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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設 文章 - [武俠小說]《心中只一人》作者:王竹語(連載中)

王竹語作品《心中只一人》

第一回 東陽太守

明朝弘治年間,湖北東陽有位太守,每每見了來告狀的人,就告訴他:「明天來。」日子一久,人們都開始都揶揄他,於是當地流傳「東陽太守明天來」的諺語。其實告狀的人往往是一時氣憤,過了一晚,怒氣平息;或受到親朋好友溫言相勸;或對方主動道歉而怒氣消散的人很多。比起那些大張旗鼓,熱熱鬧鬧查案而自以為英明洞察,破案連連,帳面上記錄輝煌的太守,他更受朝廷重視。

「明天來」本名林天來,三十出頭,個性爽颯,骨骼奇偉;神情嚴肅,不怒自威;辦案一絲不苟,抓人六親不認。

某日,林天來巡視公務畢,返回官府,看見一個小差役丁一睡著了,林天來輕拍他的肩,問道:「你家裡是否發生事情?」丁一當值睡覺被上司叫醒,不慌不忙,揉揉眼睛,答道:「家母重病。」林天來道:「你家中還有什麼人?」丁一回道:「家兄奉命守邊,至今未回。」林天來點點頭。隨後立即暗中派人訪視,果如其言,於是隔日他派一名總管事務的人去丁一家打理需要協助之事。

眾人疑惑林天來見手下當值睡覺,不但未責罰,還主動關心。林天來向眾人解釋:「我公廳裡哪可能有人敢當值睡覺?這個人一定是極度煩憂,使他如此,所以我憐憫他,查明原因,再幫助他。」眾人嘆服。

丁一比林天來小十歲,單純憨直,全無心計;他方頭大臉,厚唇細眼,身材短小,粗手粗腳,但結實精壯,孔武有力。

這日林天來見丁一站在樹下,動也不動,眉頭深鎖,若有所思。林天來請他入內堂,問道:「看你悶悶不樂,是否有心事?」丁一道:「我弟弟丁二奉命守邊,臨行前把自家養的三頭母牛寄存在朋友張進處。他一去五年,三頭母牛產下小牛共十七頭。」

林天來又問:「總值多少?」丁一道:「算起來要值八十兩以上。」林天來心想:「那可不是一筆小數目。」丁一續道:「我弟服役完畢,回到家鄉,向張進要回寄存的牛,這時,那三頭母牛已死去兩頭、剩下一頭。至於那些生下的小牛,張進說並不是我弟的牛所生,當然沒有理由交還。我弟與張進爭執再三,張進就是不肯讓步。」

林天來心道:「像張進這種地方惡霸,狡猾奸詐,無賴成性,丁一單純質樸,絕非對手。明天且看我的手段。」微一沉吟,已有計較,叫丁一與其弟明午再來。

翌日中午過後,林天來派手下蒙住丁一兄弟的臉,來到張進家,大呼小叫,比手劃腳,說是追捕偷牛賊。林天來喝道:「大瞻張進,竟敢於上月夥同盜賊,強行進入丁家,偷牛三十頭,窩藏自家,快快從實招來!」張進先是吃了一驚,隨後鎮定,恭敬問道:「大人說哪裡話,小人規規矩矩,清清白白,又怎會犯下搶牛罪刑?」丁一踢翻身旁小椅,叫道:「大膽盜賊,竟敢頂撞官府?」林天來用力拍桌,大喝:「你是吃了豹子膽嗎?」聲若洪鐘,面紅耳赤。

張進一見林天來如此聲威,嚇得渾身抖索,但他確實未曾盜牛,叫他如何自認?

林天來笑道:「好,你把家裡的牛全部趕出來,本官要一一查看牛的來源。」

張進領著林天來一行人到牛棚,心中疑惑。林天來道:「既不招供,把他的同夥賊押上。」張進驚懼不已:自己從未行搶,何來同夥?

只見兩個差役押著一個人走出來,那人頭上籠著一件灰色布衫,兩手反綁,垂頭喪氣,正是丁二。張進辨認不出那人是誰,心想:「糟了,這賊不知從何而來,一定會誣賴我。」怕賊人栽贓,這才趕緊跪下求饒,承認剛才說的全是瞎話,願意老實交代,道:「這是丁家的牛,跟我無關。」林天來大聲呵叱道:「既是丁二的牛,為何在你住所?」張進道:「稟大爺,小民家那十多頭牛,確非偷盜而來,是小民一位朋友丁二,他寄養的母牛所生。」林天來臉上猶如罩了一層寒霜,張進越想越不妥,深怕被連累,脫口而出:「我沒還他。」

於是林天來叫手下拿掉丁一兄弟臉上的布,道:「可以還給丁二了吧!」接著又判道:「你為丁二養牛五年,操勞辛苦,也應有所補償,留下五頭,其餘全部歸還丁二。」

張進唯唯,心想這個太守雖然生氣,但還是很公正,無話可說,心服口服,只得將母年牽出。
正當張進轉身打算繼續牽出其餘小牛時,那母牛或許是受到剛剛一陣紛擾,受到驚嚇,忽然向林天來猛衝。母牛體型極為壯碩,牛角約有手臂粗,嘶喘一聲,牛蹄飛奔,勢如瘋虎,眾人全嚇了一跳,萬萬想不到看似極為溫訓的母牛會突然發狂,但見牠猛向林天來疾撞而至,眾人全都來不及反應,眼看林天來。

那母牛完全定住,牛角與林天來不到一寸距離。眾人看著牛角,看著牛頭,看著牛身,看著牛尾。

牛尾被丁一單手抓住,奇的是牛尾竟未被拉斷,這景象比起丁一在千鈞一髮出手,更加奇特。

眾人連喝采聲都來不及響起,林天來淡淡讚道:「好。」又道:「我們回去吧。」氣定神閒,竟似完全未發生任何事,眾人更加嘖嘖稱奇,不知該稱丁一神力,反應奇快;還是林天來鎮靜若斯,如如不動。

