戴天的“大仇家”就在今天和解了,因為今後不管你死我活皆互不相干,如果出了校園、入了社會後,還是成了宿敵,那也是一種難得的緣分。 昔日的知心好友總哭得最是心碎。 問為什麼?當然是因為捨不得多年來的歡樂時光。但是隨著這一天一年的遠去,才赫然發現,哭泣與心碎不為別的,只怕這份友誼無法長在。 在蓊鬱的校園裡,就在那高長椰樹底端的一棟莊嚴禮堂內,成千名身著黑袍的畢業 六月驪歌隨風拂過小草,穿過樹梢,一點一滴地流進了整個校園,它輕輕地灌進了莘莘學子的耳裡,殷勤地低喃、慫恿、鼓舞、催促。於是,他們群聚一堂,對光明的憧憬而歡喜,為大好前程而喝采,相形之下,眼底偶爾飄逝一閃而過的離別惆悵實在不算什麼。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是的,曲終人散又該如何? 是結束,也是開始!是離別,也是再次重逢的前引。臨別依依的珍重祝福,不就是為了確保自己也能得到別人的祝福嗎?曾經幼稚地以為不共戴天的“大仇家”就在今天和解了,因為今後不管你死我活皆互不相干,如果出了校園、入了社會生一一緊挨彼此而坐。呼呼而嘯的冷氣將風從兩側吹送至正中央,削弱了幾分盛暑的威力。 林若茴暮氣沉沉地坐在前排的領獎席上,她的眼裡缺少雀躍與歡欣,有的只是一片蒼茫的寂寥。一陣陣加強流電波的尖叫聲恰似不可抗拒的魔音直竄進她的耳朵裡,那麼尖銳、淒厲、擰人心疼。不要!若茴,告訴他們我不要了!我改變主意了!我要留下寶寶!告訴他們停止,錢我照付,求求你叫他們停止!求求你!求求你,這三個字縈繞在若茴的心底,驅之不散,沉甸甸地糾人心痛。那種痛是懊悔,也是憐惜!是不忍,也是憤怒。 “若茴!你說畢業後,我們還會不會跟以前一樣無話不談?我知道你不會變的,但我就不一定了。尤其是等我出國唸書後,就更難測了。” 欸!小紅,難道這就是你給我的答案嗎?以靜製動!太可笑了。如今你是靜了,卻苦了我們這些動的人為你擔憂。你生來怕冷、愛鬧中取靜,朱媽擔憂你在黃泉受寒、寂寞,於是不敢給你葬得遠。即便你走了,還是讓人滿心牽掛。 “現在要頒發的是法學系第一名畢業的殊榮。現在請林若茴同學代表朱茵紅同學上台領獎。請林若茴同學上台受獎。” 隔壁的同學以臂輕觸若茴。“叫你了!林若茴!” “喔!”若茴猛地一驚,慌慌張張地起身,撞開了椅子。她微顛地爬上了階梯,來到台前正中央,雙手一伸,接過獎狀。是從誰手中接過來的已不再重要,事實上,對若茴而言,沒有一件事是重要的,就連辱罵那個負了小紅心的人也不再重要了。她輕握頒獎人的手,掉頭走下了階梯。她沒有走回原位,反而像一個半夜夢遊的人直直向出口踱去,拉開厚重的大門,跨出暈暗的禮堂。 當若茴走至校門口時,看見了那輛已等候她多時的黑色轎車,見黑色車門一敞開,步出了一對著黑衣的中年夫婦。綰著髻的高雅婦人一臉疲憊,哭紅著眼對趨身向前的若茴道:“若茴,謝謝你為小紅領追份獎。”然後哽咽地抱住了若茴瘦弱的身子。 “朱媽!”若茴難過地喊了她一聲。“這是我起碼幫得上的一個小忙,你寬心吧!” 若茴扶著她一起坐進了車子,然後轉向噤聲不語的中年男子。“朱爸,可以出發了,我們該去看小紅了。” “好!走吧!”坐在前座的朱爸示意司機開車後,靜默半晌,才擠出話來。“若茴,謝謝你陪著我們撐過這些時候,我們實在太感謝你及你家人的支持,請務必將我和你朱媽的謝意轉答給你的父母。” “我會的。” “這邊有幾樣東西是你朱媽整理出來的,依照小紅的意思轉交給你保留。”朱爸轉身遞過一個長二十公分方正的木盒給若茴。 她將木盒接過手,置于膝間,輕輕拉開了精緻的扣栓,掀起盒蓋,一縷清涼的紫蘇香味隨之逸出,頓時瀰漫整個車座。她拿開最上層的信後,赫然發現裡面裝著的竟是小紅愛不釋手、金金銀銀的玩意兒……包括她幼兒時的金鎖片、翠玉鐲及一朵血染的絲布玫瑰,盒子底層則是一本紅絨布裝釘而成的書;它是小紅在高一時花了近三個禮拜,親手以毛筆沾著金粉寫下的手抄詩集。 若茴翻開了這本以紅布精心包裡住的木製書皮。映入眼底的便是徐志摩的詩。 我不知道風 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裡, 在夢的輕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風 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裡, 她的溫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風 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裡, 甜美是夢裡的光輝。 我不知道風 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裡, 她的負心,我的傷悲。 我不知道風 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裡, 在夢的悲哀裡心碎。 我不知道風 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裡, 黯淡是夢裡的光輝。 若茴仰頭強將淚滴隱忍住,以免造成朱媽的崩潰,她將書放回盒裡,抖著一雙手將信抽出紅色封套後,淚眼婆娑地默讀起來。 別離我的愛,若茴! 今天該是你我跨出校園的大日子,很抱歉,我卻惡意的缺席了,還得勞你上台幫我領那張獎狀。燒了它吧!但千萬別在我的墳前燒,因為我不要它。 我曾嫌學士袍跟喪袍無異,沒想到我這個口沒遮攔的烏鴉嘴一語成讖就讓你穿著它為我來弔喪。希望我不會後悔才好,因為我走的這條路是不歸路,看門的人不肯賣我回程票。 本來等我一畢業後,爸爸是要送我去美國唸書的,那時以為跑到美國就可以逍遙自在,為所欲為,不假思索便答應下來,還撈到一趟歐洲旅遊的意外獎品。如今……也不能成行了。你可以代替我去嗎?喔!若茴,請不要說不,請再考慮一下,所有的機票與旅館我都為你訂好了,錢也匯清了。即使要退房也拿不回多少錢了。 你就點頭吧!去幫我窺窺劍橋,偷偷用你的照相機攝下淡淡一抹藍。別忘了停留在翡冷翠時,為我多帶些包著歡樂的惆悵回來吧!就算是幫我這個老友一個忙。 你見到他了沒?他是否依舊玉樹臨風地高聲暢談呢? 欸!你說氾濫的浪漫能傷情、殺心,套用在我身上是一點都不假。但是,為了浪漫而死,不也是一種矯揉造作的淒美嗎? 在我這短暫的一生中,欠父母最多,接下來就屬你。你是我最摯誠的朋友,而我回報給你的卻是惡意的背叛,搶了你的男友不說,還漠視你的好言規勸,錯把你的關心當作中傷與嫉妒。 愛情啊!是我讓那股失控的火焰燒斷了你我的聯繫。我後悔!後悔甘心掉入他的陷阱裡,後悔懵懂不識真相,更後悔自己傷了一個無辜的小生命,直到他斬釘截鐵地告訴我,他真正要的人還是你。他說愈是得不到的東西愈是珍貴。這擊垮了我!徹徹底底不留絲毫的同情。 你說,我多傻呵!我多傻呵! 情這一關我是過不去了,對你的愧疚是我一生無法消弭的遺憾。 醉過方知酒濃,情這一關,我是過不去了! 小紅 絕筆 默默地讀若信,若茴就這麼的讓淚悄然溢出。小紅,你太傻了!你難道不知道這個宇宙之大之寬,足以容納海涵任何的傷過?你挑了一個最不值得你愛的人殉了情,結果又如何?天不為你變色,地不為你荒老,海與石也不會為你枯爛,而他還是照樣優游地活著不為你動容。 你說他真要的人還是我林若茴。欸!他騙了你,為了報復我,他竟騙了你。他誰都不愛,最愛自己。你怎麼傻得成為他報復我的工具之一呢?你說過他學醫是再適合不過的。我也問你為什麼?你說因為他夠冷血、殘忍、無動於衷!既然如此,你又為何不能看透他這個無情的人呢?你又何嘗不冷血、殘忍、無動於衷?推拒了所有愛你的親友去遷就一個少了心的人。 浪漫真的傷情嗎?還是你心甘情願地墜落在自己的綺想裡?小紅,雖然你與我曾這麼的親密過,但我永遠不懂你的紅塵情事。 ※※※ 若茴拎了一個土黃色的旅行袋,步履蹣跚地拖著幾乎失去知覺的大腿,但只是幾乎,不是全然,事實上,是她的每一根筋與每一條血管里都有千萬只的螞蟻在裡面列隊行軍,熱血滔滔似地教她刺癢難搪,她恨不得能把皮扯破讓血流光算了。不過她還是認命地伸出雙臂攀著只有些微傾斜的坡道,不顧雅觀與否地翹著屁股,掙扎地爬上了這個廢墟…… 特洛伊,這個經由盲詩人荷馬嘴裡吟唱出來,赫赫有名、威震八方的古城。 在今天以前,若茴光是想到能踏上這片古老的土地,就會夙寐難眠、興奮好半天。 現在她好後悔為何自己堅持要來到這個一度富榮鼎盛,曾經哀鴻遍野,如今卻野草叢生、滿目瘡痍的荒原,看著這些頹傾的大石頭散落在一望無垠的黃土石礫上,除了連青苔都不長的石頭外還是石頭,足以證明這些石頭有多頑冥不靈了。這些石頭的背後也許蘊藏滴滴血淚的故事,也許是導至最後一位尚在襁褓的少城主被希臘敵軍從高牆上丟下後的罪魁禍首。但又幹你林若茴什麼事? “林若茴,你畢竟只是個修歷史的學生,考古的事還是留給考古學家吧!”若茴莫可奈何地隨地撿了一塊石頭丟進皮袋後,便大剌剌地蹲在地上喝水。 頭頂上的烈陽像一個天然烘烤爐,毫不留情地直射在她灼紅的皮膚上,使她原本白皙的病態肌膚在短短不到半個月的日曬雨淋下,已儼然脫水成了風乾福橘皮。 “太好了,林若茴。你這輩子不可能再比這個時候醜了,除了你死後入棺開始腐爛的那一刻。”她喃喃自語地自嘲著,雙手攤開歐亞洲地圖研究,當她無意地瞥見她那十只藏污納垢的指甲時,母親嚴厲的斥責頓時迸出,縈繞耳際。林若茴,你又耙土當飯吃了!呃!看看你的指甲,髒死了!下次再不聽話,媽媽真的命把土里的蚯蚓挑出來,強迫你吞下去!多久了!那時她大概只有五歲吧!老是喜歡挖土回家,搞得有潔癖的母親見她就躲,非得等到帶上手套後才敢碰她。 半個月前,她從桃園中正機場經日本飛抵海參威,搭上了西伯利亞鐵路到莫斯科,再輾轉來到伊士坦堡,迢迢漫長路途中,人生地不熟,國語沒講上半句,她已經養成自說自話的習慣了。她的英文雖然差強人意,但要和第三國語言的居民溝通時,簡直就是雞同鴨講,有溝沒有通。後來她發現最受用的語言竟然是阿拉伯數字,而最受歡迎的護照便是綠花花的美金鈔票,從此,她和賣主之間的關係便是非常的簡單俐落;一個猶豫的YES後,才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一個冷酷的NO後,馬上甩頭走人。 “你這個大白痴,現在可好了,漫天黃沙里,只有你這只笨鳥才會蹲在這裡孵蛋。 即使有力氣走到海邊,量你也沒膽遊過去。” 三千年前特洛伊濱臨黑海,如今在海水填石的大自然效應之下,離黑海已有相當遠的距離了,她後悔沒搭上飯店的服務生為她招徠的計程車,不過得怪那個司機漫天要價,她為了爭一個理字,“NO”連說了三次,還外加一個“滾蛋”。好不容易搭上公車,跑上好幾哩路才一償宿願。那時她在大飯店義正辭嚴直罵那個司機搶錢,表現的是大義凜然,有骨氣得不得了。現在呢?骨氣又有什麼用?她連東南西北都搞不清楚了。她又是長長嘆了口氣,折好地圖放回背包裡,打直腰。 現在是下午一點,她得在晚上八點以前趕到伊士坦堡的機場,搭機赴希臘。如今照情況看來,機會是渺茫得跟一粒沙一般,因為根據時刻表顯示,下一班公車要下午四點才發車,而從這兒返回飯店得花上三個小時,她連打包行囊都來不及,除非她生了對翅膀,腳上長了雙飛鞋。思及此,她又開始自怨自艾了。“你喔!怎麼死的都不知道。連半個鳥人都沒有,簡直是個鳥地方。窩在這兒,死都不瞑目!”斷定四下無人,她一惱怒,便仰天長嘯了起來。 不料,一陣懶散的聲音傳來,“小姐,你死不瞑目就算了,幹嘛黑心拖人下水?” 若茴一愣,當下倒退三步,雙手緊摀著嘴,來回張望聲音出處,足足等了一分鐘都沒再聽到任何聲響,她便斷定自己被太陽曬昏了頭,神智不清,要不然,便是她太想念國語,腦筋已開始反常,不僅能自言自語、自問自答,甚至到了自我調侃、消遣的地步了。 抱持著這種想法,她連忙拍著胸脯安撫自己。“你是假的,出自我的幻想……” “我是真的,出自一個被你吵得睡不成一頓午覺的倒霉鬼!”這低沉的憤怒聲,彷彿是從陰朝地府裡傳上來的。 不到一秒,若茴倏地楞住,她感受到有人在她的背後點了點,一陣毛骨悚然的涼意頓時從腳底板陰陰地襲上她的腦血管。這提醒她,高一時曾陪同父母親上山掃墓過,那時她也是如此蹲坐著,忽地就被人點了點背,她一轉身,卻不見半個人影。她告訴母親後,母親譏她撞鬼了,父親卻一臉憂心忡忡的神情。那一次掃墓完畢回途中,父親比往年多花了五個小時才離開那個山坡地。 後來拜土地規畫的問題,父親同幾位兄弟及近親商量的結果,才合資蓋了間祠堂供奉祖先靈位,從此她就很少接觸到這方面的事。不過一人夜晚深眠後,還是時常會有夢魘侵擾,那個夢魘是她升上國一以來便緊跟著她的,起初她驚慌失措,持續一個月硬是要擠在父母親之間才睡得著,不過日子一久,她反而習以為常,見怪不怪了。 然而這裡是古戰場,曾歷經戰亂,金兵嘶鳴,導致成千成萬的大軍潰敗,死傷慘重無以計數。若今日撞見了異地鬼,再遇上鬼擋牆事件的話,她這趟歐洲之旅還沒開始就得宣告終了。 她告訴自己不要回頭,但是對方又用一個尖尖的東西點點她的肩,甚至戳她的背,她惱怒之下,就要轉身準備面對這個可能有著任何慘狀的倒霉鬼,“它”也許是一個少了頭、少了肐臂、少了腿、滿目猙獰或是一張面無表情的無臉鬼;若糟一點的話,大不了是她夢魘裡那個糾纏她多年、五官模糊不清的巧克力色情鬼現身了。若茴心一橫,便將頭重重往後扭,一接觸到的影像竟是一個對她齜牙咧嘴的大鬍子! 他的頭從岌岌可危的傾垣上露出,與她的臉相距不到五公分,吐出來的氣直吹上她的鼻頭。這個倒霉鬼呼出的氣息中竟然還帶有微涼的薄荷味!連考慮都沒有,她驟然拉開緊繃的喉頭,發出足以震碎大石的尖銳音頻,瘦弱的身子亦赫然躍起,一雙手胡亂地便住口袋摸索著,想掏出東西,嘴裡直嚷:“見鬼了!見鬼了!你別過來,倒霉鬼!我發誓我有十字架、大蒜、可蘭經、觀士音菩薩的咒語。總之,你趕快告訴我,你信奉什麼教的?我好對症下藥,請神捉妖。”那些玩意兒是老媽千叮嚀萬囑咐為她準備的。 “我信睡覺!”這個倒霉鬼口氣很差,態度不佳的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然後忽地臨空一躍,翻越危牆,站在她面前與她對峙,還一步步地向前逼近。 “你……別過來,我會尖叫的。”原來這個倒霉鬼還是有手有腳的,若茴吞了一口口水,也一步步地往後退,看著節節逼近的大鬍子抬起一隻手往他的腰間一掏,他的手上頓時多了一把時髦的瑞土小刀,然後往肩膀一撩,割下了自己的肩膀……不!不是肩膀,是他卡其襯衫的袖子,然後粗魯地將長袖子從中割成兩半。 她抖著聲音問:“你……要幹嘛?” “將一只吵死人的烏鴉嘴堵起來。”他拉扯著布條,似在測試那條布的韌勁,最後努著一張看不太清楚的嘴,滿意地點了頭,欺身上前扳住若茴的手,三兩下的功夫就把她的雙手緊緊地綁在身後。 若茴嚇死了,她根本不是撞到倒霉鬼,而是個活生生的大色鬼,她才是那個倒霉鬼。 她就要被劫財劫色了!在這裡,一個鳥不生蛋、狗不拉屎的石堆中。她突然覺得跟鬼打交道比和人打交道要安全多了,最起碼她所認識的鬼從來沒有攻擊過她。 “你要幹嘛?在這裡裝神弄鬼的,還不放開我!虧你還是中國人,這樣對待落難同胞,我告訴你,我寧死不屈!”她雙手拚命地在背後摩搓著,嘴裡放狠話,“餵!你最好別輕舉妄動,我會報警的,即使死了,也要向……嗯……嗯……” 他長布一蓋上她的嘴,便在她腦後打了一個結,大手來回拍了三下,身子一矮便一屁股地坐在地上,雙手環抱胸前,仰視眼前這只雙手被他反綁在屁股後的聒噪烏鴉,氣急敗壞的跳來跳去,嘴裡咿咿喔喔地跟他做無謂的抗議。 “這回換我開口說話了,小姐。我得說你今早在飯店雄赳赳氣昂昂的表現實非明智之舉。”他看若茴原本氣得狹長的眼睛緩慢地睜得跟銅鈴般大,便放聲朗笑,“對!沒錯!毋庸懷疑。我跟你住同一家飯店,也的確是跟蹤你來此,不過只比你早到半個小時,好不容易躲進一處可遮點陽的牆角歇息,就被你這只喋喋不休的烏鴉吵得心煩氣躁。你聽清楚!你是要坐下來省點力氣,還是要在我面前晃來晃去、展露身材?這荒郊野地,你我孤男寡女的獨處,很容易讓人突增歹念,雖然你長得非常愛國,但男人的色慾一旦被激起是跟禽獸無異,我才懶得管你是不是尼姑、修女或是平民老百姓呢!那套民胞物與的高調不適用在我這個野蠻人身上。”他用瑞士刀刮著鬍子,恐嚇地威脅她。 若茴聽出他的言下之意,馬上停下身子,跌坐地上,雙腳刻意的並攏,神色戒備地瞪著這個黑得跟煤炭無異的魯男子瞧。 “很好!你滿聽話的。出門在外,識時務者為俊傑。”他滿意地說著,還一邊伸手拿起她放在地上的水壺,不看她一眼便舉壺跟她比了一下,象徵性的徵求她的同意後,虛偽地說:“謝了,我不客氣了。”他灌了好久,把整壺水都喝光了,才打一個呵欠,躺在地上問:“想不想離開這裡?” 若茴聽他這麼一問,想這個“魯國來的男子”畢竟還是有一丁點同胞愛,便決定盡釋前嫌的猛點頭。 “那有什麼問題!”他欣然允諾,“可以,但我有兩個條件。第一,我缺錢用,你得先藉我二千塊美金。” 若茴怒視這個趁火打劫的獅子跟她張嘴索價,她才剛對這個王八烏龜有些好的評價,不及一秒他又原形畢露,她之所以住得起進階飯店,全是拜一個摯友的死才得以有這麼奢華的享受,她身上的錢還是東湊西湊才攢到的,二千塊美金等於她全部財產約三分之一!說什麼她都不會拍電報回去求她母親匯錢給她。 她試著發出聲音請他解開嘴上的咸袖子,好跟他討價還價。 “可以!那有什麼問題!你先點頭再說。” 若茴氣得就要左右大搖其頭時,想到今早為爭一個理字的處境後,頹然地安慰自己,無論如何,老天就是要她花錢消災就是了。抱定這個想法後,她遂心不甘情不願的點了頭。 魯男子見她一點頭後,便毫不客氣的伸過手要觸她的腰,嚇得若茴以為他又心懷不軌,便要用腳去踹他。但他迅如閃電的手,快速一伸一縮便取走她的腰包,當下拉開腰包拉鍊,拈指數著鈔票,嘖嘖有聲地說:“哇!小富婆一個,都是綠花花的鈔票,”然後把她的鈔票洗劫一空,一古腦地往自己的褲袋里塞,還故作瀟灑地說:“其它的錢我幫你保管,看來我跟你是跟對了。” 若茴聞聲眼一眨,等到他鬆開她嘴上的布料時,劈頭問:“你說什麼?跟上我是對的?” 他送給她惡意的一瞥。“跟你三天了!跑遍了整個土耳其,鎮日看著一只長腳鷺鷥蹲在地上到處挖土撿蟲吃。” 原來她被人盯梢多時,而她竟沒有警覺到,不假思索便罵道:“你這個沒有國格的敗類!” “哎呀!講這麼難聽!”他嘻皮笑臉的為自己的行為辯護。“全球中國人口已破十二億,身為黃帝的後代,同是天涯淪落人,又來自台灣,我們更該珍惜這千載難逢的機會才是啊!反正這區區三千塊美金對你而言是九牛一毛,算是我藉的,以後有機會再還你。” “你會才怪!”若茴輕蔑地看著蹲在她眼前的人,不屑的說:“我的錢都被你搜刮一空,你可以解開我手上的破布,載我回去了吧!” “好商量。”他挪下了身子,為她輕鬆扯下了布。“你沒事一個人往這麼偏僻的地方跑幹什麼?你每到一個地方,便丟一塊石粒進袋裡,你該不會有戀土情結吧?” “不幹你的事。你說要帶我回飯店,車子呢?” “在村子裡。” “這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哪來的村子?”若茴皺眉不信他。 “你睜大眼看清楚!後面有一排防風林,樹林後有五戶人家,不就是了?”他粗魯的將她一轉,讓若茴回身看個究竟。的確是有一叢樹林,但樹林茂密,根本透視不過去。 “我們最好趕快啟程,等人追來後,就難應付了。”他撇下她,直走下城牆。 若茴好奇的問:“誰?”也跟在他身後步下頹傾的石階。 “你早上得罪的司機啊!說‘不’就可以了,偏偏你不識相的補上一句‘GETOUT’,惹到了人家。你出發後,他招了一些兄弟想給你一些顏色瞧瞧。” “我沒惡意,那是一時氣話,是他開出的天價我不滿意,當然我也有說不的權利。” “是啊!誰會理你呢?你一名弱女子隻身在外,最好守口如瓶一些,防人之心不可無。”他雖然不是很高,只有一八○公分,但腿長得離譜,腳勁又快得輕盈,教高個子的若茴還得用小跑步才能趕上他的速度,與他並肩齊步而行。 “你為什麼要跟著我?該不是想保護落難女同胞吧?不過請省省口水,我不會相信你的。”因為他剛才就坦承他已跟了她三天之久,可見他是另有企圖。 “那種殺身成仁取義的事,我一向敬而遠之。我從沒說我是要保護你才跟著你的;事實上,我是需要你的協助,護我走出這個國家。”他領在前端,走向一輛破舊的吉普車,隨口解釋,“這是租來的,得用你的錢付清租金。”他跨進熱呼呼的車座,開始發動引擎。 “那麼你可以走了,我的錢都在你身上,你拿了錢可以買機票走人啊!”若茴伸手拉另一側的門把,忽地痛喊一聲。“我的天!這門怎麼燙得跟火爐一樣!” “你趕快跳上車,我沒有那麼多時間跟你耗在這裡,上路再談!”他命令的口吻蘊藏著刻不容緩的緊迫,教若茴乖乖地聽命。 她一關上破車門,身子還沒坐穩,他便迅速地倒轉車輪,忽地踩住煞車板,不顧踉蹌前僕的她,接著又急轉著方向盤向小徑開去,車輪所滾起的黃沙飛散在空氣中,硬是教若茴咳了好幾聲。 “你聽清楚!我現在只需要你護駕我通關離境,所以你得幫我一個忙,我知道你會搭今晚八點的飛機抵達土耳其的東塞浦路斯島,所以請你跟旅館的櫃檯服務生定同班機的位子。但是……”他像個土霸王似地交代著命令,但是若茴可不是一個不分青紅皁白的小卒仔。 “免談!你我最好分道揚鑣,你再跟著我去希臘,我的逍遙旅程就會被你毀了一半。” 若茴一點都不喜歡這個黑黑臟臟的男人,也許她自小還是受母親的影響,潛移默化之下也存在些許的潔癖,更何況她夢裡的男人也是黑黑的。 “我不會去希臘,”這回答令若茴輕鬆了一下,但只有一下。“我們要搭另一班飛機直達義大利。” “我們要去義大利?!你瘋了!我的行程表上要五天后才能進入那個國家。” “那恐怕得說抱歉了!我們就提前到那裡吧!其實我這樣做,無異解救你多繞一圈。 你從這裡到希臘的西塞浦路斯,實在不是個明智之舉。” “為什麼?” “希臘和土耳其兩國之間宿怨由來已久,最早是在特洛伊戰爭,十七世紀時,整個奧圖曼帝國又全數併吞蠶食整個巴爾幹半島,一九七○年時,兩國為了爭奪塞浦路斯島的完整領土權又布陣了大批軍隊,差點掀起大戰。這麼樣的深仇大恨使兩國人民互不通航多年,難道你連旅行手冊都沒看嗎?” “上面說土耳其擁有東塞浦路斯島,只要是第三國的旅客都可以從那兒入境西塞浦路斯島的啊!我是觀光客,他們能拿我怎麼樣?” “他們會百般刁難!而你不能怪他們,如果換作是你的話,相信你也會有同仇敵愾之意。畢竟入境要問俗!體諒別人,才會連帶體諒自己。你歐洲各國的簽證都適用嗎? 有沒有過期的?” “我才剛申請沒多久。”若茴不懂他為何問了這麼一大串。“你問這麼多幹嘛?你該不會是走私販吧!”她瞄了他一眼,看他一副邋遢樣,初步假設他準是一個不務正業的人。如果他是一個禍國殃民、被祖國通緝的毒販怎麼辦?她若幫了他不啻助紂為孽。 這怎麼成?她媽媽一定會是第一個跟她發難的人,甚至可能跟她斷絕母女關係。 她母親系出名門之後,高祖父在清朝末年時官爵一品,民初時的曾租父還是個軍閥,但花無百日紅,好命一時不見得好命一世,戰亂一起,逃命最要緊,哪裡有時間惋惜那些大好河山及金玉珠寶?龍虎爭鬥,逐鹿中原時,尋常老百姓不管逃到哪都只有吃癟的份,有錢的大地主若沒有應急的管道,幾十箱的金塊還不見得買到一張赴台的船票,在撤退前,蘭艾俱焚之事層出不窮。母親三歲時,跟著外祖父母來到台灣,吃台灣米長大的,但人是念舊的動物,其大腦的運作方式向來是追根溯源的,所以自命不凡得很,雖然嫁了一個文質彬彬的台灣書生,對方也成了頗負知名度的殷實商人,仍還是不大滿於現況。 母親對她施展的教育方式是非常擅用技巧、因勢利導的。從小到大,所有的叔伯姨嬸就褒獎她非常懂事、貼心、自動自發、循規蹈矩、善解人意、不亂發脾氣,為了這個沉重的褒獎,她就非得恪遵大家的期望去做事。對若茴而言,二十二年來的日子,除了討媽媽歡心以外,她根本沒有度過任何的反叛期。若非她爸爸及外祖父在一旁為她爭取機會的話,她根本無法獨自順利成行。 “我不是走私販,更不是毒販!”他瞄了她一眼,為她解惑。“通常走私販及毒販都是穿著光鮮的西裝、打著昂貴領帶的雅痞,我這副登徒子的德行還嫌寒酸了點。” 若茴被他看穿自己的想法而心虛了一下。“我對你的來歷一點興趣都沒有,”若茴老實的回話,平穩的音調使她聽起來格外老成。“所以你不用跟我提及你的任何計畫,因為我不打算加入你的陰謀詭計。”報上年輕姑娘被毒販栽贓的新聞屢見不鮮,她若見怪不怪,其怪就得自敗了,屆時若捅出一丁點樓子,只有獨自吃癟的份。 “拜託你別這麼正經八百、一副大難臨頭的樣子好嗎?跟個小道姑似的!”他不屑地看了她一眼。“老實說,除非必要,我根本懶得求你這種品行端良、不可一世的社會新鮮人………” “你……”若茴惱怒地責問:“你還探人隱私!” “我沒有,根本就不需要!你整張老臉上早就明明白白寫著:‘我很蠢,而且我很不懂得人情世故!’儘管你看起來、聽起來像個失去生氣的老媽子,還是掩飾不了你很蠢的事實。” “我警告你講話別太刻薄。”若茴冷傲地說著,絲毫不動怒。 “你好象沒脾氣似的。”他故作驚訝狀。“給你一個良心的建議,女孩子家要懂得一點撒嬌的技巧;不會撒嬌的女人根本不算是女人。不是有一句成語叫苗而不秀嗎?大概就是說你這種老處女型的女孩子,連唐璜轉世遇上你都會得陽癢。”說完後,他嘴角嘲諷地彎起,哂然一笑。 若茴心裡直咒這個講話沒分沒寸的魯國男子下地獄。“請這位先生不要亂用成語,‘苗而不秀’不是這樣用的。” “喔!決定開班授課了?不用說,讓我猜猜看,你從小一定是服裝儀容整潔、年年拿模範生的木牌子,屆屆當守法負責的班長,要不然,就是不苟言笑的風紀股長之類的職務,寫作文時,長大後的抱負與志向便是當一位受人敬重的偉大老師、做個標準的賢妻良母,對不對?老掉牙了,真是遜得缺乏想像力,怎麼就沒人寫過要當總統夫人或舞女呢?” 他的話句句鋒利,教若茴全身不舒服。“沒想到你還會替人看相?可不可以請你為我看看前世來生的運?” “不用看了!這輩子你即使嫁了人,還是一副不討喜的尼姑樣,孛星穢氣得很。上輩子賣到妓院都還讓人求饒倒貼錢,請你回家念經。下輩子嘛!我看也還是當尼姑的料。” 他輕鬆咯咯笑了起來,盯著身旁一臉發青的女孩,對她的能耐嘖嘖稱奇。她清湯掛麵的頭髮了無生氣的垂在頸背上,明明已是一臉想將他狠剁、入油鍋炸的神情,嘴上卻是有禮得很。當真他去國十年,台灣的女孩都變得這麼保守矜持?日子倒退走了嗎?現在很少有女孩這麼忍怒吞聲、不動氣的。他倒想瞧瞧她的極限大到什麼程度! “先生,請你別任意污衊宗教信仰!什麼樣的玩笑都可以拿來當笑柄,但是請尊重我的信仰自由。”她這次是真的發火了。 他聳肩,無所謂地道了歉。“抱歉,我不該這樣戲謔你的同僚,實在是我這個人天生就是個無神論者,搞不懂那些宗教禁忌。不過沒關係,我發誓爾後絕對不當面衝著你喊道姑,改喚你聖女貞德怎麼樣?” 簡直是換湯不換藥!這種表裡不一的道歉態度,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得好。若茴頭一扭,不去理會身邊這個滿嘴百無禁忌的人。 但是他沒打算讓她這麼容易甩開他。“你多大年紀了?” “二十二。” “哎!你是點不通是不是?”好象受不了她的直率,他往塵埃厚布的車窗外吐了一口唾液,雙手架在方向盤上,叭了一下擋在小徑前,正揮著柳棍、趕著羊群的牧羊人。 “又怎麼了?”若茴覺得自己好象裡外不是人似地,只要一開口說話,就會被人嫌東嫌西。 “我警告過你了;出門在外防人之心不可無,對陌生人的問題沒必要有問必答。還有,女孩子的年紀說什麼都不可以隨便報出來,即使想要勾引人的興趣時,也要做得有技巧一些,譬如你可以流轉一下秋波、微噘起櫻唇,反問對方:‘你認為呢?不告訴你! 猜對給你一個吻。’這樣才稱得上可愛。” 什麼矛盾的歪理!問人家問題又不要人家回答!若茴僅是點頭,不表贊同,也不反對。“謝謝你,我會牢記在心。”她忍了好久,放棄先前曾固執地說過不想和他有任何瓜葛的念頭,反而詢問起他的來歷。“你到底是幹嘛的?為什麼要我護你出關?憑我這個女子又怎麼幫你呢?” “說來話長,不過兩小時的車程也夠講完一小段故事了。我先自我介紹一下,吾乃金愣是也,那個楞是二楞子的楞,於金吾不禁之夜(上元節)降生,所以百無禁忌是我與生俱來的本能。” “你倒是很會為自己找個作怪的藉口。”若茴一語戳破他的意圖。 “那當然!如果我逢人解釋那個楞字是來自佛語中楞嚴經的話,不就太沒意思了嗎? 我口袋裡有一張照片,你伸手掏來瞧一瞧。”他只將下頷微微一點,催促她動手。 若茴身子前傾,引領望了一眼他右胸上的口袋,只見袋中裝著一包皺巴巴的煙袋及一些小紙片。 “動手掏比較快,我發誓不會大喊非禮的。”他斜睨了一下她澀縮的表情,朗聲笑說:“好吧!給你機會你不要,以後別後悔!”然後騰出一隻手,隨意掏出一張照片丟到她身上,照片不偏不倚的落在她的腿際。 那是一張慌亂之中拍下的照片,晦暗色調的正中央泛著一絲紅色的金光,從中向左右兩側迤邐擴散,上緣處有好幾十個宛若小星的綠點綴飾著,使這一張印象派十足的照片,依稀像是乍暖還寒的芳辰前景,說那浩瀚無垠的天空像是魚肚白的曙光,倒不如說是一群活得不耐煩的螢火蟲環繞著在黑暗中默默燃燒飄盪的燐火;既詭異又令人起寒意。 “這是什麼?” “是一件寶石作品。” “寶石作品!”若茴吃了一驚,一瞥再瞧也有不出個竅門。“都烏漆漆的一團,我看不出來。” “那是匆忙間在黑暗中,藉著微熹的月光拍下來的,能衝出一點光已經該偷笑了。 中間的亮光點是一顆一百九十五克拉的極品血紅紅鑽,四周圍的灰白點則是十五顆近一克拉的綠鑽鑲成的基座。” “嗯,”若茴猶豫了一下。她對寶石一點概念也沒有,只知道她二十歲生日時,爸爸曾送她一個尚不足一克拉的火油鑽石墜子做為生日禮物,樣式平凡但也要四、五萬元。 若照這個男人的說法,這件所謂的寶石作品必定價值不菲,而這個魯男子竟會打起寶石的主意,想必來者不苦,也許他是喬裝成庸夫的珠寶大盜。“你打算搶……嗯,打算將它佔為己有嗎?”若茴抖著音調,結巴的問著。 對方的側面輪廓漾起一絲不恭的線條,隔了五秒才揶揄說:“你挺受教的,上一秒我是毒販,這一秒又把我看成了盜賊,看來我不用跟你提太多的防範概念。” 接著不到一秒,他又丟了一張紙過來,這回是張從報上撕下來的剪報,標題是一連串東倒西歪的問號,內文全是英文。她在搖搖晃晃的車上根本沒辦法安下心來看懂這篇報導的要意,只能大略抓出幾個關鍵詞,什麼“珠寶”、“伯利恆之星”、“某某設計師”、“是真耶?非耶?”之類的簡單字彙。文章上端還有一張黑白人相圖片,她覺得這個人頗眼熟,便拿近瞧個仔細,又想不出曾見過這個人。這名東方男子長得瀟灑不羈,雖然不是漂亮型的完美男子,卻散發著一股危險的魅力,他直挺的鼻樑令人欽羨,似有若無的迷人笑容淺浮在刮得光淨的兩頰,優越的神態充塞薄面寬的嘴角間,亂中有序的黑色短髮配著深沉的憂鬱眼眸,教人不禁要多看上兩眼,好一張今人神魂顛倒的俊臉。 “某個電影明星?” “果真如此就好了!”他看著若茴失神的表情,咯咯笑出聲,一徑地看著前路說: “很感謝你寬大的恭維,我該將你的這句話視為褒揚嗎?” “你少臭美了!我是指這照片上的人……”若茴倏地住口,轉頭望進狹長鏡子裡的那對黑眸,再猛地低頭看著剪報上的男子,比較差異。是他!這個蓄了一臉大鬍子的魯男子!”是你!” “噓!小聲點!此刻只有我們兩個人,既然你已搞懂了我的身分,那就好辦事了。” “你的身分?但是我……”若茴鼓足了勇氣,坦誠地說:“抱歉!我的英文還沒有好到可以在‘碰碰車’上看懂這篇報導。如果你不嫌累的話,麻煩自己解說一下。” “那麼你是會說德文或法文了?” “也……不會。” 他沒好氣的空出一手扯過剪報,直塞進自己的褲袋內,大為不滿的說:“你是說,你的語言能力還有待加強,卻一個人獨自旅行?你未免太大膽了吧?要證明初生之犢不畏虎,也不是這樣子做的吧!” 若茴覺得這個人的論調真是可笑到極點。“那是我自己的事,用不著你替我操心。” “好吧!既然你這麼說的話。不過,前一陣子有一位漂亮的美國女孩也是這麼認為,但在羅馬旅行時,不慎被四個義大利帥哥輪暴,事後跟美國領事抗議,結果勝訴後仍死性不改依然故我的繼續獨自旅行,很不幸還沒出義大利就被人砍傷了。別以為你長得安全,就可以逃過一劫。男人一旦無恥起來有時跟野獸無異,根本不會計較太多。” “你永遠只有這句話要說嗎?”若茴冷冷地問著他。 “信不信由你。”他聳了聳肩,繼續道:“話題該回到寶石身上了。五年前,我從英國的格拉斯哥大學建築系畢業,由於沒名氣,只能做個小小建築工匠,平時打臨時工糊口,閒暇時間靠設計寶石、賣些設計圖給廠商以賺取微薄的零用金,其中有幾件作品被過氣的名家看中,拿到歐洲市場上成了他們東山再起的轉捩點。不過這些我都不知情,直到三年前有位英籍珠寶商人出現在我眼前,告訴我這個事實時,我才知道有這種事情。 這名珠寶商正式將我網羅至旗下,並成為我的贊助者,甚至推薦我到大學教授珠寶課程。 一年前,這位英國贊助者願意提供給我一塊重達四百三十克拉、尚未琢磨過的原石讓我捉刀。這塊原石是他的祖先在第一次十字軍東徵時從東方帶回來的數件寶物之一,因為在十二世紀時,鑽石的價值尚未普遍為歐洲人認同,所以這顆來自東方、看起來其貌不揚的黃色石頭就一直沒入土里,直到一年前,我的贊助人打算請建築師重新改造一棟謠傳鬧鬼的祖宅時,才在石地板下挖掘出這塊石頭。” “那個贊助者又是怎麼找上門的?” “事實上他擁有一家叫芳登的寶石專賣店,而我這些年來所賣的設計圖有三分之一是拿到他店裡兜售的。” “你的意思是你的贊助者盜用你的作品?” “不是他,他是店老闆,身份顯赫,根本不用搶我的作品。”他一談到這個贊助者時,眼神變得相當的溫和。“我的作品都是經由一個叫皮耶揚的法國設計師購得,皮耶揚是這名贊助人旗下眾多出色的設計師之一,不過由於才華有限,已步入江郎才盡的窘況,近年來一直以這種方式跟籍籍無名的年輕小夥子買現成的設計圖來彌補自己的不足。 也因此他的作品時時會有良莠不齊的懸殊差異;有時會轟動整個珠寶界,有時又會被名家譏嘲,但群眾是育目的,只要有名家的刻印在寶石的基座上,要賣個好價錢,幾乎不成問題。但這件不名譽的事被我的贊助人發現,他將皮耶揚開除,並要他將得獎作品的原創作人大名公諸於世,但皮耶揚一直沒有公開澄清這件不名譽的醜聞。” “但跟這張照片裡的珠寶又有什麼關係?”若茴聽得有一點暈頭轉向的。 “你運用一點想像力好嗎?那塊黃色結晶石裡的紅寶石就是這張照片裡叫‘伯利恆之星’的紅鑽寶石。”他惡聲惡語地迸出一句話。 “我是學歷史的,只重事實,想像力過豐對我無濟於事。”若茴不服輸的辯道: “金吾不禁先生,你要就一次把話講清楚,別到處兜著圈子。” “既然這樣的話,小道姑,你也聽清楚,我不是珠寶大盜,我就是設計這件寶石的人,而且我的贊助人也決定讓我以這件作品參加明天在米蘭舉辦的珠寶設計展。但很不幸的事是,這件作品的設計圖在成品還沒完成前就不翼而飛,當時我以為是自己搞丟了,沒有警覺到異狀,等到鑽石切磨成形,還沒送抵比利時的安特衛普寶石監定中心前,又發生了寶石被人用幾可亂真的贗品調了包。我跟我的贊助人利用各種人情壓力及管道想打探消息,終於在伊士坦堡的一位寶石監賞家那裡得知寶石的下落,他說他曾被沙漠部落裡的蘇丹王邀請來檢定這顆寶石的真偽,也探出是誰提供給蘇丹王的,但對方很聰明,連我的原設計概念及設計圖也一併盜走,他為了怕被別人盜走,已將寶石送抵參賽會場,接受嚴密的監控。” “你乾脆告訴我,是那個法國設計師皮耶揚偷的還省時些,”若茴也學著他的口氣,落井下石的說:“他連寶石及設計原圖都一併偷走了,你是不可能得回那顆寶石的。” “你別幸災樂禍得太早,世事總是有轉機的。”他皺眉斜睨若茴一眼,繼續解釋。 “在彩鑽家族裡,紅鑽與綠鑽礦脈相當稀少,要求得兩個成分、重量、色彩濃度不分軒輊的彩鑽是可遇不可求的事,即使是同一個礦脈出產的也難以辦到,更何況是十五個一克拉的綠鑽,除非是由同一顆大綠鑽切割下來的碎鑽才有可能!但是沒有一個稍具智商的珠寶商會做這種傻事的。事實上,設計圖遺失之時,切磨過後的紅鑽還是不夠完美,因為鑽石的週邊部分還是有一個肉眼看不到的瑕疵,為了讓這顆鑽石達到無瑕的等級,我和切磨師商量的結果,決定再切掉近二十克拉的重量,並將細部鑿工也改變,連十五顆的綠鑽石都被我稍微調整過。所以只要我和我的贊助人能趕在明天上午十點以前在會場碰面,向大會評審團出示鑽石出土的照片、修改後的設計圖,以及那十五顆綠鑽的產地證明書,然後要求對方也出示原始設計圖,就可以向監定家指出作品與遭竊設計圖的精確差異處。” “很高興你找到解決方式,太好了!但那又關我什麼事?你憑什麼要我跟著你去義大利,還要我幫你訂飛抵希臘的機票?最奇怪的是,訂了機票又不坐飛機,反而要搭另一班飛機去義大利?你以為我爸爸是王永慶是不是?我警告你,我可是窮哈哈的平民老百姓,沒有多餘的錢給你敲竹槓!” 他哈哈大笑出來。“你別老是跟我嚷窮好嗎?我現在也是一窮二白、阮囊羞澀的異鄉客,半路跟你調頭寸也是情非得已!我的皮夾在三天前被人偷了,裡面的鈔票、金融卡全數遺失,好險我租車時得登記護照號碼,無心地將護照滯留車上,才逃過這項看似意外、實為預謀的計畫。” “你是說你也被人盯梢了!”若茴太訝異了。“怪不得這幾日我一直有那種被人跟蹤的感覺。” “是啊!這可印證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那句話了。跟著我的人是兩個粗壯的大漢,他們……”他將方向盤一轉,車子就進入了喧鬧的市集,路邊道上擺滿乾糧、雜貨和水果攤,看來進市區只要十幾分鐘了。“現在是過午三點,我只要求你能到我的房間打電話給飯店櫃檯,告訴他們幫一位廣崎日一先生訂機票,護照號碼是……並請他們送機票到505房,這樣一來,盯住我的人也會進而跟著我的路線走。等我們於八點時雙雙到機場劃位後再躲到一旁看他們入關,於飛機起飛前的最後五分鐘內取消行程。這樣就可以甩開他們了!” “太好了!”若茴大聲附和道,隨即變色。“你要我幫廣崎日一訂機票,但你不是說你的名字叫金楞嗎?” “這個你不用管,照我的話做就行了。” “但是我不一定得跟你同行啊,他們的目標是你,我們非親非故的,他們不會對我無禮的。” “呵!你還真了解阿拉伯男人啊!” “阿拉伯男人?” “是啊!是啊!你是勸我不要擔心沙漠裡某個蘇丹王僱來的強盜不會攻擊你這名弱女於,是嗎?接下來你是不是要天真地告訴我阿里巴巴逢凶化吉的天方夜譚呢?”他諷刺的口吻裡夾雜著怒意。“別傻了!他們知道我這些日子一直跟著你,等他們一發現我不在同班飛機上時,當然不會輕易放過你,反而會抓住你問東問西的,即使你跪下來求他們相信你我實在是陌生人也沒用,因為他們是天生的土匪,管你是不是有理,反正你阻撓了他們的計畫就該被砍。” “你聽起來比他們更野蠻!”她不禁抖了一下身子。 “聽起來野蠻,總比實際上是野蠻來得好吧!”他無所謂地反駁她的話。“其實何必一人獨自旅行呢?光是腦筋想,嘴巴無人可談心,實在是煩悶得很。等事情解決後,何不由我這個嚮導帶你看看整個歐州,以便清償債務,這樣你也有三倍的樂趣!” “跟你這種人在一起旅行,何樂之有?又哪裡會有三倍的樂趣?”若茴直話直說。 他一點都不介意,反而耐心的解釋。“根據以往我個人自助旅行的經驗,說句老實話,當我和其它朋友聊起來時,常會有剃頭擔子一頭熱的尷尬感。對方不好意思澆冷水,但又實在沒有那麼熱中我的故事。如果兩人以上旅行,彼此可以享受行前計畫旅程時的樂趣和旅途上的經驗,等到旅行結束後,又能有共同的興奮回憶。這不好嗎?”他柔聲地說著。 若茴看了他一眼,猶豫著他的為人,猶豫不決,不知是否該相倍他,考慮片刻才說: “好吧!我會照你的請求做,但是我只答應跟你到義大利米蘭,屆時你走你的獨木橋,我過我的陽關道,咱們誰也不欠誰。” “連錢也不用還嗎?”他好奇了。 “不用了!你只要把其餘的錢還給我,至於那二千塊美金,我就當是被土匪搶了!” “你真仁慈!”他高興地接受了。 若茴板著一張棺材臉,心裡正為著那三分之一的美金在滴血。更令她滿心不悅的是,她得打電話回家要求母親匯錢給她了。她恨自己時運不濟! |
第02章
七點半。若茴匆忙地跟著這個叫金楞的陌生男子進入機場,他們故意拖延了一段時間才抵達機場,假意慌慌張張地掉東掉西,一路走近櫃檯劃位處。由於若茴的包包實在不是很多,他們便將她的衣物分兩袋裝以省去托運的麻煩。等到若茴秀出自己的護照時,瞥到他所持的護照竟然是日籍護照,覺得這個人無疑是失了根的台灣人。 “好了!”他輕聲地在她耳邊低語。“他們正排在我們身後的十名乘客後面,我們先假裝辦理出關手續,讓他們以為我們已通關,然後再閃進男生廁所裡……” “男生廁所!”若茴叫了起來。“開玩笑!我才不要做這麼丟臉的事,為什麼你不跟我到女生廁所去?” “也可以!我都無所謂,反正能讓我刮個鬍子,掩人耳目的地方便成。” 結果他箝住她的手臂,強迫性地推著她走路。若茴直在心裡咒自己倒霉,竟遇上這個男人。現在她的一舉一行都得聽命於他,直是天道靡常!他白花她的錢,半威脅地要她為他兩肋插刀,還這麼不可一世地對她頤指氣使,想來心中難免覺得委屈。 等他們一避開了群眾,他忽地一閃便將她拖進男盥洗室,好險室內空無人影,他輕輕地將她推進一間廁所,提醒道:“記得上鎖!” 若茴咬牙切齒的從牙縫裡迸出話,“我會的!你給我記住!明明說好到女廁的……” 忽地一陣嘎聲的推門聲教她住口,猛然合上門,一手摀著鼻子,蜷身蹲在馬桶蓋上。 等到距飛機起飛只差五分鍾時,他纔來敲若茴的門。若茴開了鎖,摀著鼻子,眼光犀利的瞪著眼前的男子,不覺地嚇了一大跳。她以為是另一個陌生東方男子,才剛要露出尷尬的笑容解釋時,才赫然認出他就是剪報上的男子。“你一定得這樣嚇人嗎?刮個鬍子也不事先通知一下。” 他又是無可無不可的說:“好!失禮,失禮。你可以下來了。再蹲下去,可能就真的要孵出蛋來了。” “我又不屬雞,怎麼會孵得出蛋!” “是!別囉唆了!你屬長腳白鷺鷥好嗎?快下來,女孩子家這樣堂而皇之地蹲在馬桶上實在很不雅觀。” 若茴跳下馬桶,強壓著欲吐他唾液的衝動。平心靜氣而論,他實在長得不差,身材也不錯,除了長得黑了點、態度缺乏教番以外,換上一件平凡無奇的西服後,魅力卻突增,幾乎如完璧一般無缺點可挑。林若茴,控制你的目光,別到處亂瞟! “他們走了嗎?”若茴吞了一口口水,藉以掩飾自己的脆弱。 “我先出去探一下,順便取消機位。你是要在這兒等呢,還是要溜到機場門口等我?” “當然是機場門口。”若茴挑起一眉,理所當然地說。 ※※※ 那天晚上,他們就搭上了前往米蘭的飛機。票是他買的,好象是因為花她的錢,他竟毫不疼惜的買了頭等艙的位子。他是個無賴漢!為什麼?因為他兩個小時內竟和一名身材特佳的空服小姐眉來眼去,還離座半個小時才回來,天知道他這個時間去了哪裡? 總之,不可能是出去走走就對了!因為外面是黑漆漆的穹蒼,而下面則是山巒起伏的陸地。除非他有超人的能耐才可以抵擋地心引力作用,否則準是自由落體。 若茴把握時間,重新設計所有的行程,米蘭、翡冷翠、梵諦岡城、羅馬、威尼斯、龐貝,甚至連突斯卡尼半島她都不放過。由於她提早了行程,還必須跟飯店聯絡,確定今夜有住所可下榻,一大堆繁瑣的雜事擾得她想宰了那個叫金楞的男人。 等到他回座後,又大呼小叫地對她的計畫有異議。奇怪了,是她要旅行,連要去哪兒都得聽他的嗎? “為什麼要去梵諦岡呢?你又不是要去朝聖,幹嘛所排的行程直跟進香團無異?瞧! 聖彼德大教堂!米蘭大教堂!巴黎聖母院!英國坎特伯里大教堂!巴塞隆納的聖家堂!” 他伸出手肘往她胸口處前一橫,大剌剌地靠在她的寫字板上翻動她的筆記本。“天!你對宗教的狂熱態度是有一點走火入魔了吧!你當真要修得百家邪魔不侵的境界嗎?” 若茴搶過自己的筆記本將之收好,再好整以暇的將短髮撥至耳後。“那是我的事,真的不用你操這個心。”說話的當兒,還不忘用筆桿截了戳離她胸口只有一釐之隔的手臂,示意他檢點行為。 他不明就裡的瞥到她戒備的神態後,恍然大悟地縮回手臂。這一縮,教若茴的臉也紅了一半,因為他已將長臂一撐改置于她的頸後,隨即搭在她肩上,一隻手毫不客氣地垂在她的心口上。這教她連呼吸都不敢了,更遑論大聲喘氣。 他往後一躺,舒服的舒展身軀。“我一點都不操心,只是暗示你這樣子一路囫圇吞棗似的隨意逛下去,恐怕回國後會找尋修道院,而不是尼姑庵。不過你這樣做原是無可厚非的事,歐洲各國裡的大教堂集合了建築、文化、藝術,以及信仰思想,可說是集歷代之大成和名家心血,走馬看花一下倒無妨,只要別搞得消化不良就好。” 他的口吻盡是一副長輩教訓人的態度,若茴從小跟長輩特別有緣,唯獨跟他不投緣。 “跟我談談台灣的事吧!” “很好啊!屹立不搖。”若茴想他大概三十好幾,照理推算,離家不會超過四、五年,但她記得,他好象提過是五年前才從格拉斯哥大學畢業。“你出國有多少年了?” “十年了!我十九歲就開始各地遊走的生涯。” 原來他只有二十九歲!但若茴總覺得他眉宇之間有股無以名狀的憂鬱氣息,他的眼睛雖然有神得懾人,一旦綻笑時,魚尾紋已依稀可見,或許這就是典型的歷盡滄桑一魯男吧! “那應該比你想像中的繁榮些,台灣改變不少,很多小路都被擴建拓寬,百貨、建築、貿易、金融業都十分發達,土地早就開始狂飆起來。” “哦!”他很有興趣的問道:“你聽過一家叫‘彭氏建設’的公司嗎?我剛離家時是頗富知名度的建設機構。” “彭氏?”若茴回想著是否曾聽爸媽聊天時,提起過這家商號。“好象有過,印象中是給日本商社併購了。那家‘彭氏建設’曾經是你的希望嗎?” “希望?”他考慮了一會兒,吐了口氣接著說:“大概吧!以前總希望能進那家公司服務,不過既然它已倒店了,不如另擇良木而棲吧!”他泛起落寞的神情,雖然如曇花一現,仍沒逃過若茴的眼。他突然轉變口吻。“問個小問題吧!你確定房間了沒?” 若茴以為他又要跟著她白住,口氣非常的差。“還不知道!你最好自己打點處所。” “我有好友住在米蘭及翡冷翠,只是好心詢問你的情況一下罷了!既然你這麼拒人於千里之外,那就不幹我的事了。” “很好!謝謝你終於弄懂我的意願。” ※※※ 感激老天幫忙,飯店尚有空房,雖然不是特等的,但還是令若茴差點跪地而拜。她取了鑰匙,回身面對他。他笑意盎然的凝視她,讓她有點不好意思。“我想……該是分手的時候了。祝你的計畫順利,能夠在珠寶界大放異彩。” 他雙手放在褲袋內,側頭說:“你永遠都這麼沉得住氣嗎?謝謝你的祝福。不過對我而言,珠寶設計並不是我的志向,那只算得上是一項興趣罷了。若你是真心的話,就祝我將來能成為享譽國際的建築師吧!如果你在這五天內想聯絡我,可撥這通電話給我的朋友麗沙,他知道如何聯繫我。你叫……”他遞過了一張名片給她。 她將名片接過手。“我叫林若茴。” “若茴?” “茴香的茴。” 他趁她末縮手前機伶地牽起她的手,輕握一下。“林小姐,你很特別,相當相當特別,教人難忘。別後多珍重了!不管怎樣,旅途中若發生變化的話,千萬記住有個魯男子曾欠你三千塊美金,所以你找他麻煩是天經地義的事。” “好!”若茴開懷的笑了,她開始覺得這個男人也許不是完人,但內心和外表卻非常的不一樣。 他聽她這麼說便輕揮了手,轉身離開飯店大門。 若茴看著他直挺的背影,目送他穩健的步伐消失在黑茫茫的夜色裡,心底不禁泛起失望感。 ※※※ 翌日清晨,若茴被喧鬧聲吵醒,她睡眼朦朧的走向窗邊,看著這個古色古香的城市。 她對米蘭的第一印象是甜美清新的少女,嬌柔中不失古意,刻意的高雅又不流於做作。 當她走在街頭,穿梭在妙齡女郎身旁時,總覺得自己老得像她們的長輩似的。米蘭女人非常懂得打扮自己,當真就跟這個城市一樣。這也是若茴從旅行中得到的一個體驗,人文景觀與風俗常常使一個平凡無奇的都市更令人流連忘返。她踱著閒適的步伐,漫無目的地走在石磚路上,不知不覺走進購物區,一間間店面陳設著琳琅滿目的服飾、帽子、絲巾、皮製髮夾、瓷杯、瓷碟之類的流行品,教她楞在櫥窗前。 其實,這些東西台北也有不少,但價錢方面就有了兩、三倍的懸殊差異。可惜的是即使價格再怎麼便宜合理,她都不忍心把錢揮霍在這種東西上面,她警告自己別再把心思花在這些她目前負擔不起的玩意兒上,轉身要離開,忽地被人猛地撞了一下,這一撞,教她的地圖、筆記本全部散落一地。 撞她的人是個十歲左右的受驚小男孩,他扯著她的手臂、跪在地上,機哩呱啦地冒出一大串義大利話,然後又鞠躬又彎腰又點頭,就是不幫她撿東西。若茴只得一邊撿東西、整理被打散的行程表,還不時用英文安撫他道:“ItsOK!”等她直起身子用紙拍掉身上的灰塵、抬起目光時,卻發現那個小男孩已不在眼前,早就一溜煙地跑到下一個街角,拐進了巷子裡。若茴忍不住皺眉,心想,她又不是惡巫婆,被撞一下又不會吃了他,他實在沒道理閃得那麼快。 過午時,若茴已覺得有一些累了,豔陽的白熱光線令她吃不消,儘管在家時天氣也是很熱,但是穿梭在建築物間,起碼還有騎樓可以遮遮陽,要不然下一場大雨也是挺沁人心脾的。但是這裡似乎沒有開冷氣的習慣,也少有騎樓,根本無處可躲。無計可施之下,只有逃到餐店裡了。她點了一些義大利傳統的面類及冷飲。店老闆一直跟她推銷義大利咖啡,她拗不遇店主的熱情推薦,只好免為其難的來一杯。 等到她要掏腰包時,東摸西摸才發現霹靂腰包裡的錢包已了無蹤影,她該不是掉在旅館了吧?但是她明明記得有拿出來的啊!若茴瞟了一眼正在櫃檯後忙碌煮咖啡的店東後,小心翼翼地解下腰包將它仔細地檢查一下。她愈翻愈不信邪,但隨著希望的落空,整顆心就彷彿一顆墜落的隕石從外層空間直直下降,穿破了大氣層,最後砰地一聲直衝撞上地球表面。 撞!對了!一定是那個小孩!真可惡!竟然連一個十歲大的小孩都會騙倒她,早知道就該掐著他的脖子命令他趴在地上,把她散落一地的東西撿起來。怎麼辦?她掏了一下牛仔褲左右口袋,搜索半天只有兩張五元美鈔和一張名片,她所有的孔方兄都在那個沒心缺肝的臭孩子手裡,若茴在心裡換算著匯率,招來店東,希望他肯接受美金,並退她一些零錢。當他用著英義參半的英文說沒問題,並找了適當的零錢給若茴時,她松了口氣,收下了錢,僵硬著一張臉跟他道聲謝就走出了餐廳。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若茴遇上了這麼倒霉的事,又開始自古自語了。“禍從不單行的,你早該學乖才是。”用這些錢打電話回台灣,可能和母親報聲名字就會被吃進電話裡了,比玩吃角子老虎還坑人!對方付費的電話又貴得嚇人,雖然可以拿到錢,但是母親一旦擔心撈叨起來,根本就不在乎花多少錢,結果一定是她得呆佇佇于米市區一隅的公用電話前,聽母親訓話半個小時以上。弄到最後,可能她甚至會親自飛過來,把她揪回去也不一定。思及此,說什麼也不能冒險讓她母親知道她的窘狀,以免斷了日後的計畫。 她拿出昨晚那個叫金楞的男子留下來的名片,深吸一口氣後,才鼓足勇氣撥號碼。 鈴聲響了十下之久才被接起來,接聽電話的男人是用義大利問話,她則以結巴的英文找著麗沙的女孩。當對方跟她說他就是時,若茴又無言以對了,沒料到有個男人會以“麗沙”稱呼自己。 “嗯……”若茴遲疑了兩秒,想著該如何起頭,只能沒頭沒腦地報著自己的國籍。 很意外的是,當那個叫“麗沙”的男人一聽她的話,很快地用標準國語問她,“你是那個林小姐嗎?” 看來那個姓金的男人跟麗沙提過了她。“對!請問金先生在嗎?” “他出去了,今天晚上十點以前不會回來。倘若你有急事的話,我可以帶你去找他。” “嗯……不用了。沒什麼急事,”若茴一想到他也是身無分文,即使找到他,大概也只是給人家添麻煩的份。“謝謝你。” “餵!等一下……” 若茴慌忙地掛了麗沙的電話後,垂頭喪氣的往廣場晃過去,夾道兩旁的商家已無法再吸引她的興致,不知不覺中若茴就逛到了壯麗的教堂廣場前。看來也只有挨在這裡避暑了。以她目前幾近身無分文的吃緊狀況,根本買不起一張博物館的票,也只有回飯店後,再打到父親的公司跟他討救兵吧! 回到飯店,若茴到櫃檯前要取鑰匙時,被和藹可親又迷人的服務生喚住了。他繞過了櫃檯,領在她前面,嘴裡又是熱情的冒出嘰哩呱啦的一串話,惹得她肚子也開始嘰哩咕嚕地飢腸轆轆起來。她隨著服務生穿過了大廳,經過游泳池邊、露天咖啡餐廳時,頓時明暸侍者的用意,馬上就想縮頭跟只烏龜一樣的鑽進殼裡。 他竟帶她到豪華餐廳!她根本負擔不起,又怎麼能安心的擺闊呢?當下就想煞車,臀部向後倒走回大廳。只是,當她瞥見角落處,安坐的人竟是金楞時,不覺愕然。他身著光鮮燕尾服的英姿令人炫目,長腿優閒的交疊一起,梳理整齊的頭正對她頷首致意,“林小姐,我又來了,真高興見你整天忙碌不止。” 不會比我見到你高興吧!救星來了!若茴不禁甩開以往的矜持,既熱切又誠心的說: “我也很高興再遇見你,你今天……不太一樣啊!好象要赴‘很正式’的約會。” “我剛從‘很正式的’會場趕到這裡,就是想把一個好消息告訴你的……我辦到了! 不僅取回寶石,也得了大獎。”他一改成熟世故的厭世嘲弄,反而喜孜孜地展眉綻笑,那種陶陶的赤誠就跟孩童的無異,充分感染給若茴,令她在短短幾秒內忘卻煩憂。 “太好了!”若茴為他的成功喝采,趕忙地坐在位子上。“你是一流的珠寶設計師了,這是好事一樁,為國爭光。” 他突然地嗤之以鼻,然後又迅速地換了張燻和的笑容,從口袋裡掏出了幾張美鈔遞上前。“無論如何,若沒有你的協助我是無法獨自辦到的,這是問你藉的三千元美金,請收下。” 若茴毫不猶豫地馬上將錢納入懷裡,還直念:“哪裡!哪裡!有藉有還,再藉就不難。”這筆款子不啻雪中送炭,來得巧得恰如其分,若茴心喜之餘,根本無心去觀察他,所以也就錯過了他挑起一眉的反應。 金楞靜坐一端看著若茴喜出望外的表情,一副如獲至寶的模樣。他總覺得她好象很急著用錢似的,雖然她的年紀比他小多了,卻內斂得不像一個未歷世事的大娃娃,這回如此狗急跳牆的顯露出急躁的行徑,不禁教他猜測這妮子一天來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他隨口問了一下她今天去了哪裡。 她照實回答,只不過省了那樁倒霉的冤大頭事件。 “遇上了麻煩事?”他還是不厭其煩地問著,態度堅定卻少了強人所難的逼迫。 這樣的關懷讓已壓抑驚慌多時的若茴,頹然鬆懈,很想把他當成大哥哥般地將這一天來所發生的怨怒全部道出,一吐為快。 他靜靜聆聽她以不疾不緩的從容態度訴說一天的經歷,若茴娓娓道來,自然誠懇的語調裡不帶絲毫的誇大,也沒有摻雜博取別人同情的用意,只是單純的想找個人談談這些天來遭受的一些困境,發洩鬱悶。她講得極其用心,詞句扼要簡明,強調事實的重要,如果念錯了地名,還會自動跳回去糾正,尤其當她談到錢包被偷時,霧氣已儼然迷濛眼眶四周,卻始終沒讓一滴淚落下。好象是為了要安撫自己的窘態,她又喋喋地談論著她母親,言語中充滿了一正一反的想法。 人如其名。宛若茴香!金楞打從心坎裡佩服她的勇氣與堅強,記得在格拉斯哥唸書時,盤纏緊迫手頭拮据,為了能吃到好一點的料理,便在後園內種了四、五種香草來增加食物的變化性。但男人畢竟是男人,三分鐘熱度一過便忘了為發芽的種子澆水,不到半個月,其它的香草不是枯死、被蟲蠶食,就是被晨露凍死,唯獨茴香活存,而且茂密得嚇人,剛剛拔起來後,才隔十天綠芽又發,然後根莖蔓延成長,簡直是採割不盡,拿到街上擺攤子都可以了。若茴!生命力特強的若茴。 “……我媽很漂亮,很精明,已四十三歲的她和我站在一起簡直就像是我姊姊,雖然我們之間很親近,但思想上總是不太能溝通。對她而言,我這個女兒從不做傻事的,傻事的定義是只要她反對的都算是傻事。我不敢打電話回家,就是怕我母親會強迫我終止行程。這次是我好不容易爭取到的機會,怎能就這樣輕易放棄。你實在該把我所有的財產藉走的,這樣我就不會損失得這麼慘重。現在可好,山窮水盡無路可走。” “哎!彆氣餒嘛!山不轉路轉,路不轉人轉。你說你朋友已將所有的房間都定好,並且還付清了錢,是嗎?”他一手撐著下巴,一副沉思樣。 “對啊!你看,很諷刺是不是?我手上明明沒多少錢,卻住得這麼奢華。” “我來幫你想辦法!很少飯店會遇到旅客事先預付款的,可見你不是存心要搗蛋,現在退房還來得及,有些飯店只扣百分之十的手續費,如果你一路都是住四星級以上的觀光飯店的話,只要能拿回一半的住宿費,就可以解決這個問題了。” “是嗎?”若茴楞住了,她怎麼都沒有想到這一招呢?“這不是有一點像在搶錢嗎?” 他笑了。“識時務者為俊傑。搶也是搶你自己的錢,這個節骨眼上還衛道的話就太傻了,你只是不住飯店而已,根本也沒佔人家便宜,更何況他們也酌收了手續費,不要擔心、愧疚好嗎?你先將各大飯店的電活號碼給我,我幫你取消訂房,屆時陪你去領錢,不就好了。” “那我住哪裡?”若茴還是不太能完全信任他。 “我在各地都有朋友,去找他們借宿幾天應該不成問題。你今天還是暫住這家飯店吧,我儘量趕在這兩天幫你把事情擺平。”他說著招來侍者要了份菜單,眼睛對她微微地眨了一下。“該吃點東西了,這回我請客,算是給你收收驚。” 若茴感激得撇下了嘴,感觸良多的說:“你真好,我以前總是羨慕有哥哥疼的同學。”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嘆了口氣。“我們是同病相憐!我也非常羨慕有妹妹可以疼的朋友。好了!好了!吃飯時別太傷感,有礙食慾。” 這一頓飯下來,若茴益發欣賞他了。他的談吐既幽默又風趣,有時非常的尖銳,把人批評得一無是處,有時又把一個不值一提的人捧上了天,教若茴也搞不太清楚他真正的用意是褒還是貶。 “你明天晚上有沒有空?我帶你去史卡拉劇院逛一逛。” 史卡拉劇院!哇!天啊!若茴快要發抖了。想想看,蒙那克、卡拉絲、提芭蒂、多明哥、帕華洛堤、卡列拉斯等世界級男女高音翹楚就是在這個劇院演唱的,如今她有機會一窺全貌,自然是喜上眉梢。“當然有!劇院晚上還開放給人家參觀嗎?裡面可不可以拍照?如果我爸知道我去過那裡,一定會高興得要命,因為他是個標準的劇迷。從京戲、粵劇、日本能劇到西洋歌劇,都入迷得很……”若茴看著他拚命用大手輕摀住嘴呵呵地笑著,不解地問:“你笑什麼?” “沒什麼。”他咳了一下,整了整燕尾服的釦子。“事實上,劇院不對外開放參觀,要買票才能進去的。不過既然我有免費的招待券,這又另當別論了。如果你想乘機參觀的話也無妨,不過動作要迅速確實一點,不要等到人家唱完後你還沒逛完。” “你……”若茴狐疑地看了他假意吹著口哨、斜睨天花板的樣子一眼,赫然領悟。 “你是說,我可以坐在裡面,坐在史卡拉劇院裡面聽他們唱歌?!” 他眨了眨眼,點點頭附帶說明:“而且他們若犯了一丁點錯誤,你還可以乘機噓他們………” “噓他們?!”若茴好奇得不得了。“這怎麼可以,他們是天王巨星呢!我怎麼好意思噓他們,太沒有水準了!” “要知道來史卡拉聽歌劇的人是三教九流會集一堂,不論觀眾的出身高低都是愛好歌劇的劇迷,也付出了‘天王’般的價錢才能求得一票,若臺上的巨星突然唱走了半音,免不了挑剔得很,頓時噓聲四起;若是唱得好,即使拍斷了手臂為他們喝采也在所不惜。 這叫愛之深,責之切,好與壞昭然若揭,也沒必要阿諛。想想看,若換了一個地方,這麼做就會被人家譏諷為缺乏文化水準哦!不乘機跟著起鬨,豈不枉做人?” 其實他的歪理也不無道理,很多事換了一個時間與空間做後,結果就全然不一樣了。 等到吃完飯後,他留下了明天要上演的戲曲說明小冊子給她參考,付了錢,站起身使輕輕在她額上吻了一下,像是長輩對晚輩的道別吻。“好了!你今天也累了一天。早點兒休息,我明天中午再來接你過去,希望你能把東西都打點好。” 這一晚,若茴根本是徹夜難眠,一直翻著那本戲曲說明在看。裡面還夾著幾張金楞為她翻譯成中文的故事提要。剛好他們正舉辦“普契尼歌劇節慶”,所有的戲碼都是普契尼的名作。“波西米亞人”、“蝴蝶夫人”、“托斯卡”、“茶花女”等。而明天晚上公演的是”杜蘭朵公主”。若茴聽過杜蘭朵公主,但不知道是改編自中國滿清時代的故事。她吃力地讀著他遒勁潦草的中國字所寫下的故事。 滿洲皇帝Altoum要把艷光四色的女兒杜蘭朵公主(Turandot)嫁掉,但漂亮又聰明的公主為了刁難父王及求親者,便對外宣詔只要有哪一位貴族能猜出她所出的三道燈謎,便可娶她為妻,若是猜不出來,便得斬首示眾。儘管這麼殘酷的選親方式,還是驅散不了眾多的愛慕者,所以一蘿筐不怕死的貴族們爭先跳上前,結果腦袋一一地被砍了下來,高掛於城牆之上。 某日,群眾中有一位既老又瞎的達坦王為了逃避敵人的追殺,在女僕柳兒的伴隨下,隱姓埋名地四處躲藏。在大亂中被人推擠倒地,一位好心的青年協助柳兒將之扶起後,柳兒發現他竟是少主,也就是達坦王的親生子卡拉富,他也被敵人追趕至此不得不隱姓埋名。 這個當兒,另一個求親失敗者波斯王子神色蒼白的退了出來,本來起鬨要求行刑的群眾,見波斯王子可憐畏懼的表情,不禁心生同情,轉而請求在閣樓內的公主網開一面。 卡拉富本也是對這個狠心的公主深感痛惡,不料,公主現身後,卡拉富為其驚艷之餘,竟和其它犧牲者一樣立刻為杜蘭共公主的美豔失魂,並且挺身誓言要得到公主,儘管眾家大臣屢次好言勸戒、波斯王子被砍下灑著鮮血的頭顱,甚至暗戀他多時且傷心欲絕的柳兒道出多年來對他的傾心,都挽不回他的心志。 若茴看到這裡不禁罵這個卡拉富笨死了,為了一個任性的公主竟捨棄柳兒這麼好的女孩,她搖搖頭又將內容繼續翻看下去。 杜蘭朵公主訴說著她之所以這麼做的原因,乃是她的先人中有一位年輕公主被敵擄走,且受辱就義慘死,為了報仇,她要殺盡天下所有想娶她的男人,以逞心頭之快。 隨後,卡拉富在眾目睽睽下答出了公主問的三道謎題,大夥譁然,為之驚喜。 豈料杜蘭朵除了驚駭外,進而惱羞成怒地懇求父親不要讓她下嫁這等芻蕘之士。當然,皇帝自然不允。反倒是卡拉富說,若公主可在天明前查出他的名字,便甘心就死,杜蘭朵公主自然不需受誓言的牽絆。結果皇帝同意了。 若茴咬牙切齒的揉著那張紙。“這個胡裡胡塗的呆皇帝,竟同意這麼過分的事,擺明是刁蠻公主想要賴皮爽約,他竟然驕縱她如此塗炭生靈、濫殺黎民百姓,當真養兒不教父之過!這個卡拉富,你是世界頭等級的大色鬼,當真牡丹花不死,做鬼也風流嗎? 去!”若茴數落歸數落,還是照樣讀得津津有味。 杜蘭共公主為了查出卡拉富的名字,威脅所有的大臣及侍僕都不許睡覺,直到有人查出他的名字為止,甚至不擇手段捉出達坦王及柳兒(只因為有人看過他和柳兒說過話),用極刑強迫柳兒道出秘密。柳兒誓死不屈,因為愛情給了她力量,並義正辭嚴、無畏無懼地告訴公主,最後她也會了解愛情的真諦。冷酷的公主在憤怒之下,命人嚴刑拷打柳兒,逼得柳兒抽出士兵的短劍自殺。 此刻的若茴恨不得能改寫整編劇情,最好是卡拉富發現他所愛的人還是柳兒,而且進而痛斥公主的暴政必亡。不過,事與願違。 卡拉富痛斥了公主,不過卻進而扯下公主的面紗,熱情的擁吻公主,終於使公主坦誠她也是對他又愛又怕。天明時,卡拉富說出了自己的真名,甘心讓公主刺死。 最後,是公主挽著卡拉富的手來到皇帝的面前,宣稱她已查出了這名陌生青年的身分,他的名字就是“愛”。 若茴憤恨地將小冊子丟向牆壁,鄙視卡拉富的行為。“簡直是孽子,王八羔子卡拉富!你竟不顧忠心耿耿的柳兒,又不心系老弱的父親,如此無情無義醉心於一個驕傲虛榮的公主,去死最好!普契尼,你這個義大利人,又怎麼寫得出這樣不合乎中國人的愛情觀呢!神經病!” 這一夜,若茴氣得蒙頭大睡,只是她不到一秒就睡著了。睡夢中依稀聽到柳兒的話…… 公主,你最終會了解愛情的真諦。 ※※※ 若茴雙手拎著大袋子跟在金楞身後慢慢地走在石道上,張著嘴仰望米蘭市郊區的一棟房子,它真的是一棟實實在在的房子,雖然只有一層樓,但是前後院統統加起來少說有兩百來坪。房子的每一扇窗戶都綴著典雅的白蕾絲布簾,陽台上也放滿了一盆盆紅黃紫、藍紅白和三色堇。 這時從屋內衝出了一個穿著黑色襯衫的斯文男子,他有一頭飄逸的黑色長髮,隨著風鼓動起來。等到他走到金楞的跟前時,才忽地擁住了他,在金楞的頰邊狠狠地給了他一吻。”哈!來這裡也不事前來電通知一下,我和麗沙好去機場接你……” 若茴好奇的盯著眼前的這個陌生人,總覺得他的五官線條陰柔雅淨,唇紅齒白,粉頰紅通,秀氣得不像個男人,但言行舉止又豪邁放肆,直吊著金楞的脖子走路。 金愣故意喘著氣地回頭看了一下若茴,對拉著他脖子的人提醒道:“芝芝,饒了我的頸子,你還有客人呢!麻煩你樹立一下淑女的風範好嗎?” 若茴楞住了!原來這個叫芝芝的人是女的,不是男的! 叫芝芝的女孩馬上鬆開了金楞的脖子,開朗地走向若茴,平視和她一般高的中國女孩,本來打量的眼神瞬轉成和藹的笑容。“你好!你一定是若茴,對嗎?昨天我先生麗沙有提過你曾來過電話。我叫董芝,是金楞的老朋友了。事實上,金楞這一生裡沒乾過一件好事,唯獨撮和我和外子的姻緣。你……” “好小姐!我們能進屋談嗎?你不體諒我,也該體諒一下若茴吧!”金楞打了岔,想要移轉董芝的注意力。 豈料董芝接過了若茴手上的提袋丟給了金楞。“你服務一下吧!走!若茴,我們進屋子裡談。” ※※※ 足足花了若茴半個小時的時間,才摘清楚狀況。原來三十一歲的董芝,五年前為了學音樂千里迢迢地自大陸赴維也納專攻小提琴,目前在史卡拉劇院專屬的交響樂團裡演奏。而若茴以為是女孩子名的石麗沙則是金楞高中時的好同學,一個隨父母親自台灣移民到米蘭的富家子弟。本來這兩人的戀情是不被允許的,結果透過金楞的從中穿引,竟說動了石麗沙的父母親。至於到底他是怎麼說動長輩的,金楞和董芝皆是三緘其口,絲毫不吐半點線索。 若茴很喜歡董芝,因為她那股從內心發出的熱情是易感的,教人很難不去喜歡上她,這也是若茴跟大陸同胞的第一類接觸。 向晚時分,董芝忙著打理晚餐,便由金楞領著她到臥室。這是一間光線特佳的房間,一張看來舒服的單人床及簡單的擺飾令若茴相當的滿意。床上有一個方紙盒子吸引了若茴的注意力,她自然地旋身問金楞。“那是什麼?” “打開來看不就知道了!”他走到床緣坐了下去,打開了盒蓋,大驚小怪地呼喊著: “哇!這是什麼?!一件藻綠色的洋裝,還有一雙同色系的低跟皮鞋!呵,誰送的?該不是神仙教母下凡吧!” 若茴看著他古銅色趣味橫生的臉上漾起一串得意的笑容時,馬上猜出來了。她萬分感動,對於他這麼的細心照顧她這個素昧平生的人來說,實在是周到得令人無以回報。 “你……實在不需如此做的,哎!謝謝你!”她當下就掉了一滴眼淚。“我不該懷疑你的人格的。” 金楞無奈地放下了衣服,蹺起腿說:“你實在今人摸不透,遇上大麻煩不哭,反而在雨過天青時哭。你就當這些行頭是我跟你藉的利息錢好了,犯不著哭得這樣。至於我的人格正直與否,還有待商榷,你不了解我,也就別太早下定論,以免將來後悔。” 若茴又哭又笑的回嘴。“你早該提利息的,這樣我才能放高利貸。” “小心貪心不足,XX點蠟燭。好了,你休息一會兒,換好衣服後,我們再出去吧!” 他站了起來,對她露出瀟灑的一笑後,旋身走出臥室。 若茴凝望他寬闊的肩,想著他,猜測他是否已有要好的女朋友,以他的才情及成熟的相貌來說,應該不缺女孩子喜歡才是。若茴不奢望別的感情,只期望他們之間的友情常在,畢竟歐洲之旅結束後,他們又得道珍重了。淡淡的友誼比複雜的關係更容易恢復原狀。想到這裡,若茴笑自己多愁善感,平時她是不會想這麼遠的。 當若茴穿著及膝的藻綠洋裝出現在客廳時,引來一陣小騷動。董芝正嬌坐在一個男人的懷裡和金楞聊著天,她的驚呼伴著陌生男子的口哨聲,令金楞微側過頭來。若茴看著他的表情,只見他眼底閃過一抹訝異後,便回覆原來的神色,他那抹不經心流露出的淡淡笑容隨即也給了若茴淡淡的失落。 若茴失望了。他沒有驚艷的表情,也許對她稍微的改變感到新鮮,然而那份新鮮卻是這件衣服帶來的效果,與她這個人無關。若茴發現那種酸酸的感受正一丁點慢慢散去,最後她又恢復到原先的她了,原來船過水無痕的感受就是這麼的沮喪。 “嘿!金楞,介紹一下吧!”抱著董芝的男人催促著好友,笑望著若茴。 若茴不等金楞開口,便主動打招呼,“你就是麗沙?那個麗沙?” “沒錯!可不是高掛在羅浮宮裡的蒙娜麗莎哦!”麗沙咯咯笑了起來,對於擁有這麼一個女性化的名字似乎已司空見慣。“事實上,我排行老么,在我呱呱墜地前,前面已有三個兄長,所以不難想像出我母親當初思女心切的渴望,簡直是到了狗急跳牆的地步,好險……” “嘿!這樣損你母親,缺德!”董芝急忙以手摀著麗沙的嘴,整個身子壓住他,然後轉頭對若茴跟金楞說:“你趕快掏了麗沙的鑰匙把車開走,以防他賴皮不給你。” 金楞閃電似地衝到麗沙的腳旁,順勢從老友褲袋裡掏出一串鑰匙,對若茴勾勾手後,就往門外踱去。若茴慌張地跟上前去,臨出門前還回眸瞧見一臉黑青的麗沙正扳開老婆的手說:“我是那種說話不算話的人嗎?那輛破跑車那麼遜,還不如開新車的好……” 當若茴氣喘吁吁地跑到一輛鮮紅中古跑車旁時,他頎長的身軀已跨坐進窄小的前座,安全帶從左向右一拉便扣住了鎖,調整了一下身子後,將鑰匙插入一扭開始暖車,嘈雜的渦輪引擎聲頓時教若茴掩住了耳朵。她就這麼的站在一旁看著他俐落的完成所有的步驟。 “上車吧!”他冷冷的催促著,眼睛直盯著車頭,等到她坐穩後,才解釋:“這輛中古跑車是麗沙的寶貝,但是偏偏麗沙有先天性狹心症,不能開快車。董芝為此傷透腦筋,好不容易說動他割愛,才把跑車以平價廉讓給我,算是做為我得到大獎的賀禮。不過等我返回英國後可就得傷腦筋了。” “為什麼?它這麼美,要是人家肯割愛給我,我高興都來不及呢!”可憐的麗沙! “它很漂亮!這是我第一次坐在跑車上。”若茴的語氣有一絲的興奮,光是看一輛弧形優美的迷人東西就已是賞心悅目的事了,更何況是坐在上面享受風馳電掣的追風快感,難怪麗沙會不惜己身的安危也要跟命運一搏。 “看來這一趟歐洲之旅,你開了不少洋葷。”他也不好澆她冷水,只是附和地點頭說:“它是很美,但是我怕它換了一個高緯度的地方後會出現水土不服的症狀。首先得送廠檢查引擎是否能在攝氏零度以下的天氣運作,若不行的話,就必須改造引擎。英國和大陸各國的開車方向正好相反,還得花錢請人調整駕駛座的位子。英國的速限是一小時七十哩,若換算成公制後,頂多只能跑到時速一百一十二公里,簡直是英雄無用武之地,這部義產法拉利老爺跑車開起來雖然拉風,但是很吃油的,光是維修費用和燃料費就讓我吃不消了,更何況我答應麗沙要悉心保養它,即使我三餐不繼也不能毀了這部車。 瞧!麗沙寧願要車活,連我死活都不管了!這朋友真是夠義氣,足以氣死我。” 哦!原來還有這麼多的問題存在。“既然這樣的話,你為什麼還接受呢?” “不這樣做的話,麗沙不會死心的。他雖然沒有真的開過時速兩百,但這裡是義大利,瘋狂 車是家常便飯的事,說沒超速的話簡直承認自己不帶種。哪天他心血來潮突然飆起車來,警察也懶得理會他。若放這輛車在這裡,說得難聽一點,無異是一枚定時炸彈。” 若茴看著身旁的他的表情,沉默不語。他竟是如此重義氣的人,只為了朋友,即使負擔不起養名車的能力,還是摃了下來。對一個小建築師而言,無異是將所有財產丟進黑洞裡,所得到的回報卻是一部可能得終年放在修車廠裡保養、等到空暇時才能去發發引擎的骨董;只是中看,卻不中用。 他激活排檔後,車子便平穩地滑了出去。不到十秒,驚爆的速度嚇得若茴緊緊地捉住了大腿兩側的椅墊,她的手掌心已沁出冷汗,心口亦是卜通卜通地跳著,一下好象要蹦出胸口,一會兒又急速下降衝撞她的胃壁,那種五臟移位的感覺像是置身雲霄飛車中。 儘管嘴巴上驚駭的說不要,卻又病態的想要那種忐忑顛倒的快感!矛盾! 進入市區後,他緩緩地一檔接一檔地將車速降低,終於轟隆的引擎聲停止了,在那短暫的一刻裡,車外人群的走動與喧鬧聲和剛熄火的噪音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直讓若茴覺得又置身於一個空無人煙、萬籟俱寂的淨土裡。最後若茴不顧他戲謔的眼神,軟著腿爬出車外。 他也跳下車,上了安全鎖,走近她攙扶她的手臂,問道:“還好嗎?” 她伸了一下舌頭,拍拍胸脯毫不掩飾的告訴他自己的感受,“好象從地獄邊緣逛了一圈回來。” 他笑了,笑得有一點狂。“太好了!這段日子你可能得忍受這種生死一線間的感覺了。不過,我答應你,下回不會飆得那麼快,頂多一百。” “謝謝你!”若茴是真的很感激,如果他肯如此做的話。 ※※※ 史卡拉劇院聲名遠播,舉世馳名,完建於一九四六年,由托斯卡尼尼指揮開幕以來,薈集了不少偉大的聲樂家與音樂愛好者共圓心中弦。但它的外觀樸實得教人一略即忘,因為義大利處處皆是文藝復興時期遺留下來的文粹古蹟,一塊磚,一片瓦,道盡千百年的滄桑史。若茴沒有被史卡拉劇院的外觀震撼到,因為它不比瑰麗壯觀的國家劇院大到哪裡去,而國家劇院的音效聲光系統也不比史卡拉劇院遜色。但是當她一步入劇院,彷彿是跨進了神聖的聖壇前,在臺上演唱的巨星賣力地展現、詮釋出最完美的意境,台下觀戲的人也是持著莊嚴的心,靜坐欣賞。 他們走到劇院廣場前,挑了一個地方坐了下來,他雙臂自然閒適地架在長椅臂上,晃著二郎腿問她:“感想如何?” 若茴等了好久才再說話,“我覺得對柳兒而言,命運是太殘酷也太不公平了,她無謂的犧牲也太誇張,根本缺乏公理,也不合實際。提到卡拉富,他一點都不具備英雄氣質,真正的英雄不會這麼短視。至於杜蘭朵公主也是自私得缺乏上位者該有的自重與風度,眼睜睜地看著愛慕她的人為博取她的青睞而死,以滿足她病態的暴行。這是愛嗎? 哪裡是!簡直是變相鼓勵人追尋名利與美色。” “是嗎?”他光是笑,也不繼續問,只是說:“不過人生不就是如此嗎?戲劇反應人生,有些事是千古以來都改變不了的天性。柳兒為愛而愛,誓死無怨,對她而言,愛情不是佔有,唯有付出能解脫自己,這是愛的最高表現,但有幾個人能做到呢?所以你給她的同情是理所當然的,但是柳兒的愛是幾近聖人的愛,一種贖罪啟發的愛。相對之下,卡拉富這個角色就相當人性化了,他是英雄沒錯,但英雄是凡人,不是聖人,英雄也會犯錯,也會有弱點,英雄一旦犯錯暴露弱點後,對局勢的影響遠遠超過一般平民百姓。西方有個掀起戰亂、傾城傾國的海倫,明朝末年有個為愛妾爭風吃醋的吳三桂,拿破崙以平民之身卻禦兵千萬,令鄰近各國無一不聞風喪膽,遇上了約瑟芬不也卑微得跟頭小綿羊一般?卡拉富就是這類人的代表,他的弱點存在於對愛與性的執迷不悟,時下的男人就是如此的。 “柳兒的死激發了卡拉富的憤恨,使他了解愛的真諦……愛是無悔的奉獻,所以他甘心就死。反觀杜蘭朵這個角色,只是愛情遊戲裡一個幸運的代表人物而已;她愛得最少,得到的卻最多;她看似擁有一切的財富,但內心卻貧脊得可憐;她是最該滿足的人,卻還是該死的不知足。最後,是愛填補了她的空虛、軟化了她的冷酷。儘管普契尼在落幕前安排她承認了自己的愛,但她不見得真的了解、透視什麼是‘愛’。所以在愛情遊戲裡,根本無所謂的公平與真理存在,男與女都有可能是弱勢的一方,相對的,也有可能是強勢的一方。不可能兩個人相愛時,都分配得恰如其分;甲愛乙十分,所以乙也得回報甲十分,多一分少一分都不成。那可累人了!這麼有人性,一點也不可愛了。” “可是我憤恨不平,柳兒死得無辜,”若茴心裡一直為這個故事情節所迷惑。“死得不得其所。若說愛不是佔有,那全天下的人是否真該將心愛的人拱手讓出呢?” 他啞然失笑。“表現愛的方式有好多種,不見得兩人能朝夕相處就能確保愛情不會褪色,能長相廝守自然是幸福的,真愛也不見得一定得像梁祝姻緣或是羅密歐與茱麗葉的誓死愛情,才會令人產生盪氣迴腸之感。人的思想、性格與生長環境不同,是喜是悲根本沒有一定的標準。像我現在可以跟你講這篇似是而非的長篇大論,不一定表示我就能看破紅塵或懂得如何去愛人。你看出戲都頗認真的嘛!”他歪了一下嘴,看著夜幕低垂的穹蒼。“好啦!何不這樣想呢?卡拉富和公主結婚後,發現他還是愛著柳兒的,於是兩人天天吵天天鬧,最後不得不休掉這個悍公主。滿意嗎?林小姐,如此的肥皂劇應該可以讓你消一點氣了吧!” 若茴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尷尬地解釋:“對不起,我好象有點走火入魔了。”但是柳兒的死令若茴聯想起小紅的死,雖然兩者不能相提並論,也無雷同之處,不論動機為何,若茴還是不認同為愛而死的作法,任何再偉大的男女之愛皆比不上一條生命的可貴。 她目睹朱媽朱爸的哀慟,她絕不會讓她的父母親也陷進這種愁雲慘霧。“你呢?你相信真愛嗎?” 他微瞇著眼看著她,像是在考慮她的問題,又像是在回想著什麼,過一分鐘才說: “當然相信,但真愛改變不了人內心蠢蠢欲動的犯罪因子,有些男人說盡天長地久的話後,說變就變,比翻書還快;有些則是跟個蚌殼似地愛你在心口難開。不過,絕大多數男人只有在面對自己真正喜歡的女人時,才算是個‘人’,一旦有了擺平的愛後,就是個‘懶人’。這點你最好銘記在心。” “你是哪一種?”若茴好奇了。 “我是哪一種?”他斜瞪了她一眼,似乎為她這個不矯情的問題而語塞。“自己說怎麼準?你只要記住我這種男人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看我的心情而定。” 若茴不太了解他的話中意,他雖然是那種打死也不出賣朋友的男人,但不見得會是對情人從一而終的人。他不是說了嗎?看他心情而定,也就是說,這個人沒有什麼原則,完全視心情而定! |
第03章
從米蘭、翡冷翠至羅馬的梵諦岡,若茴總算領教到他不容妥協的跋扈作風。 他一直反對她逛城市,除了百般阻撓她的計畫外,還不時灌輸一個觀念給她:若她真想了解一個地方的民情風俗的話,除了深入鄉野外,別無他法,因為都市到處充斥外來的次文化。 若茴不否認他的看法,但是大老遠來到歐洲,若連幾個要津重鎮都不看一眼就走,未免說不過去。因此,她竭力抗爭的結果是挽回了梵諦岡之遊。 此時此刻,當她抬眼掃視聖彼得大教堂裡的天井時,頓時為米開朗基羅嘆為觀止的創世紀所震撼。西斯汀禮拜堂長一百三十三尺、竟四十三尺、高六十八尺,整個天花板上就繪了三百多個人像。主題人物剛巧在正中央;乃是上帝創造亞當圖。只見亞當閒適無所爭地側坐在岩石上,瀟灑地以右肘抵著地,支撐傾斜的壯碩身軀。他伸出左臂,輕鬆地將左肘架在弓起的左膝上,然後微抬起左手食指,正要與騰雲駕霧、翩然降世顯靈的上帝做食指連連接觸。若茴頓時了悟,這個姿勢不就是史帝芬史匹柏的外星人E T 與人類做第一次接觸的情景嗎?所不同的是,這份和諧與寧靜,在巨匠純熟的手藝及為達至真、至善、至美的理念下,更顯逼真、動人。尤其是亞當魁梧完美的身材、結實的肌肉直跟健美先生無異,又比健美先生更真實些,教她不得不佩服米開朗基羅的巧斧神工。 “太壯觀了!他身上的每一塊肌肉、每一條血管是如此栩栩如生,宛若有血液流經過的活蘇動感。也唯有虔誠信仰的人,才能將人像表達得如此完美吧!”若茴目不轉睛的飽覽傑作,對站在她身後的金楞說著。 他舉臂扶了一下她無意間因觀畫不覺節節後退而撞上他的身子,然後也依樣畫葫蘆地抬頭研究,半晌才悶哼一聲,“是嗎?” 看來金先生又有不同的看法了! “見到亞當倒令我產生一種性衝動的感覺,不知道‘雞姦孌童、斷袖之癖’這兩個嗜好是否會惡化你對米開朗基羅完美人格一說的看法?”他低頭俯視正後仰著頭,以驚愕的眼倒望著他鼻子的若茴。 若茴聞言,赫然甩開扶著自己雙臂的手,轉身面對他,瞪視那張一臉譏屑不恭的表情。“這裡是聖殿,你用那些詞不啻污衊聖地、褻瀆神靈。” “污衊聖地、褻瀆神靈?鷺鷥小姐,我只是告訴你事實罷了。美的藝術品不一定是由完美的人創造的,其信仰、人格也不見得非得純正得像個聖人。文藝復興前,歐洲各國陷入五個世紀的黑暗時朗,很多國家的教堂里正是滋養行賄、貪污、謀害國家忠良與纂位的溫床,不少教士一邊虔誠的假伺奉上帝之名,實際上卻包養情婦,搜刮民脂民膏,掠奪善良老百姓的財產。養孌童在當時還流行得很,簡直可以說是一種變相的風尚,達文西、伽利略也都是當代那個圈子裡獨領風騷的大人物。怎麼?知道這個事實後,會令你泛起一絲作惡的感覺嗎?” 面對他咄咄逼人的質問,若茴一時之間竟答不上來。不過,她並沒有徒增厭棄感,她還是覺得那壁畫完美無暇,充滿靈與肉結合的美感。突然間,她開始懷疑他為何突然迸出這樣的話,八成又是要調侃她的價值觀了,所以若茴也以相當坦然的態度回答: “不會,但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件事?” 他露出一個耐人尋味的表情,哂笑說:“大概是想看你的反應吧!很高興你沒有拔腿狂奔而逃。事實上,那尊在翡冷翠烏非茲博物館的大理石大衛雕像,才教人感動哩! 既大膽又鬼斧神工的鑿工技巧,加上米開朗基羅對男體迷戀的完美概念,使‘大衛王’生活再現。他對男性美的執著,既然可以歷經數代不衰,又有誰會在乎苛求他的信仰及道德思想呢?” “但是他完美的創作作品並不會令我對他的道德思想產生認同;這是兩碼子的事。 你自己也說過了,聖人和英雄不同。米開朗基羅是藝術界的英雄,但絕對不是聖人。” “正是!吾心亦有戚戚焉!那你認為我該為冒出那樣的字眼向上帝請求寬恕,並禱告誦經嗎?” 若茴考慮一下後,眉開眼笑的說:“上帝會說準你請罪,禱告則免,至於誦經嘛…… 且慢,麻煩先讓我塞好耳朵。” 他雙手環抱胸前,目光緊鎖住她慧黠的明眸,然後興味盎然的問著:“為什麼?” “你講國語,他有聽沒有懂。何況你罪孽深重,有心認罪,無心改過,他聽上一整天也無法聽完,還得找人翻譯做紀錄,多一事不如省一事,不如索性塞起耳朵呼呼大睡一頓得好,免得‘傷神’。” “呵!這回是誰在污衊聖堂了?”他忽地用胳膊箝住了她的頸子,狠狠地拖著她走出禮拜堂。 義大利零星據點似地逛完後,他們再驅車北上。他總是挑日落暮霧之時才開遠途車,對於行程的便利實在是助益良多。由於若茴的經費實在有限,她不得不放棄、刪除既定的行程,再加上他的意見實在很多,若茴在他直犯嘀咕的疲勞轟炸下,不得不高豎白旗投降。 “好!龜毛先生,我聽你的,不去西班牙,不去蒙地卡羅,不去三小國,直接到法國巴黎和英國倫敦好嗎?大導遊!” “別叫我‘大導遊’,聽來直跟一瓶‘醬油’無異,難聽!”他不悅地跟她抗議,然後才解釋:“我們不去巴黎和倫敦。” “什麼?”若茴忍不住叫了起來,她實在搞不懂這個男人,簡且捉摸不定嘛!“從沒聽過有人入境法國不去巴黎玩的。你一定得這樣標新立異嗎?做個正常人不是很好嗎?” “咦!小姐,你這句話有語病哦!誰說不去巴黎就是標新立異了?!我里里外外每一寸可都是如假包換的正常男人哦!不信,試了就知道。” 若茴狠狠地看了他一臉的不正經樣。“你少貧嘴!” “耐心點吧!我這麼做也是為你好,大都市永遠都有機會參觀,你下次跟著旅遊團走,既省錢又省力,食衣住行幾乎不用費心思。這一次你就安心遊走一、兩個國家就好,我保證你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我唯一有的收穫是誤上了你這條賊船!”若茴斜睨了他一眼,見他嘴角泛起兩道線。 ※※※ 是夜,他們回到米蘭,再度下榻于石麗沙的房子。 翌晨,他幾乎連續開了十個小時的車,中途沒歇息過。本來若茴已打定主意不理會他,但一瞥見他一手緊抓著方向盤,又都沒冒出半句怨言,就覺得自己過分不知感恩、體恤他。她沒有開車的經驗,但一路無所事事的坐著,足以教她暗喊吃不消,更何況對勞神勞力的他而言。最值得褒獎的事是,他一言九鼎,時速從未飆上一百過。這對向來特立獨行、不奉公守法的他而言,想必是一件罕事。 若茴看著閃逝的路標,心知他們已抵達尼斯,她正想提議在這住宿時,他終於開口了。 “我們在尼斯過一夜吧!明早再繼續下去。” 尼斯是法國南方的重鎮,其瑰麗、怡人的景致果然名不虛傳。若茴閱讀旅行手冊後,得知這裡算是法國富翁聚集之地,不免擔憂起開支了。 法拉利行經市中心和迷人的金黃田野後,他俐落地將方向盤一轉,又朝阡陌縱橫的鄉野駛去。十五分鐘後,又是一拐地彎進了一條羊腸小徑,夾道兩側林蔭交錯其上,蔚然行成半圓形碧綠拱門,無意在樹縫間洩下的金芒,隨著飛馳的車速在擋風鏡上隱隱閃爍滅逝,天然樹林一過,四周陽光乍現,其氣色透明,將整畦百花齊放、紅綠更替的花圃烘托得醉人;迷人馨香隨風而偃,其搖曳生姿的嬌態與殷勤穿梭其間、採擷花蜜的蝴蝶、蜜蜂自成天作,邕邕然有韻合調勻之貌。 俄而,車緩爬上坡後,一棟旌旗鼓動的夢幻古堡陡地跳入她的眼底;遠觀之下,似愛麗絲夢遊仙境裡的小莊園;趨前細看,才發現它大得駭人,一點也不浪漫。 “我們今晚在這家旅館過夜嗎?”若茴好奇的問。 “這不是旅館,是一位日本環球商社社長廣崎寬中的度假中心;一年四季開放給員工赴歐休憩的據點。這棟古堡於二次大戰時期曾在德軍夜以繼日的砲轟下,幾成廢墟,聽說也處決了不少法裔猶太人。所以,當初他請了一位懂風水又習過歐洲建築的人來幫他改造這棟古堡,那個人是個來自台灣、名噪一時的建築師,名叫彭振耀。”他一面向後拉過了提袋,嘴裡無意識地解釋著。 若茴思索著這個名字,記得以前好象聽父親提過,他曾經名播東北亞,但後來就沒再聽過這個名字了。 “改造過的古堡在外觀上還是屬於二級古蹟,不過內部就比較樸實些,一共有九十九個房間,兩個大舞廳也改成了休閒娛樂中心及健身房,古堡正後方還有一個大游泳池。 你會不會游泳?” 他突然冒出一個問題,教若茴愣了一下。想了半天才據實說:“不會!” “要不要我教你遊?學游泳不見得要達到擅遊的境界,起碼學會悶氣漂浮的小伎倆,可以稍減溺水滅頂的危險性。”他好意地建議著。 若茴眼睛突然瞪大了起來,她很不喜歡這個主意,便忸怩地推拒。“謝謝你的好意,我看還是不要。以前我曾落水差點淹死過,被人救起後就很怕水了。” 他聞聲轉頭若有所思地看著她餘悸猶存的圓亮大眼良久,才說:“既然這樣的話,我就不勉強了。不過一只鷺鷥不喜水性也倒奇怪,不知你是怎麼捕魚的。你帶一些換洗衣物就好,其它行李留在車上,明早上路省得累贅。” 話甫落,他使打開車門跨了出去。若茴從後車座抓了幾件衣物和裝盟洗用具的袋子,也跟著他踏出車子。眼看一個穿著輕便西裝、年過五十的男子快步趨前而來,他的眼光一落在金楞身上,便面帶恭敬地向他躬身;一個足足九十度的大禮,較中國的頓首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金愣不厭其煩地微微彎身回禮後,將車匙遞交給他,並和他開始交談,對方一徑的點頭應是。等若茴走上前時,才發現他們是用日語交談。這位應是擔任職掌堡裡事務的陌生男子向她微點頭致意後,便一面伴著金楞走著,態度可以說是有些唯唯諾諾,好象對待主人一樣。 十分鐘後,若茴被引到位於二樓右翼中央的一間歐式寢室休息片刻。這間寢室有一扇落地窗,此時已被推開,夾帶清雅花香的微風流洩入室,緩緩地戲弄著白絲帷帳,使帷帳下緣忽地翩然飄起,形成一波波的浪紋。 此時,室外傳來一陣喧嘩的騷動聲,將若茴吸引至窗前,她一腳跨上了圓形陽台,雙肘靠放在鑲花的石欄杆上,放眼遠眺舒暖的景致,不覺心曠神怡,及至她俯瞰地面,瞧見一池百來坪大的游泳池,由於遊客不是三五成群地站著聊天,就是懶洋洋地俯趴在躺椅上休憩、曬太陽,所以湛藍空無人跡的池水映著金陽的反射,赫然浮現萬頃碧波之效,教若茴不得不舉手擋住光芒,迅速地將目光挪移至池岸上。池岸上獨見兩個托著盤子的侍者忙碌地從有跳板的這邊池岸旋至對角處,再繞回來時,托盤上的酒杯咸已成空杯了。 這時一個落水聲又移轉了若茴的注意力,她及時瞥見剛躍入水中、古銅般的金色陰影在水面上滑動穿梭,那大幅度呈弧形繞起的手臂、有力穿切入水面的手掌與優雅矯健的泳姿也吸引了岸邊遊客的注意力,未幾,三男兩女也紛紛跳下水朝他遊去。 待他滑至對岸後,陡地竄升出水面。他舉起雙手撥弄臉上和黑發上的水珠後,綻出一個灑脫的微笑。 是他!若茴頓時傻眼了。她沒想到這個身材令人垂涎的帥哥竟會是金楞,當下就把口水咽住,往肚裡吞了。她默默地看著他專注地盯著向他逐漸逼近的男女,有說有笑地拍打著對方,其中一個身材豐腴有致的女孩更是熱情的往他貼近。正當若茴看得入迷時,他忽地抬起頭,流轉目光朝她佇立的陽台射過來,隨即咧嘴露出潔白的牙衝她一笑,教若茴不禁悻然心動,臉頰頓時泛紅,她能感覺到那股熱流從頸子直直地攀上她的耳根。 不過,她還是禮貌的抬起手向他揮了兩下後,急急將腳尖一轉,朝室內走去。 看來,這個叫金愣的男子並不似她當初所想已窮到衣食不周的地步,他富有的朋友倒是不少,即使他蓬飄萍轉、居無定所的過日子,也是活得很愜意。 那一晚,用膳畢後,若茴很早便回房熄燈小歇。九點時,寢室門曾傳來輕輕的叩門聲,但她實在是太累了,加上厚枕裡傳散出來的紫蘇香味催著她入眠,她才剛吃力地撐起沉甸甸的眼皮時,就又沉沉地睡去了。 芳辰初露,朝陽斜掛。若茴是被從窗戶斜灑進的金芒刺醒的。漱洗整潔,順手撥了一下易整的頭髮,拎起小袋子後,才朝門口走去。當她伸出手抓住門把時,才注意到門縫下有一張紙條。她彎身將紙條抬起,看見他潦草飛舞的字。 八點見。好眠! 她猛一低頭,見表上指著七點五十三分,她的心跳慢了半拍,不暇思索地拉開門衝出房間,結果……正面對著她的人影,不就是他嗎?他背靠著圍欄,雙肘放鬆地倚著圍欄而立,右腳閒適地交放于左腳上,怡然自得的神態令人忍不住為之傾倒。 “早安,長腳鷺鷥!”他微抬起兩指,象徵性地和她打了聲招呼。 “早,”若茴並不介意他如此喚她,也有禮的響應。“你站在這裡做什麼?短腳烏龜!” “等八點一過,好破門而入啊!嘖!真是可惜,你行事都這麼奉公守法、說一不二嗎?” 若茴觀察他一臉如沐春風的表情,想探索他的話中意。不過,在他英挺黝黑的面容上,有的只是一堆“迷”死人不償命的笑。若茴不否認,他是那種耐看的男人。但是他的笑容好像皆是從印刷機裡複製出來的臉譜,千篇一律。說有點邪門又不是,說有點兒壞勁又不全然是,說和藹可親更是抬舉他了;只能說,邪門不失善意,壞勁之中不流於粗鄙,和藹可親減掉誠心誠意,然後將打量他的算盤一撥,齊平後,再加總成一張半揶揄、半玩世不恭又隨波逐流的灑脫面具。 在他以笑掩蓋住一切陰霾的偽裝面具下,陰與晴、喜與怒好象沒有明顯的分野線,動怒更是若茴不曾熟識的。他狀似隨和,實際上卻落落寡合、難以相處;言語之間表現得平易近人,卻是最難捉摸理解及接近的人!表面上與人和睦交友,內心卻實在孤僻。 “這個問題這麼難答嗎?還是答案已在我臉上了?”他又是露出那種缺乏表情的迷人笑容。 “什麼?”若茴楞住。她百思不解,一個虯髯客刮了鬍子後,竟能有那種缺乏表情又流露自然的笑容。 “你永遠都這麼說一不二嗎?”他好脾氣的重複著問題,也不點破她在研究他的動機。 “哦!”若茴弄懂了。“不是,我是跳過二後直接數到三。” “換言之,你是一只脫序的鷺鷥了。” “而你是一只活得不耐煩的長壽龜!” 他挑起一眉後,轉身向樓梯步去,並說:“才不是!我活得好耐煩哩!還想苟延殘喘、俯仰天地半世紀,你這只鷺鷥可別說嘴跌嘴變成烏鴉嘴。”話題一轉,他繼續說: “我們今天得花些時間趕路,我已經拜託這裡的管理人幫我們準備礦泉水、水果奶油布丁、奶酪、風乾臘腸三明治,沿路可暫時充饑,填填空腹。” “你常來這裡度假嗎?你和這裡的人似乎非常熟稔。” “我和這家商社社長有些情誼在,他不介意我來這裡度假,反正房間多得很,能白吃白住一番,倒也替我省了不少花費。” 當他們告別這個古堡時,若茴戀戀不捨地看了最後一瞥,這一瞥裡,皆是花團錦簇、蓊倩的景觀,高雅的鬱金香、秀挺的鳶尾花、嬌豔的致瑰、怒放的紫羅蘭、萬紫千紅的繡球、令人我見猶憐的小白菊,構成了一幅落英繽紛的世外桃源。 ※※※ 若茴已適應了高速的行程,所以便老實的告訴他,她不介意他將車速開上一百,因為他開車的習慣相當好,又穩又順,不會任意地煞車、停了又開。 他將她的這番恭維當作是獎勵,但也只是心領而已。他也不打算告訴她技巧何在,免得她落慌而逃;那是因為,他連煞車板都懶得踩。 終於日落時分,他驚呼地宣布,他們已進入法國居爾特民族世居的布列塔尼省,法拉利延著曲折迤邐的海岸線奔馳,為了能一窺夕陽餘暉將碧海映染成紫霞的奇觀,他將車速降至二十,讓她像個興奮的小孩,拚命贊嘆、疊詠這“秋水共長天一色”的水畫。 “小姑娘,靜一靜!這可不是我導你來此的原因。你該看到的不是殘紅,而是海水正藍的景色;那總是會勾起我對澎湖的回憶。”他專注的看著前路,小心地停下車,讓一個拖著滿滿竹籮龍蝦的漁父經過他們。而若茴也趁著空檔將麵包屑丟出車外,捻指間,盤旋其上的數十只海鳥已俯衝下地,不畏生地啄著食物了,及至他又發動車時,才驚爆似地鼓動翅膀,扶搖上天。 “嘿!真的耶!他們把石板屋都漆上了白、藍顏料。哇!連船隻及海港也都有藍色的圖文呢!你看,那些白楊樹也綠得近乎藍色。天呀!我好象置身於一個藍色水溶溶的世界。” 他忍不住舉手拉拉她的頭髮,“很多人說法國就像是一個畫家手中的調色盤,如果每個省用一種顏色代表,那麼藍就非布列塔尼莫屬;從靛藍、深藍到淺藍,色系的透視及調勻就足以令人感慨天工的偉大了。這次我們很幸運,老天爺沒有開水閘。” “這裡的天氣應該很好啊!下起雨的話就可惜了。” “等著瞧吧!有時陰雨連綿一個禮拜,盼不到晴空,但霏雨濛濛無損布列塔尼的美,反而頓增煙波縹緲、朦朧之感,想想看,要將顏料調勻,水是不可缺少的要素。” 若茴聽著他解釋,西元四六○年時,英國的居爾特民族因不滿盎格魯及薩克遜族的侵略,因而渡海避難至這個原本突出於大西洋的愛魔半島,由於氣候、地形與祖國頗為相似,遂將這個半島改名為布列塔尼,即小不列顛之意。 “居爾特民族兩千五百年以來的大遷徙,一直是歐洲歷史學家津津樂道的話題。他們發跡於中歐,義大利上方多瑙河及萊茵河的上游河谷坡地,由於堅韌的民族特性使他們世世代代的子民對侵略者有著根深柢固的排外性,也就是我們中國歷史上說的‘漢賊不兩立’的觀念。所以只要是外族入侵後,不甘聽令敵人統禦的人便舉家遷移他鄉,土地再怎麼貧脊,也阻撓不了他們避世的決心;即使死守故里的人,也少有跟外族通婚往來的。” “這不是有一點頑冥不通嗎?” “頑冥,大概有一點吧;不通,就不見得了。對他們而言,祖國不在,根斷萍飄,唯一能維繫他們族人的便是文化與民族精神。散居歐陸的居爾特人雖然被不同帝國、不同民族所統禦,但未聞其文化有被融合過的。不過世界在改了,以前那種狷介之士的消極態度已轉為積極的發揚作風,所以知道他們的人也愈來愈多了。” 若茴聽著他不疾不緩、侃侃談論其它民族的種種,反倒不提自己的過往,令她不禁開始揣測旁邊的男人,他就像一團迷霧。 當晚,他們在一家古樸的小客棧過夜,由於正值仲夏旅遊旺季,客棧恰巧只剩一房,若非金楞撒謊堅稱他們是兄妹的話,保守但可親的老闆娘就真的會讓出床位給若茴睡。 晚餐是新鮮的龍蝦大餐、大又肥的局奶油牡蠣、料好實在的蘋果派酌以自製的覆盆子果醬。若茴吃得好盡興、好開懷,最重要的是,價廉物美,便宜得嚇人。她知道他一直在觀察她的吃相,但是美食當前,若茴管不了那麼多了,刀叉一放,母親的話往旁一擱,雙手開始派上用場。 雖有兩張床,但他還是把大床讓給了若茴,自己則睡在一邊的木床上。若茴照例寫封明信片回家,他則寫著家書。當若茴瞟到他也是寄回台灣時,好訝異。 “你在台灣還有親人?” “有,”他遲疑了一下後,才坦然一笑說:“事實上,是我母親和兒子。” 他的話一出,若茴便被震住了,無以名狀地被他的話震住了!左心房裡一小點的動脈正逐漸的僵化、停止跳動,臉上亦是愀然無血色。他結婚了!這句警語像個回力球似地一直在她的腦海裡來回彈撞著,又彷彿是在敲著頹然喪鐘似的,餘音裊裊,停不下來。 恍若隔世,若茴漸漸反應過來,才結結巴巴地問:“你……結婚了?” 他一徑地低頭寫信,等告個段落,才停下來回答她。“我看來不像個結婚的人,對嗎?” 若茴急著回答:“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你說過你十年前離開台灣,現在又說已結婚,有小孩在台灣……”她頓住了,半天吭不出一個字。若茴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是這個樣子,似乎過分焦急了些。 “我兒子已快十一歲了。” 若茴算一算,斜睨他一眼。“那麼你十九歲就當爸爸了!” 他無所謂地給了她一個“是又怎麼樣”的表情,然後邊寫字邊說:“在印度,三十五歲就當上爺爺的人還不少呢!” “那……你太太人呢?在英國嗎?” “沒有,她死了。”他還是忙著寫信。 這個回答讓若茴有種釋然的感覺,但他隨即丟出的話,彷彿是他拿了一根棍子重敲她的肚子一般,教若茴倒抽一口氣後,才顫巍巍地抖著嘴問他:“你說……你說什麼?” “我說她是被我砍死的。” “你……在開我玩笑!” 他大笑出聲後,抬起頭,一接觸到她那張蒼白失去血色的臉蛋兒時,才知道事態的嚴重。“嘿!對不起,只是開個玩笑罷了,你不會真的以為我殺了自己的老婆吧!” “對不起!這個玩笑一點都不好笑!”若茴緊咬著唇瞪著他。“她……還活著吧!” “沒有,她是真的死了,死於毒血症。”他落寞的神情一閃即逝,馬上泛起了笑。 “盡談死人做什麼?事實上,我還有個父親在坐牢,有個半身不遂的老爺爺,以及一個瘋掉的二伯。告訴你這麼多,你我不算陌生人了。” 是嗎?若茴不那麼想,她還是覺得他遙不可及。“你又在開玩笑嗎?” 他緩緩地放下了手中的筆,眼光掠過了她不確定的神情,重籲了口氣地說:“欸! 談這些頗傷感的,讓我說些亞瑟王的傳說給你聽吧!” “我聽過石中劍的故事了。”若茴直截了當地告訴他。 “嗯!那我講別的也可以,就講紅風箏的故事吧!你一定沒聽過。從前在一個遙遠的半島上,有一只活得不耐煩的長壽龜對著一只長腳鷺鷥說,遠在古早古早以前,近在渾沌初開、洪荒闢地之後的一處山林裡,棲息著一群鳶,它們鎮日翱翔天際,不知憂愁、塵世。一天,鳶頭目不幸為獵人捕獲,獵人見其豐羽緒紅耀金,不同於普通的鷹隼,便決定要送給地主以做貢品。這時機智過‘禽’的鳶頭目就苦苦哀求獵人放它回去尋找伴侶,因為它曾與妻子立誓過此生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成連理枝,若它這麼一去不返,它的妻子會守著它一生,猶如在空中飄盪的斷線風箏,一輩子無依無靠;假如獵人兄肯發慈悲心放它回去的話,一定會領著妻子回到他身邊,這樣成對的送給領主不也體面一些。” “獵人答應它的請求了嗎?” “答應啦!不過他要鳶頭目發誓,若它食言而肥的話,終將自食其果,而且世代子孫也會遭受到相同的報應;除非貪婪與欺瞞這兩種惡行在這有情天地裡消弭無蹤,魔咒方可破除。” “那鳶頭目有帶著老婆回到獵人身邊嗎?” “如果是你的話,你會嗎?”他反問她。 “如果我是那只鳶的話,根本不會對獵人提這樣的事,不過既然說了我就會做到。” “可惜鳶頭目不是你;它沒有帶著妻子回到獵人身邊,反而沾沾自喜地告訴其它同伴,利用人的貪婪弱點可以解危。” “那後來呢?獵人怎麼辦?他雙手空空的回去,領主不會生氣嗎?” “領主當然不相信獵人的話,他認為獵人不過是自圓其說的隨便扯謊罷了,一怒之下便將他處死。” “野蠻人!就算是說謊也不必要動極刑吧!” “古代嘛!荒淫無道在所難免。黎民百姓的命尚且抵不上一條狗,若要你死,你就得死,哪還有機會在斷頭臺上討價還價?”他瞥了一臉氣得紅咚咚的若茴後,繼續說: “獵人的舌被割了下來,身上的皮膚也被剝下來製成風箏。一日,領主出外打獵時累了、無聊了,就囑咐僕人放風箏,但是風箏升空後,林間樹梢便既始回音四起,低沉沉地教人無法理解,好久好久,才有人聽出個端倪,那似在說:‘求吾主垂憐!求吾主垂憐!’羽殤淒淒,今聞者無不動容灑淚。領主這時方知自己做了胡塗事,驚慌地命人拉下風箏想補救己過,奈何天際烏雲密布,哀風狂嘯,一陣驚慌的雷嗚過後,緊接著便是雷霆閃電,打斷了風箏線。於是,那人皮紙鳶便在眾人眼裡漸漸朝恆冥的黑團裡飛去,隱沒雲端……”一陣嗚咽聲打斷了他的話,他再次緩轉過頭,看著若茴睜大的眼;它們晶亮粲然,但沒有雨花霧氣蒙罩。她的唇一直抖著,鼻頭也已冒著水氣。她在哭!呵!稀哉! 奇哉!長腳鷺鷥就是這麼哭的嗎? “你不要……停啊!繼續說……”她抖著雙唇催促他趕快把故事說完。 “嗯……後來,後來,”他一時也語塞了,因為他尚未見識過這種忍氣吞聲的哭法。” 後來……故事回到鳶的身上。天帝因為獵人的忠誠與善良而感動,為了懲罰鳶鳥不知感恩與欺瞞的手段,便讓鳶頭目當初立下的誓言實現。於是,紅鳶一生一世只能有一任配偶,若伴偶死去,就注定孤寂度日,日復一日。” “是……真的嗎?” 金楞眄視她晶亮的大眼,覺得它們就像兩枚泛著冷光的璀璨鑽石,美得教人炫目、屏氣,而她眼底所蘊藏的純真與期待,更是教他沒來由的不舒服。哪裡不舒服?全身上下每根筋、每個細胞都不舒服,尤其是胯下!可惡,這個相貌平平的小道姑要哭不哭的樣子,實在令他很……***不快! “我怎麼知道!”他突然氣呼呼地跳下了床,走近她,咆哮說:“這只是傳說,幹嘛哭成這樣,如喪考妣似的。” “是你自己要說這麼可憐的故事給人家聽的,我又沒有強迫你一定要說,更何況我又沒有在哭!”若茴不甘示弱地抬起頭反駁他。 “沒有嗎?那你鼻子的水怎麼說?要不要我跟老闆娘藉個桶子來盛?” “那是鼻涕!”若茴譴責地斜眄了他一眼。“眼睛流的水才叫眼淚,你有聽過鼻子流眼淚的嗎?” “以前倒沒有,現在總算見識到了。”他搞不懂承認哭有什麼羞恥的,見她一副就是不服輸的模樣,脾氣也大了起來。“你每次聽故事都非得這麼認真嗎?有時候‘不求甚解’也是一種幸福,故事聽聽就算了,計較這麼多會短命的。如果每個觀眾或聽眾都像你這麼鑽研考證真實性的話,那一大堆的編劇或是說書人都要歇業了。” “既然這樣的話,我不聽了。”若茴說著就將被子拉起直蒙住頭,側轉過身去,不再理睬他。 他就站在那裡一手叉著腰、一手大掌猛揪著頭髮盯著她橫躺在被子下的身影,搞不懂為何才講一個故事,竟會演變成對立的局面。他苦笑地搖了一下頭後,大步地走回自己的床上,背靠著牆,曲著膝,繼續寫那封未完成的信。 大概有十五分鐘那麼久吧,當他寫下了今天的日期、簽下大名時,對牆的被窩裡傳來一陣囁嚅的聲音,幽然地飄進他的耳朵裡。 “是……真的嗎?紅鳶……真的有紅鳶這種鳥嗎?” 他只是輕輕地回了她一聲“嗯!”表示答案是肯定的後,嘴角不自覺地泛起一絲笑意,眼光也開始落到她玲瓏姣好的曲線上。這個特別的女孩!這個舉止嫻靜、落落大方、言談清雅、頗有林下之風的小道姑,竟能喚起自己對女性的保護慾望!對她,金楞的心底一直有一種不可名狀的相識感,她素淨的面容頻頻教他回想起那一個令人窒息的午後,他跳入溪水裡撈起的女孩;那個惡化了他的命運,提早結束他的夢的女孩。 ※※※ 一早,他們吃過了淋上蜂蜜的煎餅和香濃的法式咖啡後,便繼續行程。不過離開小鎮前,他刻意帶她去買了兩件長裙,並要她換掉身上的牛仔褲。他給的理由很荒謬,因為若茴雖然矮他十二公分,但腰高卻幾乎跟他齊平,這一比之下,令他自慚形穢。 儘管這個理由是牽強得沒一點道理,但若茴還是照單全收、毫無異議。因為她堅信,這個男人是真的狂傲得病入膏肓了!連腿跟他一樣長,都會被嫌。 午後,金楞宣布該是帶她去看聖米夏教堂的時候了! “哇!這回是誰說要去朝聖了?”若茴忍不住地揶揄他。 他泰然自若地回答她,“是你要去朝聖;我則窩進山腳下,那家威震八方的蛋卷鋪!” 法拉利在一片蒼茫的草原上呼嘯而過,車道兩旁的羊群如白星閃爍。 不旋踵,一個如針頭般大的尖塔赫然呈現在他們眼前,當他們愈來愈靠近物象時,小尖塔宛如從海平面冉冉上升蹦出,儼然是一座孤島,又似地殼造山運動時,推擠板塊而躍起的山脈。萬里無雲的遼廣天空和向上蒸發飛散的水氣,為聖米夏平添了一份神秘之美。這景致不就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樓嗎?美得虛幻,令人害怕它會在頃刻霎時消逝。 直屆進入這座小山,若茴才赫然為這裡的人文風俗所感動;事實上,普天下該感動的事物實在是太多了。這座山,不就是一個山城嗎?一棟棟可愛簡朴的石板屋像堆石似的延著陡坡而砌,最後才是聖米夏的精神指針……聖米夏教堂。這座黃土覆蓋的教堂有舊哥德式高聳入雲霄的尖塔,繁複的鏤花石雕因經年累月的風吹日曬,絢爛的浮華早已退逝。 當然,他也讓她嘗到位於山下,只此一家、別無分號的蛋餅鋪。剛出爐的熱呼呼蛋卷當真入口即化,他還解釋這蛋卷是不摻任何水、麵粉的,除了打蛋的時間有一定數外,攪動蛋的方向和節奏都必須遵行祖傳祕方,才不會壞了風味。 ※※※ 他們只花了兩個半小時,從法國加萊搭輪船渡海至對岸英格蘭肯特郡的多佛港。這一路行來,他們之間並非似前些日子一樣有說有笑,他們簡直是話不投機半句多。因為若茴習於將一天的行程規畫好、繪製路線圖,並依計畫行事;奈何金先生根本不採納她的意見,他自大的說,單憑他的直覺就可帶她遊遍整個英國。 “餵!你應該直走這條大路才是,你要彎到哪裡去?”一腔怒火頓如泉湧,她已提醒他不下數十次,但是咸被當作耳邊風。 “直走的路雖近,但還是窄得很,若有來車,還得倒車謙讓,麻煩!小徑產業道路雖遠,但快多了。” “君子行不由徑。”若茴不接受他的說法,這種做事不跟人商量的人,不值得她和顏以對。 “是!小道姑,那你就當我是小人好了。”他陪著一臉虛偽的笑任她氣。“這裡的路都是彎彎曲曲的,反正小人不缺我一個。” 這倒是真的,流觀兩側皆是用石頭堆砌起來的圍牆和灌木叢,形成一條小型的長城,隨著伏降的坡地起起落落,像是千轉迂迴沒有盡頭的迷陣,車窗外的風景雖是綠得心曠神怡,但若茴還是有一股窒息感悶在心口上,揮之不去。尤其她瞟到倫敦地標在前一秒剛飛逝而過時,即知他又是一意孤行了。 “不去倫敦,我可以接受,但我跟你提過了,劍橋,我是誓在必行。” 她緊抿嘴,靜坐抗議。如今雙方會僵持不下,也是因為他們對旅遊的方式和地點有很大的歧見。特別是提及劍橋時,他一句堅決的“不!”粉碎了若茴對他所有的好感。 如今,他的笑容對她而言,不僅邪惡、自大、矯情,更是登徒子的記號;他沒有原則與定性,說上哪就到哪,這種唯我獨尊的個性教若茴很不以為然。現在,他明明已聽到她的抗議聲,卻依然佯裝沒聽到,他可以置若罔聞,若茴卻無法視若無睹。 “金楞先生,你聽到沒有,劍橋我是誓在必行!” 他又是嘻皮笑臉的說:“好啊!誓在必‘行’,那你用腳走到劍橋啊!”隨後低沉的嗓音透著一絲不耐的說:“那裡只是一個學區,除了一大堆像廟宇的建築物外,就是教室、圖書館,你已經夠教條化了,我可不希望你走這一趟後,成了書蠹。” “這是一名建築師該說的話嗎?你如此離經叛道的行為不啻一個叛徒……”若茴還來不及換口氣,一陣震耳欲聾的煞車聲便灌進她的耳膜裡,接踵而至的是一股巨大的衝力使她的上半身向前俯倒,眼看就要直直撞上擋風板,在一片混亂中,她感覺到後腦的短髮被人用力一扯,使她不得不順勢倒回靠椅上,痛得她緊閉上眼,哀號了一聲。 等到若茴瞠目仰視,見他冷笑地揪著她的頭髮,輕聲慢語地警告她:“你最好小心挑選字眼,隨你怎麼批評,甚至口出髒話操我祖宗八代都無所謂,但下次再指責我是叛徒的話,我會讓你這一生後悔遇上我。” 若茴被他冰冷的笑震住了。她終於了解他是一個多麼恐怖的男人,因為他的喜與怒都是同一種笑。所謂同一種笑,是他的唇角永遠呈現一個角度。這個男人不會狂笑、狂怒,唯一能辨視出他心情的管道便是他的眼。奈何他隱藏得好,直至今日,他孤獨、嚴厲的神態才流轉出來。 若茴雖然才二十二歲,但成熟、理性的處世態度通常使她能輕易地應付,並分析出對方的想法和下一步的動機,但是,像他這樣一個男人,有一張熱情的古銅面孔,卻少有喜怒哀樂的表情,她又該從何判斷起?他的心是一座厚實難以攻克的堡壘,一團千轉糾纏的線團。若茴嚇壞了,她想飛奔逃逸、奪車門而出,一旦念頭一起,她便毫不猶豫地去實行,這就是她未三思後行的結果,往往是孤注一擲。她將左手伸向門把用力一壓,同時順勢地朝緊抓住她頭髮的手臂咬了下去,只聽到他低咒一聲,下一秒若茴將身子一轉翻出了車座,拔腿疾跑,她一心只想和這個叫金楞的男人保持距離。 天空裡飄著清涼的小雨,一絲絲地滴滲入她的衣服,但是跑步讓她發熱,尤其是聽到他正喚著她,更加深了若茴的決心,她只能一直跑,連喘氣、換氣的心情也隨著恐懼襲心而煙消雲散。若茴了悟,在他威脅她的那一剎那,早已對他產生一種無以名狀的情愫,一個結過婚、深具魅力、死了老婆、有了兒子的鰥夫,絕不會對她這個初出茅廬的女孩產生感情,他不是一直喊她小道姑嗎? “你這個天殺的小道姑!你要跑到哪裡去?”他咆哮地跟著她在細雨綿綿的冷霧下穿進私人牧場,目不轉睛地瞧著眼前不到五步之遙的短髮女孩,訊咒老天給她生了一雙長腿。他金楞這一輩子還沒跑輸過女人,可不能一腳栽在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手裡;否則,豈不枉做人?! 就為了維持男人微不足道卻不可或缺的沙豬心態,他加快了腳力使勁一踏,將長臂伸出,成功地扣住了她向後挪撞的手肘,倏地將之用力倒抽,使她突然身不由己、因勢迴轉過身,往他身上撞去。 胸部暗吃了一計,他悶哼一聲後便又把氣往肚裡吞,緊緊地以雙臂扣住她單薄的身軀,讓她像一只垂死的鷺鷥倒在他的頸窩間。她的呼氣配合著他的吸氣,使得整個空間充斥著一股緊繃的凝重,這份凝重冷得足以凍殭一個衣著單薄的旅人。這就是英國惱人的貓狗天氣,這一秒晴空燦爛眨人眼,第二秒詩意小雨惹人愁,第三秒狂風冰雹加驟雨,搞得人力虛脫。氣象局即使在前一晚偵測出將是二十四小時的晴天,也沒有膽量信任儀器的神通,所以他們永遠都是那一句話:明日晴時夾偶雨,東山飄雨西山晴,出門加件防雨具,倒霉感冒沒我事。 金楞等著倚在他懷裡的人氣息稍微平穩後,才重籲了口氣。他剛要抬手為她整理亂發時,她便要掙脫出他的懷抱,氣若遊絲地說:“你……可以鬆手了,我已經沒力氣跑了。” 他遲疑半秒,放寬了手臂,雙手依舊圈住她的臂膀,“抱歉!我不該恐嚇你,但你實在沒必要跑出車外,我就是紙老虎一個,只是虛張聲勢罷了。” “這麼說來,你是網開一面,恩準我喊你叛徒了?”若茴冷冷地質問,試著逃脫出他的手臂,但他仍然沒有鬆手的打算。 “當然不是!”又是那種惹惱她的笑,她恨他那種一無熱力的笑。“只是希望你別再以那個字眼指責我。” “你有嘴可說話,我有耳可聽話,我們都講國語,犯不著口出恫喝之語。拿破崙怕人嫌他矮,做賊的人怕喊捉賊,你如此做無異於此地無銀三百兩。” “真的?!我們挖挖看腳底下的牧草地,看是不是真有三百兩銀子。”他刻意地想將氣氛弄緩和,不料她眼底閃過一抹厭惡的鄙視,他頓時也刷下老臉,這讓他唇際的笑痕格外的僵化,彷彿是被人用筆描上去的,不自然得很。“抱歉!這個笑話倒人味口。 讓我們忘了前面的插曲和芥蒂好嗎?你只要牢記,我疼你如自家妹妹,絕不會傷害你。 下次我再口沒遮攔時,你別甩我。” 若茴神色一黯,猛地甩開他的束縛,“好!我姑且接受你的道歉,”她的心卻是一陣陣的抽痛著。自家妹妹!好吧!自家妹妹更好,一個安全的保護膜!“你的自家妹妹想要去劍橋,你怎麼說?”若茴挑舋的問。 他挑眉瞪了她一眼,看著她怏然不樂卻堅毅的表情後,開始打量她的狼狽模樣。從她那頭被雨澆成名副其實的清湯麵、紅咚咚的鼻頭、光滑的頸子,眼光直落至她誘人的胸脯緊貼著已然半透明的襯衫時,讓他不得不嘆氣的低下頭去,隨即瞥見那雙修長的腿若隱若現地在濕透的長裙下發顫,這又令他急忙挪開目光。 自家妹妹!哼!他在騙誰呢? 想到此,他頹然地鬆開了手,拉大兩人之間的距離後說:“我說你得先換件衣服,在這附近找家小旅店休息一晚,明天我載你去,但是你得自已尋幽訪靜,我開車累了,恕不奉陪。” 換言之,他是另有隱情,而他不打算吐露。若茴不在乎,她根本不想費神去理解這個男人,只要他們可以處於一個妥協的融洽氣氛,老實說,她真的不介意他是個多麼難處孤僻的人,即使他是一個愚蠢的自大狂也不例外。 |
第04章
他們黎明即起。 昨日躲進層層灰雲的太陽在芳辰曉露時分,從山岫間竄起,綻放出和煦的陽光。山嵐不再冷酷,綠野不再寒峭,英格蘭的九月,鳥語花香,馨氣頻傳。 若茴是以肅穆的心情走入劍橋的,她足足花了三個小時在校園裡穿梭流連,照下景物,為償小紅心願,她駐足于康河畔,沿著靚女般的河水流經欸乃一聲長嘆的奈何橋,見著靜靜流逝的溪水載著滿懷惆悵而去;是小紅的,也是她的,她已逐漸了解小紅的無奈。 晌午時刻,難當的熱力讓若茴揮下了如柱的汗水。她頂著豔陽向露天咖啡座邁步而去。 他優閒的坐在小方桌旁,手裡輕捧一本書,旁若無人的端看著,儘管坐姿懶散,但是全身散發出的男性魅力教人一瞟難忘。他已經夠黑了,偏偏挑一件白襯衫穿,若茴覺得“黑白郎君”這四字適合他。 等若茴走近他時,他才放下書。她定眼一瞧,漫畫書!這令她深深地警告自己,千萬別對這個男人抱持太高的期望。 “瞧夠了吧!咱們可以上路了嗎?”他將書一合,拾起地上的提袋後,站直身軀,伸出一臂搭在她的肩頭上,像個哥倆似的朝停車場走去。 若茴雖有一六八公分高,但是真要肩摃起他的手臂,還是暗喊吃不消。為了不強化兩性的衝突,若茴只好傻傻地摃著重擔了。 ※※※ 晨曦中,曙光初露,一抹金紅在東方的天際乍現。 閣樓上,若茴曲膝橫坐在窗台,大搖筆桿地寫著家書。她將這一個月來的遊歷,巨細靡遺地全數寫于信上,甚至告訴母親,她打算多待幾個月,生活費方面不需母親操心,因為已有人介紹她在一家中國餐廳端盤子之類的工作……落筆至此,她忽地重嘆了口氣地擱筆了。 也許她不該這麼老實跟母親提金楞的事,老媽一定會來信痛斥她,怎可相信一個陌生人的話,甚至去餐廳端盤子?一個具有珠寶、建築師雙重身分的男人根本無助於改善母親多疑的天性,只會討一頓數落,但若茴不願撒謊欺騙,只得省略他的背景故事,強調她在格拉斯哥學英語的事。好險,老媽搞不清蘇格蘭跟英格蘭有何差別。事實上,沒有人會跑到這裡來學英文的,當地人講的英文連南部的居民都得全神貫注、豎起耳朵聆聽,比聽俄國人講英文還痛苦。正因為如此,她的語言能力突飛猛進,聽力也在兩個月內徒然倍增。當其是失之東隅,收之桑偷。 透過金楞,若茴得以與來自世界各地的留學生結緣,自台灣來的沒半個,反倒是來自日本、韓國、香港、印度、南非及南歐的學生佔多數。 最教若茴驚訝的是,金先生的確有女朋友,而且不只一位,事實上,是二的三次方,而這還只是今年的紀錄罷了。 當金楞領她走進一家年輕留學生聚會的小茶館時,男孩們嬉笑地擁上前圍繞著他們,女孩則一動也不動地坐在原位,眼帶敵意地冷眼打量她。等到他大聲宣布她是他妹妹,並警告在場男人碰了她就得等死的話後,那群女孩隨即變了臉,開始和善、可親地稱讚她多可愛、多漂亮、多甜蜜,牛奶般的肌膚有別於做哥哥那張粗糙的褐臉。 呵!她們真是八面玲瓏,在確定她無害時,便使出渾身解數地拉攏她。 於是,她從門邊第一桌的日本團轉至第二桌的韓國團,再轉至第三桌、第四桌的香港及南歐團,她悶不作聲的聽著各團苦主聊他、怨他,看著她們以犀利的言辭數落他。 終於,她轉到室內角落,走向正與朋友打撞球的金先生,然後當著大夥,笑容滿面地以中文大罵出聲,“親愛的哥哥,你是個混球!” 正翹起臀部、彎著身子伏趴在撞球台邊的金楞一聽到她這番話後,臉上的笑意赫然凍結,彎起的手肘也適時地停下瞄準母球的動作,接著打直腰桿,球桿遞給旁人,酒杯往旁一擱,手裡的煙頭一捏後,旋身與她面面相覷,“什麼意思?我是個混球?把話解釋清楚。” “我耳聞你的惡名了,日本的陽子哭得死去活來,韓國的喜真哀怨地祝福我那位將來的嫂嫂幸福,很不湊巧,英國的黛芬尼不在,我無從得知她的高見,想來對你的評價也是不高。” “是嗎?那她會告訴你,她們自作自受!我從沒用甜言蜜語哄騙她們,甚至直截了當地告訴她們不可能有將來,請她們早早轉移目標。她們死纏著我,有什麼辦法?”他跟著若茴走向出口處,為自己辯護。 “你可以拒絕。”若茴轉身面對他。 他西露嘲諷地反問:“何苦來哉?盛情難卻,我為何要裝成柳下惠?” “如果你不是真心喜歡人家,就不該如此糟蹋人。” “呵!聽聽你這個小道姑說的!她們也不是真心喜歡我,但卻很樂意糟蹋我,怎麼不幫我喊冤呢?”他突然轉了口吻,理直氣壯地說:“反正我把所有的國仇家恨全都報在陽子身上,為南京屠殺雪恥;朝鮮男人打籃球時,球品差得很……” “你少來這套!假愛國之名,行淫色之實,你自已都還持日本護照闖各國海關,我沒見過像你這麼缺乏國格的人,人家會怎麼看我們中國男人?無情、心狠、狡詐。” “她們如果要這麼的一竿子打翻整條船,也不關我的事。你別被她們可憐兮兮的表情所蒙蔽,今日要不是你以找妹妹的身分來此,早被她們撕了。很多人一出了祖國就跟放出鳥籠的鳥兒一樣,管不住的。你說我玩弄女人,怎麼不說她們也在玩我!就我所知,陽子在日本早有一個未婚夫,我只是她回國前瘋狂搞性關係的眾多男伴之一;至於喜真只想勒住我的脖子要我娶她。對不起,本人對有勒人脖子癖好的女人沒興趣。” “你是否要跟我強辯為了報八國聯軍之仇及鴉片戰爭之恥,所以也要殘害無辜的歐陸女人?” 他惡狠狠地盯著她,良久,才突然憋不住地爆笑,“謝謝你!這個說法倒不失為一個堂而皇之的藉口。”然後嘴角倏地緊抿,咬牙地迸出話,“關你何事!你這個八股、守舊的小道姑!她們不會感激你的同情的,只要我手指一勾,她們照樣緊跟在我屁股後面。” “你太傲慢了,女人比你想像得聰明多了。” “的確!唯獨她們例外!你儘管躲進自己的沙坑裡,不是每位女孩都像你這麼思想頑冥,她們想爭取男女平等、性開放的自由,就得付出代價,如果輸不起,就乖乖待在家裡相夫教子,免得口裡說不在乎,心裡卻一味地怪到男人頭上。你把同情心擱在別處可能還好一些。我們回家吧!”他捉著她的手肘,推她走出茶縮,朝他那輛二手的日製小汽車踱去。 若茴鎮定地拍掉他的手說,“我會自己搭車回去。” “你會後悔的!”他眉一挑,篤定地說。 “後悔也是我的事,你少理我就好!” 他聳了聳肩頭,看一下腕表說:“隨你便,現在是下午四點,我們七點見了。”然後雙手插入外套口袋,閒定地離她而去。 若茴看著他那泛白牛仔褲緊裡著的臀部,想起陽子的話……他那性感、迷人的臀部和修長的大腿。欸!也許,她真的不太了解那些女人在想什麼。 若茴放棄搭乘地下鐵,改坐公車,因為她不喜歡密閉的空間。 原本以為只需花她二十分鐘的車程就能回到社區,豈料竟拖了兩個小時,因為當地公車不多、車班又少,所以每輛車幾乎繞著大街小巷來回迂曲的行進,本是下兩個街口就該到的,哪知卻在她不經意時車頭一轉,又朝另一個方向駛走。弄到最後,若茴認命地將這趟原本平凡無奇的旅程假想成市區遊覽。退一步想,海闊天空嘛! 若茴伸手重重的敲著門,只見門一開,他掉頭走進去,不問候也不睬她。 這棟房子是金楞的贊助者撥給他的佣金之一,他有權將室內外的陳設隨意裝潢改造,所以室內家具、擺設皆帶有濃濃的中國風。一排四方形竹椅上墊著湘繡靠枕、燈泡上的紅燈罩將室內烘托得喜洋洋、矮茶几上放著一套完整的茶具組、壁爐上端橫掛著一把蛇皮製成的二胡,牆緣是用磚頭與甕瓦砌成的書架,其上擺滿建築、旅遊、茶道,以及生態保育的書籍。書架的對面則是用一塊塊浮木挖成一個個細長方形的縫缺,尺寸大小正好塞得下一張張的光碟片。若茴大致為他數了一下,總共有一千來張,被畫分成古典、歌劇、管絃樂、各國民謠、雷鬼、中國胡琴等。太多了!多得今若茴眼花撩亂。 “開飯了!小道姑。”他一屁股的坐進椅子裡,不等她就位就大口吃了起來。 若茴餓了,也累了,根本不想和他做無謂的爭辯,只得乖乖地坐在桌邊扒著飯。她夾起久未嘗到的空心菜,送入口裡,一咬之下,咬出了思鄉情懷。“我不知道這裡有空心菜,還有長條劍筍。” “這裡是沒有,但我後院裡滿地都是空心菜,有空再帶你進溫室參觀。”他沒瞧她,只是大口的吃飯,似乎對今天下午在茶館裡發生的插曲感到不滿,甚至不提她坐了兩個小時的車、逛遍格拉斯哥近郊的事。 用膳畢,他趁若茴清洗碗碟時,燒了壺開水,準備泡茶。等到她走回竹椅旁,面對茶几席地而坐時,他才從茶罐裡取出一小撮茶葉放入小紫壺裡。“你喜歡喝什麼?” “有香片嗎?” 他瞄了她一眼,只是點頭不語,再從另一個密封的袋子裡取出幹茉莉丟進壺裡,有模有樣地衝起茶來了。他利用第一泡潤杯後,再重新將熱水注進壺裡。 若茴雙手接過他遞上前的聞香杯,忍不住地攫取氣息芳雅的茗香,不安地瞟了他一眼,然後打破僵局。“這茶好香,是什麼茶?” “這是金萱配上茉莉的效果,叫素馨茗。還是你喜歡桂花?或日式粉末綠茶?如果是的話,我再衝另一壺。” “不用了!這很好!” “嗯!再過幾天就是秋分了,晝夜一樣長,爾後太陽會每天晚五分鐘升起,晚五分鐘西沉。你似乎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 “什麼日子?” “中秋。” “哦!”她楞了一下,赫然發現,她是真的把日子忘得一乾二淨了。旅行時,她常算著日子,反倒安定下來後卻忘了季節時令。她橫窗口外那一輪皎潔的冷月,月是故鄉明,黃亮亮的月盤令她想起包在蓮蓉月餅裡的蛋黃。欸!她也想念媽媽的蓮藕燉排骨。 思憶之下,握著茶杯的手輕顫丁一下,茶水亦從杯緣濺出。 他眼尖地以餘光瞄到她微顫的手,然後若無其事的說:“你若想家的話,不妨自己打個電話報平安吧!”他了解她的心情,因為他也是個異鄉客,甚至流浪了十年。 若茴輕啜一口茶,品味幽淡的香氣問:“你每年回家幾趟?” “七年前我回鄉一次,之後就再也沒有踏入台灣一步過。” “七年來一趟也沒有嗎?那令郎都沒見過你了?” “對!不過我與母親始終保持書信往來,每年寄來的照片足以讓我們父子倆熟稔;更何況他小學一年級時就開始寫信給我了,只要逢年過節,我一定會撥電話給他。事實上,當你呆坐在公車上望著右邊繁榮的都市、左邊連綿的山脈時,我們正在線上閒聊月圓月缺和春秋分的問題。” “這是自然課嗎?我小時候好象沒那麼早接觸到這些課程嘛!” “是啊!他的老師要他們天天觀察月球消長的情況,但台灣最近一連來了好幾個颱風,刮得天空一片烏雲,他也不想三天打漁五天曬網。他問我知道這些有什麼用?我開玩笑地說月餅就是這麼被蠶食的。結果他想到一個妙招,他要我媽買一個十寸大的五仁月餅,再用刀子畫上十四道弧形經線,請我媽沿線切成十五塊長彎條形的西瓜皮,那樣每一塊西瓜皮就代表兩個天數,他問我可不可?” “你怎麼說?” “我祝他心想事成。”他沒笑,只是嘴角揚起了一個超過十五度的微笑,若茴倒笑得彎下了腰。 “你台灣哪裡人?”若茴忍不住想多了解他一些。 “我是在台北出生的,但在……峨眉長大的。”他據實地告訴她,然後很有技巧地轉了一個話題。“我記得你是歷史系畢業,不知道你對歐洲黑暗時期的研究有沒有興趣? 最近格大開了一門研討課程以補救世界史觀的缺憾,你如果有興趣的話,不妨去旁聽一下。” “真的?太好了!”若茴好高興能有些事可做,除了學英文外,她幾乎都做些幫他打掃、洗衣服、澆花之類的工作;他本身非常有條不紊,不像她想像中的邋遢,所以家事是少得可憐。如今可旁聽一些課程,自然是欣喜的接受。“你打算一直在這兒發展事業嗎?” “當然沒這個打算。我和學校約合的期效剛好到明年年初,屆時,我就得南下至倫敦為英法海底隧道的設計小組工作。我沒有參與工程設計,只是為我的老師繪製車站的工程藍圖,並觀摩施工情況。” “英法海底隧道?!要怎麼蓋呢?是像日本科幻卡通一樣,在海中造一條透明的直空管嗎?” “不是!如果真這麼做的話,大鯨魚、海嘯一來就全盤搗毀了。事實上,是工程人員勘測出適當的地理位子,利用人造衛星來偵測施工情況,然後以雷射取代挖土機鑽入地底,以延長的方式來和緩和傾斜度,最後到達海底下,挖鑿出三條隧道,再用搭造地鐵的方式鋪上滑軌,根據潛水加壓原理,使旅客能夠像在陸地上般自如。這項工程難在距離,足足有五十公里長,而且從英法兩頭同時開挖,最後再於中間交會鑿通隧道,每個環節均需緊緊相扣,不能有分毫的閃失。” “那不是很費時嗎?” “是啊!預估要花七年的時間完成。” “所以你還要待在這兒七年嗎?” “沒有,我只是幫人負責一小部分的細節,我的老師也還只算得上是顧問工程師罷了。明年二月一過,我還得加入南非水利工程支持小組赴非洲的一個小國一趟。至於以後的事,我不知道,也許再返回英國,也或者客死異鄉都不一定。” “難道你不想回台灣?台灣又不是只有一家建設公司,彭氏倒了,還有別家啊!” 他彎起一抹笑,黑亮的眼看得她有些失措。“時候到了,我自然會回去。我拉段曲子給你解解悶吧!” “曲子?”若茴楞住了,看著他起身踱至壁爐前取下二胡後,恍然大悟。“我以為那只是一件裝飾品。” 他笑著回看她一眼,很自然地就往窗緣一靠,用食指撥了一下弦,隨著他手肘的擺動,哀怨如淒如訴的小河淌水頓時縈繞少有障物的客廳,其旋律與冒出香爐的一縷沉香攪和成一氣。 一曲即終,音調一轉,成了綠島小夜曲。他拉得非常的漫不經心,目光筆直地掠過她頭頂直射向她背後的夜景。若茴以哀傷的眼看著眼前這個多才多藝的男子,為他離鄉背井、漂泊異處的身世惋惜。縱然,他噤聲不談一句思鄉語,絕不表示他不想返鄉,這首小夜曲雖然通俗平凡,或許就是陪著他夜夜捱過寂寥的安慰吧! 他有一顆內斂又敏捷的心,若茴己在不知不覺中愛上了他那顆孤獨的心,但她會忍下來的,因為她不是這個男人的歸依。 ※※※ 若茴曲膝、蹲坐在草皮上,拈起一片白霜點點的枯黃葉子塞進垃圾袋裡,憐惜地拔掉一團瑟縮在籬芭下的乾燥茴香草。 秋天來了!凜測的霜氣侵害不少農作物,但威脅不了金楞的溫室;這個玻璃花房幾乎佔據了三分之二的庭院,面積約莫有三十坪大,被他分成三大區,每區的控溫裝置都是根據台灣四季的氣候設定,以保持恆溫。 他在第一區的花房裡面,種了數種亞熱帶的草本植物,有杜鵑、薔薇科屬、朱槿、茉莉、桂花、金針、山茶等;第二區是青蔬和香草類;第三區則是綠油油的灌木叢。後來,若茴才了解那些灌木是茶樹。 這個男人會的事還真是包羅萬象,居住在這附近的鄰人對金楞的評價似乎很高,因為打從他唸書起,就開始力行敦親睦鄰之道,會免費幫人修家具、水管、屋簷,甚至將多餘的青菜分送四處。時屆聖誕及新年假日時,卻獨自冒雪北上至人煙稀少的郡鎮,應徵臨時郵件投遞人員,以賺取額外的生活費。更教人刮目相看的是,他竟會製作蘆葦草屋頂!聽說在當地的木匠中,鮮少有人還操持著這項技能,正因為如此,只要幫屋主葺換一片草屋頂,他便增加一小筆可觀的收入。 這個男人會蓋大房子、會設計珠寶、會燒飯作菜、蒸製傳統年糕;喜歡蒔花弄草不打緊,還會種茶、製茶;愛聽牙買加籍歌手巴伯 毛利的雷鬼樂,卻能拉出旋律淒美的中國胡琴。若茴不知道是否有任何事可以難倒他?這世界一定有他做不到的事。日後,若茴了悟,他的確失敗的事是,他不是不懂得愛人,而是他不願愛人。 自從那次在小茶館裡發生衝突以來,他們沒有再碰觸有關他濫交的話題。若茴像個答錄機般,有禮的為他記錄下若干女孩子的留言,而他也還是照常與女人約會,只不過從不在她面前和人打情罵俏,也少有再帶人回家夜宿過;不過這並非表示他已痛改前非,只是做得比較沒那麼明目張膽罷了。 有一次,他在購物單上寫下了他要的東西,其中一項是“橡皮”。若茴摸不透那是什麼玩意,就跑去問他。那時他在工作房裡磨東西,她的叩門聲令他陡地跳了起來,當下抓過一條抹布往工作台的製圖板一蓋,但是一顆金黃、渾圓的珠珠還是滑溜溜地滾跳至地面。他很快地撿起珠珠住口袋一放,隨口問:“有事嗎?” 若茴瞄了一下他身後的工作台,不理他神經兮兮的樣子,遞出購物清單說:“有! 這是什麼?橡皮擦?還是橡皮筋?” 他怪模怪樣的瞥了她一眼說:“你是真的不知道嗎?” “我一定得知道嗎?”若茴不解,眉頭一鎖,傾著頭問。 他點了點頭後,以手撐著下顎,一本正經的說:“好吧!打個謎語,你若猜對了,我就告訴你那是什麼玩意。這種橡皮,若由德國男人去買,一定挑七個盒裝的,因為德國人北常講究紀律,一天一個,不會多,也不會少;若由法國男人去買,則是挑九個裝的,因為法國人天性浪漫熱情,週末會稍微變本加厲一下;英國男人則是買十二個裝的,不要誤會,腦筋也別轉得太快,保守的他們是一個月一個。親愛的道姑妹妹,你猜到那是什麼了嗎?”他忍笑,目不轉睛地盯著若茴的臉,看她粉頰頓時轉綠,捻指間,又泛起紅暈;紅綠燈失靈時,大概就跟她現在可愛的窘狀一樣吧! 若茴瞪大眼、屏住氣,強壓下痛斥他的衝動。這個男人真的把她看成了妹妹,連幹這種下流、齷齪的勾當,都要找她跑腿。若茴看著他不懷好意的邪門笑容,氣他又想捉弄人,不過為了不讓他稱心如願,她慢吞吞的說:“哦!就是那個嘛!既然入境得間俗,那我就為你買五打英國男人用的橡皮,好嗎?” 他微挑眉,問:“有必要嗎?” “哦!當然有!反正你一年用一個,買五打剛好湊成一甲子,夠你用到八十九歲,省得以後漲價,你嫌貴。”反唇相稽的話剛說完,她甩著一頭飛揚的短髮,怒氣騰騰的扭過頭去,跨出房門時,耳際還傳來他驚爆的狂笑聲。她好恨啊!女傭都比她有尊嚴。 ※※※ 自從若茴開始到格大旁聽課程後,她認識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只要他們有聚會活動,都會邀她參加,最獲益匪淺的一次經驗,是北上至蘇格蘭東岸的一個小島去拜訪一位只會講蘇格蘭蓋爾語的老人,全英國唯一一位碩果僅存的正牌說書人,一個國寶級的活資產。他是個瞎子,不識一個大字,卻能出口成章、引經據典、順口冒出吟遊詩人般的辭藻,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道出長篇史詩,當他興致來時,故事是一個接著一個的不停歇。眾位學生還得用錄音機錄下他粗糙的聲音,以做研究用。他們跟若茴解釋,老人已年過八旬,哪一天駕鶴西歸都很難說,他的文化遺產價值是無法用金錢來衡量的。 接下來一個月,若茴每晚都有研習活動,有時忙過頭,就錯過和金楞報備的時間,幸運的是,有位日籍研究生每每都會自告奮勇的載她回家,這為她解決了得搭地鐵的煩惱。每當她踏進玄關處時,就會聽到走動的聲音,那是金先生從客廳走進房間重甩上門的抗議聲。 他有什麼好氣的?她又不是他的真妹妹!她才不要當他的妹妹! 終於,在十二月的第二個週末下午,近黃昏時,他們之間發生了衝突。 金楞穩穩地坐在竹椅的厚墊上,看著穿著寬大毛衣和迷你短蘇格蘭毛裙的若茴興奮地來回走動著。此時正值初冬,她卻活蹦亂跳得活像個春神一般,修長的腿還套著一雙米白色長毛襪。 他相當了解她這麼興奮的原因,還不就是為了那個日本桃太郎! 一個月前,他天真的認為,若茴能找到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也好,因為他發現這個小妮子盯著他瞧的眼神不太對勁,以她生來追本溯源、窮究事理的認真個性,擺明是個愛情遊戲裡碰不得的禁忌!再加上他也忙得很,沒時間照顧她,所以對於那個日本男孩明目張膽的追求也抱著樂觀其成的態度看待。 不料,當他每晚坐在客廳,等她晚歸的情況愈趨頻繁時,他心中百味雜陳的醋意也愈加的濃厚。世態炎涼、人心不古,他是個男人,當然了解時下一般男人的作風。老實說,脫去那層曬傷的皮膚後的若茴,橫看豎看都像一朵嬌嫩盛放的香水百合,再加上身材高挑,唇紅鼻挺,眼眸圓亮,明顯就是秀色可餐的甜姊兒。一周前,他受一位設計師之托,找了若茴客串臨時模特兒,當初他還覺得不需為她操心,因為那次的服裝發表會著重愛爾蘭式的長衫,模特兒的颱風愈是像個土里土氣的鄉下姑娘,愈能襯托出設計師要表達的韻味及特色……淳樸、自然。 剛開始她緊張萬分,一直跟他表示她走台步會怯場,還問他可不可以乘機開溜。他費盡心力跟她解釋,只要按照平時的步調走即可,因為她土得正合意。 出乎意料之外,她一換上那看似道姑袍的長衫,飛散短而俏的頭髮,輕鬆的在伸展臺上走動時,亮麗迷人的丰姿卻如艷光四射,射得他差點跌破眼鏡、心煩透頂。一場秀下來,不少人想找她去做專業模特兒,因為她雖只有一六八,但身材比例卻勻稱得儼然是一個標準的衣架子;都怪她長了一雙長腿!弄得他火一冒,當場跟朋友翻臉,警告他別再打若茴的主意。 他也知道不少人礙著她虛假的身分而不敢放膽追求她,這多少令他安心一些。哪知,她現在竟答應別人要去看舞台劇!還是在週末!除了跟他,她從沒在週末出遊,所以金楞理所當然地認為,她的週末就該是坐在家裡的爐火邊,品茗、聊天。為了不去牴觸她的道德感,他也很少再去招惹別的女孩。他認為他已經把為人兄長的角色扮演得非常完美了,只欠沒有大澈大悟、發誓剃度出家罷了。 他冷眼看著正站在鏡前,戴好圓帽,套上圍巾、手套的若茴,慢吞吞地問:“你要去哪裡?”儘量不去瞄她細長曲線完美的腿。 若茴訝異地半轉過頭解釋:“我昨天跟你提過了啊!我要跟朋友去看莎士比亞的麥克白,你說你也要進城,可以順便載我去、載我回來的啊!” “有嗎?我有這樣說嗎?”他冷冷一笑。的確有這麼回事,那也是因為不想讓那個日本桃太郎有機可趁。 “當然有!”若茴直撲到他身邊,捉著他的手背提醒他,“你說你也有兩張票,要約朋友去看的。”若茴不解,他分明是一臉陰陽不調合的樣子,幹嘛還強迫自己笑,尤其他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令她實在不知該如何與他溝通。 “我改變主意了。”他不在乎地伸手摸摸自己的下頷。 “你……出爾反爾,”若茴滿腔怒火,但仍試著和顏悅色地跟他講理。“本來我的朋友要來接我的,但你說要載我去,所以我們改約在劇院門口見面。如果現在搭公車去,抵達劇院時,可能還趕不及演員謝幕呢!” “那你把短裙換掉。” “為什麼?” “因為你這樣穿無異于一只在冰雪河上鑿冰捕魚的長腳鷺鷥,難看!” 若茴好怨,但她長腿一跨,衝上了迴旋梯直奔進她的閣樓,換上另一雙更厚的黑毛襪。 結果,他罵得更不堪入耳。“呵!怎麼!白鷺鷥竟變種成一只捉蟲咯咯叫的烏腳雞了!” “你乾脆老實說,你沒那份誠意載我去,不是更好!”若茴禁不住地提高音量大叫。 “我是沒那份誠意!誰教你挑這個時候跟人約會,還是個日本人!虧你還念過書,難道不知道慰安婦怎麼來的?”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求求你留點口德、講點理好嗎?他只是我的同學,更何況我有充分的自主權,我喜歡挑哪一天出去又不關你的事,你自己思想偏頗、行為不檢,但別把旁人也想成跟你一樣。” “我行為不檢?!”他挑起眉,嘻皮笑臉地說:“你說說看,我哪裡行為不檢?這一個月來,我不近女色,終夜在家等門。反倒你這個小道姑不一樣了,報備九點半進門,卻一日拖得比一日長,有回更誇張,到十點半。你是真的在活動中心做研究?還是跑出去跟那個桃太郎在月黑風高的櫻花樹下互訴衷情?反正灰姑娘的好運最多只到午夜,我就等著看你是否還有把戲可以變!”他完全沒意識到此刻自己的行為已儼然成了一個大吃飛醋的情人,口吻竟是酸得不得了。 若茴臉一刷白,惡狠狠地盯著他看,明眸已蒙上一層霧氣,但始終沒滑出一滴淚,直到她把帽子摘下往地上一摔,扭過頭去時,才讓那滴淚無聲的掉落下來。她不發一言地走到電話旁,拿起話筒時,他也走過來,伸出一指切了線,問:“你想做什麼?” “打電話給計程車公司。” “你真的這麼想去?”他皺眉問道,不再掛起笑容。 “我答應人家要去,如今失約就是我不對。如果不是你拖到此刻才告訴我你的不滿的話……” “那會讓你今晚待在家裡嗎?” 若茴抬眼冷漠的回視他,“不會!我會請他直接來接我。我再也不信你的話了!啊……” 他又拉住她的頭髮,讓她的頭不覺上仰,寒光直直射入她驚慌的眼,冷哼一聲,森然地譏誚說:“我早說過,女人一旦出了祖國,就跟放出籠的鳥一般,管不住的;即使連你這個衛道的黃毛丫頭也不例外。” “你是一只有雙重標準的沙文豬。” “雖不中,亦不遠矣!你該說我是個毫無標準的沙文豬才是!”他緊盯著若茴那兩片殷厚飽滿的唇瓣訴說著對自己的不滿,儘管罵得難聽,但他不以為忤,因為她沒罵錯,這令他心靈神至地想痛快的一親芳澤以懲罰她的聰穎。考慮良久,直到一陣電話鈴響起,才打斷、澆熄他想跟她纏綿的傻念頭。他發誓過的,這輩子再也不吻任何女人的唇。思及此,他徒然一松,騰出左手接聽電話,應了一聲後將話筒遞給她。 她無語地接下話筒,小聲他用英語回話,“喔!不是!是我哥哥有事,不能載我去了………來得及嗎?好吧!我在屋外等你,謝謝你來電。”她將話筒掛好,不發一言地轉過身面對他,挑舋地說:“他還是要來接我!” 他的黑臉倏地拉長,猶如寒霜罩面,宛若格拉斯哥的冬季一般,了無生氣。最後,他旋身坐回椅上,尖銳地說:“你家的事!你出門前最好把那件該死的短裙換掉,拿件大衣套上再走。” “我會的,最好我穿件布袋裝去!”若茴忍無可忍地怒吼了回去,拔腿再次跑上樓。 她不了解,她已經很潔身自愛了,做事也少有一念即起的衝動,但為何她最在乎的人總是要為她預設立場,設想她一定會犯錯呢?一個是媽媽,另一個是這個自命不凡的男人。 他的心可以硬如鐵石、可以大肆追求女人,在她面前,卻表現得像貞操帶的鎖一般。他不是她哥哥,她也不是他妹妹;他們什麼都不是,只是兩個被顛倒錯置于同一個空間的陌生人。 |
第05章
若茴站在窗邊看著燈火通明的室內,瞧見金楞的人影又往他的房間走去,重嘆了一口氣。 她已經對那個日本研究生表明自己的態度了,如果他只是單純想和她交朋友的話,她很樂意能擁有一位像他如此善解人意的中性朋友;若不是的話,她非常抱歉,因為她已心有所屬了。對方雖沒露出怨怒,但從他的眼底所顯藏的失望,若茴已經了解,他們甚至連做朋友都不太可能。她只有遺憾了。 若茴小心翼翼地合起門,輕放著腳步走進喜氣洋洋的客廳,瞥見那個橫躺在竹椅腳旁的藍圓帽,心酸地將之拾起,雙手緊掐著質地溫軟的帽子,揉進了懷裡。 “若茴!” 這一喊,教她旋轉過身,迎視雙手抵在他臥室門前的金楞,見他打量的眼從她臉上挪至她手上的帽子後,若茴才輕聲地說:“我已經跟人家表明態度了。” 他抬起黑密的睫毛,深沉地看了她一眼,“你如何讓他知難而退?” 若茴看著他那兩湖深不可測的黑眸,坦率的說:“我已心有所屬。” 他微微一震,眼中射出駭人的光芒,但嘴角卻弓了起來,命令道:“過來!” 若茴乖乖地走上前,微仰頭看著他不語。他也沉默不語,只是靜靜地將她從頭到腳打量個清楚,過了三十秒,他卻突然以一手掩面,笑了起來,然後解釋:“你這個小道姑!這不是秋決時刻,犯不著一臉慷慨就義的樣子。哈!”不及一秒,他又收回笑意,嚴肅地看著她受傷的表情,然後再次舉手撩起她及頸的烏亮短髮,輕輕地在她額上印下一吻,“你離開後,我分析自己的感受,我的表現實在很蠢,事實上,你可以說我是在吃醋。” “你不要我,也不想讓別人得到我。”她淡笑。 這時他的唇又轉為譏誚的角度,手背也挪至她的耳垂與頰邊,輕柔的來回摩挲她光滑如嬰孩的肌膚,然後按摩她的頸背。“你錯了一半,也對了一半;我要你,也喜歡你,但我不能保證自己不會傷害你。我永遠無法滿足你所需要的東西,因為我付不出去。像你這樣的女孩,一旦所愛非人時,通常會心碎成淚人兒!而我這種男人,一旦得非所愛時,高漲的情慾一退後,便冷酷得不是人。這雖不能說是鐵律,卻是普遍的事實。我欣賞你,不忍見你我之間的關係演變到那種情況。如果你對我還存有一絲愛情童話故事般的憧憬的話,那麼接受我的勸,最好離我還一點。” “你對其他女人也是這麼說嗎?”她愀然地問。 “不!我直截了當跟她們說!愛是口棺材,婚姻是墓塚,如果怕死,最好趁早滾下我的床。”他面無表情的念著,似在宣試死亡證明書一般。 “那麼我還存有半絲的希望;願你冷酷的心終將軟下來。” 他目光一柔,右手從她的頸背撤回。“若茴,你至今還沒搞懂嗎?想貪圖歡樂是要付出代價的,存在於你潛意識裡的價值觀,也許會在你快樂無憂時被淡忘掉,但它已深植在你的思想裡,將來如果你遇上了一個真正值得你愛的人時,你會後悔、埋怨自己當初執迷不悟的失足,你根本無法適應這種快餐愛情。” “在我聽來,你自信滿滿的話可說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你就像伊甸園裡的那條毒蛇,拿著誘人的蘋果引誘夏娃一般,而你甚至做得更好、更有技巧。你一直告訴我,你欣賞我、喜歡我,同時一面警告我,你很危險、不值得愛、要小心提防,最好是跟你保持距離,以策安全;事實上,你真正的意思卻是在暗示我,如果我在得知種種壞處後,卻還是要緊黏著你的話,你並不反對,所以我將來若是被你負了心,就別自怨自艾,是嗎?”若茴不疾不緩地點破他的用意,頹然看著他一徑笑而不答,帶著寒漠的眼;那雙眼,冷得足以媲美地獄與人間邊緣的黑水,閃跳兩簇如幽靈般若隱若現的燐火。她心中的希望也隨之冷卻,鼓足勇氣道出最後的話,“而你真正的言下之意,卻是希望我點頭!” “啊!浮生若夢,為歡幾何?人一生中,知音能求幾人?有多少人能像你這樣洞悉我邪惡的動機呢?”他雙手圈住了她纖細的高腰,將她貼近自己,冰寒的手似滑溜的蛇鑽進她毛衣下溫暖的身軀,上下來回地在她柔滑的絲緞上移動,製造一波波親暱的電流,讓若茴不禁地打了一個寒顫。“所以我們達成共識了,只有纏綿,沒有情牽,可以嗎?” 他拉下若茴肩膀上的毛衣,俯下頭在她裸露的香肩上印下一吻,接著又要滑至另一個肩頭時,若茴發出顫抖的抗議,打斷了他的行動。 “我接受你的勸,決定離你還一點。你最好幫我找一個寄宿家庭,如果能,我希望在一個禮拜內搬出這裡。” 她冰冷的口吻頓時如冷水灌頂,澆熄他的慾望,不顧禮節地,他連著低咒了三聲,自她身旁挪開兩步,冷誚地眄視她,“你雖不懂得撒嬌,但分析男人的心態倒也準得令人倒味口,不過……你很受教,小道姑。乖乖做個不逾軌的乖女兒吧!我不缺你這等中人之姿、乳臭未幹的甘藍菜小娃娃,你安全得很!”他旋身一轉,當她的面輕合上門,丟下若茴對著木門咀嚼他惡毒的話。 那一晚,若茴失眠了。她輾轉反側地窩在半濕冷的厚被裡,目不轉睛地盯著小窗外面月白風清的冥夜。此時,夜色藍得發紫,點點星宿隨著飄動流波而熠閃,似在對她擠眉弄眼,又似在嘲笑她的固執。 我不缺你這等中人之姿、乳臭未幹的甘藍菜小娃娃,你安全得很! 什麼嘛!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若茴幽然嘆了一聲,她當然知道他是在維持自己的尊嚴,但還是很介意被人如此的挖苦,或著該說,是介意被他挖苦。 如果他不冒出情啊欲啊之類的冷血言辭,她根本會傻楞楞地點頭允諾。 若茴的理智告訴自己,這個抉擇是對的、正確的、不辜負母親對自己的信任。但私下,她不得不承認,她是很冀望能依偎在他身旁的,奢望他能愛她,用心愛她,用情待她。 早在前往布列塔尼時,若茴便已對他漸生孺慕之情,只不過,不識愁滋味的她沒察覺出來,一直到抵達格拉斯哥,冷眼旁觀他與別的女孩在校園裡同進出的親暱態度後,才頓悟,她目明的程度並未比其它女孩好到哪去,她也是不可救藥地暗戀著他。而他對待她的樣子卻一成不變,週末出遊時,就像個專業的導遊,如數家珍的告訴她建築物的風格、歷代人物的豐功偉業,諸如此類無關風月的話,無聊得教她直想打呵欠。 這些日子來,她同一幹朋友到小茶館暢談時,也會遇見一些他的朋友,她們便當她的面數格她哥哥的不是,從他的表皮細胞到骨裡的血小板,從他頭頂的皮脂囊到腳趾頭的纖毛孔,從他面部七孔到他胸腹腔的五腑六臟,一一不放過,當她們情緒高昂激亢時,個個頭蓋上是七竅生火、五肺生煙。但高潮迭起的話鋒一轉後,啊!反倒誇起他來了,她們從他的一肌一膚、一笑一怒,開始比較、歸納。本來表裡不一的他,變成了雙面騎士;從頭至腳每一寸都濫情的他,倒變成了多情劍客;沒心缺肝、寡義薄情的他,成了為學生仗義直言的好老師。 而她們最熱中的話題便是,誰是最近跟他交往甚密的女孩? 若茴傻眼了,到底他是為國爭光呢?還是敗壞國風?無論如何,在這裡比他帥上三倍以上的好男孩比比皆是,他有什麼本事這麼吃得開?大概是他比較飢不擇食吧! 這一個月,未聞他折花攀葉的傳語,反倒是發現他天天等她進門,而眼光也會似有若無地盯著她,那種態度與獨佔的眼光是未曾有的。女孩是敏感的,尤其是面對自己喜歡的人時,那股直覺準得跟芮氏地震儀一般。所以若茴也不免施一些小手段,回家愈晚愈好,也忍下他冷嘲熱諷的刻薄言辭。無奈,他對她只有情慾,而無情感;只想獨佔她一時,而不想與她相擁一世,這個男人連說謊都賺累! 想到這裡,她以雙臂撐起身子,套上向金楞藉來的連帽睡袍後,便打開那扇窗,小心地鑽出去,她整整長袖睡衣後,雙臂緊圈著雙膝蹲坐在微傾的屋簷上,感受刺骨的冷風慢慢侵襲她的身體。她沒料到,爬出有暖爐的房間,寒澈的溫度竟是這麼的低,她拉起帽子,雙手揉搓地呵著氣,藉以取暖。 天青霽朗的靜謐包圍著她,驀然,一抹螢流的彩光掠過她的眼角,攫獲她的注意。 她猛一扭頭,剎那間,便為天際泛起的一波光束所迷惑,那光束又綠又藍又紅又紫,是極光! 若茴目瞪口呆,看著那一波一波緩慢移動推浪的光影,有著那酷似嫦娥舞弄的彩帶因飄風而流瀉洩,這天工的神奇竟比人工雷射光更撩人。於是,一股驚駭的贊嘆不知不覺的從喉裡脫口而出。 一陣倒抽聲從地面傳上來後,便是嚴厲的咆哮,“老天!小道姑!你在上面幹什麼? 想學獨臂女尼飛簷走壁嗎?趕快爬進屋裡去!摔下來跌得粉身碎骨也就認了,怕就怕摔不死,成個半殭屍就倒霉了。” 若茴俯瞰,他正穿著厚大衣及運動長褲,縮著頸子、叉著腰地仰望她。她不解地傾過頭看著他橫眉豎眼的惡相,消化完他的意思後,才悶不作聲地翻轉過身,準備鑽入窗洞裡,哪裡知道她才剛抬起右腳踩在瓦上,左腳便往後滑了一大步。“小心!”隨著他嚇人的呼聲傳上,若茴的雙腳也失去了重心,兩條腿及白棉袍在空中晃盪著,令她有種渺不知焉薄的感覺,若非她雙手緊抓住屋簷的盛水管,早就摔下了地。此刻,地上還有一只瘋狗向她大聲疾呼地猛吠。她難過極了! “該死,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最好給我抓好那根管子,若掉下來,看我怎麼狠狠修理你。” “你別吼嘛!大不了我賠你一根新的管子,趕快幫我,我的手要被凍僵了。”若茴可憐的告饒。 他急衝回屋內,拿串鑰匙又飛奔至後院底端的倉庫,開門迅速抬出鋁梯,往屋簷一架。 他快速一階階地爬上梯,直到跟她平行後遞出了手,“把手給我!” “不行……我快掉下去了,我動不了了。” 他聞言後,右手攀著扶梯與屋簷以防梯子翻落,伸出左手攬住她的腰,浮在他心中的那塊鉛才重重地掉下了地。她的臂環著他的頸,雙腿繞著他的腰,冰冷面無表情的臉頰緊緊地貼上他的下顎,就像個小嬰兒一般以四肢緊扣住他的身子。此時,他才聽到一陣砰聲大作的撞擊聲。卜通!卜通!天啊!那竟是他自己的心跳。若她沒摔死,他也準被這觸目驚心的一幕嚇得心臟暴斃。他撇下扶梯,徑自緊摟著她跨進屋裡,不發一語地穿過廚房、客廳,向自己的寢室走去。停在床緣後忽地一跪地,便扯開她打顫的四肢,將她安置在厚棉被裡,抓過好幾個枕頭塞得她全身不留一絲空隙。 “手腳好癢!”若茴忍不住的抱怨。 “癢?”他挑眉,忽然直起腰桿,屹然矗立在她面前,張牙舞爪地比畫著,嘴裡開口滔滔地罵出聲。“你該謝謝你的菩薩沒讓你凍得麻木不仁!你知道外面幾度嗎?攝氏零下五度!你想要自殺也不是這麼個笨法吧,還是你天生就有夢遊的毛病?” “我想看極光……”事實上是她爬出窗子後,才看到極光的,但見他一臉怒氣騰騰的樣子,她只得撒個小謊讓他誤會前後順序。 但小謊無助於稍減他的怒火,反而強化了他的謾罵。“還想頂嘴!在屋內看不到嗎? 非得這樣玩命?你若摔死,我還得請尼姑道士為你超渡,花錢破災事小,就怕有錢請不到人,屆時教你死後做枉鬼!” 他就這麼的雙手扠腰、來回走著,嚴厲的眼從沒挪開她的臉過,若茴的頭只得不安地一寸一寸往他的被裡縮,躲避他殺人的目光。最後,她只露出兩個圓睜大眼,委屈地盯著他的下巴發楞。 “你看著我的眼睛!”他隨之一吼,震醒若茴,教她倏地舉目死盯著他的眼睛,不敢眨上一眼。 他身子一彎,將厚被子扯下,跟她鼻對鼻、眼對眼、呼吸沉濁地將話迸出口:“不、準、你、再、爬、出、閣、樓、外!聽懂了沒?” “懂啦!”若茴勉強地頷首,沒膽量再冒出任何話去頂撞他;面對一頭被激怒、鼻口噴氣的牛,還有人能奢望平心靜氣地與之講理嗎?還是乖乖閉嘴等他消氣才是明智之舉。 “能懂最好,我去煮碗姜湯給你喝。”他將厚被再度掩上她的嘴,只留下她的眼睛和可呼吸的鼻子。 二十分鐘後,他端來一大碗的湯強迫她吞下,這碗紅糖姜湯滋味雖甜,但卻辣得她眼睛直冒水蒸氣。為了怕他變本加厲、責難她不識抬舉,她乖順地喝光姜汁,直至碗內涓滴不剩方始罷休。 他坐在床緣,目睹若茴的面頰漸生血色後,心才寬了些。他幾乎是不自覺地把她從被裡拽起,狠狠地緊擁住她,感應著彼此狂亂跳動的血脈韻動,足足十秒,他鬆開了手,挪起坐在床緣的臀部,不看她一眼地端起空碗,熄了燈,朝門外走去。“你今晚就在這兒歇著,我上閣樓睡。” “別走……”她才剛伸出手、暗□地說話之際,門就被重重的合上了。 金楞背抵著門,仰首閉目,無奈地以右手覆蓋住自己的臉,朝樓梯口走去,暗地警告自己,一個不懂得撒嬌、不會顧盼生姿之技的女孩就讓他如此心神不寧、捏把冷汗,若她真撒起嬌、流轉眼波時,自己是否還有任何招架之力?! 若茴側身蜷縮起身軀,此時,她的身子雖暖,心卻寒過冷風。她想求他留下來陪她,跟他表白自己的心意。如果他蔑視她的愛,她可以將愛隱藏得很好,如同隱藏自己的淚水一般;如果他不願給她愛,她也不在乎,因為能掙點回憶也好。 四個月前,她對愛情的感覺是遲鈍得很,總是笑望著多情人種刻意吹皺那池春水,誇張了失戀後銘心刻骨的感受。曾幾何時,她未嘗墜入情網的甜味,便先啃噬到失戀的苦澀;不管有沒有和他更進一步的交往,她注定是挽不回這場愛情遊戲。誰來教教她如何哭泣?如果大哭一場能為她解愁分憂,她何嘗不想? 在經過兩個小時的內心交戰後,若茴掀開了被,毅然地跳下軟綿的床,赤腳踏上冰冷的木旋梯,來到閣樓門前,吱嘎地推門,赫然出現在門中。 這時在裡面的金楞忽地直起了上半身,瞠目看著從門口射進的白光,只見她全身罩著一件白棉長袖睡衣,細緻的腳踝光溜溜地踏在地板上。她看起來像個輕盈的裸足天使。 “你又夢遊了?想爬出窗外再飛一次?” 他淡漠的口吻教若茴頓縮了一下。良久,她才舉手摸著冷頸說:“不是,只是…… 我………我想告訴你,我改變主意了!” 他重重地想罵出三字經,忍了好久,才垂下頭,側向一邊說:“很可惜,我也改變主意了,你現在最好臀部向後,立刻滾出這間臥室。” 有三十秒,若茴都沒動,只是靜佇原處,而他也是擺著同樣的姿勢不瞧她一眼。最後若茴鐵下了心腸,舉起雙手開始解著胸前的釦子,直到腰際後才鬆手,然後雙肩一抖,白棉睡衣徒然墜地,無力地癱在她的腳踝間。從門口灌進來的冷空氣教她不得不圈起雙臂以保溫,可憐的若茴就這麼的站在那兒打寒顫。足足一分鐘後,他才抬眼望著她,眼裡的冷漠早已消逝無蹤,取而代之的卻是一團盛怒的火焰。他以右手猛然掀開了被,直衝向她,微低頭瞪著她,彷彿她犯下一件彌天大罪似的;若茴瑟縮了。 “你會後悔的,”他冷言警告她。“這樣獻身給我不值得。” 他獨斷的口氣教若茴聽來很不是滋味,“這並非獻身!我會來這兒是因為我……” 若茴見他眉一挑,等著她將話說完,於是她便將“愛”字深深地吞進了肚子裡,改說: “是因為我想要,你說欲也好,說情也可以,我不在乎,但我抗議你用‘獻身’兩個字來嘲弄我,因為那聽起來血淋淋的噁心,不比古代拿活人祭祀來得文明。” 他莫可奈何地翻了白眼,她簡直是江山易政、本性難移,連要誘惑男人時還這麼義正辭嚴,睡衣內還穿了一件羊毛衛生衣!他能清楚的看見她挺立的嫩粉蓓蕾在薄料下顫抖,他渴望她的程度不是自己能想像到的,但他不想這麼的便宜她。 “你穿著的是什麼?”他雙手插進寬鬆的睡袍口袋,閒定地來迴轉著,像是打量稀有動物似的將她徹底評頭論足一番,隨後無聲地繞至她的背後,雙手猛地一扣,緊緊地包圍住她上半身,擄掠地將她往後勒,使她背脊每一寸緊貼著他胸膛。他低下頭狠狠地在她的頸項上吸吭,滑溜的舌尖媲美毒蛇吐信一樣攻佔慾望之城,修長的右手不安分地隔著布料摩挲著她的肩頭,手指亦像是攀爬斜坡般地一寸寸向她的胸前逼近,最後蠻狠地鑽進領口內,五指罩住她的酥胸,掠奪似地掐揉、挑逗它們。他聽著若茴的喘氣聲,語帶惡意地問道:“害怕、難受了嗎?小道姑,想拔腿而逃!” “沒……有!”若茴的確害怕,不是心怯傷害,而是懼怕他即將要使出的訕笑把戲,這是他一向擅長的武器,專門找出人的弱點大肆嘲弄、譏誚。 “喔!還沒是嗎?那你是嫌這樣不夠香豔、刺激羅。”他微腿著眼,心一狠後,本攙扶在她腰間的熾熱手指,頓時像帶著電流的極棒往下挪,沿著她玲瓏的曲線滑過嫩紅的腿側,一指順勢探入,輕揉慢捻地撥弄。 若茴緊緊地閉上眼,忍受著他造成的無情羞辱。她是能感覺到情慾的火苗在心裡燃起,但是羞辱的潮水澆熄了所有的激情,所剩下的,是一團焦灼的遺骸、空虛的心。 他的雙手溫柔,但那張嘴卻惡毒得猶如沾著毒液的冷劍,“你喜歡人家這樣猥褻你? 你喜歡?我奉陪到底。你就這麼渴望讓我開苞?沒問題,但別忘了,一旦開了苞的花,凋謝得也最快。你就這麼喜歡自取其辱?當一個男人不想要時,你卻自願找上門的話,你知道我們叫它什麼嗎?”他話一完,粗魯的抽回雙手,將她整個人扳過來,大手掐著她的下顎,冷酷地將話一個字一個字的迸出口:“好聽一點的話,我們叫它‘倒貼’;難聽一點的話,是花痴!男人不會珍惜倒貼的女人!再無恥的色狼卯上了花痴,都會想躲。這夠清楚了嗎?” 若茴蒼白的臉上已毫無血色,晶瑩的眼眸沒有怨恨、沒有羞愧、沒有感覺,有的是空洞的寂寥。她不知道只是單純地想付出愛,也會被亂箭重傷。 “想哭嗎?”他看著她緘默、無表情的臉,變本加厲的說:“你為什麼不哭?被一個男人講得這樣下賤,你為什麼不哭?你沒有羞恥心嗎?” “我的確有羞恥心,但只有在我真的做錯事時,才會感到羞恥。我不是不會哭,只是我的淚唯有在想滋潤我幹澀的眼時,才會流出。” 金楞惱火了。“你這樣做不是真的因為愛我,你這小娃娃只是被自己的幻想衝昏了腦袋,你以為你可以像你的菩薩一樣普渡我嗎?你以為我會吃你這一套?告訴你,我比你老,頑冥的思想已被定了形,改不了的。” “我從沒奢望要改變你,事實上,改造這世界可能還容易些。” 金楞怔怔地望進了若茴無悔的眼裡,他看到的是一個昏然儒夫的倒影映在一個勇者的明眸裡。他是儒夫!不敢愛,不能愛,也不要愛,特別是不能要她的愛,因為他不配,一個被下過咒的人不配承擔、擁有這麼好的愛,他害怕這又是上蒼在開他的玩笑。他緊緊抓住她的肩膀靠向自己,雙手顫抖的摸上了她的後腦,疼惜地搓著她的頭髮,黯然流下了悲慟、無助的淚。 “你不用說,什麼都不用解釋;我也不問,問了也得不到解答。一切都很好,就是別再傷害你自己。這樣好不好?” 他不發一語地繞過她,舉步維艱地走向門去,將門合上後,再次來到她身後,輕輕地在她肩上落下吻。他也希望能為她保有那份清純,一如她進來時的模樣,一個清新可人的裸足天使。 ※※※ 聽人說,今年的冬天特別冷;但對若茴而言,卻是溫暖、幸福的。 她喜歡看金楞端坐在工作台前繪圖的認真模樣,喜歡他坐在椅上教她茶道的正經表情,喜歡他緊擁著自己坐在爐火前,凝望窗外被鏟雪機推得一尺高的皚皚白雪,喜歡他陪著她堆雪、做雪人、為雪人穿戴整齊的快樂時光,喜歡回拒一些女孩的來電,並理直氣壯地告訴她們“他不在”的得意樣,喜歡看他跟他兒子在線上聊天、了解他在台灣的生活,喜歡跟他搶漫畫書及金庸的武俠小說看,喜歡陪他上超級市場購物、收刮貴得離譜的中式泡麵。 一千個、一萬個的喜歡,其實,就是這麼一個簡單的“她愛他”。 一旦天氣轉晴時,他們會到別的地方度假。截至目前,她跑了不少觀光勝地,蘇格蘭的部分就不用提了,光是南下至約克就逛得她腿酸腳麻。她去了外觀波詭雲譎的衛比修道院,傳說是吸血鬼德古拉第一次登陸英格蘭的藏身之地;去了淒美蕪曠的約克荒原,一訪伯朗黛三姊妹的故居;繞行湖區,看過大小冷湖、倒影、山谷、北極避冬而來的候鳥;走訪備受徐志摩推崇的詩人華滋華斯的鴿舍;甚至在無心插柳的情況下,闖進了約克國家公園,得以幸運地參觀遠從祖國來的“朱銘太極人物雋刻石雕展”。 聖誕節時,他送她一條由一百零八顆黃澄澄、渾圓滾滾的蜜蠟串成的念珠,正中央還有一個一元硬幣大、橢圓的天然透明水晶雕刻壓制成的鷺鷥圖案。毫無疑問,細工乃出自他的巧手,用途乃是調侃她。 新年前夕,他所設計的紅鑽首飾將在倫敦克利斯弟公司拍賣會場上,做首次公開拍賣,所以她終於有機會南下至倫敦一睹盛況。每當他要辦正事時,若茴就自己搭著地鐵到處逛。 一九八八年的新年,他們是在冰島首都雷克雅未克度過的。冰島幅員遼廣,厚冰層下,到處都是硫磺溫泉及熱噴泉,全境總加起來,人口纔不過二十五萬上下,此時正值冬季,全境見不到陽光,摸黑在郊區開上一整天的車,還碰不上一個人影,難怪冰島居民的讀書率會為全球之冠;在這裡,幾乎可以找到來自各國的書籍。 這是若茴頭一次體驗到連續一周失去光明的感覺,那是夜夜遙望東方天際,卻遲遲盼不到黎明,唯有北極光才是幸運之光。她覺得,這似乎就象徵著他們倆之間的關係…… 晦暗。她啟開玩笑的對他如是說,他則瀟灑地付之一笑,默默不語地在黑暗中溫柔地與她纏綿,一次又一次地蠱感、掏空她的心,讓她無暇也無力再去思考。 這麼美好的冬季,若茴捨不得它逝去。 直到來年一月暮冬時刻,他接到一封發自非洲的電報,改變了他們之間的關係。 “我也要去!” “你不能去!” “為什麼?” “因為我德薄能鮮,養不起你,去了非洲後,生活不比在這兒輕鬆,那裡物價雖低,但民生物資匱乏、政治情況不明,我的工作又具危險性……” “危險?做水利開發事業會有什麼危險?你只是在找藉口不讓我跟罷了!” “好!算我在我藉口,不過你還是不能跟。” “我就是要跟!我有錢,可以訂機票、可以自己申請入境許可證,你沒法阻止我。” “我沒辦法?!我***辦法才多呢!只要我撥通電話,你休想踏入那個國家。” “你得道歉!” “為了什麼?” “為了你剛才嘴裡迸出的不遜之言。” 兩人就這麼劍拔弩張的對峙,良久,他才惡形惡狀地瞪著她,吐出一句話。“我為冒出***這三個字向你道歉,你最好也***別再窮攪和。” “我不會成為你的負擔的,我很有用的,可以替你洗衣、燒飯、燙衣服,我聽說在那裡衣服一定得燙製過後或經太陽曬過殺菌才能穿,要不然蟲卵會附著在衣服上。” “這些我自己都可以辦到。聽我說,你若跟著去,我會分神的,我會替你擔心這、擔心那。你不能跟!” “我偏要!” “這不像你,少任性了。” “我討厭人家告訴我該怎麼樣!我夠大了,懂得自己要什麼。” 他緊鎖住她堅定的目光良久,回想這些日子來的情況,他不得不承認,這小妮子沒給他添麻煩過,也不會莫名其妙地耍小姐脾氣,更沒有成天追著他問自己是不是愛她、喜歡她、稱讚她的無聊話,甚至於不問自己從不吻她唇的原因。老實說,她的媚功差得很,可能調教個半輩子不會有進展,但是,偏偏她這股鈍性能抓住他的欲,莫非他老了? 味口轉淡了? 欸!他也實在不想讓她從身邊溜走,只要他沒破誓,他甚至想把她綁得緊緊的。但是………他不能老實跟她吐露白已去非洲真正的工作。 “好吧!但是你得答應我一件事,不能問任何問題,不能好奇,最好什麼都不知道。” “這些日子來,我曾令你失望過嗎?”若茴臉露勝利的微笑,反問他。 ※※※ 若茴身著圍裙站在瓦斯爐前,右手翻著食譜,左手不停的攪拌鍋裡的湯汁,不一會兒,耳際響起熟稔的引擎聲教她松了手邊的工作,直跑到窗口看著那輛汽車慢慢地倒駛入車道後,再急急地衝回瓦斯爐前,繼續攪和著食物。 這兩周來,天氣更加酷寒了,若茴終於了解隆冬的肅殺了。一早起來,道上積雪可達四寸厚,得靠鏟雪機刮過,才看得見濕漉漉的黑色柏油路。 “回門羅!”門被打開後,他抱著一裝滿滿的食物,用臀部將門頂了回去,走經她時,在她的後腦落下一吻,徑自走到料理台前,將袋子一放,開始抖掉發上及外套上的雪花,順口問:“今天還好嗎?” “嗯!”若茴應了一句,然後說:“半小時前,有一個男人打電話給你,他不肯留名字,只說是從非洲打來的長途電話,好象有很急的事。” 他不吭聲,只是靜靜地卸下大衣,瞄了她一眼,就走進了客廳。 若茴黯然不語,無意地用杓子攪著那鍋湯,心緒又飄回這幾個月來的情景。 最近,若茴出門時,都會特別將視線挪至情侶的身上,細眼觀察別人的一舉一動;看電視、上電影院時,最能吸引她注意力的不再是曲折迷離的情節和演員的精湛演技,而是一有男歡女愛的親密鏡頭出現時,就開始仔細揣摩、研究,最後她下了一個結論: 只要男女之間的關係非露水姻緣的話,多半會有接吻、迸出雷電火花的情愫。 他從不吻她的唇,即使再熱情纏綿的時候都未曾過,他會輕吮她的額、眉、鼻、耳、頸項,唯獨她的唇彷彿是禁區似的。若茴不懂,連有潔癖的母親也不反對爸爸吻她啊! 而他一句“不衛生”打散了她所有的問題。他可以對她溫柔至極,但區區一個吻,卻覺得不衛生!這教若茴多少無法平衡、理解,想想看,被一個自己所深愛的男人嫌不衛生是多麼沮喪的一件事啊! 自從那次她吵著要跟他去非洲以來,他會夜夜緊擁著她入夢,她更加珍惜這種溫馨的親密,但是她缺乏安全感,她感覺到他還是處處防著她。表面上,他把熱情的戀人扮演得極為成功,儘管若茴是用心在對他訴愛,但是他沒有以心來響應,只是不停的挑撥彼此的欲,卻緊緊關閉他的心。只要她稍微對他表露愛意時,他不是裝不懂,就是說心好煩、想出去逛逛,這讓她永遠無法體會到和他相知相契的感覺。 “嘿!長腳鷺鷥,發什麼呆!湯底快結一層鍋巴了。”他戲謔的警告聲從客廳傳來,令她的手下意識地又攪動起來,最後確定湯汁入味後才熄火。 這一頓飯,氣氛有些不尋常。他不再談笑風生,只是心不在焉地看著BBC新聞報導,直到一則有關非洲犀牛的報導出現時,他將碗筷一放,直衝到電視前將音量調大,雙手插入牛仔褲後的口袋裡,神色凝重地傾聽新聞。若茴豎長耳朵聽著衛星傳送的通迅報導,得知是一則有關聯合國環保單位派出的調查員在非洲小國遇害身亡的事。 鈴……他快速抄起話筒,餵了一聲後,才了解是大門的鈴響。 若茴體恤地前去應門,開門後,面對的是一位年過半百、穿著體面、風度儒雅的紳士,微帶金紅的頭髮已全然灰絲,白眉下的眼帶凝重地向她詢問Mr Hirozaki(廣崎先生)的下落。廣崎是金楞護照上的名字! 不到五秒,這個白眉皓發的陌生人和金楞就疾走進他的工作室密談。若茴獨坐在客廳裡,心中的疑竇也開始作祟了。金楞一定沒有她想像中的單純,去非洲的工作也絕非單是為了協助第三國家開發水利工程。若茴望著牆緣的書架,定眼往一些保育的書籍望去,彷彿一股魔力在召喚著她,她竟不由自主地一步一步接近那些書,眼睛略過非洲、澳洲後,挑出台灣稀有動物那本精裝書,隨意地翻動了一下,直到中間一頁自動地展現平攤開來,裡面夾著一張紙,紙上密密麻麻的都是英文和法文,上面還有水印及銅板般大小的鋼印戳。 這張紙是一份證書,證明持有人已在國際解難特訓中心完成三年特種訓練兵役。其特殊技能:建築、寶石設計,精通中、英、法、日文。真實身分:廣崎日一。完訓後發給掩護身分:日籍建築師、英國格拉斯哥大學講師。編名單位:世界救援環境生態保育組。 若茴迷惘了,她愛上的人,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男人? 他說他叫金楞,在台北出生,在峨眉長大,卻是持日籍護照的廣崎日一;她是林若茴,也是在台北出生,雖不知峨眉在哪裡,但她還是持台灣護照,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的林若茴。 ※※※ “我已決定了,若茴,你還是待在這裡,因為你無法適應非洲當地的氣候,”他坐在竹椅上,和顏相對地勸著她,“如果你想在這兒唸書的話,申請學校不成問題……” “是嗎?廣崎先生,你只要打通電話就有了嗎?”若茴坐在另一端,冷冷地看著他,不悅地皺起眉,不睬他地迴轉頭去,“我不要留在這裡,我要去非洲。” “你最好給我遠離非洲!但先解釋前面那一句話的意思,”他銳利的眼緊鎖住她,“你話中有話。” “會有什麼話?”她反問,拿起報紙,翻看著“犀牛謀殺案件”,嘴裡和善的說: “我為什麼要待在這裡?你跟我非親非故,男未娶、女末嫁,我為何要守在這裡等你,為你澆花、替你看房子?” “那你可以滾回台灣去!”他神色一黯,話就迸出來了,這人翻臉比翻書還快。 “你要我娶你是不是?作夢!你以為我渴望留你在這裡?你以為你很行,一個青蘋果可以餵飽一個大野狼的胃?我不是非你不可,你最好拈拈自己的斤兩。” 她的心絞住了。“我不敢以為!你又要口出不遜之言、亂箭傷人了嗎?你除了會當紙老虎嚇唬人外,你還會做什麼?” “我會‘做’的事多著呢?”他一轉鐵青的臉,突然笑著站了起來,往外走去。 “現在晚上十點半,你要上哪去?” “出去逛逛,這裡空氣悶得很。”他看著若茴也站了起來,不悅地問:“你幹什麼?” “跟你一起去啊!”若茴很自然的反答,這些日子來,都是這樣的啊! 他馬上露出一個嫌惡、不耐煩的表情,然後說:“你既煩又索然無味,你知道嗎? 我要上妓院尋花問柳,你跟個屁!” “你……”若茴氣得講不出任何話。 “我……你……怎麼樣?講不出話來了吧!有膽就跟著我來啊!我玩別的女人,你讓別的男人上啊!就怕我花銀子請人搞你,人家還要貼我錢回拒哩。你除了會在床上裝死以外,能做什麼?你連愛都不會做,光說不練有啥用!” 若茴忍無可忍,衝上前,右手一抬,使勁一揮,就給了他一記結實的左耳光。 他沒躲,因為他就是要這樣的結局。“太好了!這一記五爪耳光就算是我欠你的初夜權。我取走你的處女膜,你也取走我的處男巴掌,我們之間算是扯平了。我希望明早回來時,你能把我房裡的東西清乾淨,滾回你的閣樓裡去!” ※※※ 兩人冷戰不到一周,金楞就又有了新的女朋友,一個來自丹麥的金髮女孩,她是體態健美的現代舞蹈家。而若茴只是聳聳肩,看著他一臉得意揚揚的樣子,撂下一句話: “幌子!”然後不睬他洩了氣的皮球般的臉一眼,就彎進自己的閣樓去了。 因為他在外約會,若茴可以來個眼不見為淨。所以不到第二個禮拜,他使堂而皇之地將那個女孩請回家來,與他正式同居。只要若茴在場,他會竭力抓住每一分、每一秒的機會和人纏綿,這教若茴看在眼裡,苦在心裡。 一天之中,他唯一對她說話的時候,便是在她耳邊溫柔地低喃:“你為什麼不滾回台灣去?”、“回台灣去好!以你生澀的技巧,隨便編個謊,找人嫁嫁,人家都不會懷疑你是個破了瓜的老處女。”、“你就這麼不識抬舉,硬要死賴著不走!”、“你為何不走?”最後,對於應付他口沒遮攔的苛刻言辭,她已經練到老僧入定的境界,所有不堪入目、入耳的詭計,皆來個一笑置之。 黔驢技窮,他一火起來,嫌丹麥女孩媚功不足,就又和人家分手說拜拜了。 “怎麼?激將法失靈了?”若茴得意地坐在沙發上看著武俠小說,滿嘴嘲諷。 “對一個只遵奉禮、義、廉‘三維’的小道姑,你能指望我會成功嗎?”他刻意落掉恥這個字,交臂怒視光著腳丫子、優閒地橫躺在竹椅墊上的她。 “你也沒有很虔誠地奉行八德啊,怪誰?” “那你就錯了!我奉行‘爸德’的老婆,媽德!”他真的很想拽起她,狠狠地吻她,吻得她鼻青臉腫,行李一拎,竄逃回國。 這個小道姑根本不是女人,沒有一個正常的女人會在這種情況下,還能老神在在地看書!而且是看他的書!不行!他一定要她恨他,最好恨他入骨。該死的女人!跟一只陰魂不散的蒼蠅一般,揮之不去,驅之不散! ※※※ 三天來,他竟沒碰“幌子”,說給“鬼”聽都不會信;但這是事實,他竟為那個道姑守身如玉。 既然她不吃硬的,他使改變戰術,來個軟功。 當天晚上,他就跑上去找她,說是復仇,倒不如說是他想要她已到了發瘋的境界,他的動作粗魯、狂暴至極,可媲美混帳。彷彿為了要懲罰她,他沒讓她合上眼、安穩睡上一覺過。 翌晨他微瞇著眼,艱辛的從床上爬起來時,已近十一點了;而她,卻笑靨迎人地將飯菜送上閣樓來給他用,還跟他提醒這是早午餐!真是哪壺不開提那壺! 這招軟功,當然,也失敗了!當真茴香草這麼賤命、這麼耐活? 不行!說什麼都不能讓她跟著去非洲玩命,不趁早甩開她,他將永無寧日。 最後,他找了一個週末下午,決定開誠佈公地好言相勸,這回她最好領情,因為他是吃了秤坨鐵了心,否則他就不叫“金楞”。 “若茴,答應我,別去那裡。我是認真的,既然你已經知道我是以待罪之身擠進江湖之中,就請行行好,別攪局。” “待罪之身擠進江湖之中?說得真文言,我看是‘廢物利用’吧!”若茴不妥協。 他頓時啞口、一臉冷然,好久,雙指一彈,露出頗有同感的表情,才故意認命地說: “既然這樣,你就別死纏著我這個廢物,回台灣去,好不好?”他也會有這一日! “我只是想去那裡觀光啊,又礙不著你的路!你去肯亞抓你的犀牛、象牙大盜,我去非洲剛果看我的猩猩啊!” “我不是去捉人,是去搜證!”身子一轉,就折回房收拾些東西,拂袖而去,臨走前只說:“我們走著瞧!” 從他跨出去的那一步起,便再也沒有回來過,若茴守了三周的空屋後,有位腔調濃重的男子來敲門,他的態度和善卻疏遠,遞給她一封信,就走了。 若茴打開封套,裡面裝著的是一張回台灣的單程機票和信紙。 信上只寫著…… 朝雁鳴雲中。音咎一何哀? 問子游何鄉?戢翼正徘徊。 言我寒門來,將就衡陽棲。 往春翔朔上,今冬客南準。 遠行蒙霜容,毛羽日摧頹。 常恐傷肌膚,身隕沉黃泥。 若茴,你曾問我這世上是否真有紅鳶?答案是有的,但故事是我刻意杜撰的,聰穎如你,該領悟我的話中意。你我同類不同種,就讓我們飛翔蒼穹各一方吧! 望著信,若茴沒有哭,只是顫抖著唇,看著手里那張薄薄的白信紙,任它飄落在銀色雪地上,紙上原本飛舞著剛毅有勁的藍墨筆跡,因雪水的滲透漬染頓時模糊。 好一個同類不同種!金先生,你不知道的是,失偶的白鷺鷥也是形單影隻慣了! ※※※ 踏入祖國,已是木棉即凋、杜鵑爭艷、時在中春的四月天了。 黎明對她而言,已不再是希望的象徵,她唯一的宿願便是走訪峨眉。峨眉在哪?就在那恰似杜甫筆下“夕嵐長似雨”的萬巒山岡之中。 四處問人,有無金氏人家?所得到的答案皆是:這裡有姓黃、姓彭,就是沒有姓金的人家。 正當絕望之際,有人問了:“你要找什麼人啊?” “嗯,也沒有真的要找人,只是隨便問問。” 結果村人告訴她,這裡是真的沒住過金姓的人家,但有個茶莊店號叫金鵬,是彭姓大戶人家的代稱,也許她要找的人在那兒也不一定。 他們跟她指點了路線後,若茴就上前尋路去了。 這裡的四合院不多,唯一的一家就在眼前。半頹半傾的木門在和風中嘎嘎地敲著,兩只石獅不懷好意地直盯著她瞧,她猶豫地踏上了五階石階,叩了一下門環,等著人應門。但裡面沒出半點聲,她輕輕地推了一下門,將頭探進窄窄的門縫裡,只見蕭條的庭園正中央,有一名下巴蓄著長白鬍鬚的老人坐在一輛輪椅上,膝上蓋著薄毯,合眼休憩。 若茴見他沒動,又再敲敲門板,還是徒勞無功。正當她伸著舌、輕抬左腳跨入高高的門檻時,他卻眨了一下眼皮,悠然甦醒過來。 若茴保持著滑稽的站姿和老人面面相覷良久,老人長滿斑紋發皺的臉上面無表情,眼光卻犀利地盯著她驚慌失措的面龐端看了好久,才開口:“如果你要找廟上炷香,這裡不是廟;如果你要買茗茶,這裡是住家,不是店舖;如果是想四處參觀、瀏覽,你要就進來,不要的話就將腳縮回去。” 若茴當然是選擇走進屋內。 |