張進還清牛隻,林天來與丁一回官府,至內堂,林天來自櫃中取出一紫帶,以帶束髮。又取出七把劍,四長三短,劍身烏沉,不露鋒芒。丁一負手而立,默默觀看,不發一語。林天來道:「我有一手功夫,想演練一下。」

丁一尚未答話,但見林天來左弓右箭步,左手持短劍,右手握長劍;瞬間變換右弓左箭步,在院子裡舞了起來,騰挪跳躍,輕捷瀟酒,四長劍上拋迴旋,三短劍周身纏繞,四劍如一劍,三劍則劍光分明,嗤嗤有聲。丁一只覺劍風越來越強,劍光耀如閃電,橫削則嘯聲尖銳,旋舞則弧光成圓,直劈則劍影狂洩。此時七劍縱橫交錯,越來越快,無分長短,丁一只聽得耳邊嗡嗡之聲越來越尖銳,越來越密集。舞了一頓飯的工夫,林天來擲劍在地,七把劍排成了北斗七星的形狀。

林天來滿身大汗,回頭對丁一道:「你拉住牛,展現了你的力量,剛才我試了試你的膽氣。」劍氣蒸散,劍音繚繞,劍影迴旋。林天來將劍收回櫃中,緩緩說道:「這少林絕學玄天十九劍,我每練一次,便覺其博大精深,深不可測。」

丁一自入室中,未發一語,他從未見過林天來使劍,亦不知他身懷絕技,更別說是聽聞玄天十九劍。林天來又道:「我有一事相求,你能答允嗎?」態度竟然甚是謙和。丁一微微一驚,忙道:「大人請說。」他不問何事,也不覺林天來身手之奇,更不問玄天十九劍來歷。
林天來面色凝重,隨即說起玄天十九劍來歷。

少林寺武學淵源深厚,菩提達摩面壁十九年,創玄天十九劍、天罡二十一掌,將兩套武功親自謄錄於三尺見方羊皮上,分藏東側太室山,西側少室山,成為少林寺鎮寺之寶,。其時少林有十八尊者,為天下第一高手,九人在東,九人於西,負責看管武功密笈,並傳授弟子,使之薪火相傳。但兩山各練劍掌,互不交流。直至每年九月初九重陽,東西兩山在大雄寶殿舉行武藝較評,由東西十八位尊者各指派一名得意門徒兩兩對打,九戰中先取得五勝之一方,才得以一窺對方武功密笈。勝之一方九位僧人可閱覽對方武功密笈,但僅能自練,不得傳於他人。至於自練可達多深境界,那就全憑個人資質造化。比武前在大雄寶殿立下毒誓,絕不將對方武功密笈再傳他人。

玄天十九劍每一式又分十九路,共三百六十一路劍法,每路劍法又有十九變招,繁複絕倫。天罡二十一掌則完全相反,每一掌四句口訣,每句四字,至簡無比。然其剛猛足以裂石斷木,陰柔則惑人心神,隔空傷人於無形。唯兩套武功均需循序漸進,玄天十九劍需自第一劍練起,其後進展越慢,但威力越強。天罡二十一掌亦然,第一掌乃入門之功,若此關不過,終生無望練成。

兩山眾僧恪守達摩師組遺規,各練劍掌,少林絕學深不可測,若精通其一,天下無敵。
百年前,河南發生大瘟疫,嵩山少林寺也不能倖免於難,寺中僧人多人染病而亡,眼看一僧傳一僧,越來越多僧人不治倒下,其時住持無奈,只得公告:欲還俗者自便,待瘟疫過後,再作道理。但僧人修行之心堅定無比,無一人還俗返鄉。

屋漏偏逢連夜雨,太室山與少室山竟同時發生大火。大火連燒十天,古木植被,亭臺殿宇,無一倖存。達摩親撰之少林絕學,再也無人見過。

但僅僅一年之後,江湖流傳有非少林之人學會這兩套絕不外傳的武功,有人看見兩派幫會惡鬥,其中一派首領使出全套天罡二十一掌;也有聽說只會玄天十九劍入門式,繪聲繪影,眾說紛紜。又過了一年,竟有人看過那兩部武林至高無上的武功,達摩親撰密笈,並宣稱早在大火之前,密笈已被盜。

藏於兩山的密笈,雖說不上戒備森嚴,但在武功至高絕倫的十八尊者保護下,無意銅牆鐵壁,誰又能將之盜走?只可惜瘟疫來襲,十八尊者難以倖免,先是太室山三尊者病死,其後少室山五尊者圓寂,僅月餘後,太室山又有四位尊者不敵瘟疫,而少室山二尊者也病逝。瘟疫持續了半年,天降暴雨,連下十七天,第十八天大雨甫歇,雷聲大作,一道閃電擊中太室山古木,迅速引發大火,熊熊烈火又蔓延至少室山,連燒七天七夜後,瘟疫也停了。

雖經瘟疫與大火,少林寺幾全毀,總算太室山與少室山各有二尊者倖存,少林絕學不至湮滅,但達摩親撰密笈已不復見。

* * *

雖是百年前的往事,但由林天來娓娓道來,丁一亦覺驚心動魄。只是不知林天來為何會少林不外傳之玄天十九劍。林天來既不說,丁一自然也不會主動問,只是奇道:「達摩祖師既然創出武功,何不統一全部傳授?卻要分藏少林二山?」林天來道:「想是為了精進武藝,競爭比較,互相考量,也許更能激發習武之人勇猛威武之氣勢。」丁一點頭稱是。

林天來道:「那天你拉住發狂牛尾,這是力道的表現。隨後我演示玄天十九劍,雖然只是第一式,但你不動聲色,這是你的膽量。力道、膽量均備,我真高興我眼光精準。」

丁一謙謝,他話極少,不管是被人冤枉或是讚美,都是一樣。

林天來道:「我想託你一件事,希望你能答允。」丁一尚未答覆,林天來道:「我必須先跟你說,我昨日所使玄天十九劍第一式,只是劍招,沒有心法配合,也是枉然。所以耍起來很好看,卻無法防身,更不能傷人。至於我如何學會這玄天十九劍第一式,此劍法是我曾祖父所傳予祖父,但據我祖父說,我曾祖父也只會這一式。玄天十九劍素為少林不外傳之武林密笈,為何我曾祖父會其中一式?這意味若不是少林密笈已外流,就是少林高手將不外傳的少林絕學傳授他人。不論是哪種可能,後果均極重大。我祖父臨終前,最大的心願便是要我查明此事。」