第06章
傳說…… 白鷺鷥,推畚箕,推到大河邊,不小心,撿到一塊元。 於是,腳兒細長、頭頂輕羽、迎風飄揚的白鷺鷥就等於好兆頭。 峨眉位於苗栗、新竹縣獅頭山的山巒間,是個鍾靈毓秀、民風淳樸的小鎮。除了娟麗風景外,該地出產的東方美人茶名震四方,日本人不辭遠途至峨眉選購佳茗,可見這美人佳茗的魅力之大,已遠播東北亞。 獅頭山是好幾座蒼鬱的岡巒重重相疊而形成怪異的外觀,當山嵐乍起,遠處縹緲的山頭彷彿是臨空懸起的獅子頭,富想像力的村人一時起念,獅頭山遂因之定名。 靠海吃海,靠山就得吃山了。在產業道路未築前,因為地處陡勢的山區,對外交通極不便利,村人至鎮中心採買還需須藉人力車或自行車代步,無交通工具的人家就得看隔鄰的作息時間方便而排出時間,要不然赤腳走上幾個鐘頭也是常事。 村落裡有一戶姓彭的大戶人家,自清朝、日據時代至今從事茶葉買賣已有好幾代,這座彭家祖宅是四和院的大房子,四周牆壁裡植了一圈的樹林,因而引來好幾十只的白鷺鷥,群聚枝頭築巢而棲,其排泄物臭味難當,教村人不得不掩鼻而過。 由於當地有不少人也姓彭,村人每每以“金鵬”呼之,以示區別。第五代的彭氏人丁甚旺,原配與兩位小姨所生的兄弟就有五位,這還是去掉三個早夭的女兒沒算在內。 第六代”金鵬”的掌事者彭青雲憑著專門結交權貴的本事,雖然經過日據時代、抗戰、國民政府接收的政治改革與衝擊後,仍能保住自家產業。 表面上,彭青雲是個急公好義的仁人君子,八七水災時,捐出大筆金額和米糧賑災,全都是看在一個虛名的份上。他治理家產的方式是全分派給親家兄弟,不重適纔適用之說,也不在乎其能力高下,個性好大喜功、講究面子與排場,使周遭人士無不趨炎附勢地討好他,不啻種下陽奉陰違、文過飾非的潛在因子。這種因子一旦遇時發芽後,最易招人怨,尤其是敢怒不敢言的積怨萌生爆發時,後果當然是抵擋不住、禦之不及的。 第七代的“金鵬”子嗣中,出了一個放過洋的狀元,這在當時是件如天般大的喜事。 這個洋狀元便是第六代“彭莊茗茶”彭青雲的三子彭振耀,但是村人卻稱之振二少,因為彭青雲尚有次子,可惜次子天生癡呆,逢宴賓設席之際,家中傭人便照例將他深鎖至密室裡;這雖是秘密,但反倒成了欲蓋彌彰的公開禁忌話題。 那時“金鵬”的家產從台北新店、萬華、新竹、苗栗、鹿港、台南而至花蓮遍布全省,土地多得不可勝數。光是開墾成茶園的丘陵地就是以一座座山頭計,嘉南平原上有好幾百畝的田地也是租給農戶耕種,甚至手握台灣當時香蕉作物的大盤市場,“金鵬” 貨車往來於崎嶇的道路上,熙熙攘攘的車陣,好不威風。 在彭青雲有土斯有財的守舊觀念裡,賣地就是賣祖,他寧願讓地自行荒涼,也不願給人蓋房子,尤其討厭建築業者找上門,即使對方開出高價也絲毫不動心。 妙就妙在振二少卻是學建築的,榮凱歸國後,並未投身家族茶園事業,反而甘心窩在台北一家小有名氣的建築公司,從一個小小的製圖師干起,為了糊口,還不得不接下別家公司工程師所提供的機械設計繪圖,徹夜趕工以利雇主交差。 這件事讓彭青雲極度不悅。對他而言,言聽計從的長子彭光耀是繼承他一切產業的人,即使三子再怎麼有才、能幹,也只是他可攻可守、隨意擺置的一步棋。當初他送三子出國唸書,原是要振耀學商以利事業的發展。奈何,振二少不甘心做一枚棋子,他留學一年後便私自輟轉改回老本行念建築。彭青雲數十封家書的威脅利誘所得到的回音,竟是“恕子不孝”的答覆。 民國四十四年,已二十七歲的彭振耀在建築界尚未嶄露頭角,由於忙於事業,一直沒有與人結緣,不得不奉彭青雲之命,迎娶父親在台北做金飾買賣的老友的獨生女金意旋為妻,甚至在父親的脅迫下,心寒地同意允諾降世的第一個娃娃將認金家為宗。 其實彭青雲豈是這般仁慈寬厚大方之人,他之所以這麼做,無非是想懲罰振耀的忤逆行為,讓村人指責振二少的叛祖,而拉攏金家世交倒是次等的附加恩惠。一石二鳥,何樂而不為? 振二少婚後一年,事業忽轉起色,所承接到的大樓設計案件愈來愈多,一棟棟高廈遍布台灣及東南亞,甚至有人不惜以重金邀請他遠赴日本勘查一棟明治時期仿英哥德式古蹟的維修計畫,以及為一位富甲之士勘查陰陽宅的風水。前項的計畫使他漸漸地揚名亞洲,後項的勘輿則令彭振耀結交上日本當時最富有的建築人士……廣崎寬中先生。廣崎先生年已近五十,每孕一子皆活不過滿月,十年來已有四子早夭,女嬰卻有五個了。 對方慷慨解囊願意出資以低利貸款給彭振耀白組建設公司,於是在不需苦求彭青雲和泰山大人的援手,便可達成創業的美夢下,他感激地接受對方的建議。 振二少與意旋小倆口起初是相看兩相厭,直至第二年後兩人才漸生情愫。終於在婚後第三年,也就是民國四十七年上元節正月十五產下一子。兒子出生時,他願兒子一生無慮、難得胡塗,遂為子取名為金楞。 反觀“金鵬”在彭青雲一意孤行地經營下,事業接二連三的遭受重挫。三年內,幾度的風災與洪水衝毀了不少茶園,他為了趕出貨,不得不大量栽作、加速炒茶及烘製過程,遂使茶質大大的降低,再加上他明知夏季多風災,偏要在七、八月出貨至日本,兩地風災頻傳,船貨因此受潮浸水而降低了茗品的名聲。民國四十七年七月,彭家大少隨船赴日,翻船不幸落海,雖被人撈起保住了命,但茶貨皆石沉大海。由於彭青雲不諳貿易風險理賠,硬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彭光耀回國後一病不起,後因急性肺炎而身故,可惜彭光耀膝下無子,後繼無人。 彭青雲雖有四位兄弟,但皆為細姨庶出,雖然他表面上與同父異母的兄弟和樂以對、平起平坐,但是真要面對產業繼承的人選問題時,心裡卻劃清界線得很。知道他個性的人不是趁著年輕有衝勁時,憑恃己力自立更生,就是南下為他管事以避謠;野心勃勃的兄弟則採靜觀其變之態,表面謙恭,卻死命的撈油水。既然彭青雲不念在半脈血緣之親,他們又何必言聽計從。 彭家至此人丁單薄。 鄰人見原本棲息于金鵬祖宅的白鷺鷥漸漸稀落移巢,三年間從大宅而過之人也已不再掩鼻,便如金鵬將墜,只是不知何年何月罷了。 是年重陽,彭老爺子動身北上,第一次探望已八個月大的孫子,當他抱著牙牙學語的孫子逗弄時,竟放不了手。他忽地一跪,硬是懇求兒子與媳婦讓金楞認祖歸宗。振二少與意旋畢竟是後生晚輩,見長輩以跪相求,不得不一口答應了他。當然,儘管意旋費盡心力向娘家解釋原因,仍是不得諒解。不過既然孩子仍姓金,金氏夫婦也就忍受彭青雲言而無信、出爾反爾的自私作風。 當原本住慣鋼筋水泥的意旋抱著金楞進入彭家紅瓦的祖宅時,所做的第一件錯事,便是不慎絆到門檻,忽地腳一扭便摔了一蛟,手中的寶寶隨她一低,遂使金楞的眉尾間多了一記小疤痕。 彭老爺滿心不悅,卻沒顯露出任何微詞,直到金楞滿周歲時,老爺子依照舊俗,延請命相師為小金楞批命論運。 這位黃相師是當地土地公廟的廟祝介紹的,因其說話耿直不隱諱,故常口出災難臨頭之語而受人排擠。他之所以如此,無非是想勸人行善,但良藥苦口,肯吞下這塊良帖的人畢竟不多。 “這小孩伶俐、聰穎過人,命盤上太陽落陷、對宮遷移太陰又落陷,日月反背落陷天羅地網,能改姓過祖是最好。但其祖上不予庇蔭,恐難成就大事業,能不敗壞祖產已算福氣了,這小金鵬即使有再大的通天本領,若無貴人相助,振翅後也難飛。彭老爺子,恕我說話直,多行不義必自斃,你除了多行善、修修道路外,別盡是打人的歪主意,小心給人擺道,不過……” “不用不過了,”彭青雲大怒,“要你這個半仙多事,我請你來是幫我孫子算命的,你反倒教訓我不給他庇蔭,你拿了紅包就給我走。” “我還有下文未完。” “不用了,我沒興趣聽。”他舉手揮了揮,說著就叫媳婦包個紅包將黃相師送出門。 “真是失禮,黃相師,您請收下吧!”意旋面帶愧疚地道歉著。 黃相師反而笑了,“在這裡,誰不知道你家翁的個性?他的紅包我不要,若是振二少奶奶包的,我就收下。” “那您說的貴人在何方?”金意旋擔心的問著。 “說近不近,說遠不遠,有道是父子相欠債。你就多勸勸令家翁,你這兒子命雖好,獨缺運來磨,可千萬千萬寵不得。” 事隔半年,彭老爺子有一姪前來投靠,願為彭老爺子效命,甚至甘心改名成彭繼祖。 此時的彭青雲正缺幫手,雖然深知其意卻也不拒絕,他利用彭繼祖來支撐自己危墜的事業,一心等待金楞的成長。 然而幾年過去,黃相師的話言猶在耳,一直在他心中積壓,他無時無刻不告訴自己,乖孫將來落敗不是他這個爺爺不庇蔭,而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有振耀這忤逆的老子為範本,當然跟他這個做爺爺的毫無瓜葛。不過,他還是捐了不少地、出資建廟築路,以求心安。 儘管家道中落,事業江河日下,不比往年繁榮,但祖產還是多得很,即使收掉茶葉與焦作買賣,靠地息過日、享福,也還綽綽有餘。當他一想到要把祖產過繼給彭繼祖這個半路認親的窮親戚,就大為反感。在他的觀念裡,再怎麼說他都還有兒子、孫子可接位,當然輪不到這三、四等的遠親了。不過,彭繼祖還是有利用價值,要甩掉他,也得等金楞長大後。 ※※※ 民國六十五年台北坪林“吵!吵!吵!才睡不到一個小時的午覺,又在吵什麼?”彭青雲打了一個呵欠,套上了襯衫,蹙眉聽著從樓下大廳傳上來的哭啼聲,朝闖進門的長工質問:“阿福,怎麼一回事,火燒到屁股了?” “彭老闆,有一個黃太太帶著她女兒來了。” 彭青雲嘆了口氣。“欸!這次是要賠多少?” “不僅要一甲地,還要您賠一棟房子,她指名要在市中心的。” “賠一甲地!一棟房子!”他瞪大了眼,忍不住粗聲道。由於這些年來政府推行不少土改措施,使彭青雲近二分之一產權不清的土地被照價徵收,修建成道路及公眾建設,現在他也開始擔心起來了。“她女兒是毛嬙、西施投胎轉世嗎?處女膜才那麼丁點兒大,就要我賠一甲地、一棟房子!信口開河!” “是啊!楞少爺也是這麼說,他還說黃家女兒早就給人破了瓜,您別再做冤大頭,白付人家錢。” “你嘴巴放斯文點!”彭青雲是典型的只準州官放火、不准百姓點燈的頭家,他斜視阿福一眼,不悅的逼問:“那畜生回來了?” 不到一秒,一陣嘻皮笑臉的聲音便隨著腳步漸漸地擴大清晰。“沒錯!畜生的畜生回來了,考試還拿第一名!”金楞手抓著雜誌,笑嘻嘻地跨進爺爺的大臥房,隨即跳上大書桌,砰地一聲坐上了一本書。碩實的身軀加上因常頂著烈陽打球而泛著金光的黝黑肌膚,使才十八歲的他,已有二十五歲男子的早熟魅力。 “那是書桌,不是沙發。你給我放規矩點!”彭青雲掃了眼孫子手中的書,大喝: “你在翻什麼?” “哪來那麼多規矩,煩死人了!”金楞賴皮地頂嘴,但身子還是滑了下來。“書中自有顏如玉,我在翻顏如玉啊!當真這些洋妞個個都是顏如玉。”他翻著一張張的花花公子年監。“哇!我的乖乖,這些婆娘的奶子大得有夠誇張,可餵飽一頭狼了。” “住嘴!馬上放下那本淫書。” “淫書!爺爺,您講得這麼難聽,黃色書刊比較好聽嘛!更何況,人家送的,我不看白不看。” “誰送的?” “我答應人家不會說的。”他搔搔短髮道。 “你不用說我也知道,是繼祖,對不對?”彭青雲走近孫子,忽地搶過了書從中撕成一半。他早知彭繼祖那傢伙對金楞從沒安過好心眼,這些年來養了一條心機詭詐、羊質虎皮的走狗,供吃、供穿、供住,還反咬上人一口。“以後不許你再翻這種書!” “有什麼……”金楞的“關係”兩個字還沒脫口,便機伶的瞟了已渾身顫抖的爺爺一眼,略有顧忌的退讓。“好啦!好啦!不看就不看,光瞧摸不著,一點意思也沒有。” “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彭青雲將雜誌往紙簍一擲,轉身質問孫子。“你給我解釋清楚,楞小子!” “還有什麼好解釋的。我每次一戀愛,娘就大方貼給人家首飾,您則割地賠款,人家嘗了甜頭,還會不來嗎?您看滿清是怎麼亡的?就是亡得這麼沒出息的!” “虧你還知道滿清是怎麼亡的!我很訝異你沒說是被日本打敗的。你別打哈哈竟是繞圈子,前年把老家的鄰里都得罪光了,好險你念了第一中學,我才有藉口搬上台北。 這回你還想把人家的肚子搞大!你說說看這是第幾次了?” “話也不能這麼說,人家要我上的嘛!” “你知不知慚!”彭青雲開始細數金楞這一年半來捅出的樓子。“去年九月開學沒多久,你把一個剛畢業的代課老師騙上手,害人家丟了飯碗不要緊,還毀了人家的清譽。 十一月去聯誼時又糟踢了一個白白淨淨的女孩,我賠了新莊的一塊地給人家才息事寧人。 今年年初四,年還沒過完,又惹到一個警官的女兒,你難道就不會愧疚嗎?” “話不能這麼說!我只是吻了那個漂亮的代課老師一下,不幸被人撞見了。聯誼的那次事件,是因為我們都很好奇嘛,她自己也說不要緊的,誰知道她就想不開,一直纏著我。至於那個警官的女兒,根本與我無關,是我的同學幹的。他爸爸是個教師,會把他打半死,我拔刀相助嘛!” “是!你拔刀相助的結果是差點被你爸活活打死、住院兩個禮拜,你媽還得跟人磕頭道歉才了事。”彭青雲無奈地搖搖頭。“你到底什麼時候才會懂事,學著長大?” “這次我是真的沒碰那個‘黃花閨女’,她都二十歲了,也跟過好多人了,還跟我裝腔作勢。我跟您說,您別割地賠款哦,這回我有三個拜把兄弟可為我做證。” “做證!都給你破瓜了,還能做什麼證?!” “她肚子大了啊!” “什麼!你真要把我活活氣死才甘心,竟把人家的肚子搞大了!你……這回就讓你爸那個畜生把你這個孽子打死算了!”彭青雲說著舉起顫抖的手就要揮下去。 金楞連忙扶住彭青雲微顫的手,以免他摔個筋斗,“聽我說完嘛!爺爺,她肚子都突出來了,我才認識她不到一個月,不可能我這麼帶種,能有本事在一個月內把人家的肚皮弄到四個月那麼大吧!用膝蓋想也知道不可能,更何況我們連手都沒牽過!” “真的?” “我發誓!” 彭青雲松了一口氣地放下手。金楞的個性是有話直說、從不撒謊的,因為他認為撒謊等於沒種。“好!這次饒了你。你說你考試拿了第一名,是真是假?” “當然是真的!成績單在我爸那邊,您要看分數找他問去,別教我當飛鴿為你們傳書。”金楞搔搔理成小平頭的短髮。 “你爸的事業很成功?” 金楞不耐煩的說:“就住在隔壁,您窗戶一開,對牆一吼,他就可以給您回話,連電話費都省了。搞不懂您幹嘛那麼討厭我爸?”他嘟噥的說,屈指算算,他跟著爺爺住也快十九年了,聽膩了爺爺的數落。不過他跟父親一向不親,唯獨犯錯挨打時才得接近到人,儘管如此,他私底下卻很崇拜父親,只是不太敢在爺爺面前吐實,因為他爺爺會吃醋。 “你爸不孝!” “您住的這棟別墅洋房是不孝子為您特別蓋的,每年還以您的名義捐了好多錢給慈善機關。”金楞提醒道。 “還是不孝!”彭青雲固執地說:“放著祖業不管,讓外人接手,不用幾年都是別人的。現在你又三天兩頭往你外公那兒跑,竟碰些金金銀銀的鬼玩意兒,學學茶道不是很好嗎?” “蓋房子、珠寶,以及種茶這三項,我都有興趣啊,難道非得挑一個才行?” “鼯鼠五技而窮。” “那我還獨缺兩技,所以您不用擔心了。” “好啦!好啦!我出去料理你桶出來的樓子。如果你不是這麼惡名昭彰,根本不會讓人有機可趁。” “別出去了!她們哭一陣子,累了就會走。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跟您商量,我要結婚了。” 彭青雲走著走著,孫子這番話如冷風灌進他耳裡,害他差點跌一跤。“大學沒考,連兵都還沒當過,就要結婚!找你爸去開這種玩笑吧!他的心臟比我的強。” “可是我爸的棍子也比您的粗,會把我打得滿地找牙。”金楞可憐兮兮地說,走近牆邊,取下掛在牆上的二胡,開始有模有樣地拉了起來,悠揚的弦音頓時裊繞於臥室,其哀怨動人的弦韻足以令人灑淚。“我是真的愛她,也要娶她。” “那阿公恭喜你!”彭肯雲諷刺地說:“你拿什麼養人家?路邊攤賣茶葉?一斤上萬的好茶給我賣一千就了事?你這麼沒定性,今天說喜歡阿花,明天就嫌人家黏人!明天看上了阿珠,後天就說人家三八、沒格調。喜歡人家的時候連塌鼻子都說是缺陷美;不喜歡人家的時候,櫻桃小嘴都被你批評成鳥嘴。我看你省省吧!她是誰?阿花的妹妹? 還是阿珠的姊姊?”彭青雲根本不吃孫子這一套。 “都不是,”金楞忍怒吞聲地說:“她叫於嬙,上回帶回家給您和我媽瞧過了。” “姓於!不是于昆城的女兒吧?” “是啊!是啊!您記得他!”金楞憨笑地滿口應是,希望爺爺能替他撐腰。 “他已酗酒多年了,這些年來都是他那個老婆在幫我看茶園的。你竟要娶一個酒鬼的女兒為妻!別作白日夢了,我不會答應的。”在彭青雲自命高貴、陳腐守舊的觀念裡,有個酒鬼父親事小,真正的癥結出在她有個出生低賤的媽媽,再加上他耳聞過那個媚態動人的女娃娃品行不怎麼好,更是大大的不贊同這門親事。當然,他是永遠不會在孫子面前承認,他有種族及階級歧視的。 “爺爺,那是于昆城的事,再說他也是因為五年前頂著一個颱風夜,冒險替您守茶園,才被大水衝入北勢溪的,被石頭撞斷了腿也不是他的錯。再說於伯母賢慧得不得了,一人撐起家,又得幫您看茶園,還得撫養三個小孩……” “那幹你什麼事?你又想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了?” “當然幹我的事了!我就要成為她的女婿了。於嬙很聰明的,人長得清秀漂亮,書又念得好,在大學連著兩年領獎學金。不過這些都不是重點,總而言之,我愛上她了。” “你才十八歲,怎麼盡交一些大姊?” “我十九了!也沒大我多少,才兩歲而已。反正只要有您一句話,爸不會反對的。” “即使你爸同意都不行!你還年輕,最好打消這個念頭。” “爺爺,您就行行好,幫我這個忙。” “什麼都好,就是這個不行,你怎麼知道她不是看上彭家的家產才勾引你的?你別傻了!她那個年紀的女孩都喜歡白淨斯文的男孩,怎麼可能看上你這個黑得跟木炭的毛頭小子?用用大腦吧!”他故意貶低孫子的條件來扭轉金楞的看法。 “她不是這種拜金的人!”金楞馬上為於嬙辯解,“我們是真心相愛。如果您不肯答應也可以,反正年也過了,我十九歲,沒有長輩的同意,照樣可以娶她。” “你敢!”彭青雲大為震怒。“你跟你老子一樣,養大後竟是專門跟我作對的。如果你要娶那個女孩,就別認我這個爺爺!” “爺爺!”金楞忽然一跪地,叩頭說:“我愛您,也愛她,您為什麼一定要我在兩者之間做選擇呢?課業的事我從沒讓您和爸操心過,有時我的確做過火了,但這次不一樣,為了她,我肯做任何事,只要您答應我們的婚事,我什麼都依您。” 彭青雲看著跪地哀求的孫子,腦中不停的轉著,當初那個件逆的兒子也是說得這麼的好聽,他無法再忍受孫子的叛離,他這般疼金楞,還不是指望他能接下自己的事業,無論如何,他不能再讓歷史重演,金楞絕不能娶於嬙那女孩。他停了好久才說:“你不許再回金家學那些銅臭玩意,從今起得跟著師父學習茶道。還有,我不準你往你爸的建築公司跑,連報考志願都從建築系給我改成農經系。” 金楞面露沮喪之色,思量一秒才頷首。“我答應您!但是外公、外婆也很疼我,我還是得回去看他們。” “隨你!” “謝謝爺爺……” “等一下!我還沒說完。婚事待挪到你這個暑假考上大學後才能舉行。” 金楞一聽還有但書,臉色馬上變了。“不行!她已經懷孕了。若不趕快舉行婚禮,她在學校就會被同學譏笑,屆時勢必得休學。” “我不管!就讓她休學吧!反正你讓她住進家裡來,我也好觀察觀察她。” “可是……” “沒有商量的餘地。要不要隨你!” 金楞畢竟是赤子之心,根本沒懷疑爺爺的用心,只好點頭說:“好吧!” 彭青雲滿意地笑了。“起來吧!反正她是跟定你了,跑不掉的。我得出去看看黃太太走了沒,你就留在這兒。” ※※※ 儘管彭青雲口頭上答應金楞,但他打從心坎裡就不滿意這件婚事。每當他瞧見於嬙就會想起他幼時父親找回來的姨太太,狐騷味重得很。不過他還是付了於家聘禮,替孫子做足了面子。反正能拖就拖,以金楞這毛躁的個性,要他不三心二意也難。 於嬙進彭家大門後,金楞便收斂不少,白天唸書,晚上便專心學茶道,連籃球都放棄了。對他而言,家裡有了於嬙就成了世外桃源,外面繽紛的花花世界已失去了吸引力。 八月時大學聯招放榜,金楞高中台大農經系,這對他而言意味兩大喜事,因為他終於可以正大光明迎娶於嬙了,美中不足的是於牆已有六個月的身孕。他總覺得爺爺老是在找推託之詞,不是嫌於牆肚子太大,就是他挑的日子不好。等他考上大學了,又說要等寶寶生下來或等他下成功嶺。其實,這方圓百里之內的茶農誰不知道他金楞的老婆是於牆,根本沒人在乎這些繁瑣的面子問題。 正當金楞忙著應付考試之時,彭青雲也開始著手調查於嬙。他找了不少跟班走訪於牆的學校問情況,並雇請徵信杜挖掘出準孫媳婦的底細。 跟班回報於嬙的成績、品性零缺點;倒是徵信社挖出了些眉目。 原來,於嬙在未正式與金楞交往前,曾出入酒色場所做過兩個月的舞小姐,雖不曾下海賣身過,但這污點卻是彭青雲最不能忍受的。更教他氣絕的事是,金楞竟瞞著他,因為他就是在舞廳裡認識那個小騷貨的;而帶金楞去花天酒地的罪魁禍首,便是那個半途認親的彭繼祖! 彭繼祖為人極奸詐,鼓舌如簧略勝食古不化的彭青雲一籌,因為從小仰人鼻息,人前必恭必敬,人後也能將所有的怨怒隱藏心中、不動聲色。他深知彭老爺子只是在利用他,等利用價值一過後,便會一腳踢開他。彭青雲雖然利己、自私、喜人奉承,但畢竟是大地主又是鄉紳,倒從沒有加害於人的念頭,而且他望孫成才心切,操之過急。 就基於他這點假道學的臭拗脾氣和金楞這張手上王牌,彭繼祖要把彭家搞個天翻地覆是易如反掌、探囊取物的事。剛巧,有回上酒廊時,竟讓他瞧見了於嬙,這驚為天人的小妮子幾乎是他從小看到大的娃娃,平常叔叔長、叔叔短的,他也沒放在心上,但在這種花街柳巷遇上時,教人不起邪念淫意也難,然而他還是忍下了這股蠢動,布下了這盤棋局,就等金楞自己走了。當金楞與於嬙陷入如火如荼的熱戀時,他卻偷偷地將於嬙的秘密洩漏給家中傭人,好事不出門,壞事總是傳千里,更何況是在同一個屋簷下。 彭青雲在一得知消息後,便馬上行動。正中下懷,真是太好了。 首先,彭青雲開門見山地告訴孫子,婚事是不可能的,這無異是激怒了金楞火爆浪子的脾氣。爺孫倆幾乎將彼此視為陌路人,見了招呼不打,也不請安。 碰巧一個星期天,金楞帶著於嬙到北勢溪畔散心,有一個小女孩落水為金楞救起。 當天下午就來了一個山間驟雨,這驟雨連下了兩天一夜沒歇息過,豆大雨滴將屋簷敲得鏗然有聲,節奏別有韻味,雖沒有絲竹管樂“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悅耳動聽,但總是敲出個名堂來了。 很不幸地,那個落水的小女生,黃昏時就發了高燒、陷入昏迷狀態。由於天雨路滑,小貨車以上的交通工具都不適合在小徑上行駛,所以出遊的小型巴士就暫停在彭家門外,彭莊茶園內的僕人頻頻為她換乾衣物、用酒精擦拭身子來降溫。到了九點後,仍舊沒有退燒的跡象。於是,脾氣跟彭青雲一樣拗、不願求助於爺爺的金楞便執意要送女孩就診,與長工阿福連袂開了一輛小貨車冒雨下山路。 當金楞正做著善事時,老天爺並沒有特別眷顧他,不幸的事還是照常發生了。 那一夜,彭繼祖剛從花街柳巷逛回來,已半酣的他被雨淋得全身濕透,所有的長工與女人都轉至倉庫照顧其餘的小女生,大屋裡只剩下兩人,一個是有早眠習慣的彭青雲,另一位就是前來為他應門的於嬙。 當他看著懷胎已六個月、體態豐腴仍風韻十足、卻不露臃腫的於嬙嬌羞動人地跟他解釋發生什麼樣的事後,想要染指她的歪念頭也逐漸地在腦中成形。他看著於嬙走上三樓邊間的大臥室,一等她熄燈,便刻不容緩地闖入,可憐的於嬙抗拒良久、吶喊無助,就這麼的失去了清白。 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彭繼祖不屑地警告於嬙,以她這等賤命能人彭家做少奶奶,還是他這個媒人為她鋪的路,若她能知道分寸,不吐露半點委屈給金楞的話,清福是享不盡的。 欲哭無淚的於嬙只好忍辱,但她守口如瓶的原因並非為了享清福,而是不想讓金楞瞧不起她,她害怕金楞會鄙視、怨恨她。 反觀被金楞救起來的小女孩,在住院兩個禮拜後終於穩定了病情,卻堅持不願看到金楞一眼,大家都覺得很奇怪,她竟如此討厭一個救了她一命的人,甚至於在金楞帶著懷胎七個月的於嬙去探病時,還非常厭惡地推了於嬙一把,於嬙倒地後動了胎氣,雖然接受了兩個禮拜的安胎休養,仍是早產生下一子。 從此,金楞便不再去探病,小女孩家裡送來的厚禮也一併原封不動的退了回去,即使對方家長親自來道歉,都吃了閉門羹。 於嬙產下一子後,除了金楞、彭振耀、金意旋外,彭青雲算是最高興的人了,因為這娃兒將跟著他姓彭。他表面上還是生疏,但態度卻客氣多了。這讓要上成功嶺的金楞也著實松了一口氣,放心的上山受訓。 壞就壞在彭繼祖安了壞心眼,他沒想到於牆因禍得福,竟扭轉了彭青雲的態度。他一等於嬙身子復原後,就又開始以前例來要脅她就範,否則,就要抖出他們之間曖昧的關係。已為人母的於牆也不再傻呼呼地受人威脅,她親自跟彭青雲坦誠了這件事。彭青雲大為震怒,狠狠地教訓了彭繼祖一頓,並要他捲鋪蓋走路;但對於於嬙就沒有那麼容易說說就算了,他要於嬙答應不計名分地待在彭家,不能要求金楞正式娶她為妻。 於嬙本就不在乎這些,便欣喜含淚地點頭允諾。 懷恨於嬙在心的彭繼祖,雖恨透了她,但卻還是覬覦美色得緊。有一回,趁大夥安睡時,再度潛入宅內,持刀威脅,意欲淫染於牆。不料,被下完訓、連夜搭計程車趕回家的金楞撞個正著。 此時的金楞一臉暴躁、血氣方剛,恨不得手刃這個叫了十九年的叔叔,他滿腔怒火地聽著彭繼祖顛倒是非,將白的說成黑的……是彭青雲指使他這麼做的,而且也不只一次了,於嬙求之不得。發了狂的金楞說著衝上了前,與持刀的彭繼祖起了衝突,孔武有力的他在短短不到十秒的時間,便將匕首直直地戳進了彭繼祖的胸腔裡。 於嬙驚慌失措地躲在床緣哭泣,慌了主意的金楞唯一想到的人便是父親,這是他這些年來的慣性,他拿著血漬斑斑的刀衝出了房門,直奔住在隔院的父親家門,熱淚盈眶的趴在彭振耀的身上。 彭振耀奪下兒子手上的刀,用自己的睡袍在刀柄處來回擦拭,非常理性、冷靜的交代金意旋聯絡他住日本的好友廣崎寬中先生,並安排金楞隨著船貨偷渡到日本,然後告訴兒子:“唯有能面對陽光而立的人,才能將陰影留在背後,你沒闖出個名堂的話,就別回來,客死異鄉亦不足惜!”自己則親自上父親家的大門,摸黑走進媳婦的房間,為兒子頂罪。 翌晨,一列警車哀哀鳴響地在彭家前院帶走了自首的彭振耀。年不過半百、不得父親諒解半生的彭振耀為了挽回兒子後半輩子的前途,不惜犧牲自己如日中天的事業,成全老人的心。 彭青雲一見事發現場,所有疑竇散去,事實了然於胸,他看著兒子以堅定的眼神默默地跟自己說:他會安全的!他與兒子的冰釋和解竟是因為孫子所闖出來的滔天大罪,他心中的苦澀不是他那個年紀所能承受的。 當然,除了人證與物證確鑿外,幾乎沒有任何動機顯示彭振耀是兇嫌,但彭家財多,要花錢買通管道搞個司法黃牛不是件難事,只不過平常人都是為自家買無罪,他們家卻是買有罪,明擺這中間大有文章。不過殺人償命,這件疑雲風波能有人出來頂罪,也算是交差了事;最後,以彭振耀入獄服刑二十年定案。 時光幽幽,那段浮世變換、恩怨情天的往事如河水般地倒流回上源,凝聚在一池湖水裡,清澈地在老人的記憶裡輪迴不輟,老人將故事說到這裡,抬起微張的眼看著一臉迷惘的若茴,沙啞著喉頭吐出六個字,“我……就是……彭青雲。”語調中沒有驕傲、沒有生氣,有的只是羞慚。 “那……那於嬙呢?” 他眼神一黯,伸出微顫、瘦骨嶙峋的手,拿起桌邊的茶蓋碗,敲得鏗然作響地送至隱沒於灰鬍鬚內的嘴緣,啜了一口,發出嘖響後,才說:“物在人亡空有淚,時殊事變獨傷心。金楞被五花大綁送走後不到兩個月,她就因血崩病逝於醫院,三年後的忌日那天,金楞曾以日籍旅人的身分回來,與她舉行冥婚,並帶走她的骨灰壇。只要他人到哪,一定會為她蓋一間玻璃花房,將她葬在薔薇花下。”他再看了失了魂的若茴一眼,嘆了口氣,“你……見過‘他’了?” 若茴不答,腦海裡都是“物在人亡”這四個字,嘴裡答不上半句話。 老人繼續地喃喃自語,“很明顯,你這趟來這兒,絕不是隨便逛逛,來這裡的人大多是走訪山間寺廟、燒香祈福,要不然便是買茶來的,唯獨你對這座破落的四合院有興趣,聽完了故事,又不問‘他’的下落,很明顯的……”老人忽地咽住,激動得不成聲,良久才說:“他……好嗎?” 若茴一時無法出聲,只能拚命地點頭。 “那就好!”他緩緩地躺回輪椅的靠背上,閉上眼睛,長籲了一口氣。“你該走了! 天色一黑後,路難走,趕快回家去吧!阿福,送客!” 髮絲斑白的阿福連忙從正廳出來,將若茴送出了四合院大門,將兩扇厚重木門深掩上閂,回過頭,激動地說:“老闆,是她!是楞少爺救起來的那個小女孩!” “噓!”彭青雲依舊閉著眼,慢慢地說:“輕聲點!別說得太大聲,免得驚走了鳥兒!” 阿福一回頭,便看見了一只正戢翼斂羽的白鷺鷥停棲在樹梢上,迎風佇立。 |
第07章
若茴穿了一件土得不能再土的褐色媽媽桑裝,衣襟上別了一朵嫩黃的小雛菊,坐在這家古典雅緻的餐廳角落裡,無聊地以手撐著頭,打量四下的客人。這是她今年初春以來的第三次相親大餐,反正相一次親,她便騙到一頓飯,同時又可以安撫她母親衰竭的神經,這麼好的便宜為何不佔? 她瞄了一下手錶。十二點三分!太好了,這傢伙遲到了!她根本不用費心去捏造對方的缺點,便有個冠冕堂裡的理由將人封殺出局。 “老師!是您嗎?林若茴老師!” 若茴聞聲轉頭,一個穿著麂皮紅外套及黑色牛仔褲的俊秀男孩笑眼眉開地跟自已打招呼。定眼一看,竟是自己門下的學生,這讓她詫異地摘下老花眼鏡。“金不換,你在這兒幹什麼?”或者她該說,以他的年紀而言,應該不會挑這種昂貴的餐廳來約會。 “跟我父親出來吃頓飯。那您呢?”他瞧了一下她的裝扮,搞不懂為何林老師下課休閒時,還打扮得這麼古板,簡直和四十歲的女人一樣。 “哦,我跟朋友約在這兒聊天。”若茴可不打算讓她的學生知道她是來相親的,傳出去準沒好事。更何況她才二十九而已,學校里比她老又小姑獨處的未婚女教師比比皆是,一個磚頭砸下來,隨便都能連砸三個。 “真巧!老師,要不要先過來我們這一桌坐一坐?我介紹父親給您認識。” 若茴朝金不換指給她看的方向投射過去,只見一個身著白色羊毛外套的中年男子背對著她而坐,正傾著一頭修剪得完美無缺的後腦勺,專心聆聽女伴的話。若茴將視線流轉到他的女伴的身上,她是一個成熟、嬈媚型的女人,臉上塗著精雕細琢的妝,一卷一卷蓬鬆的黑發韻味十足地垂在粉肩上,她只著了一件黑絲露背裝,圓滾的胸脯簡直是呼之欲出,額上一條細細長長的項鍊墜著一個滴心大鑽,適中地垂陷在她誘人的乳溝之間,似有若無地隨著她忽地前傾、後仰而若隱若現,兩條細肩帶吊在白膀子上,更增加那件黑絲的媚力。 若茴不禁吞了一口口水,為這養眼的一幕,心猿意馬。 怪嗎?這一點都不怪,凡是俊男、美女,她都愛看。尤其四年前剛從研究所畢業後,白天在大學當講師,晚上在一家私立高中夜間部任教,一旦幸運教到男生班的時候,一個月內被她沒收的黃色書刊,十本是跑不掉的。剛開始她是直壓在辦公桌的最底層,久而久之,吃午餐時,都會拿來翻一翻,翻得她眼球突出、心兒怦怦跳。但不得不承認,這種崇拜色情藝術的淫書還是有層次之分的。不論如何,層次再高,她還是照沒收不誤。 “你父母親?”若茴很自然地下了結論,誠心的讚美道:“你媽很漂亮。” 金不換笑了起來。“不是!我媽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她是我爸爸的紅粉知己。” “哦!”若茴點了點頭,瞄了一眼金不換,懷疑地揣摩著“紅粉知己”的定義,想著好險他媽媽走得早,要不然準會被他爸氣死。“你該回去了,讓父親等你可不太好。” 她委婉的暗示他該走人了,免得讓他瞧見一場尷尬的局面。 很幸運地,金不換將頭一點,說學校見後,就走回座位去了。 欸!好一個俊秀的慘綠少年!若茴在心中不禁的讚美起這個大男孩,如果她還是少艾方興的純真小女孩,大概也會被他迷住吧!他雖然年幼,談吐卻跟大人一般。若茴總是為他惋惜,畢竟一個失去天真的少年還能算是快樂嗎?或許金不換的言行舉止多少也勾起自己的童年吧! “爸,我遇到我的導師了!她是教歷史的。” “歷史!真的?有意思,哪一個?”金楞手臂往沙發椅背上一搭,側過身開始找著人影。自從兒子去年十月進大學以來,就老是在他耳邊敲鑼打鼓,大力推銷她的素淨之美。人家說百聞不如一見,他倒要瞧瞧這個美若天仙、氣質脫俗的女教師能美到哪兒去。 對金楞而言,女人只要能懂得擅加表現自己的優點、隱藏缺陷的話,無一不美。 “就坐在近入口、靠窗的那位小姐。” “小姐?”金楞啞然失笑。“哪來的小姐?靠窗而坐的都是大男人和一個人老珠黃的老處女。”金楞皺著眉反問兒子。 “爸!什麼人老珠黃!她沒有那麼老,才二十九歲而已。” “怎麼可能?!她看起來比你麗華阿姨還要大上一倍。”金楞有技巧地連帶恭維起身旁的佳人。 “你啊!就是這張嘴甜得膩死人。”麗華窩心地給了他一個警告的眼神,示意他兒子在身旁收斂一點,然後抬眼瞧了一下靠窗而坐的女人後,馬上說:“是她!” “麗華阿姨,你認識我老師?” “談不上認識,可是她是我的常客了,每次來這兒吃飯時,都打扮得千奇百怪的,有時保守得不得了,有時又新潮得教人不敢領教。總之,八成是被逼來相親的。” “相親!”金不換難以置信的說著:“麗華阿姨,你會不會記錯?我們老師很美的,不至於需要靠人家介紹相親才嫁得出去的地步。” “麗華,我這個兒子是非常死忠的,上輩子大概是死守四行倉庫的。”金楞打趣道。 麗華小心的修正了先前的話,“不過她都是以‘鷺鷥小姐’的名義定位,每次約會總是比男方先到一個小時準備。” “鷺鷥小姐!”金不換好奇得不得了。“她明明姓林,為什麼要取這麼奇怪的代稱?” 金楞也楞了一下。鷺鷥!也學歷史!他保持一貫慵懶的坐姿回頭微瞇著眼打量那個土里土氣的“鷺鷥”。 在他沉浮多年的人生裡,也曾一度闖入了一只“鷺鷥”,但在很短很短的時間裡,他便強迫自己遺忘了那個人的存在,事實上,他是費盡心思不打算要記住她,因為那個“鷺鷥”是一個標準的衛道之士,成天只會嘮叨他有多花,多沒有原則,甚至批評他濫交到缺乏國格、不懂得國恥。誰敢要那種在享樂的場合裡,還死命要擺出一副正襟危坐的小道姑?她連撒嬌都不會!一個不會撒嬌的女人根本不成女人。但是,很奇怪,她一直沒有從他腦海裡褪色過,她的影像模糊過、暗淡過,就是不曾褪色過。 當他在黑暗裡獨寢於偌大的床上時,常常會在深沉的睡眠狀態下,體驗到與她交流的快感,那種快感不是肉慾的感覺,而是一種莫名的依戀與崇拜的冥想,彷彿就要化在她的影像裡與她結合為一,但每當另一張柔水般的臉一掠過眼前,他使會在汗水淋漓的高潮中驚醒,醒來後心中既苦澀又百感交集,得向別的女人尋求慰藉,但卻只是摟著她們安穩地睡到天明。近年來,他聲名不佳的原因也是如此,因為他對那些女人根本是心不在焉,而他又怕獨眠後的空洞。 金楞又掉回了記憶裡,追憶在格拉斯哥的那五個月,從十月殘冬的寂寥荒原、春寒料峭的冰天雪地、再轉到西風拂繞的孟春時節,一個衛道、不識愁滋味的小女孩,豎起食指諄諄教誨他的一言一舉。 “兒子,不介紹你的老師給爸爸認識嗎?” “爸。你剛才還嫌人家人老珠黃,我看還是不要介紹給你得好,免得得罪人。我還想繼續修她的課呢!”金不換很了解他父親聲名狼藉的魅力,只要是他想要的女人沒有要不到手的,凡是投懷送抱的女人,姿色不差的話,他是老少咸宜、大小通吃,年紀從十八而至四十,都沾得津津有味,根本就毫無原則可言。介紹林老師給他認識,無異是助紂為孽,再添一樁孽緣罷了。 “想造反了?就報個名都不肯嗎?”金楞不悅了。 “爸,她是我的老師,請你尊重她的身分好嗎?” “我只是想確定她是不是我的一個老友罷了!” “你又來這套了!就算你問麗華阿姨,她也絕不信你。我的老師不可能是你的舊識。 你都那麼老了,社交圈又完全不一樣,少作夢了。” “老?!”他怏然不悅地提醒金不換。“兒子,對十八歲的你而言,老是理所當然,但無論如何,我還是你如假包換的老子!” “小換,你這樣說就刺傷你爸爸的心了,在商圈裡,人家還譽他少年得志、前途無量呢!”麗華體貼的為這兩個父子解危。 “還是你麗華阿姨說話公道些。”金楞將她一摟,在她額上親了一下。 “可是人總是會老的啊!爸,你也該討房小媽回家才好,省得每次換了張床還叫錯人家的名字。我每次都得聽你的女朋友訴苦,這工作很煩人的。”金不換盡是澆父親冷水,也顧不得有外人在場,尤其他老爹對菇類情有獨鍾,一旦出外應酬宿醉回家,半夜尼姑、道姑、香茹、蘑菇、草菇、金針菇、鮑魚菇,嘀嘀咕咕地叫囂個不停。全家總動員,上自曾祖、爺爺、奶奶,下至他這個兒子都得抓著他。不過,若真是煎、炸、煮、炒盤香茹放在他眼前時,他又嫌味道淡、不下飯,真是難伺候! “你講話留心些,別老是扯我後腿。”金楞警告兒子。 “你就歡迎別人奉承拍你馬屁,當然,我這個做兒子的就得亦步亦趨的提醒你,以免將來你罹患老年癡呆症都不知道。” 麗華大笑了出來。 “麗華,這一點都不好笑。”金楞蹙眉咧著嘴地看著笑得花枝亂顫的女伴。 “對不起!”她小心地以修長的手指拭了一下睫毛,深怕睫毛膏擴散開來。“你們這對父子實在太有趣了,上梁是歪的,下梁竟還是正的。” “歹竹出好筍啊!”金不換嘴一努,給了麗華他的答案。 “小換!你小心一點,罵爸爸可以,可別罵到爺爺頭上。”金楞笑嘻嘻的起身,搔了一下兒子的頭髮。“我決定還是親自去‘拜見’你那個偉大的老師。” “爸!” “怕什麼!我又不會吃了她。”金楞轉身向出口走去。 “就怕老爹您不吐白骨!” 若茴撐著頭,透過模糊的老花眼鏡瞟了一眼向門口走來的成熟男子。他踏著優雅、從容不迫的步伐向前趨近,那種漫不經心、目中無人的態度就像一頭在沙漠中行走的金錢豹一樣,勾起她的回憶。若茴一注意到他將視野轉向自己時,便馬上將頭掉轉向玻璃窗。 她最近是怎麼了?老是注意到男人走路的樣子,反而連人家的臉都不觀察了。最近巧克力和牛奶的畫面又時常的竄進自己的腦海裡,而且愈來愈頻繁。以前只有在作惡夢時才會產生幻影,現在連吃個飯、喝杯茶都會頓萌遐想綺念。 林若茴,你瘋了!老是作那種色情的春宮夢。那個敗壞道德的“金先生”值得你去想他嗎?當然不!連作夢都還嫌浪費自己的腦細胞。 “林老師!”一陣威嚴的聲音傳來。 “我是!”這是若茴的職業反應,她以為自己被系主任點名,便急忙應道,隨即才驚覺自己並非身處會議室中,而是在一家昂貴的西餐廳裡。她松了口氣,仰頭看了一下佇立在她桌前的男人一眼。呆住了!她一定是太恨那個人了,不然,怎麼每見一個男人都會誤認為是他! 鏡片裡模糊地現出“金先生”的俊臉,只不過頭髮更整齊、服帖,衣著更體面、正式,往昔人窮志不窮的粗獷也早已被成熟內斂的商人氣息所取代。她將兩指探入偽裝的眼鏡後面,揉了揉眼睛,才再定眼瞧個仔細。這時,對方早已一個屁股地坐進了對面的椅子,不請自來地輕輕摘下她的鏡框。 若茴沒有眨眼皮,一徑盯著他瞧,就像撞邪見到一條雙頭蛇。 “金先生”綻出了得意揚揚的微笑,語帶揶揄。“真是你,‘鷺鷥’!或者,我該喚你小道姑?” 若茴被這個駭人的事實嚇得說不出半句話。 望著她厚眼鏡底下那對大得模糊的眼怔怔地看著自己,“你不認識我了?”金楞捺著性子問。 不認識?你被大卸八塊,下油鍋炸,化成黑灰,我都認得出來!但她還是緊抿著嘴不語。 “沒關係!我可以解釋的。記不記得七年前在土耳其的特洛伊?翡冷翠?甚至格拉斯哥?你在格拉斯哥住了五個月,冰島……” 若茴有氣無力地打斷他的話,不耐煩地承認。“我記得你。你是金先生!或者我該稱呼你廣崎日一。你不是去非洲了嗎?” “沒錯,不到五個月,我和該組織約定五年的期約便截止,解約後,做了一些研究及技術移轉就跟著英協轉往東非,後來因為我義父去世,在日本待了一年,才回到台灣。” 他淡淡的解釋著那年的去向。 “哦!”若茴根本不在乎。當年她很在乎的,現在呢?她一點都不在乎了!原來她回國後,寄給他的信都石沉大海,而他也不曾主動聯絡或寫信給她過。他甚至連她懷孕、流產的消息都不知道。這又有什麼好講的?以他遊戲人生的輕慢態度,即便是得知消息,又能如何?他們根本是兩個陌生人,沒有過去與未來,沒有羈絆與牽累,就算曾在異鄉同住五個月彼此照顧,也無法改變這點事實。 “你目前在大學教書?” “嗯!” “非常適合你。”他們相處時一向是針鋒相對,此時她卻像個蚌殼似地悶不作聲。 若茴生氣地扭頭看他。他憑什麼在此對她大放厥詞,說這些狗屁不通的廢話?! “干你何事!” “太好了!你有反應了!” “你要反應?好,我就給你。”若茴倏然起身,抓過了水杯便往他身上一潑。“金先生,我們後會無期。”她將皮包一拎,抓出了兩張百元的鈔票丟在桌上,然後衝出了大門。 金楞看著順著毛料紋理而墜的水珠,也站起了身。這個倨傲的瘋女人!發神經了! 但他決定追出去問個究竟。 要找她很容易,因為她個頭不矮,一百六十八的身材倒幫了他一個忙。 “等一下!”他緊跟在她身後,低聲道:“老朋友故國重逢,你竟以這樣的大禮相待!你忘了那五個月是誰供你吃住?誰帶你上歌劇院、畫廊?誰開車帶你游山玩水,看遍大小教堂、城堡、湖泊的?” “好!你要算帳,我們一起算個清楚,”若茴旋轉過身,扳著指頭開始一項一項的說:“是誰幫你洗衣、燒飯、打點家務、接聽一個接一個女人打來的電話?你的女朋友三教九流、遍布全球,人數之眾可組成八國聯軍了,甚至進軍聯合國都沒問題!好,算我七年前倒貼你,吃虧、被人甩也就認了。”他根本就不想要她!從來就沒看上她過,這個事實更令她愁腸寸斷。“你不僅敗德、無恥、缺乏人格及國格,還是個亂搞男女關係的惡棍!”若茴根本不想聽他說話,她連看他一眼都覺得噁心透頂。 “我警告你,你這個人很不懂得適可而止。” 若茴豁出去了。“適可而止?!你沒有任何權利批評我。我的前半生,最後悔的一件事便是在那個受了詛咒、狗不拉屎的狗城遇到你,然後還笨笨地跟你去了那個號稱日不落殖民帝國主義、鳥不生蛋的鳥城市!清朝末年,有個‘鴻都百煉生’的劉鶚寫了一本‘老殘遊記’;民國八十三年,有個‘苗而不秀、秀而不實’的林若茴就要出一本‘老纏遊記’……老是纏著一個目光如豆的色鬼的遊記!如果我沒遇見你,就不會傻呼呼地纏著你,然後懷孕!怎麼?訝異了?你除了利用女人,難道不知道百密也有一疏的時候?當你快樂地在非洲賑災、幫第三國家重整家園時,有沒有想過你曾造了什麼孽? 你以為功過可以相抵嗎?” 金楞森然地站在那兒,面無表情,冷冷地問:“孩子呢?” “孩子流掉了!我從此不孕!你滿意了吧!”若茴注意到他眼底竟露出釋然的表情時,心像是被人揪住似的,“這個代價夠不夠償還你帶我游山玩水、供應吃住的恩惠?” 若茴輕搖著頭,堅強的忍住淚看著他。“你從沒試著要聯絡我,對嗎?” 他不答,直拿一雙深遂的黑眸凝視她!眼中沒有慚愧,有的只是默認。 若茴深吸了一口氣,“那麼,你是廣崎日一,我是林若茴,我們之間沒有交集,也不會是朋友。是朋友的話,不會連封信都不捎、連關心的話都不吐。你再跟著我,我就要大喊色狼了。這樣上報,對大名鼎鼎的你無益。”她警告地看著他,節節後退,然後一轉身便跑開了。 ※※※ 若茴在忠孝東路、仁愛路上足足壓了五個小時的馬路後,拖著沉重的步伐走進自己在信義路上租賃的十五坪小套房,才剛跌入自己柔軟的大床時,錄音機便開始轉動了。 一聲嗶後,“若茴,是媽媽!你留個什麼言哪!如果你在家的話,最好趕快拿起話筒,我數到三,一……二……好啦!你怎麼搞的?害人家在餐廳裡足足等了一個小時,還有一個神經病的魯男子跑去跟他搭訕,說什麼你早嫁人了,趁早死了這個心。怎麼回事?若茴,這個對象是萬中挑一的,加州伯克萊分校的管理博士啊!人又帥、品行好、身高一八四、才三十出頭,你上哪兒挑?打著燈籠都找不到!你小心過了這村沒那店。” 若茴喃喃的說:“我的天!媽,你形容得真是木入三分,但那個博士遲到了,再好也輪不到我。你女兒條件不好,是個生不出珠子的蚌殼,而且她偏愛那種品行差、到處留情、老不隆咚、格拉斯哥家裡蹲大學的鰥夫。” 接下來,是另一通。“哈羅!若茴,我是明軒,我有兩張劇院的票,波修瓦芭蕾舞團哦!要不要去看?如果要的話,call我的行動電話。”喀! “明軒,抱歉!我今天一聽到醫生就頭痛,你最好閃遠一點。” 七年前,她就是發現她可能有懷孕的跡象才回國的,在確定真的受孕後,她驚慌了五秒,但隨即決定要盡一切力量保住這個孩子,於是,在無計可施下,她找上了明軒,也就是當年負了小紅心的人。他介紹一位他的朋友幫她診斷,本來一切都很好的,但是在懷胎四個月後,竟有些微落紅現象,她驚慌地找上明軒,明軒開了帖藥給她,還是保不住孩子。最後,明軒竟告訴她此生不太可能再懷孕了。欸!她連生個小孩都失敗,可能她天生就是尼姑命,但是她看不破紅塵,如果看得破的話,牆對面的板子上,不會掛著一大堆有關他的花邊新聞的剪報…… 民國七十八年 七月 ○○報 近年來,國際間備受矚目的日籍首富廣崎寬中的義子……廣崎日一將親臨台灣,擇本週末上午十一點吉時,在仁愛路新建大樓為資產凍結達十八年之久的彭氏建設舉行開幕儀式,並於福華飯店設宴,邀請業界人事共襄盛舉。 廣崎寬中於去年初春辭世,二分之一遺產全數捐給世界醫療研究中心,做為研究初生嬰兒瘁死症的基金。廣崎寬中名下所有大小分公司,在歷經一年的整合後,才由廣崎商社財團董事會共同推舉出新任接棒人……廣崎日一。 廣崎日一親口對本報記者說,他對台灣有濃厚的感情,希望能在本地長期發展事業。很出人意外的是,廣崎的魅力之大,絕非一般人可及,他尋覓並說服了已隱居多年的彭青雲老先生出讓若干土地,並承接過所有的茶莊事業。雖然廣崎曾幽默地告訴本報記者,他是以一塊新台幣買下對方的讓與權,無疑地,這“一塊新台幣”,必屬天價! 民國七十九年 十二月 ○○○報 廣崎日一偕同新任女友攀登合歡山 廣崎特別贈送其名下珠寶父司所提供的天然黑珍珠一串給佳人。這位富賈愛好大自然,喜爬山涉水,每每休假日便為員工舉辦活動。 民國八十年 三月 ○○雜誌 在倫敦克利斯弟香港子公司義賣底價表上,出現一條由一百零八顆蜜蠟串成,正中央以天然透明水晶雕刻壓制成鷺鷥圖案的念珠,這件淳厚細膩的作品經專家監定乃出自廣崎之手,不少人已放出風聲,不惜一切代價要將這串禮佛念珠納為收藏品。專家表示,出售人設的底價並不高,但“鷺鷥”是向來只設計冰冷晶燦寶石的廣崎從未在市上露過臉的破天荒作品,激烈競價的後果,身份可望提高十來倍,甚至二十倍,出讓人已言明,所得淨利將捐贈給自閉症兒童基金會。 民國八十年 四月 ○○雜誌 本刊記者香江追蹤報導,僥倖捕捉到廣崎的蹤跡。向來只遣發言人參與義賣會,身著筆挺西裝、臉掛墨鏡遮陽的廣崎竟親自從橫濱搭機至港,為的就是要標回自己的念珠作品。 最後,廣崎以六十八萬港幣得標,但坐在後座的他神色平平,沒有得標後的得意感,從頭至尾待不到十分鐘,便離座再度直奔啟德機場,搭乘專機回京都。 民國八十年 七月 ○○報 曾涉及家族醜聞案的名建築師彭振耀因服刑其間表現良好,提前假釋出獄。後生小輩廣崎日一特遣豪華轎車至台北監獄迎接。廣崎將以重金聘邀彭振耀擔任彭氏營造的首席顧問。 民國八十一年 二月 ○○○報 廣崎返日,眾位女友於中正機場餞別。 民國八十一年 六月 ○○○報 名紅伶黎嫣萍為廣崎殉情。 昨日上午十點,一手持聽筒,另一手緊握一條綴滿白鑽手鐲的黎女,被友人發現倒臥於東區洋房的客廳中,安眠藥遍撒一地。據消息人士透露,這件巧奪天工的美麗手鐲乃是廣崎早年旅歐時的創作品,因廣崎已不再創作設計珠寶,故這手鐲可謂價值連城,是世界各地收藏家爭先恐後的名作;但它並非定情物,而是說再見的離別物。 已有兩次殉情紀錄的黎女目前已脫離危險,性命無慮。 廣崎並未親自前來醫院探望,只遣發言人送花慰問。對於此事,發言人無可奉告。 八十二年 十二月 ○○○雜誌 十一大金釵倪宛倩這廂有禮 請您闔府光臨 廣崎與摯友十大金釵歡聚于鹿鳴小館,為此新館女主人倪宛倩祝賀恭喜。 倪宛倩為當今的名模特兒,正值花樣年華,如此急流勇退,乃是有感於演藝圈的現實所至,她說趁著年輕憑己力自創事業,才是終生最佳保障。根據可靠消息來源指出,十大金釵所自行開設的珠寶樓、茶館、餐廳、進口飾品店、花店、咖啡屋、歐式家具、畫廊等,皆有廣崎這強而有力的後臺老闆為其撐腰。廣崎投入近七成的無息資本,利潤卻是倒過來算,他三、金釵七。如此不計小利的作法,金釵們對他是服帖得沒話講。 像這樣沒營養的消息,一季大概會出來一兩次,時間固定,猶如麵包店的出爐時刻表,燒得有趣!他與新聞媒體的交情好得沒話說,因為他會做人,專做爛好人!擺明是在養小老婆,卻凱得像個慈善家,七成無息資助?!騙誰?帶人家上床的第一秒,就已經在算利息了。這些傻裡傻氣的女人被他賣了,都還在他的床上為他數鈔票呢! 事實上,這五年半來,她已竭力避免上任何有他資助的地方購物、吃飯,沒想到跑得了“廟”卻跑不了他這個“葷和尚”,近來沒燒香,竟好死不死遇上了他。 若茴長嘆口氣後,脫掉了身上的衣服,掀被蓋住自己的身子。 ※※※ 從峨眉回來後、孩子流掉的那一年,她得了所謂的憂鬱症,吃喝拉撒睡照舊,表面上她不哭不笑不言不語,私底下她是在心裡自言自語、自我排遣憂鬱,醫生找不出病因,最後斷定她患了輕度自閉症。有沒有搞錯?她又不是學齡兒童,盡是拿著筆,橫條來、直條去地畫圈圈叉叉。 媽媽歇斯底里地哭說,她是在國外時被人下了藥、亂打針才會這樣,因為她有個天才堂哥在美國的科學研究中心之類的地方做事,由於才華出眾、樹大招風引來妒恨,被人打入一劑不明化學藥物後,侵害到腦神經,最後發了瘋,不得不被遣送回國。 而她只是蜷縮著身子,蹲坐在沙發上,嗑著瓜子,流轉眼珠聽著她哭訴。 接著隔年五月報考研究所後,除非是遇上口試,她也很少開口,人家還以為她天生啞巴。畢業後,走上教師這一行,不開口都不行,此後才漸漸恢復正常。她把生活表排得密密麻麻的,為的就是不想做縮頭烏龜。 不過,別以為她是波瀾誓不起,妾心古井水。這些年來抱定獨身主義並非刻意為了他,而是她的確沒遇上個自己真心喜歡的人。 從她回國至今,明軒追了她將近七年,一直沒得到她的共鳴,不過,若茴並不同情他,因為他也同時有個親密的女朋友任他玩弄於股掌間;對於這樣的關係,她看得很清楚,卻看不開。又因為多半會來相親的人是急著找伴的成熟人士,沒有那個閒情逸致及美國時間讓她慢慢培養感情、先友後婚,所以光陰就這麼的蹉跎而逝了。 一年後,她就滿三十了!三十而立,她應該期待才是。 ※※※ 金楞坐在辦公桌後,交疊著雙手,看著公司的調查員為他完成的最新案例卷宗。 分類:非本公司工作人員。 被調查人:林若茴。 芳齡:二十九。 家境:富裕。 身分:瑞光陶業負貴人林邦或及婦聯會委員貝雨蓉之女。 電話:xxx—xxxx。 喜好:無不良嗜好,但怪癖不少;諸如幼時挖土填肚;喜好蒐集各國骨董咖啡杯、茶壺以供種常青植物;有自言自語自閉的傾向。 職業:白天任教於xx大學,晚上任教於私立xx高中。 作息:跟一張日曆無異,乏善可陳。周一至周四,上午趕七點半校車,中午吃完便當,小睡三十分鐘,下午趕五點校車至市中心,在台北火車站對面的百貨公司美食館叫碗餛飩,每餐皆是!固定買一條青箭,然後趕搭xx路公車,每每站在右側第三個座位旁,即使有空位也不坐。晚上十點下班搭同班車回信義路的家,十一點準時熄燈。周五,整個下午空堂,都閒在辦公室裡。周六,一直到五點後才有空。周日,不是在家睡覺,便是出外購物,要不然拜訪自閉症兒童的家庭,晚上一定回父母家吃飯。 交友情況:女性泛泛之交不少,多數為學生。唯一摯友死於大學畢業當年,被調查人該年出外旅遊將近七個月,回國後,因懷孕曾上醫院婦產科掛門診,本欲留下胎中兒,事與願違,不慎流產,從此不孕。P S 其病歷表遺失。 男性朋友:只有一位,名叫趙明軒,xx醫院心臟科權威。趙明軒追求被調查人歷史甚遠,從就學至今已有九年,仍吃閉門糞,曾經因賭氣結交上被調查人的摯友,導至其殉情死亡。現在仍與一名律師交往甚密。 婚姻對象:三年來,相了二十次親,沒成就半樁。 感情狀況:空白。 附帶最後一點:已非完璧。 目前被調查人獨立賃屋而居,曾與同事表明不介意做個獨身貴族。 應社長要求,調查員做下列評論:此女婉麗娟秀,身材、相貌一級棒,但心如止水,行事說一不二,與社長向來所偏好的千嬌百媚、妖嬈美麗的佳人大異其趣,不適合當“寵物”在家中豢養。依我等之見,除非社長想投資建校、為教育事業盡一份微薄心力,尚可將被調查人列入十二女性摯友之中,以提高素質。 金楞看到最後一項,不禁拍案叫絕。他這些部屬也太盡忠職守了,都懷過孕了,怎麼可能還是完璧? 他拿起話筒,照著報告上的號碼按下了鍵,幾聲鈴響後,便是她的聲音。 “南無阿彌陀佛!林若茴不在家。有話,請在嗶一聲後直說:沒話,就請您一掛為快。喔!對了!本姑娘不一定會回話,端看情節是否重大、曲折、離奇而定。謝謝!” 他呆了一下,聽著嗶聲大響,沒料到會是這樣的留言,反倒而像個差勁的三流演員,竟吃螺絲!不過,他只就咳了兩聲便切斷了線。 他連忙抓起卷宗袋,往裡掏了掏,一會兒,才瞥見袋上的紅筆字跡。 敬告社長,這支電話號碼有撥跟沒撥一樣,因為它從沒通過;請社長最好別試,因為會上癮! ※※※ “什麼?”兩名三十出頭的青年耳聞坐在辦公桌後的老闆所宣布的消息時,沉不住氣地大喊出來,“要定做結婚禮服!” “我想我的國語應該不差吧!有必要抑揚頓挫地逐字為我矯正發音嗎?”金楞掛著一臉的笑,和氣的翻了一下檔案,歪著頭批閱公文問道。 一個發言人,一個調查員,兩人無奈地交換了一個眼色後,看著老闆黝黑英挺的鼻子不語。 金楞微抬眼,瞄了一下吃驚的部屬一眼,依舊歪著頭說:“好吧!那我只得再說得字正腔圓點。我說我要找個服裝設計師,設計一套除了白色以外、什麼顏色都可以的結婚禮服。夠、清、晰、了嗎?” “這個……”兩人還是猶豫半天。 金楞倏地合上了檔案夾,嘴角揚起十五度的笑,冰冷的眼睛卻直直望進對面的人,“別要我像只喋喋不休的鸚鵡般說上第三遍!你們有話請問,別呆站著,別半天吭不出一句鳥話!” 站在右邊的發言人江翰清一下喉嚨,馬上問:“老闆的意思是要訂做一套結婚禮服,是嗎?”他微笑地看著老闆,隨後又補上一句,“是您要穿?” “我要的是新娘禮服!”金楞捺著性子解釋。 兩人又互望了一眼,搞胡塗了。“是您要穿的新娘結婚禮服?”這下兩人一起開口。 金楞的頭就僵在那裡,笑意沒了,但眉頭聳了聳,隔著桌子大聲說道:“你們今天是怎麼了?昨夜的宿醉還沒醒,是不是?你們看我穿上那種玩意能看嗎?” 是不太能看!但無論如何,要他們把廣崎日一這個名字和紅燭禮堂畫上等號真的是很荒謬,但是,看著老闆微微發青的臉色,他們不得不說出違心之論。“也沒那麼糟啦!” 不講還沒事,講了又挨了一記白眼。 “我要訂做一件新娘禮服,非白色的,不是給我穿的,是給我未來的太太穿的。真不知道當初請你們來是幹什麼的。” 這兩個男人終於肯吞下這件消息了。“我們馬上去辦!能不能告訴我們,誰將是我們的老闆娘?” “林若茴!”金楞不諱言地迸出這個名字,再次攤開檔案夾。 “老闆,她不適合啊!”調查員左明忠馬上有反應了,“她已非完璧,又是不會下蛋的母雞,而且也上了年紀,不是花樣年華的女子。”事實上,左明忠跟著她已有一個月,總覺得這麼個好女孩要真跟老闆沾上邊,似乎是送一只無辜的羔羊入虎口,殘忍了點。所以在調查報告上,竭力地往負面寫,並暗示老闆將她列為第十二位摯友,因為廣崎不與合夥人發生關係,那些上了報的緋聞,大都是空穴來風的小道消息,信不得的。 反倒是老闆真正的情婦被保密得很好,不過,只要對方不知趣地自動曝光後,他換女人比換件西裝快。黎嫣萍那次鬧自殺的事件,便是因為她口風不緊,故意跟人洩了底,才被甩的,要自殺還會先打給好友及新聞媒體,結果當然是死不了。 金楞不吭氣,直到簽完那份文件後,嘴角一撇,雙手一攤。“怎樣?我就偏好不下蛋的老母雞,不行嗎?這點是別的女人比不上的。還有問題嗎?” “那三圍呢?” “禮、義……”金楞倏地住口,瞄了一下左明忠,“我量到再給你!” “其它小姐怎麼應付?” “應付?照舊啊!法律沒有明文規定男人結了婚後一定得捨棄舊友吧!” “未來老闆娘不介意?” “她是菩薩心腸,不在乎我廣結善緣。”金楞依舊拿起另一份簽呈辦公,臉上不露慍色,輕鬆地配合著部屬一問一答,然後不預警地點醒部下多管閒事,“你問太多了! 下次你可以省了那套八股的稱謂,改稱我鸚鵡好了。” “我們辨正事去。”眼看已捋到了虎鬚,兩人身子一轉,馬上走了出去,停佇辦公室門前時,避開了老闆漂亮的秘書,互咬著耳根。 “我還是無法相信,他要娶老婆了!”左明忠交臂,一手撐著下巴。 “不信都不行!不過他也沒說要告別單身生活形態。”江翰就比較實際了。 “是啊!何必為了一棵樹,放棄整座森林?”左明忠真希望剛才能在辦公室內對老闆講這句話,打消他戕害良家婦女的念頭。不過老闆大概會奉送他一句:何必為了救一棵無花果樹,打破自己的金飯碗。 “這句話不適用在老闆身上,他根本是打算把那棵樹連根挖起,移植到自己的森林裡,名銜好聽是正室,日子久了,口感一膩,就是被打入冷宮的糟糠妻了。” 這時坐在辦公桌後的秘書嗲聲嗲氣地問著:“嘿!有好消息?告訴人家嘛!” 江翰與左明忠互看了一眼,異口同聲地對她說:“好消息?明早見報,即知分曉,包你哭得死去活來。”然後訕笑地離去。 ※※※ 五八八—四一一九!我爸爸是一一九。 欸!有個龜毛爸爸還真麻煩。金不換按掉了皮帶上無聲震動的呼叫器,跟老師打聲招呼,溜出去找公用電話,按下直撥線路,一接通後劈口就說:“爸,您沒事call我幹什麼?還打119!我在上課耶!得專心的抄筆記,不是聊天的時機。”事實上,他是班上的”班抄”,教育部兼國立編譯館,專司抄筆記的。 “大學校規裡,有明文規定上課不能打電話的嗎?”金楞裝傻地反問兒子。 “爸,這是自然法規,只要是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答案。我是藉尿遁才出來掛電話給您的,下課再回話給您。”金不換急急地就要掛上電話。 “等一下!你現在上的課是中國近代史,對不對?是林老師授的課,對不對?” “對!對!爸,您行個方便,等下我們再聊……” “可以!兒子,老爹這兒有好料哦!夠你請十個同學打打牙祭,我送過去給你當中飯吃。” “好啦!我會在校門口等周伯伯。” “我是說我要送過去。” “你!你?爸,少來了!你回國五年半了,從沒送半盒便當、一瓶養樂多給我過!” “這次順路啊!不歡迎爸爸去嗎?這麼以爸爸為恥嗎?”今天是怎麼了?只要他以“我要”二字起頭,似乎沒人願意相信他接下來說的話。 “爸,這您不能怪我,您來一次,我就要幻滅一次。您還是請周伯伯送午餐給我好了,以他的年紀我比較不用費脣舌跟同學解釋。” 有個年輕、財大氣粗、既帥又騷包風流的情聖爸爸是件大不幸的事。想想看,曾祖這麼拗的人,都可摒棄要他認彭家為宗,無非就是希望父親成器,他這個兒子已叫金不換了,而他這個浪子爸爸還是回不了頭!足以證明,人為若不修,即使把名字取得再有學問,恐怕皆是枉然。再說他老爹是個天然桃花大磁場,只要是適婚年齡的女子,都會被他吸得魂飛魄散,就連他連續追了三個月都無進展的學姊女朋友,都是因為暗戀他風度出眾的父親才肯接近自己這個跳板,不是過來人,根本無法體會個中滋味! “兒子,爸爸不是故意的。”金楞每一想起這件事就愧疚得很。 “問題就是出在您不是故意的才教我氣餒。”聽著父親可憐的語調,金不換的語氣軟了下來,“好啦!您要做什麼?” “沒什麼,只是送個飯盒給你。你教室在哪?” “三樓三○三室。” “好!待會兒見!乖乖上課啊!”金楞收了線。 金不換看著手上的話筒,不禁無奈地搖頭,輕聲說道:“老爹,您還真是現實!” 他心知肚明得很,老爸根本是垂涎林老師的美色,才使出這陳年的爛招數。 自他上回親眼目睹自負的老爸被澆了一杯冰水後,哇!他對林老師的崇拜又躍升了好幾級。 不過老實說,身為人子的他,並不欣賞老爸每天對著媽媽的照片拈香焚爐的虔誠狀,因為老是跟鬼魂說話、懺悔,那的確是很病態。人死不能復生,這樣掛念著對方,簡直是戕害自己的靈魂。更誇張的是,老爸的女朋友都長得跟媽媽有些雷同,這種移情作用是很損人又不利己的。如果,他老爹這次是真的看開的話,金不換倒是樂意幫他這個忙。 結果,距離下課還有二十分鐘,坐在前頭忙著抄筆記的金不換,忽地抬頭就斜眄到他那個騷包老爹穿著一套休閒裝,鼻樑上掛著一副墨鏡,咧著一嘴健康、亮晶晶的白牙,站在隔壁教室的走廊邊,春風得意地伸手跟他打招呼。 金不換假裝沒看到他,繼續埋頭書寫,專心聽著林老師柔柔的嗓音從麥克風裡傳出。 可是很不幸的是,老爹的出現已慢慢地引起教室裡一些人的騷動,他能聽到身後傳來細微的吱喳聲,趁著臺上的林老師轉過頭在黑板上寫字的時候,遞了張紙條往後傳給“班固”……班上專司弭定戡亂、鞏固紀律的人。 叫她們安靜!否則小弟班抄,金不換我,不貢獻筆記,要你們一個個戰死考場,死後超不了生! 沒多久,聲音就被壓了下來,但他還是能感應到蠢動。美妙的下課鈴一打,老師又多花了十分鐘發給圖文參考講義,等到她說“下次見”,他將筆記本一合,背包一拎,第一個衝出了教室。 “兒子,這麼想爸爸啊?”金楞高興地摘下墨鏡,遞給他一個三層竹製的謝籃,“好料都在裡面,你拿著!” “爸,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矮父親五公分的金不換接下了如磚頭般重的籃子,拉著父親避開圍觀的女同學,往男廁所走去。 “教學觀摩啊!”金楞放慢著步伐,回答兒子的問題。“嘿!你要把我拉到哪兒?” “廁所!她很受同學擁戴的,如果你想在教室找機會跟她搭訕的話,今生是沒指望的。等一下她會到隔壁的盥洗間洗手,你在門外等還好些。” 金楞不滿地看了一下兒子,為他聰明的腦袋暗地叫苦連天。“你不要把老爹的人格看得這麼低下好不好?我的確是你們老師的舊識。” “喔!那大概是太舊了,她反而不買舊帳地潑了你一身冷水。”金不換提醒父親。 金楞只得無奈地再度戴上墨鏡,認分地跟在兒子身後。欸!這就是父子分離太久的悲哀,父不父、子不子,兩人都把對方視為手足。 |
第08章