丁一默然。林天來又道:「少林寺發生大火,達摩親撰密笈下落無人知曉。現今少林住持是八無大師,他是我最景仰佩服的人物,我也立願,最好能找到遺失傳的少林絕技密笈,歸還少林。」頓了一頓,又道:「我想,玄天十九劍雖可由太室山九尊者口傳,說不定其中有尊者早已重新錄寫,妥善收藏,以防萬一。但是,我總以為,若能找到達摩真跡,奉還少林,也算美事。且如果尊者自錄副本,那就有可能被盜,我實在很擔心少林絕學落入奸徒手中,貽禍武林。」眼望遠方,若有所思良久,又道:「一個月前,我接到訊息,城東的田老闆,有名的大善人,他手上可能握有玄天十九劍達摩手跡劍譜與心法。」

林天來面色越來越凝重,丁一奇道:「大善人田老闆?」林天來道:「正是,想必你識得。」丁一道:「田老闆樂善好施,無人不知。每次農作欠收,他都叫家僕每天煮兩大斗米,燒魚羹一大鍋,擺好瓦缽和木匙,供大家任意取,從朝廷命官到穿簑衣的村野農夫皆可自取,不受拘束,就像是大街上的公共食堂似的。是他?他怎麼會有達摩祖師的劍譜?」

林天來道:「嗯,這也是我要查明之處,先說上個月,城西的金老闆家裡遭竊,……」
丁一微微一怔,隨即道:「金老闆?田老闆金老闆,他們一住城東,一住城西,一個樂善好施,一個慳吝聞名。」

林天來道:「正是。那天夜裡,金老闆正在清點他的金元寶,忽然一個又臭又髒的乞丐翻牆而入,直接走進金大宅的內堂,與金老闆撞個正著。金宅圍牆高聳,那乞丐竟能輕鬆翻過,可見也是個練家子。金老闆雖然捨不得金元寶,但更不願自己被傷害。只好任那乞丐拿了幾錠金元寶。第二天清早金老闆隨即報官;而一到正午,有人通報乞丐在城裡賭錢,我帶了二名差役,迅速逮捕歸案。但我十分不解:乞丐既公然搶了金元寶,又公然賭錢,不但不逃,好像故意被我逮到。」

由於丁一並未參與那次緝捕乞丐,所以不知詳情。但對於乞丐大膽搶寶,卻大意被捕,似是故意,也像挑釁,又是訝異,又是疑惑。

林天來續道:「沒想到我還沒問案,那乞丐一口承認,也願意歸還元寶。我速審速決,命人在他背脊上打了二十棍棒。但差役打下去卻好像打在繃緊的皮鼓上一樣。一打完後,乞丐神色自若,渾不覺痛,大搖大擺,走出衙府。這使我更加疑心,他是個不簡單的人,便暗中叫一個差役劉東山跟著他。乞丐出了衙門,往前走了一百多步,劉東山恨他公然偷盜,故意被捕,似乎極度輕蔑官府。於是就用彈弓打他,正中他的後腦勺。乞丐開始時好像沒有察覺,連打了五發彈子都打中了,乞丐這才模摸被打中的地方,不疾不徐道:『這位官差,別再開玩笑了!』劉東山知道奈何不得,也就不再打彈弓了,直接回來向我報告。」

丁一除了訝異疑惑,又多了一份驚奇。他心想,這位乞丐跟林天來一樣,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林天來表情卻轉為嚴肅,道:「沒想到第二天,乞丐竟然到官府來,要求私下見我。我請他進來,他就直接告訴我,他在前一天要搶金老闆元寶,就已經先去探查地形,翻牆入內,無意間聽到兩個人說話。猛一看,正是田老闆。兩人說話聲音極低,但乞丐還是聽到了,田老闆手中有達摩祖傳少林密笈。我又問了當時對話和情形,乞丐述說清楚,宛在目前,非常確定,一再保證。」

丁一眉頭深鎖,奇道:「乞丐為何來官府告知大人此事?」林天來道:「他說,他之所以告訴我這個大秘密,目的就是希望我保護田老闆,但是,有一點我實在想不透,他愛金元寶,難道不愛武功密笈?我很擔心乞丐會向田老闆下手,以他的詭異身手,確實令人難以防範。」丁一道:「這的確是。」

林天來又道:「這乞丐特地偷元寶被我抓,引起我注意,來跟我碰面,又表明想藉我之手保護田老闆。他的心機,實在深不可測。我猜他若自己想偷寶,就根本不會來跟我說這個大秘密,要我保護田老闆。因為這樣一來,不是增加自己偷寶的難度嗎?」

丁一「嗯」了一聲,只覺這位林天來心思細膩,分析透徹,條縷分明,十分佩服。
林天來又道:「我一直有個心願,想找回少林的鎮寺之寶,達摩祖傳少林密笈。一方面,這是我先人遺訓,查明少林不傳密笈是否已外流,我自當完成;另一方面,下個月就是少林寺開山一千年,我找回此寶,獻給少林寺住持八無大師。」

丁一道:「也可防止武功密笈落入奸人之手,遺禍武林。」林天來道:「正是。我既然得知行事怪異的乞丐與此事有關,更不能坐視不管。再說,以田老闆善名遠播,我保護他,也等於是保護那些他將要救濟的貧苦人家。但是,這也是我的為難處:我既不方便直接去找他問清楚,不能讓他有被我興師問罪的不好感受,會壞了他的名聲;也不能四處打聽,如此一來反而會惹出風風雨雨,畢竟身懷少林寺鎮寺之寶,那非同小可;更不可召他到衙門內就審,這樣與他在地方上的聲望和地位太不相稱了。」丁一立刻站起,道:「我進田老闆家,暗中調查!」

林天來一喜,也即站起,道:「我想低調查明此事,也曾考慮過私下問他少林寶物之事,但他必會奇怪,我是怎麼知道,說不定直接否認身懷異寶,那就會更加複雜。你個性質樸,從不多話,反應又快,洞察人心。且力道、膽量、見識均備,真是我低調查明此事的最佳人選。」丁一道:「就是不知要如何進入田老闆家,當個家僕。」林天來笑道:「我已有安排,請勿掛心。」

天色已晚,林天來要丁一先返家休息。

隔日午後,林天來在內堂看訴狀卷子,開米店的魏力求見,林天來歡喜迎入。魏力拱手道:「大人,上次田老闆託我代為幫他找的長工,不知有好的人選可以讓我帶去嗎?」

林天來道:「田老闆急公好義,人所共知。他家缺長工,我自然要幫的。尋覓多日,人選已有,是我熟識的一名差役。」魏力喜道:「既然是大人所熟識之人,那真是太好了。不過,就是不知這位差役,家裡是否同意他從公職轉為一個民家裡的長工?」林天來道:「他叫丁一,母親擔心差役工作太危險,一直希望他另謀出路。我也跟他母親提及,田老闆願意給的錢比他現在每月的奉餉多三成,母親同意讓丁一轉去幫田老闆。」魏力道:「好。那就照當初所言,下月初一開始,告退了。」快步離去。

林天來隨即召丁一前來,道:「剛剛那位麵店老闆魏力,跟我算舊識。魏力已經跟田家做了十多年生意。田老闆家裡的長工,由於年歲已大,體力不堪負荷,已經告老還鄉。田老闆委託魏力代為尋找可靠的人,我已經和魏力談好,你下月初一就過去。」

丁一既不開口發問,臉上也毫無表情。

林天來往前一步,輕拍了丁一的肩,溫言道:「你從不多話,個性逆來順受,質樸剛毅,實在是助我低調查案最佳人選。你的力量、膽識、判斷,都是我親自考驗過的,我很放心。田老闆身懷稀世珍寶,勢必引發覬覦。但他善名遠播,我實不能直接問他的私事。再說,我想低調行事,不願招搖,多生枝節。最重要的是,我想完成先人遺願,把少林寺鎮寺之寶找到,並在下個月少林寺建寺千年大典前歸還。」

丁一點點頭。林天來又囑咐道:「你安心去吧,小心翼翼,態度謙和,說話謹慎,做事勤快,每十天回來找我一次即可。」

幾天後丁一就準備好,他職位低,也談不上交接,一切從簡,在初一那日,進入田老闆家。第一個月前十天平靜無事,到了月中,某日下午一名差役忽然急忙來報:「田老闆家的糧倉起大火!」

林天來命兩名差役同行,火速趕往田老闆大宅,其糧倉為獨立建築,未和大院相連。林天來自大宅後門入,只見大火已被撲熄。圍觀民眾手中皆有水桶,全身濕透,顯然齊心協力,奮力滅火。林天來向眾人一抱拳,道:「各位辛苦了。」邊說邊快步進入糧倉,但見磚牆全黑,屋頂橫樑落地,原先堆放要發給窮人的白米,全部付之一炬。林天來往前跨一步,乎覺踢到硬物,低頭一看,是焦黑門版,但門版下似乎有東西。他移開門版,赫然看到丁一,全身焦黑,已被燒死多時。

在場民眾都感大驚,火剛滅,誰也沒有開始收拾,卻給太守大人自己發現了。林天來又是憤怒,又是惋惜,他不願丁一屍身泡在水中,命差役運回官府。原想留下訊問田家人火場原因,但極度痛心丁一之死,決定先隨差役回官府。於是下令所有人等不准移動糧倉任何物,保持原狀,直到他回。

林天來回到官府,在後院獨自檢視丁一屍身,見他雙眼直瞪,死不瞑目,痛心至極,將他雙眼闔上。尋思:「丁一才到田老闆家沒多久,為何會如此?大火雖烈,以他力氣,覺不至於來不及脫逃。」越想越疑惑,扳開丁一下巴,沒有任何灰燼。他更覺不安,命人立刻找了兩口豬,一口殺死,一口卻未殺,然後把它們同時放在一堆些草裡燒。
火熄滅後,發現殺死的那頭豬,嘴裡沒有灰塵。而未殺的那頭豬,活活燒死,嘴裡嗆有許多黑灰。林天來眉頭緊皺,更加憤怒,暗想:「原來丁一是被人害死,我若不查出真兇,誓不為人。」他雖極度震怒,還是細心把丁一焦黑的衣服打開,發現丁一肋骨盡斷,是被人下重手震死。

林天來悲不可抑,淚流滿面,對空發誓:「好兄弟,我一定會為你報仇。」丁一雖是他下屬,但林天來與他私交甚好,一方面是因為丁一個性單純,再則是因為林天來於公務閒暇之時本來就與下屬私交甚篤,其目的在於活絡感情,慰問平日查案辛勞,因此頗得下屬信賴,上司誠摯交心,下屬查案當然奮不顧身,個個爭先。

林天來命人即刻通知丁一母親,並囑咐手下務必協助喪葬事宜。隨即快馬前往田老闆家。只到半路,忽然見到麵店老闆魏力慌慌張張迎面急奔而來。林天來順手攔下,還沒開口,魏力上氣不接下氣,道:「大人……不……不好了,出事了……我剛剛送麵粉去給田老闆,他……他家僕說,說他……他死了。」林天來大驚,大聲問:「田老闆死了?怎麼可能?時麼時候?怎麼死的?」

魏力喘口氣,道:「我確實不知,但田家已開始準備喪事,我只想快點報官……」林天來不等魏力說完,逕向田宅而去。

林天來快馬來到田家大宅,這次他從正門進入,田老闆住的地方為「府」,府外有兩座轅門,三座大門,牌樓高聳,一側門牆刻以石雕山水,另一側門牆則是佛像彩繪,頗為典雅。左側大門的牌匾上寫著「積善之家」四個大字,右側大門匾上的字為「必有餘慶」,兩座門內各有東西朝向房屋數十間。林天來凝視兩匾八字良久,陷入沉思,隨後跨步進入大廳。
大廳陳設極為簡單,兩張椅子中間有個小茶几,上有盆栽。這樣的組合共三組,位於東、北、西。角落有兩盆蘭花,地上也極乾淨。林天來首次來到田府,心想:「田老闆樂善好施,家財萬貫,富可敵國,沒想到竟然儉樸如此。」