“林若茴老師!” 腋下夾著筆記的若茴聽到有人喚著她的名字,拿手帕拭了一下手背後,緩轉過頭,一瞧見人影,便停下腳步,不動聲色地看著他踏著閒適的步履趨前而至。 “嗨!”金楞打了聲招呼,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細直的中分秀髮烏亮地垂在肩上,與頸上的細鏈相互映耀。她穿了一件粉褐的直排扣長洋裝,頸項打了一條粉綠的絲巾,纖腰上系著一條樣式樸素卻高雅的真皮帶,細緻的足上套著米色的低跟皮鞋,不發一語、亭亭佇立在走廊上,目光筆直地回視他的墨鏡,令他有種無所遁逃之感,等到她以眼神詢問他要做什麼後,才回覆過來說:“嗯!真巧!你我還真是結下不解之緣,沒想到你竟是小犬的老師!我今天是給兒子金不換送便當來的……”他想著一些藉口,卻一時詞窮。 她沒有反應,像木頭人似地杵在那裡,過了幾秒才伸出一手,很公式化的要跟他握手,“你好,廣崎先生,能教到令郎是我的榮幸。” 他楞了一秒,也伸手握住她的手不放,輕喊了一句:“若茴!”側身避開熙來攘往的人群,建議道:“我們能找個安靜的地方聊一下嗎?” 若茴四下眄視,也覺得堵在人群中實在礙路,片刻後才頷首同意,“我只有一個小時的時間。” 金楞點頭表示了解,事實上,他知道她下午根本沒課,至少可以跟她耗上四個小時。” 你想去什麼地方?”他一見若茴搖頭,便建議道:“不如我帶路吧!”然後習慣使然地伸手攬住她的腰,擁著她離開校園,而若茴並沒有躲避他的碰觸。 ※※※ 他們沉默地坐在纖歌流逸的茶舍裡,四處卷簾輕盪而下。 木桌上擺滿十來碟豐盛的精緻小菜與茶具,一時給人傍徨、無處下箸之感。若茴緩緩地動著筷子,他則殷勤有加地為她夾茉、斟茶,“你實在太瘦了,該多吃點東西,把身子養胖才好,教書是得具備良好體力的。” 若茴沒應他,只是低頭吃著眼前堆棧成塔的佳肴。 “來!先嘗嘗這道荷葉粉溜排骨蒸,只要輕咬一下,肉脫骨分,纖嫩滋味入口即化,余香猶存;哪!再嘗嘗這道枸杞燉瑤鳳,湯汁能明目補身,不油不膩、不傷胃;這道碗豆黃兒是清朝呈上御用甜點,你非得淺嘗一番,很爽口,是不是?還有,這道紅尋蟹肉搗製成的肉團,一級棒!再來是你最愛吃的蓮藕清湯、香菇栗子、鴿忠、冰糖翠玉燕窩。” 他就這麼一樣樣地夾給她,自己反倒沒吃上半口。 若茴只是很認分地埋頭苦吃,也不勸他吃點東西,等她吃撐了,才將手一抬,表示飽了,順便瞄了一下手上的表,輕聲說:“差不多了,我該走了!” 他忽地扣住她的手腕,屏氣凝神地以眼神捕捉她秀逸的倩影,溫柔的問:“能再多待會兒嗎?” 若茴看著他誠摯的眼睛,思考五秒才點頭,“你有話請說。” “嫁給我吧!” 若茴因他這句話而傻楞住了,許久才回過神,將他的手指一根根地板開,挪開眼斥責他:“你別開玩笑了!你忘了自己說過的話?當年的青蘋果尚且餵不飽一頭大野狼,如今的我不懂得博香弄粉,恐怕還是無能為力。” “你很清楚我之所以會那樣做的動機。” “是的!但你的方法殘忍了點。”她淡淡地告訴他,“過去的事不用再提,我知道你一直都不缺伴侶,如果你想再續弦的話,隨便挑一個都比我合適,只要尊夫人不反對,我們依舊可以做個朋友。” “你一定得這樣封閉自己嗎?” “我也一直納悶這個問題,你還是一直封閉自己嗎?”她對答如流地反問他一句。 他一怔,然後瀟灑地聳了一下肩頭,強辯道:“起碼我的方式比較人性化,不排斥異性。” “你別把自己捧得太高,我並沒有排斥異性,只是一直沒遇到好對象。”若茴心裡很嘔,但她還是不慍不火地為自己辯解。 “那大概是我壞得太好了,”他故意擺出沾沾自喜的樣子來激起她的斥責,“好得把別人都比了下去。我老了七歲,也長你七歲;比上雖不足,比下倒還有餘,配你剛好。” “你還是很善於自圓其說嘛!聽過老牛吃嫩草這句話嗎?”見他微聳眉不解的樣子,她繼續解釋:“老牛本就該吃嫩草,有助消化是延年益壽的良方之一。我建議你挑個年紀輕一點、嫩一點的女孩,才好讓她們見識到你沾恩點性的魅力,以便雕塑成你所要求的標準。” 他沉思地看著她,“求你下嫁於我,真的這麼難嗎?” 若茴撇過頭去,“我不能生!”給了他答案。 他展眉好言好語地勸道:“不能懷孕而已,也不是絕症,何必如此患得患失?有些想保持身材的女人還求之不得。我已有個兒子,傳宗接代的事根本不用你操心。如果你想要領養小孩,我不反對。”他說得簡單俐落,好象抱個小狗養養就能解決她所有的疑難雜症似的。 若茴端視他略帶同情卻喜上眉梢的表情,傾聽他全然本位主義的話語,不禁懷疑的問道:“七年的時間不算短,你在事隔多年後,才想到要來找我,到底你葫蘆裡賣什麼膏藥?” 他嘴角一咧,露出惹人心跳的笑顏,“只能說時機成熟、各取所需吧!交往的女人之中,就屬你最了解我,在你面前我也不需再偽裝自己的身分;而你也不需要顧慮到子嗣的問題,成天被人逼去相親。在雙方互蒙其利的情況下,亦不失為一樁良緣。” 可惜的是,若茴對他的笑容無動於衷,因為早在多年前,她已被他親手打入一劑超強免疫藥水,根本不買他的帳。 “對不起,若在七年以前,我或許會考慮嫁給一名窮設計師;但現在,我卻高攀不起你這個金玉良緣了,更何況,我還不想那麼早死在你的陰柩冷塚裡。我沒打算嫁給你,也不會因為人老珠黃、拉警報就隨便找人嫁。時間到了,我要走了!”若茴站起身問,“這飯錢要對分嗎?” 金楞冷眼仰視她,語調客氣得不尋常,“不用,就當這頓飯是我這個做家長的人答謝你這位做師長的一點微薄心意吧。” 若茴淺笑地認同了他的話,轉身掀起竹簾,步履從容,裙擺搖曳,翩然離他遠去。 ※※※ 若茴穿著一套小碎花的棉布睡衣,站在陽台上為植物澆水,拔掉剛冒出頭的野草,一陣急促、震耳欲聾的門鈴響起,教她不禁皺眉,放下小噴槍,拭了一下沾著泥土的手,從容前去應門。“來了!”青銅門一拉,便問:“哪位?” 隔著一扇鐵門,她瞧見一只挽袖的褐色手臂從左至右、老大不客氣地橫抵眼前,接著瞄到寬肩上掛著黑西裝的背影,心一硬,剛要關上門時,就聽到“砰”的倒地聲。 這個重物落地的聲音讓她不得不拉開鐵門站出去,瞧個究竟,只見他一身酒臭,歪著滿臉青髭、恣情縱慾的淫相,曲著長腿,靠牆席地而坐,嘴裡唱著荒腔走板的小毛驢。 他身上名貴的白絲襯衫儼然已縐成鹹菜幹,襯衫領處口還有三個口紅印,還是不同色系的! 若茴不知如何是好,決定還是先把他攙扶進屋再說,但他很不合作,若茴才剛要跨到另一側去時,他長腳一伸,害她絆了一跤跌進他懷裡。若茴傾向前,在他唇邊嗅了一下。阿彌陀佛!他是喝了多少酒?從他嘴裡吐出來的酒氣,大概可以醺死一屋子的蚊子。 若茴掙扎地要爬起來,雙手不得不扶在他結實的胸膛上,他忽地發出一種曖昧的呻吟聲,緊握住她的手不放,且往他胸上揉挲,唇邊還嘟噥道:“小親親,別走啊!讓我香一個。” 老色鬼!若茴怒不可遏,甩掉他的手後,粗魯地抓著他的肩膀要把他架起來,還一直命令道:“起來!站起來!” 誰知他竟嘻皮笑臉地說:“我已經起來了啊!你沒感覺到嗎?小鳥!飛啊!飛啊! 小美人兒,來,讓我香一個!香一個,我就飛到外面給你看;你若不依,那就脫光衣服飛到外面給我瞧!”口齒倒很清晰卻是語無倫次,兩隻手還很不安分地到處游移,猛掐她的臀部,還重重地拍了一掌,她差點想狠狠回摑他一巴掌,外加一個過肩摔。若茴快要被他逼瘋了! 為了把他沉重的身子摃進門,她可憐地弓著背,使盡吃奶的力氣,還得不時拍打、閃躲他的毛毛手。當他們終於歪歪倒倒地來到雙人沙發前時,她駐足喘了口氣,不到一秒,卻驚叫了一聲,赫然將他往地上一摔,退卻兩步,雙臂急急地護住自已的前胸,看著他趴在地上的後腦勺,強抑下要用腳上踹他腦袋的衝動。 他竟敢掐她那裡!這無恥的大淫魔!若茴恨不得拿條皮帶纏住他的手。 不過,她選擇直走進小廚房燒壺開水,等到她拿著一杯熱茶出來時,卻發現色魔屍體已不復見,轉頭一看,在浴室裡,門還是敞開的,更誇張的是,他正吹著口哨,面對浴缸而立,要解拉鍊洩洪。 我的媽!若茴將茶杯一放,衝上前去,一手遮著眼,一手強將他拉到馬桶前,忙轉過身以背抵著他的背,支撐著他,還聽他煞有其事的吟著詩,“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返!”終於一串驚洪聲畢,“水到渠成”。 林若茴,你怎麼會為這種沒品缺格的男人白白浪費七年的光陰?!欸!也只怪自己當時年紀小,識人不清!剛嘆了三聲,忽地就聽到一陣作嘔聲,若茴頭一轉,就看到他趴在浴缸邊大吐特此,沖天的酸味頓時縈滿整個浴室。 她苦著臉,一手捏著鼻子,一手抓過一條幹毛巾將它浸濕後,屏著氣,胡亂在他的臉上死勁的抹,還刻意狠拽他高挺的鼻子,用兩指去戳他的眼皮,恨不能把他的俊臉抹成白板臉。然後再次將他的屍體拖出浴室,往大床一推,任他倒在那裡繼續發酒瘋,自己則衝回浴室清理穢物。未幾,就聽到他有模有樣地唱著日文版的“愛你入骨”及“花祭”,終於五分鐘過後,音量由大漸小,由小到無,最後靜悄悄。 才不到一刻鐘的時間,她已覺得自己老了十歲。一手輕搥著腰走出浴室,又被眼前的景象嚇得差點口吐白沫! 只見散落一地的衣物東一邊、西一邊,他全身光溜溜地倒臥在她粉綠的床被上,古銅般完美的背脊、結實的臀部,以及頎長的腿大剌剌地橫在正中央!哇!本月煽情版花花公主封面男郎……沒品富豪廣崎日一的“背影”。嗯,若再放一袋爛橘子在他翹起的臀上更是妙不可言,然後拿相機輕輕喀嚓一下的話……嘿!嘿!她這一生甭教書了,躺著吃、趴著啃米、倒著喝果汁,都可輕鬆過一生。 一秒後,若茴的臉垮了下來。你盡想一些天方夜譚做什麼?若茴認命地從衣櫥裡抓出兩張薄毯,往他身上一蓋後,回陽台繼續除草。 ※※※ 金楞抱著昏眩的腦袋坐在床緣,等意識逐漸復甦後,才就著斜射入窗的幽暗光線,流觀這雅緻的小屋,四下打量自己身處何處。 他不記得曾來過這裡,只知道昨天跟人應酬後,苦悶地坐在轎車裡,跟老周及江漢表示想獨自散步,在中山北路二段下車,走沒幾步路便昏頭轉向,急忙中隨便招了輛計程車,從記事本裡挑了一個地址遞給司機後,就不省人事了。 他抿著滿口苦味的嘴站了起來,旋身就瞧見有個人影蜷縮在靠窗的小沙發上。他猛然一震,躡手躡腳地挨近她熟睡的倩影,俯瞰那頭散在耳鬢間的如雲秀髮。她弓起的雙膝與拳握的雙手緊抵在下頷處,甜適的睡姿宛若一個好夢方酣的小嬰兒。 他不假思索地伸手抱起她,穩穩地向大床走過去,輕輕地將她置于溫暖的床墊下,為她蓋好棉被,自己則側坐在她身旁,凝望她的睡姿,以手背輕撫她粉嫩的臉頰。 沒多久,牆對面的板子吸引了他的目光,只見軟木板上釘著一張張泛黃的剪報。 這讓他傻楞住了,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這些年來留給她的苦,以及當年他寡情棄她而去的光景,她抱著碎夢空坐在大房等他的落寞神情、自己改裝面目以怪腔怪調的法語英文遞給她那封殘忍的信,然後從遠處看著她呆坐於瑟瑟寒雪的台階上,對灰黯的蒼天露出空洞無助表情的一幕。 他原以為,以她年輕、堅強的心,必能再重拾歡樂;以為從不掉淚的她,可以熬過感情的尖酸。但他錯了!她是一個把淚與悲、喜與笑都往肚裡吞的女孩。這個錯誤的代價是這女孩的青春! 他心中的苦澀頓時又湧上喉頭,過了好久,他才站直身子,找尋盥洗室,急欲衝掉滿身的污穢。 ※※※ 鈴!鈴! 若茴艱難地伸出一手,在床櫃上四處摸索,摸了半天沒抓到東西,但是原本轟天大作的鬧鈴已歇,手一縮,翻轉過身子,繼續蒙頭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電話鈴響,帶子上轉著自己的留言後,便是喀一聲,接電話的人說: “喔!她還在睡,要不要我傳話?哦!林太太,您好。我是誰?喔!我是令媛的好朋友金楞………” 若茴霧朦朦的掀開了被單,看著一個穿著白襯衫的男人坐在床的另一側,以耳及肩夾著話筒,邊雙手挽著袖邊說話,她猛然彈起上身,爬過去,搶下了貼在他耳際的話筒,盤腿而坐後,對著話筒大喊了一聲,“媽!” “林若茴!他是誰?你房裡怎麼有個男人?現在才早上九點多而已!是不是有人闖空門、持刀威脅你?” 若茴抓了抓頭髮,重拍額頭回道:“都不是,是……修水管的,你知道他們都很忙,平常我不在家,只好特別請他們在這個時候來。啊!”若茴突然尖叫了一聲,急忙摀住話筒,狠狠地回頭瞪了他一眼,因為他趁她慌亂之際,竟溜到她身後,掀起她的棉衣,將淫嘴落在她的背脊上,咬了她一下,雙手不安分地上下撫摸、吃她豆腐。若茴苦著臉,一手執話筒,一手拉好衣服,對著線上急躁的母親說:“沒事!我只是被一只從水管蹦出的死蟑螂嚇了一跳。媽,有……事……嗎?”最後那三個重音是為了配合她拉回衣角的動作。 “當然有!我只是想確定今早上報的倒霉女人是不是你罷了,一大堆親戚都打電話來問我!你女兒小茴茴要結婚了嗎?還問我那個敗壞善良風俗的日本人付了多少聘禮。 有人甚至開玩笑的說,果真如此,千萬要狠敲一筆,為你的第二春多攢點保障、預買保險。哈!賠錢生意沒人幹,殺頭生意有人做,沒有一家有大腦的保險公司會受保的,準賠定了!欸!真是無稽!” 若茴搔搔頸背,避開他所噴出的鼻息,然後揉拭眼睛,不解地問:“媽,你到底在說什麼,我怎麼都聽不懂?” “報上說!有個跟你同名同姓的笨女人要嫁給那個葷素不忌的日籍大亨……廣崎日一。” 轟隆一聲雷鳴在若茴腦裡迸響,滿天紅綠煙火四散,她隨即大叫道:“我的媽!你再說一遍!” “聽你的口氣就知道這絕對不是真的,我女兒眼光一向是頂尖的,怎麼會看上那種不郎不秀的登徒子呢!反正別家女兒想急著超生也沒我的事。好啦!我放心了!中午別回來吃飯了,記得到晶華啊!好不容易那個加州伯克萊博士肯再見你,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我也才有面子。不吵你了,繼續睡吧!” “媽!等等!且慢掛電話……媽!”若茴皺眉聽著母親切斷電話,隨即狠狠摔上話筒,抽掉緊黏在自己身上的那雙淫手,轉身跳下床,大吼:“你……你給我一五一十的解釋清楚!” 他一臉嬉笑的轉開話題說:“你說你的水管被堵住了?正巧我是內行人,不過久沒練習,可能有些生疏,可得多包涵些。是廚房的嗎?” 若茴楞了一下,看著他直起修長的身子要往廚房走去,急忙擋住他的路,“你不要閃爍其詞,我要解釋,現在!” “解釋?”他狡滑地轉了一下眼珠,“沒什麼啊!我三十六了,人家問我是否想要討個老婆好過年?而我說是啊;人家再問我有沒有心儀的對象?而我說想娶個叫林若茴的女人罷了。你到底要不要我修水管呢?” 若茴真想拿個棒槌把他打出去!他以為他可以像一陣風般,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然後再次擺佈她,把她當傀儡般地戲耍,隨便任他折足切臂、扭頸弓身,不吐怨怒? “不用!你最好馬上離開,我這裡不歡迎你來。”若茴剛說完話,一陣電話鈴又響了起來,她見他移動身子,馬上拔腿要去切電話,但還是慢了一步。 “餵,哪裡找?喔!你打錯了,這裡是大安分局。”說著霸道的切了電話。 若茴氣得大叫:“你患失心瘋了!人家撥錯電話就算了,幹嘛騙人?” 不到一秒,電話鈴又響,他穩穩地接起來聽,悶不作聲,過了良久才說:“你問我混那個道上的?我混日本三口組的。聖母峰爬了九年,還蹲在山腰下,你可以收拾行囊、打道回府了,趙先生!”他眼尖地瞄到若茴衝上前搶話筒,便伸出長臂擋著她,嘴裡還不客氣的說:“憑你的身分,還不夠格問我是誰,你最好別再打來!”然後將電話插頭拔掉,一勞永逸。 “你真過分!他是我朋友!”若茴氣得猛搥他的胸膛,“你沒有權利這樣對我的朋友!” 他抓著若茴的手腕,小聲地解釋:“他根本是想腳踏兩條船。” “我早就知道了,但他只是好朋友,與你相比,他是小巫見大巫了,你說這種話也不覺慚愧嗎?” 他嘴一撇,無法否認,才建議說:“現在開始覺得有一點了。我們中午出去走走吧!” “不好!我中午有事,你馬上給我走人,而且別再來了。”若茴推著他走到門邊,經過衣架時,順手拿起黑外套及男鞋,往他身上一塞,門一拉,“不見!” 金楞機伶地以膝擋著門,問:“你要去哪?” “瘋子才會告訴你我要去哪!廣崎先生!”若茴齜牙咧嘴地跟他做了一個鬼臉,踹他一腳,不客氣的摔上了厚重的鐵門。 ※※※ 溫馨的陽光隔著玻璃直照上若茴的頭上,她苦著臉坐在餐廳內,強迫自己聽著這個大博士發表高見。濃眉大眼的他的確很高,長相夠得上帥的標準,帶了一副斯文的眼鏡,談吐看來也還算得體,但是在短短不到一個小時裡,若茴已聽膩了一百個“youknow”,只想咆哮地跟他說:“Idonttknow!”。但她只是專心吃飯、拉長耳朵聽,根本不想插嘴。 “聽貝阿姨提過,你曾去歐洲留學過,這很好,能出去見識見識總是件好事。不過沒有念個名堂就回來,實在很可惜。Youknow,處身於一個知識爆炸的年代,人要不斷充實自己,才不會為潮流所淘汰。Youknow,我本來可以在美國就近找到一個好對象,但是鮮少有女孩子的觀念能和我的配合上,何況最近盛傳字母病,做個平常朋友倒可以,但遇上婚姻大事時就得照規矩來了。我們關家算是傳統、嚴謹的望族,家父、家母總希望我能娶到一個秀外慧中、聽話守分的中國好女孩。家母曾大大褒揚你的優點,如今見著,還不得不同意家母的話,你的學歷條件雖說弱了點,但是我認為那一點實在是弱得微不足道………” 若茴擠出了一個假笑,假裝回過頭去,突然地看到對桌有位帶墨鏡的男子朝她的方向看過來,與她的目光交會不到一秒後,馬上又轉回去對同伴說話,這教若茴不禁豎長了耳朵,去聽那個人用要死不活的音調說:“嗯!江先生,你們這裡的豬肉味道真美,我可以問一下是哪個品種的嗎?” 應是叫江先生的人說話道:“先生,您問這問題用意何在?” 那個懶洋洋的聲音解釋道:“是這樣的,我有位飄洋過海回來、名叫艾冬弄(Idontknow)的朋友,是個‘笑子’,奉父母之命,回國想找頭基因優良的母豬育種以改良肉類品質,但最近因為市場病變,死豬甚多,又唯恐找到帶原菌的母豬,特別要我幫他注意一下。” 那位江先生會意地回道:“有時候怪不得母豬的,如果是豬哥本人天生偏執或神經質的話,豬小姐的基因品種再好,也沒啥用。” 若茴聽到這,雙手緊握刀叉,強力地憋住了氣,但還是不小心笑出聲。 大博士微皺著眉,對她的行為很不以為然,但為了表示大方的氣度,便視若無睹的繼續發表高見,“我認為以林小姐嚴謹自持的家風而言,對於時下所謂的……嗯!性開放和女性聲援主義一定大為反感……” “事實上,”若茴抖顫著唇,忍笑說:“我母親認為處身於新紀元裡,若不自立自強成為新女性的話,是件可恥的行為。” 大博士一時為之語塞,良久才說:“對!對!但不見得要完全摒棄三從、四德吧? 若能……” 若茴的心思又集中到另一桌那邊,那男人說:“我那位朋友還很挑呢!” “怎麼說?” “他堅持要的母豬,還非得是頭處豬!這可難了!總不能以人之心度處豬之腹吧! 不過這項好解決,只要我特別覓得一只新生豬,將它看牢一點,問題便可迎刃而解。但他又出了另一道難題給我。” “什麼樣的難題?” “他說要找只能守豬德的豬。我的乖乖!如果單是要育種,何必這麼挑剔?這年頭,連人都不守德了,管豬的閒事那麼多,簡直是朽木一椿!我看能‘刁’即‘刁’,若不想‘刁’的話,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他說到這裡,故意將墨鏡挪下一寸,以深邃的眼盯著若茴不語,只見她倏地撇過頭去,依舊沒反應,他才無奈地搖頭,對同伴低聲吩咐事情後,直起頎長的身軀,拿起桌上的酒杯要往她後面走來,不料,忽地在途中僕倒,往若茴這桌衝了過來,直摔在她身上,那一杯酒不偏不倚地直潑上了她潔白的洋裝,紅漬馬上滲透進布料裡,前胸也頓時被酒印染成一朵牡丹花。 “天!”關大博士的驚呼,伴著若茴懊惱的嘆氣聲,教這個睜眼瞎子的冒失鬼忙不迭地道歉,愧疚地把她扶起,表面上殷勤地攙扶她找尋盥洗室,事實上是趁慌亂之際,刻不容緩的挾持她走出餐廳。 若茴不顧眾人的目光,一手摀臉,狂笑地抱著肚子,任他護送自己往餐廳出口走去。 他緊勒她的腰,強迫她不蹲下身在大廳出醜。他雖然聲名不佳,但是這樣的場面若給好事者拍到,在報上大作文章的話,那又另當別論了。“餵!克制一點,等上車後再笑吧!” 才剛跨出大門,一輛六門轎車正等候著他們,他簇擁她上車後,交代老周目的地,便任她東倒西歪的趴在另一頭的窗上狂笑。他則將她的雙腳抬起為她脫掉矮跟皮鞋,按摩她的小腿肚,最後慢慢地將她整個身子拉了過來,讓她不調勻的氣息噴在頸項間,親密地在她耳末梢低喃:“讓我愛你。” 若茴因他這句話,突然地打住了笑,緘默不語,等氣息平穩後才問:“那個愛字,是從你的心裡,還是出自你的肉體?或者是上床才有,下床後就不算了?” “你也快三十了,怎麼還會有這種念頭呢?愛不是一切,生活裡,還有比愛更重要的事。”他冷冷地說著:“起碼我知道你不會令我厭煩,而我也不會像那個骨董要你守什麼三從四德。我若早死,你儘管拎著遺產找人再嫁,鳥他那套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的活寡墓誌銘!” “那是因為我若早死,你也絕對會再另娶新婦!” “這很公平啊!我能你也能啊!” “公平!”若茴諷刺地笑了,“男人可以一娶再娶,甚至養一窩女人,沒有人會嫌,身價是水漲船高;但女人就不一樣了,離了婚再嫁時,身價卻是節節下跌,甚至梅開好幾度的伊莉莎白泰勒,人前被誇,人後還不是被人批評為淫婦。你不用跟我解釋公平這個字眼,我很早就知道世上沒有真正公平的事。” “若茴,”他緊抓住她的手,勸道:“只要你的要求我能做到的,我一定毫不遲疑地去達成。嫁給我!讓我疼你、呵護你……” “但沒有愛,對不對?要你真心愛我真的這麼難嗎?你明明知道我要求的不多,但你偏偏不願面對自己。”若茴激動的說著:“我並不後悔七年前遇上你,事實上,那段日子大概是我此生最快樂、充實的時光,儘管我早預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還是告訴自己能爭到一天與你相處也好。當初我竭盡所能地討好你,而你卻無情到不肯多賒一秒給我。那時委曲求全的我一秒都難求,你認為我會踏著前軌,再走上不歸路嗎?” 他堅定的看著若茴無助的眼,慢慢的說:“你會,因為你還是沒忘記我;而我,也從未忘記你。當年你拋售那條念珠時,我很憤怒,以為你已找到歸宿,不願與我再有牽連,所以沒打算尋找你的下落。” 若茴因他這番話失神了,久久才囁嚅道:“你真的認為結婚有用嗎?” “如果我不認為你可以拴住我的心的話,那紙結婚證書形同廢紙,但為了應付你母親,我想婚姻是唯一的管道,能使你安心守在我旁邊,而不受肆無忌憚的流言傷害。如何?肯不肯嫁給我?如果今天不確定,沒關係,我明天再問、後天再問,直到你點頭為止。” 若茴看著他不容置疑的嚴肅表情,迷惘了。 為什麼他不肯承認自已的感情?為什麼他要死守一個追不回的愛情?為什麼他不願體會她的感覺?為什麼他只肯交給她一個空殼,而把心埋在薔薇樹下?為什麼?若茴在成串的為什麼裡,掉下了淚,這淚,是七年前早該落下的。 “你哭了!”他憐惜地以雙手抬起她的臉,以大拇指為她輕拭去淚痕。“嫁我好嗎?” 若茴輕點下頷,讓他將自己靜靜地緊擁入他寬闊的懷裡。 冀求幸福難,冀望真愛更難!如果這次又失敗的話,她不知道代價會是什麼? ※※※ “什麼?”高雅美麗的貝雨蓉坐在自家客廳的沙發上,不可置信地將眉一挑,瞪著女兒,驚駭莫名地說:“你要嫁給那個登徒子?!你是說報上的小笨瓜就是我女兒小茴茴!你別嚇媽媽,我沒那麼倒霉有個這麼損陰敗德的女婿!你知道他都出入怎樣的聲色犬馬場所嗎?連赴正式宴會時,手裡牽的都是鷺鷥燕燕之流的女人,有時年紀都還跟我相當哩!你是怎麼認識他的?別說是家裡,你爸的公司跟彭氏營造雖有往來,可也從沒請他來過家裡。一定是他勾引你……” 若茴嗑著開心果,望了一眼父親,他機伶地截斷了貝雨蓉的話,勸著:“太太,先歇口氣,讓我們聽聽若茴的意思。” 若茴很平靜的說:“我的意思是我要嫁他,不嫁關博士!就是這樣!” 林邦或瞥了抖著唇的太太一眼,急忙從中斡旋,“小茴,介不介意跟爸爸私下談談?” 說著走向自己的書房門口。 她眄了母親銳利的目光一眼,微點了頭,站起來跟在父親身後。 林邦或扶著女兒的肩膀,直截了當的問:“你很早就認識他了,對不對?” 若茴一臉訝異,“嗯!爸……怎麼知道?” “爸不是傻子,當年你回國時變了那麼多,我會不關心嗎?你是真的愛他嗎?” 若茴點了頭。 “那他呢?”林邦或仔細地打量女兒的臉,“我跟他的子公司雖有商業往來,倒從沒跟他有過正式接觸。你確定他就是你要嫁的人?” “如果他不愛我,不會想要娶我。”若茴發自內心的說出這番話。“我了解他,他的內心與外表不一樣,更重要的是,我們彼此了解對方,也受過苦,會珍惜彼此的。” 林邦或看著這從小都不訴苦的女兒,心知她所受的苦絕對沒有嘴上說的那麼輕鬆,有時他真希望女兒不是這麼的堅強,能把話發洩出來,但他只說:“既然有你這句話,爸爸相信你,你母親那邊,比較麻煩些,不過我們得竭盡所能的勸勸她,恐怕還得加上你外婆、外公的幫忙。” ※※※ “我不答應!我辛苦呵護大的寶貝,怎能去屈就一個老色狼?他有再多的家產,我貝雨蓉都不希罕!” “女兒,何必呢!小茴喜歡,就順她的意去做吧!”貝奶奶給了若茴一個眼色後,繼續勸著:“男人在商場上,哪一個不是得逢場作戲、喝喝花酒呢?” “我先生可沒有這麼做!”貝雨蓉反駁道,瞪了一眼雙拳高舉、得意揚揚的林邦或。 “但你爸倒時常得委曲求全呢!”貝奶奶不死心的繼續勸說著。 “咦!可別又扯上我,十多年來我安分得很。老太婆,別落井下石啊!”貝爺爺倒掉了煙斗的灰,斜睨了女兒一眼,也加入了勸說的行列。“我說乖女兒啊!當初你要嫁給這個窮溫生時……” “爸,請注意您的措詞,什麼溫生?是文質彬彬的書生!”貝雨蓉不滿地糾正父親的用詞。 “喔!當初才二十歲的你,堅持要下嫁這個窮兮兮的林書生時,我可也沒阻攔你啊! 為什麼?因為我信任你的眼光。如今你女兒也這麼做,請求你同意她的決定、給她支持時,我不認為你可以告訴若茴她該怎麼做。”貝爺爺語重心長地暗示女兒。“何不給他一些考驗,試試看他的心意呢?你若一口回拒,等於是不教而誅,不留人餘地、逼人去跳河。” ※※※ “開玩笑!要我戒色、戒酒、吃齋三個月?還不能碰你?連摸個腰、牽個手都不行?” 金楞霍然起身,抓著話筒吼,抬起一手蒙住了眼。早知如此,當初能堅持親自上門去提親的話,如今也不會成了俎上肉!他懊惱地咒了幾句。“你們家要求的聘禮也太古怪了吧!要我不近女色三個月是件易事,要我吃齋不沾酒很難呢!你知道有多少生意是在酒桌上談成的嗎?好在前三項我都可以勉強為之,但最後一個不平等條款就真的很過分了! 我不管,你和我明天就私奔,管你娘說什麼!簡直是慈禧投胎轉世,不可理喻!” “你要就接受,不要就拉倒!”若茴並不想勸他,也不想跟他解釋,這還是請了貝家二老才說動母親,扭轉他的劣勢。如果他認為這些條件不可理喻的話,大不了,可以將求婚的話收回,讓她獨自面對母親的奚落。 “那就拉倒!”金楞火一冒,衝口而出。 “好!有緣再見!”若茴毫不猶豫的掛了電話,但是仍慢他一步。她紅了眼,吃下了酸酸的飯。畢竟他還是有等級概念的,為了於嬙,他可以放棄一切;但輪到她時,卻連嘗試一下都不肯。你太高估自己了,林若茴。 正當要起身整理桌面時,內線閃了兩下,她不疾不緩地接了起來,對方沉默好久才說:“當真三個月後才能碰你?勾個小指都不行?有沒有旁門左道可走?這年頭你媽不會搞個守宮砂之類的玩意吧?如果你捱不過慾望,強向我勒索,害我破功的話怎麼辦? 我該義正辭嚴的拒絕你的以身相許嗎?還有,你媽不會知道那麼多細節吧?” 若茴在心裡吃吃暗笑,但仍不在乎的說:“我想金先生您考慮得太多、太遠了。” “你真的見死不救?”他可憐兮兮的說。 “誰說的?以你這些年來的惡名,我覺得三個月還便宜了你!再考慮下去,可能會增加為六個月哦!” “你別欺我沒談過生意!三個月!一言為定!但我要先正式定婚、公布消息,教你無處可逃;這個學期後,請你辭了晚上的工作,我可不希望每天只對你說早安、晚安,然後燈一關就呼呼大睡!還有,請你媽行行好,別再逼你去相親,再多幾個像那個姓關的話,我命休矣;對了,你每個週末都得陪我爬山涉水,地點出你挑無妨!還有……” “還有什麼?你說一言為定,我看不只一言了。”若茴打斷他的話,被他任性的舉止惹得發笑。 “你可千萬則引誘我犯罪。”事實上,他求之不得。 “很好,金先生,這以退為進的招數,我會力行實踐的。喔!對了,我媽還吩咐你,別忘了,在報上刊出你所答應的條件,還得簽名蓋章,另外找個人背書,如果你找得到的話。” 他大大哀號了一聲,“跟你那個狡滑的娘說,我謹遵懿旨!” ※※※ 梅雨季已過,清新的空氣裡散逸著涼爽的朝氣,一陣陣飄進金楞在陽明山上的大宅院裡。對金楞而言,這個光明粲然的星期天是煉獄解脫的象徵。 一身筆挺的黑禮服,樣式簡單的白領巾,將他黝黑高挑的身段襯托得出類拔萃。歲月對金楞的外表尤其厚愛,當他是年輕毛頭小子時,上蒼給他成熟的魅力,如今歲數長了一倍,魅力依舊,卻還是沒剝奪他赤子般的外觀;相對的,命運對他這樣一個男人而言,又是何其殘酷,給他走馬燈似的人生,希冀能停歇喘息一秒,但輪轉本不是他能控制的,這就是生命的無奈。 他在寬敞的房間內毛躁地走動著,看著江漢及左明忠奔走進出的跟他報告情況,等著兒子金不換來通知他這個新郎倌父親動身的時機。 想到乖兒子,又令他感嘆不已。通常父親再婚,兒子皆是扮花童的份,可惜小換年紀過長,花童當不成,伴郎倒可勉強為之。記得爺爺領著母親去林家提親,丈母娘忽聞他有一個十八歲的兒子,當場花容失色、要撕破臉時,金不換一聲誠懇的“貝奶奶”,救了他的命。不過丈母娘依舊看不順他這個花女婿,對女婿的兒子倒欣賞極了。 所以,只要得赴林家談論婚事時,金楞一定是拉著兒子當擋箭牌。 回想起這三個月苦行僧般的日子,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過來的。第一個月,他必須靠江漢與左明忠這兩位護法才能出席各大小宴會,還得假裝自己患有嚴重感冒以避開女人的觸摸;最難的事是得跟在若茴的身後,目瞪口呆地盯著她姣好的背影、側影、正影,各種附加症狀頓時發作,有時心如麻、腳無力;有時手發癢、頭昏目眩;有時全身痙攣、口幹舌燥。總之,他只能眼睛幹吃冰淇淋,拚命壓抑自己的衝動。 最倒霉的是,每逢週末出遊時,他總希望能去福隆、墾丁,想藉自己的魅力來引誘她自動奉送上門,甘心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褲下;無奈,她專找一些名寺古剎,探古訪幽。 第一周,三峽清水祖師廟。 第二周,鹿港龍山寺、意樓、九曲巷。 第三周,高雄佛光山。 第四、五、六、七周,因為他得赴日一個月,僥倖逃過三跪九叩朝山的命運。 第八周,她答應陪學生去烤肉,結果是,她和學生烤肉,而他和兩位男護法大烤各種青蔬菇類串,學古人“畫餅充饑”,以療慰藉。 第九周,她堅持要會見他所謂的純女性朋友,若有男人在場,不便長舌談心,於是他只好呆坐在“會場”外的車子裡,等她五個小時。結果她出來後,馬上現學現賣、照本宣科地跟他講了五則超級葷笑話,有時還會製造音效、外加分解動作。欸!想像力豐富的女人一旦開了黃腔,其功力絕不輸男人,若是能自創風格、獨樹一幟的女人,更是教男人聽了為之色變汗顏! 第十周,她約了雙方母親及他兒子金不換到苗栗白雲寺,無可奈何之下,他也去了,而且是三跪九叩,磨破一條牛仔褲及真皮膝蓋,才“爬”上山的,足以應證在劫難逃這句話。 第十一周,耗時兩個半月、純手工縫製的新娘禮服終於完成,當初設計師的草圖是他核過的,所以當若茴說未達大喜之日新郎他不能看,否則會倒大楣時,他也不強求。 第十二周,總可以獨處了吧?更慘!大學聯招,身為夜間部高中畢業班的導師,她不能推卸陪考的責任。荒謬至極,他連兒子考試時都沒陪考過,倒為了尚未過門的老婆的學生前來湊熱鬧。 “老闆,該動身了!”左明忠探頭提醒他。 他微點頭,站起身,扣住禮服外套,往外走出去。臨走時,還刻意要轉到花房,結果被金不換在半途攔住,強將他拖上車。 |
第09章
從若茴含淚拜別林家高堂,到拜見彭家宗祠、彭家長輩,至今十輛超長禮車一路前往宴賓酒樓的途中,金楞板著一張臉坐在後座,悶不作聲地甩動手裡的白手套,斜看笑靨迎人的若茴穿著一套歐式白禮服,捧著一束新娘花,嬌滴滴羞答答地坐在一旁,令他心中的無名火頓萌。 潔白禮服、潔白捧花!他明明再三交代、強調、叮嚀過,自己要一件除了白色以外、什麼色系都可以的新娘禮服!如今,她卻穿著除了白色以外,毫無其它色系的新娘禮服! “你跟設計師商量過,要改衣服的顏色了嗎?”他冷冷地問著:“怎麼沒跟我提過?” 若茴詫異地回望他,將妍笑收斂後解釋:“也不算是,我只是跟他反應不需要準備三套禮服,他臨機一動,便建議我以白禮服做底,另外再裁一件粉線及鵝黃的軟絲布料,拿掉可拆卸的長袖口就好了,至於旗袍是媽媽為我訂做的……” “行了!行了!才問你一件事,你就不請自來的說那麼長串,又不是考試,沒人奢望你舉一反三!”他粗魯地打斷她的話。 若茴楞住了,回神後體貼的牽住他的手安慰他道:“我知道首次當新郎一定焦慮不安,但你不需要擔心,一切都會很好的。” 他低頭看了她的手,霍然抽回,冷酷的提醒她,“謝謝!對你而言是第一次;但對我而言,這卻是第二次!” 若茴直望著他側面的鼻樑,見他遲遲不願回視自己,一抹失望從臉上掠過,保持鎮定,告訴自己沒必要因為他一時無理取鬧而毀了自己的興致,只盼望他的脾氣趕快來無影,去無蹤。 很幸運地,當她套上粉綠禮服時,他才舒展眉心,對她和顏悅色、殷勤有加。等到她再次換上銀白玫瑰旗袍,將頸際秀髮挽起時,他已迫不及待地在更衣室裡,以既驕傲又迷戀的眼光飽覽她曲線玲瓏的風姿,並且說:“我該向你媽的眼光致意才是;我所有的不滿,可因你身上的這塊布料一筆勾消。” 若茴心喜的接受他的讚美。 在酒席上,金楞滴酒不沾,這還是多虧江漢拚命倒茶水給他敬酒;至於肉類食品,他一口也沒嘗,因為連吃素食三個月,挑剔的胃一時還無法適應油膩的食物。 當然,結婚喜酒要他們寸步不移是件難事,因為他有太多商界的朋友要應付,若茴也有太多親戚及學生要招呼,因此這對新人是分兩頭各司其職的。 菜尚不及三輪,主桌上,瓷盤上的佳肴高堆,無一開動過,只剩下彭青雲、金不換和林邦或這老中青三人,大聊志趣。等到聊到興頭上時,有一個綁著粗辮子的娃娃走了過來,硬是要爬上林邦或的腿,跟他們湊和著,她骨碌碌的雙眼緊盯著金不換瞧,小巧的殷唇微翹,下巴高抬,雖長得很甜,但傲氣十足,儼然不把他看在眼裡。 金不換心裡念著,你這黃毛丫頭,白眼來、青眼去的,拽什麼拽! “你是誰?”她拉開稚氣童音回頭問他。 “你又是誰?臭丫頭!”他咧嘴衝她一笑,但心裡可是討厭她得很。 “新娘是我表姊,”她驕傲的說:“我知道你是誰,你是表姊夫的兒子,論輩分的話,你就要叫我阿姨了。” 金不換瞪大了眼,看著這個未發育的小雛鴨得意自鳴的德行,皺著眉問:“你幾歲了?” “十三,”小女孩彎著嘴要答不答,驕傲得很,“我在普林斯敦大學念二年級。” 普林斯敦!那又怎麼樣?愈是驕縱的天才,愈是摔得特別慘;智能再高,思想不成熟也是沒啥用,才十三歲,敢在我金不換面前吹擂、撒野,你找死!“你說你蹲在哪裡念二年級?” “普林斯敦!”小女孩大叫了一聲。 “喔!原來是普林斯敦啊!既然論輩分、年級,你皆高我一級,要我叫你十三姨也可以!十三姨!明年我就叫你十四姨,後年十五姨,到你三十八及四十九時,我一定買個大蛋糕,祝三八四九姨生日快樂!” 這個小女生狠瞪了他一眼,接著將嘴裡的口香糖拿出,掐得長長的,然後往他西裝一按,食指用力摁住。 他看著這個鴨霸公主的舉止,憤怒的瞇眼盯著她猛瞧,正舉掌要賞她一巴掌時,年輕漂亮的貝奶奶出現了,教他倏地縮回手,往西裝口袋裡縮。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只要他沉得住氣,會鬥不過她嗎? “啊!笑樸,舅媽正在找你呢!原來你躲到舅舅這來了!”貝雨蓉站在兩人間,雙手各搭下肩上,“來,小換,貝奶奶給你介紹,她是你新媽媽的小表妹岳笑樸,不過現在不時興那套,你跟著二媽叫表妹就好。” 金不換面帶微笑的對貝雨蓉說:“奶奶,我還是叫笑僕小姨好了,論輩分,我理應敬她才是。笑樸姨,你好!”他笑裡藏刀的衝小女孩一笑,用手掐掐她小巧可愛又可憎的下巴。 貝雨蓉滿意地看著懂事的金不換,疼他得緊。“不用了,沒人時興這套的。笑樸昨天剛從美國回來,沒人陪她,不如你當個嚮導,帶她四處走走吧!” 金不換喜上眉梢,沒想到復仇大計不用等到十年,眼前就有,真是唾手可得。有雲: 天奉不可違,違天不祥也!與勾踐這老姦王相比,他金不換是幸運多了,當下喜孜孜地說:“沒問題,放暑假了,我時間多得很,奶奶一句話,我照辦!” 岳笑樸打掉了他的手,狐疑地給他一個白眼,嘴翹嘟嘟地不睬他,便轉過頭去。等到貝雨蓉走後,金不換馬上起身,一時手癢,忍不住地就伸手重拍她的後腦勺,給了這個被寵壞的鴨霸十三姨一掌後,不理會她哇哇大叫,馬上逃之夭夭。 金楞端著小酒杯,僵著一臉的笑與道賀的朋友們敬酒。 “瓜瓞綿綿”、“螽斯衍慶”、“早生貴子”、“永浴愛河”,這幾段話,他已聽爛了;前三項他在心裡敬謝不敏,後一項如果能把愛字去掉的話,他是樂哉!悠哉! 好不容易和若茴終於碰面,他可以緊攬住她時,卻來到了她朋友這一桌,只見一名男子端起酒杯朝他們走來,當著他的面,不問一聲,頭就朝若茴傾過來,那張嘴說著就要欺上若茴的紅唇,要不是他眼明手快挪了她一下的話,她的初吻就要被這個來者不善的混帳奪走了。 若茴嬌笑地跟他介紹,這個混帳就是趙明軒!兩個男人彼此冷漠的點了頭後,一個不動聲色的站在一旁,另一個則拚命的讚美若茴,還開玩笑地對她說,下次若考慮換丈夫的話,一定得把他列入名單內。而若茴反倒開懷的大笑。氣得金楞腸胃直打結,朝江漢及左明忠使了一個眼色後,馬上換桌。 他心裡明白,輿論界對這樁姻緣並不看好,他公司裡還有很多人拿他的婚姻壽命押注。對於這些現象,他都可睜只眼、閉只眼,視若無睹,但真要扯上情敵時,那又不一樣了。更教他氣絕的事,新娘子不以為忤,還笑得比旁人都大聲。她的脾氣也好得過火了吧!他沒好氣地想。 ※※※ 終於,他從自家大門延著長車道送走了最後一位親戚……他漂亮的丈母娘,才大喘口氣地朝門內跋涉而去,跨進杯盤狼藉、鮮花滿室的大客廳,迫不及待的朝螺旋狀的大階梯走去,從三樓高垂而下的水晶吊燈在旁熠閃,一思及若茴身披他為她準備的迷人薄紗,輕搖溫柔嬌軀的光景時,他肚裡的那股氣也隨著遐思消撤。 他在走廊吹著口哨,開始解著襯衫釦子及領巾,來到門前時,他做個樣子敲了一下門,隨即開門而入,尋找她的蹤影。 她正伸著長腳,坐在半圓拱型的窗緣臺上,已洗淨鉛華的嫩膚伴著垂肩的烏絲,讓她看來像一個未經世事的小姑娘。可是她不是,她應該看來老一分、成熟兩分、世故三分才對。旋即想起那個趙明軒要奪吻的舉動,更是要他的命。他為自己辯解,不是他不吻她,而是他不能。想到這兒,他接觸到若茴睜得大大的黑瞳,有些愧疚的轉開眼,往她身上的衣服瞄去。嗯?!她竟還穿著愛麗絲夢遊仙境般的白蕾絲綿質睡衣?!那套睡衣穿在十來歲的清純少女身上的確是很可愛,但他不要一個可愛的乖乖女,還得費時、勞心、勞力的去解說人體學,他要的是一個成熟嫵媚、能取悅自己的女人。 金楞盯著那件超級保守的睡衣,將門重重的摔上,不假思索地便發作了,“你是存心跟我唱反調!櫥櫃里多得是性感的絲質睡衣,你偏偏要挑這件扼殺男人興致的道姑袍! 你以為自己的身材玲瓏有致、媚力依舊、美得過火,擋都擋不住,是嗎?也不先想想自己的年紀、姿色,我公司裡隨便捉一個小妹都比你有看頭。你馬上給我換掉身上那件老氣橫秋帶衰運的喪袍,否則今夜就別上我的床。”他拉開櫥櫃,隨手抓出一件黑紗罩衫丟在若茴的身上。 他惡意中傷的言辭沒發生多大的效用。若茴的個性是處在愈難的困境,愈是能泰然自若的應對,“既然如此的話,我只有恭敬不如從命了。”她抓起揉成一團的黑布,轉身跳下床,光腳向門走去。 “你要去哪?這裡不能換嗎?”他傲慢的質詢,眼睛盯著她瞧。 “在這裡換多沒意思。你不是說,我若沒換上這件蕩婦穿的布料就別上你的床嗎? 我好飢渴哦!”說著就打開門跨出去,然後輕輕合上房門。 金楞以為她嫌自己身材不佳、見光死,要躲到別處換,便雙手插在睡袍口袋,站在門邊等她,想為方才口不擇言的氣話跟她道歉、賠罪。結果等了十分鐘,還沒看到她人影,不耐煩的開門往外一探。二樓走廊上除了幾尊骨董雕塑外,空無一物,連老鼠、蟑螂的跫聲都沒有。她換件衣服都這麼彆扭嗎? 他跨出門走了幾步,到樓梯口時以雙掌抵著木柱,居高臨下的向一樓杯盤狼藉的宴客廳梭巡了一圈,接著對正在料理善後的女管家喊了一聲。“林媽,你看見新娘子沒?” 成何體統!他竟得找人詢問自己老婆的下落。 “太太跟著少爺往他的房間走去了。”林媽忙著指揮僕人,正將兩百個花籃陸續搬到室外花圃,隨口應了他一句。 他聞言一怔,隨即發飆了。教她換件睡衣,竟跑去勾引他的寶貝兒子。他這個做老子的不過才三十七,正值黃金壯年時期,能生出金不換這個美少男,相貌自然是不會差到哪去,身材亦呈稱頭得很,多少廠商找他拍廣告賣西服!他金楞多得是女人要,也不缺她這等姿色有待加強的小尼姑。當真她還沒過三十歲生日,就遇上狼虎之年,想來個一箭雙雕? 他疾衝下一樓,大步朝玄關走去,經過室內游泳池,來到金不換的房門外。“姓林名若茴的虛偽小道姑!老子叫你換件睡衣,你竟跑到我清純兒子的床上寬衣解帶……” 金楞將兒子的房門猛地踹開,吃了秤坨鐵了心,劈頭就冒出這麼一句惡毒的話,等到眼見地板上跪坐著三個僵硬的人影時,才緊急打住。 一個長相清秀的陌生女孩睜著一雙銅鈴般大的眼瞪著他,與他正面相衝。 與他神似的那雙眼則是充斥譴責的斜睨他。嘿!兒子!我是你老子,你這樣盯著我瞧,對嗎? 那個姓林名若茴的女人連正眼都沒瞧他一眼,便將手中的骰子往大富翁的紙板上一擲,從牙縫裡迸出一句,“兩點!”然後站起身,以平穩的口吻對兩個孩子說:“你們背轉過身去。” 金不換揪著那女孩的辮子起身,對若茴道:“不,二媽,我們兩個到陽台納涼、乘風。”他老爸的腦袋一旦短路,有時就是猖狂得欠人修理。 等孩子們出去後,若茴面罩寒霜的走向他。 金楞深知自己理虧,下意識的脫口而出,“我看我也背轉身去得好。”說著就要側過身,不過她接下來的話,阻止他的行動。 “不需耍,金大爺,這樣就沒戲唱了,”說時遲,那時快,若茴右手一抬,倏地一揮就左右開弓,來回賞了他兩記火辣辣的耳光,速度之快,勁道之狠,教他沒辦法閃躲,而他也著實不想躲,只是平心靜氣聽著若茴譏嘲他,“這是賞給你的新婚厚禮!你的床雖然金碧輝煌,卻冷硬難睡得很,我這個虛偽的小道姑睡不起這麼名貴的家具。”說完便用力推開他,走出房門。 打得好,說得妙,新婚夜被你搞砸了!金楞無奈地在心中咒著自己,但還是機伶的旋轉身子,追了出去。他這輩子是吃定她了! ※※※ 早上八點鬧鐘即響,金不換雙眼一睜,仰視天花板一秒後,倏地翻身猛朝枕上重搥一拳,不料用力過猛打到床板,馬上痛得哇哇大叫。 他忍痛、愁眉苦臉的漱洗,套上襯衫及牛仔褲,用八爪手胡亂爬梳微卷的頭髮後,抓起椅上的背袋往右肩一甩,朝門外走去,還一邊喊著:“阿媽!我來不及吃早餐了,得趕著去當馬車夫兼保母。” “帶一點路上吃吧!” 為了不傷金意旋的好意,一句話不吭,金不換像一陣風似地抓起餐桌上的三明治餐盒,迅速飆出大門。 自從三周前,老爹和二媽去希臘蜜月旅行後,他就一刻也沒閒著。早上得穩駕他的愛駒下仰德大道,穿越市中心趕到林家,載那個鴨霸十三姨去木柵動物園。我的媽!這個吃美國奶水長大的粗辮子天才,動物園已經去了N遍了,對大象、猩猩招手吶喊半個小時,她一點也不嫌累。下午就是迷上了兒童樂園,提及雲霄飛車,排隊顛了N回了,卻一點也不露昏態。 今天,他們的目的地是台中科學博物館。他這輛車子好不容易有機會飆上高速公路,載著的竟然是這個古怪的惡女!二媽這麼溫柔的人竟會有個這麼個別扭難纏的表妹,可見得岳笑樸一定是基因突變下的產物。他金不換怎麼這麼倒霉! 中午前,他們趕到了館前路,臭丫頭卻直喊肚子餓。 麥當勞好不好?不好,因為她吃膩了;雙聖好不好?不好,因為還是牛排、漢堡。 最後,他一怒之下說:我們吃路邊攤!結果她拍手附議。吃完面後,她說要逛敦煌書局,他奉陪,結果他發現這個有一目十行本事的天才,竟埋頭緊抓著日本少女漫畫書看,而且一頁非得看上三遍才甘心,一個下午她就蹲在牆腳像個小孤女似地耗在書店裡,等到她又要從頭再來個第四遍時,他已要抓狂了,二話不說,一手揪著她的辮子,另一手抓起八本書,來到櫃檯前結帳。“那麼愛看,我買給你看!” 不料,她一點也不領情,腳一蹬,大喊:“你走開!”然後身子一轉,就衝下了樓。 “餵!等等!”金不換不等櫃檯小姐找零,抓起書也跟著衝出去。到了騎樓時,揪住了她的長辮子,總算讓她停了下來,然而她卻淚眼縱橫的放聲大哭,嘴裡嗚咽不成聲地說:“我根本看不懂國字!媽媽不給人家學!她說我生在美國,念正書都來不及了,學中文只是浪費時間!” 看著岳笑樸雙手揉著紅眼的樣子,金不換怔住了,“你……你很想學中文嗎?” 她點了點頭,眼角的淚滴跟小瀑布有得拚,鼻水到處汪洋一片,眼看就要氾濫成災了。 同情心氾濫一向是他的致命傷,於是“我教你!”三個字不假思索便脫口而出。該死!金不換,這回你又成了家教老師! ※※※ 金楞與若茴原本定好一個月的蜜月,因為金楞的樂不思蜀又拖了一個禮拜。若茴佩服他的能耐,旅行期間,生意照談不誤,既不得罪人,又明喻暗示人家他是身不由己。 在雪白的陽台上,金楞摟著若茴靜坐在涼椅上,俯瞰映耀燈紅的漁船,如歸心似箭,在紅光大道的海波上,順著奔馳的浪花,緩緩歸港。 他的眼掠過火紅海面住右側望去,只見盈眼之際,一條羊腸小石階成了三十多戶居民熙來攘往的經脈要衝,兩側有數名頭裡布幔的婦女爬上了自家屋頂,彎身撿拾曝曬一天的衣物、青紅椒、紅蕃茄及根莖類作物。數名調皮的頑童高攀上藍色圓拱形屋頂,晃動手中高舉的條紋布,對著海面上的船隻大呼,其瘋狂的吆喝聲與從教堂傳出響徹雲霄的鐘聲,形成強烈的對比。再回首,看著自己與若茴身處的兩層樓瓦房,打量這些重新粉刷過的土牆房舍屹立於黃土、瓦礫、磷石、矮叢之間,其仿古風格雖不失樸風,但免不了沾染些許觀光氣息,而流於新潮不調勻。 欸!他多希望後半生也能像這個月一樣,享受靜歇、閒適、單純的生活,品嘗野菜味濃厚的簡單食物,可惜他的胃尚不容他沾油膩食物,所以心思細膩的她也陪著他吃可口蔬菜湯、希臘橄欖起司沙拉,以及一種叫慕沙卡的幹烤面餅沾著細軟滑濃的洋蔥起司醬料裡腹。能得如此溫柔茴香,夫復何求?他今生已不敢再向上天奢求、借貸更多的祝福,唯恐又落個春夢空一場、餘恨滿愁腸的際遇。 他摩挲著若茴的手,低頭看她閉目靜躺在自己懷裡的面容,欣賞著她被曬得勻稱的肌膚,又不經意的回想起兩人七年前在土耳其經歷的奇遇,遂輕咬著她的耳垂低噥,“我很高興你我終究還是到此一遊了。” 她像只懶洋洋的小貓咪,“嗯!”了一聲,又更貼近他,這讓他呵呵笑了一下,細心的問:“想家嗎?” “嗯!”她的下顎輕點兩下。 “我看該是回去的時候了!” 若面微睜右眼,斜眄到他的下巴,不表意見;一周來,這句話已經成了他的口頭禪了,當他第一次冒出這句話的時候,她信以為真,忙不迭地把衣物折入行李箱,卻不見他有任何打包裝箱的動靜,反而緊跟在她後頭看她忙了半天,最後才迸出一句話,“我改變主意了,這些年來我沒休過長假,唯一幾天的春節假日,都是扮演散財童子的份,我看還是再多待些天吧!” 若茴能說不好嗎?總不能自己一個人跑回去,跟他一家子人報告說:他們金鵬家的逃孫、逃子、逃爹,舊疾復發,流浪的老毛病又犯了吧! “我看再待一周好了。”若茴細聲的說著。 不料,他反而很堅持的說:“不,我們明天就回去。我等不及了!” 若茴看著金楞忽轉興奮的模樣,不懂他那句“我等不及了”的意思,然而偎在他身旁的感覺太舒暖了,暖得教她不想費神去猜測。 這一晚,有幾朵紫雲飄到半懸天幕的月姑娘身邊,為她披掛霞霓、遮避顰媚,多情雲兒就怕那有心人綣戀她蟬娟的嬌姿,因而流連不舍離去,於是在半窺半睨之下,他緊攜著若茴的手,漫步於潮浪卷沙的海灘,讓海風過耳輕吻她的眉宇。滿天星斗下,一串銀鈴般的清澈旋韻在他內心深處響了起來。 我再沒有命;是,我聽你的話,我等, 等鐵樹兒開花我也得耐心等; 愛,你永遠是我頭頂的一顆明星。 要是不幸死了,我就變一個螢火, 在這園裡,挨著草根,暗沉沉的飛, 黃昏飛到半夜,半夜飛到天明, 只願天空不生雲,我望得見天, 天上那顆不變的大星,那是你, 但願你為我多放光明, 隔著夜,隔著天, 通著戀愛的靈犀一點…… 他胸口充盈一股矛盾的感覺,這感覺是長久以來未曾浮現的奢侈幻夢,削減了佔據他多年、恍若隔世的魑夢。 不!他再也沒有夢!無夢可追、無夢可憶,他的夢已隨著那個吟著“冷翡翠的一夜” 的女孩隱沒下地獄了!而若茴也大得超過了作夢囈語的年紀。 娶她,嫁他;這是個兩全其美的方案,一樁互蒙其利的婚姻,只要他能善導改變若茴的愛情觀,寵護她,給她十分的保障,讓她過著錦衣玉食無憂的生活,他們的婚姻一定會成功持久的,金楞自信滿滿的想著。 ※※※ 老周開著車子駛進大門纔不過五分鐘,金楞便一股熱絡勁地用雙手摀著她的眼睛,半推半擁的導引她跨出車子,往後園花圃走去。 不習慣置身一團黑暗,若茴顛躓了好幾回,照著他的指點踏上兩個小階梯後,他們才停止走動,金楞將雙手自她眼皮上撤離,準她一窺究竟。 緩緩撐開眼皮,望著模糊的影像,站在門際的若茴呆傻住了,因為她未曾踏入過如此綠意盎然的玻璃原木花房,於是喜不自勝地向前邁了幾步,觸及從掛盆拖曳而下的植物,像是揉玉般地以指尖輕挲光滑細緻的葉瓣,幾秒後,她霍然轉身,緊鎖他熱情的黑眸,“這就是你等不及的東西?” “不喜歡嗎?”看著新婚妻子一臉愕然的表情,他趨前輕握住她的手解釋道:“我還以為你只喜歡長青植物?” “是啊!但……”若茴該怎麼告訴他,其實自己也喜歡栽種一些色彩豔麗的花呢? 以往是因為早出晚歸忙著趕校車,沒時間管花間事,所以只選擇易栽植的綠色植物,來調解心情。 “但是什麼?”他的笑容明顯地出現不悅。 “沒什麼,很好!我很喜歡!”若茴馬上綻開笑顏,“我們可以在向陽處放幾張桌椅,上面放幾盆小花,諸如玫瑰、薔薇、紫羅蘭等,當你我沒公事可做的時候,可以泡壺茶,聽聽音樂、聊聊天。” 他沒有針對她的建議表示贊同或反對,反而鬆開了她的手,蹙眉咄咄反問:“你不喜歡對不對?” “我喜歡!我真的很喜歡!只是我認為若能再加些花……”若茴再三保證。 但金楞面部的表情已變成了譏誚樣,“那就起碼裝成更興奮、狂喜的樣子吧!”他連聽她解釋都不願意,“我馬上找工人來,將它全部打掉,然後看你要處置成什麼鬼樣子,我都不干涉!” 若茴忙不迭地疾走到他身前,誠心的說:“我是真的很喜歡!謝謝你,我只是一時傻楞住了!很抱歉,我沒有……” “何必抱歉,你只是出於自然反應罷了。我們就照你的意思做,放張桌椅吧!”看著她驚慌的表情,金楞也為自己突如其來的狂爆個性而氣惱不已,“我才應該跟你說抱歉,很顯然是我小題大做了,也許希臘的烈陽把我曬昏了,如果你不介意自己到處適應環境的話,我先失陪了。”話剛止,他毅然旋肩走出這間溫室。 望著他的背影,若茴悵然不已,一分鐘前,她的宇宙裡有陽光、歡笑、期待;怎麼才在短短的時間內,他又變了,變得暴躁、難以取悅、不近情理?好吧!就算是她遲緩,沒能及時對他所送的這份禮物表態、叩頭謝恩好了,但她一向是如此啊!若茴實在不明白自己闖了何等滔天大禍得罪到他了。 由於若茴不熟悉路徑,她花了十五分鐘才穿過竹林小徑,找到石板路。石板路的盡頭有棟鐘罩似的玻璃房,從遠處觀賞,就像一盆映著碎花的大花桶,紅、藍、靛、紫、黃、橘、綠,遍布四周圍。 若茴自然地走近一名正蹲著身子,在鏟土、分盆的中年男子,看著他細心的埋頭認真工作,她開口發問:“嗨!你好,我能請教你在做什麼嗎?” 滿頭灰發的中年男子停下手邊的工作,緩轉過頭,瞄了她一眼,老實不客氣的回道: “你沒看到地上的花嗎?除了種花,我還能做什麼?” 若茴怔了一秒,為這個人毫不粉飾的言詞而語塞。“說得也是。我能參觀一下花房嗎?” “花房?你稱它花房?我看這宅子裡,大概唯有你會稱它是花房。你要看的話,請自便,只要別折花就行了。” 若茴蹙眉瞪著這個無禮的男人,為他不信任的警告暗地喊冤。她筆直的跨進敞開的玻璃門,眼前竟是一團團盛開的薔薇,品種之多、色彩之繁,令人炫目。若茴好訝異,這麼大的花房裡,竟然只種薔薇科屬,而且不是一盆盆四處零星散佈,而是呈好幾圈圓形環狀,集中於一個正中央的花圃上。於是,若茴霍然明暸,這裡的確不是花房,而是花塚!是誰的?不用說她也知道,是那個叫於嬙的女孩的。這讓她驚懼萬分,毛骨悚然,想要移步走動,卻使不上半分力氣,只能背靠著冰冷的玻璃牆支撐身子。 結果是金不換的呼聲讓若茴回了神。“二媽!你在這兒幹嘛?我聽林媽說爸和你回來了,四處找了好久,沒想到你到這兒來了。” 若茴將雙眸往上挪,直直望進對方關懷的眼底,虛脫無力的答道:“我……想熟悉一下環境。” “怎麼了?二媽,你看起來很累的樣子。”金不換關心的問。 “沒什麼,”若茴緩籲了口氣,“只是長途旅行的關係罷了,我小睡一下就好了。” “那我陪你回去吧!順便介紹地形,讓你認識環境。” ※※※ 打從蜜月旅行回來後也兩個月了,彭振耀和金意旋環遊世界去了,金不換天天出公差陪岳笑樸,獨留她和管家及僕役,家裡空無一人。 漫長的暑假即將結束,若茴也按捺不住興奮,期待回學校教書,看看新同學。老實說,已成為人妻的她,並沒有想到日子會這麼枯燥、乏味,這裡人雖多,但比起單身時隨心所欲的生活又差了些。 每天早上,金楞會交給她一張他的行事歷,讓她知道何時、何地可聯絡到他。第一次,她興奮地以為這是他要她給他上班打氣的暗示,看著秘書打出來的時間表,等到十一點時,她長指往紙上的行事歷一點……紅屋廣告,便興匆匆地按下了鍵,轉了五次線,費了五次脣舌解釋身分,最後竟還是江漢來回復她的電話,解釋社長很忙,正和對方的董事長洽談合約的事宜,有沒有什麼事需要傳話? 當然沒有!只是問個好罷了! 二十分鐘後,她臥室的電話響了起來,那聲餵還卡在她喉嚨裡,就聽到他□哩啪啦地一串話,“搞什麼?你要查勤也稍嫌急了點吧!短短幾分鐘內,整棟紅屋廣告大樓裡,都知道廣崎的老婆來電追蹤。請你下回編個像人樣一點的理由好嗎?問個好罷了!我告訴你,只要你別打電話來騷擾我,我好得不得了!你為什麼不說話?啞巴嗎?” 若茴很氣,每次都得蒙受不白之冤,遭人羞辱,雙唇抖了好久,忍住鼻水,鎮定地說:“你有給我機會說話嗎?是你要留行事歷給我的,很抱歉我會錯意,傷及你大男人的自尊心了。在此告訴大社長你一聲,我今天要回娘家一趟,免得你誤會我爬牆出去逛街,再見!”他在若茴還沒收線前,喊了一聲“等一下”,這讓若茴不得不繼續聽下去,“還有事嗎?” “我今晚有應酬。”他收斂高張的氣燄,隨後才問道:“你打算幾點回來?” “你要我幾點到家?”若茴心軟地問著。 “這樣吧!為了省時,我今晚十點在你家巷口接你。” “我照辦!”若茴不用猜也知道,根本不是為了省時,而是跋扈的他怕極了冷艷的丈母娘,新婚至今三個月,他沒陪她回娘家一次過,倒是金不換一直為父親找藉口、賠罪。 從那次的經驗中,他給了她一支專線的號碼,但為了避免找罵挨,若茴沒有再撥過半通電話給他。 今夜,全身只著一件褪了色的破爛牛仔褲、打著赤膊的金楞半斜躺地靠在大床上,漫不經心的翻閱江漢特地送來的一大疊臨時急件報告及信函。 被拆封的文件東一張、西一張的散撒在床被上,如果經他分類為垃圾信函的話,他大手不客氣的一捏,隨手往正前方十公尺遠的烏木檀梳妝臺方向一擲,垃圾就如飛石般彈進了骨董鳥籠裡,他的技巧純熟,幾乎百發百中、彈無虛發。坐在遠處沙發的若茴,好脾氣地看著書,等待與他分享驚喜的時機。 “聽林媽說你今天又跑回娘家去了?見到我那寶貝兒子了嗎?”沒想到他突然開口說話,但眼光還是集中在信件上。 “嗯!”若茴俏皮的衝他一笑,只給了他這麼一個回答。 見她一副少見的神秘樣,他將心思從信文上拉回,“嗯?你就只有這句話要說嗎? 為什麼我老是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我好象沒添個老婆,你媽反倒多了一個孫子似的。” “小換正在教我表妹學中文字,如果你吃味的話,不妨到寒舍一窺究竟。” “免談!你媽跟我八字犯衝,每次見到我都不假辭色,好象我虧待她女兒,讓你餓著、凍著、打壓你似的。” “你太誇張了,是你自己顧慮太多,到現在還喊她林太太,她當然不高興了。”若茴安慰著他,想居中扮演和事佬。 “對不起,我只要一見你媽艷若桃李、冷若冰霜的臉,就喊不出話來了。”金楞毫不諱言的坦誠。“你娘又追問你是否有喜了是嗎?” “我好象是真的有喜了!這幾日來的症狀,跟七年前的一模一樣。”若茴努嘴道,但欣喜卻是躍然入眼底。 “別傻了!”他瞄了一眼若茴,將手中的文件往旁一擱,跳下床。他自然擺動的肩臂、寬廣厚實的胸膛、配上隱沒牛仔褲內狹窄的腰身與迷人的臀部,如金銅神祗出現在若茴面前,不吭氣地接過她手中的書,俯下身在她腦門頂上印下一吻。“別想太多,你乾脆跟媽解釋,是我有問題不就成了。最近我似乎疏忽你了。” “沒關係,我了解你是因為工作忙,東北亞、東南亞兩地跑。不過,如果我真的懷孕的話,你就能再次當爸爸了,”若茴低喃,未意識到直立站著的金楞嘴角所浮現的冷漠與譏誚,她隨後仰視他問:“我懷孕的話,你高不高興?” “當然!”不過這不可能,金楞對自己如是說。 “那麼……如果我現在告訴你,我真的是有喜的話呢?” “那我得恭喜你,記得屆時提醒我買個駝鳥蛋般大的金剛鑽給你。不過你我皆知那是不可能的事。”金楞笑歪了嘴。 若茴也呵呵傻笑了兩聲,接著大聲宣布:“那我也要恭喜你,你明年三月中旬就要做爸爸了!” 金楞當場狂笑一陣,結實的胸肌上下起伏不停,大手也蓋住整張無懈可擊的俊臉,良久才遏止住笑容,說:“我?做爸爸?哪一個倒霉的討債鬼會那麼沒眼光,挑我家投胎!” “我肚裡就有一個啊!”若茴有著他一臉不可思議的笑容,以為他和自己一樣,被這個好消息驚呆了。“今天證實的,已三個月了。” 金楞一聽,斂住笑意。“三個月!你不是不能生嗎?哪個庸醫幫你看的?絕不可能!” “我的反應和你一模一樣,也是一直跟醫生強調,還跟他解釋我的病歷,他說會幫我把當年的病歷表調出來查閱,明天給我答覆。” 金楞雖一臉不可置信,但腦筋已開始快速地轉著。他有一種深受欺騙的感覺,隨即想起左明忠曾在調查報告上注記那份病歷遺失!當初他一味只想到如何得到她,反倒沒察覺出蹊蹺。這其中一定有人在搞鬼:“那麼久了,調得到嗎?” “應該可以吧!我明天也會請明軒特別幫忙注意一下。” “找他幹什麼?他又不是婦產科醫生!”金楞怏然不樂,他對那個叫趙明軒的傢伙沒半絲好感。 “七年前幫我診斷的醫生,就是他介紹給我的……”若茴說著就把當時看病會診的經過全數道出。 金楞愈聽愈火,“所以你相信那個姓趙的傢伙對你說的任何一句話?你不覺得很奇怪,為什麼醫生要假他人之口道出你的病情,武斷的說你不孕?” “怕我無法承擔這個事實吧!”若茴也不太確定了。“我明天找他問去,看他怎麼說?” “光問有啥用?讓他身敗名裂才是真的!你別再涉入。如果你的身體真不適合懷孕的話,我希望你能把孩子拿掉。” “拿掉?!我不要!今天幫我會診的醫生也沒提及我不適孕的徵兆。” “即使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我都要強迫你拿掉孩子;更何況我可能有不良家族基因存在,你知道我二伯的事吧?” “你過分緊張了,爺爺說那是因為你二伯小時候高燒過度,來不及就醫才變成那樣的,根本和基因無關。” 金楞無話可說,勉為其難的轉過身。“不管怎樣,我不做冒險的事,先把這胎拿掉再說,以後再從長計議。” 若茴聽著他薄弱的理由,不解的看著他。“你不高興有個小孩嗎?” “這跟高興與否無關,我是出自關心才要你這麼做的,如果你有個萬一的話,我不會原諒自己的。”金楞擺出一臉憂心忡忡的模樣,溫柔的以指背摩挲她的面頰。 “我……”面對這麼輕柔的話與他深邃的眼眸,若茴差點點頭了。 “把孩子打掉!” “先讓我跟醫生商量過再說,好嗎?” “不用商量了!醫生說你不孕,結果你還不是有了?這回難道他敢保證你的性命無慮?” “我們多看幾家,聽聽不同的醫生的意見嘛!”若茴緊抓住他的大手。 這結果不是他要的,金楞倏地抽回手,馬上換了一個面目,“隨你,難產而死,不關我的事。” 為了松緩氣氛,若茴嘗試談談別的事,“趁著還餘幾天的假期,我開始整理溫室了,栽種一些木本植物,諸如木芙蓉、茉莉、桂花、鳴子百合、葛鬱金等,湊巧上週末我回峨眉探望爺爺時,看到阿福叔那兒有好幾株黃秋葵和白秋葵,就順便跟他分了幾盆回來,你知道怎麼著?” 金楞聳聳肩,折回床邊,一副知不知道都無所謂的態度,勉為其難地反問:“怎麼著?” “每一個花苞真的是朝開暮謝呢!無怪乎人家會用秋葵來表示已逝去的事物,‘今日花正好,昨日花已老’,前人所說的昨日黃花,一點都不誇張。”若茴喜孜孜地說著。 “所以說嘛,有花堪折直須折!我是舉十指十趾支持這個享樂主意的論調。” “你知道嗎?” “知道什麼?”他無動於衷,繼續伏首書信問。 “司秋葵花的花神是誰?” “誰?”他不耐煩的虛應。 “阿福叔告訴我,是漢武帝的愛妃,李夫人。” “喔!她跟秋葵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若茴伏趴至床緣,雀躍道:“西漢武帝時,有一首古詩‘北方有住人’,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你聽過沒?” “聽過又怎樣?沒聽過又怎樣?反正都不是指你,你幹嘛這麼起勁?”(作者注! 日文漢語中,‘北之方’乃是正室,也就是大老婆。) 若茴不理他任性的反譏之語,好言好語地解釋:“這是當時赫赫有名的樂師李延年,藉詩寄寓自家妹妹有超俗逸塵的花容月貌之姿,就因為在他唱作俱佳的表演下,聽得漢武帝心猿意馬,李夫人因此得寵。可惜李夫人早逝,如一日秋葵,後來的人就把她譽為秋葵女神。” 金楞眄了一下若茴急欲得到認同的表情,撇嘴說道:“聽起來有一點牽強。” “怎麼會?很詩意的,不是嗎?”若茴拉住他的手臂,不依的搶走他手上的信,半強迫地要他點頭應是。“你不同意的話,我不還給你!” “別這樣,讓我安心看完這封信再說。” “我不要!”若茴說著往他胸前僕倒,凝望他雍容的輪廓,心有所動的傾下頭,紅唇自然地要朝他印下。 出入風月場所多年的他,已習慣了女人這種突擊的把戲,當下本能地閃了一下,她的吻直直落到他頰上的青胡髭上,他猛力地將她扳離自己,蹙眉嚴厲地回視若茴一眼,見她嬌嫩香腮泛起霞紅,為她從未有過的撒嬌舉動納悶不已。“你今天怎麼了?才懷孕三個月,就不知檢點了,別再耍這種孩子氣的把戲!把信還給我!”他厲聲斥道。 若茴怔了一下,過了一秒,才意識到自己失態的行為,慌忙中把信遞了出去。他不發一言地接下恬,不理會走回房間一隅的她,繼續閱信。 就這樣,不到十分鐘的輕鬆時刻又消弭無蹤,若茴的心底有股冷流竄起,漸緩包圍著她。她早該知道,要以不變應萬變的,再說,以她的年紀而言,也已大得不適合扮演小女生的模樣,冀望博得別人的注意力及嬌寵。 若茴忍下了遭拒的尷尬,好整以暇地問著:“你會抽空到我的溫室參觀吧?” “我一有空就去。” “要快啊!你平日早出晚歸,花季一過,就又得等到明年了。” “那也犯不著大驚小怪,只要溫度、濕度、土壤合宜,你要它天天開苞都不是件難事。” “可是違反自然、四時之道啊!” 金楞忽地將信一摔,冷言冷語地說:“你別老是抬出‘道’這個字好嗎?那個字就跟孫悟空的金箍圈一樣,教人頭疼。” “我不知道我又做錯了什麼事惹你不高興了?”若茴靜坐,慢吐心聲,“你好象很反對我種花似的,請你花一點時間就這麼難嗎?” “胡扯!難道我累了一天回家來,就只能聽你嘮叨今日又種了什麼阿花、阿草的嗎?” 他說話的當兒,已走向更衣室,再回來時,身上已罩了一件襯衫,牛仔褲換成西裝褲。 “而你再怎麼忙,卻有時間到薔薇花房去!” “那是我多年來的習慣,我沒必要為了討好任何人就改變它。”他面帶微笑,走到鏡臺前,抓起錶帶扣上。 “我不是在要求你討好我,只不過是請你到我的花房瞄上一眼,給我意見罷了。” “剛才說了,我一有空就會去,那還不夠嗎?”好不容易他終於肯正視她時,臉上卻毫無表情地宣布:“我明早飛橫濱,何時回來也說不准,我希望你能照我的話做,把孩子拿掉。我得赴一個朋友的約,趁著現在,先跟你說聲再見。” 若茴的心中驚訝萬分,費盡心力才抑制住眼眶的淚。“太突然了,怎……麼都沒聽你提起過?”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將護照、記事本丟進公文包,再從衣櫥裡拎了件西裝外套往床上一擲,回答她,“我剛決定的,那邊有件緊急私事,非得出我親自出面解決,我不在的這段時間,你只要掛通電話給江漢,就一定聯絡得到我。” “什麼樣的緊急私事?為什麼我都得透過第三者才聯絡得到你?” “你這疑問句是出自關心,還是心存責難?” “你不要顧左右而言它。” “既然如此的話,我拒絕回答你的問題。”他一臉和氣,絲毫不露慚色。 若茴奮身與他面面相覷,鼓足勇氣說:“你是已婚的身分,也要做爸爸了,不比往昔單身時逍遙,你不能再像個小孩一樣,予取予求,要怎樣就怎樣!我希望你能收斂行為,尊重我。” “哼!又要學你娘教訓人?我開始相信遺傳因子了!相信我,我再尊重你不過了,從未有哪一個女人能讓我如此挖心掏肺地尊重過,你是絕無僅有的,”他嘴角斜揚,樂勁十足,“所以你可以放一百二十個心。為了表示我對你的尊重誠意,我就老實告訴你,我這趟回橫濱,是兼程安慰我的日本情婦的。看!有哪一個做丈夫的人能像我這麼坦白,不過,這還得歸功於我有一位賢明講理說道的老婆。” 若茴神色一黯,在心中重吐口氣,看著他滿面嘲諷的笑,久久才迸道:“你真的是很過分!結婚才三個月,你就等不及要偷腥,做那種有傷風化的事。難道你忘記自己曾跟我說過的誓言,要疼我、呵護我?” “我沒忘,但也沒有對你發誓過不疼別人、不呵護別人啊!”金楞大玩文字遊戲,規避重點,提起公文包及提袋旋身往門走去,冷酷道:“你要認清一個事實,男人對已擺平的關係是很容易生厭的,偶爾放家貓出去采采野花,才會知道憐惜家花的平淡。更何況我對一個身材臃腫的孕婦沒興趣,孩子和婚姻,二選一,你自己挑。” 此話一出,若茴恍然大悟,原來兜了半天,這才是重點。“我不懂,我做錯了什麼?” 她一臉詫然,過了一秒才捉到一點竅門,歇斯底里的嘶喊:“難道你剛才說關心我的話、扯一些基因問題,只是要騙我墮胎?虎毒不食子,你怎麼能這麼狠心?我肚子裡的寶寶是你的骨肉啊!” “你不是篤信愛情力量嗎?現在應證你所謂的愛,也是有條件的。” “你這是勒索的行為!” “是又如何!如果你不健忘的話,我說過這是樁各取所需的婚姻,當初我娶你是因為你不能生,如今出了這種差錯,不能怪我翻臉。我不要孩子,也不在乎你的死活,夠清楚了嗎?如果你堅持要孩子的話,也可以,你就坐等律師寄給你的離婚證書!” 面對這樣一個善於為己脫罪、找藉口出外走私的男人,若茴是空心一片。“那又何必娶我”的字眼已悄悄地在她內心深處擴散、堆積。她不禁揣忖,自己是否又踏錯了一步,再次錯看了他? 七年前,不修邊幅的金楞行為雖放浪,尚且保有一顆熾熱的赤誠之心;如今涉世已久,在複雜的日本跨國商界翻滾多年的廣崎,舉手投足之間,儼然就是白居易筆下既典型又唯利是圖的商人;重己利輕別離,而且更難接近。 她恐懼,七年前的惡夢,又會在她不經意時重演。 |
第10章
若茴一手托頰,另一手持著湯匙,勉強將飯送進口。 冷風颼颼,從窗隙間灌人,敲得百葉窗嘎嘎作響,科辦公室門窗緊閉,窒悶的空氣在二十坪大的空間裡壓擠,讓她頻頻以手帕擦拭額間的汗珠。 開學至今已近尾聲,期末考剛過,她將已閱畢的學生研究報告包捆好、鎖進櫥櫃後,打直腰桿站起身。 她瞄了一眼手錶,自己和金不換及母親約定的時間還差五分鐘。她提袋一拎,加速腳步朝校門口走去,遠遠就看見金不換站在一輛車旁等著她。由於金不換下午沒課,自告奮勇地一口允諾要開車載她們母女上醫院。 若茴一坐進車內,貝雨蓉就殷切地問:“今天口感如何?媽給你燉的補品還合味口吧?一個禮拜不見你,瞧你又瘦了一圈!親家母不在,你還是搬回家住幾天吧!” “媽!我很好,只是懷孕罷了,又不是生病,不需要搬回家!再說如果廣崎打電話回家找不到我的話,會著急的。” “家裡又不是沒人接聽電話,教管家林太太轉個話,有事掛電話到家里來,不就成了!我就不知道他到底在怕我什麼?如果行得正,幹嘛處處避著我?我看啊,他根本就是心虛!還有,他到底在日本搞什麼花招,蓋什麼摩天大樓?去日本五個月了,知道你懷孕的消息,竟還是無動於衷。想當年我懷你的時候,你爸正在美國唸書,連畢業證書都等不及領,就直奔回國來了。這樣吧!你把他的電話號碼給我,我罵也要將他罵回來。” “媽!他忙嘛!商社又不是他一個人的,無法說走就走。” “事到如今,你還護著他說話!這是他給你的藉口嗎?我就不信這一套!那麼大的公司,人才濟濟,沒他一日,也絕不會垮。小換,你等會兒就撥通電話給你爸,我要親自問他,到底是何貴事緊纏住他,竟忙得抽不出空回來探探你二媽。” 眼見二媽在後視鏡裡跟自己擠眉弄眼,暗示他別多管閒事,儘管金不換很想照貝奶奶的話做,仍是機伶地安撫貝奶奶,“奶奶,爸是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聽說爸公司投資了兩億美金研發出來的最新防震建材,好象差點被商業間諜盜取,爸為了調查這檔事,晨昏顛倒,忙得有日沒夜的。” “聽說、差點、好象!怎麼都是似是而非、模稜兩可的搪塞用詞?”貝雨蓉眉一挑,斜睨正在與繼子使眼色的女兒一眼,不滿地說:“返台旅程不用五個小時,稍稍打盹、眼一瞇就下了飛機,我可不是這麼好商量的。本來我打算讓這件事過去的,但你們可能沒料到我尚何不少遠嫁日本的手帕之交給我通風報恬,說廣崎大老板與其麾下一幹中日老臣、少將,的確是晨昏顛倒、有日沒夜的過日子,白天人模人樣、謹守禮教的上了一天的班,晚上竟還有精力左摟右抱的出現在酒館裡,喝得酩酊大醉。更荒唐的是,他還跟一個日本女人牽扯不清!他的厚臉皮可以不要,但金家、彭家、林家在這兒還想要立足啊!當初照子沒放亮,讓你嫁到他。男人的甜言蜜語,只要相信三分之一以上就是呆子。事到如今,你們還想替他瞞下去?不必了!三條路給你選……是你給他下通牒,還是由我,抑或是我下峨眉請彭老爺出面求他回來?” “媽,爺爺已八十七了,何必拿這等小事去煩累他呢?我一回家就撥電話給他好嗎?” 若茴強顏歡笑地抓起母親的手,往自己腹上放,笑吟吟的轉開話題說:“我很難想像這裡有個八個月大的寶寶。媽,您當初懷我時,有沒有特殊情況發生呢?” 經女兒這麼一問,貝雨蓉總算舒緩了眉頭,細說當年懷胎近十月的苦樂。金不換則一改平時樂觀的笑容,無可奈何地暗自觀察二媽臉上泛起的憂容。 ※※※ “請幫我接日本叫人電話,廣崎日一。”若茴透過國際台幫她找人,因為她已被逼得走投無路了。 五個月前,他赴日不及一周,便委託江漢打電話問她“解決”了沒,得到否定的答案後,兩周內就寄來了離婚協議書,內容不外乎……他,廣崎日一,無條件放棄孩子的監護權,孩子不得姓金及姓彭,只要她悄悄蓋章、不驚動長輩,便可得到多少多少的不動產,以及他名下一半以上的現金資產。 兩份中文及日文的離婚協議書簽名處只有他的署名,而她遲遲未動筆。當初他說只要找江漢便可聯絡到他的話,也從未生效兌現過半次,就連金不換找父親談個話亦是枉費心機。 聽到對方的響應,若茴並不驚訝,只是暗地嘆了口氣。 “江漢嗎?我要親自跟他說話。” “社長目前很忙,不方便接聽電話,”江漢禮貌的回話,“上周日我寄出了一份補身的膳食藥方,不知社長夫人您收到了沒?” “謝謝你的關心,江漢,我早已收到,也試過了,只怕我現在是腫得不成人樣了,大概跟河豚有得拚。” 江漢笑了。 若茴無心多做贅言,開門見山地說:“麻煩你通報社長,我決定簽離協議書了,但在簽名以前,想跟他談個條件。” “什麼條件?”另一個粗嗄、冷漠的聲音突然冒出,然後低聲請江漢出去,將門帶上。 原來他們倆一直都是利用免持聽筒方式在跟她通話! 若茴清了清喉嚨,說:“我希望你能回來一趟,我們當面蓋章,把事情做個了結。” “我怎麼知道你會不會要什麼花招、苦肉計的?” “如果你希望我們的事能小事化無、不讓爺爺知道的話,最好趕快回來。你離開的時間不算短,再過幾天就要過年了,等爸媽回來發現我們的情況後,若是鬧回峨眉,不僅對爺爺的健康有礙,對你我也不好。” “少拿長輩壓我!鬧回去至多對我不好而已,對你可是好得不得了!你真有一套,嫁進我家才八個月,老的、小的就全被你收服得穩貼妥當,你的心機可真深沉。” “嘴長在你臉上,要怎樣歪曲事實,隨你說去,反正我已低頭了,你早日回來,也能早點恢復單身的逍遙生活。” 線上的口氣一軟,又想遊說,“聽我說,我有個折衷方案,如果孩子生下來後送給別人家養,也是可以。” “別再跟我說這種泯滅人性的話,我們之間已經走到這步田地,橫豎都是決裂定了。 我不知道你是中了什麼邪,竟狠毒到要拋棄自己的骨肉!即使送走孩子,也難保你不會下毒手。” “真難得,我還以為你沒爪子,廣崎夫人,注意你的言詞,小心我告你誹謗。” “孩子有任何不幸,我告你一級謀殺!” “那你可以開始為那討債鬼買保險,別忘了順便幫你自己買一份。” 若茴的心灰如稿木,失去平日素有的沉著,怒不可遏地大聲吼道:“你……不用回來了!我今天就把離協議書籤好,找家快遞公司寄給你!” 線上那端猶豫片刻後說:“你還是省下郵資買奶水得好!我會回去解決的,只是還得再等個幾日,因為我這邊還有些棘手的問題有待解決,是有關……” “我沒興趣聽!”若茴發瘋似地打斷他的話,“你我從今天起斷得一乾二淨。在我掛電話以前,我有件事要告訴你,你是我所遇到最悲哀、最自私自利的可憐蟲,你不懂得愛人、不懂得惜福、不懂得悲天憫人,只會一味的逃避事實,怨恨命運對你不公平,傷害所有真正愛你、關心你的人的感情。十年的漂泊讓你看透人情冷暖;七年的金權鬥爭蒙蔽了你的理智,讓你失去自我。是!你現在有權、有勢、有魅力,你的屬下為了混口飯吃,只敢唯唯諾諾聽命於你;女人因為你多金、財大氣粗與虛有的外貌肯和你苟合。 那又怎樣?十年、二十年後,當有人扳倒你這棵大樹之時,希望你別奇怪,怎麼以往寄居樹上的猢孫皆散了,昔日緊黏在你屁股後的嬌柔美眷也一一不見了。以貌事人的女人一老,想以金錢買青春;無情寡義的男人一衰,就只能靠金錢購買感情了。你知道爺爺自中風後,活了這麼些年,拚了一口氣,最關心與最牽掛的是什麼嗎?就是你!他希望你別再步上他的後塵,希冀你能原諒他,並覺悟於嬙早在十八年前就死了,你該為自己與活著的人著想……” “你胡謅什麼!”他不客氣的打斷她的話,陰冷地說:“這是我的家務事,用不著你這新任下堂妻插手管閒事。你還有道要傳嗎?” 她緘默良久,長籲口氣才說道:“看來我還是愛錯人了!” 她這幾個字說得細如蚊鳴,卻刺穿了他的耳膜,帶給他怔然的僵硬;是心麻了,還是情無了?他無心仔細思量,因為此刻他滿腦子只有惱羞成怒的愧怍,想找個藉口掩飾自己的不成熟。 “我很遺憾,你到現在才想通這點。既然如此,我回國前會再通知你。保重身體!” 然後毫不猶豫地切掉了通話鈕,雙手緊握撐著頭,沉默不語。 一陣推門聲輕響起,江漢出現在門口,當他眼見老闆低垂著頭,靜坐在辦公桌後時,霍然吃了一驚,這教慣於察言觀色的江漢,猶豫是否該開口說話。 算算日子,他跟在廣崎身邊也有五年,幫著他處理私人的事務與排解糾紛,並塑造、維持他日式的公眾形象,以這樣的身分而言,無異於是他的私人秘書,但私底下他得承認,自己並不了解廣崎。 對江漢來說,廣崎這幾個月來的行徑讓他有一點摸不著頭緒,對待自己老婆的方式也真是固執得不可救藥,殘忍得完全不留給自己任何餘地。 就公事上而論,廣崎算得上是位好上司,很少擺架子,開得起玩笑,能接受建言,當然,他喜歡人家圍著他說好聽的話,不過哪一個闊氣老闆不是這樣呢?所不同的是,他對事情的透視力相當強,非常清楚說話者的用意是奉承阿諛,還是發自內心的話,面對這兩種情況,他皆能表現得不動聲色,至多說句幽默的話,揶揄對方走火入魔罷了。 要在表面處處尚禮、口氣與遣詞卻又相當深奧的日本社會中生存,並不容易,因為下層部屬的忠誠度雖高,但上層管理單位卻不容易駕馭,尤其挖角風氣盛行,若施政上稍有不慎,出了一個閃失的話,後果便有可能是流失整批的單位。所幸,廣崎八面玲瓏的人際關係與能屈能伸的個性,讓他得以立於不敗之地;他能袒胸露背地蹲在工地,和攤著藍圖、解釋工程進度的設計師及工頭們大嚼檳榔,高談闊論;下一個小時,他已改頭換面,換上一套體面的禮服,趕著赴正式的酒宴。也說不上他較偏好哪一種生活形態,只能說,他一人成功地分飾數個角色,而且不需使上半分心力就已換了面目。 大概就是因為這樣,他留給自己自我表現的時間與空間也相對的少了。 外界盛傳廣崎花心,鄙視女性。事實上,廣崎對女人的評價頗高,不會因為對方出身低賤或高貴就改變態度;有點大男人主義,卻相當尊重異性。 江漢跟著廣崎出入不少風月場所,看著他的老闆拉出了不少一時失足的少女,協助她們創業、自立生根,也看了不少寧願自甘墮落、功虧一簣的例子,這是廣崎不為人知的一面。 唯獨一旦跟廣崎牽扯上男女關係後,若還是不了解遊戲規則,希冀要勒住他的心的話,恐怕下場都不得善終,唯一的好處,是金錢上的撫藉與時間的治療。 當初廣崎於初夏宣布要討老婆時,跌破了不少人的眼鏡,事不過半年,才轉個眼就要步上離婚一途,想必也不會教人驚訝。不過讓江漢感到遺憾的是,他覺得廣崎才剛覓得找回自我的時機,卻又要放棄,不免教人惋惜。 江漢想到此處時,對方終於有所動作,只見大皮椅一轉,背過身面視落地反光玻璃,然後用失去平日豪邁的口吻沮喪道:“江漢,請你取消今天所有的行程,讓我靜一靜。” 於是,江漢默默地退了下去。 不知道他已呆坐在那裡多久了,一個小時吧?或許是兩個小時也不一定。 對面鏡牆上,隱約地浮現一名男子的倒影,他瞧見有兩道火熱的鎔岩溜竄下僵冷的面頰,搖搖欲墜地掛在顎下,反光玻璃像磁鐵般吸引住他的目光,讓他久久無法移轉朦朧的眼。 過了好久,他才明白原因,原來是外面有一片雪花附著在玻璃牆上,正好不偏不倚地停泊在對面男子顎下的淚珠影像上,起初雪花稀落飄下一點、兩點浮在空中,不一會兒,愈來愈多,最後竟形成了一片銀花飄散的局面。 降雪了! 這場初雪,將他拉引回七年多前的格拉斯哥。灰雲下,他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大眼空洞的少女,呆坐在那冰冷的石台階上,對著黯淡蒼天,露出無奈的迷惘。他恨!為何控制不了自己?為何要這樣傷害她?同時,也不明白為何事隔多年之後,日月星辰的光竟還是射不透緊追不舍的烏雲? 回去吧!是時候了,總不能躲一輩子吧!更何況在和她斷絕夫妻關係前,他也很想窺瞄一眼細長的茴香草,是如何腫到跟河豚一樣。 ※※※ “小換,你確定你爸說的地點是這裡嗎?”若茴住車窗外一瞧,看著裝演成火樹銀花般的建築物,瞄了一下過路行人的穿著打扮後,疑惑不解的問著。 金不換也詫異得吭不出一句話,因為眼前有位穿著白短洋裝的長髮女郎正倒在他們的車頭邊,吐得遍地黃水,她身旁西裝筆挺的男伴卻哈哈大笑,好象在鼓譟似的。這讓他微皺起眉,強抑下心中的不滿。“應該沒錯才是,這一路上只有這家叫這名的。” “可是看起來好象是……”酒家兩個字若茴沒冒出來,事實上,她也搞不太清楚鋼琴酒吧和酒家的差別在哪。 “沒關係!我陪你進去找爸。” “你未滿二十呢!” “快滿十九了!更何況你是我的代理監護人,到裡而去後,我就可以跟我的監護人打聲招呼了。”金不換嘲諷地說著。此時的他非常不諒解父親的作法,畢竟離婚與結婚都是件大事,外面有那麼多合適的場所他不挑,獨撿這種煙花柳巷之地,分明是要給二媽難堪。 若茴抓著手中的牛皮紙袋,考慮了良久。“我看我們還是回家去好了!” “好!”他說著就發動引擎熱車。 若茴又好奇地朝車道多瞟了幾眼,偶然間看到一名化著濃妝的女孩走過,她急忙按下電動車窗,將頭探出車窗口,大喊道:“邵玉琳!” 那女孩自然地迴轉過頭,一瞥到她後,彷彿像是見著鬼似地扭頭疾走而去,最後慌亂的往店內奔去。 “小換,停!我好象看到我班上的一名女同學跑了進去,我們趕快進去瞧個究竟。” 若茴捉起資料裝及皮包,就跨出了車門,往店門走去。 這當兒,她正熱中於挖掘真相,反而一點都不在乎別的客人所投給她異樣的眼光。 途中,有三個人竟喊他們“社長夫人!少爺!”然後一臉惶惶地想反轉過身去。 若茴不認識他們,但是料準他們和廣崎字號有關,急忙喚住了他們。“等一下!你們三個剛剛有沒有看到……” 她的話還沒問完,這三個酒客便一徑地猛搖頭,快眼瞟了一下她的凸腹直嚷:“我們沒看到社長!社長沒來這裡!” 真是不打自招!若茴為他們那一副急著脫身、想去通風報信的緊張樣覺得好笑,“我知道社長來了!但我現在問你們有沒有看到一個穿著黑色亮片絲緞禮服的女孩走過? 頭髮不長,微卷垂肩。” “黑色亮片!”三人異口同聲說:“到處皆是啊!那些端著酒的公主都是這樣穿的!” 若茴眼一直,發現還真的是這麼回事,這裡燈光幽暗,光線紅紅又綠綠,這下要認人可難了。 三人推了又推,終於推擠出正中間的一位代表說:“社長夫人,我們可以走了吧!” “可以!啊!順便帶我去找社長吧!” 她這話一出,三人當真是要口吐白沫了,“夫人,這不好吧!被社長知道……” “是你們社長要我來的,不用這麼惶恐好嗎?”對方還是不信,若茴只好攤著雙手,” 既然你們不肯幫我們帶路,那就算了!小換,找經理問一下。” 不用三分鐘,漂亮的女經理便領他們走進一個包廂,大概是因為若茴在的關係,女經理只逗留幾秒就走了。 若茴和金不換就這麼站著不動。原本坐在包廂座上的江漢、左明忠和一名陌生男子也禮貌的起身,等著他們入坐。這個陌生男子帶著金絲框眼鏡,精明幹練的模樣,教人不難猜出他就是廣崎與彭氏營造的顧問律師。 金楞穿著休閒的牛仔褲與格子襯衫斜坐在大皮椅上,一手玩弄著一串珠子,另一手抵在椅背上撐著腦袋,冷眼打量她的模樣,那雙眼明顯地在她肚子上來回晃了兩下。 “小換,不扶二媽坐下嗎?你們若不入坐的話,我這幾個得意幫手可就要跟保齡球瓶似地杵在那兒了。” 金不換扶著若茴坐下,“爸!你很久都不理我了,我們幾乎有半年沒說過一句話了。” 這是抱怨,也是譴責。 “對不起,爸不是故意的,只是公事實在太忙了。” “是啊!你鬢角邊的頭髮白了不少。”金不換眼利的看著老爸的臉,注意到他一直盯著二媽瞧,識趣地說:“我四處走走、見識見識、看看有沒有熟人,不理你們大人的事了。”金不換聰明的暗示若茴他會幫她找人,然後就走了。 “他長大了,很有男子氣概。”金楞不禁稱讚道,口吻裡有莫大的驕傲。 “是啊!這些日子都是他在照顧我。”若茴微點著頭,強擠出幾個字,但就是裝不出笑容來。要在這麼多人面前公事化的談離婚的私事,她還真是有點彆扭,所幸她已事先蓋好了章,也就減低了那份傷感。 她的鼻間多了些雀斑,眼睛的光彩不似以往,頭髮也少了光澤,被隨意的用根髮簪鬆軟地扎在腦後;說不上好看與否,只能說她有十足的孕婦味。 “很抱歉,我無法及早趕回來過年。” “謝謝你的解釋。” 中間停頓了五秒,他才再開口。 “預產期什麼時候?” “這個月三十號。” “哦!就剩兩個禮拜了嘛!” “是的。” “我……人可能在東南亞。” “沒關係,一切都很好。謝謝你的關心。” “不客氣。” “哪裡。” 這就是他們客套的談話方式。兩人坐得如此近,心卻各自天涯一方。 不知什麼時候,坐在對面的人都悄悄地走開了。 若茴突然說道:“噢!這信封裡是你寄來的離婚協議書,已簽名、蓋章,一份不少,都在裡面,要不要檢查一下?”信封被遞了出去,她浮腫的指端離得遠遠的。 他順手接下,隨便一折就直接塞入臀後的口袋內。“不用了,我知道你做事一向很謹慎。” “那……”若茴開始找尋金不換的身影,有些焦慮了,她現在很需要金不換的支持與打氣,沒有他,她很可能還沒走到門口就會昏倒。“我想走了。” “不妨等小換回來,你挺了個大肚子,不好到處找人。孩子還好吧?” “血壓偏高了些,目前還在矯正胎位,是個女……”若茴霍然住口,覺得似乎多談益。 金楞佯裝沒聽到最後一個字,改問:“醫生怎麼說?有危險嗎?” “危險?沒那麼嚴重!事實上,和其它準媽媽相比,我的噸位算是大恐龍了,這得多虧我母親天天給我灌補的效果,等坐月子時,可就慘了,屆時我媽會比典獄長還兇。” “你媽是一位好媽媽,她很關心你。”金楞說出了他最深的感激。“很抱歉,讓你有了孩子。” 若茴對他的話付之一笑,“我才要感謝你呢!當我知道自己能懷孕的那!剎那,心裡的感動不是三言兩話可形容的。也許我是真的太傳統了,視結婚與生子為女人的必經過程,以前得悉自己不孕時,常安慰自己這並非大不了的事,如今,覺得自己更完整、更幸運,懂得去體諒媽媽的心、父母的愛。” 金楞坐在那兒,細聽她柔柔的嗓子,像輕撥著一串平靜的弦音訴說著自己的感受。 他悵然若有所失的心空麻無力,嘴裡也說不上任何一句話。只知道,她所該得的,他全沒有給;他不該得到這種禮遇的對待,她卻絲毫不計前嫌,毫無刁難的給了;他是那個說不想要感情束縛的人,卻自私的運用感情的繩子將她緊栓住。 這時,兩人皆已默默無語,想著自己的心中事。 一陣吵鬧聲,從另一個包廂傳來。 若茴揚首想一探究竟,“怎麼回事?” “酒醉打架鬧事習以為常,過幾分鐘就會有人出面調解,別管太多!” 三兩聲的勸阻卻抵擋不住一名口氣甚惡劣的客人,接著聽到酒瓶、酒杯互擊的碎裂聲,只見一個酒氣沖天、獐頭鼠目的男子揮舞大手,叫囂著:“什麼公不公主的,我不管!大爺我帶兄弟到這裡來花錢、散財,就是買酒、買女人。什麼賣藝不賣身!來這裡做事,就是得下海,一回摸摸手,下回摸摸胸,久而久之,上癮之後,你求之不得。” “張大哥!看在我的份上,就饒了這個小嫩草,我推薦……”女經理出來說話了,但看到對方兄弟往腰間一撩,露出個槍袋後,倏然打住了口。 “怎麼?說不下去了?就算大哥我肯,只怕我的小兄弟不高興,一旦發飆起來沒上眼,到處亂竄,傷了人、壞了感情,豈不難為情。”這人好生邪惡,得了便宜還賣乖。 說著繼續拉著一個女孩要往外走,順手掏出了槍,威脅地抵在女孩的背脊,“老子的大哥今天就是要帶你出場,由不得你。你再裝賤,我一槍斃了你。” 若茴聽著這個蠻子大放狠話,一定眼,發現那個女孩竟是她的學生邵玉琳,不假思索地,她甩開金楞放在她肩上的手,衝出人群,撞開一些擋路的人,大喊:“放開她! 我已報警了!” 她的爆發力讓大夥都嚇著了,只瞧數十名客人已慌忙起身,逃難似地就要奪門而出。 手持著槍的男子惱羞成怒,一句髒話迸出,槍一舉,就朝若茴的心臟方向瞄準,正扣下扳機時,受到臂中女孩的一撞,子彈便飛也似地爆了出來;槍鳴、尖叫與驚呼混雜不清,只聽到一聲像是發狂猛獸的怒號,淒厲的喊著“若茴……”,刺穿了哄鬧的暗室…… 宇宙的沙鐘彷彿靜止了五秒。 子彈的衝力讓眼前的人踉蹌後退幾步,便倒進了另一位衝上前的影子裡。 “若茴!若茴!”金楞以手壓著她左胸上噴出的血液,急促的呼喊著,深怕懷中的人不應他。 “答應我,你要……幫我……保……住……孩……子……” ※※※ 這是金楞一生中第三次的大撞擊。第一次,他十九成,殺了人,一刀刺心,不見滴血;第二次,得知於嬙死訊,不掉一滴眼淚;第三次,親眼目睹那顆子彈朝若茴的方向飛來,還來不及應變,她已倒臥在地,躺在血泊之中,大量的鮮血從她左胸口上緣處冒出,將她粉黃的孕婦裝印染成鮮紅一片。 他發狂了,失去了理性,緊抱著她無助的身子,不知所措。 他們是如何來到這家有名、專門搶救危急病患、素有“肉死人生白骨”之稱的兄弟醫院,他已不記得了;只知道在救護車上,一路有兒子在旁陪侍,有江漢與左明忠處理緊急狀況、聯絡心臟權威趙明軒、應付在院外的記者,有律師為他料理殘局、起訴肇事的莽夫。如今,他好似少了腦袋的廢人……只能動,卻無法思考;只能淚眼朦朧,卻哭不出聲;心中的萬一,搖撼著他。他有好多話想跟她傾訴,有好多愧疚要跟她懺悔,他千萬的恐懼加在一起,就是只怕一切都來不及挽回。 而今,一位院長、一位婦科醫師,以及休假中的趙明軒,團團圍著他討論如何應變的措施。 主治醫生之一問他:“全身麻醉,若母體心臟不勝負荷,只能救一人時,該如何?” 趙明軒搶著說先救母親。 