正想著,忽然眼前一男子從右後側通廊走進大廳。那人極為清瘦,約略三十歲,留著山羊鬍,頭戴小圓絨帽,胸前掛著算盤,他一見林天來即說:「大人安好,我是帳房廖動,請大人隨我來。」

廖動引著林天來走過左後側通廊,來到田老闆陳屍處,但見該房只有一頂布帳、一條布被、一張蓆子,還有一個竹匣當枕頭。桌上擺著筆墨硯台,還有一塊翡翠鎮石。
林天來道:「我甫得知丁一葬身火窟,立即趕來。在路上遇到麵店老闆魏力,告知田老闆不幸身亡。仵作與四位差役已火速前來,不時便到。請借一步說話。」

他不願在書房詢問,妨礙仵作,與廖動來到書房隔壁的小房。林天來道:「田老闆是否和人有財務糾紛?或是因為錢財而跟人結怨?」

廖動道:「老爺樂善好施,這是大家都知道的,沒有和人有什麼糾紛,至於財物,老爺更是沒放在眼裡。」林天來道:「就你所知,最近這段期間,有無可疑或不尋常人等進出田家?」廖動想了一會,道:「上個月初吧,有個人跑來,一開口就向老爺要五萬兩。」

林天來奇道:「什麼?一開口就要五萬兩?什麼人?」廖動道:「那人好像是個道士,我還清楚記得,那天他來的時候,穿著一件破爛黑布長衫,腰間匝著一條銅條腰帶,那腰帶足足有三寸多寬,上面還鑲飾著八個帶扣版,他一隻腳穿著靴子,另一隻卻光著腳板走路。」頓了一頓,又道:「那人說,再過不久就是少林寺建寺一千年,他要五萬兩幫老爺佈施。這數目大得嚇人,而且他拿了錢,是不是真的拿去少林寺,也讓人懷疑。再說此人態度又十分傲慢,渾身酒味,說話粗率,很不客氣。老爺雖不把錢當錢,但一開始也遲疑:到底要不要給呢?」林天來點點頭,又問道:「後來呢?田老闆沒有給錢?」

廖動道:「老爺們這些家僕集合起來,要我們每人說說看。我說:『當然不能給,這傢伙獅子大開口,沒大沒小,膽大包天,根本是瘋子,老爺不必理他。』老爺再問其他幾個家丁,幾乎是眾口一詞,看法與我相同。老爺聽後很生氣,大聲說:『你們跟了我這麼久,還不了解我嗎?我看此人不簡單,一開口就向我要五萬兩,可謂氣魄超凡。哼,他敢要,我就敢給。』說完,命我立刻付給那人五萬兩。此事立刻傳遍全省,老爺名聲如日中天,蒸蒸日上,各地賢能之士,綠林大盜,山寨野王,販夫走卒,商賈巨富,爭先恐後投奔老爺,願效犬馬之力,而且從此以後,再沒有人再向他提出什麼非份過當的要求。」

林天來幽然神往,遙想田老闆豪氣。又問:「你身為田家帳房,近日可有異常交易?或是可疑的鉅額帳目進來?最近家裡是否有任何財物短少的情形?」廖動道:「老爺對錢財數目總是沒概念,也不在乎。有廟裡和尚,庵座尼姑來化緣的,老爺一概大方給錢。甚至有同行做生意賠了錢的,他也常幫助周轉。」林天來道:「跟田老闆借錢的人很多,這些人都有還嗎?」廖動道:「有的有,有的沒有。老爺常常外出做生意,遇到別人還他錢,隨手收下。晚上借住客棧,銀子隨便放在床頭上,有人拿去用了,他也不問。有時候倒是別人問他:『你的銀子是不是少了?』老爺會笑著說:『銀子本是活物,大概自己長腿跑了。』對於財物豁達大度,率皆類此。」廖動說完,頻頻搖頭,不知是可惜了銀子,還是對田老闆的闊氣頗不贊同;更透露出不捨的傷感與遺憾:田老闆因出手闊氣而惹來殺機。

王竹語作品《心中只一人》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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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語作品《心中只一人》

第十回 柔情似刀


離少林寺已近,三人放慢腳步,不再刻意趕路。林天來與八無不斷討論武當掌門命喪鱷魚口之因,林天來審案無數,思緒細膩,罕有人及;八無統領天下第一大寺,智慧如海,卻仍想不出原因。只能推測:以武當掌門武功,不可能被人推落江裡,很可能是失足落江,命喪鱷魚口。但武當掌門究竟有無少林之寶,如果有,為何不送到少林寺反而去海山谷,兩人百思不得其解。

又走了一段長路,天色已晚,只好先找客棧。這客棧築在山的沿線,十分特別,緊鄰山的邊緣,峭壁絕高,河谷激浪之音震耳,卻又深不見底。客棧正堂的窗扉都是綠琉璃做的,在皎潔月光照耀下,透明澈亮,無論朝裡看還是朝外看,都一清二楚,纖毫畢現。屋樑和椽柱,刻以龍蛇圖案,左盤右繞,麟甲分明,栩栩如生。猛一看見,莫不吃驚。

進了客棧,林天來向掌櫃訂了三間上房,八無見方伊伊連日奔波,於心不忍,柔聲道:「方姑娘請先歇息。」方伊伊也不稱謝,自己直接上樓。

此時客棧空無一人,時而山谷傳來陣陣蟲鳴蛙叫,沁人心脾;時而烏雲遮月,予人肅殺之感。八無見方伊伊上樓,心中頗為安定,在他心中,少林之寶能不能找回已不是那麼重要,能找回,那當然是最好;找不回,也就一切隨緣,若有惡人拾獲,或遭人盜取,練習密笈之人,心術不正,自然也練不成少林絕學。想到自己此行千里迢迢,結識林天來,實為人生一大收穫。在此之前,只聽說這位東陽太守無案不破,剛直威猛,嫉惡如仇,急公好義。經過這一路互相扶持,肝膽相照,心照不宣,兩人情逾手足,生死患難。

林天來與八無相對而坐,不發一語,只是休息。

忽爾烏雲散去,月華如洗。八無道:「有件難斷的案子,一半的人說應當治罪,一半的人說無罪開釋。如何決斷?」

林天來一怔,微微一笑,隨即正色道:「我有兩塊白璧,它們的顏色完全相同,大小分毫不差;光澤一樣晶瑩,可是它們的價值,一塊千金,另一塊只有五百金。大師以為這是什麼道理呢?」

八無想了很久,道:「從側面看,一塊比另一塊厚一倍,當然價值雙倍。」

林天來笑道:「大師智慧,古今罕有。對於可判可不判,就不判,以免誤判;對於可賞可不賞,則給賞,以免漏賞。」

二人端坐,良久不語。八無臉色微微一變,林天來道:「大師身子可好?」八無不回答,臉色愈來愈難看,額頭汗珠滴了下來。他忍著痛,道:「什麼是最慢,也是最快?」

林天來沉思片刻,答道:「歲月。」

八無點點頭,隨即又問道:「什麼是最近,也是最遠?」

林天來默不作聲,許久才道:「意念。」

八無再問林天來:「什麼是最弱,也是最強?」

林天來望著窗外,望著明月,又望著八無,望了好久,才輕輕說道:「是你。」

此時八無腹如絞痛,額頭汗珠大滴大滴不斷落下,他喘著氣,左手緊抓桌子邊緣,右手猛握胸前衣襟,臉上滿是疑惑,道:「為……為什麼?你……是你,到底為……為什麼?啊,我知道了,你……你也……什麼時候……開始……你……你也對方姑娘……」

林天來縱聲狂笑,道:「讓你也嚐嚐牽機藥的厲害。」

八無耳邊又響起一帖神醫的話:「天下第一毒藥,就是叫『牽機藥』的這種毒藥。這種毒藥非常厲害,服下去後,人往前滾幾十回,身體彎曲,頭腳相挨,就像以機械制動的弓弦,弦上所拉緊的機弩,所以叫做『牽機藥』。」

「砰乓」一聲,八無摔落地上,眼望林天來,幾不敢相信眼前這位嫉惡如仇,破案無數的正義太守,竟然會為了一名女子而毒害自己。八無以深厚功力,強壓毒藥之毒性,嘆了一口好長好長的氣,又道:「這些日子對你來說不算慢吧?你佔有方伊伊的意念如此堅定,就算到天涯海角,你也不覺得遠吧?原來如此。」輕輕點了點頭,緩緩閉上眼,不再言語。

但只一瞬間,八無全身彎曲,頭腳相挨,雙膝碰頭,就像拉緊的機弩。隨即往前滾幾十回,從客棧內滾到門邊,他雙手緊抓門板,無奈那牽機藥藥性太強,手抓門板,卻將門板扯下。原來林天來一路在八無飲食下毒,八無雖無須他人服侍,但林天來主動打理素食,八無個性向來隨順眾生,不忍拂其美意,故隨林天來準備。林天來畏懼八無功力高深,若以少量,恐毒不倒他,於是下藥之時用了三倍。莫說三倍,只要少量,任功力再深之人也原地倒下,全身成「弓」狀,原地不斷旋轉。

牽機藥為天下第一毒藥,毒魔所製。當日毒魔在海山谷拍了林天來額頭一掌,牽機藥灌注體內。祈一帖自負療毒治病天下第一,心想毒魔是人,自己也是人,他能製牽機藥,難道自己不能?於是耗費無盡心血,將毒藥製成。林天來在祈一帖住所療毒,故意請益各類毒藥之毒性;神醫住所當真天下各種草藥皆齊備,天下毒藥也齊備,他治病有時鋌而走險,須以毒攻毒,所以這天下第一毒藥牽機藥也在收藏之列。八無沒有想到,林天來受祈一帖處療毒之際,已經順手牽羊,將牽機藥偷了一些,放在身邊,沿路偷偷在八無飲食中下毒。

此毒藥若以外力拍入體內,重則立即毒發身亡,輕則每日子時發作。毒魔太過自信,在海山谷只在林天來額頭拍一下,將毒藥灌入,無奈這掌拍輕了,所以林天來中毒後,每日只是子時發作。倘若非以身體受毒,而是經由飲食中毒,則中毒者一時三刻並不會毒發,而是慢慢累積,一週之後毒發。一旦毒發,終日受毒所苦,非每日子時才發。林天來忌憚八無功力高深,於是以大量牽機藥摻入飲食,現在八無是無時無刻都得受中毒之苦,持續不已,非每日子時才發作,且再過一時辰,毒發身亡,死狀奇慘。

八無抓不住門,又從門邊滾向崖邊,雙手死命抓住崖邊小樹,但身體在地,猛力旋轉,連樹都被折斷。

林天來走到八無前面,看著斷樹,哈哈大笑,砰的一聲,將八無扭曲的身體踢下山谷。

* * *

天未亮,林天來叫醒方伊伊,拉著她趕路。方伊伊不見八無,起先心中甚奇,後來轉念一想,自是習以為常。她既不發問也不哭鬧,只是跟著林天來,毫不落後,這倒是出乎林天來意料之外,走沒多久,林天來也就放開手,不再拉她。

這一路上,方伊伊還是一貫默然,時而低頭沉思,時而面無表情,偶爾眉頭深鎖,看似心事重重。林天來為了逗她開心,路邊休息時,自己說笑話:「某年春天,兩農家的兩隻牛相鬥,一牛受傷一牛致死,兩家互告,不可開交。我外出巡觀民情,農人攔路告狀。我問清狀況,隨即判道:『兩牛相鬥,一死一傷;傷者共耕,死者共享。』雙方聽到這簡短而合理的判詞,爭端乃息。」得意洋洋,眉飛色舞。