金楞激動地馬上揪住對方的白袍領口,威脅他說:“沒這回事!兩個都得給我救活,你最好別耍花招,如果小孩與母親有任何一人喪命,再加上你欠我一條命債,我馬上揭穿你所有的底細,讓你身敗名裂!” 趙明軒臉色一白,詫然不已,“你胡說什麼?” “你欠我一條命!記住!” ※※※ 冷風啊!你該停息了吧!你該如願了吧!別再咆哮地流連忘返。你看!在那橫生於小河流畔的光凸樹椏上,正冒出一抹新綠呢!它正舒展著懶腰打著呵欠,吐出一絲絲的生意。瞧!那嫩嫩的芽兒是多麼晶瑩青翠、透明露骨啊!它捱不過你冷酷無情的摧殘的。 請息息怒火吧!冷風! 息息怒火?!教一個冷酷的寒冰息息怒火?小姑娘!順其自然吧!新綠不屬於冬季,它來得太早,當殺!怎能怪我心狠?要軟化我的心,只怕你沒那個能耐反而凍傷了自己,何苦來哉! 那一陣喪心狂風趁勢襲來直竄上樹梢,那一抹綠就這麼的被狂風奪取,被邪風轉得失去了方向,要向上不得上,耍向下不得下,最後才被拋出了旋風之外,慢慢地轉落在一攤黑水上。轉動是一種習慣,一小片如扁舟的嫩芽旋轉不止,轉得她好累好累。 思想!思想的漩渦愈轉愈大! 她是活著的,不知道睡了多久,她曉得她是有意識的,能感受到寒氣貫穿她整個身軀,冰凍她的生氣,從頭至尾、從裡至外,每一滴血、每一個細胞、每一條筋。她的意識還存在! 隱約中,一陣欷噓人聲…… ※※※ “一個禮拜!兩個禮拜!三個禮拜!姓趙的,你說她活過來了,心跳、腦波皆正常,為何她還昏迷不醒?你最好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覆!聽到沒有!”那蠻橫的吼聲響徹了她的耳際。 “我已是盡人事聽天命!兩條命都救活了,難道你真要砍斷我的手?” 呵!他又在威脅人了!在家耍流氓還不夠嗎?竟到這裡來撒野! 為什麼要醒過來?醒來後又得再死一次嗎?欸!這樣最好不過了!林若茴,你千萬不能再被他迷惑了。這三十年來,你該做的都做到了! 你的一生似乎皆是為別人而活的。你是個好女兒,做了好學生,守本分地做了不差的老師;你走了不少路,理智地看待世間冷暖,也嘗了愛情苦;你嫁過人,竭力扮演好妻子;你顧及父母親的孤老,你冷眼旁觀他與別的女人幽會,你聰明理智的擺脫他的愛情勒索,你拚了命執意要生下他厭憎的骨肉,你委曲求全保下一條可貴的生命。 你辦到了!愛情再偉大,值不了一條命! 你雖然不會撒嬌,但還是保留了一個女性最起碼該有的尊嚴,你的任務完成了,安靜的躺著吧!你既然天生沒有做母親的福氣,能把寶寶生下就夠了。這樣子做,他傷不了你,擊不垮你;對一具活屍而吉,你是幸運的! “嗚……嗚……” 有人在哭!啊!這些日子來,隱隱約約會聽到的聲音,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是媽媽! “茴茴!茴茴!你醒醒吧!可憐可憐媽媽!可憐可憐爸爸!毋讓我們這白髮人為你痛心!你最乖了!乖,聽媽的話,醒來,好不好?媽媽不該罵你!你醒來,看是要養狗養貓養小鳥我都答應你。你做媽媽了!一個小女孩,好漂亮呢!跟你一樣可愛。你要醒來為她取名吧!看她成長,為她梳辮子吧!你要她在土堆裡玩耍打滾,媽媽絕不阻攔你。 什麼都好,你說說話吧!小茴……邦或,趕快喚女兒,把她喚醒!她最依你了!一定都是我這個做媽媽的不好,她才不聽我的話!邦或,求求你,趕快叫她!哇……” 欸!媽媽,我何嘗不想呢?我何嘗不想看看她呢?但是愛情好苦啊!如果有幸投胎轉世再做你的女兒,我一定要跟上天申請愛情免疫症。你看看!我這一路走來有你的扶持,有你的叮嚀,但是卻在愛情的路上跌倒了!我不是故意要跌倒的,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他曾說過,在愛情國度裡,沒有所謂的公平與正義。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強求人呢?誰說人爭不過鬼?我不相信自己會愛得比那個叫於嬙的女孩少,實在是,我所對抗的根本不是鬼魂,是心魔!是存在於他心裡的魔!他連絲毫機會都不給我,我又怎能怨鬼呢!我誰都不怨! “雨蓉,若茴沒事!她……只是在睡覺而已,也許明天,也許後天就甦醒了,金楞已經請了最好的醫生來為她診斷,情況會轉好的。” 爸爸!喔!你多好啊!你想哭就哭吧!我多不想辜負你的期望啊!但是你從沒跟我談過一個男人心如鐵石竟會到如此地步! “但是……這麼多天了!她傷到的是胸部又不是腦,她一定不是在睡覺,我們帶她回家吧!我不要她在這個空空冷冷的地方。是他!是他扼殺了我的寶貝女兒!我不要他靠過來,叫他走!我們自己請醫生,邦或,你去跟他說,叫他放手吧!當初如果不是我逼著若茴嫁人,她也不會選擇這個喪心病狂的浪蕩子。你看看!如今得插著這些點滴管子過活,我不要他過來!” “雨蓉!”林邦或無奈地長嘆了一聲。“他也不好過啊!三個禮拜來他無時無刻不自己照料她,你就別再責怪他了!” “我辦不到!我辦不到!” 第幾天了? 一個月了吧!有很多人來看她,安慰他。 昨天夜裡,見到小紅了!她來看她,一臉無情地凝望她,不跟她說話,不理會她別來無恙的問候,無視她的叫喚,無視她的請求……請求小紅執穩她的手,帶她走,脫離這個感情苦海。然而小紅只是幽幽的嘆了一口長氣,影子便慢慢地消逝了。 小紅!別走!她要跟著她,卻跑不動,因為她的手被人緊緊地抓住,動彈不得。 放手吧!我好疼呢!這個疼痛讓她從夢裡醒來。 疼是他的手造成的,那雙夜夜抓住她的大手。他每天會跟她說話,但很奇怪,她就是有本事聽不到他的聲音,他對任何人說的話,她皆聽得到,唯獨聽不到他對她說的話。 因為她不要聽。 她被移出加護病房,換至另一間頭等病房裡。醫生告訴他,要開始為她按摩四肢了,因為肌肉已漸萌萎縮的症兆。於是她會感覺到有人按摩她的腳底,扯動她的腳趾頭,摩挲她的大腿、小腿肚、抬手、舉臂。 無奈吧!她能動的時候,低聲下氣求他都奢望不到,反倒近死了,才能得這樣的福氣。或許他天生就是對死掉的人有病態的依戀吧! 每天會有人來為她擦身、梳洗;有時是媽媽,有時是特別護士,大部分是他自己。 不論是誰,她皆無動於衷。 一天之中,她的手腕輪流被針刺個兩三下,護士會解釋說,這是葡萄糖液,這是食鹽水。 小換來看她了!他幾乎天天都來,有時帶了一些同學,氣氛因此熱鬧些。 接著,醫生又來了,是神經科的醫生,她得專心應付了。 他撐開她的眼皮後,她一動也不動;他長得自白胖胖,像個彌勒佛,還帶了綠色邊的青蛙眼鏡。他摸摸她的脈搏、聽她的心跳,用小金屬槌搥了一下她的膝蓋,探探她的反射神經中樞。結果,糟了!她好象動了一下…… “廣崎先生,一切都正常,但……” “不用說了,謝謝你,醫生。我不會放棄的,既然她一切正常,就不可能是植物人,我要再試下去。如果病床不夠的話,反正這間病房夠大,你們加張床都無所謂。” 為了她的清潔整理方便,醫生要護士小姐剪掉她的頭髮。媽媽來看她時,說她像個小嬰兒。哈!他如願以償了,她成了標準的小道姑。 從換至頭等病房那天起,他是夜夜都抱著她同眠,他低喃的傾訴,皆被視為一片空白的錄音帶,有時他睡著了,她的意識反而清醒。她奇怪他怎麼不去上班,看看公司、走走茶莊、瞧瞧珠寶店,返日會見情人?怎麼不去風月場所偎紅倚翠?反倒日夜守在這裡,為她這個活屍擦身、換洗、清理排尿,按摩她的全身與腳底板。他似乎變了!但太遲了,因為她也變了。 他們兩人好似晝與夜、黎明與暮藹、太陽與月亮,注定不可能同時並存太久。頑石會點頭嗎?不!這是他誘惑她醒來的伎倆,等她醒來後,屆時又會故態復萌以懲罰她對愛情的執迷不悟。這是自然運作的慣性定律!河水未有逆流時,又有誰能阻止大海不產生浪花,產生浪花後,不擊打岸邊石呢?浪花惹石,就是命中注定改戒不掉的惡習。天會荒,地會老,男人情愛最易變,他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見她這尊活屍呢?當然是活脫脫的鬼話了!林若茴,你一旦醒來,就要墜入萬劫不復的地獄深淵了。 昏迷近兩個月,她夢見慈眉善目的觀音大士。 他騰雲駕霧翩然而至,飄飄衣袖與青天霽雲相稱,佛光隱現。他手裡抱著一個嬰孩,那嬰孩哭哭啼啼吵得她的心糾結在一起,然後,她就醒了! 一陣悶悶的啼聲觸動她的耳神經末梢。是真的有嬰兒聲呢!咿咿哦哦的嘹亮哭聲,像拉警報似地震撼人心。還有好多聲音,他的、小換的、爸媽的、外公外婆的、醫生護士的,還有……峨眉爺爺的! 道是她第一次聽到她的小寶寶哭,她哭得很不客氣、很兇、很沒道理。只聽到她爸爸拚命地哄著她,五分鐘後卻還是哭鬧不停。她的個性準是像她爸爸,跋扈得不可理喻! 大夥說要抱她出去走走時,她急了,她想聽她哭嘛!別抱走!她無力的伸出一手,但無人理會她。等到病房靜下來時,她生氣了。此時房裡只剩下他一人,她聽見他走進盥洗室,一陣唧水聲唏哩嘩啦的響著,一分鐘後,他已站在床前,掀開她身上的被單,為她脫掉衣服,開始一處一處為她細心的擦拭身體,這讓她的感官愈來愈敏銳。以往只大略知道他在做什麼,如今卻能清楚辨識出他手指觸及的正確位置。溫水拭過她的肌膚後,便是涼涼的感覺,然後是他的手,最後竟是他的唇!他嘟噥著一些話,是她不願聽的。他是打算賄賂她嗎?她才不接受! 聽到他的嘆息聲後,她暗自揚起一陣勝利的快感。 不久,嬰兒被抱回來了,這讓若茴的心跳加速。他從容地將被單蓋住了她,然後走向若茴的母親,說了些話,接過了娃娃後,便來回走動哄著娃娃。 娃娃不肯吃奶,大概是奶嘴孔大小了,娃娃沒那麼大的力氣吸奶。這讓他發出懊惱聲,走向床緣,將娃娃平放在她的旁邊。娃娃咿亞的聲音震撼了她,她好想睜開眼皮看看自己的女兒,但是沉重的眼皮就是不聽她使喚,好不容易才稍稍抬起眼瞼,頭頂燈光一照,教她又覆上了眼皮。若茴好沮喪,娃娃就在她身邊,但是她這個做媽媽的卻看不到她、摸不著她!她好希望能瞧上自已的寶貝一眼。時間,你多寬待我一些吧! 可惜,沒多久,他又轉過身來,抱起娃娃來回踅了幾圈,若茴默數良久,大概有二十來圈吧! 他突然道:“哇!這小東西睡著了!還吃不到二十西西呢,怎麼辦?” “沒關係,讓她睡吧!等她醒來餓了,就會吵著要喝奶了。” 那一夜,娃娃是睡在若茴右側,而他則抱著她和娃娃緊擁而眠。 半夜裡,她被吵醒,右側胸口一松一緊,癢酥酥的,還有微微的熱氣哩! 這教若茴自然而然地張開了眼皮,四處一片烏漆漆,教她一時不察,以為自己還是沒張開眼,等到她微微頷首,垂下眼瞼,方始明暸,原來有一個包裡著厚棉布的小東西正躺在她的右肩上,小東西的雙拳有勁地來回擺動,大概是手太短了,她極力要將拳頭往嘴裡放,卻構不到小嘴。 若茴好想抬起左手摸她,但一股刺痛襲上了她左胸口上緣的傷口,這令她沮喪,只能微聳右肩讓厚厚的嬰兒風衣疊起,使娃娃自然而然的傾向她的右胸脯,微彎起右肘,護著寶寶。這很費力,因為她幾乎沒有元氣可使,但一股力量支持著她,眼盈著淚,她看著這個漂亮的小東西的睡姿,她的女兒!呵!她的皮膚透明粉嫩得跟牛奶一般,睫毛短短的,眼睛、鼻子、嘴巴也是小小的,眉毛稀疏尚看不出形狀,但那一頭胎毛卻是濃得像硯台裡磨出來的墨汁,像極了她爸爸。 想到她爸爸,金楞!這教若茴不由自主地移轉了目光,緊盯著與她同床共枕的人。 他面對著她和娃娃側睡著,弓起的左手墊在頭與枕之間,睫毛影子被月光拉得長長地映在他直挺的鼻樑上。 他瘦了!憔悴了!眉宇間多了幾條皺紋,嘴角兩側也多出了幾縷線痕。 纔不過兩個月,他竟看來老了十歲,少了意氣風發的傲慢樣,取而代之的是憂慮。 他是為她而老、為她而憔悴的嗎? 若茴悠悠地重喟出聲,閉上了眼,淚因而滲出眼角,忽地,他動了一下,目光陡然而睜,這教若茴不敢妄動,只能保持原姿,聽他挪近自己,陰影蓋上了她的面頰,好久,聽他倒抽一聲,一隻手指觸上她的眼角,為她拭掉淚痕。“若茴!”他激亢地壓下心中堆積千百噸的興奮與狂樂,不敢大吼出聲,以免驚嚇到寶寶,改為輕喚著她的名字,“若茴!你聽得到嗎?聽得見我在叫你嗎?” 喔!我聽得見!是的!這是臥床以來第一回聽見他在叫她,但她還是不想響應他。 “若茴,不要緊,你不用應我。你聽我說,我愛你!這幾個月來,我天天對你說我愛你,但你無動於衷,你不相信我嗎?我愛你啊!你流淚了!你從不流淚的,你的淚稀奇得跟夜明珠一樣,但你今天哭了!你一定聽到我的話了!請你不要棄我而去,我不敢,也沒有資格求你為我醒來,但寶寶需要你,沒有你,我甚至不知道該為她取什麼名才好。 你聽我懺悔吧!我罪該萬死、罪不可赦!老天卻待我何其厚愛,能擁有你,又給了我寶寶。我的愚蠢差點害死了你、扼殺了你的意志,我不配有你。但請聽我說,當我七年前在那個古城聽著你自言自語時,恐怕就已愛上你了。喊你小道姑,那是因為我怕自己陷得太深;與你保持距離,是因為我不敢面對你。你勇敢、堅強,對愛充滿執著的態度嚇著了我,與你分手以來,不管身在何地,我沒一刻忘記過你;我天天想著你,你不知道想著一個人到底有多苦,你讓我害怕起孤單了。我以為只要不接近你、不對你吐露愛意就算是守住誓言,但我的心早就背叛了那個誓言。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傻子,早已失去的愛喚不回,卻還要殘害你的愛。若茴!你聽到了嗎?我不要你做柳兒,我也不是卡拉富,我是金楞,一個傻楞楞的浪子!我需要你,你睜開眼看我吧!” 他忽地慟哭出聲,那淚似大海決堤,洶湧難擋。他雙手捧住了她的臉頰,逐漸地靠近她,做了這些年來日思夜想的心願,他終於吻上了她的唇。 “我愛你,若茴,不敢求生生世世,不貪求永恆,但求追短暫的一刻,只要你能聽到我的話,感受到我的悔恨,求你,不要放棄我!為寶寶醒過來,為愛你的人醒過來,更重要的是,為你自己!” 他失去心智地囈語著,靠著熟睡的寶寶將她緊摟住。他的頭靠著她的,眼淚落在她的眉心與她的淚交織成行,渾沌之中,才感覺到她輕輕地蠕動著唇。 “什麼?!你說話了?若茴!你肯跟我說話了?”他附耳過去就著她的唇,將她的話一個字一個字重複的念出來,“什麼?我……好……吵!吵得人睡不著覺!” 他楞住了,直盯著她蒼白的臉頰上浮著一絲曇花一現般的笑容。 知道能再活一次的感覺是怎樣的嗎?金楞唯一的感覺是,想拈起她唇際如花的笑容,恣情痛哭、痛笑一場。 |
豆芽小姐
|
第01章
“這節骨眼她跑到哪裡去了?” 早晨九點十七分,一句威風凜凜的咆哮聲,從大門半掩的機要秘書室溜竄出來,教一幹等候出席早晨會報的中階主管與幹部們紛紛抱著文案夾,站在透明的玻璃牆外覷眼互望。 他們看見肥敦敦如水桶的副總經理不安地伸出雙手,將七彩方格領帶調歪幾度後,瞇起一雙狹長且拖了幾條尾鬃的魚眼,唯唯諾諾的回答:“董事長,呃,張小姐一早就趕來為您準備資料了。” “那她現在人呢?"怒獅一吼完後,原本被他扣住的檔案櫃抽屜"砰"地一聲彈撞回原位,那張獅嘴咬牙切齒地嘀咕著:“她是怎麼藏的?放在糖罐裡?或是餅乾盒裡?"捻指間,一袋蜜餞、義美泡芙與歐斯麥餅乾盒便一一飛落在他背後的地毯上。 目睹上司翻箱倒篋的惡容,三個大男人是欲言又止,只能囁嚅地喊著:“老闆……” 周莊頭一彈,甩開垂散在額上的幾綹頭髮後,下令道,"把西裝外套脫下,幫忙找!” 三位進階主管聞聲開始脫下衣服。 門裡是一幕,門外又是另一幕,裡外雖只隔了一道透明的玻璃牆,但心境上卻是截然不同。站在門外的小主管們一個個瞪起大眼,開始交頭接耳地交換心得。 “哇!周武王找不到姜子牙放的檔案,苦汁亂竄、膽囊都快氣爆了。籲!我頭遭慶幸自己沒爬上經理級的位子,不然現在也得跟吃排頭。” 有人納悶不已,"張小姐到底上哪兒去了?我八點半時還看到她在幫‘BigPotatoes衝咖啡,怎麼一下子就不見人影了?” “我看到她打了一通電話後,挎著包包匆匆走了。” “那你還不進去跟周武王說去!” “幹什麼?要我現在進去送死啊,我才不幹這種倒楣事!平常他十點才進門,今天錯看了鬧鐘,早來一個小時,搞得整層樓雞飛狗跳的。” “大概是昨晚泡的妞不帶勁,沒讓他爽夠吧!"其中一個男主任淫笑地冒出刻薄話,頓時招來幾位女性主管的白眼,並異口同聲地譴責他:“低級!沒水準!” “怎麼!他能暗著做,還不准我明著說嗎?你們這幾個沒大腦的女人,見他財大氣粗,就這麼勢利眼,有差別待遇喔?” “誰勢利眼了?是你先冒出這種無聊話,只敢在他背後放馬後砲、揭人隱私,有膽你現在上門跟周武王抱怨去!” “郭美昭!你這瘋女人? 眼看這兩人就要吵起來了,一串雜沓的低跟足音赫然響起,教圈繞半圈而立的職員們全都回頭瞧,只見一個身著黑藍寬長窄裙、臉上帶著大黑框眼鏡的短髮女郎碎步跑了過來。 她,就是這家公司赫赫有名卻無人稱讚的超級女秘書,張芷芽小姐。 張芷芽小姐有張二十世紀不落俗套的面孔,若把話說得仁慈些,是她母親把她生得太古典,說得實在些,是此女缺乏現代美,說得刻薄殘酷,則只能以"正字標記"來形容了。所以您不難想像,為何張芷芽能廣受女同事的歡迎,因為平凡的她不具任何威協力,又頂著"董事長機要秘書"這個吃力不討好卻能與風作浪的頭銜,所以她便成了"遠太"這家跨國貿易企業裡的"好好小姐"了。 現在,大家緊張又熱絡地為她打氣,見她差點在途中絆倒時,皆惶恐地驚呼一聲,"小心!” “張小姐,趕快啊!周武王在找瑞東的檔案!” 張芷芽慌張地往肩上的大袋子掏去,"在我這個包包裡!我這兒天忙胡塗了,忘了匯錢給我弟弟,今早臨時接到他房東的電話就到郵局寄錢了。"張芷芽喘吁吁地解釋","對不起,害各位飽受驚嚇了。"說著彎腰向各級小主管致歉。 “我幫你把頭髮梳一梳吧!”其中一位女會計課長好心地建議。 “看我還是馬上進去了,反正都會被罵得灰頭土臉的,不如被砲轟過後再整理吧。 "她緊張地一笑,連走帶跑地朝門奔去。 眾人見她消失在門後時,一個個抱起了檔案夾,可憐地搖了搖頭,開始大嚼著舌根。 “真是為難張小姐了!一個瘦弱女子能獨力賺錢供弟妹念到大學,實在不得得叫人刮目相看。” “少假惺惺了,小李,真叫你娶她的話,你閃得比誰都快!” “這倒是真的!娶她這種沒錢又沒靠山的歹命小孤女,就意味非得跟她分擔家計不可;以我這種瀟灑前途無量的少年郎要釣到一個千金小姐不是難事,我何苦吃飽沒事去踏這種渾水?” “就是啊!"一名負責電衣主控室的科長張開一嘴暴牙,跟著小李附和著,"我還記得兩年前她被調來公司設多久,就在情人節後一天送我兩盒白色巧克力呢。當初我覺得她外表雖然有夠土,但應該是個做太太的料,正想主動約她時好險我就被調到高雄了,當初還大嘆走楣運,現在才知道自己有多幸運。” 另一名同事一聽也吃驚地回頭看著,暴牙道:“王彥明。原來你那麼早就被她克到啊!” 王彥明調了一下黑鏡框,側眼打量了一下奇貌不揚的總務課長,"怎麼?你也是嗎?” “不僅我,還有跟我同期的人,凡是跟她同桌吃過飯的人一律被外調,我是這群人中惟一被調回總公司的,不過那還是我結了婚之後的事。” 有人跟著起鬨。"喲。這麼說她還真是掃把哩!” 在一旁聽得很不是滋味的女同事,忍不住為張芷芽出氣,"你們這些男人真是臭美! 她根本不需要你們多餘的同情。” 有人反駁道:“那還不是她進來的時機巧。知道嗎?她的薪水恐怕已高出我們嘍!,,“這點我可就不羨慕她了,她簡直成了周武王的私人女傭了! “你們這些男人有完沒完,比我們女人還碎嘴!既然張秘書來了,咱們趕快先上會議廳去。” 周莊以修長的雙手爬過鬃角的頭髮後,快速地翻動剛從桌子拆下來的抽屜。大抽屜裡放滿各種檔案目錄,但就是沒有他要找的機密檔案一份文字不到五頁,卻攸關一場價值百萬元美金的國際仲裁官司。 “這顆豆芽總是讓我在緊要關頭出狀況。"周莊放棄第三個抽屜,拉開第四個鐵框,單手在空盪的鐵櫃裡摸索一陣後,在無預期的狀況下抓出一個精美的紙,他伸手往袋了裡一探,從中拿出一個軟綿綿的絲質布料。 他好奇地布料攤在空中,將它瞧個仔細時,人也楞住了。 內衣! 不,太保守的用詞了,周莊告訴自己正確的說法,這是一套引人遐思的蕾絲胸罩和低腰內褲!不是黑的,也不是紅的,而是 透明的喔!那種會教任何血性男子血脈僨張、氣血亂竄的性感內衣!她要這種勾引男人用的東西作啥?他好奇地以大拇指輕輕揉挲著蕾絲網罩,感受冰涼得沁人同時又軟綿得誘人的絲緞,然後以指尖挑起細肩帶,讓它飄垂在半空中,打算一窺全貌。 不料一陣殺豬的淒厲驚呼從門旁直震入他耳膜裡,教他忘了手上的內衣,只顧著把它往耳旁罩。 “董事長!"話一喊完後,芷芽直直朝坐在她椅上的男人飛撲了過來。她短髮垂在頰邊,防範的眼底沒有任何人的影子,只有周莊及緊塞在他耳邊的那塊布,她伸手扯住了布的一角,安心了一秒。 不料,對方沒有放手的意思,反而把她從頭打量到腳,斜嘴諷刺道:“張小姐!現在幾點了,才見你姍姍來遲?要我和其他人這麼可憐地找檔案。周莊上半臉是眉開眼笑,下半臉卻是咬牙切齒地質問。 芷芽駭然一驚,急促地道:董事長,我可以解釋!但請……你先放了手上的東西聽我說。” “我沒時間聽你解釋?"周莊手一揮,彈開她那雙顫抖且緊掐他衣袖的手,高鼻子一低,衝著她鼻上的三星雀斑,低聲警告道:“你這支狡猾的狐狸,別以為上了床我就會對你另眼相看。” 芷芽聽到他略帶輕視的話後全身一僵,雙唇緊抿地站在原地。 他站了起來,大聲地說:“張小姐,我要瑞東的檔案,限你三分鐘之內找出來進我的辦公室,若辦不到的話,你可以開始收拾東西了。"說完大手輕輕一拽,將那件內衣從芷芽的手上扯了回來,丟進紙袋用力一扔後,伸手釵起掛在椅背上的西裝外套,不睬芷芽一眼,旋身跨步離去。 其他人跟著跨出門後,芷芽伏趴在地毯上收拾文件,她一邊抹淚,一邊恨自己為何不等過午再辦私事.如今惹火了他,搞不好他老是掛在嘴邊的要開除她的千零一次的"天方夜譚"就真的要成真了! 打起精神後,她匆匆略過慘不睹的幾十個大小檔案櫃,覺得整間屋子仿佛歷經一個軍閥洗劫似的。這哪是找檔案?簡直就像是被小偷闖了空門一樣,亂得一塌胡塗。 吳天美斜睨了攜著一疊菜單的服務生走經她們,眼明手快地攔人問:“小姐,我點的牛小排特餐到底好了沒有?我已在這裡呆坐了將近二十分鐘……” “馬上來,馬上來。"服務生匆忙回答,人又快步往廚房的方向走去。 “這句話我快聽爛了!再不來的話,我們就走人,出去吃路邊攤還比較省時?天美覷了服務生的背影,嘴上發著牢騷,回頭看不好朋友芷芽一眼,見她又是垂眉苦臉,心裡更加煩躁,嘴上又嘀咕起來,"最近這裡的服務品質又差了,就算忙也不能這樣怠慢客人吧!比我們晚來的客人都把牛吃到腰肚上了,哪有人像我們這樣老是枯等,又不是來領救濟管的。” “好了啦!天美,人家忙,下次我我們找別家吃就好了。"芷芽勸著。 “下次!還有下次啊?本姑娘的老公好不容易給我添了私房錢,才有機會來這兒乞食"的,平常他們想要賺我的錢,那是門兒都沒有的事!你啊!就是爛好人一個,也只有你這種人在餓肚子的時候還有辦法幫人說好話!"天美不禁將喉嚨拉大,引來一些客人的白眼。 芷芽為了不讓氣氛更擰,很快地轉移話題,"反正我們時間多得是,不意,等一下午餐的人潮走後,這裡氣氛就好多了。” “那也只有退一步想了!天美突然想到什麼似地,忙又問:“怎麼你老板今天發神經了,竟肯放你了來吃午餐?不簡單耶,那支牛頭犬八成是撞傷了腦袋? 芷芽眉頭略皺,不安地挪了一下,只說:“他上健身房去了。不過提醒你一點,我有很多同事在這裡用餐,你最好別這樣叫他,給別人聽到、傳進他耳裡我就完了。” “咦,這綽號是你哭著嚷出來的,我是見賢思齊照章念的,可沒給他亂安啊!” “拜託,那是兩年前的事了嘛,要你忘掉,你反而老掛在嘴上。” “張芷芽,我實在搞不懂你這個女人,有那種性情古怪的男人做上司,要是我的話,早不幹了,你還這麼護著他。” “誰教遠太是我的衣食父母,而他是遠太的頭兒?"芷芽苦笑一記,"以我的資歷和學力,不用說基本薪的職務難的找,恐怕還得兼跑外務呢。你說我能不看在高薪的份上,忍著點嗎?” 天美點著食指,數落好友,"古人能不為五斗米而折腰,你張芷芽卻沒半點志氣!” 埋頭苦吃的芷芽接口道,"未必見得吧!四鬥米給我,我照作不誤,看誰真有志氣。” 這時服務生終於將牛小排餐送了上來,各種醬類往桌上一擱後又匆匆離去。 天美抖開餐巾,平攤在大腿上,瞅了從命卻達觀的芷芽道:“說得也是,你弟妹還靠著你養哩! “等我大妹畢了業後,我就輕鬆了。” “想買房子?” 芷芽猛搖了頭,"房子?我可不敢作夢,別忘了少鴻還有五年的醫學院得熬。 “對了,都這麼多年我還是搞不懂,到底牛頭犬的爸爸當初為什麼要付那麼多薪水給你?"見同伴面有難色,天美馬上接口:“芷芽,我們同學都這麼多年了,你好歹也得告訴我一下吧!反正對方早退休了,你說出來也不會怎麼樣。更何況,我己經把各種可能性都算過了,就算你現在跟我坦自曾經當了人家的小老婆,我都不覺得訝異。” 芷芽臉一黑,嘟著嘴說:“看,連我最要好的朋友都這麼猜了,也不能怪做兒子的人想歪吧? “我開玩笑的,誰都知道死腦筋的你做不來那種事。快跟我從實招來,這幾年來,我為了想這件事,死了不知多少腦細胞,還一直跟我老公吵架…… “什麼?你跟你老公為了我的事吵架?” “欸!你知道的嘛!我嫁的那家子人總以為和大財團沾了點血緣關係的過後,就自抬身價了。都是一些三姑六婆在他耳邊扇風點火,說什麼怕你把我帶壞之類的話。笑死人了,他老婆不先去帶壞別他唐永賓就要多燒幾灶香嘍!” “謠言怎麼會傳到他那邊呢?” “我也覺得奇怪,問他,又一直說是朋友的親戚說的,反正商場上,流言傳得快,大概就是這麼傳進他耳朵裡的吧!我說,你趕快從實招來,別讓我們夫妻這三年的架都為你白吵一頓。” “過去的事還有什麼好說的嘛!"芷芽百般推託,“我肚子餓了,得先吃飯。"說著就拿起叉子往餐盤截了進去。 天美手一伸,扣住她的腕,"不成,想賴皮啊,你今天若不把故事說完,我就不放你走,讓你遲到,等著讓牛頭犬痛啃一頓。” “拜託!” “要拜去行天宮拜!本姑娘德行不高,還受不起你這一拜。” “可是你總得讓我把這客牛腩飯解決掉吧?” “當然會,我會留下十分鐘給你扒飯,吃不完打包就成了。"天美賊分分地笑著。 “咦!你很不講理喔!"芷芽板起了臉孔。 天美仍是嘻皮笑臉的,反正她打定主意是一定要知道真相,因為,她有種很強烈的預感在心裡萌生著,不過,就等著她這個外表鈍頭鈍腦,骨子裡卻敏感纖細的朋友招供一切。 天美瞄了一眼好友空蕩蕩的左耳垂,問道:“芷芽,我送你的那副銀葉耳環呢?怎麼不戴了?” 芷芽聳了一下肩說:“上班得接電話,怕讓話筒掛壞,所以沒戴…… 天美的耐性就只有那麼多了。她開門見山地說:“芷芽,別再跟我裝了!你最近是不是曾到環宇過?"環宇是一家進階級購物中心與大飯店合併的新興娛樂大樓,離"遠太"只是忖分鐘的路程。 芷芽大眼圓睜地看著天美半晌,接著逃避似地垂下眼皮直盯著銀匙上的食物,不自在地說:“我不記得最近有去環宇購物過。” “我不是問你逛街的事,而是想知道你有沒有在環宇過夜。"天美瞅了芷芽一眼,直率地將餐巾摔在桌面,扯開皮包,從裡面掏出一只耳環,遞到芷芽的面前。"我和我老公為了慶祝結婚三週年,這個週末在環宇定了一間蜜月套房,無意中在套房的浴室裡撿到了這個銀耳環,這只銀耳環真是特殊,我說這世界還真是巧,竟能讓我撿到這麼一樣東西,更巧的是,你猜怎麼著? “怎麼著?"芷芽輕咬著銀匙,一臉戒備。 “銀葉的背後有著同樣的符號,都是一個綠豆般大小的豆芽!"天美說著瞇起了眼,穩穩地將耳環拿在指尖上,朝芷芽空無一物的左耳垂比了一下,才嘆口氣道:“你好歹也透露一點消息給我知道吧!” “原來這就是你堅持要約我出來的原因,打算逼供?"芷芽垂下瘦弱的雙肩,黯然地問:“台北有那麼多家飯店,你們怎麼會挑上那家?” “因為老公拜把兄弟的親戚是環字的董事之一。所以有半價優待,非常巧的是那拜把兄弟的親戚姓周。姓周!哈,你老板也姓周嘛!所以,現在你該給我一個交代了。” “交代!有什麼好交代的。"芷芽滿臉為難,一看到環胸坐定的好友以審視的眼眸打量自己時,才不情願地將銀匙擱在桌上,攤開雙手投降道:“好,我會說,但你別露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樣。我張芷芽是一個正常女人,和一個正常男人上床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你沒必要這樣興師問罪。” 天美一臉荒謬地喊遭:“正常男人!可是,芷芽,你才二十七,對方卻六十好兒了,你不覺得必須為自己的將來盤算盤算嗎?現在我不怪那條牛頭犬要找你麻煩,嚷著要開除你 他老子的外妻!” 芷芽氣呼呼地道:“我就知道你會往那邊想。告訴你,不是老的,是小的!” “小的?"天美一楞,半天說不出話,"你是說年輕的?那個沒事就威脅要開除你的牛頭犬?” “沒錯。” 天美不可思議地瞪著好友,半晌才掏出手帕抹了抹額上的汗道:“天啊!冷氣開著,我竟然還會流汗!芷芽,我實在不知怎麼跟你說才好……” “那就什麼也別說!"芷芽被天美過度的反應氣得不知如何是好。 天美是直腸子個性,她關心著芷芷的未來,說什麼她都得讓好友明自自己的處境有多艱難。 “芷芽,我怎麼能不說呢!現在,我倒希望你是跟到了老的,因為比起他那個花心蘿蔔的兒子,他絕對是厚道仁慈了些,起碼你被甩後,還可以領到一筆可觀的金額度日。” 芷芽自天美的手中搶回耳環往裙袋裡一丟,坦然地說:“天美,事情沒你想的嚴重! 他和我只是一夜風流而已,我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在哪裡。今天早上,我照做我的工作,他照擺老闆架子,如果你沒發現這個該死的銀葉耳環,整件事就像沒發生過一樣,而且,也絕對不會再發生。” 天美還是沒從這個驚嚇恢復過來,反以譴責的口氣嚷著:“但你不再是處女了! 芷芽頓時紅了臉,尷尬地瞪著天美良久,然後以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道:“天美,容我提醒你一件事,你在高三那年就不顧我的勸陰和唐永賓發生關係了,憑什麼畢業七年半後來對我唱貞潔烈婦的高調。 “但我最後還是嫁給唐永賓啦!天美眨著無辜的大眼。 芷芽豎起三根指頭,提醒她,"那還是在歷經不三個男人之後。 “這證明我是個有始有終的女人!"天美理直氣杜地辯道,雙手猛地址平手帕,張大刷著藍睫毛膏的眼瞼,歪著脖子對芷芽訓道:“我不敢相信你竟有膽去招惹牛頭犬!你做他的機要秘書都兩年了,在目睹他玩過那麼多女人後,竟還會白痴得往火坑裡跳!張芷芽,我看你是胡塗了,你難道不知道他在玩弄你嗎?比你漂亮有魅力的花蝴蝶都會被他甩,你想自己有辦法揪住他嗎?你只有被他吃得死死的份。” “我發誓真的只有一夜而已,除此之外就什麼也沒有了,°芷芽百般無奈地看著好友,"天美,他不可能有機會甩到我的,因為我己打算遞出辭呈了。 “什麼?你不但丟了處女膜,還打算放棄這份工作!張正芽,你簡直是虧大了!"她舉手堵住芷芽的嘴,搶話道:“別,讓我說完,以前我的確相信女人若要跟男人爭平等的話,就得在性事的態度上洗新革面一番;但婚後我可不這麼想了,若是有哪個女人膽敢勾引我丈夫的話,我一定會潑她硫酸。"總算,她停下喋喋不休的嘴,看著單手托著下巴的芷芽,理智地問,"你有事先做防備嗎?或者他穿了雨衣?” 小姑獨處的芷芽不像天美這位已婚婦女這麼"懂事",她搖了搖頭,嘴一歪困惑地說: “那天又沒下雨。” 天美得到這樣沒反應的反應,當下摔下刀叉,雙手橫過桌面要掐芷芽的脖子,罵道: “笨女人,你就算不防字母病,也該想想未婚懷孕的問題吧?” 不經人指點,芷芽還真是沒想到,為了不讓自己看起來太笨,她以敷衍的口氣說: “安啦!只有一夜而已,命中率沒那麼高的。” 天美一反過去傻大姊的模樣,改以專業的口吻.道:“強暴事件裡不乏一次就中獎的案例,你怎麼那麼肯定自己能躲得過?” 芷芽這回是真變臉了,"我跟他是兩情相悅,請唐太太舉個恰當的例子好嗎?” 天美身子一傾,尖聲嘲道:“哈!兩情相悅,這表示雙方的賀爾蒙都處於旺盛的階段,更是危險!” “危險個頭!"芷芽豎起餐刀,威脅地指著天美,"你若老要用那種腔調說話的話,我馬上走人。” 兩人僵持不下了一會兒後,天美才雙手環胸,將身子靠到椅背上,抬手比了一下自己的唇,提醒芷芽,"你嘴角上沾了醬。你剛才說人要辭職,盤算過自己的經濟情況了嗎?” 芷芽舔掉了唇邊的醬汁,拿著餐刀在空中比劃了一下,"我銀行還有一小筆存款"至於芷薇,她還在等一份貿易商的工作,對方似乎很希望她去上班,但因為沒確定,所以她還在等消息。” 天美才不管芷薇怎樣,她在乎的是芷芽,"那你寄出履歷表了嗎?” 芷芽叉起一塊牛腩往嘴里塞,嘟噥一聲:“還沒,我想當幾個月的無業游民,不想那麼快找工作。” “那你什麼時候遞辭呈?” “也許今天,也許明天,也或許下個月,只要牛頭犬一發威,我會痛快地往他臉上砸去。” “你那麼做的話,當心連推薦函都吹了。” 芷芽聳了一下肩,"無所謂,反正我也不指望他會替我寫什麼好話。” “他都跟你上過床了,難不成還會討厭你嗎?” 芷芽聞聲輕咳了一下,順了喉嚨,以非常公式化的口氣解釋:“讓我們這樣看事情吧!上禮拜五晚上專門陪他應酬的女朋友剛好有事,所以就臨時抓我後補,我在應酬時不小心多喝了幾杯酒,而牛頭犬也正好發情起來,也就顧不了他自己是如何猜疑過我和他爸爸之間的關係。"芷芽說到這兒,傾前小聲地問天美:“你結了婚,該了解欲求不滿的男人是什麼傻事都做得出來的吧?” 天美瞥了芷芽一眼不答腔。 芷芽繼續解釋,"由於我己厭倦好友老是譏我為石器時代的老處女,所以當他說要帶我上床時,我連考慮都沒有,就點頭了。不過我們還是有個協定,這個協定就是只有一夜,過了一夜後,橋歸橋,路歸路,他姓周,我姓張,兩人不相干。” 天美滿臉狐疑,"不是因為你也想要?” 芷芽微挑了一下眉毛,無可無不可的承認,"我當然想要啦!尤其是在聽過他那一票女朋友對他床上功夫繪聲繪影地描述後,就算是聖女貞德也恐怕要大動凡心了,告訴你,牛頭犬先生的身材當真是一級棒,"芷芽說著翹起了拇指,"寬肩、窄腰、緊臀,最重要是馬力足,耐力大,如果哪天你跟我承認你你爬牆偷人的對象是他的話,老實說,我不會怪你的,真的不會!” 天美被芷芽的一番話搞得啼笑皆非,她輕斥通:“去你的!我替你擔心得要命,你還反過來消遣我。一向認真的芷芽當真在一夜之問變了樣?” 芷芽不在乎地說:“我只是變得實際罷了。” “你真的不覺得自己吃了虧,或是失落了什麼嗎?” 芷芽挪開眼,逕自用銀叉子戳著飯粒,隔了好久才低傾著頭說:“剛開始有那麼一點患得患失,但往另一個角度想後,反而覺得自己佔了牛頭犬的便宜哩!想經驗豐富、技巧熟稔的他一發現我表裡如一,是個不折不扣的老處女時,那張臉吃驚得像中邪似的。 因為他認為和他老爸有染的女人,就算外表再平庸,在床上也該差強人意才是,沒想到,竟還得從頭教到尾!"說到這兒,她頭一揚,開朗地衝朋友一笑,道:“所以,佔到便宜的人是我,不是牛頭犬。” 天美聽到這裡時,心疼地看著強顏歡笑的芷芽,默默地握住了朋友抖澀的手,輕聲問道:“芷芽,告訴我,多久的事了?” 芷芽裝傻地問"什麼事多久了?” “愛上牛頭犬!"天美瞅了好友一眼,不打算讓她打晃過。 芷芽挪開了眼,搖了搖頭,"不知道,太久了,我從沒算過。” 這時天美的呼叫器忽然振動了起來,她打開包包看了一下,對芷芽說:“是我婆婆在找我,我得去回個電話。你確定你沒事?” “放心,我好得很,你快去回電話吧!"芷芽笑著揮著兩手趕天美,等天美往櫃檯走去後,才抖著手舉起杯子猛灌一大口水,深深吸氣,又重重地吐了氣。 她心裡明白自己第一次把目光放到牛頭犬身上時,就無可救藥地陷入了自己編織的情網裡…… |
第02章
芷芽站在蕭瑟的秋雨中,以右臂夾著傘柄,騰出雙手從大袋子裡掏出小錢包,對著留著學生頭的妹妹說:“吶,這是你催了三天的班費,外加這個月的公車票,便當要給我吃完,再留顆搗成泥的蛋黃回家,明天你連半粒蛋都沒有。” 芷薇將錢收進綠色上衣的口袋後,垂著秀氣的眉跟芷芽抗議,"姊,你荷包蛋可不可以不要煎得那麼老,啃起來跟橡皮筋一樣? “雜貨店老闆娘吩咐過那些蛋最好要煎得久一點。” “你不要老跟人家要快過期的蛋不就得了!” “囉嗦!有免費的蛋給你吃,你還挑?"芷芽覷了嘟起嘴的妹妹一眼,讓了一步,"好啦,好啦,我今天面試若過的話,回家滷茶葉蛋給你們吃。” “還有海帶、豆腐乾,而且桌上不能有地瓜葉。” “行啦,行啦!"芷芽不耐煩地回道,提醒妹妹一句,“要記住我們昨晚討論過的事,不准進軍樂隊,給我好好唸書。” “知道啦,姊,你還不趕快去搭公車,今天下雨,會塞車的。” “喔,那晚上見…… 二十歲的芷芽揮了揮手,目送高一的妹妹芷薇離去後,轉身穿過了正在打水泥地基的大樓,疾步躍過一窪積水。 當她從傘緣瞄到那輛人滿為患的二六二公車,她迅速地收傘,加快腳步衝上前,眼看就要趕上時,那扇自動門卻在她眼前啪噠地關了起來,老牛拖車地朝前方駛去。她鍥而不舍地跟著車屁股跑了十來步,才氣喘吁吁地停下腳,著急地瞥了一眼手錶,我的媽,眼下是遲到定了! 今天是她最重要的一次復試,雖然只是接線生的工作,但"遠業"是家赫赫有名的公司,以它龐大的公司規模去展望自己渺小無期的未來,日後絕對會有更好的工作機會,這比她在基隆的三家小報關行裡跳來跳到海裡要有保障。 以芷芽木訥不與人爭的個性,其實是她自卑心作祟,自認爭不過,她不介意在小報關行裡熬,但畢業一年,遇上台幣對美元匯率變動的風波,造成出口業的損失,使得她服務過的三家報關行裡就倒了兩家,最後一家還岌岌可危地拖欠了她三個月的薪資,如果不是因為她無意中在老闆的櫃子裡摸出一把手槍的話,她可能還繼續在那裡傻傻地做白工呢! 不得已之下,她只好紅著臉違反自己從命死忠的天性,對三不五時就要往赭紅色的垃圾桶裡吐幾次擯榔汁的老闆遞出辭呈,另謀高就。當然,三個月的工資她是鐵定不敢硬要了,這也是她和弟妹得省吃儉用一個月的原因。 有了前車之鑑,這回找工作她就學聰明了,要把眼光放亮放遠點。首先她把目標鎖定在長榮海運上,這家航空母艦級的跨國企業那麼大,不可能垮的。抱著這個想法,她把履歷寄了出去,等了將近半個月沒收到回音,但又不敢打電話去問,最後是芷薇對她問出了原因。 “搞半天人家只收應屆畢業生!如果立志在這家公司的話,回頭念個夜二專就又是應屆畢業生了。"少年不識愁滋味的芷薇跟芷芽這麼說。 這個打擊可不小,一下子就把芷芽剛萌生的自信心削去了一截。 在接受郵局存折簿赤裸裸地反應收支愈來愈不平衡的殘酷現實後,芷芽拿起報紙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瞄到應試欄上有符合自己條件的公司,她就一一將履歷寄了出去。 儘管她是以豁出去的態度在獵職,但能符合自己條件的,不是在徵月入數十萬的漂亮公主,就是要找有經驗的會計,要不,就是大得嚇死人的外商公司在徽才。 好不容易看到"遠業"大貿易商的分公司所登的英文求才廣告,要找總經理秘書、業務副理、電腦工程師及……總機!於是衝動之下,她刻不遲緩地將該公司的地址騰到信封上。在中英文履歷上註明了應微項目,貼上郵票,連同手中現有的五封求職信一古腦兒地丟進郵筒裡。 不到三天,首先有位聲音很好聽的女秘書來電通知她被錄取為業務代表,要她隔天馬上去上班,她匆忙抄下了公司地址,隔日興匆匆地就職上任,才發現這家公司是賣濾水器和美容保養品的直銷公司。口才雄辯又瀟灑的男經理滔滔不絕地跟新到員工灌輸什麼上線、下線的觀念,然後又天馬行空地在白板上以"強而有力"的手指寫下爆炸性利潤的加成數據,來證明這是個只要肯幹肯衝,便大有可為的工作。最後他以非常軟性的口吻跟大家說,一個好的員工必須對自己的產品有信心有概念,所以最好自購一套回家使用,可隨即享有七折的會員價,七折優待! 此刻的芷芽仿佛童話故事書裡那個才剛買幾只小雞,滿腦子就開始數難蛋的女孩,也異想天開地跟著那位英俊迷人的男經理,在腦裡數起鈔票了!因為她沒帶錢,只好趁午休的時候溜出去打電話向在百貨公司上班的天美借錢急用。 結果錢沒借到,還被她海念了一頓,"張芷芽,我這一生最恨直銷,只要你敢如入。 以後一定找不著我的人影!告訴我你在哪兒打的電話,我這就去找你。"芷芽重視朋友,所以只得向天美的惡勢力低頭,跟心裡那些閃閃發光的金雞蛋說再見了。 芷芽在家裡蹲了十天,吃了十四片幹土司、七頓雞蛋泡麵及另外一頓"面泡雞蛋"後,總算接一了一份快遞,原來是那家"運業"來信通知她去面試,她興奮得差點沒去啃壞那封信! 鎮定下來定眼將全文看個仔細後,芷芽卻是欲哭無淚,原來對方人事室鬧了一個大烏龍,把她的名字和總經理秘書的名字搞錯了! 她希望能在正式面試前把事情弄清,免得接線生的工作讓人捷足先登了。但是,被這場雨一延誤,一切都是免談了。 等等……計程車,芷芽靈機一動,掏出錢包點了一下紙鈔,馬上伸出雨傘要攔計程車,但現在是交通顛蜂時間,又下著雨,要攔一部車談何容易? 試了四、五次後,沒有半輛空車,就在她快絕望的時候,一輛打著希望指示燈的空車朝她的方向駛來,她興匆匆地上前要去開門,沒想到她手還沒碰到門把,就被一個急速上前的男人捷足先登了。 “對不起,先生,我趕時間,可不可以請你攔下一輛好嗎?"芷芽心一急,不假思索就迸出口。 對方沒看她,只從口袋裡掏出一張鈔票,往她這邊遞過來,"這樣好了,這裡是一點補嘗,你可不可以…… 芷芽撥開被雨淋濕的頭髮,以非常嚴肅的語氣告訴嚷前的男人,"不可以!今天是我的面試,很重要的一天!我們便宜的生活費都靠這份工作,我不能讓它就此砸鍋!” 由於她的眼鏡被雨滴和水蒸氣覆蓋住,所以沒法將這位男士看得真切,只能用耳朵聽著他沉穩的嗓音。 “喔,有這麼嚴重啊!那麼我們就先送你到面試的公司好了。"對方話一說完,一雙大手就蓋上芷芽的腦袋,強迫她先鑽進計程車裡,然後尾隨在她身後,一個屁股地把她頂到一側,等車門俐落地彈上後,便轉頭問她:“小姐既然趕時間,那就快跟司機說出地點吧!” 芷芽忙拍著衣服上的雨滴,隨口說:“民生東路和敦化北路口。 “好!馬上到。"司機先生說完,忙發動車子,行到十字路口處,便來個大左拐。 芷芽的身子頓時跟著車身往右側的椅墊滑了過去,她還來不及攀住扶椅,整個身子便撞上了陌生男子,右耳也被對方硬邦邦的肩頭敲了一記。她得摀住耳朵,輕吐了一句抱歉,忙挪到門的另一側。她先摘下眼鏡,打開那只和天美在夜市猛殺價買來的廉價皮包,從中順勢抽出紙巾擦拭霧水滿蓋的鏡片,然後將眼鏡往泛紅的小鼻樑一掛,又開始彎身去檢查自己小腿後的絲襪。 當她看到兩腿都是斑斑泥污時,懊惱地嘆了一聲,無視身旁陌生男子的存在,垂下頸子,開始清理腿上的泥塊。由於芷芽太擔心儀容會過不了面試,所以無暇去理會身旁那位好好先生。 於是,這位好好先生也就彎著長腿,一語不發地打量眼前這幅有趣的即景畫面。 他側身面對芷芽斜坐,曲肱抵著冒著水氣的車窗,炯炯發亮的黑眸像是攝影機的鏡頭般,捕捉眼前這個打扮過氣的女人的一舉一動。他看著她卸下沉重的眼鏡,鎖定在她抹著不均勻粉底的五官上,焦距調在她密得不可思議的長睫毛和隱隱浮著三點小雀斑的秀氣鼻樑,慢慢下移到她有待補描的唇線,然後跟著她細白頸子上的汗珠,一同溜進因奔跑而劇烈起伏的胸部。 他告訴自己,如果不是眼前這女孩正好面對自己躬下身子的話,就算給他一百年的時間也猜不到這塊看來前不凸後不翹的洗衣板會暗藏玄機,但親眼目睹後,他得承認在寬大線套裝下的身軀其實是挺養眼的。不,糾正,是極端養眼,君不見從那件老式襯衫下唐突露出來的粉紅酥胸?三十四吧!是B罩。還是C罩? 他一向自忖眼光獨到,但碰上這個穿了起碼大上三個尺碼衣服的女孩時,倒教他沒個準了。該把她嗎?這個有欠考慮的念頭似乎太不智了,如果被他善妒的娘知道的話,不吃了眼前的女孩才怪!他吞了一下瞬間盈滿口腔的唾液,眼不瞬地欣賞著眼前的綺麗的無邊春色,直到芷芽把身子放垂直,躲在她厚鏡片下的靦腆雙瞳不期然地與他饒富興味的目光相觸時,綠色上衣也被她扯平了。於是,那兩粒以蕾絲包裝的仙桃頓時像是變魔術似隱進她的綠色上衣裡,成了一片平擔的嘉南平原。 掃興!男人在心裡輕嘆了一聲,卻還是擺了一副優閒的姿態衝眼前的女子一笑。 “芷芽壓根兒沒想到自己會春光外洩,只道眼前這個泰若自然的先生面露鼓勵的微笑,目光明亮又溫煦。似是正人君子,也就客氣地對他頷首,迅速地將身子轉正。 芷芽知道自己應該跟人家說聲謝謝的,但她沒辦法克制自己,只因她身旁的男子太帥了,幾乎可以在瞬間扼殺一個平庸女人的自尊。而剛踏出社會的芷芽青澀得可以,給他魅力十足的笑容這麼一奮勇當先後,自然是緊張得吭不出半句話了。 車內除了從收音機傳出的路況報導外,無人開口,最後是司機先生打破沉默,"小姐待會兒要過紅綠燈嗎?” “這是哪兒?"芷芽抱著包包問司機。 “敦化北路和南京東路口。” 芷芽仰頸往擋風玻璃外的道路張望了片刻,無法拿定主意,"請等一下,我有在筆記薄裡記下大概的位置,"說完,便從包包裡拿出一個小本子,翻到一頁。自言自語道: “嗯……長庚在西側,中國信託在東側,麥當勞在南側……那麼我想遠業企業大樓應該是……"她用手比出一個座標後,將臀部往中間挪了一下,傾身跟司機說:“我想應該是過民生東路吧!” 怎知,一雙大手從右側伸了過來,將她手上那本畫了圖的小冊子倒轉了方向。 芷芽怔然地聽著旁邊的男人不疾不緩地對司機說:“司機先生,這位小姐把方向顛倒了,遠業企業大樓是在民生東路前,你待會兒在美國銀行附近放小姐下車吧。"接著轉過頭來對芷芽:“你一下車,就直接走到對面,若趕時間的話,千萬別過地下道,免得迷路。” 芷芽松了口氣,轉頭瞥了好好先生一眼,但一接觸到他眼里那股懶洋洋的笑意時,又馬上將視線移到他的領帶上,客氣地說:“謝謝你,如果今天沒碰上你的話,我一定會錯過這個面試的,希望沒耽誤到你的時間才好。” 對方先以手將那頭被雨打濕的鬈劉海往額上一撥後,聳肩說:“無所謂,我不趕時間。剛才跟你搶計程車完全是為了躲雨的緣故。你大學剛畢業嗎?第一次找工作?” 芷芽故意看著前面的路,刻意忽略他的第一個問題:“我的確是剛畢業,不過不是第一次找” “你應徵什麼樣的工作?秘書、會計,還是業務?” 嗯……"接線生。但面對這麼一個體面男人的殷勤詢問,芷芽沒辦法克制自己陡揚的虛榮心,但她覺得方才沒跟眼前的人坦誠她只有高職畢業已經很不應該了,於是這回她只好說:我也不太確定,對方人事室來信通知我復試,不過我想他們搞錯了,我當初要面試的職務是接線生……” “小姐,到了喔!"司機轉頭打斷她的話。 芷芽楞了一下,看著好好先生深遂且專注的大眼半晌,才反應過來,她燒紅著兩頰轉頭便要掏出錢包,但好好先生已先她一步將錢遞給司機先生,然後開門下車,等她出來。 芷芽在霏霏細雨中站定,轉頭對他說:“這車資……她這才發現自己是對著他的喉結說話。她忙仰頭,雙唇微張地看著起碼有一八五的他,被他臉上的表情打亂了思緒。 他對芷芽眨了右眼,露出一對亮晶晶的牙說道: “無所謂,我正好也是要往這裡來的。"他將名貴的皮夾放進衣袋後,看了芷芽一眼,問了,"小姐芳名是……” “嗯?"芷芽楞了一下,直盯著這個英挺的男人。 只見他不耐煩地將雙手插進西褲,彎下身子,動著兩片性感的薄唇湊到她的可愛的雀斑鼻前問:“我在問你叫什麼名字?” “她下意識地遮著鼻子,後退了一小步,"我……叫張芷芽。” “姜子牙!"他蹙眉重複道。 芷芽認真地搖頭解釋,"不是那個姜子牙,是張芷芽;弓長張,白芷的芷,豆芽的芽。” “張芷芽,挺拗口的。念你的名字,還得先咬牙切齒一番。” 芷芽傻傻地點了頭,反問:“先生的大名是……” “周莊,把那個莊主曉夢迷蝴蝶的傢伙顛倒過來就是我。知道嗎?我剛好也在遠業打雜,如果你應徵上的話,我們可能還會再見到面。” “真的嗎?"芷芽高興地看著這個叫作周莊的男人。周莊沒對她笑,反而挺身瞄了一下銀光閃閃的手錶,嚴肅地提醒她道:“我想面試的時間快到了,豆芽小姐可能得開始用跑的才有時間打點自己的儀容。” 芷芽經他一點,趕忙扭頭朝前奔去。落在後頭的周莊看著她逆風鼓起的大外套,衝著她的背影喊:“傻豆芽,別往地下道跑,現在是綠燈,你直接穿越馬路比較快。” 芷芽聞言馬上繞過了地下道人口,跑進一群行人之間,朝對面的遠業大樓奔去,芷芽正襟危坐地面對"遠業"的人事室主任,非常謹慎地建議道:“先生,我想這之中可能有些誤會,你當然不是要我接……接你所說的那份工作……” 人事室主任拉下了眼鏡,瞄了手上檔案一眼,問:“小姐的名字叫張芷芽?” “是!是啊!我是叫張芷芽沒錯啊。會不會是跟我同名同姓的?"甫從驚嚇恢復過來的芷芽支吾應是。 “民國xx年五月一日生?” “沒錯,我是勞動節那天生的。會不會剛好有人跟我同天生呢?” 人事室主任聽而不聞,舉目看了眼前缺乏自信的女孩一眼,又問了,"北商國貿科應屆畢業?” 芷芽掐著包包點點頭。 “英打每分鐘一百個字?” “嗯!” “中打倉頡輸入每分鐘一百二十五個字?” “嗯……事實上是一百二十八個字,我阿拉伯數字的五和八糧容易讓入搞混……” “既然如此,總經理機要秘書這個職務就非你莫屬了。” 芷芽斜睨了眼前的男人一眼,好像他的腦筋短路了,“什麼?你在開玩笑吧,你們當然不可能正好因為我的五和八容易讓人搞混,才錄用我吧? 人事室主任冷漠地看著眼前的傻大姊,在她的履歷上畫了幾道符,緩著口氣說: “你會被錄取是因為你在中打方面很行。” “可是我沒有擔任過主管秘書的經驗啊!先生,我可不可以不要這份工作?我記得自己當初是應徽接線生的。芷芽將食指擱在唇中間,歪頭想看清他在畫什麼玩意兒,她眨了兩次眼,總算看出他筆下的圖案。他在畫電玩上的小精靈,由小到大一共七只! 對方察覺她在探頭時,伸手蓋住那份履歷,恰巧掩住他的"作品",抬眼翻了芷芽一眼,才說:“那份工作我們昨天已遞補進新人了。這樣好了,薪水方面,我們可以再斟酌,這樣好嗎?他在紙上寫了五個阿拉伯數字。然後調轉給她看。 芷芽一看,眼睛凸了出來,整個人撐眉僵在椅上,一動也不動地瞪著對方。 人事室主任看她瞪著自己不語,好像他在誑她似的,才投降地說,"好吧!這份工作有時得整夜加班,我們就在第一個數字上加一好了,當然你若加班的話,總經理還會再付你加班津貼。我得說,本公司給你的條件非常優渥,你若知足的話。應該點頭才是。” 但芷芽還是不可置信的搖了頭。人事室主任大概是被她搞得沒轍了,他匆匆說了一聲對不起後,拿著她的履歷往門外走了出去。十分鐘後,一位身著黑色西裝的銀髮男子走了進來,他左手抱著一疊書,右手拎著她的履歷在她面前的椅子坐定後,輕鬆地解開了前排的西裝扣,對芷芽綻了一個和藹的笑容。 “人事室主任說你不肯接受這份工作。是我的薪水給得太低?還是你對秘書的工作不興趣?” 芷芽搖搖頭,"都不是。事實上,這薪水高得離譜,而且,我沒有半點類似進階主管秘書的工作經驗,恐怕無法勝任……不,絕對無法勝任。” “你不用擔心,我的秘書答應我留到舊曆年底,所以起碼有四個月的交接期。” “可是……為什麼是我?” 他一面鼓勵地說:“因為你中打一分鐘可達一百二十八個字,我周原用人一向是用最優秀的人才。 “可是我只有高職畢業……” “那並不表示你不優秀。你不是用英文寫了自傳了嗎? “是啊!可是那是八年級的英文!” “綽綽有餘了!你在自傳裡提到。曾到紐約的茱利亞音樂學校鑽研兩年的琴藝,後來因為雙親在一場車禍事件中身亡,才回台灣唸書的。我想你把指上功夫發揮得淋漓盡致了,從鋼琴退轉到打字機上,應該很難適應才是。” “還好啦!都是用十根指頭敲鍵,差不了多少。"芷芽不想跟他閒磕牙,馬上導到正題上,"我記得你們在廣告上說只要大學資歷的。” “是沒錯,不過如果大學畢業的人能有你中打一半好,我周某人不會強迫你中獎的。” 芷芽這時才注意到他從頭到尾都在強調中文打字,擰眉看著眼前的中年男子問: “中打好不好真的那麼重要嗎? “對我周原是如此。"他又對她綻了一個笑容後,將桌上的一疊書遞給她。 芷芽接下書後,打開精裝封皮,念出印在扉頁上的作者名字,"平野!” 啊!這是她最欣賞的一位歷史小說作家了,他的書她本本都翻過,但聽人說他已封筆,有十年沒出書了,有人甚至大傳他已死了的謠言。 芷芽困惑地抬頭問周原:“總經理也喜歡看平野先生寫的書? 他兩手合拱在桌上,搖了頭,簡潔地說:“不。” “這些都是暢銷書呢!可惜他不肯再寫了。” “那是因為平野以為他已江郎才盡,所以才會封筆回家繼承祖業。有六年時間他不敢碰一張稿紙,但四年前的一個晚上,他突然從床上爬起來連夜寫下他腦中的靈感,此後,他就一直利用閒餘時間在格子上爬。” 芷芽大惑不解地問:“總經理認識平野先生?” 周原得意地對芷芽張嘴笑,"你也可以說平野先生認識我。"他看著芷芽的眼睛睜得老大,似乎很為她的反應而高興,"你手上的書都是出自我的筆下。不過,那些書和我手邊的新作品一比,都是不值得一翻了。” 芷芽楞了幾秒,才反應過來為他打氣,"那麼你應該讓新書出版,好讓你的讀者一飽眼福才是。” 他笑了一下,一語帶過,"我現在寫書完全是自己娛樂而已。我堅持用你,就是希望你能在下班後偷偷幫我把新書的草稿打好,除了你我及剛才那位人事主任知道這檔事外,千萬不能透露家人,否則會引起家庭糾紛的。當然,如果你能對和你交接的秘書保密的話更好。 她又還沒點頭答應他!芷芽苦著臉,想再推辭,“如果你讓我當接線生的話,我還是可以在下班時幫你整理的。” “不行!這樣絕對會教人懷疑的,我老婆在公司有很多眼線的,有個風吹草動她馬上就知道。” “當然打字我是很在行,可是……我是真的對這份工作沒有把握,我指的是秘書的職責。” “張小姐請放心,只要你肯學著做,沒有辦不到的事。更何況,你到任的四個月內還有前輩幫你罩著,如何?我再往上加一?” 芷芽一聽到薪水又要漲時,頭又痛了,"不,不用。剛剛那個就夠好了。” “太好了!"周原大掌一擊,兩手猛挲一陣後,又說:“不過在正式上班前,你還是得先見見我老婆,她是這家公司的董事長,雖然只是掛名的而已,但咱們還是得尊重她的意見。” 於是,芷芽又被人領進了一間非常女性化的辦公室,從窗簾,地毯到沙發椅墊無一不是粉紅色系。加了三茶匙糖的芷芽一手拿碟。一手勾著骨瓷杯耳,將甜茶送近唇邊,輕輕掇了一口。 這時,有一名身著粉紅色低領緊身裝的女人開門入室,一路翩然飄到芷芽面前,教她不得不仰望這名高貴的美女看著她坐進了對面的火紅皮製沙發椅,將美麗勻稱的細腿往旁一斜。 “原來你就是新來的秘書?我是方雪晴。‘遠業’的董事長。” 芷芽一聽,忙將手上的碟子和茶杯放在茶几上,緊張地以手挲了一下裙子,才結巴地說:“董……事長好,我叫張芷芽。” 方雪晴將戴著鑽石手練的青玉手輕輕一揮,"下回別叫我董事長,稱我總經理夫人就好。” “是,董……總經理夫人。” 方雪晴以那雙漂亮的大眼掃了芷芽的眼後,笑了,"你很年輕。"聽她這麼一說,芷芽手心倏地發汗,她兩手拳握強迫自己別去搓裙子,"是咧!我也是這麼跟總經理反應的,可是他還是執意要用我。” “你放心,我不是在挑你毛病,只是告訴你我的看法罷了。"其實,公司的事我向來不插手的,除了外子和我兒子的秘書以外。"她說完,傾過身子,以一種媽媽級的口氣對芷芽道:“你不知遭現在的女孩子有多麼愛慕虛榮,老是要撿現成的肥魚釣,也不想想我們這些苦過來的賢妻是如何守著丈夫、養育兒子的? 芷芽只能點頭應是,但她還是不明白總經理夫人為什麼要要見她。 “當然,你年紀還輕,剛出社會,有很多事都還懵懂不知?方雪晴說到一半,睨了芷芽杯中的茶後,關心地說:“啊!你的茶快涼了,趁熱喝了吧。” 芷芽勉強一笑,端起茶杯後就一口仰盡了。 方雪晴看她孩子家喝茶,要端莊斯文些,切勿一口灌進,否則人家會以為你沒家教。” 芷芽輕咬著下唇,不安地看著捉摸不定的方雪晴。 “既然我丈夫挑中了你,我也就沒什麼話可說了。不過,我得承認我很高興丈夫願意尊重我的意見,選了一個其貌不揚的能幹女孩當秘書,而非冶豔的細腰女郎當花瓶。” 芷芽現在終於明白總經理夫人的意思了,她是要對芷芽下下馬威的!看在超高薪的份上,她馬上應聲附和,"總經理夫人請放心,我絕不是當花瓶的料。” “我想也是。"方雪晴以優雅的姿態撥開了頸項間的法拉頭,斜睨了掛著厚眼鏡的芷芽一眼和她身上那襲過時的綠色迪奧套裝,輕問了,"你的行頭哪兒弄來的? “喔!"芷芽低頭拉了一下衣服,回道:“這是我媽媽生前的衣服,總經理夫人覺得不好嗎? 方雪晴扯唇一笑,道:“不,非常好,既端莊又嫻雅!我會撥給你一筆置裝費,你去找人多訂作幾套這種款式尺碼的衣服,裙擺別高過膝蓋,就當是你的工作服吧! 芷芽聞言眼晴驟亮,因為她正愁著沒合適的衣服可穿到公司,如今老闆娘肯花錢為她置裝,她是樂得不得了,也沒去多想既然總經理夫人覺得她的衣著端莊嫻雅,為什麼自己反倒裝小,穿起低領迷你的緊身衣? “謝謝總經理夫人。"這是芷芽目前唯一想到的一句話。 對女人一向排斥的方雪晴似乎很能容忍芷芽,她也沒料到自己竟會對眼前這個土里土氣的女孩露齒微笑。她喜歡這個芷芽!當然不是因為芷芽乖巧、伶俐,而是芷芽太平凡了,根本不具任何殺傷力,她的丈夫不可能看上這麼生嫩的丫頭,而她那個卓越出眾的帥兒子更是不會把眼光挪到這個醜小鴨身上。不過嘛,就怕日後這丫頭去戀上兒子、使詭計就不好了。 想到這裡,方雪晴馬上開口:“芷芽,有件事我想請你幫個忙。” 芷芽天真的說:“好啊!” “我有個兒子油條得不得了,你最好提防他一點。如果能躲他遠一點的話,我年年都會叫丈夫給加薪。” 芷芽已逐漸了解這家公司的凱子作風了,那就是用錢砸到人點頭為止!而她現在急需要錢,因為父母親過世後留給他們姊弟三人的一筆錢已快用光了,反正只要離方雪晴的"油條兒子"遠一點,她就有利可圖,根本不必在乎方雪晴打著什麼主意。 芷芽扶正了鼻樑上眼鏡,對方雪晴保證道:“沒問題? 這時富麗堂皇的門突然被人推了開來,一個低沉的男音馬上傳來:“媽!你不是要我載你到外公家嗎?準備好了沒? 芷芽循聲回頭瞄了方雪晴的油條兒子一眼,赫然發現他就是早上和她共乘計程車的人。 “周莊!”她情不自禁地喊了一下。 對方聽到有人喊自己的名,也上前幾步,一看到芷芽坐在沙發上,驚奇地上前將雙手攀在她背後的沙發靠墊上,低頭對著她上揚的雀斑鼻笑道:“哈!土豆芽,沒想到你竟在這裡,工作到手了沒? 芷芽仰著欣羨不已的臉,痴痴地望著活力十足的周莊,忘其所以地傻笑。 周莊伸出大手在芷芽的眼鏡前晃了三下,才把被他迷呆的魂給招了回來,芷芽正想跟他解釋,但一聽到方雪晴警告式的咳聲時,她馬上記住了自己的承諾,笑臉頓收,不睬周莊一眼,見他露出不悅的表情時,強忍下大喊對不起的衝動,急忙跨出這間粉紅的辦公室。 芷芽踏進敞開的電梯,心中掛念著周莊對自己的看法,於是在門還沒關上前,又改變初衷跳出電梯,走回方雪晴的辦公室門邊,打算等周莊出來後,再跟他解釋。 由於她剛才出來時,沒把辦公室的門關緊,隱約中,便聽到方雪晴問了,"怎麼了,周莊,你認識那個女孩? 周莊以一種慵懶不在乎的語氣道:“談不上認識,只是今早遇上,知道她要到公司來應徵,就順便跟她聊了幾句。奇怪,我以為只有爸和我的秘密才需要來見你,怎麼你的規定愈來愈嚴啦!” “反正我今天沒事嘛,多見幾名新員工也好。她單純得很,你別去逗人家。” “知子莫若母,媽該知道我對那種不起眼女生是完全免疫的。” “這媽哪會不知道!周莊啊。媽並不是討厭你交大朋友,只是你才二十八而已,多挪點心思在公事上總是好一些,我可不想在五十還沒到就抱孫,這會教我未老先衰的。 好了,都快十二點半了,咱們趕到外公家吧!你可別又開那輛跑車,媽會給你嚇出病來。” 芷芽聽到這裡,警覺到方雪睛也要出來時,忙提腳往電梯口跑過去,可惜電梯早已下去了。她怕極了被方雪睛見她在這裡徘徊,於是便在原地打轉,想打樓梯下去,但緊急出口是在走廊的另一側,現在穿過去一定是當場被人逮個正著。 芷芽正想自已是不是往窗口"逃生"時,猛地睨到轉口的女用盥洗室,一串喀喀作響的腳步聲恰巧響起,與周莊低沉的嗓子互成對比。 “放心,那輛車昨晚在半路上咳出藍煙。我看這回引擎是真的掛了。它跟著我十年了,竟不得善終,好慘。 “老早要你換輛車開,你不聽,現在多愁善感根本多此一舉。對了,你今天怎麼來公司的? “搭計程車來的。” 方雪晴忽地提高嗓門,"你瘋啦!竟把命交到別人的手裡,下次少搭計程車。” 周莊對意見多多的母親保證,"只要我買了新車就絕對不搭。” “好,下午媽陪你去挑,你想換什麼車? “以我的經濟能力,開福特的最好,省油。” “福特!你要媽在那群姊妹淘面前下不了臺,是不是?不行,我兒子的車一定要最貴、最好的……” “叮”一聲後,方雪晴的聲音便被自動彈上的電梯門給吞了。 芷芽將緊繃的身子放鬆,單手拖曳著包包走到一面大鏡子前,低頭想汲水洗臉,赫然發現眼前竟然沒有水龍頭!她研究了好久發現這是感溫式的新潮衝浴設備,連動手壓、轉動手壓、轉都不必。 芷芽抬頭,面對著鏡子裡的人影長嘆了一聲,欸! 還真給周大少爺說對了。她不僅不起眼,而且還是個土里土氣的小女生,遇到有個帥哥對她好一點,就開始得意忘形了。 芷芽告訴自己,目前她得實際一點,以弟弟妹妹為重心,只要有人肯僱用她,她一定賣命效力,但她絕不讓人有機會批評她缺乏自知之明。是的,她的外表的確不怎麼出色,身分也確實是卑微渺小,但論及私人感情時,她會變得異常浪漫與奔放,自尊與傲氣也就陡然在謙卑的軀殼下衍生滋長,形成一層厚厚的保護膜,捍衛她年輕脆弱的心靈。 當然,要她現在下去跟周原說"不"已是不可能的事,因為這份工作所提供的優渥報酬是千載難逢的,錯過了這次契機,鐵定沒有第二回,單單為了一個男人的批評而賭氣放棄的話,未免太愚蠢了些。天下本來就沒有十全十美的事,帥哥美女也不是非得有顆美麗的心臟不可,只要她與周莊保持距離,刻刻提醒自己別作白曰夢,那麼她就不會再受傷。 “先發制人"是最好的策略,所以她決定採納方雪晴的建議,最起碼她對她會有某種程度的強烈感覺,而不是平庸無味。 |
第03章
芷芽花了將近兩個禮拜的時間才算看懂周原的第一份"象形文"手稿,這份手稿厚長得恐怖,無法以頁數計算。只好以公分來衡量,將它一疊疊堆高在地毯上,恰恰與她的腰齊平,全文約有一百五十萬個字左右,當真是鴻篇巨製。 芷芽都是利用下班時間,窩在周原的大辦公室裡,一個字一個字敲進他上了密碼的電腦。芷芽雖是打字高手,每天的進度卻只能鍵入一萬來個字,因為周原的字潦草得像在土堆裡鑽的蚯蚓,再加上他由幾何圖形改編自創出的簡字取代系統,沒經過仔細鑽研、歸納與記錄的話,根本看不懂他在說啥故事;所以她常花費兩個小時的時間讀過一小節,把高達一千度近視眼折磨到酸澀不堪,在腦袋混沌不清的情況下以反射動作將故事敲進電腦,等到成品列印完整後,才鎖進周原的保險櫃裡,讓他驗收。 以上的工作雖然傷眼,猶比不過白天的秘書工作來得傷神。 她的前輩陳雅芳小姐,在"遠業"服務了將近五年,是個極度有效率、同時也是個自視甚高的美麗女人,對老闆而言,她是個百分這百完美的秘書,除了中打沒芷芽強外,不論是外表與工作績效都教人無可挑剔,但對同事而言,她也是個競爭性非常強的人,讓芷芽頻頻聯想到方雪晴。 芷芽曾在學著編檔、如何歸納文書信件時,怯生生地問她過,"陳小姐為什麼要離開遠業呢?” 她起先是不苟言笑地看了芷芽一眼,才以冷冷的口氣說了一句,"沒前途。” 三天后的午休時間,當芷芽照慣例把一杯咖啡端到前輩的桌上,回到自己的小桌坐定,打算繼續背下國內外與"遠業"有業務往來的公司和負責主管的名字時,陳雅芳倒開口跟她聊起天了。 她的口氣充滿無奈與自嘲,"姜子牙,知道我為什麼要走嗎?姜子牙就是芷芽的這位前輩嫌她的名字饒舌,才幫她安的。 這時的芷芽已吞了一匙的飯和豆芽菜進嘴,若不即刻答話,恐讓人誤會她不想知道,所以馬上以手摀著嘴上的飯粒,應道:“因為這份工作沒前途。” 陳雅芳嗤了一聲,略挑起一雙修飾得漂亮時髦的眉毛後,才跟她坦白道:“事實上,我是被董事長下的驅逐令逼走的。” 芷芽將下滑到鼻翼的眼鏡往上推,訝然不已,"董事長逼你走!但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在公司待了那麼久,既然當初她同意你留下來,為什麼到現在才要逼你走?芷芽說完後,馬上噤聲,小心翼翼地瞄了前輩一眼。 陳雅芳輕啜了咖啡,以平淡的音調說:“你也別緊張,反正現在只有我們倆,大方地說出來也沒什麼不妥,那個叫方雪晴的虛榮富婆受不了別人比她美!"她言下之意是在跟芷芽灌輸她比老闆娘美的概念,“但她畢竟還是勉強忍受我的存在長達四年之年久,直到她那個寶貝兒子從國外回來進入公司後,就嚷著要總經理開除我。她停了下來,等芷芽發問。 芷芽不想聽到任何有關周莊的事,所以她選擇沉默。 可是陳雅芳才不管芷芽的感覺,她在"遠業"熬了五年,總算等到一個墊底的人可以大肆折磨一番。她從名牌皮包掏出一只香奈兒的粉盒開始補妝,以權威式的口氣跟芷芽道:“給你一個建議,今後如果你想保住這個鐵飯碗的話,乾萬別跟那個富婆搶男人。” 芷芽聽到這兒,漾起一絲尷尬,心裡思付著,前輩是在指總經理嗎? 陳雅芳打斷芷芽的思緒,緊接著說:“如果你真想搶的話,就搶老的,乾萬別去碰少的,他是個大地雷,踩上了雖過癮,但會教你死無葬身之地。當然我們都知道你太年輕,本事還不夠。” 芷芽對前輩笑了笑,感謝前輩還想到要為自己留點面子,說她年輕沒本事,而沒指出真正的原因乃是她姿色平庸沒本錢。 她吶吶地問對方:“為什麼?” “因為那個富婆獨佔欲特強,強到有戀子情緒。我就號因為跟周莊約會過,才會被那富婆列入黑名單的。 “你……你跟周莊約會過?"芷芽膛目了半晌,才意識到自己沒必要那麼吃驚,於是馬上摘下鏡架,隨手抽了一張面紙用力擯著鏡片,以免被陳雅芳察覺她在發抖。 芷芽是多操心了,因為陳雅芳忙著在粉盒小鏡裡孤芳自賞。 “沒錯,"她不在乎地說,"總經理不喜歡社交應酬,所以有些次要的餐會便派周莊和我去。” 芷芽聽到這裡,著急地打了個岔,"那表示你離開公司後,就得換我陪著他去應酬嘍!” 陳雅芳手一緊,將粉盒蓋起來了,往皮包裡一丟,說:“你把份內的工作顧好就好,屆時他若要應酬自然會找個能端得上台面的花瓶去。” 芷芽知道陳雅芳說這番話是要解除她的困慮,只是方法不是很有技巧就是了。 “咦,我剛才講到哪裡了?”陳雅芳問。 “嗯……你說總經理不喜歡應酬,所以派他兒子和你代表出席。” “對,我和周莊一同出入社交場所幾回後,自然而然就對彼此起了興趣。老實說,追過我的男人多得不可勝數,但我得承認初出茅廬的他已是天生的玩家了。你知道嗎? 大家都說我們很登對,若不是我們上舞廳別的同事撞上的話,那富婆也不會發現我們有來往。你不知道她是怎麼對付我的,她在開會時,當著各級主管的面,賞了我一巴掌,還說我勾引她兒子,想圖他們家產。"陳雅芳說到這裡時氣不過,硬生生地折斷了一支眉筆,"真是破天荒的笑話!” 芷芽只能傻傻地問了一句心裡最在意的事,"他愛你嗎? “愛我?”陳雅芳將斷成兩截的眉筆往垃圾桶一擲,荒謬地笑了出來,"他當然愛了! 只要任何女人有張天使的面孔和魔鬼的身材,哪一個男人會不愛到底?哼,我唯一後悔的是,沒想到要先忸怩作態、多吊他幾次胃口,卻笨笨地讓他開口先說了莎喲娜啦。不過,你可別以為我被甩了,如果他不是早我幾天行動的話,被甩的人會是他。總而言之,我很高興自己能離開"遠業",告訴你這些只是讓你知道來龍去脈罷了,以免我走後,那狡猾的富婆散播一些中傷我的流言。” 芷芽迷惑地看著陳雅芳,為她剛才那番話而心寒,難道都市男女的愛情一定非得爭出個輸贏不可嗎?當唐永賓和天美的愛情告吹時,天美也是說了一些狠話。表示不甘心被甩,但芷芽知道好強的天美實際上是很愛唐永賓的。然而在聽到陳雅芳的一面之辭時,她卻體會不到周莊與陳雅芳之間有任何感情的存在,當然沒有愛情的親密關係是怪不得任何一方的,只是她總覺得這樣的男歡女愛有點冷血。 鐘敲了一聲,提醒她們午休結束時,陳雅芳起身踩著高跟鞋進廚房洗杯子,芷芽則是把未吃完的便當收進大包包裡,努力將心思集中在公事上,強迫自己別再想著周莊。 芷芽告訴自己,陳雅芳說得對,他是個大地雷,踩上了雖過癮,但會教人死無葬身之地,你能躲就躲吧。 芷芽進公司整整一個月,沒遇上周莊半次過,並非她刻意要閃躲,而是真的沒那份機緣,直到陳雅芳將一小疊報表及臨時會議紀錄本往她的辦公桌上一放時,她才忐忑不停。 “你將這些報表影印好,就直接進會議廳將資料發下去,紀錄本上有錄音設備,會議結束再整理也可以。總經理不與會,所以派周莊主持會議,因此你最好把紀錄做到完善。還有什麼問題嗎?"陳雅芳以專業的口吻,不疾不徐地說。 “嗯……陳小姐不進去嗎?”芷芽一臉企盼地看著她。 陳雅芳將嘴一抿,僵著聲音解釋:“不,從上次我被人打了一記耳光後,總經理就得從別的部門調人進會議廳做紀錄了,這是我肯再待到年底才走的唯一條件。別對我露出那和可憐兮兮的臉,這次還只是中階主管的研討會而已,人不趁早學著克服膽怯,下次開董事會時,準得消化不良。” “喔!"芷芽只得忍下怯畏,拿起桌上的報表,硬著頭皮去做了。 她站在影印機前,胡亂想著待會兒遇上周莊的情景,對方照理該是沒什麼驚異的感覺才是,就怕她自己緊張過度沒法集中精神。不過,在芷芽的內心深處,她還真盼能看到他一眼,以確定周莊並不如印象中那麼令人目炫神迷,那麼她就可以將他燦爛如大海的笑眼從腦海裡抹掉。 然而,事情的發展往往與芷芽所冀望的相反,她愈不想要"那樣",老天偏就只留"那樣"給她,還沒得挑,學琴是如此,雙親身亡把弟妹丟給她是如此,就連她找工作也是如此,所以這回的下場的確又是如此時,芷芽一點都不以為怪。 當搶眼的周莊與眾多主管魚貫地踏進會議廳時,芷芽馬上注意到他了。他穿著一套剪裁合宜的西裝,充分地突出他優越的體格及風度,尤其當他邁著穩健的步伐來到馬蹄狀會議桌的中央,坐進芷芽旁邊的主席位子,對著麥克風宣布會議開始時,那自然散發的翩翩神采,差點沒教她當著三十來個老叟的面拍案稱好。 自此,芷芽的眼裡只容得下他的影子,耳裡只能接收他感性的嗓音,其他人的存在簡直就是在破壞畫面的協調,講出來的話也好像是干擾通訊的雜音。會議走到三分之二時,一名海外部的經理上台以投影幻燈片解說五個海外設廠的地理環境。 大夥的目光全部集中到前方的影像,熱絡地提出問題與臺上的經理互相交換意見。 芷芽則是趁黑暗之便,謹慎地打量旁邊的人。此刻他以一手撐著頰,面無表情地直視正前方(截止目前,他沒理芷芽一眼過),任投投影機的光線在黑暗中照出自己有稜有角的側影。 芷芽屏住氣,以傾慕的目光一釐一毫地剪下他的側影,打算貼在自己的腦裡,留待日後回味,當她剪完他鼻下的人中,打算朝上半唇動刀時,那張寬大性感的嘴突然往右努了一下,嚇了她一大跳,不多想便心虛地調開目光,這時她才發現,原來簡報早結束了,他們頭頂上的照明燈一一亮了起來。 周莊等眾人坐正,傾前對著麥克風說:“謝謝陳經理為我們展現這些資料,也謝謝每位與會同仁提供寶貴的意見,我相信能幹的張秘書會將各位的意思完整地傳達給總經理,散會。” 芷芽聽到自己的名字時,猛然清醒了過來,她茫然地看著眾人魚貫走出會議室後才轉頭瞄了周莊一眼,赫然發現他雙手環抱胸前,整個身子攤靠在椅背上,掛著一抹戲諧的笑容斜睨她。 被他識破自己在偷看他,芷芽紅著臉,尷尬地推椅起身,心虛地抓起筆記本,打算從麥克風匣裡取出錄音帶便要溜回自己的辦公室。當她的手指朝底處摸索片刻,發現匣盒裡面竟是空的!這讓她的身子頓時涼了半截。 她記得陳小姐說有錄音設備的……糟了,準是她會前太緊張,忘了把空白錄音帶放進去,如今,什麼都沒有了,只有周莊那張訕笑的臉和陳雅芳及周原責難的表情得面對了,這就是她浪費兩個小時對著身旁的側影發花痴的懲罰! 芷芽在心裡苛責自己怠慢工作,抖瑟的唇便緊抿了起來,眼角處也凝聚了一層淚水,轉眼就順著她的頰滑下。 在一旁冷觀良久的周莊頓時斂起戲謔的表情,傾身斜趴在桌上,仰首審視芷芽鏡片上的霧水,關心地問:“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嗎? 芷芽怕他嘲笑自己,搖頭拒絕了他的援助,"不用。我自己想辦法編就可以。” 他眉一挑,直率地取過被她壓在手掌下的筆記本,翻了一下後,不客氣地質問她: “好個天才!你壓根兒沒把心思放在會議上,如何編? “我有流程大綱。”芷芽抽出那從文件翻了一下。 周莊瞇起雙眼,笑著對她說:“那份不准,議題被臨時更動了。” “嗯。那麼我還是可以找其他同事問。” 周莊白了她一眼,搞不懂她,"眼前就有一個自告奮勇的同事供你參考,你幹麼自找苦吃去麻煩其他同事?那一票人全都有工作狂,可不像我這麼遊手好閒。” 芷芽郁郁不樂地站在原地掙扎著。 “好吧!”周莊拍了一下大腿,將筆記本交還給芷芽,順口提道:“一個下午給你編,若編不出來的話,下班後你就到對面長春路的第五條巷口的霧都咖啡屋找我,我會一直待到九點。” 芷芽一聽,反射地喊道:“晚上不行!"周莊為她這突發的神經質反應挑起一眉,試探地笑問:“怎麼?跟男朋友約好了? 芷芽想大聲跟他說她沒有男朋友,但又怕自己把周原的秘密洩漏出來,只好忍下了脫口的衝動,小聲的說:“只是事先跟朋友有了約定。” “土豆芽,什麼樣的約定會比延宕的公事來得重要?周莊語帶玩笑地逗著她,"你不能挪一下嗎? 芷芽想了一下才說:“這樣好了,我跟朋友問一下,如果行的話,再通知你,免得讓你白等。你可不可以給我分機號碼。"說完,她低頭打開筆記本想記下號碼。周莊眼神頓黯,不等她再次抬頭,便風度有佳地笑著拒絕,"用不著那麼麻煩,反正我下班後幾乎都會在那兒,你能分身是最好,不能的話也沒關係。” “嗯,那就好。"芷芽松了一口氣,笑容可鞠地跟他致謝,"謝謝幫忙。” 周莊盯著她看了半晌,寬肩一聳,便將手插進褲袋,踱著慢步走出會議室。 芷芽雙手緊揪地站在周原的大辦公桌前,聽他語帶遺憾地說:“那也沒辦法了!紀錄雖然只是形式上的文件,但畢竟有它存在的必要,你就趁這個機會多跟周莊學一下吧。 我兒子看起來吊兒郎當,但他骨子裡精得很。” “是,謝謝總經理。我想不會很久的,大概一個小時就能弄好,屆時我再回來幫你整理手稿。” 周原從文件上抬起頭,伸手摘下老花眼鏡,慈愛地衝芷芽一笑,說:“沒關係,你專心把那份會議紀錄弄好後,就直接回家,不用再進辦公室了。至於……"他說到這裡時垂下了眼皮,以眼鏡耳搔了幾下太陽穴,然後抬眼看了站在桌前的單純女孩,委婉地開口道:“我動筆寫書的事,希望你能依約守住,別跟周莊提任何一個字。"說話時,左手還一逕地在空中轉著。 後知後覺的芷芽不解地盯著周原的那隻手猛瞧,片刻才猛眨了一下圓瞪的大眼,保證道;"請總經理放心,我答應過您,一定會辦到的。"然後站在原地不動,等著欲言又止的總經理的指示。但周原終究沒開口跟芷芽解釋,只略揮一下手,趕她出去。 芷芽掩下心中的好奇,退了出去,心想,總經理和周莊似乎不怎麼親近。 她若有所思地走回自己的辦公桌時,陳雅芳提起皮包,扣緊毛皮小外套,走到她身邊,遞了一張紙條給她,"剛才你進去時,有個鼻音很重的男同事打電話上來留言,說聚會的地點改了,要你六點整在麥當勞門前等,逾時不候。怎麼?這麼快就有入追你了? 芷芽起先聽不懂陳雅芳的話,接下紙條咀嚼了一秒才懂她的意思,"喔!不是的,是我忘了記錄,同事好心要幫我。” “喔!這麼好。”陳雅芳以修長的紅寇丹指甲輕點了芷芽的後,提醒道:“那人似乎得了重感冒,你小心被傳染到。我有事,得先走一步了。"不等芷芽道再見,她便跨著一雙美腿,搖著百褶裙走了。 重感冒?鼻音很重?芷芽捏著紙條的一角費神想著,陳雅芳指的會是周莊嗎?但周莊的聲音很低沉特殊的,如果是他的聲音,陳雅芳應該認得出來才是!莫非周莊臨時改變了主意,另找替死鬼來幫她!想到這裡,芷芽便有些意興闌珊了,收拾桌面的動作也慢了下來。 芷芽花了十五分鐘的時間在盥室裡,對鏡妝扮自己。她口紅除了三次,也抹了三次,第四次時,她決定桃紅色的唇膏讓她的嘴腫得像戲班裡的小丑一般,於是再次抽出紙巾抹去殘紅,對鏡子裡的那張臉投降。後來,她又花了十分鐘的時間在擺滿攤位的地下道逛著。不是她刻意要逗留,而是她迷路了,來回試了三次才找到正確出口,現在她總算了解面試那天,周莊警告她別走地下道的原因何在了。 當她踏出迷陣似的地下道時,已是夜幕低垂時分,車水馬龍的街道與掛在樹上的閃爍霓虹,將夜映照得比白天更活躍。最令芷芽驚訝的是,席捲整個北台灣的寒流不但沒把行人驅散,反而留住更多壓馬路的上班族人潮,一對對紅男綠女臂挽著臂地緊膩在冷風中的溫馨畫面,教不知戀愛為何物的芷芽稱羨不已。她刻意佇立在熙來攘往的人行道上,感受一下浪漫風情,然後才想起她也有約,只是無關風花雪月就是了。芷芽瞄了一眼手錶,六點零六分了!這讓她加快腳步來到人群結集的廣場前。她雙手插在厚重的灰外套口袋裡,靦腆地呆站在廣場中央,等著那個鼻音很重的同事來"招領失物",但熙來攘往的人群中似乎沒人有接近她的打算。 終於。六二十分時,芷芽藉著通明的街燈,認出了三個喊不出名的男同事談笑風生地往自己這個方向走來,這讓她喜逐顏開。在他們走近她時,又視若無睹地繞過她往店裡走去。 芷芽不多想,轉身便跟上同事,打算問個究竟時,後方就傳來了一陣喊叫:“土豆芽,這邊。 芷芽猛地煞住腳步,回鄉看到一輛銀黑色的轎車停在慢車道上,駕駛大戴了一副太陽眼鏡鑽出車窗跟她揮了一下手,要她過去。 芷芽認出是周莊後,松了一口氣地奔上前,彎身探頭對他說:“我以為你有事,改托別的同事來了。” 他嘴角掛著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慢聲同道:“我也以為你把會議紀錄掰出來,所以不打算來了。” 由於他戴著太陽眼鏡,芷芽看不出他是喜是怒,只好忐忑地咬著唇說:“對不起,我在地下道迷路了,所以耽擱了時間。” “我想也是,所以沿著附近的巷子兜了一圈再回來看看。好了,有話上車後再說吧。 "他說完,便挪正身子。 芷芽打開車門,在皮革椅坐定後,玻璃窗便自動往上關起,周莊這時才摘下太陽眼鏡往西裝口袋一塞,啟動引擎,開車上路。 跟他坐得那麼近,芷芽緊張地抱著包包側頭問:“你要帶我去呢? “上館子吃飯。我餓了,得先祭過五臟廟,才有力氣辦正經事。"周莊從容地解釋,從前視鏡瞄到芷芽垮下的表情,馬上問:“你不餓嗎?” 芷芽一臉尷尬地說:“餓啊,但是…… “但是什麼?”周莊口氣仍是很溫和。 “你說要上館子吃飯,但我有帶便當呢!” 周莊不太理解地瞄了她一眼,隨後才忙將注意力集中在擁擠的道路上,過了一分鐘後,才分神問:“你沒吃午餐嗎?” “吃了啊!但還有一個。"芷芽拍了一下自己的袋子。 “你晚上也帶便當?”周莊大眼一瞪,不可置信地道:“不餿掉才怪!” 芷芽以堅定的口吻跟他保證,"放心,公司有冰箱和蒸飯箱,不會餿掉的。” 周莊眉頓時皺成一團,不解地問:“幹麼帶兩個便當? 芷芽被他問得啞口,好久才支支吾吾地說:“因為我已事先跟朋友有約了。” “這我早就知道了,難道你的朋友連跟你約會的晚餐錢也舍不出嗎?莊調侃語氣明顯地濃過疑問。 芷芽不知怎麼答,只好說:“不是我的朋友捨不得,而是我覺得這樣做的話省時又省錢。” 周莊聽了,不以為然地評了一句,"太奇怪了! 芷芽馬上表示,"一點都不奇怪,這樣真的很方便!想想看,人與人交際時大都花在吃喝上,等到要聊天時才發現時間己溜了一大半。可是如果能各分開用餐的話,兩人間有更多的時間專心溝通辦事了。” 周莊被她的理論嗆了一下,想她外表古樸得很,沒想到論點卻這麼"創世紀"!管他能忍受她不加飾的外貌,卻難苟同她古怪的想法。晚餐對講求美食主義的周莊來說是忙碌一天后的嘉勉,是調劑心情的仙丹,如果又有美女同桌共飲的話,那無異是種享受。 若照土豆芽這種嚴肅的態度來吃飯的話,他可能早得胃炎了。 他沒算與她爭辯,僅禮貌地詢問:“那現在你打算拿那個便當怎麼辦呢?但掩不住語氣裡的戲謔。 好在她沒聽出來,單純的星眸與他世故的雙眼在前視鏡裡接觸了幾秒,才以非常隨和的口吻說:“我可以帶進飯館裡吃。你吃你的,我吃我的。” 這樣的建議讓周莊的雙眉不由自主地挑高起來,他的嘴角抽動了一下接著就往下撇,以非常堅持的口吻說:“抱歉,今晚不行,至少跟著我吃飯時不行。” 芷芽回頭看了他一眼,"為什麼不行? 周莊毫不顧忌地跟她說出原因,"因為你這樣做會毀了我吃飯的興致。” 芷芽轉頭不安地觀察了直視前方的周莊一眼,雖然他的半張酷臉無任何表情,她卻可以從他溫和有禮的口氣裡聽出一絲不耐煩。芷芽的心開始彆扭起來,想他大概是在後悔被她牽絆住吧!她看著周莊一身氣派的行頭,再垂頭看著自己上不搭下的裝束,於是她緊絞著十指,吶吶地說:“喔,這樣子啊我不知道……” 周莊看到她臉上浮著一抹尷尬,便很快她說:“這樣好了,你把飯盒倒了、餵狗、餵貓,或者著隔天吃都行,但今晚我們得同桌用餐,不僅同桌用餐,還得吃同樣的菜。 "說完,他迅速瞄了一眼前視鏡裡的老實影像,想得到她的首肯,不料卻看到她雙眉微擰的表情,細緻的三點雀斑鼻也皺了起來。 會得到這樣的反應,倒是周莊始料未及的,他以為這粒土豆芽對自己有好感,只要他口氣硬一點,她應該會順從才是,但他似乎錯看了她。 芷芽凡事都好商量,但一扯上"飯盒"這件事,她就變得相當固執並且跋扈,原因是她有一對不愛吃便當的妹妹和弟弟,這幾年來,她為了他們老是故意不吃完便當而氣得不知如何是好,所以便養成了以身作則的習慣。便當即使再怎麼不可口,她也一定得吃光光;這是原則,破不得,一破便無法坦然地要求妹妹和弟弟,但要芷芽跟一個交情不深的人解釋這些又似乎太多餘了。 她看了一下反射在前視鏡里那雙濃眉微挑下的深遂眸子,不自地輕顫了一下,才開口說:“周經理……” “周莊,"他打了岔,加重提醒,"我的名字叫周莊,經理兩個字省著上班用。” 芷芽以舌尖潤澀的唇,吞了一下口水,合作地喊了他的名字:“周莊。” “如何?"周莊忙回應了一聲,以便堵住她將出口的反對。 此時紅燈正好亮起,讓他有機會側目打量身旁的人。 他往椅背一靠,目光被她紅亮得不可思議的唇吸引住。上回在計程車裡,他無意間窺知她有副好身材,這次他又發現她有兩片豐嫩柔軟如花瓣的紅唇,半合半張之際,能引起男人的某種遐想。不知何故,周莊就是覺得眼前這張不成熟、不世故的面孔很迷人! 周莊想到這兒,蹙起眉頭,一時間,除了"迷人"二宇,他竟想不出適當的詞來形容她,只知道說她長得漂亮是蒙眼說瞎話,說她長得醜又絕非事實,說她平凡,正眼瞧她時,好像是真的很平凡,但背過身子後,她無色彩的面容和稻草人似的孤影卻又能在他繽紛的世界裡佔有一席之地,並且不時地在睡夢中撩撥他的想像力。 一見鍾情嗎?當然不是!周莊差點啞然失笑,他喜歡女人,尤其欣賞美麗又有大腦的女人,在讚美女人這方面他更是毫不吝惜,但這不表示他一刻沒女人就會死,非得拉旁邊這個土豆芽為伴,打發時光不可。截至今日,他已歷經無數次的一見鍾情,雖然場場戀愛的結果不是無疾而終,便是草率收場,卻沒教他對愛情徹底失望,反而讓愈挫愈勇的他變得實際、謹慎,甚至無動於衷。 但不可否認的是,他確實是因為一時莫名的衝動,才把這粒"與人有約"的土豆芽從辦公室裡找出來,美其名曰是要協助她完成會議紀錄,但他真打的歪主意是想把她連根挖來"吃",好確定她並不如預期中好吃,以便抹去連日來侵襲他睡夢是平淡面孔與火辣辣的身材;當然,如果豆芽真是表裡不相應,可口味美得讓他無剔可挑的,他不反對和她維持長久關係,直到任何一方厭倦為止。 他承認這種想法有失厚道,但土豆芽緊盯著他看、一臉想吞了他的表情讓他無暇多想,他只知道她對他有興趣,既然如此,雙方就是兩情相悅,恰恰符合他交友的原則。 綠燈亮起,他半合著長眼簾,將多情的目光從她身上挪到方向盤上,輕柔地又問了一句"如何?” 這次,從她頰上泛起的紅暈,周莊有八成的把握她會順他的意。 果然不出他所料,芷芽撫住脖子,深吐一口氣後,改變了主意,"好吧,那我就不把便當帶進飯館裡。” “Goodgirl"周莊回頭對她綻了一個嘉許的微笑,騰出右手輕搭上她的肩。 受到他的褒獎,芷芽泛起酒後般的陶然,無限的喜悅也自然而然地從被他贊許的肩部輸入她的心房時但她沒因此忘記自己對弟妹的責任,於是頰上浮著兩朵笑渦的她傾下了頭,一語不發地從包包裡拿出便當,以紙巾拭淨鐵匙,當著周莊的面,埋頭吃起冷飯來了。 周莊沒想到她會臨陣拆招,眉霍然大蹙,但即而想到她已讓步,也就不再堅持已見,任她在自己的車裡扒飯。一路上,他不時以眼角瞧著她不露半絲忸怩的吃相,那一臉的滿足,仿佛她口裡嚼的不是泛黃的青菜豆腐,而是山珍海味。 |
第04章
張芷芽絕對不是能帶到街上炫耀、滿足男人虛榮心的女伴,一開始,周莊便毫無疑問地看清了這點,但他得承認,與他以前那些食量小到跟鳥無異的美麗女友相比,能把兩道前餐吃得盤底朝天的她,反而更能令人大增食慾,盡情享用美食。 為了用餐時間被她轉得太快,周莊招來侍者,叮嚀他們慢點上菜,並且刻意為每道主菜搭上合適的酒,希望適量的酒精能暫緩胃口奇佳的芷芽吃飯的速度。 侍者倒完雪莉酒離去。周莊端起酒杯要跟芷芽致意,才發現她已將酒一口仰盡。她舔了嘴角邊的酒漬,兩手捧著酒杯,困惑地看了他一眼,"什麼酒?好好喝呢!” 周莊放下自己的酒杯,伸手拿起酒瓶為她斟酒,同時盯著她玫瑰般的紅頰鼓勵道: “這是雪莉,覺得好喝,就盡情喝。不過,你得慢慢來,這酒的後坐力可不弱。” 芷芽像等著領點心的幼稚園小學生,對他的警告充耳不聞,一味地看著手裡剔透的金色液體,思念著瓊漿玉液涼泌美妙的滋味。 周莊將酒杯高舉在半空中,風度翩翩地朝她一比,“敬你。” 芷芽只啄了兩口,便移開杯緣,問:“為什麼要敬我?” 周莊很自然地答道:“為了你找到新工作、為了你我爭論半天好不容易妥協的第一頓晚餐,及你喜歡的雪莉!"說完,他將酒送至嘴緣,目光仍是不離她的臉。 芷芽會心一笑,點頭附和,“不只是酒,剛才的烤蟹與炒牡蠣也同樣棒呢!我要謝謝你堅持我們一起用餐,因為自上次和同學逛過美食展後,我已經好久沒有這麼痛快吃過一頓了!” 周莊為她毫不粉飾的道謝莞爾,情不自禁地回了一句:“我也是。” “你也是嗎?”芷芽楞了一下,將脖子伸了過去,眨著長眼簾低聲問:“可是我看侍者好像認識你呢!我以為你常來這裡吃飯。” 周莊伸過脖子,將鼻樑湊近她的鼻尖,透視她厚鏡片下的眼眸,解釋道:“我是常來這裡吃飯,但我的同伴很少有你胃口這麼好,連帶降低我的食慾。你知道胃口不佳有時是會被傳染的。” “喔!真的嗎?我以前都不知道。好險我在車上把便當先解決了,要不然真會害你吃不下飯了。” 周莊咯咯大笑,"這我可不那麼確定了,你稍早扒便當的樣子,好像它是世界上最可口的食物似的。” “才不哩,"芷芽略皺了一下鼻子,老實說:“我必須假裝它很可口,否則就無法下咽。” 周莊看著她淘氣的鼻子,隨口問:“你為什麼一天內要帶兩個便當?” “因為我……"酒喝多,舌頭是真的會松,好在芷芽的牙齒突然咬到了舌根,疼痛讓她沒機會道出真的原因,她警覺地瞄到周莊狐疑的眼神,不自然地轉了一下本意,"其實我晚上還有份兼職的工作。” 周莊目光一亮,微笑地揶榆道:“喔?那麼你說今晚跟人有約,就不是真的了?” 不知怎地,此刻的芷芽寧願他相信她是真的有人追,"不,是真的,我今晚真的和人有約。” 看她緊張地重申,周莊牽動了要笑不笑的嘴角,問:“你在哪裡兼職?” 芷芽咬著唇,遲疑一下,小聲地回道:“在……在公司附近的一家公司。”天底下她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對他說謊,但她實在是身不由己。 周莊目不轉睛地看著芷芽半晌,快手一伸忽地摘下她鼻樑上的眼鏡架,不顧一臉錯愕的芷芽,順手拿起餐桌上的紙巾,大方地為她擦拭鏡片,一過問:“哪一家公司的事業做得那麼大,晚上還需要人兼職?” “這……"擴散成一片白茫茫的影像讓芷芽萬分不安,但她還是臨時想到了合理的藉口,"是百貨公司,我在附近的百貨公司兼差。” “喔,做內勤嗎?” “不是內勤。” 他以行話反問:“那是樓面嘍?” 樓面!樓面是什麼東西?天美在百貨公司賣了一年的內衣,怎麼從沒提過!芷芽壓下心頭的侷促不安,對眼前晃動的黑影僵笑著,"也不是,我是在攤位服務。” “真的嗎?你在站櫃!快告訴我哪一攤,我好帶親朋好友去光顧。” 芷芽若真醉過,也早被他的問題給嚇醒了。她收起笑容,難為情地說:“抱歉,我站的櫃只賣女性內衣。"心想,這下總算可以讓他知難而退了。 沒想到傳入耳的竟是周莊驚異的聲音,"為什麼要抱歉?這更好呢,我帶我媽去,包準塞得你荷包滿滿的。” 芷芽絕對相信方雪晴闊綽無止境的法力,她支吾應了一句,“是嗎?太好了!請問…… 我的眼鏡好了嗎?” 他把眼鏡擱回她桌前,對著好迷濛的星眸嘟噥道:“你度數可不淺,有沒有想過改配隱形眼鏡戴?” 芷芽戴上了眼鏡,頭一抬便看到他一臉燦爛的笑容,想他大概接受了她的解釋,心便安定了,於是隨口應了他一句,"嗯!過一陣子。"她所謂的一陣子可以拖上七年。 周莊強迫自己將視線拉開她的眼睛,殷勤地問:“還要酒嗎?” 芷芽聞言瞥了那瓶酒一眼,又轉回來盯著自己的杯口,考慮了一下,理智地搖了頭,"不,我怕喝多會醉,一醉,就沒法完成會議紀錄了。” 周莊體恤地點了頭,"既然如此,我就請人上菜了。” 結果,一頓飽餐,芷芽還是被他哄得吞下了最後一杯雪莉,她在酒酣微釀之際,再度變得活潑起來。當侍者撤走桌上的雜物後,芷芽便從包包裡拿出筆記本,以俏皮的口氣對周莊命令道:“好,我們可以辦事了。” 周莊以手撐著下顎,橫了她一眼,輕斥道:“別掃興,豆芽小姐,剛吃完飯就辦事會消化不良。” 芷芽不知道他在逗她,眼珠頓時睜得跟玻璃彈珠一般大。"可是我今天一定得完成這份會議紀錄,總經理明天等著看呢。” 周莊被她可憐兮兮的表情觸動了,思索幾秒後才問:“你不戴眼眼鏡的話還能寫字吧?” 芷芽被他這天外飛來的問題給問傻了,半晌後才說:“如果單單寫字的話,距離夠近……” “那請把眼鏡摘下吧!"說著,他伸手就要代勞。 芷芽忙往後退,輕輕打掉他的手,下意識地護住眼鏡,問:“為什麼要摘我的眼鏡?” 周莊甩了一下被她打疼的大手,臉不紅氣不喘地解釋,"因為看看你那副厚眼鏡過久會讓我頭暈,我頭一暈記憶力當然就跟著變低。如果你想在今天之內完成那份紀錄的話,最好照著我的請求做。” 他前半段的話雖沒半點關聯性,但後段半威脅半強制的語調足教芷芽緊張,她連懷疑他的動機都沒有,便摘下眼鏡任他接收,於是,芷芽再次成了不折不扣的睜眼瞎子。 拿到芷芽的眼鏡,周莊條理分明、簡潔扼要地將今早的會議事項口述出來,而且目不轉睛地打量這個星眸圓睜的小女人。他又一次發現,即使一見鍾情的案例不斷重演,他卻沒碰過一個能讓他愈瞧愈順眼的女人,眼前這個抓著頭皮、拼命搖筆桿的土豆芽似乎是意外中的大意外! 而坐在桌子另一端的芷芽又是怎樣的心情呢?她,其實也是相當意外!她意外周莊竟是那種玩歸玩、工作歸工作的人;她意外,有著絕佳記憶力的他竟能滔滔不停地動著兩片嘴皮,讓芷芽在後面苦追;她意外,若不是他曾停下來啜上幾口咖啡、歇口氣的話,頭重腳輕的她真會哭喪著臉,求他慢下說話的速度。 芷芽是那麼專心地要將他的話記在筆記簿上,以至于無暇抬眼瞧他,其實,就算瞧了,也是霧裡看花,所以她始終不知道對面那雙炯亮有神的眼眸,泰半時間是用在逡巡她的五官。 而最、最、最教她意外的是,周在冒出"就這些"三個字後,寬肩往後一靠,懶懶地問她:“等一下想去哪裡?” 芷芽快筆在結語處畫了一個句點後,不解地抬頭,慢半拍地應了一聲,“嗯?” 周莊耐心地重複著話,“我問你等一下想去哪裡?”說著,把眼鏡還給她。 芷芽恢復後,原本國字滿天飛的渾噸大腦也頓時清晰了,不過就怕是太清晰,以至于一刻也不敢妄想對方的邀約,她到現在還沒搞清自己吃的是燭光晚餐。沒半點的約會經驗的她,一聽到他那可有可無、慢條斯理的腔調,就認定他想擺脫她,於是低下頭,瞄著手錶掩飾自己的失望,接口道:“回家。” 這樣的回答讓周莊一時語塞,魅眼一瞇,懷疑地瞅著眼前的女人。以往,基於禮貌與尊重女士,周莊一向有徵求女伴意願的習慣。如果對方提議看電影、逛畫廊、美術館、上音樂會,他使知道女伴是那種傳統又浪漫的女人,得按步就班地來;如果對方提議上PUB聊天,他知道對方是新潮派的女人,只要不觸怒對方的女性尊嚴,他便能來去自如;如果對方提議或暗示"上床",他知道對方是乾脆豪爽的女人;如果對方猶豫半天決定不下,對以上的約會都大搖其頭的話,那麼他就會對扭捏作態的對方說拜拜,讓她們認識什麼是提得起、放得下的男人。 而且,以上種種經歷,除了"你家"或"我家"之外,他還沒得到缺主格的"回家"二字。 她看來似乎是真的沒概念,不知他在約她出遊,這對一個跟異性約會過的女人來說,似乎不可能。她真的有人在追嗎?他忍不住揣度了。也或許,她只是在裝蒜、故作姿態? 周莊是可以替她編出成千個"為什麼"的狡猾理由,但他寧可睜只眼、閉只眼地相信,眼前的豆芽的確嫩得不同於以前所碰過的女人,既然她想回家,從不強人所難的他就一定會放她回家。 當他把車開進一條小巷,照芷芽的指引,停在一幢五樓的舊式公寓前時,旁邊的土豆芽跟他說明她住在哪一戶後,便提著大包包,打算跳下車了,可喜的是,她在開門前,還記得要跟他道聲謝,可惱的是,她道謝的方式很死板、吝嗇就是了,連個吻都不肯給,一向自負傲人的周莊當然也沒立場開口強索。 “真的很謝謝你,不僅佔用你整晚的時間,還讓你破費了。” 周莊對她綻了一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說:“別傻了,幾個小時罷了,算不上整晚。 既然你急著回家,就趕快下車吧。” 芷芽小心地瞥了嚴肅的他,直覺告訴她他不高興,但卻不知道他為什麼不高興。她的手在門把上停留了片刻,才回頭建議,"如果你不嫌九點半晚的話,不妨上來坐坐、喝杯茶,不過我家很簡陋就是了。” 周莊緩轉過頭緊盯著她,不確定她是不是在吊他胃口,如果是的話,那他得承認,她"欲擒故縱"的手腕是真的很有一套!可惜,他比較欣賞直來直往的女人。他嘴角一掀,搖頭表示他沒作此打算,"是有點晚了,你明天還得上班呢。"九點半對他這個通宵達旦慣了的黑夜王子算晚!說給了那票狐群狗黨聽,沒人會信。 芷芽聽出他的口裡的冷淡,也看見他頰上浮現的嘲弄,只不過她還是厚著臉皮,語帶抱歉地說:“喔,我不知道……"平常我都忙到十一、二點才睡,我沒想到你有早眠的習慣。"她說到這兒停了下來,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便像一道隱形牆,隔在兩人之間。周莊雙目直視前方,露出不怎麼熱絡的表情。 芷芽見了只好尷尬地說:“那麼……再見。"一句冷酷的"再見!"從他嘴裡冒出來後,芷芽便推門跳下車,帶著一點點的心酸,快步跑進敞開的公寓大門,心裡只抱著一個念頭:你太不自量力了,明明知道人家不想跟你有牽扯,偏偏又要自取其辱!但當她爬著階梯,另一個聲音反駁了:張芷芽,話不能這麼說,你起碼提起勇氣了,雖然被拒絕,但這並不是你個人的錯,當然也不是人家的錯,只是你們實在不適合對方罷了。 芷芽站在三樓右側紅漆斑駁的鐵門前,稍移開鼻上的眼鏡揉去眼角的淚,確定情緒己被控制住後,才低頭掏出鑰匙,打開兩道鐵門入室。 “我回來了!"她在陽台處,語帶興奮地對著屋裡的人喊。 一陣慌亂的唏嗦從鋁門縫裡響起,接著就是一串雜沓的腳步聲,等到她開門入屋時,只見小弟和芷薇跪坐在茶几前,埋頭認真地寫著作業。 芷薇首先抬起頭,衝她甜甜地一笑,“姊今天怎麼那麼早回來,不是加班嗎?” “今天提早下班。"看著芷薇那麼甜的笑,芷芽馬上就嗅出不對勁,她說:“怎麼不在房裡唸書呢?” 剛上國一的少鴻抬頭抱怨說:“房間好冷!"他一張嘴,露出一片烏漆漆的舌,嚇得芷芽將包包一摔,上前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抓著他的下巴追問:“你嘴巴怎麼搞的?” 少鴻猛然以手摀住嘴,"沒什麼!沒什麼!"他嘟噥地叫著。 芷芽捧著他的下巴不放,緊張地要扯開他掩在嘴上的手。 少鴻求救地看了芷薇的眼,喊著:“姊,救我!” 芷芽擔心得要命,著急地說:“姊會想辦法救你,但你要先張開嘴巴!” 這時芷薇才衝到芷芽身邊,將她拉開。"姊,你別窮緊張好不好,小弟只是吞了幾粒.克力而已,又不是吞了毒藥!” “巧克力!”芷芽一臉驚訝地跪在那裡來回看著弟、妹,不可置信地說:“你們哪來的錢實巧克力?挖豬公裡的錢去買的,是不是?” 少鴻不一服氣,衝口道:“才不是,是人家請的。” “人家是誰?"芷芽臉一板,追問弟弟。 “二姊的男朋友。"少鴻驚覺自己說了不該說的事,忙摀住嘴巴要躲到芷薇身後。 芷薇沒想到小弟會背叛她,氣得抓起課本往他頭上敲下去,還揪住他的短髮罵道: “拿人手短、吃人嘴軟,你答應我不洩漏,我才給你吃的,你這個叛徒!希望你月考考鴨蛋,出去被車撞!” 芷芽驚訝萬分,連想都沒想,舉手就打在芷薇的頰上,對她斥道:“什麼話不能好好說,要用這種惡毒的方式詛咒弟弟!” 芷薇撫著頰,嘴一撇地申辯。"是小弟自己發誓不洩密,我才告訴他的。"說完,還狠瞪了他一眼。 “跟弟弟道歉,把那些惡毒的話收回去!"芷芽跪在地上命令道。 芷薇淚聚在眼角,仍是倔強的喊道:“憑什麼?是他自己不守信!” 芷芽火一冒,也大聲起來"了,"害他不守信的人是你,他才多大年紀?如果你有秘密不想讓人知道,那麼連提都不該提。” 芷薇滿險委屈地看著姊姊,沙啞地抗議,"不公平!他明明不對,姊卻護著他,只因為他是男生嗎?爸媽若在的話,絕對不會同意你。” 芷芽緊掐著手,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我沒有偏袒任何人,我只是要你把咒弟弟的話收回去。” “你還要我道歉!” “沒錯,為你口不擇言而道歉。” 芷薇下巴一揚,仍是不肯屈服,“我沒錯,為什麼要跟他道歉?” 芷芽緊咬著牙站了起來,走到沙發,打開芷薇的書包,從中找到了盒精巧的瑪麗巧克力和一封信,轉頭質問:“這就是你的情人送的禮物?” 芷薇轉頭看到芷芽手上的信和巧克力,大吃一驚,起身要去搶,“你沒權力搜我的東西,還我!” 芷芽任妹妹把東西搶過去,但她冰冷的口氣卻結結實實地刺傷了芷薇,"你真是好姊姊,為了一盒巧克力,可以不顧弟弟死活。” 芷薇被姊姊的話一激,猛地搖頭,大喊出來,"根本不是這樣,姊亂栽贓。” 坐在一旁的少鴻目睹兩個姊姊吵架的局面,哭著說:“大姊,你別怪二姊,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你們不要吵了?"但兩個姊姊吵得不可開交,根本沒人理他。 “你才高一,最好不要那麼早交男朋友。"芷芽冷靜地告訴妹妹。 “我要交就交,你根本沒權力管我,"芷薇挑釁地補了一句,"你自己長得抱歉沒人追,卻見不得人家交男朋友。” 全身無力的芷芽說不出任何話,只能盯著怒放的芷薇看,看得她臉上的驕傲盡褪,不得不躲避自己的目光時,才收回眼,跌坐直藤椅,以手蓋住紅熱的眼。客廳裡靜悄悄,沒人開口說一句話。 跪在地上的少鴻倉皇地在兩個姊姊之間流轉,不知該先安慰誰,最後,是一串尖銳刺耳的長鈴在僵硬的空氣中乍響,才教芷薇和少鴻動了一下,只有芷芽充耳不聞地蜷坐在椅上。 少鴻瞄了一下二姊,見她微微點頭示意後,才抹去眼淚和鼻起身去應門,不到五秒,他整著眉頭從陽台跨進客廳,口氣尷尬地說:“大姊,你有朋友找,要讓他進來嗎?” 芷芽沒吭氣。芷薇見狀,張嘴無聲地問站在鋁門窗前的弟弟,“男的,女的?” 少鴻也以嘴形回答,“男的。”然後大拇指一翹,踮起腳尖,將手臂往天花板一伸,以表示對方長得很高、很帥。 芷薇想了一下,對弟弟比了一個五分鐘的手勢,然後低身將桌上的課本和書包一古腦地掃到胸前,十萬火急地捧進臥室,接著空著雙手跑進浴室取出濕毛巾,迅速飄回芷芽跟前,輕碰了姊姊的手臂,語氣歉疚地哀求:“姊,趕快擦一下臉!” 芷芽接過冰冷的毛巾,往紅腫的眼皮一蓋,呆坐原處,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芷薇為她心急了,輕咬著唇,小聲地提醒:“姊,你有客人呢!” 芷芽依舊躲在毛巾下,啞著喉嚨說:“別理我,統統別理我。不論誰找,就說我還沒回家。"話剛脫口,芷薇還來不及出去擋人,少鴻已領了一個高大的男人站在空盪的陽台,期期艾艾地提醒芷芽:“大姊,我請周大哥進來了。” 芷芽楞在毛巾裡,沉靜好幾秒才慢慢抬起身子,出乎大家意料,她沒轉身迎接,反而丟下客人直衝進房間,藉著緊閉的門,將自己和客廳的人隔絕開來。芷芽撲到濕冷的床被上,埋怨地想著,他不是嫌晚嗎?為什麼又改變主意?他這樣做只會令人更難面對現實! 她實在不習慣這樣捉摸不定的突發狀況,雙親過逝後,她過慣了平淡無波的日子不再有也不敢妄想有一個安慰、訴苦、分享喜悅的對象,她有的只是一個接著一個的重任,恰如山頂加速滾落至地面的巨石,壓得她喘不過氣,儘管她知道未來的路.不可能平坦,但既已作好心理準備,再不堪忍受的苦她都能熬,但不包括這種一下甜、一下苦的複雜心情,因為這種如行雲變幻的心情不是她所熟悉的。人是安於習慣的動物,害怕一切不熟悉的事,只因怕落空、怕不安、怕白忙一場。 “既然如此,為什麼你心上還是藏了一點點的期待!"芷芽自憐地問,隨即又回答自已:“因為這樣的生活才有樂趣。” 一陣嘲笑驀然竄進她腦子裡,"樂趣?不,你不能有樂趣,只能有責任,責任、責任!” “對,對!只能有責任,但撇下未成年的妹妹和弟弟在外面應付客人是不負責的行徑,你必須出去才能給弟妹和客人一個交代。”芷芽想通後下了床,來到門前時,她的信念卻又動搖了。她轉過身告訴自己必須換衣服,對,這樣才有藉口解釋自己的失態,管周莊信不信,如果屆時出去他人已走的話,那再好不過了! 芷芽脫下方雪晴指定的上班服,套上泛白的牛仔褲和套頭毛,一邊打著辮子!一邊附耳探聽外面的動靜,心下企望周莊的離去。 當她鼓足勇氣推門往客廳一探後,卻又失望不已:眼下除了兩個小頭顱外,不見第三個人影,這讓芷芽跨出了房間,緊張地問道:“走了?” 兩個頭顱從藤椅背上轉了過來,搖頭往盥洗室一比。芷芽頓時松了口氣,一秒後,她猛然糾正自己沒理由鬆口氣的。 她緊握的指頭掐著毛衣袖子不放,來到被弟妹佔據的大藤椅,一屁股地往他們中間坐下。芷薇和少鴻像躲虎姑婆似地,倏地自動往椅子兩端挪去。 芷芽將眼鏡往眉心一推,問:“倒茶了?” 芷薇點頭,伸出食指比了茶几上的杯子和茶壺,不敢隨便開口。芷芽瞄到桌上那包可口奶滋後,舒緩了一口氣。這時一陣隱約的沖水聲從浴室那頭傳出,芷芽正襟危坐,以眼直視前方。 不到片刻,穩健的腳步聲從她右後方響起,最後了雙長腿在她正對面打住,等到來客的尊臂一落在椅墊上,坐在大藤椅左側的芷薇馬上拔腿而起,宣稱:“姊,我明天有段考,得進去溫書了。"說完,不容芷薇反駁,便轉向周莊,"周大哥晚安。” “我也是!"少鴻像蚱蜢般猛地一跳,也匆匆對大姊說了句晚安,後靈機一動,轉頭對周莊露了一臉赤誠的微笑,補上一句:“真的很高興認識你,周大哥,也真的很歡迎你來,要不是我剛才真的惹大姊生氣,她不會不理你的。我說的都是真的?” 少鴻每提到"真的"兩個字就忍不住加重語氣,恨不能像個樣,能在句子上畫線加重對方的印象;他雖出於好意,但這樣真的真的半天,不但沒緩和氣氛,反而讓大家變得尷尬無比,尤其是對厚道的芷芽來說,真的恨不得能在地板上挖出一個窟窿將自己活埋。 所幸,芷薇眼尖地瞄到大姊倉皇失措的模樣,手一抬往弟弟的腦袋拍去,念道: “行啦!沒人不信你,該進去了啦!"然後對姊姊及周莊解釋,"我們不陪你們了。” 周莊兩眼閃著幽默的光芒,坦然地跟他們道晚安。芷芽則是手抵著下巴,歪著頸子回頭注視弟妹進房,一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門縫間,才強迫自己正視周莊。她雙手掌著大腿,不自然地衝他一笑,不等他的反應兀自垂下眼,靜坐原處。 仿佛在比耐力,兩人遲不開口,最後芷芽恍然記起這是她的家,她是主人,於是猛地抬頭,建議,“請喝茶。"接著就拿起陶壺要為他倒茶,可惜空空然的壺裡已沒半滴茶水了。 她晃著茶壺起身,尷尬地解釋:“沒茶了,我進去衝。” 周莊仰頭凝視全身繃得跟弦一樣緊的芷芽,莞然一笑,"麻煩你了。” “一點也不。"芷芽大鬆口氣,如獲免死金牌似地,捧著大陶壺疾邁迸廚房。 周莊看著她的背影,無可奈何地笑了,他知道若不放她進廚房上幾分鐘的話,即使坐上一晚,他們還是聊不上三句話。 其實他根本不渴,自他進門後,少鴻和芷薇便殷切地灌他茶喝,因為這是不諳成人應對的他們唯一能表示熱誠的方式。在他端茶喝的時候,他們會瞪著大眼好奇地打量他,等到他放下茶杯後,連珠砲似的問題就朝他的腦袋直轟而來。 他尊姓大名? 多大年紀? 和他們的大姊是什麼關係? 有沒有女朋友? 周莊回答完最後一個問題,可以從他們轉的眼眸裡讀出失望,不過他們沒因為他已有女朋友就拒倒茶水,反而開始自我介紹,道出名字、身分和就讀學校後,就將話題轉回芷芽的身上,拼命跟他誇耀自家姊姊堅忍、崇高的美德,並且拿出可口奶滋來招待他。 他為此很感動,當然,不是因為能吃到那包可分類到古董級的可口奶滋而感動,而是為他們忍在眼角久久不下的淚,突然間,他心裡也開始為自己不能宣稱是他們姊姊的男朋友而抱歉不已,就為了這個莫名突增的情愫,他使對他們所倒的茶毫不推辭,也因此他得頻上洗手間。現在他只希望他們偉大、善良的姊姊別再灌他喝茶。 芷芽是沒灌他茶,反倒捧著茶猛灌自己,她那對下垂的細肩荏弱得教人想上前給她倚靠。 周莊兩手搭在椅子扶手,說:“你有一雙可愛的弟、妹。"那充滿活力的自在模樣,讓他身下那張毫不起眼的單人藤椅看來像是國王的寶座。 “謝謝。"芷芽仰盡第三杯茶,再為自己斟滿。她還是板著一張臉,放不開,不過比起初聞他進門的窘態是好太多了。 周莊當然看出這點,所以主動引著話題,"我剛跟你弟妹們聊過,挺羨慕你們這樣相依為命的生活。” “喔,是嗎?"緊張讓芷芽哈笑出聲,"我倒不羨慕我自己。"自我調侃的語氣裡摻雜若干的苦味。 周莊聞言雙眉俱揚,咀嚼她的意思。 芷芽以袖子抹去唇邊的水漬,察覺自己不該跟他提這些,轉口解釋,、"對不起,我的意思是每個人的情況不一樣,用不著羨慕別人。” 周莊將上身往前傾,伸手端起幾上的茶杯送至唇緣輕啜了一口,"話雖如此,但你不可能沒羨慕過別人有、而你沒有的東西吧。” “喔,當然有,且是常常。"芷芽鼻略皺扮了個鬼臉,將冷冰冰的雙足提到椅上換成舒適的坐姿,噘嘴補上一句:“不過我都找藉口安慰自己,要自己知足常樂。” 一綹髮絲從她松垮的油辮逃脫出來,散落在她美好的耳鬃間,讓她看來脆弱得不可思議,周莊必須強迫自已挪開眼。他潤了一下喉,問:“有用嗎?” 芷芽抬手遮住半張臉,想了一下。"看事情而定了,有時挺有用的,有時根本於事無補,反而讓我愈想不開,因為沒人能改變既定的事實。” “什麼樣的既定事實?” 芷芽不多想就坦率地道:“我是個乏善可陳的人,長相平凡又沒有絕頂的頭腦,不論做什麼,注定要慢人一步、矮人一截。” “你認為自己乏善可陳、平凡、不聰明?這我不同意。"他嚴厲地反駁她的話。 “你不用安慰我了,我面試新職那天,你和總經理夫人在頂樓接待室討論我時,也說過類似話,我都聽到了。” 周莊一楞,“我說了什麼?” “你跟你媽說,知子莫若母,你媽該知道你對我這種不起眼的小女生是完全免疫的。” “喔,你聽到那句話啦!"他聳一下肩,解釋,"我之所以跟我媽那樣說,也是出自一番好意。” “一番好意?” “你不會希望自己還沒上班就被人莫名其妙地開除吧!” 芷芽聽完周莊牽強的解釋,馬上聯想到陳雅芳的際遇,她很想相信他這個少東冷酷無情的批評是真出於一番好意,可惜,她找不出他為何那麼做的道理了畢竟,他們只是同搭過一輛計程車而已,她會不會被開除,應該無關他痛癢才是,當然,牛角尖也就更不會往"十年修得同船渡"這個方向鑽了。 “無論你相不相信,我還是得告訴你,我不同意你自憐自艾的說法,反倒覺得你最大的毛病是‘後知後覺’。你的後知後覺讓你看不到自己的原貌,也看不清別人對你的好感。” 她沒去多加揣摩他的意思,一味地附和,"你說得對極了,謝謝你告訴我,我還有這個壞毛病。” 周莊無力了,他實在不知道要怎麼做,才能讓她知道他對她有好感!他約她吃情人大餐,她當他們在參加美食展;他對她深情款款,脈脈無語,她視而不見;當然這點不能怪她,因為她多半時間是跟瞎子無異;他衝著她笑到牙酸嘴麻,她也沒半點感覺,她以為他牙齒白,是嗎? 她該遭天譴的後知後覺害人實在不淺!周莊暗咒一句後,說:“對,壞到極點了! "他沒好氣地橫她一眼,按擦下性子問:“講了半天,我還是不清楚你究竟羨慕別人什麼?” “我羨慕有美麗外表的人,包括俊男與美女。” “為什麼?” 芷芽近乎懊惱地解釋:“就是因為自己沒有,所以才會羨慕別人嘛!” “但總有一個確切潛在的原因在你腦子裡作祟吧?” 芷芽想了一下,順手拿起身邊的抱枕抱在懷裡,好吧!我覺得外表漂亮的人比較吃香。” “未必見得。"他嗤了聲。 “但絕大多數是如此的!像你和陳秘書那樣的人總是能吸引他人的注意力,你們似乎總是佔上風的那一類。” 聽她直言無諱地讚美自已,周莊不自覺地揚起眉,一臉受寵若驚,但口氣裡淨是嘲諷,"有嗎?我怎麼沒那種心有戚戚焉的感覺?” “那大概是因為你們總處於優勢,無法體會我們這些身處劣勢的人的感覺。” 周莊大手往心口一摸,露出受傷的表情,"我突然有那種被你排擠的感覺,你這樣分類似乎有欠公允。” 芷芽兩眼一轉,視線挪到抱枕上的褶邊,一面整理,一面消極地回道:“世上本來就沒有絕對公平的事。” 周莊絕對舉雙手贊成!如果世事皆公平的話,她不可能那麼難搞定。他雙肘抵著微張的膝頭,傾過上半身,嘗試給她一點信心去認識她有那種潛在的魅力,如果他能的話,他會以大膽的行動當面讚美她魔鬼般的身材,但因為她是土豆芽,所以他不能,只好說: “莎士比亞曾這麼說:如果你能做天上的星星,就做天上的星星。"若不能的話呢,那就做山上的野火。” 芷芽想著他的話,遲遲不答。於是周莊逕自接口,"如果還是做不成野火,那就做家中的一盞燈。也許家燈的確不比星星羅曼蒂克,卻溫暖可親多了。” 芷芽停了好久,才說出自己的看法,"沒想到你還舉得出這麼深奧難懂的哲理。” “豆芽小姐,我念過書,好嗎?"他嘴角一彎,頗不是滋味地說:“看樣子你好像認為我是那種美則美矣、其實滿腦子泥漿的人。” “我沒這麼想啊!"芷芽眨著無辜的眼,強忍著噗嗤大笑的衝動,然後硬著頭皮否認自己那麼想過。其實,在今天以前,她是真的把英俊多金的他跟不用大、小腦的健美先生畫上等號。 周莊懷疑地雙手跟她保證,"欸,你別那麼緊張嘛,即使真那麼想也無所謂。我又不能把你弔起來毒打一頓。” “你難道不生氣?"芷芽將抱枕堵在鼻息間,以便遮住漸往上揚的唇角。 他好笑地說:“哪來那麼多氣好生啊?不過就是有那麼一點自尊心受損罷了。”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芷芽摸摸鼻子,嘟噥道聲歉後,終於把擱在心頭的事攤了出來,"嗯……你不是嫌晚嗎?怎麼臨時又改變主意了?” “因為我想參觀府上的廁所。” “喔!"芷芽理解地點了頭。 但他旋即以篤定的口氣推翻自己前面所說的話,"不過這藉口很爛,真正教我上門按你家電鈴的原因是我想約你出去吃飯。” 什麼都可能,就是要再約出去吃飯這點不可能!芷芽寧願相信他只是單純地要藉廁所,“你確定嗎?”她小心謹慎的口氣好像不相信他長大腦、有判斷能力似的。 既然已被她看得那麼智障了,周莊暫且抑住自己的尊嚴,決心追她到底,"百分之百確定。是禮拜四我得出公差,只得請你將就後天了,我了解你晚上沒空,所以我們改吃中飯,好嗎?你想去哪裡吃?”他簡潔地問,表面上是在徵求他的意思,實際上卻霸道得很因為他不打算給她第二條選擇。 “可是我午休只有一個半小時的時間。” “我不也一樣?”周莊再次問:“你想去哪,我們就去哪。” “好吧!我想吃漢堡、薯條。” “好,我們就吃漢堡。薯條,先約好在南京東路和復興北路上的速食店見。” “為什麼要到那麼遠?附近有麥當勞呢!” “麥當勞不成,人太多了。” “溫蒂也可以啊,幾步路就到了? “更行不通,很多同事會到速食店用餐,我們吃飯的地方能離公司愈遠的話,對你愈是好。” “喔,"芷芽此時才想起方雪晴這個大問題,她曾跟芷芽說過,如果能不理周莊的話,她會叫總經理給芷芽加薪。芷芽寧願放棄加薪的機會,也不願拒絕周莊的好意,"好吧,那我就在南京東路口的炸雞店等你好了。” 得到她肯定的答覆後,周莊心上石頭落地,松了口氣便站起來,他走上前想給她一個晚安吻,但途中又改變了主意。一向在女人堆吃得開的他從不曾如此反覆無常過,更不可能會被"吻"與"不吻"這個簡單的問題給考倒。當然,周莊還是拒絕自己對眼前的女人一見鍾情,但他心裡清楚,每見她一次面,他使期待下一次。 終究他沒吻,只丟了一句,"後天見。"腳跟一轉就往陽台走去。 芷芽忙從椅子上跳起來,送他出門,然後楞站在陽台上看著他跳進車裡,發動轟隆隆的引擎離去。 驀然,芷薇的聲音傳到了陽台,"姊,周大哥走了?” “剛走沒多久。"芷芽應了一何後,跨進客廳將鋁門窗鎖上,轉身面對妹妹,還有突然冒出的少鴻。 “他來幹麼?”芷薇又問。 “藉廁所。"芷芽冷淡地道。 “還有約你出去吃中飯。"少鴻地說,看來我們用茶點賄賂他是對的。” 芷芽板起了臉,"你們怎麼可以偷聽,真不乖。” “是門板太薄了嘛,對不對,二姊?” 芷薇點頭,不安地看了姊一眼,然後說:“姊,其實我沒打算那麼早交男朋友的,只是人家好意送我禮物,我不忍心傷人家的心。” 少鴻還是沒學乖,"二姊說謊,你根本是貪吃才捨不得把巧克力送還人家。” “管家公。你少多嘴行不行?”芷薇說著又要去彈弟弟的腦袋。 少鴻將頭一側,做了一個鬼臉就往自己的臥室衝去,一邊大喊:“美麗的姊姊們,晚安!” 兩姊妹異口同聲地回道:“記得要蓋被!"接著轉頭互望彼此,露出會心的一笑。 “姊還在生我的氣嗎?” “哪來的那麼多氣好生啊!"芷芽學著周莊的語氣,灑脫地道:“行啦,想交男朋友去交吧,不過有個條件,不得荒廢學業。” |
第05章
星期五!可愛的星期五!沒有陽光普照,只是另一個潮濕、灰雲遮頂的典型冬天。 儘管天公如此不作美,在芷芽年輕雀躍的眼底,這個星斯五卻是最值得慶祝的,比任何偉人的生辰忌日郡來得重要.芷芽幾乎是打前晚起。就開始描繪自己與周莊午餐約會的:她吃飯想,走路想坐公車想,夢裡流口水也想,有時想過頭,得意忘形後,還會興奮手腳抽筋,撞公共電話,甚至於坐過站。至於上班嘛,那更是魂不守舍,小錯頻出! 只因為芷芽的心頭甜滋滋,無論陳雅芳對她多麼頤指氣使,她皆一笑置之,她那種有聽沒有到、任你罵到“宜而爽”甘願模洋,差點把陳雅芳惹得氣絕。偏偏伸手難打笑臉入,見芷芽臉上浮現的兩朵酒渦,陳雅芳也只好勉為其難地抑天尖叫的衝動,自認倒楣。 “真不曉得你今天怎麼搞的,幹麼老衝著我笑!好險總經理今天不進公司,給他看到你這種心不在焉的樣子,包準對你的能力大打折扣 ” 陳雅芳嘴裡念念有辭,雙手忙著將芷芽所打錯的名片卡一張張撕掉,明亮的眼角睨到芷芽又要彎腰笑著賠罪時,不耐煩地以手蒙住眼,求道:“行了,我了解,你不用再抱歉,我就當你今天早上生病。"說著揮著塗著寇彤的手要趕她走,"快十二點了,你暫且收工吧,看是出去透氣、壓馬路都行,只要回來時記得帶根筋就好,還有,別再對我傻笑!” 芷芽也真絕,一聽到陳雅芳強硬的建議,當下"寡廉鮮恥"地聽從對方,拎起那件老氣橫秋的外套走出秘書室,任由緊關的大門將陳雅芳、響脆的打字聲以及乍響的電話鎖了起來。 心情愉快的芷芽和在不同層樓的同事們一起搭著電梯抵達一樓,光可鑑人的兩扇金屬門往旁一開,她便從人群中脫穎而出。推動藉大的旋轉門跨出大樓。走了幾來步,一道冷風撲面,教芷芽打了一個寒顫,於是她停下腳步將外套穿上,不顧他人的目光,對著水銀牆左搖右異地顧影自憐一番,拔下頭上的髮夾,搖著一頭長髮對著牆鏡裡的人神秘微笑,之後她將腳跟一轉,踏著節奏輕快的步伐,興致勃勃地向約會的地點前進。 芷芽獨坐於喧騰的人群中,被炸雞、漢堡、奶昔、可口可樂給包圍住。一群人自大前方蜂湧而來,喧喧嚷嚷一陣子,一群人又哄堂退去。坐在右手邊的年輕媽媽因為娃娃淘氣,打翻奶背,氣得罵娃娃罵到哭天搶地;而左邊那對頭倚頭、心連心、兩嘴喝著同杯可樂的高中情侶,卻不受影響,繼續他們的"來電五十。” 百無聊賴的芷芽將目光從人群挪回自己的奶茶看到杯中尚餘三分之一的飲料後,鬆口氣地舉杯吸了一小口,她提醒自己,在周莊沒到前,絕對不能將茶喝完,以免自己離座後,這個顯眼的位子被人佔去不打緊,怕的是周莊找不到她。 想到遲未現身的周莊,她再次瞄了一眼手錶。一點了,上班族人潮明顯地退去,等到隔壁的少婦抱著氣嘟嘟的娃娃離開後,整個餐室就靜了下來,隱約中,只剩下高中情侶的輕聲細語,當然,芷芽先前"High"得不得了的心情也在無奈空候的情況下,一度一度地降了溫。 正當此時,一個披著風衣的長影在垂著脖子的芷芽面前坐了下來,芷芽不多想便興奮地彈起頭,要對高大黝黑英俊的周莊笑。豈料,對方的確是高大黔黑,長相也稱得上英俊,但卻不是她所等待的人,她失望地收起了笑容。 對方將公事包放在桌上,低頭和藹地詢問她:“我能藉坐一下嗎? 芷芽左顧右盼了一下,才點了頭,"你坐吧,我再一會兒就得走了。” “請放心,我沒惡意,只是想送你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芷芽咬著唇略有戒心地問。陌生人將手中的厚雜誌放到芷芽的面前,以薰和的口氣道:“送你。” 芷芽歪著頭斜看了一下印著一位名模的放大照片的封皮後,方才了解他要送她的是專業美容雜誌,她不解地抬頭,扶著鏡框問道:“送我,為什麼?” 他給她一個自信十足的笑容後,回答道:“幹美容服務業這行的人,最看不慣容貌。 氣質兼備的女人被無知所糟蹋。” 芷芽不太確定他的話是不是"廣告花束",便老實地說:“先生若是想跟我推銷塑身兼賣保養品的話,我是愛莫能助,因為我花不起這種錢。” 對方呵呵輕笑,"放心,你只要肯挪一點心思翻這本雜誌,就會美不勝收了。” 這本雜誌那麼神嗎?只翻一下就美不勝收!豈不是比阿拉丁神燈還荒誕不經嗎?男子飄盪著一襲風衣消失在階梯處。芷芽沒把陌生男子的話放在心上,但為了打發時間,還是翻開了雜誌,將目光鎖定在第一頁,橫架在臉上的鏡片由"起霧"的狀況漸漸惡化成"水蒸氣",足中過了十分鐘她才動手翻頁,這頁一翻,是直接跳到了封底。 芷芽看不下去,因為她期待的人始終沒有現身,她不認為再耗坐下去會有結果,不過,她還是依約等了最後一次的五分鐘。 自設的時限一到後,芷芽由白日夢中轉醒,她握著那本雜誌起身,自我解嘲,"也對,從沒聽說南瓜能在當午時變成馬車。” 最後,芷芽在計程車上一路咬著南瓜派回公司上一進辦公室,陳雅芳只微微跟她點了個頭,便繼續幫她補鍋,一直到快下班時,才將手頭上的資料放到芷芽桌上,請她下班前將文件歸檔,最後補了一句,"你中午一跨出門。找你的電話就進來了。” 芷芽吞了口口水,吃力地問:“是誰?” 陳雅芳垂下彎翹的睫毛,交臂審查著芷芽的工作進度,回答道:“不知道,我問了,但對方沒報出大名,只說是你的‘飯友’會再打進來,就把電話掛了。” “喔!芷芽輕應了一蘆,懷疑她會沒聽出周莊的聲音。 “你挺趕時髦的嘛,我聽過筆友、電腦擇友,就是沒聽過‘飯友’這名堂,他就是你今早無心上班的原因? 芷芽對前輩微弱一笑後,不答話。陳雅芳連試兩次引芷芽開口說話失敗後,有點自討沒趣,不過還是倚老賣老地奉送她一句話,"你太嫩了。我不知道你靠什麼本事應徵上這個位子,不過你若還想在‘遠業’這種大公司久混的話,最好學著隱藏自己的情緒,你高興時人家不見得和你同樂,但你若沮喪的話,想見你摔餃的人是一籮筐,數也數不清。” 這時,芷芽巴不得自已是坐在接待室裡那個快樂無憂的接線生,那麼她就可以跟其他同年齡的女同事談天說地,而非面對雅芳小姐的訓誡。從這點蛛絲馬跡來推,眼晴長在頭頂上的陳雅芳會走,不單是被方雪晴捆一掌那麼簡單,真正的原因恐怕是人緣不佳。 當晚八點四十五分時,芷芽辦公桌上的電話乍響了起來,專注於一疊手稿的她忘了自己在秘密加班,不多想便拿起話筒。 “芷芽!你在搞什麼把戲? 芷芽一聽到那兇巴巴的聲調,回道:“怎麼了?天美。” “你幹麼跟人說你人在我這裡兼差? “什麼事?你公司裡的同事上我這裡來我你!我手下三個售貨小姐光是幫他找你這位子虛烏有的‘兼差同事’就耗掉了大半個時辰,撇開其他荷包滿滿的女顧客在旁等到臉發青,最後搞得我店裡的生意大受影響。你這個做死黨的想絕交,拆人臺子也不該是這種拆法!” 芷芽馬上說:“對不起,天美,我現在馬上過去。” “不必!我跟他說你隨車挨著門市補貨去了。” “喔,那就好。” “好個屁!"天美一旦發起飆,是六親皆不認,"哪有人晚上補貨的?他說他逛一下後等你下班打卡。看你怎麼辦?"天美很氣,一來氣她不通風報信,二來氣她有"好消息"竟不跟好朋友分享,"你到底在搞什麼鬼名堂?加班那麼見不得人嗎?還得用騙的?你張芷芽到底加的是哪門子的班?如果不是這條線路還正常,我不禁要懷疑你加的是何種班? “天美,對不起,我知道這聽起來很蠢,但…… 天美不客氣地接下她的解釋,冷言冷語道:“但你真的有‘不可告人’的苦衷。” “不是不可告人,是我答應人家不對外說的嘛!天美,我知道你還在氣我不跟你明說……” “我哪敢氣喲,只氣自己錯翻眼皮看走了眼。你若當我是朋友,趕快從實招來!加班的事我且放你一馬,但一你非得告訴我來這裡找你的男人跟你是什麼關係? “同事而已。 “啊哈!同事會特地跑到你‘兼差’的地方接你下班?”天美嗤了一聲,"你當我三歲孩子那麼好騙? 芷芽藏不住鬱卒,沉著說:“那是因為他中午放我鴿子。 “他竟放你鴿子?“得到芷芽"嗯"的一聲後,天美變得格外的激動,對芷芽說話的口氣也轉了一百八十度,“太差勁了,人長得標致,同事也不能這麼囂張吧,等他折回來,本姑娘不給他顏色瞧瞧就不叫吳天美!” 芷芽知道好友是說到做到,忙要勸阻:“天美…… “你放心,我一定會修理他的,啊!我老顧客來了,找時間再跟你聊,Bye!” “天美!等一下,我活還沒完……"芷芽的耳際馬上傳來一聲響脆的"喀啦",這就是天美一貫的激進作風,來匆匆,去匆匆,不把人逼到發"轟"不算瘋。 芷芽不敢耽擱,忙收拾桌上的東西,該鎖的鎖,大包包一背、外套一拎,就往辦公室外衝去,她一心期望天美別為了她"兩肋插刀"而去得罪周莊,不單是因為他是"遠業"的小開,而是她在乎他的友誼。他中午放她鴿子這件事不容饒恕,但他的確試過要連絡她,雖說不怎麼積極,但有,總比沒的好。芷芽一路心焦地在行人間迂迴穿梭,因此不少被她的包包橫掃到的人對著她的背影怒目而視;平常當她橫過幽暗不明的巷口時,總是會被唐突竄出的轎車嚇到,現在輪她反嚇轎車司機,當然,橫衝直撞的她一下就不見人影,那些轎車司機也只能坐在位子上怒火中燒地詛咒她"瘋查某、不要命。” 於是,頭遭這麼不怕死、不怕得罪旁人的芷芽終於在十分鐘內趕到了天美的進階內衣的專櫃前,她將包包往地上一放,脫下外套,大喘著氣問:“天美,他人呢?” 天美驚訝地從電腦上抬頭,看到芷芽紅通通的臉頰時,詫異地問:“你用飛的嗎?” “他人呢?” 天美往芷芽的身後一指,說:“不就在你身後的不遠處嘍。” 芷芽轉頭往天美所指的方向探,沒看到穿著筆挺西裝的單身漢,只看到一個身著休閒裝的偉岸男子斜倚在名家設計師的服飾專櫃,與兩名站櫃小姐一起打量著一位身著銀花露肩小禮服的美女。等到美女甩著一頭在洗髮精廣告裡才有的烏溜溜的捲髮,興奮地調轉銀色三時高跟鞋,以光溜的白膀子勾住那個男人的脖子,當眾獻上一吻時,芷芽發出了一聲輕喘,摀嘴,回頭對著記帳的天美道:“這,天……天美!你看到了沒?這太誇張了吧!” “不誇張,如果我和那個女人易地而處的話,也會這麼做。一個吻抵一件上萬元的禮服,太划算啦!"天美的口氣是諷刺多邊羨慕的,她看到芷芽難以苟同的表情時,覷了她一眼,說:“芷芽,少古板了,你如果不以正常眼光來看這事的話,我懷疑你能和你的同事和平相處。” 芷芽扶正了眼鏡,伸長脖子搖頭問:“你說什麼?我對這事的感覺是我的事,和我同事扯上了什麼關係? 天美無奈她用筆桿頭搔了右耳,眼帶幾分關注地盯著好友,一直瞧到芷芽恍然大悟、斜眼往專櫃那頭的男人瞟去時,她才對著芷芽的後腦勺子開問:“我以為你會認得出來。 他不是你同事嗎? 芷芽停了好兒秒才回過臉來,雙手攤放在櫃檯上,勉強沖天美擠出一個憨笑,沒那麼熟的,也許我聽錯午餐的日子,不是今天,而是下個禮拜吧。” 天美不想著芷芽故作堅強的樣子,因為她可憐得像個小孤女。天美低頭結算自己的帳,以平常的口氣道:“你不用費唇解釋,否則只會愈描愈黑;人家不想說,我吳天美也懶得聽……” 芷芽失控地橫過櫃檯抱住天美的身子,一頭抵在她的肩窩上。 天美就這麼讓好友抱著,她知道芷芽不願哭出來,但需要藉一個人的肩膀靠一下。 以往唸書時她很樂意扮演這個角色,但現在她希望真正能讓芷芽靠上一輩子的那個男人能夠快快出現。"快交個男朋友吧!” “沒人會要我的。"芷芽嘟噥道。 天美在芷芽耳邊打著氣,"你上班的公司那麼大,只要你肯先放電,一定有的;當然,最好先刪掉帥哥型的玩家人物,這樣比較能增加自己的信心。其實你長的本來就不難看,年輕就是本錢這句話你沒聽過嗎?才二十而已,只要肯化妝、把美手美腿露出來,還怕沒人要? 芷芽聽了,抽身離開天美的肩頭,不太確定地問了她一句,"真的嗎? “當然!你眼前的我就是個活生生的鐵證。"天美對芷芽是信心十足,忽然,她臉上的安慰變成了戒備神態,"芷芽,你同事挽著那個女人過來了。” 芷芽在原地傻了好兒秒才轉過身子,這時周莊和那名女子已走到她面前了,她見周莊對她和藹一笑,問:“你補貨回來了? “嗯?"芷芽一臉茫然,不知要說什麼,天美用筆頭在她背後用力一戳,才教她倏地打直身子,點著頭連說了三個"對"。 “我跟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妹妹周頻,今天剛從瑞士回國。"他看著芷芽將一雙小鹿的眼轉到緊摟著自己手臂的妹妹後,低頭對著妹妹道:“丫頭,這位是張小姐。” “張姊好,很高興認識你!"周頻甜甜地對芷芽一笑後,鬆開了哥哥的手臂,上前兩步將芷芽一抱後,在她兩頰間猛親一遍,然後劈迪啪啦地解釋,"抱歉,都是我胡塗,錯報了回國的日子,再加上今晨班機誤點,才害我哥趕不回台北來見你。你沒等很久吧? 如果有的話。都是我的錯,你可別怪我哥,怪我好了,反正我已經被大罵到臭頭了。” 芷芽摀著被親過的臉頰,搖著頭說:“還好。” 她的模樣讓周莊篤定卻不失禮貌地截斷了妹妹即將到口的話,"丫頭,你該去會你其他的朋友吧。他們不是在等你嗎?” 周頻無辜地轉身對著哥哥說:“現在就要我走了?” 周莊臉上還是帶笑,不過瞇起的眼底已透露出一絲不悅。 周頻見狀扭頭對芷芽道:“剛才他還硬要人家來跟你解釋,現在目的一達成,就嫌我礙眼了。” “周頻……"周莊低沉地喊著妹妹的名字。 “所以我沒法跟你多聊,等下次有機會咱們再聚,張姊再見。"說完,她轉身對她哥伸了一下舌,拎著一袋衣物便走了。 周頻一走,周遭的氣氛就靜了下來。周莊抱歉地說:“希望你沒被周頻直來直往的洋派作風嚇到,她說了一長串只是想表示她想跟你見面。” “我知道。” 周莊盯著她看,"你下班了嗎? “嗯,我……"芷芽不太確定地回頭望了天美一眼,希望天美能幫她拒絕。豈料天美玉手一揮,馬上拒絕了她的請求,"走,走,走!你下班了,要走趕快,等下一塞起車來,哪兒也去不成。"說著,還將芷芽攤在櫃上的大衣往前一遞。 周莊先芷芽一步接過那件大衣,對天美說了句"謝謝",轉身扶著猶豫的芷芽往電扶梯的方向走去。半個小時後,周莊在芷芽的公寓前熄了引擎,他一路上沒有說話,車裡倒也不靜,因為充盈著莫札特的月光奏鳴曲。 本靜坐傾聽的芷芽在車停穩後,馬上說:“我要上去了。” “等一下!"他很快地握住了芷芽的手,"我們得先談談。” “我已經了解你不是故意要失約。"芷芽的口氣雖然柔和,但沒打算要妥協。 是針對他嗎?不是的,是對她自己,因為她已經不打算再編白日夢了,雖然她最後已知道周頻和他只是兄妹關係,但在百貨公司裡獻吻的那一幕,真的把她給搖撼醒了。 她心裡清楚,就算不是妹妹,也會有其他的女人,若不是勤於練習的話很少男人會那麼習慣陪女人逛街。 她想抽回自己的手,但周莊不肯放,反將她的手握得更緊,古銅的帥氣臉孔往她的湊近,以一種壓抑的音調道:“但你似乎不大了解我心裡有多在乎這一次的失約。” 芷芽略拂開額上的髮絲後,聳肩道:“抱歉,我看不出來……” 她話還沒說完,他的人影就遮住了她的面孔,一等她抬頭探究竟時,雙唇就被堵住了,他先是激烈地含住她,熾熱滑溜的舌尖在她唇瓣間遊走,最後強迫性它地撬開她的齒縫,不顧一切地探了進去。多深她不知道,只知道她快窒息了,芷芽雙手無力地撐著椅墊想支住自己近乎融化的身子,這時周莊似乎感到她的無助,下意識地將身子往前傾,將她推推進椅背裡,以極霸道卻溫柔無比的方式吻得她忘其所以。 眼鏡什麼時候被摘掉的?她不知道;藍色毛衣下的胸扣何時被解開的?她直覺得親近他、聞他身上煙草與古龍水混雜的味道、感覺他的體熱,以及傾其所能地索取他的吻。 周莊的吻散落在她的五官、髮絲與頸項之間,但最終一定都會回到她的唇上,她從來不知道吻可以這麼地銷魂,令她忘卻自己,直到她迷迷糊糊地反射鏡裡看到一個黑色的圓影罩在雪白之上,她舔了乾渴的唇,又想念他的唇。又努力想看清反射鏡的影像。 芷芽全身因一種不熟悉的感覺而發疼,她聽他喃喃念著自已的名宇,在親吻她潮熱的肌膚。讓她抖顫了一下,也讓她從飽和的熱氣中退了溫。 現在她已清楚地感覺到他舌尖所在的位置,這讓她乍醒過來,當下將他推開,以雙奪環住自已的胸部,睜大眼盯著他模糊的臉孔瞧。她不知道周莊生氣還是懊惱,只聽到他連咒好幾句,接著重喟一聲,往她靠近。 “別……芷芽懇求道。 “我不會對你亂來,只想幫你穿戴好。"芷芽聽他這麼一提才低頭看見自己幾乎半裸的窘態,她急忙將緊身毛衣拉下遮住胸部,吃力地提起裙頭扣住,四下探著,"我的眼鏡……” 周莊從她椅下挖出了眼鏡幫她戴上,然後梗著喉嚨說:“別動,有件事非得搞定不可,否則的後果將是不堪設想。"他說完把她的身子拉近自己,長臂一伸,從她光滑的背脊處往上探進她毛衣,將她的胸帶釦上,然後為她拉上裙後的拉練,這期間芷芽根本連換氣都不敢。 她好久才能說出一句話,"我要上去了。” “我送你上去。” “不用了……” “我送你上去。"周莊篤定地說完,跳下了車,走到另一側為她開門,然後跟在她身後走進公寓裡。在離家門前最後一段階梯的轉口處,芷芽突然轉過身,小聲地對周莊道: “我……抱歉,我不習慣…… “我了解,你還年輕,上去吧!"周莊低沉著聲音,有點無奈地催促道。 花芽還是停在原地不肯動,鼓足了勇氣說:“我不介意你吻我,事實上,我喜歡你的吻,只是…… “我知道,上去吧!"他依舊是那一句。 芷芽猛搖頭,決心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他,"只是……如果你想要的話,我可以…… 我會克服自巳。 周莊整個人為之一楞,他臉上的嚴肅撒去,取而代之的是溫柔,他不自覺地上前一步,抬手拂開她臉上的髮絲,想紓解的緊張。“沒那麼嚴重,只要讓我抱你一下就好。 你願意讓我抱一下嗎? 周莊毫不遲疑地將她環進胸膛,緊緊將她的背擁在手裡,希望這麼做能滿足自己對她的渴望,但才將她溫熱的身子摟進懷,他馬上意識到此舉是不智的,甚至更危險,他陡然鬆手將她推開。 芷芽受力一震,整個背貼在牆上的,她驚駭莫名,倉皇無助的表情更甚過剛才在車裡的模樣。 “對不起,我為自己的行為作嘔。"他想上前安慰她,卻不敢再冒碰她的危險,於是將雙手插進風衣口袋裡,敬而遠之地退一步,冷漠地說:“你還是上去吧,我在這裡看你進門。” 芷芽眼裡摻雜著受傷、羞愧與不解,複雜卻又那麼容易教人看穿,她抖著身子,一頭奔上了階梯,顫著雙手取出鑰匙圈,連試了三次才對準了鎖孔。她沒有側頭瞟他一眼,扭開鎖頭後直接推門跨進了家門。周莊雙腿跨開與肩齊寬,翹首等待那砰然乍響的摔門聲。出人意料的是,她僅將門輕輕地推送回去,再輕手輕腳地反鎖上門;這讓周莊了解,她跟他生命中的動輒嬌嗔、砸東搗西的女人是多麼地與眾不同。 芷芽花了一個週末才把整件事想清楚,但清楚跟通透是差了一大截。同一時間,她接到了周莊傳來的紙條,請她傍晚挪出一個小時的時間,在霧都見面,芷芽沒去。連著兩日他重複同樣的動作,芷芽仍舊是相應不理。到了周四,他就沒叫人傳紙條上來了,芷芽崩了好兒日的弦終於松了,沒想到卻被一重又一重的失落包圍。以至于這周過得很不愜意,假日時,無色彩的日子。 別人患的是星期一症候群,她張芷芽染上的是天天症候群。二十歲,別人過得像風和日麗的春天,而她卻過得殘冬,難道就再也沒有法子能讓她快樂起來嗎? 欸!也許是該聽聽天美的話的時候了。下定決心後,又拖了四、五來日,一個衝動,芷芽趿著拖鞋跑到街角的理容院燙頭髮,她想燙成周頻的形樣但因為拙於解釋,只好任藝高膽更大的小姐擺佈。 燙出來的第一晚,她覺得自己是美得冒泡,結果一覺醒來攬鏡自照後,泡影破滅! 只因她不諳整理一頭蛇發,所以早飯也不煮、便當也不帶,兩百塊往桌上一放,讓人一刀除去了三千煩惱絲,這才敢踏進"遠業。” 沒想到,公司大門深鎖,值班警衛告訴她,今天是"行憲紀念日!回家嗎?不,既來之則安之,一個無聊的人在這種非常時期往往能將無聊的定義注釋到完美。 首先,芷芽從超商買來三份報紙及一份時報周刊,跑到速食店裡,嚼著薯條將每條花邊"星"聞,一一瀏覽完畢,才去看早場電影,散場後逛了一下櫥窗,替芷薇挑了一個蝴蝶發圈、幫少鴻挑了一件運動衫,再吃一碗丁香熱豆花和一盤炒麵後,便打著飽嗝去找天美,因為她知道天美絕對會感激她的出現。 芷芽在五點半時回到家,一進陽台鞋還來不及脫,芷薇和少鴻便將鋁門一拉,探出頭追問:“姊!你跑到哪裡去了?” “我去天美那裡幫忙啊。"芷芽將鞋放到鞋架上,轉身踏進屋內。 這時芷薇才叫了一聲。"姊!你剪頭髮了!怎麼剪那麼短,像個小男生。”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短,才有女強人的氣派。你不懂就免開尊口。來,來。來,看我替你們帶了什麼回來……"芷芽這時才瞄到藤椅上的禮盒,好奇地探頭問:“那是什麼?” 少鴻興奮地說:“是周大哥送來的,他下午三點到,足足坐了兩個鐘頭才走,他還送我金筆耶,是高仕的喔,對不對,二姊? “嗯!我的是一件大衣,很漂亮呢!我穿給你看。"芷薇說著從大盒裡抖出衣服往身上一披,雀躍地問:“好看,對不對?” 芷芽沒理妹的問題,反問了一句:“我們跟他非親非故,他幹麼這麼多禮。” “不知道!不過大姊也有呢!"少鴻從一個紙袋裡掏出一個包裝精類的小盒,遞了過去,"吶,在這裡。姊,趕快拆啊!或者,我幫你拆。少鴻見姊姊沒有出聲反對,當下就動手了,芷薇也一個勁地湊上前去。不一會兒,一陣驚歎不已的"哇"從弟妹大張的嘴裡逸了出來。 “是翡翠別針呢!”少鴻說。 芷薇以手拍了一下弟弟的腦袋,"少驢了,是髮夾,翡翠髮夾,還有碎鑽呢!哇,好漂亮,姊,我幫你夾上……"芷薇拈起髮夾往芷芽的頭髮比了過來,這時她才記起老姊已把長髮給剪了。 芷芽一臉沉默,不悅地瞥了妹妹手上的髮飾後,說:“把東西統統都放回盒子裡,我明天帶到公司還人家。” “為什麼?"芷薇訝然問道:“只因為姊剪了頭髮就不喜歡這個髮飾了嗎?這東西很特別呢,周大哥一定費了好多心思才買到的! 芷芽叉起了腰,一臉權威地道:“別傻了,有錢還怕買不到東西嗎?再說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他送我們這些東西,下次我拿什麼還送人家?” “可是……是周大哥親口說要送我們的啊!我們起先也是跟他說不知道要回送什麼,你若不喜歡,大可把自己的禮物退回去,但我不認為你有權力要我們跟著你去拒絕人家的一番好意。” 芷芽知道芷薇是據理力爭,但她聽不下去,她只覺得周莊打算以散財的方式令到她們姊妹起爭執。"既然這樣的話,隨你們便。"芷芽把自己買來送弟妹的禮物丟在椅墊上後,就進房去了。 |
第06章
正點半一過,芷芽拎了一只大袋,走進嘈雜煙塵瀰漫的"霧都"。"霧都"這名是其來有自。因為此店的顧客群以癮君子居多,不論男女,皆是煙不離手,搞得這屋子塵煙瀰漫,幾乎終年不曾散過。 芷芽四下環顧,睨到了坐在底端、側頭含煙閱報的周莊,馬上穿越過聚在吧台前的人群來到他桌前,然後將紙袋往厚報紙上一放,有點忐忑又有點情怯地在他對面坐下。 周莊慢掀起眼皮打量芷芽,將含在嘴角那截新燃的煙改架在煙灰的缸的凹槽裡,然後將報紙往旁一擱,環抱雙臂,嘲弄地問:“你這麼一刀喀擦下去。是在跟我抗議,還是打定主意要跟自己過不去?” “都不是,找是因為燙了頭髮不會整理,所以才想留短髮,湊巧挑了昨天早上去剪,"芷芽特別強調時間,以免他誤會,"所以你送的這副髮夾就派不上用場了” 周莊將肩一聳,仍是一派不在乎的樣子,"既然如此何必多走這一趟?你就近找個垃圾筒用力一擲不是比砸回我臉上要來得痛快多,還是豆芽小姐生來就有這樣的僻好,喜歡欣賞男人。” “我是要請你別再送我弟弟、妹妹東西……"芷芽才剛開口,就被他陰陽怪氣的表情給堵住了口。 “憑什麼?"他回問她一甸,"就憑你虛長他們幾歲,便有權力替他們否定掉一切不合乎你假道學標準的人、事、物? 芷芽不想正面回答他這個問題,固執地說:“誰知道你心藏何種居心?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慢聲道:“我只有一種居心,想追他們的姊姊,自然而然想討好他們,這樣做也有錯嗎? 芷芽撇開眼,不願正視他,半晌才緊著喉嚨說: 有,你錯在沒找對人玩弄。"話畢,她倏地起身往門那頭疾走而去。 “沒找對人玩弄!你這是……"周莊被芷芽的話震住,慢了半拍才提起桌上的袋子,走到吧台結帳。 一路上,周莊不停地詛咒著,"該死!該死的豆芽!"他只花了五瓦分鐘便趕上了她,過程既不奔放也不浪漫,只因為老天成全,一連安排兩次紅燈。把素來遵守交通規則的她拖延在十字路口處。周莊不客氣地扳住了她的左肘,強迫性地牽著她走。 “別這樣,請放開我。"芷芽一邊走,一邊要甩掉他的手。 他對她的請求充耳不聞,依然故我。甚至大膽地將乎放在她的右腰上,摟著她前進。 芷芽被他這罕見地親密動作嚇了一大跳,差點跌在斑馬線上,等到他們站在對街的人行道時,她才忿然地舉起大包包想他身上摔去,但終究她做不來,只能氣道:“你…… 怎麼當街吃人豆腐? “吃人豆腐!”周莊裝出一臉驚奇,"這倒奇了,真正跟我‘玩’過的人,怎麼從沒跟我抗議過這一點? “她們是她們,我是我,你別把我和你朋友混為一談!"芷芽忍不住當街對他吼。 “我從未將你和別的女人混為一談!"他將大手一攤,跟在她後面說:“是你自己缺乏信心。” 芷芽一聽,腳一煞,回頭仰著鼻孔、用眼鏡瞪他道:“我有信心得很,我是對你沒信心,你無聊時找我,有事時就把我往旁一擱,我如果是支你薪水的傭人,被你呼來喚去也就算了,但我不是!老派人傳紙條召見我,你當我是什麼? “當你是秘密情人在追。” 芷芽聞言愣了一下,半晌才"哈!"了一聲,"騙鬼! 周莊寬肩下垂、仰天咒了一句,然後齜牙咧嘴地對她說:“張芷芽,你聽好!如果真那麼卑劣想玩你,早兒個禮拜前就可以對你下手了,雪莉酒裡下安眠藥,你怎麼死都不知道:另外,如果我不私下追你,你早在幾個禮拜前就會被我媽支解,你依然會是不知道自己怎麼死的。我話說得很白,你不解嗎?池停了一下。馬上道:“不。你不了解!你以為我周莊仗著一點家產、成天沒事幹,專門追著馬子釣?你以為我是那種今天把女人帶上床,明天就把女人踢下床的花花公子?你以為我那天在你家樓梯口把你推開是在玩你?如果你真的認定以上皆是的話,Sayyes!我不纏你。” 芷芽眨著沾了水珠的眼簾,審視他鼻孔翕張的怒容,驀然垂下頸子,喃道:“既然不想耍我,為什麼卻又像躲瘟疫似地把我推開? 繞了一大圈,這才是癥結所在。周莊松了口氣,"你還年輕,根本搞不清狀況,我不希望咱們只因一時衝動、事後又反悔,畢竟,我希望你在‘遠業’久待,關係弄砸了不好,” “就這樣?你只是不想乘人之危? 她的後一句褒獎他不敢當,周莊謹慎地附和前一句問話,"就這樣。” 行事灑脫的周莊一向怕麻煩,若能快速、漂亮地把事情擺平,絕不會自掌嘴巴再扯一堆爛污出來攪和,但是,他心裡卻清楚不只這樣。那晚的"失控"並非頭一遭,畢竟他生來就不姓柳,思想沒那般食古不化,乾柴遇上烈火,物理實驗證明,只要非真空狀態,沒有不燃的道理。不過若是將這種大都會男歡女愛的模式硬套在這個土豆芽身上的話,他就覺得自己突然變成一個以踐踏草皮為樂的“原始摩登人",面目可憎得很! 他願意用任何方式跟她表達歉意,惟獨跟她承認這一點;那晚他若沒推開他的話,他絕對無法控制住自已對她的情慾……是不是真給她說中?他不想乘人之危?哈,貓不偷腥才怪,他簡直想得要死!他之所以沒付諸行動,全是因為他想跟她調情,把她撩撥到熟透後,再一口一口地把她吃進去。想到這裡,周莊楞然地看著芷芽令人"垂涎欲滴"的臉龐從懊惱霎轉成崇拜,而他的則是從覷覦轉成懊惱。 “我了解你不是故意推我了."她仰頭小聲地說,微帶乞求的意味,"請你……別生氣。” 他不假思索地將大手放在她的頸背,蠻狠地道:“那陪我上賓館……” 周莊,你齷齪!一句不知打哪兒冒出的譴責在他耳際響起,教他重咳一聲,改口說: “不,我是指餐館。” 芷芽本也是一臉疑惑,不過在他自動修正話語後,便認定是自己聽錯了,畢竟她自己也常把餐館說成賓館,卻沒想到周莊也有這種毛病。 她一臉釋懷更兼遺憾地說:“喔,今天不行,我只剩下……"她瞥了眼手錶,抬頭繼續道:“三十分鐘,就得回公司上班了。” “回公司上班?"周莊的濃眉揪成一團,好像把她當成怪物看。 “嗯……"芷芽心虛地低下頭,以鞋尖踢了紅磚道上的小石子,然後以眼角睨著他,說:“百貨公司,記得嗎? “你難道不能請個假? “我上次已請過一次假了!”芷芽一手揪著胸前的外套。 “可是你上次不是為了我請假的。"這句欠考慮的話一出口,連周莊自己也訝然不已,他難得這麼纏人的,今天卻黏得麥芽糖一般。 “可是,這真的教我很為難……” 他苦笑,善解人意地聳了肩,卻以失望無比的口吻說:“既然覺得為難就算了,你走吧!"周莊這一招通常有"起死還陽"之效,他篤定芷芽會改變主意為他去請假。 可惜,木訥的芷芽不能分辨愛情遊戲的真假,也就無法揣透他這飄忽一招的用意。 她只知道他要她走。"再見!"她轉身就邁開大步。 周莊當機立斷地揪住她的包包,把她拉轉了回來,語帶笑意地輕問:“你要去哪裡? “去上班啊!"芷芽理直氣壯地道。 他呵呵一笑,春風得意。至於他在得意什麼,她一點也不清楚。 “別傻了,我跟你鬧著玩,你反倒鬧起彆扭了。"他輕斥,口裡有憐惜。 “我是說真的,我沒時間跟你上餐館,我真的要回去上班!"芷芽說伸長手臂往肩後指去。 周莊戲謔地挑起眉,以眼角睨她,反問她一句,"小姐,百貨公司在那頭? 她當下咋舌,手指往反向拐去,"不,那頭。謝謝你提醒我。"她只好硬著頭皮往百貨公司那個方向撞去,心下打算,等走到街口時,再從後面的小巷回"遠業"。 周莊這時才相信她不是在玩"口是心非"那一套!長腳一跨,追上了她,脫口建議。 "我陪你一段路。” 芷芽聞言心上起栗,腳猛地一煞,劈頭就是一句,"不行!” 周莊將超過她一截的身子拉下問來,旋身驚奇地瞪著她,"為什麼不行?” 芷芽拳頭緊縮,"嗯……因為你會害我賣不成內衣。” “我只說要陪你走到那兒,又沒說要纏你一整晚。"這女該真奇怪,他完全搞不透她在想什麼。 “求求你不用這麼多禮,這條路又寬又直,沒坑沒洞,很安全,實在不用人陪。"芷芽撐開雙手想請求他的諒解,但一碰上他的西裝領又馬上縮了回去。 他眼神遽黯,悵然問道:“你這麼討厭我?” “不!"芷芽劇烈地搖頭手,急著想解釋,但一時口拙,張嘴吐的除了"不"字外,還是一個"不"!” 周莊籲了口氣,但他更不解了,"那你為什麼露出一臉想把我用得遠遠的樣子?” 她的確是啊!但這點坦白不得的。"我只是不想麻煩你。” “我跟你保證,只送你到大門口。"周莊話一說完,決定效法蒼蠅精神,努力不懈地死纏爛打到底,他一派自然地將手搭在她肩上,摟著她往前走。"明天晚餐你打算吃什麼?” “便當。” “不.你誤會了。"他眼皮一翻,用力咳了一下,"也許我該問得清楚一點,我是問你明天可不可跟我一起用晚餐。” 打那晚起,芷芽便戒了帶便當的習慣。中午她在公司裡的附設餐廳搭伙.晚上則是利用那短短的一個小時,和周莊窩在"霧都"裡吃飯,時間一到,她便起身離座,周莊則繼續留在原處閱報,沒再堅持送她一程。為了省去不必要的困擾。他們約好不打電話或傳字條,如果二十分鐘內誰沒現身,就是表示方臨時有事,到的那個人可留、可不留,等隔天對方出現時再解釋。 芷芽幾乎沒有臨時有事過,反而周莊,一個禮拜總有一天有事,偶爾也會連個兩、三天缺席。理由不外乎家庭聚餐、公司應酬等,起初他都交代得一清二楚,後來因為他嫌煩,而她嫌時間不多,彼此心神領會後。自動省了這道羅哩叭唆的前奏。 他們算是情人嗎? 芷芽不確定,因為他們的晚餐約會已持續了一個半月,他卻從來沒有在週末時約她出去,說是飯友倒實在些。他們聊天的話題是天南地北,從家人、朋友、雜誌、運動、芷芽的求職經過、求學經過、甚至到國內外大事都聊上口,也因此她知道他家的複雜情況。 原來,總經理周原年輕時窮,但才華洋溢,和貌美、經營家產的女強人方雪晴相戀進而走入禮堂,婚後一年兒子出世,他的寫作生涯似乎也一帆風順起來,但是夫妻之間關係曾一度破裂。加上方雪晴多疑、無理、專橫的個性讓一向渴望精神支持的周原終於出走,從別的女人那裡尋求慰藉。 八年前的一個夏天,方雪晴忽得急性惱炎,差點病故,周原的人生也因這次疾來的事件而起了劇大的變化,他放棄了寫作、離開第三者,每日往返於醫院與、"遠業"之間,一年後才盼得她出院。 方雪晴的身體是恢復了,但因腦部受過病毒的侵襲,記憶力減弱,工作效率大受影響,也因此,整個"遠業"的重心遂轉落到周原的身上。 儘管方雪晴對往事已模糊,但奇怪的是,先生有過外遇的事實卻記得一清二楚,從此她無法忍受皺紋的存在,得天天上美容院做美容,家裡到處擺鏡子以確定自已完美無暇、青春永駐,同時把對丈夫的感情和依託一併移轉到二十歲的兒子身上。 這在於喜好自由的周莊來說是個沉重的負荷,但他很容忍,因為他知道母親又病了,這回無傷肉體,是心,是靈魂。他愛母親,但同情卻佔了大部分,他無法為了討好母親而去放棄擁有自己的人生,所以當他二十二歲時與第三任女友之間的感情又因母親從中阻撓而告吹後,便信了白色謊言主義儘管證據確鑿,對於母親的盤問,他是一概否認到底。 聽了他家的情況,芷芽為他難過,眼淚都掉出來了,周莊衝她的厚眼鏡吐出一口煙圈,然後以趣味十足的口氣調侃她,"這世上可哭的事太多了,你犯不著為了我家的事而難過。倒是你,雙親早死,一個小孤女,又得照顧弟妹,又得養家活口,竟倒霉地碰上我們這個姓周的麻煩家族,哇,我不替你哭一哭似乎有點鐵石心腸了,他從水杯裡撈了幾滴水沾上眼睫毛,裝出悲慟不已的模樣,拉起她的襯衫袖抹掉水滴,便順理成章地牽著她的手不放了。 芷芽破涕為笑,繼續道:“可是你和你父親似乎一點也不親。” 周莊引導她的手在自己泛著青髭的下巴邊緣來回摩挲,似有若無地親了一下便鬆開她,改拿起餐具試了一口食物,忽地抱怨了一句。"又是用加過工低鈉鹽?我就不懂,這這煙槍店早已不在乎人死於肺癌,為什麼還窮擔心上門的顧客攝取過多的鹽巴,死於高血壓? 他習慣性地晃著不苟同的腦袋,依照往例地拿起桌上的鹽巴罐。 芷芽看著他將細白的鹽巴灑在他的義大利寬面上,耐心地等著他的答案。 “這樣好多了,缺了鹽的飯哪配叫佳肴?說完他的理名言後,他言歸正傳地問芷芽,"你覺得我跟我父親不親?這個觀察倒有趣。” “你曾因為你父親的外遇而恨過他嗎? “起初是有點疑惑,但了解來龍去脈後也就釋懷了。我若與他易地而處的話,不見得會做得比他漂亮。” “你是說你也有可能會向外發展。” 一抹邪氣的笑在周莊嘴用處泛起,"不是可能,是一定會。” “那你將來若結婚的話……” “我沒結婚的打算。"他隨口提起的態度是那麼地漫不經心。但仍教芷芽微微一怔,"你不打算結婚?難道你不要個小孩傳宗接代嗎?我以為……以為每個男人……” 周莊單手撐著下巴,戲謔地看著她驚惶的模樣。"你以為!你以為怎樣?小豆芽,談這個話題,你還嫌嫩了點!不過,如果你擔心我不能傳宗接代的話,我倒不反對示範給你看。” 芷芽縮脖子,狐疑地瞪著一臉安然自得的他,"你在開我玩笑吧?” “我很認真。” “你是指要示範傳宗接代給我看?"芷芽的嗓門不覺提高八度。 周莊被她尖銳的音頻一震,忙以食指堵住耳朵,"欸,別緊張好嗎?我指的是不用結婚也能傳宗接代那件事。” “喔!"芷芽啞口,整個臉紅燙了起來。 “你,笨得可愛!"他不禁要問:“你究竟是如何應徵上這個職位的?” 話題一接觸到她的工作領域,芷芽馬上正襟危坐起來。看著周莊一臉好奇的模樣,她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沒跟他坦白,"我也不太潛楚啊;人事室主任跟我說是因為我指上功夫了得。” “指上功夫了得?” “嗯……就是打字,"她十指放在桌上。示範給他看。 “喔,那你的打字速度一定很快嘍!"周莊只應了這一句。懶洋洋的眼直盯著她瞧,沒再提出問題。芷芽也不希望他問,就靜靜地吃著飯。等到侍者收走餐盤。送來餐後熱飲時,她才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對了,我必須告訴你,我明天有事,不能來這裡。” “喔,你不提,我也差點忘了,我明天也是有事。"他將乳白的奶水倒進芷芽的咖啡裡,為她舀了三茶匙的糖,攬動一番後,心不在焉地問:“你打算跟誰出去?” “一個老同學,女的。"芷芽照實說。沒用大腦思考就問了,"那你呢?” 周莊遲疑了幾秒,將銀匙放在桌上,隨口帶出一句,"也是一個女的,不過不是老同學。” “喔!原來如此。"她聽懂了,他是要跟美女出去約會!她好希望沒開口問那句話。 他眉輕揚,問她一句,"你介意嗎?” “我?介意!怎麼會?"芷芽馬上強顏歡笑,"不,我當然不介意了。” 事實上,她快哭出來了!正巧她被煙嗆到,淌在眼角的淚就比較沒那麼自欺欺人,不過她相信周莊已看出她在說反話,她只奇怪他為什麼多此一問?就算她承認她介意,他也不可能為她作變動。 她一面咳嗽,一面扶正眼鏡,低頭看表,"啊!七點了,我該回去了。” “那我們就禮拜五見了。” 如她所料,果然不可能! *****************************“可是……總經理,我今晚已事先跟同學約了。” “挪一下好嗎!今晚的年歡餐會挺重要的,我太太生病去不得.她希望你能代替她去赴宴、我太太似乎很欣賞你。” “可是……我一點社交經驗也沒有!” “我在你這個年紀時,也是如此的。經驗總是要慢慢累積起來,你這回不去,下回又不去,永遠不可能有長進,安心吧!我會在你旁邊指導你。還是你願意跟我太太談談。” 芷芽躲方雪晴都來不及,怎麼可能去自投羅網,地猛搖手,說:“不用了,我這就去打電話給我同學。喔,總經理,我這一身可以嗎?” 周原扯了一下老花眼鏡,慈祥地對她笑了:“當然可以,只要你覺得穿得舒服,人家看了也會舒坦的。” 六點半一過,芷芬搭乘周原的轎車來到一家知名的大飯店,周原將臂一拱,給了她鼓勵的微笑。芷芽將手伸進他拱起的臂彎,那種感覺很奇怪,她突然覺得周原不該是她的上司,而該是爸爸之類的人物。 走入裝潢富麗、美食佳希砌排成條的宴客廳後,芷芽登時被這種熱鬧的氣氛給吸引住。 途中,有很多人和周原打招呼,周原就以輕鬆的語氣把她介紹給對方,"這位就是我漂亮又能幹的秘書,張小姐。” 對方一聽到周原的話,馬上殷勤地握住她的手,有的人搖三下,有時也有人握著一直到對話結束還不肯放,不過,大抵對她的態度都是謙恭有禮。 “啊,久仰,久仰,總算見到張小姐了,沒想到張小姐長得和電話裡的聲音一樣甜,我是長揚公司的李建銘,你有印象?太榮幸了,常聽方董和周總提起你,有機會多來我們公司坐嘛,這麼有氣質,有沒有男朋友呢?喔,沒有!太好了,我們公司裡有多帥哥哩,條件都達五子登科的標準……趙總說什麼?現在是七登科啊,還得加上……那我真是落伍了……” 一陣見了十來人,她被捧得有些飄然,狐假虎威的感覺竟是這麼樣! 周原見她舒坦了些,徵詢她要不要他找人來陪她。 芷芽啜了一口她的舊愛"雪莉”,笑著回道:“總經心,我現在不需要人陪了。你有事的話儘管去,我能應付的。” “學習力這麼快啊!我可要對你刮目相看了。"她紅光滿面的輕鬆模樣讓周原滿意地點了頭,這才放心離去找友人攀談。 芷芽喝完酒,及時將空酒杯放回被侍者撐著的托盤,旋身面對挑選食物。菜色精緻繁多得令人有無從下手的感覺,這時她身邊也擠來兩位穿著時氅的女人,湊近她的耳,說:“眼花繚亂,對不對? “嗯!不過我還是要先試試這塊大螃蟹。” “好聰明這是從香港特別空運來的的大閘蟹呢!” “真的嗎?那我要趕快嘗一口。"芷芽說著毫不客氣地動了手,其他女人也跟進了。 五分鐘以後,只見三個女人各自啃著蟹螯、蟹黃,一面聊起天,“你就是遠業的張秘書喔!我是嗚寵的鄭小姐啦,她是斯禮洋行的金小姐。你們那個妖嬈美麗的陳小姐沒來嗎? 芷芽笑著說她沒來。 金小姐一邊拍著肩上的銀穗,一邊說,“喔!真可惜,我還希望能在她離職前見她一面哩。她是真的只做到年底嗎? “嗯!"芷芽點頭道,旁邊鄭小姐揮了揮手,以肩輕頂了芷芽一下,然後湊著她的軟耳根,"我說沒來也好,省得她尷尬、我們看起來不稱頭。不過你們方董事長的那一個巴掌真是有夠警動萬教哩。張小姐,你是怎麼在你們董事長身上下功夫的?” 芷芽為正想開口說她什麼沒做,鄭小姐又幾自接口,"我們頭一次聽說她肯公開讚揚一個女人哩!” 正當此時,不知發生什麼樣的國家大事?竟讓興致勃勃且神通廣大的鄭小姐倒抽了一口氣"欸喲,張小姐,你看窗邊站著的那個男人了沒?他啊,是英泰的小老闆,今年四十出頭還是光棍一個,大大有錢途吶……還有,坐在大鏡子右側前面的那個禿頭,他是蒙司的副部,不到五十,最近才換新“襯衫”,聽他們的小姐說,新到襯衫的上圍有三十六那麼大 "她掌心往上一放,比了一個摘桃的動作。 芷芽尋常到機會,終於插進了一句,"新襯衫? “哎呀,就是情婦嘛。"鄭小姐解釋完,又開始四外張望,當她探索到進口處時,像是狼狗看見獵物似地,雙眼倏地發光,嘴也馬上"嗥"了起來,"這個人不用我介紹,張小姐一定認識的,你若不認識,我頭給你…… 芷芽被她誇張的口氣逗得發笑,轉身就要找著她該認識的人,"喔,是嗎?在哪裡? “現在就站在門口處的,你們方董和周總的兒子。你見過吧?芷芽的笑容在一瞥到站在入口處的周莊和緊靠在他身邊美女時,便撤了去。她圓瞪著兩眼,看那個女人親呢地偎著他,訥訥地應:“我見過。” 鄭小姐再次佩服自己料事如神,"我就說你一定知道的。商界的人都戲稱他莊少,說他這個兒子將來必定會爬到他老子頭上的,原因當然是很複雜的啦,不過我想你在"遠業幫事,不用我明講也該知道來龍去脈的。喏,他這次帶在身邊的女人還真騷!我就不信她那凹凹凸凸的身子沒入過廠加工……咦,有點眼生呢,不可能太有名,否則我一眼就會認出來。” 沉默良久的金小姐這時仰起頭接道:“我就說,不可能太有名的。” 金小姐這時偏要跟鄭小姐唱反調,"誰說的,這一期的“俏女郎雜誌你沒翻,人家正在有名當中。” 鄭小姐斜腕了金小姐一眼,"哼,那種不入流的小道雜誌人家才不悄看呢!我只看錢和卓越的雜誌。"說完,只對芷芽露齒一笑、說句失陪後,不甩金小姐便掉頭而去。 芷芽端著盤子,不知該如何解決這個尷尬,金小姐一臉若無其事,聳著肩跟芷芽解釋,"對付廣播電台,非得以強力干擾一下不可,不然沒完沒了。"說完,端著一盤沒解決掉的蛋糕也走了。 芷芽再回頭時,周莊和他的女伴已不在原處,不過芷芽很快發現要忽略那對絢麗奪目的才子佳人是一件困難的事。他們像磁鐵一般,每挪動一步,就會將周遭的目光吸引過去,連遠在另一角的芷芽也不例外。 今晚他穿著一襲配有同色系領結的黑色晚宴服,雪白的新領將他有稜有角的下顎烘托得俊帥迷人,仿佛有人說了什麼有趣的事,他抑頭開懷大笑,那種不經心足以讓她的心房、甚至於腦裡的意識,都已不不屬於原來的自己。 芷芽發現擋在她與周莊之間的人盡已慢慢回覆到正常舉止,聊天的繼續聊天,吃喝的繼續吃喝,惟獨她握著一只酒杯楞站一隅,目不轉睛地追著新到的倩影。她知道這樣做一點意義也沒有,但她就是無法將目光從周莊身上挪開。 該是心有靈犀吧,周莊突然轉頭往芷芽這個方向瞄了過來,不管對方到底有沒有看到自己,嘴一咧,舉手朝他所在的方向大肆揮動。 周莊的確看到她了,他們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令芷芽意外的是他沒有雀躍不已,反而斂笑容,以冷銳的目光回視她數秒。 他那種漠然的態度像是隔空盤問著她:“你在這兒幹什麼?” 芷芽想走上前跟他解釋,但才挪步,他已然背轉過身緊摟他身旁的女伴,以行動阻止她親近的企圖。芷芽屏氣盯著周莊的手親密地移走於那個名模特兒的腰背之間,眸子頓時像被熾火燙灼,令她不得不半蓋著眼,掉轉身子往牆角的空位疾走而去。她的心鼓跳個不停,胃腸也揪結成團,因為她獨自編織了一個半月繽紛幻夢,在周莊挽著那個不知名的美女進場時無奈地燒化成了一片死灰。 這時,她似乎方能承認自己與周莊之間的關係,充其量,她只是一個能讓他下咽的飯友,不,應該是鹽巴才對!好比餐桌上的花跟鹽巴,沒有漂亮的花,情調雖差,卻能照吃頓飯,但若忘記在餐盤裡放鹽巴,就算有幾千朵花陪襯,嚼起來仍是索然無味。所以對他而言,她是獨一無二、少了就不對味的氯化鈉,而別的女人才是搬得上台面的千嬌花。 芷芽在原處發了半小時的呆,一位端著酒杯的侍者在她面前停下了腳步,躬身問道: “喔!小姐。 芷芽乍醒過來,不多想就將手中的空酒杯放回托盤上,改拿起另一杯酒,然後對男侍道謝。該男侍沒退開,反而把托盤往芷芽胸前一送。 芷芽瞄了舉止怪異的侍者一眼,這才發現他的眼睛一直流轉於她與托盤上的燙金小卡片之間。 芷芽推了一下鏡框,拉直脖子望著托盤上的卡片,不能確定,"給我的嗎?男侍點頭,報以和煦的笑容,鼓勵她拿起卡片一探究竟。 卡片上只有一個英文字R和三個阿拉伯數字九零五立方公分,也就是九零五毫升,差九零零毫升就可成一升!等等……果真如此,她又如何解釋那個多出來的R? “小姐打算跟著我來嗎?”侍者打斷芷芽的沉思。 “啊!去哪裡?” 九零五房。” 九零五房!"那……後面這兩個字母是什麼意思?芷芽食指拼命點著卡片上的C.C問道。 男侍沒預期會得到這樣的問題時也傻住了。他穩住腳步,裝出泰然自若的表情回道: “那當然是寫這張卡片的人的英文署名了。” “那會是誰?”芷芽一臉期盼地看看侍者。 侍者眼皮一眨,無辜地固道:“給我卡片的男人並沒有告訴我他的名字。如果小姐你不確定的話,我幫你回絕掉……” “不!我大概知道是誰了……-"芷芽將卡片收進包裡,倏地起身,"請你帶路吧” “你確定嗎!"看到她堅定的表情,侍者反而不太確定了,不過他還是轉而為芷芽領路。 他們出了宴客廳,搭豪華電梯上樓來到九零五房前,芷芽緊張得一直拉著衣角。一旁的侍者在為她按下門鈴前,又慎重地開口,"如果你不確定的話,我可以不賺這位先生的小費。” “沒關係的,我想我認識這位C.C先生。” “可是你剛才還不太能確定呢!"侍者懷疑地看著她。 “那是因為我沒把名字和人聯想起來。” “喔!"侍者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我不怪你臨時改變主意,不過既然是我將卡片傳給你,我就有義務保證你的安全,因為你看起來實在不像那種女人。"侍者將到口的話吞入喉裡,改換另一種口氣,"我是說你不太像那種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買賣的女人,總而言之,我會守在門外,出事的話你只要放聲大叫,我會試著按對講機要你出來。"說完,他用力敲門,門應聲而開。 一雙大手伸出,將芷芽的手臂緊緊扣住,不到兩秒的光景,芷芽已站在九零五房內,面對C.C先生了。 |
第07章