見方伊伊毫無反應,又道:「本朝殿前太尉朱辰宣,襲封藜王。藜王府蓄養一鶴,乃皇上所賜。一日,僕役帶鶴上街遊逛,不慎被民家一狗咬傷。僕役仗勢欺人,到我府衙告狀,狀詞上寫道:『鶴帶金牌,皇上所賜。』我接狀,揮筆判曰:『鶴繫金牌,犬不識字;禽害相傷,不關人事。』判詞精妙在理,僕役悻然而歸。」眉飛色舞,得意洋洋。

方伊伊依然不依,眼望遠方,緊閉嘴唇。

林天來連日向南趕路,八無和他本來就快要到少林寺,林天來劫持方伊伊後,反向南行,現在愈走愈遠,已過河南邊界,眼看就要回到湖北了。

這一日兩人在古亭歇息,但見樹木競奇奪秀,蒼龍護道,清姿搖曳,綠影婆娑。林天來靜坐觀景,暫抒連日趕路勞困。

林天來道:「那位甯守廉,也是因為妳,才自願解職回鄉吧?他口中說的被妓女迷惑而丟官,就是妳,對不對?所以妳知道如何抓搶匪。哼,妳說的方法,連衙門裡最有經驗的巡捕都不一定會,妳如何得知?必是從甯守廉身上知道的。」

方伊伊不答。林天來又道:「明淨寺的住持福遠,訴說往事,為一位妓女爭風吃醋,那妓女也是妳,對不對?」

方伊伊也不答。林天來道:「我第一次到田家問案,田夫人述說妳來歷,並沒有說妳是妓女,她為妳掩蓋身世,可真是用心良苦,令人信服啊。哼,看不出來她倒好心,為妳掩蓋曾是妓女的身份。還是說,她不知道妳之前是出身風塵?」

方伊伊還是不答。林天來又道:「我早該想到了。我第一次去田家,田夫人說妳廚藝高超,又會刺繡佛經,頗得田老闆歡心。嗯,對了,你在破廟生火的手法,連一般老江湖也不會。我審案無數,各類江湖伎倆我全見過,但也是第一次看見這種生火技法。如此看來,嘿嘿,妓院真是天下最好的學習場所,你的學習能力、領悟能力、應變能力和記性,真是非常驚人。什麼妳都會,妳什麼都會,真是個厲害角色。」

方伊伊就是不答。

林天來見方伊伊一直低頭沉思,愁恨交集,不忍見她秀麗絕倫的臉上有如此憂憤,緩緩嘆口氣,問道:「妳一定在怪我,為何帶著你吧?」

方伊伊冷笑一聲,不理不睬。

林天來道:「我審案無數,有一個很深的感觸。」他本以為方伊伊一定會問「什麼感觸」,不料方伊伊一動也不動,雖坐在林天來身邊,林天來卻像是自言自語。他頓了一頓,又道:「很多時候,表面上你看起來是在害一個人,事實上,你是在救一個人。我是說,我現在這麼做,這是在救妳。我相信我的眼光不會錯,我的決定是正確,即便你現在怪我,日後妳必會十分感激我。」

方伊伊看了林天來一眼,這是自她被林天來挾持後,第一次正眼看林天來。眼光充滿幽怨,深邃而哀婉,緩緩的道:「你知道在海山谷救你的紫衣女郎是誰嗎?她是跟我在蕙蘭宮的姊妹,我們都叫她紫妹。」

林天來不問紫妹是誰,不謝救命之恩,卻沾沾自喜,神采飛揚,雙手一拍,道:「啊哈!終於還是承認,妳在蕙蘭宮待過。我推論果然沒錯,這是我多年以來,審案無數所累積的深厚功力。」

方伊伊更加鄙夷林天來,直接怒斥:「哼!紫妹真是看錯人!」

其實,方伊伊心中很清楚,這已經不是紫妹第一次看錯人。往事如煙,在方伊伊心中繚繞再繚繞:「紫妹在蕙蘭宮,一心只想脫離風塵,一天,來了位翩翩公子,相貌俊美,膚白如雪,活像畫中人。再聽談吐,似是書生,舉止得宜,一切美好。紫妹簡直快發狂了,在心中默默發誓,一定要嫁此人。

「男子離去後,紫妹不顧一切,逃出蕙蘭宮,偷偷跟著他,一直到他家。他戴上帽子,上面綴有七彩珠寶,繫的腰帶,上面有漢朝的白玉,玉光照人。紫妹一見,驚喜之情,情不自禁。終於強忍興奮,雙膝下跪,誠摯說道:小女子心儀已久,但我自知身份,不配作你妻子,只求讓我隨侍在側,死亦無憾。

「紫妹終究還是被男子收留,她對待男子有如天神,男子說『飯』,她馬上端好碗筷;男子說『睡』,她馬上撢拂枕席被子,甚至親自捧著夜壺也不羞恥。過了一個月,紫妹發現男子左臂總是裹著白布,還每日換藥,她原先以為是長了爛瘡,但日子一久,開始懷疑。

「某日,紫妹偷偷問一直跟在男子身邊的婢女,這是什麼瘡?在哪染上?有多久了?婢女支支吾吾,紫妹更加懷疑。她忍不住而直接問男子,沒想到男子非常生氣,喝叱:『不准看。看什麼看,反正這爛瘡很快就好了。』過了一個月,男子還是天天換藥,那種黑藥膏,味道很嗆。紫妹終於忍不住,買了上好的酒灌醉男子,等他熟睡之後,打開左臂的白布一看:竟是因偷竊罪被烙的墨刑!