周莊將門關上,轉身像一座高塔般俯視著她,"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兒?” 芷芽不知道他一臉陰沉的原因,躊躇地提醒他,"有位C.C.先生傳卡片要我來這兒。 難道你不是C.C.?”看到他一身英挺的裝束,她頓時醉了,忍不住嘆道:“你看起來真的是很英俊? 周莊的臉絲毫沒有改善,他緊咬著牙根道:“謝謝你的誇獎,但你可不可以先回答完我的問題後,再拍我的馬屁?” 芷芽大眼一張,忙將胸一挺,緊張地回道:“當然可以,我想這其間一定有什麼誤會。我在樓下收到一個署名叫C.C.的人的卡片,當然這個名字有點特殊,讓人容易把它想成立方公分……。” 周莊咬牙切齒地打斷她的話,"我就是C.C.,省省你語無倫次的解釋,我只想知道你為什麼會在這個飯店裡,尤其是那個宴客廳。你不是跟我說你今晚跟專櫃請了假,打算跟‘女同學’出去吧?還是我記錯了日子?” “你沒記錯,我今晚本來的確是要跟同學見面的,但你父親希望我能陪他出席,所以我只好將約會改了期。” 他的情緒不見好轉,反而以更毛躁的口氣問道:“喔,我爸只說一句話就能讓你改變主意。那為什麼我求你跟公司請一晚的假,你卻推三阻四堅持不妥協?” “那不一樣啊!"芷芽有受冤的感覺,但真正教她不舒坦的是他審問犯人式的口吻及蠻不講理的態度。 “哪裡不一樣?”周莊冷酷地盯著她,"我以為你起碼對我有些好感,沒想到別人簡單一句話倒比我大獻殷勤有效。哈,高職畢業、沒相關工作經驗的你確定不是走旁門歪道,才當上了總經理秘書的職務?還是你提供了特別的服務?” 芷芽被他暖昧不明的影射氣得眼珠子冒淚,"你怎麼可以這樣懷疑你爸和我之間的關係?” “怎麼不可以,他有外遇的前科,對方的年紀不比你大多少!” 她強忍放聲大哭的衝動,咬著每個字道:“好吧,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告訴你,你爸不只說了一句簡單的話,事實上他起碼說了三句。而我之所以答應出席今晚的餐會全是因為你爸建議我跟你媽談談,才嚇得我改變了主意。” 芷芽很氣,什麼原因她一時想不清,她只知道她有一肚子窩囊,想乘機宣泄一番。 “除了周一到周五的晚餐外,你從沒開口邀我出遊過,也從沒事前解釋你會跟誰出席哪兒場宴會。所以你沒資格在這個節骨眼怪我出現在這場宴席上。若你因為怕讓人知道你天天跟著醜八怪吃晚餐的話,直說無妨,一出這個房間,我會假裝不認識你,甚至連在你父親面前都辦得到。我不了解你為什麼要反應過度,我只清楚,單就朋友而言,你沒資格用這種惡劣的態度質疑我。” 周莊靜靜聽著,聽她激動地道出最後一個字後,慢慢貼近她,直到他寬敞的胸碰到她劇烈起伏的前胸時才停住腳步,低沉地問:“真的嗎?我連一點資格都沒有?” 芷芽意識到他們幾乎快貼在一起,不安地往後退了幾步,他則是不客氣再往前跨一步。如此的狀況發生了三次,第四次時芷芽已無後路可退,因為她整個背已貼在門上了。 芷芽硬著頭皮,低聲對他求道:“對不起,你就當我剛才什麼都沒說,我……我現在想回大廳去了。” 周莊對她的請求充耳未聞,反而舉起將兩臂抵在門上,鎖住她的去路,"不成,你得先告訴我到底誰是醜八怪。” “是我!連著一個半月,天天跟你吃晚飯的醜八怪就是我,現在你可以讓開了嗎?” 芷芽邊說過要推開他,但他像一堵牆,屹立不搖。片刻周莊才稍撤離身子,不是放她走,而是為了將她抖澀的身子圈進懷裡。 他低頭將唇移到她的耳邊,輕語道:“如果你堅持自己是醜八怪,深到令我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的地步。” 此時的芷芽已不再打著抖,因為她已僵麻得如一尊木娃娃,不知如何反應,只能任他繼續著。 “我不懂你既有一副軟心腸,為什麼卻還能持有最拗硬的固執?這幾個月來,我用盡心思,依然抓不住你的脾性。你看看我的每一個眼神都像帶著無限的邀請,但每當我一靠近你時,你又表現得像全身長滿棘的刺蝟,排拒我的親近……我常想自己是自作多情,要不然我怎會這麼一頭熱,而你這麼無動於衷、僅滿足於一天一個小時的聚餐,我甚至不敢主動要求你能挪出週末假日陪陪我,只因我怕你給我軟釘子碰……喔,我該拿你怎麼辦?” 周莊將她緊緊揣進懷中,以唇在她的頸項間搜索,隨後下滑到她領口前,以齒技巧地解開她的第一個領扣,吮著她頸間的動脈,喃道:“芷芽;你讓我愛你好嗎?” 一聽到"愛"這個字眼,心亂如麻、頭昏目眩的芷芽像被巫術下了盅,意不知所措地癱靠在他懷中。芷芽的絲襯衫已被他解開,連著外套一剝而去,沒多久她的長裙也滑到軟棉棉的腳躁處,她知道自己將近赤裸,但她不在乎,她只知道他熾熱的眼眸充滿著要她的懇求,這就足夠。 她任周莊將自己抱到陌生的床上,聽著他醉人的呢喃,"只要經過這一次,我們之間就再也沒有距離。相信我,你會愛上並享受那種感覺的。” 芷芽閉上了眼,在心裡應和著他的話,等待他的下一步,但等了良久不見他行動,壓在她身上的重量反而忽地挪了開來,這促使她張眼探個究竟,"怎麼?” 周莊衣衫完整地坐在床緣,歪嘴朝門一努,說:“有人按對講機。” “會是誰?”芷芽想了一下,低吟一聲後以手重拍了自己的額頭,"糟!我忘記那個男侍還在門外等我!"她從床上翻下地,抓起落了一地的衣服套上身。 芷芽心愈急,手愈抖,鈕扣就愈無法扣齊,最後是周莊伸出援手。她才再度衣衫整齊。 這時,叩門聲己由小漸大,一陣模糊的聲音隱約在擴音器上響起,"張小姐,你還好嗎?” “我很好,就來了!"芷芽大聲應了一句,轉身要去應門。 但周莊攔住了她,他先在她的面頰狠啄了一記。以大拇指掌著她燒紅的雙頰,輕聲安撫道:“別這樣,我們又沒做虧心事。” “嗯,"芷芽猶豫地點了頭,她知道並不後悔,她唯一後悔的是沒早早要那個殺風景的男侍滾邊站,她吞了一下口水,道:“我該走了。” “再等一下,"周莊緊抓住她問:“等一下晚宴結束後,我送你回家好嗎?;芷芽很訝異了他這麼建議,"我不是有帶女伴來嗎?” 周壓低咒一聲,"糟!你若不提,我還真忘了。” 芷芽理解地看著了沮喪的面容解釋道:“你儘管送你的女伴回家,不用操心我回家的問題,因為總經理已事先跟我承諾過,會請他的私人司機送我一程。” “不,芷芽,我只想親自見你安抵家門,我不能忍受其他男人送你回家的念頭,你不了解我已經不是原來的我了……” 他似乎還想強調什麼,但被芷芽從中打斷,"可是你不能只為這樣的原因就棄你的女伴不顧。” 周莊聞言放聲低咒一句,微帶不滿地望著她,"是,是,是!講了半天,你不要我送到家就是了。” 芷芽緊張地否認這樣指控,"你知道絕不是這樣的!我只是將心比心……” 他忍不住粗聲,翹起拇指往胸前一比,"那為什麼你不比比我的心?你難道不知道我多渴望和你在一起?” 芷芽悶聲不答,因為她的確不知道,"我們幾乎每晚一起吃飯、聊天……” “那不夠!”周莊直勾勾地盯著地道:“你很清楚我要什麼。你,就是我要的,我要看你清晨在我床上醒來的模樣,而非老在夜剛落時跟你道再見。” 他露骨的表白讓芷芽全身一熱,她情不自禁地紅著臉,情怯地提道:“那麼這個週末就過年了,我們有好幾天的假可以……” 他依然是一副不妥協的模樣,"你可以,我不可以。我已先答應我外公外婆陪他們到日本賞雪,明天晚上出發,一直要到大年初四才會回來。” 芷芽頓覺自己被澆了一大盆冷水,"既我如此,那就只能等過完年後了。” 周莊終於失去了耐性,他不管三七二十一,開口就威脅,"要就今晚,若你要我耗等到明年,到時別怪我找上別的女人。” 芷芽不可置信地望著他,"難道你在乎的只是‘上床而已?” 隱藏在她字裡行間的教條口吻,讓周莊氣急敗壞地回頂她一句,"不然你以為我在乎什麼?純蠢的戀情!別了,我們又不是三、四歲,早過了玩家家酒的年紀。” 一時間,淚光在芷芽的眼裡泛起,她緊掐著手上的包包,好久才無力地丟下一句,"那麼……你還是去找的的女人好了,她們比較能配合你的需要。”說完,芷芽轉身將金環扣一扳,開門疾走出客房。 再見到周莊,是正月初五早上。 開市鞭炮一放完,芷芽便伴隨周原一家人沿著樓層到各部門發紅包給開工的同事。 她站在風姿綽約的方雪晴身後,省去和周莊正眼相對的尷尬,不過,他與旁人的談笑聲卻不時溜進芷芽的耳裡,撥弄著她整個神經系統。 開工儀式在十一點半結束,其他人三三兩兩自行離去。由於芷芽得監督有關單位復原場地,直到過午一點才踏出公司大門。冷風吹得芷芽兩腿發顫,她不多想就放棄搭公車,手攔計程車。 不遠處閃著燈的計程車就要靠邊怎料一輛疾馳的黑色轎車猛地在芷芽面前煞住,車門迅速彈開,戲謔的聲音緊接著從車裡傳出來。 “上來,土豆芽!” 芷芽驚魂未定,雙唇緊抿,對周莊的頤指氣使不予理會,轉身走回人行道。周莊跳下車,大跨步伐地追上她,搭住她的手肘便將她扳回身,不解地問:“怎麼回事?我請你上車,你怎麼反而甩頭就走?” “你‘請’我上車!周大少爺你何時需要說請字了?”她冷冷地反諷他一句。 周莊打量她幾秒後,無奈地將雙手一攤,"抱歉我剛才忘了說請。現在,請你上車好嗎?我們得談談。” “我不覺得我們之間有什麼好談的。"芷芽誠實地道出自己的想法。 “光是你現在的態度就夠我們談上一整天。"他將她推向自己的車,大手往她腦頂一擱,強迫她坐進去,門一關,迅速繞過車頭,一屁股地坐回駕駛位。"現在,你有什麼不滿儘管提出來,我若能辦到,會儘量配合。” 芷芽抵著下巴,轉頭看著窗外,不應聲。 周莊厚著臉皮問:“你難道不好奇我這兩個禮拜是怎麼過的?” 她昧著良心,不感興趣地回了一句,"不好奇。” 得到這樣的回答,他一時啞口,片刻才幹澀的口氣道:“可是我卻很好奇你這兩個禮拜是怎麼過的?” 芷芽有禮地回答他,"謝謝你的關心,我過得再愜意不過。” 周莊雙肘架在方向盤上,緊瞅著她的側臉,嘆了口氣,"我不怪你還在生我的氣,畢竟我是罪有應得,但現在我正式跟你道歉,你好歹給我一個台階下好嗎?” 她語帶抗議,"你只在乎性,” 他坦率地承認,"我的確是在乎,這有錯嗎?難道你不在乎?” 芷芽不禁激動起來,"我在乎的是比性更重要的事!” 周莊挑眉問:“譬如?” “譬如你的想法、個性、喜怒和……愛!"她費了好大的勁,才吐出最後一個字。 “你既然在乎我的想法,在乎我的個性、喜惡、甚至愛我的話,更沒理由拒絕我的求愛。” “那你呢?你是否也在乎我的想法、個性和喜惡?你有愛上我嗎?” 周莊好笑地看著她,技巧地規避她最後一個問題,"你說什麼傻話,我當然在乎了。” 芷芽緊追不放,"你有愛上我嗎?” 他笑意頓收,嚴肅地看著她,"芷芽,我說我要你,要你到快瘋了的地步,難道對你而言還不夠?” “不是不夠,而是太多了。我寧願我所愛的人能多愛我一點,而不是多要我。” 周莊下巴一緊,抓起她的手揉掐一陣子後,嘆息道:“我不怪你有這種不切實際觀念,畢竟你太年輕,而我太操之過急,這檔事我們就先擱一邊不提,等時機成熟後再討論。不過,請你記住一點,我在乎你,在乎到不願和別的女人約會;對我而言,這跟你所謂的愛幾乎沒兩樣。” 芷芽默不作聲。周莊領教過她的固執,所以不與她爭論,只說:“你會改變想法的。” 芷芽嘟著嘴,挑戰地看著他,"錯,會改變想法的人是你!” 她顯少表露的強悍,不禁令他刮目相看,但他實在沒精力跟她爭下去,藉著發動車子引擎,轉口就扭開了話題,"我們去看電影,好不好?” 芷芽一口拒絕,"不好,一片打打殺殺,我只想回家。” 周莊裝作沒聽到,繼續建議,"既然如此,看完不是打打殺殺的電影後,我們再到北海吃活蹦亂跳的生猛海鮮。” 她竭盡所能地不予配合,“生猛海鮮令我過敏。” “那更好,我們就可以留在台北吃飯,吃玩再去舞廳跳舞。” “我不會跳舞? 周莊衝她一個萬人迷的笑,"沒關係,我可以教你,包你一學就會。” “你不懂。我是真正不會跳。我天生沒跳舞的細胞!”。 “芷芽,你知道我不是個有耐性的人,所以別再跟我鬧脾氣了。” 她猛揪住他放在方向盤上的手,緊張地說:“我沒跟你鬧脾氣,天美說我跳起舞來跟七爺八爺逛大街沒兩樣,你帶我去舞廳,只會教你出醜。” 他輕格開她的手,擰住她的下巴,說服道:“芷芽,我已退而求其次,做什麼事我不管,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好,因此公開的場所對你來說比較安全。現在你下決定,究竟是去吃海鮮,還是去跳舞?” 芷芽將他的話細想過一遍,才說:“那還是去吃海鮮好了。” 從新春正月到雨季,芷芽和周莊的暖昧關係漸趨向明朗化,他們仍是利用下班後那短短一個小時在人煙瀰漫的餐館裡抬槓,偶爾,他會抗議她給他的時間太少,希望她能辭去"專櫃"的工作。芷芽總以"再過一陣子"安撫回去,早上則是七點半上班,晚上拼命工作到近十一點,逢假日,才將周原的書丟到腦後,放鬆心情與周莊出遊,或登山健行,或看電影壓馬路。 在好事者眼裡,外形迥異的他們一點也不登對,周莊稱頭得像支昂揚華麗的孔雀,芷芽則是難登大雅之堂的土窯雞;這樣的極端似乎是一項十惡不赦的罪。 今夕,他倆在"霧都"親耳聽到臨桌三個生面孔的女人交頭接耳,她們的音量不算大,但恰巧在他們耳力所及之內。"隔桌那個穿西裝的男人條件那麼好,為何不挑一個美一點的,反而帶個長相抱歉的女人出來嚇人。” 芷芽一臉窘迫。周莊則是橫了隔桌女人一眼,懶洋洋地道:“咦,這裡的空氣怎麼突然走味了,莫非有人說話當放屁?” 隔桌三雙"大嘴鳥"登時啞口相望,欲辨不能言,才一眨眼的工夫,便氣呼呼地起身,各夾各的包、雨傘、拿起帳單,結帳離去。 芷芽無語地攪拌著冰咖啡,周莊也沒再多評一句,握起她擱在桌上的左手,以大拇指揉著她的指腹良久,凝視著她說:“在我眼裡,你最不同。” 簡單的一句話讓芷芽落淚,不是因為感動,而是他還是不願提"愛",她抬手抹去淚,瞄到腕間的手錶,梗噎表示,"我該走了,"說完要將左手自他掌間抽回,周莊先是緊握不放人,任她掙扎了兩下才大笑地松了手,"抱歉我又來了,不過我最近發現不這樣黏你一下,稍後渾身就會不對勁……” “周大少爺是怪人有怪癖!"芷芽為他下了結論後,將包包一拎,迅速閃開他二度伸出來的手,往出口小跑步而去,等到跨出玻璃門後,才捨不得地轉身跟他揮手道別離。 芷芽的人影消失後,周莊也收回眼,拿起擱在桌邊的報紙,這才發現她忘了將那把勾在桌角的長柄黑傘帶走。僅管白天沒下雨,天空仍是陰晦得很,一想到她稍後下班有可能下起雨,便套上西裝,拎著黑傘去結帳,這回沒上回那次幸運,當周莊行至十字路口時,紅燈已亮,芷芽人也在對街了。他發現她是真的很沒方向感,因為她又朝反方向走去!周莊不禁懷疑她究竟是怎麼走到百貨公司上班的? 他隔著一條車水馬龍的街,目不交睫地追著芷芽的身影,見她疾穿過人群,行過一幢又一幢的大樓,走到"遠業"時,卻不再往前,反而轉身躍上階梯,奔過廣場直朝大門而去。 周莊先是不解,後來想到她有可能回"遠業"拿她忘在公司裡的東西,於是算定等他走到"遠業"後,也差不多是她該出來的時候。 不過,當他叼著半截煙、單手拄著黑傘站在台階正中央等上三十分鐘仍不見她人影時,他不禁懷疑自己看走眼,把別的女人誤當成她了,不過,這兒乎不可能他正努力思索時,一道人影靠了過來,語帶訝異地問了,"周莊,你呆站在這裡做什麼?” 周莊低頭看見矮他兩階的父親時,換了一個姿勢,不疾不徐地應道,"別緊張,只是等朋友而已。你呢,忙到現在才下班?” 周原遲疑了一下,才說:“不是,我剛用完餐,現在正要回辦公室,” 周莊眉微挑,晃了一下腦袋,平著音調道:“喔,又加班?” “嗯……"周原遲疑一秒,才說:“是,有些文件得看一下。” 周莊知道父親沒說實話,扯了一下嘴角,說:“別太操勞了。” “放心,我身體硬朗得很,倒是你媽需要你多關心,有空找個時間回家陪陪她吧。” 周莊不耐煩地將煙一彈,敷衍地說:“有空我自然會回去看媽。” 周原對周莊近似忤逆的態度不以為杵,點了點頭後,問:“你明晚抽得出時間嗎? 大麒莊的老董請吃飯……” 周莊不等父親說完,直截了當地推辭了,"抱歉,爸,我約了朋友吃飯恐怕愛莫能助。” “那沒關係,我只是問問罷了,那麼……明天早上見了。” “嗯,明天見。"周莊說完故意將身子一側,好讓路父親過。 面對兒子這麼明顯的動作,周原也不好再逗留,他微拍兒子厚實的肩頭,提步上階離去。 周莊的目光尾隨著父親的背影良久,前思後想一番忍不住仰頭往頂樓瞄去,黯然發現,除了位於中央的那間總經理辦公室亮著大燈外,整幢大樓晃一片黑暗。 他毅然掏出行動電話,先鍵入七碼數字,再按三碼分機專線,鈴聲五響後,一個溫柔且為他所悉的女性嗓音便在他耳際響起,"你好,總經理辦公室。” 周莊不作聲。對方也跟著沉默,但很快地又開口問:“總經理,是你嗎?”她的聲音很是輕細、謹慎,但隱在話裡的期待卻教周莊沒來由得心痛了一下。 周莊屏住氣關下行動電話,然後狠疾地將手中的雨傘往台階邊的花叢裡砸去,直到花葉與傘兩敗俱傷後,才忿然丟開傘,改點上一根煙,迫不及待地重吸了兩口,好麻痺自己,但還是壓不下心中的苦。 他被耍了!被一個表裡不一、腳踏雙船的小賤人耍了!他不能理解,她已釣上"遠業” 當家老闆,為什麼又回頭跟他這個沒錢又沒權的兒子牽扯不清?每次任他扒到幾乎裸體盡現時,又技地不讓他得到她?他終淤明白原因何在,因為她根本是個二手貨,佯裝純情少女的模樣無疑是故長線釣大魚,媽的,這真是個爛戲碼!會被這種二流手段給拐到! 周莊愈想心愈寒,不確定是否該留在原地靜觀其變,抑或是衝上樓拆穿她的西洋鏡、瞧瞧她是如何對他父親施展了得的"指上功夫"……想到這兒,一股作嘔的感覺變成他低得幾乎不能辨認的嗚咽。 芷芽對著嘟聲大響的聽筒皺了一下眉,想是線上另一端的的人撥錯了號碼,沒多想便將聽筒擱回原處。這時周原路過辦公室,她忙起身要讓位。周原抬手阻止她,"不,不,你坐著吧。"接著走到正在操作的電腦前,盯著螢幕問:“還剩下多少?” “就只剩下最後幾行了。"芷芽的十根手指還是在鍵盤上飛舞著。 “你是速度很快,我以為還得再拖上半年呢!"周原臉帶喜悅,看著芷芽謙虛地搖著頭,然後到玻璃牆邊,拉開帆布折簾一角,無言地俯視窗外的夜景。 三分鐘過,芷芽興奮地揮著磁片,朝站在窗邊的周原大喊一聲,"完成了!總經理。” “張小姐,你做得很好。"周原臉上掛著詳和的笑,沒有芷芽預期的雀躍不已,"接下來,我想請你再幫我一個忙,你能不能現在就將你手中的磁片送到xx飯店給我的朋友?” 芷芽的手停在半空中,不太確定地說:“可是我不認識總經理的朋友……” “這無所謂,我會送你過去,你待會兒一進飯店後,直接跟應侍生說你要找位華小姐就行了。” 芷芽覺得奇怪,不經考慮地說了出來,"總經理不一起露面嗎?” “不,我答應過我太太不再跟這個女人見面。” 芷芽微笑地猜道:“喔,那麼華小姐是出版界的人了。” “是的,她是我以前的編輯,年經、善良,"周原停頓片刻,才決定跟芷芽說清楚,"跟我有過一段情,也替我生了一個男孩……"他看到芷芽的臉轉白後,面無表情地補上一句,"但那已經是過去的事,只不過我對她和孩子還是有份責任的……” 芷芽猛吞了好幾口口水,才謹慎地問:“所以你才希望由我將磁片交給她全權處理?” “沒錯。她想帶著孩子出國深造,所以急需一筆錢,而這是我不動用遠業資金的條件下,能籌出錢的唯一辦法。現在你知道我曾是個不忠於妻子的男人後,是否還願意幫我這個忙?” 芷芽雖然同情他們,但不打算評論誰是誰非,因為這不幹她的事。她起身收拾桌上的東西,對一臉尋求認同的周原道:“總經理,既然你答應付我加班費,我便沒有道理拒絕你分派的工作,只希望這是你最後一次趕鴨子上架要我替你辦私事。” 從"遠業"到"霧都”門前的這一路上,一種說不出的快活在芷芽的心田裡擴散;從今以後她終於不必趕著七點離開周莊了。 芷芽推門而入,很高興地見他人已到,且挑了那張固定的方桌閱報,她一刻不等,直朝他對面的位子坐了進去,隔著一層報紙對另一端的人輕語道:“哈喲,我來了。” 縮在紙牆後的周莊沒有反應,足足五秒過後,才慢條斯理地將報紙一摺,露了臉。 芷芽被他冷冷掃過來的眼神嚇住了,關心地搭住他夾著煙的手,緊張地問:“怎麼了?你身體不舒服嗎?” 他不答,只是震開她的手,一截帶著火星的煙灰因此掉落在芷芽的手背上,教她猛地收手改放在唇邊想將傷痕吹冷。 周莊瞥了她一眼,冷漠地說了一聲"抱歉"後,隨手將煙往那只堆成一座煙屁股出的煙灰缸一頓,無聊地抬手撥弄桌上的鮮花,懶懶地問了一句,"忙嗎?” 芷芽被他幡然一變的態度弄得手足無措,只說:“還好,跟往常一樣,早上忙得不可開交,下午則是輕鬆些……” 沒等芷芽說完,他忽地將頭一伸,兩道炯亮的目光瞬間鎖定在芷芽的腦後方,害芷芽兩手緊張地扣住椅子,不敢動彈,一直到一個露著長腿的甜姊兒扭著屁股、踏著一雙三時金色高跟涼鞋打他們身邊經過時;芷芽才知道是什麼讓他分了神。 他色迷迷的目光跟隨著那雙腿,心不在焉地問她,"內衣賣得如何?” “嗯……"芷芽稍停了一下,才說:“馬馬虎虎。"這回她沒再多囉唆,她己感覺到他並不是真心想知道。她等著周莊將目光挪回來,但那幾乎不可能,因為甜姊兒也把目光鎖定在周莊身上,兩人仿佛當她不存在,馬上眉目傳情起來。 芷芽尷尬地坐在位子上,想引回他的注意力卻不知該怎麼做,最後為了找個依託而抓緊了她的包包,他的注意力轉回來了!不過脫口而出的話很傷人就是了。"喔,這麼早就要走了嗎?” “沒有,沒有,我今天沒班,所以可以久待,"仿佛突然發現包包裡裝了炸藥,她猛地將包包往旁一扔,急促地建議,"我們現在就去看電影好不好?” “你不是說最近的電影都是打打殺殺的嗎?”周莊話才說完,眼神又要轉到別處去了。 芷芽趁他的目光還沒完全轉走前,加快說話的速度,數著指頭道:“我本來也是這麼想,不過天美說,她去看過‘布拉格的春天後便改觀了,她說這部電影很棒,是要據米蘭昆得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改編的,男主角是丹尼爾戴路易斯,女主角有兩位,萊莉葉畢諾許和……” 他從中切入,不客氣地澆她冷水,"兩人最後都翹了辮子的戲有什麼好看? 芷芽眉頓墜,"原來你己看過了?” “翻過原文書而已。"周莊將頭調轉開去,好像無法忍受她的存在似地抱怨著,"你今天怎麼突然變得那麼聒噪,讓人有點無法忍受?” 芷芽這下根本吭不出半句話,她忍著淚,強顏戲笑地解釋,"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因為我結束了晚上的兼差工作,所以快樂得有些得意忘形了? “是嗎?”他語帶犀利地問,"這是不是表示你和你的金主可以趁著白天上班時暗渡陳倉一番?” 芷芽像是被雷劈中似地,全身僵直不動,不可置信地瞪著他。 她那受驚的模樣著實像個可憐娃娃,而這,就是他為什麼會被耍的原因。她的演技真是熟到家了!周莊抗拒地取出煙點上,將燃燒的火柴連同盒子往煙灰缸一丟,不帶同情地說:“少擺那種臉出來,既然你的狐狸尾巴已露了出來,也就不必再跟我裝蒜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你所說的暗渡陳倉是指什麼?” “還會指什麼,當然是你和我爸有性關係這件事!” 芷芽兩手掩著臉,拼命搖著頭,"你瘋了嗎?你怎麼能隨口指控我和……你爸有染?” “若能瘋,我是求之不得,"他自嘲完後,將一個牛皮紙袋推到她面前,"這是你進運業九個月來的人事、薪資紀錄,花了我一早上的時間才從上了密碼的電腦裡調出來。 張芷芽小姐,你是否能告訴我,憑什麼當你明明窩在我爸爸的辦公室對他施展你了得的‘指上功夫時,卻騙我你在百貨公司的專櫃賣內衣?” 芷芽急著為自己辯解,顧不得她曾答應周原不洩漏加班的事,將她進公司的始末說了出來。 “你所提出的問題我都可以解釋,但先讓我跟你說明加班的事,你爸寫了一本書,我能幫他對稿校正並且輸進電腦,他不想其他人知道他又再寫書,所以才僱用我,並要我晚上留在公司加班,只因為我的中打速度很快。” “我剛開始不想接下這個職務,所以人事室主任就一直加我的薪,可是我還不能確定,等到你爸出面說服我後,我才答應接這個工作。而我當時的處境是真的很需要錢,再加上這個工作所提供的報酬是我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一衝動之下,不顧自己能力有限,就接下了這個工作……” 周莊根本不信她,嗤之以鼻道:“你把故事編得很精采,但就是因為太精采,反而有點失真。但是我願意相信你說我爸寫了一本書,要你校對之類的鬼話。” 芷芽聽到這兒略松了口氣,豈料他根本沒給她辯駁的餘地,"因為十年前我爸也是用這個一字不改的藉口騙我媽,身子一轉後便跟他的編輯華凱玲搞在一起。這次他很聰明,把第二個華凱玲安置在身邊,故意要她打扮得老氣橫秋以掩人耳目,可惜的是,他沒料到你會那麼貪心,想來個大小通吃!” “我沒有!"芷芽不顧旁人的存在,疾聲否認,"你根本想錯了整件事。周莊,我跟你父親之間是清白的,我一直都把他當長輩看,而我堅信他也是把我看成女兒來對待,你的指控不僅沒憑沒據,而且很傷人。” 周莊吐出一口煙,自言自語地道:“我親眼看著你昨晚搭著我父親的車到飯店。” “我們是去辦正事,待在那裡不到半個小時就離開了” 周莊惡意地扭曲她的解釋,"只花半個小時?想必你一下子就到達高潮了。"。 芷芽被他的話氣得不知如何是好,她含著淚雙手緊揪著桌巾哀求道:“我愛你,在乎你,請你別這樣曲解我和你爸的關係。” “現在說愛已經來不及了,僅管我曾對你大獻殷勤過,但我不可能會撿我爸碰過的女人。何況我現在對你一點興趣也沒有,搞不清當初我為什麼會覺得你迷人?” 聽完他不帶任何激動的言辭,芷芽黯然問道:“我要怎樣做,才能讓你相信我?” 他盯著她泛著霧氣的眼鏡,擺出無所謂的樣子,說:“隨你怎麼做都行,我只請你離我遠一點。此外,你最好祈禱我爸穩坐在他的位子上,不然你飯碗難保。"說完後,將三張百元鈔票抖到桌面上,不睬芷芽一眼,拿著報紙轉身坐到那個長腿甜妹兒身邊,與她打情罵俏起來。 芷芽獨坐不到一分鐘,提著包包走出霧都,她告訴自己不能放棄,明天,她可以再跟他解釋。 怎知等明天一變成今日時,周莊外調日本子公司的消息便傳遍了整個遠業大樓。 他這一出去是整整三年,再回國時,已排擠掉方家直系的繼承人,獨排眾議地接頂下他外公方耀川的職銜,成了"遠業"企業母公司的董事長,不到一年的時間,又將他父親周原踢下總經理的位置,並將獨力運作的"遠業"改製、拼回母公司的體系。 “遠業"兩百名無所適從的員工裡,首當其衝揪上板接受宰割的人是芷芽;首先,她被調到母公司接受評估審合,一個月後,被分派到他的辦公室去面試。 芷芽永遠也無法忘記步入他專屬辦公室,重新面對他的那一刻。 太陽穴兩側的銀絲,搭上一頭修剪得一絲不敬的烏發,幾乎讓他變成另一個人,不過這無減他的魅力,反而令他看來更成熟穩重。 “請坐,張小姐,"周莊隨手比了一下他桌邊的辦公椅,要她坐下,十指一交,以專業得近乎冷漠的口吻對她解釋,"因為公司體制的的不同,加之,你是本公司新雇職員,我們有權對你和前公司所立的合約進行修正。若張小姐不願接受,那將是本公司的損失,不過我們無法阻止你另謀高就。"說完,將修改過的合約遞給她。 他的言辭婉轉,但口吻強硬,芷芽心知他巴不得她"滾蛋",但她目前沒有丟掉這個工作的本錢,於是盯著合約,低聲下氣地說:“這我能了解,我願意接受公司的任何安排。” “你不等看完合約再考慮嗎?”他挑起一眉,那熟悉的表情頓時勾起芷芽的回憶,也讓她乾脆地搖了頭。 “很好,"周莊大拇指一翹,壓下鋼珠筆。在她的檔案上做了一個記號,頭不抬地說: “下個禮拜一請到總公司報到。有問題嗎?” “有!請問董事長 "芷芽輕輕舉起右拳,靦腆問道:“我被分派到哪一個部門呢?” 他掃了她一眼,遞過一串辦公桌鑰匙,張著白晶晶的牙說:“我的秘書室。” 芷芽因此算是升了職。大家都羨慕她不僅保住鐵飯,而且是更上一層樓,只有她和周莊清楚,她上的是"危樓",只要他高興,哪天都能要樓塌。 接下新工作後,芷芽的壓力是一天多過一天,薪水卻整整被砍去了二分之一,只要哪天不高興,他是什麼毛病都敢挑,諸如他不滿意打字機的字型、信封上的抬頭歪了兩釐、咖啡太稀、她講話有氣無力,以及他看不順眼她口紅的顏色。 此外,芷芽還得學著去讀他臉上的"氣象報告",以預測他辦公室內的吹的是蒙古高壓,或太平洋低壓。一天中,她不僅得接待友公司代表,同時得幫他應付不同性質的"女朋友",吃飯的歸吃飯,看戲的歸看戲,應酬的歸應酬,然後上床的嘛……則是沒她管的份。 最可笑的是每天上工前,都要被他"問候"一下,"張小姐,今天可別犯錯,不然我又得從頭適應新秘書了。” 之後的一整天,她都會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真可謂生命中不能承受之問候!然而,果真不能承受嗎?若不能承受,她怎麼會一做就是兩年?而且最後在沒"愛"的前提下,利用禮拜五晚上應酬的場合,藉酒裝瘋地對他投懷送抱? 原因只是一個,芷芽天真地以為,只要能讓周莊了解她是清白之身後,他絕對會改變態度;繾綣一夜,他那副沒她就活不下去的樣子不就是最佳證明? 直到翌日清晨,芷芽在飯店的大床甦醒過來,發現除了床頭櫃上的五截煙蒂和一個火柴盒外,他沒留下任何的只字片語便離去。她才了解自己錯得離譜,但她並不後悔自己的行為,唯一教她擔心的是,下禮拜一上班時,不知該如何面對他。 |
第08章
天美掛上了電話,走回餐桌,她人依舊站著,聲音帶著抱歉,"芷芽,我不想在這個時候丟下你,但我婆婆一直嚷說她腰酸背疼,要我陪她去看中醫。” “既然這樣,你還不趕快回家去。"芷芽替她著急起來了。 天美拿起提包,問:“那你打算怎麼辦? “喔,你不用擔心我,我再稍坐一下,就要回去上班了。” 天美嘆了口氣,"我不是問你這個,而是問你何時辭職? 芷芽一臉不知所措,"我……我還沒真的決定好。” “算了,我看再問你一百次,你準還是給我這個答案。如果哪天你真的不想幹了,一定要通知我一聲,就算我沒辦法,也非得要我老公幫你安插個職位。"見到芷芽露出一個保證的笑容,天美才轉身離去。 芷芽百無聊賴地坐在原位,單手托腮望著窗外,直到她發現時候不早時,才起身離開咖啡屋。她走過兩條巷子,在穿過第三條巷口時,忍不住回頭往"霧都"的店招牌望了過去,心裡惦念著周莊是否還常光顧那家巾,出於好奇與懷舊,她雙手插在外衣口袋,慢慢地走向"霧都"。 她在玻璃窗邊探了一下頭,發現店主重新粉刷了牆,也換上了色彩鮮豔的壁紙,店裡依然是座無虛席,那張熟悉的桌子自然也被一對男女所佔領。這不禁又令她想起數年前年少不更事的自己和周莊坐在那裡的情景。他會抽著煙,一手把玩著火柴盒,另一手緊握住她的手談天說地…… 他說:“下禮拜三是我生日,你打算送我什麼?” “我……我不知道,除了我爸和我弟,我從沒送過禮物給男生過。” “那再好不過,因為我就是你第一個送禮物的男人了。"說完,還對她眨眼睛。 她為他毫不含蓄的態度大傷腦筋,直到瞄到他手上火柴盒,才語帶徵求說:“我送你打火機好不好,你抽煙沒打火機很不方便。” “不,千萬別送我打火機!"周莊以夾著煙的手搓了一下太陽穴,毫不諱言地道: “截至目前,我已收到十來個打火機過,不管是哪個牌子都會被我弄丟,所以我還是將就火柴盒得好。” “喔,那你希望我送你什麼?” 花芽還記得當時他聽到她話的反應,淘氣的眼神裡帶有兒分恢諧的笑意,但卻又裝出一副色迷迷的邪惡,弄得芷芽全身不自在。 到最後,周莊一逕地瞅著她,以不太輕鬆的方式警告道:“你最好別問得這麼大方。” 她不解地問:“為什麼?” “因為我想要的,小姐你可能不太願意給…… …… 如今,景象已轉,坐在那張桌前、身著筆挺西裝的男人已不可能是他,只是巧得很,那個人似乎也有邊聊天邊把玩火柴盒的習慣。 芷芽心裡想著,眼眸忍不住轉到那個男人身上,一秒後,她眨了一下眼,不能確定自己看到的,於是摘下眼鏡用力揉了眼皮,等視線再度清晰時,才赫然確定,那個西裝筆挺的男人不是別人,正是周莊! 芷芽杵楞在原地,視線在周莊和他女伴的後腦勺間流轉,等到他的女伴微側過頭、露出一張脂粉未施的姣好臉蛋時,芷芽險險沒昏了過去,她同時恨不得自己瞎了眼,因為她千想萬想也絕對意想不到,那年張臉竟會是芷薇的臉!她妹妹的臉! 芷芽倏地掩住嘴,淚眼婆娑地跑離"霧都"。當她踩著無方向感的腳步踏出電梯、進入進階主管專用的辦公樓層時,人事經理忽地晃著一張紙迎面衝了過來,著急地嚷說:“欸啊,張秘書,午後都過三點了,你到現在才回來。快!趕快簽了這份文件,免得害我挨罵!” 芷芽接過文件,問:“什麼文件? “離職清單。董事長吩咐我先拿給你簽,其他的細節等他用餐回來,再跟你談清楚。” “喔!"芷芽想都沒想,鎮定地伸出手掌,問:“有筆嗎?” 人事經理從襯衫口袋裡抽出一支筆遞了過去。芷芽接過後,隨手簽下自己的名字,然後連筆帶紙地塞還至人事經理的手裡,輕鬆地說:“吶,都是你的了。我現在就回去收拾辦公桌及私人用品。” 人事經理緊跟在她身後,解釋,"沒必要急著收東酉,這離職單起碼要一個月才會生效,你總得讓我們找到遞補你空缺的人吧。” 芷芽頭一轉,不客氣地對人事經理說:“那幹我什麼事?我離職單,單上也印了你們董事長的大名,照理我可以走人了事了。” “可是……” “你有可是,直接跟周莊說去……人事經理跳腳地威協遭:“張小姐,你這樣不負責任,我們會拒絕發給你遣散費!” “謝謝你們這麼慷慨,"芷芽不耐煩地轉過身,向他露齒一笑,"喔,你若見到他,別忘了順便幫我問候他一句,他是個欠扁的無賴、自大狂! “張小姐,你竟敢當眾污辱董事長!好,你別指望在這行混了……"人事經理抖著食指在她身後叫囂,"想都別想!” 芷芽理都不理,將皮包斜背在肩上,若無其事地走過一群睜眼看好戲的同事,篤定地朝自己的辦公桌走去。 鈴……鈴……鈴……鈴……鈴…… 芷芽把自己緊緊地裹在棉被裡,但隔間的木板牆薄得像一張紙,根本沒半點作用,等到鈴聲響了二十聲後,芷芽氣沖沖地跳下了床,粗魯地衝到客廳;拿起話筒劈頭就說: “小姐,你打了一早上不煩嗎,我跟你說過沒這個人,這裡沒有叫張芷芽的……你問我的名字?你算老幾,憑什麼要我告訴你?對方稍停了一下,芷芽一改往昔好好小姐的形像,蠻不講理地扯喉繼續嚷道:“你們這樣打電話來騷擾實在很缺德……” “張小姐,"一陣低沉的男音從話筒裡傳來,頓時教正芽閉了嘴,她呼吸急促地聽著他以平穩的音調說:“請你馬上回公司一趟,我相信我們還有事情沒有解決清楚。” 芷芽不吭氣。 他繼續著,"請別意氣用事,如果你堅持不願交接,那也沒關係,但請你務必回遠業一趟,我保證不強人所難,並會要會計部將你的薪水以及兩年份的遣散費匯進你銀行的戶頭,但前提是,你必須親自回公司一趟,我們得談談。” “談談!簡直是破天荒,周董事長什麼時候想跟我‘談談’過了?從來就沒有。你都是命令我:張小姐,做這!張小姐,做那!我在遠業的地位比一條看門狗都不如,你甚至連炒我魷魚都要別人‘代傳聖旨’。告訴你,從今起,只要有你周莊在,我絕不再踏進那幢該死的大樓,省省你的錢、口水以及假好心。” “芷芽,我有必須遣退你的理由。"聽到他喊出自己的名字,芷芽忍著不放聲大哭而出,"騙鬼!你行事霸道不講理得很,哪需編理由? “我們的關係改變了,你以為我真那麼冷血,可以讓你在我身邊繞來繞去,而假裝什麼沒發生? “你又不是沒有做過這種事?去年才進來的公關小姐還不是照常做事。” “我只不過請她喝了一杯咖啡而已,謠言就傳得那麼離譜,拜託你,不要把我想得那麼醜陋好嗎? 她左手握聽筒,右手揪著睡衣袖子憤然抹去鼻水,沉下心道:“算了,我不想跟周董事長多說廢話,反正你要我走人,我也乖乖地走人了,請你們別再打電話來。不過,在掛電話前,我要警告周董事長你一聲,你若是敢動芷薇的歪腦筋,我絕對會要你吃不完兜著走。” 線上那頭沉默了半晌,芷芽乘機要掛電話,"再見!” 周莊突然又出聲道:“等等……我不懂你最後一句話的意思,請說清楚點!” 芷芽叉著腰,對著話筒齜牙咧嘴,"別跟我裝蒜,我昨天看見你和芷薇在‘霧都’裡,做什麼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你又想打歪主意了。” 他的口氣是滿不在乎,"你多心了,我們只是吃頓飯、順便談點事罷了。"聽到芷芽輕哼了一聲,他的口氣馬上轉成凝重,"你不相信我的話?你以為我在跟你有了肌膚之親後,還會去招惹你妹? “怎麼不可能?你誣賴我跟你父親有一腿,但最後還不是被我騙上了床!” “那是因為我確定你和他這兩年間沒有再往來。此外容我更正你一點,我沒有被你騙上床,我是帶你上床!而就是因為‘帶’你上了床,才讓我了解自己有多蠢!” 芷芽失聲駁斥道:“想清楚再說,你確定被你突破的那層肉膜,不是人工做出來的? 如果你無法確定的話,告訴你,中山北路有很多‘專門店’,你去查一查,可能翻得到我的名字喔!” 周莊吃吃笑出聲,"芷芽,冒牌貨我不是沒碰過,是真是假一試就知道,還有,潑婦角色實在不適合你。"他嘲弄的語調讓芷芽分辨不出他是說真格的,抑或是在消遣她,她設法扳回一城,脾氣一提,脫口就罵,"你……無恥,大沙豬,大色狼,不要臉!離我遠點!還有,離我妹遠一點!” “芷芽,相信我,我說過我不可能碰你妹…… “與其信你,我還不如去信從不守戒的豬八戒!"芷芽說完,用力掛了電話,然後趿著拖鞋走回臥室。 之後,芷芽在家窩了整整兩個禮拜,頭不洗,衣服也不換,洗碗槽的陶碗陶碟堆得像靈骨塔一般高,整個人面黃肌瘦不說,神色邋遢得像流浪街頭的游民,想跟她對談也要不理不睬的,逼得芷薇忍不住發起脾氣了。 芷薇打開臥室門,氣急地對蟄伏在被裡的芷芽吼道:“姊,拜託,你想這樣糟踏自己沒人能阻止你,但是,我還想繼續住在這裡。你看你把廚房弄成什麼樣子,老鼠都爭先恐後地搬進來定居了? “既然你看不慣,那搬出去好了。"芷芽從被裡鑽了出來,懶懶地打了一個哈欠,一股汗酸的異味也跟著撲上了芷薇的鼻子。 芷薇忍住呼吸,"少來了,你故意把自己搞成這種鬼模樣,就是要我低頭。但我不可能因為你的神經質及無理取鬧,而放棄這麼好的工作環境。” “你不了解,那個男人既不是耶誕老公公,更不可能是童話故事裡的長腿叔叔。他這樣討好你、幫你安插工作,根本是……"芷芽欲言又止,最後依舊是那句老話,"他根本是心懷不軌,想拐你這個黃毛丫頭!” “姊,你胡說什麼?”芷薇一臉荒謬,"我看你根本是吃錯藥,外加氣血不順才淨編出這樣無聊的事?” 芷芽聽到這裡從床上跳了起來,"你翅膀硬了就想飛,我知道我沒辦法限制你的行動和觀念,只希望你看清楚自己面對的是什麼樣的人物。” “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倒是你自己,你清楚你在做什麼嗎?你只是在逃避現實,自怨自艾,你只想把你這些年來養育我們的功勞死死地刻在我們心上,然後要我們同情你的遭遇,為你的辛勞歌功頌德一番……” 芷芽拿起拖鞋就往芷薇所站的方向扔去,"你給我滾出去,我不想看到你? “既然姊先開口了,那麼我只好搬出去住了。” 芷芽往床上一趴,雙手掩耳,大叫道:“走,走,走,你儘管去靠著那個男人吃飯,有膽不要給我哭著回來。” “不可能有那一天的。"芷薇話一說完,便用力將門帶上。 芷芽抬起頭,靜靜聽著妹妹在客廳的走動聲,一直到鐵門被關上的聲音傳來,才忍不住痛哭出聲,同時氣自己沒勇氣承認,她自暴自棄的原因根本是在嫉妒芷薇。 周莊這個豬八戒!他有那麼多女人可以玩弄,為什麼偏偏要招惹她的親妹妹! 芷芽告訴自己,她不樂見芷薇和局莊在一起,是因為怕她妹妹受傷害,但是,比起她的私心作祟,手足之情根本輕得不值一提,她從沒有那麼強烈地想獨佔她所愛的人,直到她所愛的人盯上她妹妹為止! 嫉妒,讓她像一個失去平衡的天秤,在親情與愛情之間搖擺不定。 痛哭將近一個小時後,芷芽走出自己的房間細細地打量了亂成一片的家。她抹去了眼淚,拿出清潔工具開始大掃除。她清理客廳、廚房、浴室、臥房、前後陽台,然後刷牙、洗頭、洗澡、洗衣服,最後把衣服晾上竹竿,才暫停了下來,但是,她的心還是不能平靜。 仿佛不堪面對家裡的空洞與清冷,芷芽抓起鑰匙毫不考慮地往外走去,她告訴自已,必須去找工作,惟有工作才能填滿她心中的空虛,讓她忘卻周莊及妹妹的事,以及學著去認命。 於是,靠天美的幫忙,芷芽幾乎沒花費心思與時間,便有了一份新工作,她在東區頂好附近的內衣專門店當起專櫃小姐。 不同的工作領域有不同的困難與問題得面對,以往,她只要照應周莊一個人的大小事,現在,她則必須面對形形色色的女性顧客,其中有脾氣大的名門貴婦、挑剔成性的大老闆娘,有職業情婦、應召女,也有情竇初開的少女或六十好幾的歐巴桑,對於她們來說,每一處的小細節都可以是大得不得了的事。芷芽很努力地去學習這行的專業知識,她不以服侍貴婦穿衣為貴,也不以接待應召女為恥,有時她必須以哄誘的口吻勸剛踏入成熟期的尷尬少女換穿另一種更舒適並符合人體工學的罩杯。對於說什麼都聽不進去的老媽媽則是看她們的喜好去推薦適當的款式。 芷芽謙和有禮的態度以及遵從服務至上的熱誠表現,讓她在半年之內成為公司裡的銷售高手,就連幹了八年升到主任級的天美都不得不對她翹起拇指,"當真是行行出狀元了。這附近的百貨專櫃都沒你們業績好,你們店長一直誇獎你呢!” “別消遣我了,我只是運氣好罷了。"芷芽將十來件被顧客試穿過的胸衣整理了一下。 “別跟我謙虛了。換作是我,就沒你這麼有耐性,試了十來件竟好意恩連一件也不買!"天美指的是剛開門離去的女顧客。 芷芽將內衣擺回櫥櫃裡,小聲地說:“她還沒考慮好,等確定好後自然會回來。” 說完,她拉長脖子,往停在店門外的自色TOY-OTA瞥了一眼,然後衝好友一笑,"天美,你老公來接你了。” “哈,總算到了!"天美拿起擱在櫃上的皮包,回頭問:“要不要我回頭幫你帶點吃的?” “不用了,你好好去享受大餐吧。等我們店長回來後,就換我去吃了。” “那我走了,別工作得太辛苦。"芷芽目送好友坐進車子離去後,繼續整理貨物,一分鐘後,當清脆的門鈴又傳來時,芷芽馬上放下手上的工作,綻出親切的笑容,問候客戶,"歡迎光臨!” 來者是一位曲線曼妙的女子,身著一件剪裁合身的小羊毛洋裝,跨著一雙優雅的義大利名鞋緩緩走近芷芽,以悅耳的聲音解釋,"我經朋友介紹,專程來找一位張芷芽小姐。” “我就是,有工幫得上忙的地方嗎? “是這樣了,我希望你能幫我挑選幾件合適的胸衣。我一向穿三十六C,但總覺得不對勁。” “小姐怎麼稱呼?” “敝姓龔。” “龔小姐,我眼前櫃裡有一些款式請參考一下,不過請讓我先幫你量一下身。"芷芽說著拿下掛在脖子上的市尺,一分鐘後,她不禁想為對方完美的身材翹起大拇指,興致勃勃地解釋,"一般市面上的成品尺碼都是一個概括數,不同公司及進口地的規格又有些出入,所以您不妨先挑幾件自己中意的蕾絲花色,我再拿符合你的胸圍,讓你試穿。” “我是三十六C嗎?”龔小姐好奇地問,一邊挑了三種款式,一件無肩帶、一件全罩,一件二分之一罩。 芷芽概括據不同罩形,很快地從櫃子後面找出適當的尺碼,一邊解釋,"嗯,不完全是,其實你的骨架很纖細,穿全罩三十六C有可能會松了點。” 龔小姐口裡有辯解,"可是我還是覺得很不舒服,想再買更大的罩杯,只是怕被人笑。” 芷芽馬上安撫她,"喔,不會的,你的胸形很完美的,挺實不松垮,本來就是該穿D罩的,只是你的胸圍應該是三十四而不是三十六,如此才能完全全托住你的胸部,行動起來也會舒服。"看見對方露出滿意的神色後,芷芽給予她個人的建議,"這邊有幾件應該很適合你,你要不要順便試試看。” “好啊!可是我的朋友還在停車,我可不可以等他進門後再試穿,這樣也好讓他幫我出個主意。” “喔,沒問題……"芷芽才剛露出微笑,一瞥見推門而入的男人時,雙頰上的笑渦馬上僵在原處。 她看著他走近,在他女伴的頰邊親碰了一下。一臉歉然,"抱歉,這裡不好停車,設計你等太久吧。” 龔小姐點了一下他的鼻子,嬌嗔道:“是有點久,不過我和店員利用你停車的時間挑了幾件,我現在進去試穿給你看,你得幫我拿個主意。"說完就要找更衣間。周莊不表意見地將雙手插在西裝褲裡,扯嘴笑了一下,很快地斜瞅了芷芽一眼。 芷芽垂下眼瞼,佯裝不知情地轉開臉,趕在龔小姐前拉開更衣室的大門,等顧客進去後,才將門闔上寧立一隅。 不一會兒,一陣穩重的腳步聲在她身邊住,接著一句輕聲問候像暖風似地吹進了芷芽耳裡,"你好嗎? 芷芽仰頭著了他一眼,不自然地退開了一步,然後將垂在面頰上的短髮攏到酥麻的耳後,支唔地應道:“很……很好,謝謝。"她想反問他好不好,但是她把問候穩在心裡,沒打算延長這段對話,氣氛因此僵了幾秒。 周莊側頭打量了她一眼。再試了一次。"你把頭髮留長了,這讓你看起來年輕許多,甚至超過我們初識時。” 芷芽摸了一下齊耳的頭髮,解釋,"喔,這全是髮型的緣故。” “很適合你。"他忽地拈起她一縷髮絲輕挲了一下,然後隨口問道:“你改配隱形眼鏡有多久了? “喔,差不多有四個月了,天美說,這樣看起來比較伶俐、體面。"芷芽的目光緊緊地盯在更衣門上。 “還習慣嗎?” “還好。"芷芽迅速回答完,更衣室便有了動靜,她丟下周莊起身上前。 剛巧龔小姐推門現身,對芷芽道:“麻煩你幫我調一下後面的鬆緊帶好嗎?然後優雅地展開雙臂,比了一個前傾的動作,大方地問著周莊,“美嗎?“正幫她調整肩帶的芷芽緊張地挪身,怕去擋到人家的視線,不過眼角仍不禁往長鏡瞄去,打算偷睨周莊的神情。 周莊興味盎然地盯著對方的上圍打量一番後,讚美道:“你身材好,穿什麼都好看。 “對方得到滿意的回覆後,笑盈盈地將門帶上。芷芽回頭,看見周莊馬上收起笑容,對她招招手,要她過去。 芷芽不肯,雙手在胸前打了一個大x,以嘴型說:“不!”兩人的距離雖然拉近了,但還是沒近到能說悄悄話的地步,他只好上前把她拉到一邊,搭著她聳跳而起的肩頭,低著音問:“怕什麼?我又不會咬掉你的耳朵!她到底還有幾件要換?” “兩件。” 周莊眼珠子往上一翻,露出懊惱的表情。 芷芽挑起了一眉,語帶酸意地問:“你嫌養眼鏡太少,不過癮是嗎? 他將她輕輕扳離身,白了她一眼,嘲弄地說:“正好相反。我急著拉她回家把她剝個精光,好大飽眼福一番。” 芷芽一聽,氣得頂開他的手,扭頭要走。周莊心有準備,及時攔住她,很快地將嘴湊上她的耳朵,抱歉著,"我開玩笑的。你早料到我帶她來這裡的用意。幹麼說那種話來激我? “我又不是你肚裡的蛔蟲,怎知你打著什麼歪主意?放開我,不然我要喊人了。"芷芽還來不及喊,周莊便松下手。 因為龔小姐又要拉門出來了,結果是同樣的謬劇又得重演一回;周莊扮著笑臉、贊不絕口,芷芽則一言不發地調整對方的胸線。 待門關上後,周莊馬上移位黏上了芷芽,一臉不悅,"這太荒謬了!她這樣一下子進、一下子出,我們根本無法把事情談開。 芷芽幸災樂禍地說:“別忘了,是你推薦並帶她來的,她被你利用得也夠徹底了…… “虧你想得徹底,起碼我沒帶她上床過。” 芷芽雙手揪著拴在頸子上的市尺,不悅地瞪了他一眼,問:“我妹人呢? “你問我,我找誰問去?”周莊把問題丟還給她。 芷芽為他漫不經心的態度氣到了,"她為你工作!為了你搬出家!為了你跟我斷絕往來!你不知道,還會有誰知遭? “嘿,你這頂帽子可扣得荒唐了!沒錯,就技術而言,付她薪水的是我,但是我並非她的頂頭上司,更不是她的奶媽,她要去哪就去哪,我還能用繩子拴住她嗎? 芷芽懷疑地盯著他看。他則是攤開雙手,表示自己清白無辜。 她哽著喉,不太情願地要求說:“我要她的電活。” “可以,先讓我送龔小姐回來後,咱們再談。” “我現在就要……” 應聲而開的大門,讓芷芽無法堅持下去,她只能楞然地跟著周莊的視線往龔小姐姣好的身段望去,百般不情願地上前去調整,容忍地聽著周莊出聲讚美龔小姐,儘管他吐出的皆是禮貌之辭,但聽在芷芽耳裡,依然是萬分難受。 “不,我不進去,我在這裡等。"芷芽坐在他的車子上使勁地搖著頭。 周莊耐心地扶著他的車門,很乾脆地說:“我說過了,你若想要她的電話號嗎,就得進去,否則免談。” “我不進去,我知道你打了什麼主意,電話只是個幌子,你根本是想把我……” 他眉微揚,兩唇邊淨是掩不住的笑意,促使地問:“我想把你怎樣? “弄上床!"芷芽咬牙擠出她最不想吐的話。 “也許是,也許不是;除非你跟著我進去,否則你永遠不知道。"周莊牽起她的手,哄道:“下車吧!你知道你抗拒不了的,就如同我無法抗拒你一般。” 芷芽不語,不爭氣的淚緊接著奪眶而出,嗚咽地說:“我要芷薇的電話。” “我保證你會得到芷薇的電話,甚至額外附送她的呼叫器號碼給你。現在你是要自己下車,還是要我把你敲昏,摃著你進去? “不需要那麼費力,我有長腳。” 芷芽下了車,身子還沒站穩,就給周莊抱了起來,她沒有掙扎,只是靜靜地聽他在自己耳邊低訴,"豆芽小姐,請原諒我昔日的魯莽與無知,嫁給一個愛了你多年的蠢蛋好嗎? 芷芽不答腔,只盯著他冒著一片青髭的下巴頦,任他抱著自已踏入他的單身窩。 |
第09章
“她不嫁你,她懷了你的種五個月了,卻死不肯嫁你。為什麼你軟硬兼施、連哄帶騙地要她搬過來同住,每天早上料理早餐給她吃,專車接送她上下班,更把她捧在心口上愛著。我說,你從沒對一個女人這麼孝順過,就連對你媽都沒有,而為什麼她、還、是、不、肯、嫁、你?” 周莊嘴裡銜著一截快燒到濾嘴的煙。兩手無力撐著洗手台,對著一盆飄著刮胡泡沫的熱水自言自語。 “是你沒滿足她的物資嗎?"這點,用肚臍想都知道可能性是零。 “那麼是你表現得愛她不夠多,根本沒滿足她的性需要。"這更不可能! 連月來,她青澀的外殼已被他琢磨殆盡,夜裡她嚶嚀輕喘的聲音及熱情的表現一再顯示她對他很滿意,這種脫胎換骨的遽變幾乎令他空生受傷的感覺。他覺得她只在乎他的衍生能力,除此之外,她什麼都不在乎了…… “周莊,時候不早了,你再窩在裡面不出來的話。就要錯過你媽的生日了。"她的聲音從門縫傳來,清亮得像個無邪的天使。 周莊沒應聲,弄熄煙頭後,拿起刮胡刀往半邊鬍子刮了下去,一直到他拍上刮胡水后,抹了一把清潔光溜的下巴後,才將毛巾一丟,晃著一身晨袍踏出浴室。 他看見芷芽斜倚著枕頭半躺在在床上,鼻上掛著厚眼鏡,微微凸起的肚前攤了一本書,雙手則不時地將地將蜜錢送入嘴裡。她這身模樣談不上性感,卻令周莊心動意搖,他抓過她的手,舔著她沾了蜜汁的手指,弄得她輕笑出聲,"別……你再不放開我,我包準你出不了門。” “無所謂,把眼睛閉上。"解開她的睡衣,從衣櫥裡拿出一件服裝將她從頭套到腳。 芷芽頓時睜開了眼,"你這是做什麼?” “媳婦總是要見公婆的,你得跟你我回父母家。"芷芽聞言就要脫下衣服,"不,我不想去,你答應過我,不強迫我出席應酬場合。” 周莊輕握住她的手腕解釋,"芷芽,今天不是應酬場合,是我媽的生日,大家都期待能見到你,包括我外公外婆。” “他們為什麼要見我?"芷芽雙眼大睜,駭怕的表情讓他不覺笑出聲。 “傻瓜,你算得上是周家的一分子,理當參與家庭聚會。” “我不是,我沒嫁給你,不屬於你家的一分子,沒有義務出席周家的聚會。"芷芽揮手掙扎著。 周莊雙手捧著她的臉,彎下膝蓋與她的視線平駕定地說:“芷芽,我堅持你跟著來,你雖然沒嫁我,但我已認定你是我老婆了。” “但我終究不是你老婆。"她無奈的口吻裡隱藏著一線欣慰,教周莊時楞了一下。 他輕抬起她的下巴要她直視自己的眼,問:“你那麼怕當我老婆!為什麼難道我這幾個月的努力,還是沒法挽回你的心?” 芷芽扯開他的手,調轉開目光,"我們……就保持這樣,不是很好嗎?為什麼要結婚?” “我要給你一個名分,希望你把工作辭了,就此安定下來,還有最重要的是我愛你。” 芷芽眼不眨,幾秒後當著他的面苦笑了出來“是,你不只愛我,還想擁有我,控制我生存的能力與空間。也許一年,也許兩年,等你一厭倦之後,會像對待空火柴盒一樣對待我,到那時候我還有什麼用?你告訴我沒了火柴的火柴盒能有什麼用?隨手一扔罷了,如同你甩掉其他女人一樣,從沒放在心上過。” “也許是我讓你沒安全感,但你不可以把我當成果市場裡的貨物,照大小分類然後稱斤來稱量。不錯,我過去的確是荒唐,但那是因為我愛不到我要的;我雖三十好幾了,卻仍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你愈不注意我,我愈是想些壞事來引起你的注意力。” “但你已有我全部的注意力了。"芷芽保證著。 他閉上了眼,沉重地深呼吸後,才吐露擱在心問的話,"那不夠沒娶到你,我心不能平靜。” “我愛你,但不想嫁給你,因為嫁給你,我會更沒安全感。” 聽到她的話,周莊像是被你賞了一記耳光,但他無法怪她,因為是他鑄成這樣的局面,"就試一次,你不試,情況不會改善。” “可是為什麼要改?我有錢、有工作、有你的陪伴、甚至有你的孩子,我很滿足於現況啊,跟過去十年比起來,我再滿意不過了。” “可是你把自己關起來了,你口頭上說愛我,卻把心鎖起來了。” “我沒有。"芷芽矢口否認。 “你只用你的孩子來稱呼我們的孩子。” 芷芽固執地說:“他是你的孩子啊!"看到他陡然瞇起的眸子,她才無奈地改口,"好吧,他是我們的孩子,我這樣說,你高興了嗎?我說我愛你,就是真的愛你。” “那麼證明給我看,嫁給我。"周莊將她的臉旋轉了回來,握住她的手,要往房外起去。 芷芽竭力地掙開他的手,一邊抗議,"你不能強迫我嫁給你。” “你今天可以不給我,但必順跟我回我父母家。"芷芽聽到他的話後,反應比方才更激烈,她退後兩步,眼裡有著警戒,"別強迫我去面對你的家人,因為這樣做只會讓我難堪。” 周莊不覺提高音量,"難堪?有什麼好難堪的?是你聽到了什麼、看到了什麼?還是我的家人找你談過話?” “都不是,只是我覺得我的身分並不適合出現在你家那種家庭。” 周莊眉頭擰作一堆,垂在腿側的大手握了又松、松了又握,最後只能往晨袍口袋一放,搖著頭說:“藉口,又是一個藉口,我想真正的原因是你不願融入我的生活圈。你不苟同我們現在的生活方式,又不做任何努力幫我改善,你只袖手旁觀,黑暗中讓我們利用彼此的身體來發洩性慾,然後再眼睜睜地看著我們的關係在這張床上發爛、腐臭,這就是你想要的,對不對?” 芷芽睜著大眼看著他英俊的面容轉黯,然後輕說了一句,"我以為這是你想要的,別忘了你親口對我說過你永遠也不會結婚。” 他愈翕張的鼻孔顯示他正處於爆發邊緣,"我也說過將來有一天要當總統的屁話,可惜你沒聽到!” 芷芽停了一下後,回道:“你還不到三十歲,這個願望還是有成真的一天。” 周莊忍不住要抓頭皮了,他上前一步把她揪起來,狠狠地啄了一頓,喘著氣說: “別消遣我!我沒有超能力,不能預知將來的我會推翻以前說過的蠢話。芷芽,我願意做任何事來求得你的信任,但你必須告訴我怎麼做!” “很簡單,只要尊重我的意願就行了。時間不早了,你該穿衣服出門了。"說完,她走到大門衣櫥前,從中取出一套西裝就近放在貴妃椅上,踩著無聲的步伐退出了房。 星期五午後,芷芽獨自從國泰醫院出來,經過附近的水果攤,見到堆得像塔一般高的紅殼荔枝,不多想就掏錢抱起最大的一把,走到對街的國父紀念館公園散心。 芷芽坐在一張雙人椅上剝著荔枝,裂開的紅殼進紅塑膠袋,多汁甜美的白肉則是祭了五臟廟,她鼓著頰,溜轉著骨碌碌的眼打最散步而過的人,如果沒有人經過時,就捧著肚子仰展兩腿癱坐在椅上,仰頭看著浮世變幻的雲聆聽和風過樹間的沙沙聲。 難得的靜溢不久便被傳來的聲音給破壞了,"太陽這麼毒,當心中了暑熱。” 芷芽聞言一驚,像是被苦主當場逮到的現行犯,心虛吐出荔枝籽,摟著袋子起身面對撐著一把洋花傘的方雪晴,好半天才吭出一句,"總經理夫人? 方雪晴微點頭示意,收起陽傘、踩著細長的腿來到她身邊,揮著銀黑色的絨布夾包撣了兩下芷芽旁邊的空位,轉身一屁股地坐下去。 芷芽站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最後,是對方的一句,"坐啊!"才讓她滑進了原來的位子。兩個女大倚肩並坐足足一分鐘,卻沒人開口,這很不尋常。 直到一雙嗡嗡的蜜蜂拍著翅膀朝芷芽掂的那個沾了甜汁的袋了俯衝過來時,眼尖的方雪才揮著洋傘驅趕蜜蜂,"去!去!走開,沒你能吃的!” 纏鬥兩回,蜜蜂敗陣飛走後,她得意地打開洋傘撐在自己與芷芽中間好遮陽。令人驚訝的是,傘影倒是落到芷芽身上的多。 方雪情傾過身子,以眼角睨了芷芽可觀的肚子一眼後,問:“你哪裡買的荔枝這麼大粒?甜不甜? 芷芽兩手拎著袋子,憨直地往她身上一送。 方雪晴考慮了一下遞出傘柄,對芷芽說:“先拿著。” 芷芽剛握住了傘,手上的荔枝就被方雪晴接了過去,只見她動著光滑細嫩的手接下吐出來的籽子往袋裡一丟,順手剝開第二粒,出人意料地送到芷芽的唇前,"吶,你再來一個。"大方的模樣仿佛這串荔枝是她帶來的,芷芽只好張口好讓方雪晴將果肉擠進自己的嘴裡。 對方垂著沾著甜汁的十指,轉頭問道:“剛做完產前的檢查? “一切正常?” 芷芽點了點頭。 “那就好,"方雪晴剝著荔枝,說:“上回周莊回家時提起你這胎個男的。” 芷芽初聞時稍楞了一下,不多想斬釘截鐵地否認,"他撒謊!” 方雪晴沒露出震驚的表情,反而從容道:“別那麼大驚小怪,這又不是他第一次對我說昧心話,我這個當過媽的人還會看不出來嗎?你預產期什麼時候? 芷芽悶悶地應了一句,"十一月中旬。” “那你什麼時候才肯嫁周莊?” 芷芽讓步的語氣帶了那麼一點保證,"我不會嫁給他的。” 方雪晴聞言嗓間一提,兩眼瞪了過來,"那怎麼成,你打算剝奪我做奶奶的樂趣嗎? 芷芽容忍地重申,"我肚子裡的孩子是女的。” “女的又怎麼樣?你以為我會那麼勢利,衝著男娃兒來嗎? “你不是嗎?”芷芽沒多想就回頂一句。 “當然不是,我是衝著你來的。” “衝著我……來!"芷芽強吞了一口唾液,在心裡告訴自已沒什麼好驚慌的,她對方雪晴無來由得懼怕似乎是一種天生的警覺就像羊對狼、兔子對老虎、鹿對獅子——見了就想躲,躲不過就臣服……仿佛已厭倦這樣拐彎抹角的談話方式,方雪晴掏出手巾拭幹手指後,兩眼掃了回來。 “我承認自己打第一眼見到你就相當喜歡你,你那時看來憨直、實心眼得很,不過大半原因恐怕是因為我料定周莊不會看上你。沒想到他不但看上你,還聰明地交了好幾個女孩好分散我的注意力,一直到今年年初,我才從他的嘴裡知道你們在交往。” 芷芽停了好久才問了一句,"總經理夫人知道後,為什麼沒出面阻止? “你那麼希望我出面阻止?”方雪睛伸出一指警告式地朝芷芽晃了兩下,"我不是沒動過這個念頭,但這是周莊頭遭跟我提起這話題,我當時想,他這樣絕無僅有的破天荒提出總該有某種程度的意義才是。而最教我驚訝的是,我在聽到你的名字時,竟沒有強烈的排斥感,” “那可能是因為總經理夫人還是不相信周莊會找上我吧。°芷芽提起膽猜測著。 “不,我是不相信他能和同一個女人牽扯上八年竟還拐不上手,你真教人意外。” 高不可攀的方雪晴的口氣裡帶有一絲的認同。卻引起芷芽些微的反感,"單就這點並不讓我好過其他女人。” “是沒有,不過至少贏得我的另眼相看。” 芷芽蹙起了眉頭,鼓起勇氣說出自己的看法,"其實,能否贏得你的好感對現在的我並無任何影響。 方雪情盯著芷芽沉靜的臉龐良久,忽地反問一句,"是嗎?那你為什麼一臉怕我的模樣? “我不再怕你了,也許以前曾真的怕過,但我想那全是因為年輕無知。 “這麼說,你認為現在的你夠成熟懂事了? 芷芽仿佛能大聲說是,但似乎又沒那麼確定,鼓後她只說:“當然。” 方雪晴嘴一撇,不以為然地說:“我倒看不出來。一個成熟懂事的媽媽不會希望她的孩子是個私生子,更不會意氣用事地拿自己的幸福開玩笑。” 芷芽知道白己應該要生氣,應該要駁斥回去,並提醒對方沒權利跟她說教,但奇怪的是,她就是沒氣好生,只輕輕地說了一句,"我有不想嫁的理由。” “如果你是擔心我不接受你的話,你可以鬆一口氣了。"方雪睛說完,玉手搭上了芷芽擱在肚上的手。 芷芽驚訝地發現,方雪晴的手竟是暖的。多奇怪啊!她一直以為對方是冰做成的。 她回道:“這不是讓我躊躇不前的原因。” “那還有什麼天大的問題讓你拒絕周莊?你認為我兒子不愛你嗎? “不,我相信他是愛我的,以他的方式在愛我。"芷芽遲疑了一秒,才坦白說:“其實我的問題沒你們想得嚴重,事實上是很小很小的事,說出來你可能會笑。” “你就說說看吧!反正我也很久不曾笑過了。” 芷芽抬指摳了一下眉尾,才說:“是他隨手亂丟火柴盒的模樣讓我心起栗。 方雪晴起初面無表情,三秒後方將臉轉正,小人確定地問:“那是什麼模樣? “滿不在乎的模樣。” “你小題大作了,這是一般抽煙人的習慣。” “也許吧,不過我無法停止自己把這點和他甩女人的模樣聯想在一起。” 聽到芷芽這麼一說,方雪晴抹著精妝的冷淡面孔在轉瞬間柔和了起來,"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能想得那麼遠,不過倒有個火柴盒的故事想說給我聽聽。"話到此,她遠眺前方良久,才將目光轉回。 “我先生年輕時也有用火柴盒的習慣,因此周莊從小便跟在他爸爸後面撿空盒,到了周莊快升國中時,所蒐集的火花就有千來個,散得滿地都是。我曾威脅要他把它們丟掉,但他死也不肯,想個法子把他爸爸用過的火柴盒拼黏在一起,做成裝飾品擺在梁上,以防我破壞。直到周莊高一那一年,最後一次跟他父親要火柴盒時,才赫然發現他父親改用起打火機了,他以為是我送的,不多想就問我哪裡買的,我支吾過一句,丟下他們父子藉口進房。"她以近乎愧疚的面容,轉頭看了芷芽一眼。 “我和周原的婚姻那時早亮起了紅燈,但我們很技巧地瞞住周莊和周頻,但就是那一天讓好強的我,忍不住跑到周原的書房和他理論,我大聲警告他不准在我的房子裡當著我和兒女的面,用那個姓華的野女人送的打火機抽煙,並用了很難聽的字眼罵那個是公共廁所,誰都可以上。周原聽得冒火,一舉手就要打我,誰知道門正巧被推了開來,周莊站在入口,親眼目睹我們醜陋的真面目。我和我先生當時都楞住了,以為周莊會有激烈的反應,沒想到他周莊梗著喉說,‘你們小聲點,周頻還在睡覺,然後轉身就把門帶上。隔天黃昏,周莊親手提著五大袋火柴盒守在大門口外,等垃圾車。” 方雪晴把故事說完後,雙手揪著手絹湊到鼻前,擤了鼻水,但她精雕細琢的妝不可避免地被奪眶而出的淚水給弄糊了。 芷芽見狀,忙掏出自己的手帕揪住一角,傾頭輕輕幫她印去暈開的眼線和睫毛膏,不料卻弄巧成拙。最後,是方雪晴掏出了鏡子當著芷芽的面撥下兩道假睫毛、以濕巾抹去臉上的厚粉,才挽救了她那一張臉。卸了妝的方雪晴看來可親,多了股媽媽的味道,她緊張地掐著芷芽圓嫩的手問:“我看起來怎樣?很多皺紋對不對? 芷芽搖了搖頭,真心地說:“沒有,一點也沒有。 “那是因為我沒笑,"方雪晴說完,馬上對芷芽衝了一個示範的笑容,比了自己的眼角,"瞧,我一笑起來,統統冒了出來。” 芷芽往後靠了一下,仔細地審視對方的臉,客觀地說:“可是我覺得那些皺紋讓你變得更美了,一種成熟的美。我記得小時候我媽在世時,自己常坐在她懷裡幫她數笑紋,每當數到一條我就很懊惱,但她卻很開心地摟著我,說那些笑紋就是我的年歲,她的笑紋若沒了,就表示我快要長大了,芷芽抬手抹去了懸在眼角邊的淚珠,強擠出一個笑說: “可惜我現在長大了,卻再也數不到她的皺紋。” “要叫周莊幫我數是不可能的,周頻又那麼好動,根本不可能靜下來。"方雪晴思索地看著芷芽,突然建議道:“如果你想的話,可以幫我數數看。我可以假裝是周莊或周頻在幫我數,而你可以把我當成是你媽媽。” 芷芽起先不確定方雪晴是不是在開玩笑,直到對方挪近自己時。才意識到她是說真的,於是低下頭幫她數起皺紋來了。 “你媽若還活著,該是幾歲呢?方雪晴悶悶地問了句。 “五十三。” “喔,那還小我兩歲嘛。她是什麼時候去世的? “十二年前。"芷芽坦言答道。 “那麼年輕就去世了啊?你那時不就只有十六歲而已? “對。” “你數好了嗎?”方雪晴突然說道。 “等一下,就好了。” “多少條?” “左邊五條,右邊六條。"芷芽露齒一笑。 “嗯……比我想像中的多,不過無所謂,多一兩條死不了。對了,你待會兒有事嗎? “沒事。” “那好,趁著天氣好我們去逛街,你沒有想買什麼……半樣也沒有嗎?喔,沒關係,也許你看到了就會想起來也說不定…… 我想添些端莊成熟一點的衣服,這樣年底抱起孫女時才有點模樣……等等,別收傘,太陽還是很大的,你暫時撐著……走這邊,這邊路比較順……” 芷芽忙著應付方雪晴一連串的對話,被動地任她勾著自己的手臂走出公園;這一景。 是芷芽作夢也沒想過的事。 芷芽站在周莊的豪華寓所門前,拿著鑰匙正要插進鎖孔裡,門便被人從裡面猛地拉開。 只著一件白襯衫和西褲的周莊雙手扠腰地堵在門口,嘴裡叼了一根垂頭喪氣的煙,神情凝重地質問她,"你去了哪裡? 芷芽捏著鑰匙站在原地不吭氣。 他以指頭將煙捻熄後,揮開了樂瀰漫的煙塵,伸手拉她進屋,將門反鎖身後,"我問你,你去了哪裡,你沒聽到嗎? “我去逛街,買了點東西。” “那你為什麼不事先打通電話告訴我你的行蹤?你知不知道現在幾點了? “現在是十點剛過一刻,"芷芽對他那種跋扈的態度蹙起了眉,"我以為自己可以自由行動,沒想到去哪裡還得跟你報備一聲。” “別把我形容得像監獄裡的獄卒。” “我沒有,我只是把自己想像成監獄裡的犯人,正給人逼供著。"芷芽大聲地頂了回去。 “如果你知道我為了你的安危擔心,走來走去走到快把地毯磨出個洞的話,你不難想像我為什麼會反應過度。我知道你今天沒班,特別推掉應酬,趕回家想接你出去吃飯,不料卻見不到你的人影!我等了又等,握不住心中的焦慮就撥了電話給天美、芷薇和你的店長問你的下落,但她們都說不知道你去了哪。最近社會版一大堆有的沒有的,你又挺了一個大肚子在外面晃,我若年紀輕輕就得了心臟病的話,鐵定是被你嚇出來的……” 芷芽抬起長眼瞼瞅了他一眼後,隨地放下包包和購物袋,上前握住他的手,踞起腳尖往他發青的唇上落了一個長吻,堵住他的牢騷後,才鬆口道歉:“對不起,我沒想到你會急成這樣。” 周莊將她緊摟在懷裡,狠狠地又把她吻了一頓後,輕捧著她的雙頰,氣不過地反問: “你什麼意思,沒想到我會急成這樣?你跑得沒消沒息的,我當然會急。” “我不是沒試著打電話給你過,只是我打去公司你已經下班了。” “那為什麼不試行動電話?” “我試過了,但一直佔線。"芷芽說著,目光往靜躺在茶几上的大哥大一瞪。 周莊見狀,將她的目光引回,"別瞪它,它是無辜的,讓你一直打不通的罪魁禍首在這裡,"他忽地打住話,長籲了口氣,"不行,你得再讓我多抱一下,要不然我不能確定你是安全的。” “周莊,我沒事,你別這麼緊張,好不好?芷芽把他推進沙發吧,替他爬梳過一頭亂發,清掉快滿出來的煙灰缸後,問:“你吃過沒? “弄了……碗泡麵……” “這怎麼夠,我再去幫你弄點吃的。” 周莊很快地抓住她的於,不讓她走,"不用,坐下陪我就好了。你去逛街,要不要讓我瞧瞧你買了什麼東西?他伸長手將她提回來的購物袋拖了過來,掀開來看。 “喔,大部分都是娃娃的衣服。” “怎麼,又沒我的份嗎?我看我都貶值了。"周莊故意露出一臉受傷的表情。 “誰說的,你沒看到這一袋都是你的內褲和衛生衣嗎? 周莊睨了一眼,抖出一件平口褲,撐開褲頭的鬆緊帶,斜著嘴說:“喔,你不該這麼麻煩的,其實我不穿的話,受惠最多的人還是你,芷芽當下就給了他一記衛生眼,"這不是我買的,是你媽買給你的。” 周莊一臉錯愕,"我媽?你撞上我媽了?她沒對你怎樣吧?” “她當然沒有對我怎樣,只不過帶我一起去逛街…… “等等,你說你碰上我媽,媽還帶你一起去逛街?這怎麼可能,你確定你真碰上了我媽,而不是跟她長得很像的外星人? “周莊,我雖然懷了孕,但這並不影響我的視覺和腦袋。” “但不可否認的是,你是個大近視。” 芷芽雙臂一交,擺了一個警告的姿態,"你當真要這樣跟人過不去。” “抱歉,我只是很難接受你說的故事罷了。” “我知道,不過是真的,我沒理由編出這種事來騙你。” “好,我信,我信,準媽媽別激動。” “順便讓你知道,娃娃的衣服也是你媽買的。” 周莊將身子一斜,又開始逗著她說:“都是我媽買的,那你只逛不買有舍意思? “誰說,我買了這個送給你?”芷芽從自己的包包掏出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往他身上遞了過去。 周莊接過手後,掂了一下重量,回頭問:“挺重的。怎麼,你想通了,終於肯買個大金鋼鑽送我當定情物嗎? 芷芽眼一瞇,不理會他酸澀的幽默。“得讓你失望了,我還沒凱到那種程度。” “說真格的,如果你哪天真想通的話,儘管來找我,我一定傾囊相助,並且不收你半毛利息……” “你再不拆,我收回來了。"芷芽伸手將東西取回來。 周莊候地一躲,將東西拿到頭頂,"小姐別急嘛,我這就拆了不是嗎?然後將另一手從芷芽的腰際騰了出來,慢條斯理地拆開包裝紙,從一只白金鐵盒拿出禮物,"打火機,"他的聲音有著n驚訝,眼裡則是遮掩不去的失望。 芷芽隨手將他掌上的打火機拿了回來,"不喜歡的話,我拿去退!” “不,我喜歡,只要是你送的,我就會喜歡,我只是沒想到會是打入機罷了。” “不然你以為是什麼?” 金戒指!周莊遲疑了一下,口是心非地說:“袖扣?” “既然如此,我明天抽空拿去換。” “等等,"他忙牽住她的手,一臉乞求的模樣。"你真的讓我有求必應嗎?如果我改說我要那種金金黃黃的、圓圓的、中間有個洞並且能戴在手的東西的話,不知道來不來得及? 芷芽憋住滿眼的笑,正經八百地眨著兩扇睫毛反問他:“先生你指的是甜甜圈嗎? 看到周莊一臉想掐死她的模樣,她很快地辯解著,"是你說金金黃黃、圓的、中間有個洞才讓我想到那邊去的嘛!” 周莊張著白才對她露了-個假笑,"是嗎?你能把甜甜圈戴在手上嗎? “如果真要的話,不是不可能。 他揉了自己的鬢角,無力地說:“你清楚我指什麼,所以別用這事開玩笑。 “好吧!我不開玩笑。你是可能拿這個打火機換你想要的東西,但得視你的表現而定。” “什麼意思?” “你看到鑲在打火機正面的亮亮的石頭了沒? “看到了啊!滿天星。"周莊的口氣很不帶勁。 “你覺得怎麼樣?” “不怎麼樣,很俗,俗得很沒氣質,跟我不相配。"周莊一拗起來,講出來的話,利得可能把人的心砍成兩半。 “收禮物的人哪有這麼挑剔的。” “沒辦法,你問我。我只是照實說出我的想法。” “可是你剛才說只要是我送的,你就會喜歡。"芷芽駁道。 “喜歡歸喜歡,但我覺得它俗到家也是不爭的事實。” “這麼說,你還是有可能會弄丟了?,,周莊搖了頭,"這我不敢保證,截至目前,最長的紀錄是兩個月。” “才兩個月!那你得努力去打破這個紀錄了。” 周莊聽了,狐疑地掃了她一眼,"你言下之意是打破紀錄後有獎嘍? “不錯,反應很快,"芷芽點了頭,"只要你能使用並保有這個打火機超過一年的話,我就答應送你那種金金、黃黃、圓圓、中間有個洞的玩意兒讓你戴在手上。” 周莊歪著腦袋,神情呆滯地瞅了芷芽足足三十秒,才像是被人重重擰了一下,乍醒過來,不確定地追問著:“有可能嗎?上了年紀的男人最承受不了打擊,你確定你沒在欺騙我的感情?你確定一年後不會臨陣反悔? 芷芽看著他神經兮兮的模樣,忍不住 嗤出聲,"你究竟想不想要禮物?再不說好,別怪我現在就反悔。” 他不理她,狂野地長嗥一聲,一把將她摟進懷,將臀下的皮沙發當木搖椅似地晃來晃去,不時低頭用力挲著她的鼻尖,然後啃咬她的耳垂,喃道:“我想死了!勸你開始存錢,不然你恐怕要經濟破產。嘿,豆芽小姐,你的耳根為什麼這麼軟?你的嘴巴為什麼這麼甜?還有,我為什麼會這麼愛你? 芷芽伸出食指輕挲著他的下巴,仰頭回視他說:“這個問題,我們鬧一輩子的時間去找答案。不過……見她遲疑地拉長語調,周莊全身的寒毛陡然豎了起來,"不過什麼? 芷芽挪開他的下巴,改往他頭頂上的片天花板比了一下。 周莊順著她的食指往頂上望去,發現貼了名貴乳白雕花壁紙的天花板竟變成了黃褐色的抽象畫,他方才明白那是被他的煙燻出來的傑作。 他覺得稀奇萬分,回頭就對芷芽道:“太誇張了。你搬進來前我才找人裝潢過,沒想到才幾個月就黃成這樣了。” 芷芽也很絕,她回給周莊一個恬靜的微笑,雀躍地說:“真好,如此一來我不用上醫院照x光,也可得知自己和寶寶的肺部情況 想必是跟你的天花板一樣黃。” 周莊啞口不能語,瞄了天花板,看了芷芽,又睨到了她壯觀的肚子,想像著芷芽和未出世的孩子在他吐出的二手煙霧裡掙扎,愧疚不覺油然升起。他當下作了一個決定,"既然如此,我下定決心戒煙,這樣打火機準不會被我遺失。” 芷芽見他一副認真的模佯,收起笑容,搖了他一下,"我開玩笑的,你別當真。” “不,這有關你和寶寶的健康,我當然得當真。現在咱們改一下遊戲規則,你給我一年的時間戒煙,若我在這期限前戒成,你就提前嫁我,若失敗,你還是得嫁我。” 芷芽不敢相信他有臉跟她提這種條款,"哪有這種事?大老板你一點虧也沒吃到。” “誰說,套句政治術語,這是雙贏的格局。想想,若我沒戒成,還是得冒著弄丟打火機的險,而這點,沒有牴觸老闆娘你先前提出的條件。” 芷芽瞪了他一眼,"誰是老闆娘,你別亂喊。” 周莊將頭抵著她的頰,嘻皮笑臉地哄著,"快說好。"兩手便開始在她的雙臂輕揉慢挲。 芷芽禁不住他的指上功夫,整個身子軟得跟棉絮一般,"好吧,既然你肯戒,那是再好不過。不過老實說,我不奢望你會戒成,” “噓……對我有點信心。” |
尾聲
芷芽在娃娃出世四個月後,終於嫁給了周莊,不是因為周莊戒煙成功,而是她覺得得該嫁的時候到了,沒必要再拖。 在芷芽的堅持下,他們的婚禮很簡單,沒有繁瑣的白紗與滿室的鮮花,只邀請雙方至親好友上館子吃頓酒席,見證傳統的紅燭婚儀後,就算隆重了事。 至於周莊有沒有在一年內戒煙成功呢?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第一年,他戒過三次,薄荷糖、口香糖、曼陀珠,只要是能嚼到嘴麻齒酸的替代品,他都去試,但不到三個月就又碰起香煙,然後抽了一個月良心發現後又開始戒,這段體重疾增遽減、煩躁難捱的"戒煙斷代史"一直持續到他們婚後的第三年才算有個了斷,而那時的周莊大約已有一年沒碰過煙了。 他和妻女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只除了一點……。 “媽咪!爸爸又要把蛋蛋拿去餵狗狗了!” 一腳踏出陽台的周莊,急忙回頭將拎著"橡皮皮蛋"的食指豎在嘴中央,哄著女兒: “噓……小乖,別說……” 芷芽拿著一瓶牛奶出現在廚房門口,"謝謝你的合作,小乖,媽媽聽到了。爸爸沒把蛋吃完,你說我們要怎麼處罰他? “我們要用愛的教育,請爸爸把蛋吃光光。” |
少奶奶最佳人選
|
前言
我,卓晨絮,今年十九歲。 十六歲那年暑假,媽媽的好友楚叔帶我去他位於美國舊金山的豪宅玩,在那裡,我第一次見到了楚叔的兒子 楚翔碩。 當時我的腦海一片空白,隨即傳來一陣怦怦怦……的聲音,那是我的心跳聲,急促又劇烈,讓我幾乎快喘不過氣來了。 用帥來形容他的長相似乎還不夠,用美的話,又像褻瀆了那張俊美無敵的臉龐,總之,他是我見過全世界最好看的男人了。 只是,那雙粗黑好看的濃眉總是倒豎著,線條完美的臉龐是繃緊著,雙唇也總是抿緊……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眼神,冷漠又充滿恨意。 他的表情已經不叫作酷,而是冷,甚至可以說是陰沉。 當時我打電話到台灣,從媽媽那裡知道,原來楚翔碩一直認為是媽媽破壞了他父母親之間的婚姻,他母親在醫院去世的時候,楚叔當時人在台灣。 也因為如此,媽媽才會一直拒絕楚叔接我們去美國一事,因為她不想讓楚叔和他兒子的關係繼續惡劣下去。 雖然我很想告訴他,媽媽她不是壞人,可是一直找不到機會,因為住在楚家的兩個星期,他從來不跟我說話。 可是當時的我還是每天都早起幫司機擦車子,然後在他開車上班時跟他說再見,就算他連看也不看我一眼,但看著他開著帥氣跑車去上班,還是能讓我開心一整天。 晚上就比較慘一點,因為他回來的時間都好晚,為了要跟他說晚安,我經常坐在房間的窗口旁,一等就是好幾個小時,有好幾次甚至在椅子上睡著了。 雖然他假日都不在家,可是兩個星期我總共看見他二十次,這個數字讓我感到很開心。而且,就像是被丘比特愛情的箭給射中似的,每次見到了他,我的心總是不由自主地泛起一股甜蜜蜜的溫熱。 好友寧寧老取笑我是個沒藥救的大花痴,我承認我是,因為當寧寧問我,去美國兩個星期,印象最深的、最有趣的、最好玩的是什麼,我全部回答「楚翔碩」,沒辦法,我的腦海和我的心真的只有「楚翔碩」,對其他的事完全沒印象。 就像現在,一想起他,我的心就跳得好快好快! 今年,我高中畢業了,楚叔年紀大了,再加上媽媽健康狀況不好,因此,媽媽終於答應楚叔一起去美國,而我也在楚叔的安排下,順利地申請成為舊金山市一所私立大學的學生。 雖然楚翔碩當時對我很不友善,甚至有著敵意,但我仍渴望再見到他,如果可以,我想告訴他,我媽媽不是他父母親婚姻的第三者,不是個壞人。 另外,我想看見他笑的樣子,我曾想過不下一千次、一萬次,那張英俊得不得了的臉如果表情不要那麼陰沉沉的,一定會更帥更迷人。 想著那張表情始終冷硬的俊臉,突然間,我有股強烈的想法:好想要給他幸福喔! 但是,要怎麼給他幸福呢? 我想,我應該要想出一個辦法…… |
第01章
=美國 舊金山= 「小絮,怎麼樣?是不是跟你記憶中一樣?」年近六十歲的楚景立,雖然臉上有著歲月烙下的淺淺皺紋,但一點也無損他的成熟魅力,他看起來仍舊是非常的英俊。 「嗯,跟以前一樣大,一樣漂亮。」卓晨絮粲笑著,「楚叔,我還可以再多待一下下嗎?」 「可以。」看到小絮那麼開心,楚景立應允她,反正現在是下午時間,兒子應該在公司上班。 這裡是他妻子在他們婚後第二年要求買下的,明天是小絮的生日,沒想到這丫頭竟然說她想要的生日禮物,就是到這裡來玩一次,而也因為她的提議,他才又回到這裡。 楚景立環視著這棟豪宅。自從一年前他接小絮和她媽媽到美國後,他另外買了棟豪宅,和小絮她們母女住在一起,照顧小絮的媽媽。 他有點想不通這丫頭怎麼會想來這裡,或許就像她自己說的,因為她幾年前曾在這裡住過兩個星期,感到很懷念,因此想再看一次。 因此,他特地挑了兒子不在的時候,帶她過來。 他和兒子已經許久未聯絡了,他很清楚,兒子並不喜歡玉美她們母女,他不希望有什麼不愉快的事發生,這樣才能避免衝突。 卓晨絮東看看,西看看,不放過任何一處的到處亂看,但……沒有就是沒有,她粲笑的臉上出現不小的失望。 楚翔碩不在家! 廢話!今天是星期二,又是下午時間,他當然會不在家。 可是,在來之前,她內心還是抱著小小的期待…… 來到美國一年,她發現自己比在台灣時還要更想見到楚翔碩,但一直沒有機會能和他見面。 她也知道,現在和她們住在一起的楚叔平時很少和他兒子聯絡,因此,她也不好為了自己的私心而讓楚叔為難,只是…… 算了!可以來到楚翔碩的住處,她應該感到滿足了。 卓晨絮看著庭院,這是她第三次來到這像座美麗城堡的豪宅,第二次是她十六歲那年暑假,那時楚叔帶她一個人來美國玩;至於第一次,是在她五、六歲的時候,不過她對當時沒有什麼記憶,唯一的印象是,覺得這個房子好大、好漂亮。 「老爺,常嫂做了一些老爺以前喜歡吃的點心。」總管祝漢恭敬地說著。 自從老爺搬走,就不曾再回來這裡,因此,今天老爺再回來,他們這些下人們都感到很高興,因為老爺以前對他們很好。 「是嗎?那我得去嘗嘗常嫂的手藝是不是更好了。」楚景立喊著站在庭院的卓晨絮:「小絮,吃點心了。」 「嗯。」 他們兩人才剛轉身要走回屋裡,便聽到了疾駛而來的汽車聲音,兩人同時轉頭望向停在他們前面的一輛黑色進階跑車,看到自車上走下來的男人,卓晨絮一陣驚喜,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是楚翔碩耶!他怎麼會在這個時候回來呢? 看到他,卓晨絮的心跳得好快,怦怦怦怦…… 不同于于卓晨的驚喜,楚景立雖也感到驚訝,但隨後神情即沉斂下來,因為他看到了兒子臉上那依舊冰冷的表情。 楚翔碩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看見他父親「回來」,真的叫他好訝異,但看到站在他身旁,頂著一張甜淨可愛俏顏,對他猛傻笑的女孩後,他的表情瞬間陰沉。 她是那個女人的女兒! 「翔碩,這個時間你怎麼會回來?」 面對他父親的問題,楚翔碩先是睨了眼卓晨絮,然後冷嘲道:「這裡是我的家,我愛什麼時候回來,就什麼時候回來,不像某人,像個小偷似的,偷偷的進來這裡。」 一旁當了楚家三十多個年頭的總管的祝漢,連忙開口緩頰道:「少爺,您別這樣說,老爺他難得回來……」 「我不是偷偷進來的,這裡也是我的家。」父子就算許久未見面,彼此間那股對立依然強烈。 「你確定這裡也是你的家嗎?」 「你……」楚景立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跟兒子說話了。 「算了,你愛待多久就待多久,我是回來拿行李去英國開會的。」一說完,楚翔碩大步地走過他們面前,然後進到屋內,直走上二樓。 楚景立看著兒子,感到頭疼不已。 他不知道他們父子的關係為何變成這樣,看來短時間是無法改善,現在一旁還有小絮,或許他該另外找個時間和兒子好好聊聊。 「小絮,我們回去了。」 「啊?」要走了?「楚叔,你再等我一下,我進去跟楚大哥說個話,馬上就出來。」 *** *** bbs.fmx.cn *** 卓晨絮飛快地跑上二樓。 楚翔碩的房門大開,她站在房門口,看著他整理著行李。 發現門口站了個人,楚翔碩停下動作,怒眼瞅著卓晨絮。 讓那雙銳利的黑眸盯緊,卓晨絮喉嚨感到一陣幹澀。「楚、楚大哥,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卓……」 「你有話就快說,別浪費我的時間!」 他對她的態度還是很冷漠,不過沒想到他居然會願意跟她說話耶!這讓卓晨絮驚喜萬分,唇邊勾出一抹上揚弧線,然而,看到他生氣的模樣,她立刻又收起笑意。 「那個……我想你誤會楚叔了,雖然楚叔他現在和我們住在一起,可是,他還是很愛你這個兒子……」 「出去!」楚翔碩不悅地低吼了聲,隨即轉身,從衣櫃拿了幾件襯衫和幾條領帶放進皮箱內,然後拿起皮箱,看也不看卓晨絮一眼,直接走出房間。 「楚大哥,請等一下。」卓晨絮想也不想地伸手抓住了楚翔碩。 「嗯?」楚翔碩停下腳步,看著眼前欲言又止的小女人。 「那個……我……」卓晨絮緊張地咬了咬唇。剛剛因為看他要走了,她一慌張便抓住他的手臂,可是她又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麼才好。 「你到底想要說什麼?」 看到楚大哥冷怒著一張臉,卓晨絮趕緊放開他的手。雖然他看起來很兇的樣子,可是該說的話她還是得說,特別是剛剛看到楚叔那難過的表情。 「我想跟你說,楚叔是個好人,我希望你可以……啊!」卓晨絮話還沒有說完,就讓楚翔碩大手一推,她整個人便往後貼靠在牆上,嚇了一跳。 楚翔碩放下手中的皮箱,高大身體趨前一步,將她給圍堵在牆邊,大手勾起了她的臉,冷沉地說道:「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我……」他的突然靠近,讓卓晨絮緊張得說不出話來。 睨著眼前純淨白晰的小臉蛋,比起四年前帶點嬰兒肥的圓潤臉龐,現在的她褪去稚氣,細圓的瓜子臉看起來嬌美又俏麗,唯一不變的是,跟四年前一樣的笑容。 一種幾近白痴的純真笑容! 在譏笑她的同時,楚翔碩忽地俊顏一僵,在內心暗咒一聲。他沒想到自己居然會記住這個白痴小女人四年前的長相,甚至還覺得她變得更美了! 這都怪她四年前常在他面前晃來晃去,他要忘了她的長相還真難。 想起四年前,他不知道父親當時帶卓晨絮來家裡住的目的是什麼,或許是想要他接受她,甚至接受那個女人,但那是不可能的! 那個女人勾引他父親的手段厲害,可是她卻有個智商低的女兒,老對他露出無害的白痴笑容,她到底知不知道他很討厭她? 他討厭她,甚至對她那開朗的甜笑感到厭惡,現在更對她像只麻雀般吱吱喳喳感到不悅,她究竟想要做什麼? 幽厲的黑眸冷睇著這張被保護得很好的甜美嬌顏,他心中的恨意更深了。他的視線掃過那細嫩的粉頰,然後被那微啟的紅潤唇瓣給吸引,看著她緊張得輕咬著下唇,他竟不自禁地也想咬咬看…… 面對那張俊顏的逼近,卓晨絮心頭不由得一陣慌亂,感到臉頰燒熱起來,她直覺想退後,可是她後面是牆。 「那個……那個……我……楚叔叔他……」她緊張到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吵死了!」楚翔碩沒耐性地回了聲之後,低頭吻上那從剛剛就不斷地在誘惑他的紅嫩朱唇。 面對楚翔碩突來的動作,卓晨絮圓眸驚瞠,整個人呆住了。 雖然對於自己突然吻她,他也感到訝異,但看見她睜著一雙純淨大眼看著他,他不由得火大,因為那像是在質問他為什麼吻她。 為什麼吻她?因為她太吵了! 「沒有人告訴你,接吻的時候要閉上眼睛嗎?」 「從……從來沒有人這樣吻過我,你……你是第一個。」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卓晨絮羞地漲紅了臉,因為她不只一次幻想自己的初吻對象是他。 「原來如此。」楚翔碩冷冷地說著,但手指碰觸著那紅灩灩唇瓣的舉動,卻意外洩露了連他都沒察覺到的慾望,他還想要更多。「那我得好好教教你,什麼叫接吻了。」 楚翔碩再度低頭覆上那嬌紅如櫻桃般的甜嫩唇瓣,舌尖狂傲地滑入那羞澀的小嘴裡,恣意的吮吻她小嘴裡的每一處。 柔軟又甜美的唇,嘗起來的味道是這麼樣的純真甜膩,楚翔碩忘情地加深了吻,狂熱地索取令人迷醉的甜蜜…… 原來就這是接吻。 卓晨絮閉著眼,感受著那溫熱的接觸,鼻息間吸入的全都是他灼熱的男性氣息,讓她更為緊張,她無法形容此刻內心的感覺,熱熱的,還有點酥酥麻麻。 她作夢也沒想到自己有一天可以和他這樣熱吻著,就算要她現在就死去,她也沒有遺憾了。 因為,她真的好喜歡他! 「嗯……」她輕吟了聲,就算幾乎窒息,也不想推開他。 聽到她細喘的低吟,楚翔碩猛地回神,發現自己竟吻她吻得著迷,他神情一震,立刻離開了她的唇。 卓晨絮張開了眼,漲紅臉,喘著氣,表情失落地看著他。 楚翔碩回覆冷然的俊顏,唇邊泛起一抹嘲笑。「你看起來很捨不得的樣子,怎麼?很喜歡我的吻?」 看到他臉上那不屑的笑意,卓晨絮臉上的紅潮更深了。 真的好丟人哦!不過,就算不好意思,她也沒有否認他的話,因為她是真的很喜歡他,也喜歡他的吻。 楚翔碩勾起那張布滿紅潮的小臉,「臉蛋這麼紅,表情這麼害羞,怎麼?喜歡上我了?」 「我……」 「嗯?」 四年的相思,現在他就在自己的眼前,卓晨絮鼓起勇氣,決定向他告白。「對,我喜歡你。」 「什麼!?」剛剛他只是惡意的捉弄她,沒想到她居然表情認真地說喜歡他?她是笨蛋嗎?「你應該知道我很討厭你。」 「我知道,可我還是很喜歡你。」 看著那張帶點傻勁的純真臉蛋,瞬間,他竟感到有些心動。 他沒想到那個女人所生的女兒是這麼樣的單純……腦海在閃過那個女人的同時,再度勾起他心中的痛,內心那不該有的心動,剎那間立刻讓強大的恨意覆蓋過去。 他緊凝著眼前的美麗嬌顏。如果毀了這個可愛純真的洋娃娃,那麼,那兩個人應該會很痛苦吧! 黑眸一瞇,他問:「你真的喜歡我?」 「對。」卓晨絮點頭如搗蒜般。 「有多喜歡?」 「打從四年前第一次見到你,我就喜歡你了。」 「是嗎?那麼是不是我要你做什麼,你都願意呢?」黑幽的深眸閃過一抹陰沉輝芒。 卓晨絮怔楞著一雙大眼,他想要她做什麼嗎?他的表情有點怪。 不過,她真的希望可以替他做點事,讓他除去內心的不快樂,因為四年後再見到他,她發現他好象比以前還要更冷酷了。 有了這樣的想法,卓晨絮立刻回道:「不管你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 「那如果我要你嫁給我,你也OK ?」 「什麼!?」嫁給他?卓晨絮眼睛瞠得大大的。 「不是說我要你做什麼,你都願意嗎?還是你只是嘴上說說而已?」 「不,不管你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只是……」卓晨絮發現自己一顆心差點因為他這句話而蹦出胸口。「你……你為什麼要娶我?你剛剛不是說很討厭我嗎?」 「我的確討厭你。」楚翔碩冷冷地說著。 「那你為什麼……」既然討厭她,那為什麼又要她嫁給他?「因為我是我媽媽的女兒?」 媽媽曾說過,楚大哥對她有著很深的怨念,現在看來是真的。 「妳不想嫁就算了。」楚翔碩轉身拿起地上的皮箱。 他才剛走了一步,一雙微顫的小手緊緊地抓住了他的右手,他回頭一望,就見那張細緻俏顏露出羞澀又甜美的笑靨。 「不,我嫁,我想要給你幸福。」 她終於找到要給他幸福的方法了。 *** *** bbs.fmx.cn *** 「你說,為什麼小絮突然說你們要結婚了?」 得知兒子已回國,楚景立立刻臉色難看地來到兒子的辦公室,不悅地質問著兒子。 那天晚上,小絮突然告訴他和玉美,說她決定休學一年,因為她要結婚了,而對象是翔碩,因為他跟她求婚了。 翔碩向小絮求婚?這讓楚景立震驚不已。 想也知道兒子為什麼要娶小絮,他不但不可能喜歡她,說不一定還恨著她,娶她無非就是想要他這個做父親的難過。 他和小絮的媽勸了小絮好幾天,但那丫頭說什麼就是要嫁給翔碩,逼得他不得不來公司找兒子問清楚,不管怎麼樣,他得阻止他們兩人結婚。 端著咖啡進來的秘書李亞娜,聽到前總裁的話,驚訝地看著面無表情的總裁。 他要結婚了!? 于公,她當了他四年的秘書,在私,她當了他三年多的女人,但現在,他要結婚了,而她竟然一點都不知道? 楚翔碩瞥了眼自己的秘書,「亞娜,這裡沒有你的事,你先出去。」 「總裁,我……」李亞娜美豔的臉僵硬著。 「出去!」 聽到總裁那冷厲的命令,李亞娜繃著臉,轉身走出辦公室。 辦公室只剩下他和他父親後,楚翔碩這才緩緩地回答他父親的問題。「為什麼我和小絮要結婚?因為她說她喜歡我。」 「可是你並不喜歡她。」他上個星期真的不該帶小絮回到那裡去的。 「但我已經決定要娶她為妻了。」楚翔碩態度強硬。 「翔碩,我知道我是個很失職的父親,但如果你恨我,就衝著我來,不要去傷害小絮,關於上一代的事,她什麼都不知道。」他一直視小絮為親生女兒,他真的不希望她受到傷害,而且那個傷害她的人,還是他的兒子。 看到他父親那擔心的神情,楚翔碩的臉更為陰沉了,因為他父親此刻這種表情,連他母親生病在醫院時,他都不曾見過。 為了那個女人的女兒,他竟然可以這樣跟他低聲下氣,這讓楚翔碩更堅定了娶卓晨絮的想法。 「不論你再說什麼,我都會娶卓晨絮為妻,下個星期歡迎你來參加我和她的婚禮。」 「翔碩,難道你就這麼恨我?別忘了我是你的父親!」 「這句話該是我問你吧!你心中還有我這個兒子的存在嗎?」 楚景立對於和兒子之間的對立,感到相當無奈。 當年,楚景立的父親為他挑選了門當戶對的霍錦璃為媳婦,可是他並不喜歡個性活潑又愛玩的霍錦璃,他喜歡的是當時來美國遊學的葉玉美,第一眼見到溫柔可人的玉美,他就深深愛上她了。 後來因為父親生病,他被逼迫娶霍錦璃為妻,而玉美也為了不讓他為難,獨自一人回台灣。 之後,他的父親去世了,他整日忙於公事,期間曾試著與玉美聯絡,可是她故意避他,兩人因此斷了音訊,整整有十年之久。 他透過各種管道,終於有了玉美的下落,才知道她已經嫁人了,而且有個滿周歲的女兒小絮,但她的丈夫在孩子出生前便去世了。 他想照顧玉美母女,因此多次向妻子霍錦璃提出離婚。 儘管霍錦璃為他們楚家生下繼承人,但他們之間根本就沒有感情,他們夫妻經常是一個忙於工作,另一個活躍於社交,結婚多年,完全沒有任何的交集。 但霍錦璃不答應離婚,言明這一輩子她都要當楚太太。 而長期的玩樂,再加上飲食和作息時間的不正常,霍錦璃很快弄壞了身子。 在她生病住院期間,他不是絕情不到醫院探望妻子,而是他每次去,說不到兩句話,兩人便鬧得很不愉快。 他知道兒子因為此事對他很不諒解,甚至責怪到玉美母女,其實就算他沒有找到玉美,他和妻子的關係還是不會有所改變的。 而且,他已經忍受了十幾年的相思之苦,此時他只想要好好保護、照顧自己深愛的女人,與她一起共度下半輩子。 「你一直是我兒子。」楚景立微紅了眼眶,「我之所以反對你娶小絮,不只是怕她受傷害,而是我希望你可以娶一個自己喜歡的女人。」不要跟他一樣。 楚翔碩立刻反駁了他父親的話:「別說得這麼好聽,我想你是怕我娶了小絮,你無法和那個女人結婚才對,因為她一直很想當楚太太,我沒有說錯吧?」 「玉美她不是那樣的女人,她從不要求什麼名分。」以前她甚至還勸他,為了孩子,最好跟妻子和睦相處。 「對,她不要求名分,但是她貪得無饜,五年前你給了她一億美金,現在她又想從你身邊拿走多少錢呢?」 聽到兒子提起五年前他不顧大家的反對,執意賣掉弘景集團位在紐約的一棟商業大樓,換得一億美金一事,楚景立有口難言。 他知道兒子一直認為他將那筆龐大的金錢給了當時人在台灣的玉美母女,但不是那樣的,只是,他無法對兒子說出那一億美金到哪裡去了。 看到他父親跟以往一樣答不出話來,楚翔碩眉頭皺得更緊了。「如果不是我接管了弘景,說不定她要你把爺爺一手建立的弘景集團送給她,你也會答應她!」 「我……翔碩,我們父子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以前我們的感情很好的。」因為霍錦璃的社交活動太多,因此小的時候都是他陪伴著兒子成長的,那時他們父子的感情真的很好。 「從你丟下我們母子,不斷地飛去台灣會舊情人後,你就應該知道會有這麼一天的。」他父親去台灣找舊情人,不只是丟下他母親,連他也一併拋棄了。 「我不知道你母親跟你說了什麼,但我沒有丟下你們……」 「好了,過去的事我不想再談了。」都已經過了這麼多年了,他母親也早已去世了,再討論也於事無補。「很抱歉,我還有一堆工作,既然你已經聽到我的答案了,你可以回去了。」 楚景立看著埋頭工作的兒子,知道兒子不會改變他要娶小絮的決定。 *** *** bbs.fmx.cn *** 婚紗店裡,卓晨絮開心地試穿著各種美麗的新娘白紗禮服。 「媽,你覺得這件好不好看?」卓晨絮對著鏡子照了又照,然後拉起裙襬,仔細地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打從知道女兒要嫁給楚翔碩,葉玉美便愁眉不展,現在看到女兒穿婚紗的美麗模樣,她更是苦皺著臉。 卓晨絮看見她媽媽臉上的愁容,故作抱怨說道:「媽,你女兒就要嫁人了,你難道就不能換個開心一點的表情嗎?笑一個嘛!」 她哪笑得出來!「小絮,你真的一定要嫁給你楚叔的兒子嗎?」 「我都來試穿禮服了,當然會嫁給他。」 「可是你不是不知道楚翔碩他對我有著很深的怨念,那你為何又……」 「我愛他。」 「你……」看著女兒那堅定的表情,葉玉美當然知道女兒是認真的。 其實她早就知道女兒喜歡楚翔碩,因為打從四年前見過他之後,她便常常提起有關楚翔碩的事,不然就是問了許多她和景立,以及和翔碩母親的事。 只是,知道女兒喜歡楚翔碩是一回事,但現在女兒說要嫁給他,她怎麼能不替女兒感到擔心!? 「其實我可以體會楚叔那種想要讓自己喜歡的人得到幸福和快樂的心情。」卓晨絮走向她媽媽,然後握住了她媽媽的手,「媽,我真的想給楚大哥幸福。」 「你自己都還是個孩子,要怎麼給他幸福呢?」 「用愛啊!」卓晨絮神情認真,「我猜楚大哥現在會變得這麼冷漠,都是因為他缺少愛,因此我決定要給他很多很多的愛,讓他快樂。」 「那萬一……我是說,如果他根本就不要你的愛,你要怎麼辦?」葉玉美覺得女兒的想法太天真了,因為連景立都無法解決他與兒子之間的問題,那麼小絮又怎麼可能有辦法去改變什麼! 「那就繼續一直愛下去,直到他愛上我。」卓晨絮當然也明白在短時間內,楚大哥是不可能接受她的愛,可是,她的決心是絕對不會那麼容易就被摧倒的。 「小絮,我知道你真的很喜歡楚翔碩,你也是真的想要給他幸福,但除了嫁給他之外,難道就不能用其它方法嗎?」她真的擔心女兒受苦了。 卓晨絮明白她媽媽在擔心什麼,因此粲笑著安慰她的媽媽:「媽,你真的不用替我擔心,我知道楚大哥他並不喜歡我,他自己也說了討厭我,但是,我還是很喜歡他,因此將來不管他怎麼對我,我都不會難過,也不會放棄的。」 「好,如果我說我不反對你嫁給楚翔碩,但要你大學畢業以後再嫁給他,你可以答應我嗎?」 「媽,你晚了一步,因為我已經先答應楚大哥要嫁給他了,食言而肥,你也不想你女兒變肥吧!」卓晨絮俏皮的說著。 「小絮,你想要給楚翔碩幸福,那你呢?你這樣做會快樂嗎?」 「會的。」以前她只要看到他,就能高興一整天,現在成為楚大哥的妻子了,她的心不知道有多快樂。「媽,我想你也希望楚叔和楚大哥父子和好吧?那妳就更要支持我了。」 葉玉美看著女兒,對於她的善解人意與單純的執著,感到很心疼。 希望一切可以如她所期望的那樣,楚翔碩最後會愛上她…… |
第02章
一名十四歲的少年,下午蹺課回家,大門口的保全跟他說,老爺出差回來了,少年一聽,清俊的臉上露出一抹驚喜。 儘管最近他父親和母親鬧得很不愉快,讓夾在中間的他也很痛苦,但,聽到他父親回來,他內心還是很高興。 「老爺還帶了個女客人回來,聽說對方是台灣人。」 保全的話讓少年僵了臉,眼底浮現出濃烈恨意。 他不發一語地走進去,但沒有走進屋子,反而繞到寬大庭院的一端,一屁股往大石頭坐下,內心的不平與恨怒,讓他紅了眼眶。 這個家根本就沒有人在乎他的感受,他媽媽已經好幾天沒有回家了,而他父親則是將外面的狐狸精給帶回家,這算什麼?! 「大哥哥,你怎麼了?哪裡痛痛嗎?」 講中文? 少年抬頭,發現他眼前站了個五、六歲的小女孩,黑白分明的大眼晶瑩透亮,粉嫩嫩的臉頰圓嘟嘟的,模樣可愛極了。 她是管家祝伯的外孫女嗎?之前好象聽他說,他嫁到新加坡的女兒最近要帶他的外孫女來美國看他。 小女孩睜著一雙明亮瞳眸,困惑地走向坐在石頭上,臉上看起來很痛苦的大哥哥。「大哥哥,你是哪裡痛痛啊?你看起來好象很難過的樣子。」 「我……」看到小女孩那認真關心的表情,少年抿緊的唇微放鬆了下來,他摸著自己的胸口說道:「大哥哥這裡痛痛。」 「嗯?」小女孩愣了一下,看不懂大哥哥是哪裡痛痛,不過大哥哥他就是有痛痛就對了。 小女孩往前,伸出小小的手,抱住了大哥哥,然後學她媽媽在她跌倒痛痛時的動作,小手輕拍著大哥哥的背,以一副小大人的語氣說道:「痛痛飛走,痛痛飛走了。」 小女孩的擁抱動作,讓少年噗哧地低笑了聲,不過卻也讓他感受到一絲的溫暖,因為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被人這樣抱著了。 抱完大哥哥之後,小女孩紅潤小嘴往大哥哥的臉頰啾了一下,然後說道:「我家的大哥哥最勇敢了,都不會哭喔!」她媽媽都是這麼親她、這麼說的。 少年不禁笑了,因為眼前的這個小女孩頁的很可愛。 「大哥哥已經不痛痛了,對不對?」看到大哥哥笑了,小女孩也跟著笑了,笑得純真又燦爛。 「對。」她的天真無邪,讓他好羨慕,想必她是生長在一個很快樂的家庭。「大哥哥也可以親你一下嗎?」 「嗯。」 少年摸了摸那圓潤潤的小臉蛋,然後在那小嘴上啾了下。 「謝謝你的安慰,大哥哥已經不痛痛了,這是大哥哥的初吻,當作是回禮。」不過這也可能是她的初吻。 「出吻?」小女孩困地瞠大眼,聽不懂。「大哥哥,你以後要勇敢喔!不能再哭哭了。」 人小鬼大。「我剛剛沒有在哭哭啦!」 「哭哭就哭哭,為什麼說沒有?老師說小朋友是不可以說謊的。」她剛剛明明就看見他低頭在哭哭呀! 看到她認真地糾正他,少年笑得好不開心,她的純真解放了他禁錮在痛苦之中許久的心靈。 「你還可以再抱一下大哥哥嗎?」他想多感受一下許久不曾有過的溫暖。 「嗯。」小女孩點了點頭,再次抱住大哥哥。 少年也伸手環抱住了小女孩,小小的身子,抱起來卻令人感到很舒服,讓他內心深處的空虛與寂寞,一瞬間填平了不少。 忽地,一陣急促喊叫,破壞了這溫暖和煦的氣氛。 「小絮小姐,你在哪裡?快點出來,老爺要送你們回飯店了。」 他父親要送她們回飯店? 少年身體一僵,震驚地看著小女孩,「你不是祝伯的外孫女?」 小女孩再次聽不懂大哥哥說的話。「是楚叔叔帶我和媽媽一起來的,我們從台灣來的,坐了好久好久的飛機喔!」 「小絮小姐,你在哪裡啊?」 再次聽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小女孩轉身大聲的回著:「你不要叫了,我在這裡,這裡還有一個大哥哥。」 小女孩喊完話再回頭,坐在石頭上的大哥哥已經不見了。 楚翔碩從睡夢裡醒來。 他怎麼又會夢到和卓晨絮初次見面的情景?他已經許久不曾再作過這個夢了,是因為今天是他和卓晨絮結婚的日子嗎? 其實四年前當他再次見到她的時候,她還沒有開口,他就已經認出她就是當年的小女孩了。 因為她那雙眸子還是那麼的圓亮,純真無邪的臉蛋依舊愛笑,那笑容,耀眼又燦爛。 他還記得再見到那張甜美可愛的俏顏時,他還費了好大的氣力壓制了內心的情緒,不讓自己臉上顯露出任何一絲的驚喜,然後要自己對她冷漠。 因為,就算他不曾忘記她是他初吻的對象,就算她當時的擁抱給了他溫暖,但他也從來沒有忘記過她是那個女人的女兒。 他不知道如果那張可愛俏顏不再有甜美笑容,他內心的恨意是不是會就此消失。 可是,他能確定的是,有人會跟他一樣嘗到他所經歷過的痛苦。 而這個正是他娶她的原因。 楚翔碩離開了床,走進浴室,約過二十分鐘之後走出來,然後換上祝伯為他準備好的新郎禮服。 *** *** bbs.fmx.cn *** 楚翔碩和卓晨絮的婚禮是在山頂上一間小教堂舉行。 因為從她答應嫁給他到今天,只有短短一個星期的時間,因此來參加他們婚禮的人,除了她媽媽、楚叔及楚家的幾個僕人外,就只有他的秘書李亞娜。 雖然婚禮簡單而且低調,可是在楚翔碩為她戴上戒指時,卓晨絮仍感動得差點哭出來。 因為以後她就是楚大哥的老婆了。 婚禮一結束,她收下媽媽還有楚叔的祝福,然後就跟楚翔碩及僕人們一起回到楚家豪宅。 然而,她的喜悅在回到豪宅後,立刻沉了下去。 「到家了,你下車,我還要回公司上班。」 「什麼?你還要回公司上班?難道你今天沒有請假?」話一出,卓晨絮便知道自己說了蠢話。 他本身就是老闆,跟誰請假啊? 那麼,他是故意要回去上班的羅? 她是知道他不會給她好臉色看的,可是剛剛他們才結婚耶!哪有人現在又回公司上班的,難道他就不能從明天開始再對她冷漠嗎? 卓晨絮真的好希望他留下來,就算他不跟她說話,只要能看見他就行了。「楚大哥,你真的那麼忙嗎?連休息一天也不行嗎?」 楚翔碩轉頭,看著那張比平日更為嬌豔可愛的臉蛋對自己撒嬌,甜膩純真的模樣,讓他的心再次悸動不已。 還記得剛剛在教堂內,當車展絮穿著白色婚紗,細緻嬌美的臉笑得好甜地出現在他面前時,當場奪去了他的呼吸。 這麼美的她,現在已經是他的了,這輩子他都要她在他身邊……發自內心慾望而起的念頭一閃過,連他自己都感到震驚。 他是怎麼了?不會是對十多年前那個小小軟軟的溫暖擁抱還忘不了吧?不然他怎麼會有這麼可笑的想法,居然想要將那個女人的女兒留在自己的身邊一輩子? 而且不只如此,看著那張紅灩灩的唇,他還記得吻它的感覺有多麼的棒,香甜的記憶頓時在體內激起一股強烈渴望…… 從後方傳來的汽車聲音,讓楚翔碩硬生生地壓抑住體內那股強烈慾望,然後俊顏繃緊地轉頭看著祝伯的車子進入。 祝漢的車子裡除了兩名僕人外,還有秘書李亞娜。 楚翔碩一見到李亞娜自祝伯的車子走下來,立刻令道:「亞娜,上車,回公司上班。」 卓晨絮看見他的秘書走過來,而楚大哥連看也不看她一眼,她難掩失望地走下車。 李亞娜對卓晨絮笑了笑,隨即坐進楚翔碩的車子裡。 卓晨絮穿著新娘禮服,美眸怔怔地看著那呼嘯而去的進階跑車,心裡難受得緊。 她當然知道楚翔碩娶她是為了報復,但她沒有想到自己在婚後一個小時,就變成了棄婦。 一旁總管祝漢看到少爺和李秘書離去,不免為少奶奶未來的日子感到憂心,因為結婚第一天就這樣,那肯定未來日子不好過。 其實在知道少爺將娶小絮小姐為妻時,他們這些僕人個個都嚇了一跳,因為少爺明明痛恨著小絮小姐的母親,卻又娶她…… 欸……祝漢只能無奈地搖了搖頭。 他走向呆站著的少奶奶,說道:「少奶奶,少爺可能有急事,我先帶你去房間休息。」 卓晨絮從震驚中回神,然後點了點頭。「嗯。」 她和祝伯走上二樓,然後看見祝伯打開楚翔碩臥房對面房間的房門。 新房不是在主臥房? 「這是你的房間。」 她的房間?! 卓晨絮瞠大眼地看著「她的」房間,裡面除了她昨天讓人先送過來的幾個大行李箱外,還真的看不到屬於楚翔碩的東西。 「祝伯,你說這是『我的』房間?那楚大哥呢?」他不但讓她在婚後一個小時當了棄婦,還打算不跟她同房? 祝漢的表情有些尷尬,但是這的確是少奶奶的房間。「少爺他說一個人睡慣了,所以……少奶奶,你不要想太多,或許這只是暫時的,以後少爺他說不一定……」 看到祝伯那為難的樣子,卓晨絮知道這是楚翔碩的意思。「祝伯,你不用再說了,我大概都知道了。」 如果他可以面無表情的丟下新婚妻子去上班,那麼他會跟她分房睡就一點也不足為奇了。 「是嗎?」少奶奶跟以前一樣善良可愛。 幾年前她住在這裡的時候,他就知道她喜歡少爺,因為沒有人會在對方不理你的情況下,還依舊對對方露出笑容,而且還老是抓著他問有關少爺的事。 不過他本來以為她年紀小,或許喜歡少爺只是一時的。結果,她竟然會喜歡少爺到不顧一切嫁給他。 只是今天才第一天,未來日子還很長,不知道少奶奶能忍受少爺這樣冷酷的態度到什麼時候。 看到祝伯一臉憂心的表情,卓晨絮立刻掃去臉上那一絲絲的失落神情,因為,如果她過得不快樂的話,那也會使得她身邊關心她的人跟著不快樂。 「祝伯,你不用替我擔心,我很清楚我媽媽和楚大哥之間的事,也知道他一直過得不快樂,因此,不管他怎麼對我,我都不會哭,甚至離開這裡的喔!因為我是個元氣美少女。」卓晨絮雙手握拳地說著。 「元氣美少女?」 「意思就是我全身上下都充滿無限活力與鬥志,不會那麼輕易被打敗,我一定會盡好身為妻子的責任的。」 *** *** bbs.fmx.cn *** 坐在車子裡,李亞娜美眸偷覷了眼神情看來有些僵硬緊繃的楚翔碩後,美豔的臉上露出得意淺笑。 她當了楚翔碩幾年的女人,有關他的事,她多少知道一點。 卓晨絮是前總裁情婦的女兒,雖然知道楚翔碩是為了報復前總裁和他的情婦葉玉美,因此娶了她的女兒,而且前幾天他也說了,他結婚之後,他們兩人關係不變。 可是,她的身分一夕之間卻從弘景集團總裁的女友變成了情婦,教她情何以堪?幾乎到手的「楚太太」飛了,她氣得好幾天都無法成眠! 跟楚翔碩在一起這麼久,她一直知道他結婚意願很低,可是他現在不想,並不表示以後就不會結婚,畢竟弘景企業這麼大,怎麼可以沒有繼承人出現呢!而她一直很有自信,如果他要結婚,楚太太一定是她。 但現在,這位子卻讓一個小丫頭給莫名其妙地搶走了,就算她知道他是為了折磨她而娶她,她內心還是感到不平衡。 看過卓晨絮之後,她內心除了氣憤外,還多了份擔憂,因為,那個丫頭長得太清純可人了, 在婚禮上,她看楚翔碩的那種深情迷戀表情,任誰都看得出來這個小新娘有多麼愛慕著她的丈夫,她怕總裁有天也會愛上她。 雖說在楚翔碩報復之後,他可能隨時都會甩了卓晨絮,然後她就可以坐上楚太太位置,但,如果在這之間他愛上那丫頭呢?那麼有可能最後被甩的人會是她。 不過,剛剛看到總裁對他的新婚妻子棄之如敝屐,離開時連看也不看一眼穿著美麗h口紗的卓晨絮,那冷漠表情,讓她稍微放了心。 瞧!他臉色多難看,看來他真的是很討厭卓晨絮,這讓她原本低落的心情變好,臉上的笑意加深。 車子由郊外進到市區,李亞娜開口說道:「總裁,已經中午了,我們要不要吃完午餐再回公司呢?」 楚翔碩將車子停在路邊,低啞說道:「你下車,然後自己坐計程車回公司。」 什麼?!叫她自己回公司?她有沒有聽錯? 「總裁,你是不是在開玩笑?我們不是要一起回公司的嗎?」 「下車!」低啞的聲音繃緊。 「可是……」李亞娜完全不明白現在是怎麼一回事。 「別考驗我的耐性,現在立刻下車!」 望著楚翔碩那帶著怒色的冷沉表情,李亞娜知道自己不能再問下去,否則只會惹得他更生氣,只好聽話地下了車。 在李亞娜下車後,黑色跑車立刻急駛離去,然後在下一個路口轉彎,車子再度往郊外方向開去。 楚翔碩在一處空地將車子停了下來,點了根煙後走下車,高大的身體倚在車子旁,然後深吐了口煙圈,試圖緩和體內那股強烈難受的慾望。 剛剛在別墅裡,如果不是祝伯的車剛好回來,他一點也不懷疑,下一步他會將卓晨絮給抱進懷裡,然後狠狠地吻她。 他又不是血氣方剛的少年,但剛剛他差點就失控了。 他是怎麼了,欲求不滿嗎? 雖然他有李亞娜這個固定的床伴,不過他也很清楚,他只是用亞娜的身體來解決生理需求罷了,根本就沒有什麼滿不滿足的問題。 他深吸了口煙,然後像是要發洩胸口那股灼熱難受,他再次慢慢地吐出白色煙圈。 他該拿她怎麼辦? 他的思緒有著不曾有過的混亂,如果她不是那個女人的女兒…… 忽地,俊顏露出一抹冷笑。 沒想到他的心竟然受一個小女人所牽制,然後感到不知所措、心煩意亂? 他根本就不需因為剛剛那一點點的心動而迷亂,甚至攪亂了自己的情緒,忘了自己娶她的目的啊!不管她長得多動人、她的唇有多麼的甜,她都是那個女人的女兒,而他的目的,是要摧毀這個可愛的洋娃娃。沒有憐愛、沒有情感、沒有亂七八糟的情緒,他對她,只有恨…… |
第03章
兩個星期後 晚上九點多,卓晨絮一個人坐在客廳裡看電視,等著心愛的老公回家。 看著電視螢幕,嬌美的小臉笑得甜蜜,因為直到現在,她還是無法相信自己已經當了半個月的楚太太了。 儘管許多同學對於她休學嫁人感到不可思議,但她一點也不感到惋惜,因為她樂當楚太太。 而且,她需要多一點時間和碩相處,碩……一想到自己可以這麼大剌剌且親密地喊著老公的名字,她臉上的笑容持續加大了。 管家祝漢看著坐在沙發上一個人傻笑的少奶奶,不禁也跟著會心一笑。 他真的希望少爺能對少奶奶好一點,不過前提是要解決老爺和少爺之間多年來的心結,因為心結一天沒有解開,就算少奶奶再怎麼愛少爺,少爺還是不太可能快樂的。 只是,要解開老爺和少爺之間的心結並不容易,特別是去年老爺把葉小姐母女接來美國,並搬了出去,這讓原本感情就不好的老爺和少爺,關係更惡劣了。 其實真的不能怪老爺,因為當年老爺差點就娶了葉小姐,他很明白老爺愛的人,只有葉小姐一個。 看著老爺和少爺形同陌路的父子關係,他這個老僕人也感到難過,老爺搬出去的時候,還一再囑咐他們這些僕人要好好照顧少爺。 少爺娶老婆,這本是件天大的喜事,因為有個女主人,或許這個家就不會讓人覺得有些冷清,只是娶的對象是少爺痛恨的女人的女兒,這婚姻……欸……比老爺當年娶夫人,還要更令人感到擔心。 若要說老爺和少爺兩人的婚姻有什麼不同,那就是新娘子了。 因為比起愛玩、整天老是往外跑的夫人,少奶奶是個好太太,而且她真的很喜歡少爺,總是粘住常嫂,問少爺喜歡吃什麼,然後學習做少爺喜歡吃的東西。 少奶奶是個好女孩,他們這些僕人都很喜歡她,因此由衷的希望少爺能因少奶奶這麼愛他而卸除心中多年的怨恨,和老爺和好。 「少奶奶,天冷了,你要不要上樓去加件衣服呢?」 卓晨絮轉頭看著祝伯,笑了笑,「祝伯,謝謝你的關心,不過我不會冷。」 忽地,她想到一件事,「祝伯,我想問你,碩在和我結婚之前有女朋友嗎?我的意思是,他有喜歡的人嗎?」 這件事是她在嫁給楚翔碩之後才想到的。 儘管知道碩娶她是有目的的,但是她還是很高興自己能成為他的太太,而且或許是太過興奮了,她忘了問他是不是有喜歡的人。 雖然她想要用自己的愛來讓他得到幸福,可是如果他有喜歡的人,而她又答應嫁給他,這樣不一定會讓碩更不快樂,就像當年的楚叔。 「少爺他平常很少帶女人回家,而且我也從來不曾聽少爺說他喜歡誰,怛是……」 「真的嗎?」卓晨絮並沒有讓祝伯說完話,她一聽到碩沒有喜歡的人,馬上驚喜地大喊,而且大大地松了口氣。 因為稍早之前,她真的擔心自己會變成破壞碩幸福的人。 「少奶奶,雖然少爺沒有說過他有喜歡的人,倒是……」祝漢的話才說了一半,外面便傳來一陣隆隆的汽車聲音。 「碩回來了。」卓晨絮立刻關掉電視,興奮地跑到大門口,準備迎接辛苦工作一天的老公。 當她看見楚翔碩走進大門,立即粲笑喊道:「碩,辛苦了,歡迎回家。」 楚翔碩看著那張堆著甜美笑靨的俏顏,不悅地睨了她一眼之後,俊顏冷冽,不發一語地逕自走回二樓。 卓晨絮像是也習慣了新婚老公對她的冷漠,因此不以為意,嬌小的身子也跟在他身後,一起上樓。 *** *** bbs.fmx.cn *** 穿上好友楊寧寧從台灣寄來的新婚賀禮 性感睡衣,卓晨絮感到很開心。 她決定結婚的時間太匆促了,因此寧寧根本就來不及辦簽證,再加上她到拉拉山幫她鄰家大哥元光介的忙,所以根本沒辦法前來參與。 元大哥之前繼承了他外公在拉拉山的一間休閒度假山莊,現在正努力重整,全面翻修,希望打造成知名的度假中心。 她知道元大哥很喜歡寧寧,只是寧寧仍不答應當他的女朋友。現在寧寧肯離開熱鬧的都市,跑到拉拉山去,看來她和元大哥發展得不錯。 卓晨絮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不禁紅了臉。她真的要穿這樣見碩嗎?寧寧送給她的紅色睡衣既透明又性感,好辣喔! 可是寧寧又說,根據調查,男人喜歡女人穿性感睡衣的比例很高,這是真的嗎?碩他會喜歡她穿這樣嗎? 聽到開門的聲音,卓晨絮一顆心不禁咚咚咚地疾跳。 不知道碩見到她穿上新的睡衣,會有什麼樣的表情?她希望他會喜歡,不過她大概猜得到碩不會對她說什麼好聽的話。 「碩,你來了。」她走向他,嬌羞地笑著。 楚翔碩一走進卓晨絮的房間,看見她穿著一件半透明的紅色性感睡衣,再加上房內那沁人心肺的自然馨香,一瞬間,讓他的心尢之縮緊,然後倒抽了口氣。 他沒有想到,個兒嬌小,個性純真的她,穿起紅色性感睡衣,會是這般令人血液熱竄。 忽地,他體內慾火狂燃,高大的身軀立刻繃緊,表情也跟著僵硬。 抑下內心那不該有的悸動,楚翔碩用怒火來掩蓋對她所產生的強烈慾望。 因為,他不會忘記她和她母親所帶給他及他母親的痛苦。 他低啞地說道:「你在做什麼?幹嘛把自己打扮得跟妓女一樣。」 妓女?卓晨絮愕然地瞠大了眼睛。 雖然她早就不期望他會對她說出什麼讚美的話,或許還會跟平常一樣對她冷諷,但……妓女?!他真的這麼討厭她嗎? 心痛就只那麼一下下而已,卓晨絮要自己別去在意他對她說出的惡毒的話,因為打從他們結婚以來,他從沒有對她說過什麼好聽的話。 她還是會繼續努力愛他的。 「我希望下次進來的時候,你已經脫光了衣服在床上等我。」 楚翔碩拉過愣在一旁的卓晨絮,將她推到床上去,動手撕裂了她身上的紅色睡衣…… *** *** bbs.fmx.cn *** 「好冷!」 接近清晨,天色微亮,一陣寒意襲上,讓卓晨絮冷得瑟縮著身子,這才發現自己又踢被了。 她趕緊將落在腳邊的被子往上拉,偏著頭看著床上空盪的另一邊。硬是在什麼時候離開她的房間的? 雖然碩每天晚上都會來到她的房間,但完事後,他又會回到他自己的房間,不曾在她的房間過夜。 他到底要什麼時候才會跟她同房而眠?她好希望他可以抱著她睡覺,這樣就算她半夜踢了被子,也不會感到寒冷。 和他結婚之後,她才知道,他心中的怨恨比她所想像的還要強烈,看來短時間內,他們之間還是會是這樣的關係。 無所謂,既然她嫁給他了,那麼就算要她花上一年、十年,甚至更久,她都會待在他身邊的。 套句至理名一一一一口: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 *** bbs.fmx.cn *** 卓晨絮成為楚太太之後,除了與楚翔碩之間仍處冰凍期外,她的生活其實過得很怡然自得,與宅裡的僕人也相處得很好。 白天的時候,她常常跑回家和她媽媽喝下午茶,不斷強調自己的日子過得很快樂,希望她媽媽別再為她擔心了。 雖然她曾想要替碩生孩子,不過媽媽一直反對,在她與碩關係未搞定之前,孩子的出生未必會讓他們的關係有所改善,說不定會更惡化,那麼這個孩子就很可憐了。 她暫時打消生孩子的計畫,不過不是怕孩子將來變得很可憐,而是她想先改善自己和碩之間的關係。 不過,現實上所發生的一些狀況,往往會改變某些事。 就像現在,她一如往常地開心迎接下班回來的老公,想要度過美好的週末,但,他卻帶了個美豔的女人回來。 這個大美女她在婚禮上見過,是他的秘書李亞娜。 看到李亞娜親密地摟著她老公的手臂,就算她就站在他們的面前,她仍緊偎在她老公身旁,臉上淨是挑釁的神情。 李亞娜美眸直睇著卓晨絮,眼底充滿嫉妒。 自從總裁結婚以後,就不曾再與她發生關係了,就連她邀請他到她家,他也老是拒絕。她不知道總裁什麼時候才要結束這場遊戲,再次將楚太太的位置給空出來,但她也不想過著這種煩惱的日子,然後看到自己擔心的事最後成真。 今晚,她雖不明白在她再次開口邀請總裁到她家時,總裁為什麼卻帶她回他的家,或許這是他的報復手段。不過對她而言,卻是很好的機會,她決定幫總裁一起重重打擊卓晨絮。 結了婚的女人最受不了的打擊是什麼?莫過於是自己深愛的丈夫搞外遇了,而且那個外遇對象還大剌剌地進到家裡。 她會讓她知道,楚太太不是她這種小丫頭可以當的,她最好自己提出離婚。 「楚太太,還記得我嗎?我是總裁的秘書李亞娜。」李亞娜紅艷的雙唇勾起一抹淺淺的微笑,仿佛這一切是這麼樣的平常。 看見李亞娜這一聲嬌嗲與親密動作,就算白痴也知道他們是什麼關係了。 怪不得在婚禮當天,第一次見到李亞娜時,她便覺得她對她有著敵意。 卓晨絮轉頭看向始終面無表情的楚翔碩,他是故意帶李亞娜回來的嗎? 「我剛剛陪總裁跟客戶吃飯,時間太晚了,因此我就跟著總裁一起回來,我以前也常常在這裡過夜,這裡就像是我另外一個家。」 卓晨絮不是沒有聽出李亞娜這番話的意思,只是,祝伯明明跟她說過硬並沒有喜歡的女人,那麼他帶李亞娜回來,是為了要讓她難過嗎? 如果連他說她是妓女,她都可以不在意了,那麼眼前李亞娜的挑釁,那就更沒有什麼大不了了。 卓晨絮要求自己別在意,俏顏撐起笑容說道:「碩,歡迎你回來。」 楚翔碩冷瞅了她一眼之後,不發一語經過她身旁,然後往樓上走。 「總裁,你等等我嘛!你是不是要洗澡?我們一起洗,我可以幫你擦背。」李亞娜跟在楚翔碩身後一起上樓,不忘回頭給卓晨絮一記勝利者的笑容。 卓晨絮看著他們消失在樓梯間,頓時覺得自己的雙腳變得沉重,害她連走一步都困難。 「少奶奶,你沒事吧?」祝漢走向呆站在原地的少奶奶,少爺他一定要這麼做才行嗎? 「呃……沒事。」只是暫時無法走動罷了。「祝伯,剛剛李亞娜說的是真的嗎?她以前常常在這裡過夜。」 「少奶奶,你別想太多了,雖然那個亞娜是常在這裡過夜,可是我知道少爺並不愛她,我猜少爺之所以和她在一起,只是……男人的需要罷了!」 雖然他不該當少奶奶面前說出這麼不體面的事,可是他說的都是夏的,如果少爺真的喜歡亞娜,他們在一起那麼久,少爺早該娶她了。 不過幸好少爺娶的人是小絮小姐,因為亞娜給人的感覺太像已經過世的夫人了,長得美麗,又對社交活動很熱愛,少爺要真娶了她,那令人遺憾的事情有可能又會重演。 卓晨絮又往二樓望了下。 男人的需要?是這樣嗎? 或許,她該相信祝伯說的話,因為和李亞娜在一起的碩,表情也沒有比較溫柔的樣子。 再說,她說要給他幸福是認真的,她不會因為他帶了李亞娜回來就退縮的。 祝漢看著一直沒有說話的少奶奶,不免感到緊張。「少奶奶,你真的別想太多了,男人總會有幾個女性的朋友……」 「祝伯,你放心,我沒關係的。」卓晨絮甜甜地笑著。「不管碩他在外面有幾個女朋友,但楚太太就只有我一個而已,我不會離開他的。」 聽到少奶奶的話,祝漢這才稍放下心來。 或許少奶奶比他想像的還要愛少爺,而且也更為堅強。 |
第04章
翌日上午 卓晨絮微紅著眼走到庭院,呼吸著新鮮空氣,想讓自己腦袋清醒一些。 因為,昨晚她失眠了。 雖然嘴上說不在意李亞娜的出現,但怎麼可能真的做到完全不在意?而且,昨晚碩並沒有到她的房間找她。 這是他們結婚以來,他第一次沒有到她的房間抱她。 她也明白碩既然帶李亞娜回來,就不可能還到她房間來的,更何況,那個李亞娜人長得漂亮,身材也比她辣很多。 只是……她的心還是有不小的失落感,然後因為一直想著碩以後是不是都不會再要她的問題,想到失眠,直到清晨五點多才累得睡著。 結果,不到九點她就醒了,之後就再也睡不著了。 怕自己待在房間會亂想,所以她決定到樓下庭院來呼吸新鮮空氣。 她想過了,不管碩怎麼對她,她都會不放棄。 從小到大,因為是單親家庭的關係,大大小小的挫折,她遇過不少,可是她從來沒有向任何人、任何事低頭。 「我絕對不會認輸的!」卓晨絮喊著。 她一定會想辦法讓碩愛上她的,只要他愛上她,那麼不管是碩和楚叔,或者他和她媽媽的仇恨,所有問題就會不存在了。 「卓小姐,這麼巧在這兒遇見你,今天的天氣真好。」 卓晨絮轉過身,就見李亞娜笑著向她走過來。 卓晨絮高舉著自己的右手,亮出無名指上的鑽石戒指。「看到我的結婚戒指了嗎?請叫我楚太太。」 卓晨絮這一反擊,李亞娜不禁有些對她刮目相看。 她還以為她會像昨天那樣楞在一旁,結果……她真的不能小看她。 不過,憑她也想跟她李亞娜鬥嗎? 「好吧!既然你想聽我叫你楚太太,我就叫你楚太太,因為說不一定下次我們見面的時候,你就變回卓小姐了。」 「絕對不會。」 「不會?」李亞娜美眸一瞇。 「對,我非常非常肯定的告訴你,我愛碩,所以這個結婚戒指,我永遠也不會拿下來的。」卓晨絮神情堅定。 「你……」她不曉得這丫頭哪來這樣的氣勢,明明個兒就不高,可是那表情……李亞娜唇一斂,隨即輕笑出來。 「你笑什麼?」 「我笑有人搞不清楚狀況,戒指你不想拿下來,那是你的事,我想你也知道總裁是因為要報復你母親才娶你的,等他玩夠你了,你以為你還能當楚太太嗎?」 卓晨絮一點也不訝異李亞娜知道碩恨她媽媽的事,因為她是他的秘書。 「就算碩以後不要我了,我也還是會戴著這個戒指的。」卓晨絮深情地看著自己的婚戒,「再說,你說的都是以後的事,我現在還是楚太太,是這裡的少奶奶,而你不是。」 「你!」李亞娜怒口口瞪著卓晨絮,她沒想到這丫頭竟然韌性十足。「哼!什麼楚太太,什麼少奶奶,總裁娶你不過是為了折磨你罷了。」 「這個我知道,不過我還是愛他,以後也會更愛他,讓他解除心中的怨恨,然後得到幸福。」晶亮的瞳眸閃爍著強烈的堅定。 「你要讓總裁得到幸福?別忘了就是你和你母親帶給碩痛苦的,我當總裁三年的女友,我最了解他,比起你,倒不如由我來給總裁幸福。」 「你要真的能給他幸福的話,碩他不會到現在仍繃著一張臉了。」卓晨絮說出自己的想法,「在我看來,你其實一點也不了解碩,那麼也就不可能解除他心中的仇恨,更不用說要給他幸福了。」 「你……」李亞娜氣得僵硬了臉。 就在卓晨絮和李亞娜對峙時,常嫂走出屋子喊道:「少奶奶,我幫你打了杯新鮮的果汁。」 「好,我知道了。」卓晨絮回著常嫂。「很抱歉,我要進去喝果汁了。」她轉身走回屋子。 李亞娜惡狠狠地直瞪著卓晨絮離去的方向,忽地發現,楚翔碩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二樓的陽台。 *** *** bbs.fmx.cn *** 李亞娜走上二樓,見到楚翔碩仍站在剛剛的位署,她走向他。 「你剛剛應該也聽到你的小妻子說的話了吧?看來你的小妻子真的喜歡上你了,那你呢?楚總裁,你該不會對她心軟了吧?」望著那張冷漠的俊顏,李亞娜看不出他在想什麼,只好試探地問著。 剛剛卓晨絮說中了一件事,她一點也不了解總裁,因此她才會那麼氣憤。 沒錯,站在她眼前,跟她共事四年,擁有親密關係超過三年的英俊男人,她真的一點也不了解。 他經常冷沉著一張臉,而且話很少,就算她偶爾問他一些事,他也總是強悍地要她住口別多話,怕惹他生氣,因此,她便不再探問有關他的私事。 有時候她甚至搞不清楚,他究竟是喜歡她,還是因為她的身子而跟她在一起的。 她猜是後者,因為,她不曾聽過他說喜歡她。 但就算他個性如此陰沉,他仍舊是個出色的男人,不只長得英俊迷人,而且他那弘景集團總裁的身分,不是每個男人都可以擁有的。 每次陪著他一起參加宴會,他們總是大家注目的焦點,而且她很清楚,有不少的女人用羨慕又嫉妒的目光看著她,還有很多人因為她是楚翔碩的情人,而對她非常的禮遇。 她喜歡那種高高在上、受人注目的感覺,如果她真的成為弘景集團的總裁夫人,那恐怕恭維她的人,會有整條馬路那麼多。 但沒想到半途冒出個卓晨絮,然後莫名其妙的當上總裁夫人。 那丫頭看似天真,可是個性卻那麼地堅強,不論她剛剛說了什麼,她仍舊嚷著她愛楚翔碩,再加上昨晚的事,讓她心頭的不安更為強烈了。 昨晚的她,是被他給趕去客房睡覺的! 她想了一整夜,他答應她的要求,帶她一起回到這豪華別墅,目的無非就是要那個丫頭難過,但如果他們同睡一房,對那丫頭的打擊不是更大? 她實在猜不出他不抱她的原因是什麼,唯一想到的答案是,就算總裁娶那丫頭是為了洩恨,但是他對那丫頭仍有某些程度上的在意。 一直聽著那純真的小女孩說愛他,因此他心軟了,是不是? 楚翔碩冷瞟了李亞娜一眼,沒有回答便離開陽台。 有時候他真的懷疑那個小女人的智商,在他昨晚那樣對她之後,他以為今天她應該會很難過。 然而,她沒有難過,不但如此,那張俏顏還充滿活力,而且神情認真的說要給他幸福,看來她是個智商低的笨蛋。 「為什麼不說話?」他不會真的對那丫頭心軟了吧? 「我沒有必要回答你,我做事向來不需要跟人交代,更何況,這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楚翔碩往他的書房走去。 李亞娜跟在他身後。「怎麼會跟我沒有關係?我是你的女朋友不是嗎?」 在開門走進書房前,楚翔碩回頭看著她,「那你就應該清楚,我討厭話多的女人。」 *** *** bbs.fmx.cn *** 餐桌上,常嫂不只替卓晨絮做了新鮮果汁,還替她準備了營養的早餐。 「常嫂,謝謝你,你的手藝真的很好。」常嫂不管做什麼菜,都很好吃。 常嫂看著少奶奶吃得這麼高興,她也感到開心。 記得第一次見到少奶奶的時候,她當時才五、六歲,那時的她就跟現在一樣,漂亮的眼睛睜得大大,一直喊著好吃,模樣可愛極了!沒想到她已經長這麼大了,而且還嫁給了少爺。 「少奶奶,我覺得少爺他娶了你,真是他的福氣,你們真的是夭造地設的一對。」這孩子就跟她小時候一樣,臉上總是帶著甜甜的笑容,讓人喜愛得不得了。 「常嫂,你別哄我開心了。」卓晨絮嘴上雖是這麼說,但內心卻很高興。 「我說的都是真的,只有你最適合當楚家的夫人。」 「你真的這麼認為嗎?」在這豪宅裡面,除了她的丈夫外,其它的人都對她很好。 「當然。」 「說真的,我不知道自己還可以當多久的少奶奶,說不定很快就會被趕出去了呢!」卓晨絮臉上有著苦笑。 剛剛她雖然很理直氣壯地回著李亞娜的話,可是她說的卻又是事實,等碩玩夠她,而她又來不及讓他愛上她,或許她就會被趕出去。 「不會的,我看得出來少爺他其實並不討厭你。」 「真的嗎?」卓晨絮驚訝地問著常嫂。 「當然是真的,我常嫂不會騙人,少爺他自從娶了你之後,每天晚上都會在十點之前回家,他以前都很晚回家,不然就是在外面過夜。」常嫂認為少爺會有這樣的改變,一定是因為他的新婚妻子。 就算少爺恨著少奶奶的媽媽,可是模樣長得這麼甜的少奶奶,不太可能有人會討厭的。 他真的是因為她而每天都回家的嗎?卓晨絮怎麼想都覺得是不太可能,或許常嫂是為了安慰她才這麼說的。 因為她每次站在門口歡迎他回家,見到的永遠是一張冰冷的臉,如果他真的是為了她而回家,那麼表情至少會有一點點不同吧! 「少奶奶,我想少爺他一定是因為你母親的關係,所以才會對你這麼冷漠的,我相信時間久了,他一定會很喜歡你的。」 「謝謝你,常嫂。」 「少奶奶,我們這些僕人們都很希望你和少爺能恩愛一輩子。」老天爺一定是為了要補償痛苦多年的少爺,因此讓他娶了人見人愛的少奶奶。「因此,不管少爺現在怎麼對你,我們都希望你能稍微忍耐一下。」 卓晨絮明白常嫂的意思,雖然她沒有明說,可是她知道她是要她別在意李亞娜的事。 不只常嫂,祝伯也是這樣,看來不只是她想給碩幸福,這些忠心的老僕人們也希望能讓碩快樂。 既然有這麼多的人支持她,那麼她就更要努力一點。 她露出了笑容,「常嫂,我知道了,我會耐心等待碩愛上我的。」 *** *** bbs.fmx.cn *** 傍晚時分,來了位訪客。 見到肯特‧艾佛森,卓晨絮感到很開心,她聽祝伯說,肯特是住在隔壁的鄰居,有著英國貴族的血統,是碩很要好的朋友。 她和碩結婚結得匆促,事前沒有對外公布,而事後也只是對外發布他們結婚的消息,並未接受任何的採訪。 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碩的好朋友,她希望可以多向他問一些碩的事,讓她多了解碩一點。 金髮藍眼的肯特‧艾佛森長相俊朗,他一見到卓晨絮便熱情地擁抱她。「你是我見過最可愛的中國女孩了,美女,你真的已經嫁給了傑瑞了嗎?」傑瑞是楚翔碩的英文名字。 「嗯。」卓晨絮笑著點頭。 肯特臉上的豪爽笑容讓人感到很親切,卓晨絮有些訝異他和個性冷漠的碩會是好朋友。 「難怪傑瑞這麼急忙的把你娶回家,要是換成我有這麼可愛的女朋友,也會這麼做的。」他不過是到歐洲出差一個月,回來便聽說了好友已經結婚的消息。 傑瑞結婚可是件大事,畢竟他是身價高達百億美金的單身漢,不過他真的有些困惑,之前他甚至未曾見過卓晨絮,傑瑞怎麼會突然娶她呢? 而且,為什麼亞娜會在這裡呢?該不會是傑瑞結了婚,她跑來想破壞人家的婚姻吧? 身為傑瑞二十多年的好友,他當然知道傑瑞和亞娜的關係。 他聽很多社交界的朋友提起,亞娜之前在外面都以弘景集團未來的總裁夫人自居,真的很好笑。他很清楚傑瑞絕對不會娶亞娜,因為他不可能讓自己娶一個不管是個性或行為,都跟他母親很像的女人。 再說,很早以前他就認識李亞娜,太了解她是什麼樣的女人了,傑瑞那麼聰明,不會不知道的。 面對肯特的讚美,卓晨絮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地微紅了臉。 「艾佛森先生……」 「叫我肯特就行了,這麼可愛的小姐對我喊『艾佛森先生』,會讓我很傷心的。」肯特小小地抱怨著,然後很順勢地搭上卓晨絮的肩,一副兩人很熟的樣子,完全沒有注意到一旁的楚翔碩俊眉擰得更緊。 肯特看著卓晨絮,「那我要叫你什麼呢?晨絮?小絮?我看就叫小絮好了。」甜甜的名字和本人很符合。 小絮?卓晨絮頓時笑得有些尷尬,因為只有比較親近的人才這麼叫她的,例如她媽媽和楚叔,連碩都不曾這樣叫過她,可是她又不好意思去糾正個性熱情的化同特。 李亞娜冷冷地看著這一幕,「總裁,看來你娶了個很懂得社交的太太,不過是一分鐘而已,已經跟肯特好到親熱地抱在一起了。」 肯特放在卓晨絮肩上的大手並未因李亞娜的話而放下來,反而笑得很開心。「怎麼?難不成你是在嫉妒我只抱小絮嗎?但就算你抱怨,我還是不會抱你的,因為我只抱可愛又善良的女人。」 他是在說她不可愛又不善良嗎?可惡!李亞娜怒瞪著肯特。 大學時代她就認識肯特了,當時的她是肯特好友亞伯的女友,後來她和亞伯分手了。 她沒想到多年後會再遇見肯特,而他居然是總裁的好友,真是倒霉!不過,她不會乖乖的讓他這麼羞辱她的。 「就算你想要抱我,我也不會答應的,因為我不是個隨隨便便的女人。」她後面那句話,是對著卓晨絮說的。 「不是個隨便的女人?這句話從你嘴上說出來,還真是好笑。」肯特給了李亞娜一個「你知道我在說什麼」的眼神,「而且,假日不待在自己的家中,跑來新婚不久的上司家裡,你到底有什麼目的?」這不是他第一次與李亞娜鬥嘴。 「我哪有什麼目的,是總裁昨晚帶我回來的。」李亞娜咬牙切齒的看著肯特,從以前到現在,他總是很瞧不起她。「總裁,你也替我說句話嘛!」 面對肯特與亞娜之間的對立,楚翔碩以前就不曾為誰說過任何話,現在當然也不會理會他們兩人。 而且從剛剛到現在,他根本就沒去聽肯特與亞娜的對話,深幽的黑眸冷睨著那偎在肯特身旁,小臉微紅的卓晨絮。 看見她一副小鳥依人的模樣,他內心無由地竄起熊熊怒火。 卓晨絮看著楚翔碩,心頭一震,因為她不曾見過他這種表情,不過看得出來他生氣了,為什麼?難道他也認為她是個很隨便的女人嗎? 三個人六只眼看著楚翔碩,等待他開口。 楚翔碩低沉說道:「肯特,既然你已經見過我妻子了,我想你看夠了,也抱夠了,可以回去了。」 「什麼?」肯特沒想到好友一開口,竟然是要他離開,讓他詫異不已。 瞧瞧他的表情,說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難道這傢伙他…… 卓晨絮沒想到碩居然開口趕肯特離開,可是,她還有事想要問肯特耶!「碩,肯特他才剛來,而且也快到晚餐……」 聽到卓晨絮要留肯特吃晚餐,楚翔碩抑不住怒氣地吼道:「你不會忘了你是誰的老婆吧?你說過不論我要你做什麼,你都答應,現在,回到房間去!」 卓晨絮愕然地看著莫名其妙發火的碩,她真的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生氣,還是說他不喜歡她認識他的朋友? 客廳的氣氛頓時有些僵凝,卓晨絮不想再惹丈夫更生氣,因此乖乖的走上二樓,以後她再去問肯特有關碩的事情好了,反正他就住在隔壁的別墅,有的是機會。 看到車晨絮那委屈的背影消失在樓梯間,肯特忍不住替她說話:「傑瑞,我知道你因為我抱了你心愛的妻子而吃醋,但也沒有必要對小絮那麼兇吧?」 心愛的嬌妻?吃醋?化目特的話讓楚翔碩神情頓時更冰冷。 僵著臉,他驀地從椅子站起來,「二位可以離開了。」語畢,他頭也不回地轉身大步走上樓去。 肯特看著那一前一後上樓的夫妻,不禁笑了出來。「真的沒想到那傢伙居然也會吃醋,而且吃相還那麼難看,呵呵呵……」 那個他認識二十多年,一直酷著一張臉的好友,剛剛在吃醋耶!還說什麼看夠了、抱夠了,他根本就不像會說出這種話的男人。 現在,對於好友為何這麼匆促地結婚,肯特相信自己已經找到答案了。 不過他還是有一點不懂,既然傑瑞是喜歡他可愛的小妻子,為什麼還要對她這麼兇呢? 李亞娜怒地瞪向二樓方向,就如此目特說的,總裁真的尢了那個丫頭而吃醋。 她跟了他那麼多年,他不曾有過這樣的舉動,她都已經夠生氣,肯特那刺耳的笑聲,讓她更鐵青了臉。 「你在這裡笑什麼?沒聽見總裁叫你走嗎?」 「我剛剛聽到的是,二位可以離開了,沒說錯吧?!」 「你!」李亞娜臉色更難看了。「肯特,我知道你因為我和亞伯分手,一直對我存有芥蒂,可是男女朋友分手是常有的事,你為何一定要這樣對我?」 她相信,如果不是肯特一直出現在總裁的身邊,她和總裁的交往會更順利,說不定她早當上楚太太了。 「沒錯,男女朋友分手是很平常的事,可是你只是耍心機,利用亞伯去認識他有錢的表哥罷了。」亞伯長相平凡,個性憨直,被李亞娜這麼要著玩,讓他們這些好朋友都看不下去。 「我只不過是又愛上了他的表哥,這有錯嗎?」 「不,你只是愛上了他們的錢,就像你想盡一切辦法認識傑瑞,然後成為他的秘書、他的女人,為的也就是這個吧!」她的貪婪全顯現在她的臉上。「不過看來你這次又白費心機了,因為傑瑞已經娶了個漂亮純真的小妻子了。」 這回換李亞娜笑了,「他們很快就會離婚的。」 「嗯?」 「因為卓晨絮就是碩他父親外遇對象的女兒,說穿了,他會娶她,完全是為了要報復,只要他玩夠了她,他就會要她滾蛋的。」 肯特真的感到震驚,他知道傑瑞的父親有個多年的女朋友,沒想到小絮是對方的女兒, 一雙藍眸幽幽地往樓上看著,是他看錯嗎?傑瑞生氣只是為了要讓小絮難看,不是在吃醋? |
第05章
晚上十一點多,卓晨絮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 她拉開被子,坐起身。 不行!現在這個樣子,她一定又會失眠的。 晚餐是她自己一個人吃的,因為碩要祝伯將他的晚餐給端進書房。 直到現在,卓晨絮都覺得自己並沒有做錯什麼,那碩為什麼會這麼生氣,連見到她也不想呢? 看來碩真的誤會她了,認為她是個隨便的女孩。 想到傍晚他生氣瞪人的樣子,她該不會在他還沒有愛上她之前,就被他給趕了出去吧? 忽地,卓晨絮從床上站起來。 她決定了,與其自己在這裡胡思亂想,然後搞得一夜失眠,倒不如去跟碩說清楚講明白。 對,有問題就得說清楚,她才不要被趕出去。 卓晨絮走出房間,發現書房裡沒人,她又走向碩的房間。 「碩,請問你睡了嗎?我有話跟你說。」他應該沒有這麼早睡吧? 楚翔碩房間內沒有任何回應。 「碩,你真的睡了嗎?可是我有話跟你說。」不說清楚的話,晚上她一定會失眠的。 但,裡面還是沒有任何的回應。 卓晨絮困惑著,他會不會是在房間內的浴室裡面呢?他應該是不可能這麼早睡的呀! 想到他可能在浴室,卓晨絮直接開門走進。 一開門,卓晨絮因為沒有預期會見到楚翔碩,因此當她看見他就坐在床上看東西時,心驚了下。 「你……你一直坐在床上?」 楚翔碩抬眼冷瞅著不請自入的卓晨絮,沒錯,半個小時前他就坐在床上了,也聽到了她的聲音,但他不想回應。 他以為她會回去自己的房間,沒想到她居然開門進入,他雙眉斂緊。 卓晨絮走進他的房間,然後關上房間。「你明明就在你的房間裡,那剛剛為什麼沒有回答我呢?」 「因為我沒有話跟你說。」 「你沒有話跟我說,可是我有話跟你說啊!」幸好她自己開門進來了。「我知道你在生氣,可是我要說的是,我不是李亞娜說的那種隨便的女人,和肯特的擁抱,不過是禮貌上的回應而已。」 楚翔碩沒有說話,只是冷冷地盯著她。 「我很高興認識肯特,因為他是我第一個認識的你的朋友,而且我聽祝伯說了,你們是很好的朋友,因此我很想和他成為好朋友,這樣我就可以問他一些有關你的事。」 「你想從肯特那裡調查我什麼?」 「我沒有要調查什麼,我只是想要更了解你而已。」她想過了,如果更了解他的話,或許他們的關係會更好一點。 威冷的黑眸直凝著那張看似有些委屈的俏顏,好一會兒才又開口:「你真的愛我?」 白皙的俏顏因為他突然冒出令人害羞的問題,而飛上一抹紅暈。 雖然不明白他為何突然問她這個問題,可是卓晨絮還是坦率地面對自己對他的感情。「對,我愛你。」 「那好,脫光衣服,過來。」 「啊!」卓晨絮吃驚地低叫了聲,脫脫脫……脫衣服? 他是在開玩笑嗎?但他的表情看起來好認真。 一想到自己要在他面前脫光衣服,卓晨絮臉頰不禁熱了起來,一顆心更是因為緊張而跳得很快。 「我……我可不可到床上脫?」 「你可以出去了。」 「不!我……我脫。」漲紅著臉,緊張微顫的小手緩緩地解開自己身上睡衣的鈕扣。 *** *** bbs.fmx.cn *** 楚翔碩覺得懷中軟軟熱熱的東西,抱起來很舒服,溫暖的感覺讓他一直繃緊的心感到非常的輕鬆。 他貪戀地抱緊懷中的東西,已經很久不曾有過這麼溫暖舒服的感覺了,記得上一次有這種感覺是在十幾年前,當時他被一個小女孩抱住…… 忽地,他睜開了雙眼,發現卓晨絮像只乖貓似的偎在他身邊,睡得很熟。 對了,昨晚……不,應該說幾個小時前,他們最後一次的嘿咻之後,看到她累得睡了,他也就讓她睡在他的床上。 他伸手摸著那張睡得毫無防備的俏顏,黑眸有著任何人都看不到的溫柔。 新婚之夜,他是把她當洩慾工具而到她的房間要她的,結果現在抱她卻像是上了癮似的,每天晚上都要她。 因為她柔軟的身子,帶給他不曾有過的滿足感,一種令他身心都非常舒暢的感覺,然後胸口盈滿一股他不熟悉的灼熱感。 下意識的,他不去想胸口那股灼熱感是什麼,然後冷漠地將她看成其它女人要她,但熾熱銷魂的激情快感沖刷著他的意志,教他欲罷不能。 後來他發現,隨著自己抱她的次數增加,他胸口那股熱度也變得愈高,特別是她通紅著臉,露出嬌甜笑容說愛他,那種感覺更強烈。 他一點也不懷疑自己為何這麼喜歡抱她,因為她抱起來就跟當年一樣,暖暖的、柔柔的,而且很舒服,讓他深戀不已。 他不希望自己過於在意她,甚至迷戀她的身子,因此他帶李亞娜回來,結果情況更糟,因為他發現自己對她的慾望依舊強烈,特別是經過傍晚肯特的攪局。 止同特的話讓他震驚。心愛的妻子?吃醋?當肯特這麼說的時候,他內心真的很震撼,甚至無法反駁,同時也懊惱自己當時不該受到情緒的影響,說出那些話來,肯特太了解他了。 只是,當時他見到肯特抱小絮的時候,他真的很不爽,然後,他明白一直以來困在他胸口那股灼熱感是什麼了! 他無可救藥地愛上這個小女人了! 但發現自己的情感,只會讓他的心情變得更矛盾,讓事情變得更複雜。 他娶她,不純然只是為了報復,而是他想要擁有她。在他討厭見到那張老對他笑得燦爛的俏顏的同時,內心某個角落卻有著他一直壓抑,且不想去察覺的喜悅。 現在才懂什麼叫愛,似乎來得很晚,而且時機不對。 他的父母親從以前就各忙各的,小的時候他要見上母親一面,其實不容易,因為她經常往外跑,但幸好他有個愛他的父親,儘管他工作忙,但假日有空他就陪他。 但十歲那年,自從他父親去台灣之後,一切都改變了。 他母親說過,她就是因為父親一直愛著那個狐狸精,不愛她,因此才會感到痛苦,然後不想待在家裡,她甚至說了將來父親也會不要他的。 他不相信父親會不要他,但那年暑假的親子活動,他父親卻跟他說他要去台灣,他要求父親陪他去,他卻要祝伯陪他,然後他飛去了台灣。 以往每年他都會陪他一起參加這個活動的,就像母親說的,父親不要她,連他也不要了。 讓他痛心疾首,徹底對父親失望,是母親住院的時候,他可以理解他們夫妻感情不好,因此父親很少去醫院探視母親,但他母親都病危了,他父親還是飛去台灣找那對狐狸精母女…… 一想起從前的事,他的心不禁揪緊,俊顏痛苦地抽搐著,剛剛臉上那一抹溫煦神情隨即隱去。 他到底該拿老是說要給他幸福的小女人怎麼辦? 他的痛苦是她和她母親所造成的,但,他又從她身上感受到無比暖意…… 倏地,楚翔碩從床上起來,套上了睡袍,走到床上的另一端,裡著被子,抱起了熟睡的卓晨絮,將她抱回她自己的房間。 只要她在他身邊,他的思緒就會煩亂不堪。 這就是為什麼每次抱完她,他都會回到自己的房間的原因,他不想那股甜蜜的暖意影響他的想法,然後左右著他的心。 *** *** bbs.fmx.cn *** 知道媽媽和楚叔明天要回台灣,因此卓晨絮開車回家一趟,她有禮物想要托她媽媽拿給寧寧和元大哥,希望他們的度假山莊重新開幕順利,同時,她也想念許多台灣的食物,想托她媽媽幫她買回來。 雖然她嫁給楚翔碩了,可是她還是習慣叫楚叔為楚叔,因此說好了等以後他成為她爸爸之後,她再叫他爸爸。 「小絮,我和你楚叔明天就要回台灣,可能會待十天左右,你一個人在楚家沒有問題吧?」 儘管女兒都已經嫁人了,這一個多月來母女倆也常見面,但葉玉美就是對女兒無法放心。 「媽,我不是說過了,你真的不用替我感到擔心啦!」卓晨絮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說多少次,她媽媽才不再擔心她。 「玉美,看小絮精神和氣色都這麼好,你就不用擔心她了。」楚景立安慰著心愛的女人。 他其實一開始也很擔心小絮嫁給翔碩之後,會過得不快樂,因此他常常與祝漢等僕人通電話,就怕小絮受了太大的委屈。 當初他也和玉美一樣,苦勸小絮不要嫁給翔碩,但反而被她那堅定又認真的表情給勸服,讓她答應嫁給翔碩。 他當然想和兒子重修舊好,沒有一個父親會想跟兒子相處得跟仇人一樣,如果小絮的愛可以弭平兒子那長期以來怨恨,他當然會很開心。 只是,兒子的脾氣就跟他母親一樣,既倔又傲,要改變他的想法,恐怕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因此他決定,只要小絮過得不快樂,他一定會要她馬上和翔碩離婚,不管他和兒子的關係是不是會更形惡化。 他和兒子之間的問題,不該連累無辜的小絮。 但,事情似乎比他想像的還要來得更好,因為小絮就跟她當時信誓旦旦的說會克服一切一樣,連翔碩將秘書給帶回家,她都不被擊倒,也沒有退縮或放棄的意思。 聽著祝漢他們稱讚小絮是個好女孩,他一點也不懷疑,因為她就跟她的母親一樣善良美好,教人很難不去愛她們。 「但我怎麼知道她會不會是為了不讓我擔心,故意在我們面前笑得這麼開心,回家之後一個人獨自難過傷心呢?」 被母親這樣質疑,卓晨絮微嘟著嘴,道:「媽,你應該知道你女兒我是那種有話就說的人,不管開心或難過的事,我都一定都會說出來的,我才不會一個人偷偷的難過呢!」 葉玉美獨自帶大女兒,女兒的確從小不管有任河開心或不開心的事,都一定會跟她說,她也看得出來女兒似乎過得不錯,但是…… 「小絮,告訴媽媽,你現在真的過得快樂嗎?」葉玉美還是忍不住擔心地又問了一次。 「當然。」卓晨絮俏顏堆著開心的笑容。 楚景立看著小絮提起兒子時那開心的模樣,他很替兒子感到高興,因為小絮是這麼的愛他。「真的希望翔碩能早一點被你的愛給感化,然後發現自己有多麼幸運地娶到了一個好妻子。」 「楚叔,你放心,我會更努力的。」有了好的開始,卓晨絮覺得自己每天都活力十足。「我媽媽就要麻煩你多照顧她了。」 女兒的話,讓葉玉美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小絮,媽媽又不是小孩子,我自己會照顧自己的。」 楚景立環抱住心愛的女人,笑得很開心。「小絮,你放心,這輩子我會好好照顧你媽媽的。」就算她現在仍舊沒有點頭答應嫁給他,可是他會等下去的。 過去,他曾為了父親、為了公司,犧牲了自己的幸福、失去了自己最愛的女人,但現在,他會好好的把握和玉美在一起的每分每秒。 卓晨絮看著楚叔深情地摟住媽媽,她真的替媽媽感到高興,因為他真的很愛她媽媽。 她希望有一天碩能明白她媽媽和他父親之間的愛。 雖然就外人來看,她媽媽是破壞碩一家幸福的女人,但實際不然。就像祝伯說的,是過去的一些舊觀念拆散了一對恩愛的情侶,然後造就出一對不幸福的夫妻,就算楚叔沒有再次遇見她媽媽,他們夫妻的關係還是一樣,老爺不愛夫人,夫人也是。 |
第06章
舊金山市的市長在府邸裡舉辦生日晚宴,而與市長關係良好的楚翔碩也應邀參加。 楚翔碩都已經結婚兩個多月了,但大夥仍舊無緣在公開場合見到這位年輕總裁和妻子一起出現,因為每次陪同他出席各種宴會的,依舊是他美豔性感的秘書李亞娜。 已經結了婚的楚總裁,在公開場合仍這麼大方的帶他秘書一起出現,這讓賓客們覺得某些傳聞似乎是真的。 聽說楚大總裁是為了某種原因,才會這麼急促地娶妻,但就像他父親一樣,他並不愛自己的妻子,因此他雖然結婚了,但仍舊與美麗的秘書交往。 楚翔碩對於許多商場上的朋友問起有關他新婚妻子的事,一概回以她很好,然後就不再談論自己的私事。 李亞娜穿著一襲低胸的禮服,臉上始終帶著自信的笑容,摟著楚翔碩,她一點也不在意成為大家討論的對象,反而開心地與朋友打招呼。 楚翔碩看著李亞娜和友人聊天,儘管室內賓客眾多,非常熱鬧,他卻有著空虛感受,因此,他轉身走到外面陽台,點了根煙抽著。 他不知道自己心頭那股空虛從何而來,他不是早已經習慣這樣的應酬了嗎?但他此刻卻一點也不想待在裡面。 深眸望向那幽暗的夜空,今晚的天氣不好,只看得見幾顆星星,他盯著其中最閃亮的一顆,想起有個小女人的眼睛,就像那顆星星一樣,閃閃發亮,美麗又動人。 他除了忙於工作加班外,也有一堆推不掉的應酬,有時回到家都深夜了,但不管多晚,那張笑得璀璨的俏顏一定都會在門口迎接他。 那麼,此刻她在做什麼呢? 「總裁,你幹嘛一個人跑出來呢?」 李亞娜自楚翔碩身後抱住了他,凹凸有致的身軀緊緊地貼住那高大身體的背部,嬌嗔地說著。 楚翔碩深吐了口煙,沒有說話,也沒有回頭看李亞娜。 發現楚翔碩並沒有像之前一樣將她推開,這讓李亞娜心頭歡喜不已,因為這陣子以來,他對她的態度,已經冷漠到除了公事上的接觸外,連看也不看她一眼了。 儘管她仍陪同他一起出席應酬,大家都還認為她是楚翔碩的女人,可是她很清楚,碩和她的關係已經漸行漸遠了。 她從以前就不了解他,現在更對他的行為感到驚訝。 明明就是為了報復而娶卓晨絮的,為什麼會愛上她呢?就算卓晨絮長得不錯,可是她有自信自己比那個小丫頭還要更美、更性感。 她李亞娜想要成為弘景集團的總裁夫人已經很多年了,也一直以為那個位置非自己莫屬……她絕不允許其它女人搶走,她不會這麼快就認命的! 李亞娜用著自己豐滿的大胸部,磨蹭著那寬大的背,撒嬌地說道:「總裁,今晚去我那裡好不好?我好想你哦!」 「放開我!」楚翔碩冷冷地說著。 雖然沒有推開她,但他冷漠又威厲的語氣,彷彿宣判自己即將被拋棄,讓李亞娜的身子僵住,美豔的臉因難堪而抽搐。 她走到楚翔碩的身旁,生氣地問道:「總裁,你不是說過,你結婚之後,我們的關係不變嗎?那你為什麼一直拒絕我?」 「那麼我現在告訴你,以後我們就只是上司跟下屬的關係。」 「為什麼?」她真的要被他給甩了? 「不為什麼。」他不需要跟她解釋什麼,因為他很清楚,他們在一起只是各取所需。 「總裁……」 「如果你想要跳槽到其它公司,我不會阻止你的。」他相信以亞娜的外貌和活潑的外交手腕,她很快就又會找到一個有錢男人的。 看到楚翔碩那冷凜的神情,李亞娜明白自己讓這個男人給甩了。 她得想辦法讓楚翔碩自己趕走卓晨絮。 她不能讓碩繼續喜歡那個丫頭,不然她就真的和他玩完了。 李亞娜豁出去地說道:「總裁,我想知道自己被你甩掉的原因,是因為卓晨絮嗎?」 「沒有什麼原因。」楚翔碩將煙踩熄在地上。「我現在要回去了,待會兒你搭其它人的車吧!」 李亞娜抓住了楚翔碩的手,「總裁,你怎麼可以愛上卓晨絮!你忘了你現在會變成這般冷漠個性是誰害的嗎?還有,你母親死的時候,你父親人卻在台灣……」 李亞娜的話激怒了楚翔碩,他反手抓住她的手腕,怒不可遏地說道:「別自以為是地說這些話。」 李亞娜豁出去了。「好,如果你不愛她,那麼就把她給趕走!」 「我不需要你來教我怎麼做事!.」楚翔碩怒地低吼,然後憤恨地甩開了李亞娜的手。 李亞娜聞言,立刻放軟姿態,哀求說道:「總裁,對不起,請原諒我剛剛說的那些話,我不是有意的,你知道我對你一直很忠心,我不想離開弘景……」 楚翔碩沒有繼續聽李亞娜那苦苦哀求的聲音,冷怒著臉,自一旁的側門離去。 或許,他的心不該再有所動搖。 *** *** bbs.fmx.cn *** 卓晨絮在房間內看著寧寧E過來的照片,開心地笑著。 元大哥所繼承的「達達山莊」已經整修完畢,外觀看起來好漂亮,而且附近的景色也很美。 據寧寧在信中所說,達達山莊大大小小的房間有近百間,也規畫出兩間總統套房級的房間,還說了邀請她和碩一起到達達山莊,元大哥說要免費讓他們住在總統套房,當作是送給他們的結婚禮物。 她還記得讀書時,寧寧曾說過她愛死了都市生活,她以後絕不會去那種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偏僻地方,但看著她寄來的照片,每一張卻都笑得很開心,想必她過得很快樂,連自己說過的話都忘了! 真好!她有空一定要去達達山莊。 當她準備回信給好友時,聽到了老公開車回來的聲音。 她瞄了下時間,還不到九點呢!他怎麼會這麼早就回來了?他不是打電話給祝伯,說今晚有應酬會晚回家的嗎? 卓晨絮趕緊關上電腦,跑到樓下,看見已經走進客廳的楚翔碩表情很難看。 是因為她沒有在門口迎接他嗎?卓晨絮趕緊走向他,解釋道:「碩,對不起,剛剛……」 她還沒有說完,就見楚翔碩當她是隱形人似的,從她面前大步走過,然後直走上二樓。 一旁替楚翔碩開門的祝漢,也對他這樣的舉動感到困惑。 「少奶奶,怎麼了?你跟少爺吵架了嗎?」 「沒有,我怎麼可能會跟他吵架。」他們平常連話都很少說了,要怎麼吵架呢?「他到底是怎麼了?看起來心情不太好的樣子。」 「會不會是公司出了什麼問題?」 「這我也不知道,祝伯,你不用擔心,我上去看看。」 碩已經很久沒有露出這麼陰沉可怕的表情了,卓晨絮也感到不解。 她跟著楚翔碩上樓,走進他的房間。 「碩,發生了什麼事嗎?」 楚翔碩轉身,看著卓晨絮臉上關心的神情,他抿緊唇,轉過身低吼:「我不想看見你,出去!」 卓晨絮讓楚翔碩這突然一吼,感到莫名其妙,就算以前他再怎麼不喜歡她,也從來不曾這麼大聲地吼她。 「碩,你是不是氣我剛剛沒有在樓下等你?抱歉,因為我剛才在上網收信,我有朋友在台灣的拉拉山繼承了一間叫『達達山莊』的度假別墅,寄來的照片風景很美,我看得入迷,所以……」 「我不想聽,你的事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楚翔碩氣怒地脫下自己的西裝外套,往一旁椅子上丟下。「出去!」 看著他盛怒的背影,卓晨絮不明白他在生什麼氣。 「碩,告訴我,你為什麼生氣?如果是我錯了,你可以跟我說……啊!」 楚翔碩突然轉身,一把將她給推擠向後,她的背貼靠在牆上,一雙圓眸驚愕地看著他。「碩?」 「你錯在你是葉玉美的女兒。」 楚翔碩看著那張令他心煩意亂的俏顏,低下頭,強悍地用力吻她。 他吻得她的唇都感到痛了,卓晨絮真的不解他今晚到底怎麼了。 楚翔碩大手伸入她的裙子裡,奮力地一把扯下她的貼身內褲,抬起她的雙腿勾住了他的腰,然後解開自己的褲頭。 「碩,你不會是……」卓晨絮雙手抱住了他的肩胛,他不會是在這裡,然後用這種方式佔有她吧? 銳利的黑眸充斥著熊熊的怒火與慾火,這就是他對她的感覺,又愛又恨。 楚翔碩壓制住內心那股憐愛,狠厲地說道:「記住我是怎麼對你的,你可以選擇恨我。」就是不要再愛他了。 卓晨絮不知道今晚的他怎麼了,突然這麼粗暴的對她,但她仍強忍著痛,紅腫的雙唇倔強地說道:「不管你怎麼對我,我就是要愛你,一輩子都要愛你。」 「你!」她的話讓他心口的怒火更熾!「那你就不要後悔。」 昂揚的火熱一個頂入,瞬間貫穿那幹澀緊窒的身子…… *** *** bbs.fmx.cn *** 兩個月後 站在弘景集團大樓,卓晨絮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要進去,還是不要? 可是她現在很高興,一離開醫院,她第一個想告知的人是孩子的父親。 她懷孕了! 她一直很想要有碩的孩子,沒想到現在真的有了,讓她開心得馬上開車來公司找孩子的父親。 只是……到了公司的門口,她又猶豫了。 碩會高興嗎? 自從兩個多月前那個晚上,他像強暴似的佔有她之後,他就不曾再碰她了,對她的態度,只有冰冷兩字可形容。 她問過他究竟怎麼了,但他的回答是,這就是當初他娶她的目的。 真的是這樣嗎?他這麼冰冷而且殘忍地對她,真的是在對她進行報復嗎? 她討厭聽到這個答案。 她希望她的懷孕,可以改變目前兩人「相敬如冰」的狀態。 沒忘記孕婦要保持好心情,卓晨絮深吸了口氣,帶著笑容走進弘景集團大樓。 在警衛打電話到頂樓總裁辦公室,向秘書確認了她總裁夫人的身分後,立刻恭敬地請她搭上直達電梯。 總裁夫人?在電梯內,卓晨絮因被人這麼稱呼而雀躍著,只是沒想到電梯門一開,立刻見到不想看見的人,李亞娜。 「卓小姐,午安。」 又叫她卓小姐?果然是個令人討厭的女人! 「我是來找我老……公的。」卓晨絮特別強調老公二字,讓她聽清楚一點。 李亞娜皮笑向不笑地回道:「很不巧,總裁他現在正在開會。」 「是嗎?那我等他回來好了。」既然已經來了,她就不想等到晚上再告訴他自己懷孕的事。 打從卓晨絮走出電梯,李亞娜就沒錯過她臉上那抹興奮,而且,這還是她第一次跑來公司找總裁,發生了什麼事嗎? 上次在市長家的談話,雖然沒有改變她和楚翔碩之間的關係,可是她從一樓警衛處那裡得知,他每天晚上都加班到很晚才離開公司。 既然楚翔碩已經不理卓晨絮了,那麼她今天是為了什麼而跑來公司? 「會議沒有那麼早結束。」 「沒關係,我可以等他。」 李亞娜美眸一瞇,「卓小姐的心情看來不錯,怎麼?發生了什麼好事嗎?」 反正李亞娜早晚都會知道,而且說真的,她很想看到李亞娜聽到她懷孕,會是什麼樣的表情。 「先告訴你也沒有關係,我剛剛去過醫院了,醫生親口跟我說我懷孕了。」卓晨絮笑得好不得意。 這個答案讓李亞娜震驚不已。她懷孕了?這怎麼可以……好不容易才讓他們夫妻之間的關係降溫,現在她居然懷孕了?! 李亞娜費了好大的勁兒,才不致讓自己失控得破口罵人。她擠出了一抹笑容,說道:「我看不出這有什麼好令你感到開心的,因為總裁他根本就不會要這個孩子。」 聞一一一一口,卓晨絮臉上的得意笑容頓時消失,「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這是我和碩的孩子,他為什麼會不要?你少在這裡胡說八道了。」 「我想,我是不是胡說八道,卓小姐應該很清楚,不是嗎?」李亞娜已經想到可以讓眼前這個黏人的小丫頭徹底心死的方法了。 「我不清楚。」她就是不清楚她話中的意思。 「我看你只是不想去面對現實罷了,你應該知道,總裁娶你,純粹是為了報復,雖然你是很愛他啦,可是你我都明白,他根本就不可能會愛上你。」 李亞娜的話讓卓晨絮內心有著不小震撼,因為碩也曾對她說過相同的話,這讓她原有的好心情,頓時消失。 「可是我現在懷的是他的孩子,他就算不愛我,也會愛自己的孩子吧?」 看到那張動搖的臉,李亞娜再下猛藥:「總裁他恨你母親也恨你,你想,當你跟他說你懷孕了,他會怎麼樣?我猜,他一定會要你馬上去拿掉孩子,不!有可能會直接開車送你到醫院去,因為他要親眼看你拿掉他的孩子。」 卓晨絮一震,整個人僵住了。 碩真的會像李亞娜所說的那樣,冷酷的要她拿掉他們的孩子嗎? 想起這陣子他對自己的冷漠,對於他是不是會接受他們孩子的到來,卓晨絮完全沒有信心了。 可是她仍不願意相信他對她的恨意強到不要自己的孩子。「李亞娜,你別唬我了,我知道你是因為嫉妒而故意這麼說的。」 李亞娜瞅著卓晨絮,嗯,這丫頭腦筋還不錯,可是比起她,她輸定了。 「要證明我說的對不對,你可以先到一旁等著,待會兒楚大總裁回來了,我會探問他如果你懷孕了,他會怎麼做,屆時你不就知道了?」 「我為什麼要聽你的?」 「你難道不怕碩知道你懷孕後,生氣的馬上就拖著你去醫院嗎?」 卓晨絮思緒一片混亂,一昊名地,她突然有點害怕碩知道她懷孕的事。 「我、我可以離開他,然後自己生下孩子的。」逼不得已的話,她只好選擇離開他。 「你太天真了,總裁他一旦說不要這個孩子,你想他會讓你跑去某個地方,然後偷偷生下孩子嗎?不管用什麼方法,他都會拿掉你肚子裡的孩子的!」 *** *** bbs.fmx.cn *** 李亞娜看見楚翔碩回來,露出笑容說道:「辛苦你了。」 楚翔碩沒有看她,只是將手上的一份文件放到她桌上,「把這份文件重新整理好,今天無論如何都要拿給我看。」 「是。」李亞娜看見楚翔碩轉身便要走進他的辦公室,急忙叫住他:「總裁。」 楚翔碩沒耐性地回頭。「還有事?」 「不是,是……是有件事想問總裁,請總裁無論如何都要回答我。」 「什麼事?」 「總裁,我想問的是,如果總裁夫人懷孕了,你會怎麼處理?」 一聽到是關於他私人問題,楚翔碩不悅地回道:「我不是要你別再過問我的私事?」 雖然她是個能力不錯的秘書,而且她也熟悉了他一切的事務,但他還是可以馬上就解僱她的。 楚翔碩不理會她,開啟辦公室大門。 「總裁,請你一定要回答我,我保證這是我最後一次問有關你的私事,只要你認真地回答我這個問題,我以後絕對不會再過問你的私事了。」 為了省去麻煩,也為了讓李亞娜以後不再問及此事,因此楚翔碩回答了她剛剛的問題。 「我會要她拿掉孩子。」他犀利又冷凜地道。 「可是那是你的孩子,你真的會這麼做嗎?」 「我絕對不會讓那個孩子存在的。」他不會製造另一個他出來的。 楚翔碩冷冷地撂下一句,轉身走進辦公室。 「卓小姐,不知道你有沒有聽清楚,我沒有騙你吧?」見楚翔碩離開,李亞娜問道。 卓晨絮從一旁走出來,表情愕然,顯然受到極大打擊,她沒有回答李亞娜的問題,獨自走向電梯,進入,然後離開。 *** *** bbs.fmx.cn *** 楚翔碩晚上回到家後,意外的沒有看見卓晨絮。 看見少爺困惑的表情,祝漢開口道:「少奶奶下午回來就說她身體不舒服,晚餐也只有吃一點點,很早就回到房間休息了。」 她不是一向活力十足嗎? 「她生病了?」 「好象是,又好象不是。」祝漢也形容不出少奶奶那種模樣,總之就是很沒精神。 「有替她請醫生嗎?」 「少奶奶說她沒事,只是有點累,想休息。」 她忙了什麼忙得這麼累?楚翔碩沒有再問下去,直接走上二樓。 在經過卓晨絮房間時,他放慢了腳步。 要進去看那個小女人怎麼了嗎?但…… 楚翔碩內心掙扎了好一會兒,決定不進去了,反正她說只是累了想休息,應該沒什麼事。 一個小時後,祝伯告訴他,李亞娜將整理好的資料拿來給他。 楚翔碩不知道亞娜的動作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慢了,他要的那份文件居然在下班前都無法交給他,教他生氣。 他不想見到李亞娜,因此讓祝伯將資料直接拿到書房給他。 |
所有時間均為台北時間。現在的時間是 07:52 AM。 |
Powered by vBulletin® 版本 3.6.8
版權所有 ©2000 - 2025, Jelsoft Enterprises Ltd.
『服務條款』
* 有問題不知道該怎麼解決嗎?請聯絡本站的系統管理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