「紫妹瞬間崩潰,氣得昏倒在地,很久才醒過來,大聲痛哭,呼喊:『這男人,就是我想依靠一生的人,沒想到我的富貴,我的幸福,全部都沒了。我想再嫁,但已是他妻子,那些高姓名門,當然唾棄我,而低下男子,我又瞧不起,當然不想嫁;想回蕙蘭宮,無臉見劉四媽;我想自殺,但太懦弱又不敢;想忍辱偷生,和他白頭偕老,卻又知道他的秘密,心裡總有個疙瘩。』說完又哭倒在地。

「逃出那男子家,紫妹在一棵樹上吊,毒魔經過,救了她。我是紫妹在世上最親的人,她跑來告訴我這一切,卻不知毒魔在背後偷偷跟著她,我想,毒魔就是那時第一次見到我。

「田宅血案轟動江湖,林天來查案心切,去了海山谷,紫妹知道我是被田老闆收留,田老闆一死,田夫人一定會誣陷我。而要保我安全,一定要這個太守林天來,所以紫妹趁機救他於先,沒想到毒魔終究還是向林天來下毒手。紫妹跟我提過,毒魔跟林天來之間,似乎有什麼仇怨,好像是林天來曾經抓過毒魔的弟子。」

林天來道:「就算是妳在蕙蘭宮的好姊妹救了我,那也算不上什麼大不了的事。」他臉露微笑,似乎對自己終於能把方伊伊佔為己有,自豪無比,引以為傲。

這時來了兩位老和尚,一位白眉,一位黃眉,還有一位書生。他們坐在古亭另一側。

白眉老和尚對書生說:「種種魔障,都是由心裡生出來。如果真是男童的鬼魂,那是你的心招來的;如果不是男童的鬼魂,那也是由你心裡幻化出來的。如果你能使心裡空無所有,那一切鬼怪都會消滅了。邪念、淫念、惡念,糾結在心裡,像草一樣札下根,很難根除。就像水在瓶裡,要先把水倒空,然後把蠟灌注進去,蠟把瓶子擠滿,任何水都再也無法倒進瓶子裡了。」

林天來聞言一怔,暗想:「看來這書生愛上一男童,老和尚正在開導,不知這書生聽得進去聽不進去。會不會惱羞成怒?」再看方伊伊,她似笑非笑,嘴角微微上揚。

黃眉老和尚道:「師弟,你對下等根性的人講上等佛法沒作用,他沒有定心的法力,心裡怎能夠空?正像只說病因不開藥方。」於是又轉頭對書生說:「你應當想像:這個男童死後,其身體逐漸僵硬變涼,漸漸膨脹起來,漸漸發臭,漸漸腐爛,漸漸有蛆蟲爬出來,漸漸臟腑破裂,血肉糢糊,映出各種顏色,其面目漸漸變形,漸漸變色,漸漸變相,變得像惡鬼,這樣就生出恐怖的念頭。你可以想像:這個男童如果活著,一天比一天長大,漸漸高大,再也沒了媚態。漸漸生出滿臉鬍鬚,漸漸長成粗硬的長鬍子,漸漸臉色變黑,漸漸頭髮斑白,漸漸兩鬢如雪,漸漸頭禿齒落,漸漸駝背氣喘,滿臉鼻涕眼淚,身體其臭無比,髒得無法接近,那就有厭棄的念頭生出來了。你還可想像:這個男童先死了,所以我想念他;如果我先死了,他相貌長得好看,一定有人勾引他,利誘威脅,他未必像貞節的寡婦一樣守貞。一旦被別人勾引去睡覺,在我生前對我說的種種淫語,對我作出的種種淫態,這時都轉給另外的人,讓他盡情痛快。從前的種種恩愛,都如浮雲消散,一點痕跡都留不下來,這樣就有一種憤恨的念頭生出來了。你還可以再想像:這個男童如果還在,也許憑藉寵愛飛揚跋扈,讓我受不了。稍不如意,就翻臉相罵;或者我錢不多,滿足不了他的要求,立刻變心,臉色難看。或者他看別人富貴,拋棄我投入別人懷抱,再和我見面如同遇見陌路人。這樣,埋怨的念頭就生出來了。恐怖、厭棄、憤恨、埋怨,這幾種念頭互相交替,在心中生滅,像蠟佔滿瓶子空間。這樣一來,瓶子裡就沒有空間,就像心裡就沒有空地,可以容下任何人的影子了。心無空地,那一切愛心和慾念都無地可容,一切魔障不用驅趕,就自己退走了。」說完之後,帶著男童,迅速上路。

方伊伊聽罷,默然良久。心想:「那些對我產生愛意的男子,他們都是一樣的,都是一樣。」看了一眼林天來,又想:「不知他要帶我去哪?」但見前方群山逶迤,松濤陣陣,樹無雜色,地有芳草。方伊伊又陷入更深沉的幽思:「我在慈庵堂受盡委屈、欺侮與凌辱。生父生母過世後,我逃出來,無處可去,一時失足,墮入風塵。

「蕙蘭宮的姊妹說,我看起來會高深的技藝卻表現得好像不懂;言談敏捷雄辯,卻很少應酬;對公子哥兒情意深厚,然而卻未曾用言詞表達;經常憂愁,低調深邃,卻常像無知無識的樣子;喜怒之情,很少顯現於外表。我喜歡在夜晚,獨自彈琴,心思煩悶,彈奏的曲子很傷感。別的姊妹偷偷地聽到了,請求我再彈奏一次,我卻始終沒彈奏,因此大家更猜不透我的心事。

「像蕙蘭宮這樣的場子,姊妹最後能被娶,那是公子哥兒的恩惠。那些來院的公子哥兒,起先是玩弄姊妹,最後是拋棄,對他們來說是理所當然,姊妹們卻是不敢怨恨。在喧鬧的場合,有時勉強說笑;而在清靜的夜晚獨處時,怎能不偷偷流淚;甚至在睡夢當中,也常感嘆嗚咽。

「即使是山盟海誓,也有終了的時候,又何必對逢場作戲有這麼多感觸呢?不過,有些男子對我們感情很深厚。男女之情的流露,使我們悲喜交集。然而,有了期待,就會失望;動了真情,就會受傷。這是歡場女子的宿命嗎?所以當姊妹被傷了心,被玩弄了,我也沒有什麼安慰的,如果硬是去安慰,只是使悲傷嘆息更多罷了。

「我已不是冰清玉潔,也不可算是良家女子,那些公子哥兒當我是玩物,一般男人說我是下流娼妓。好比山雞野鴨,家養難以馴服,路柳牆花,人人都可以攀折。只知倚門賣笑,不懂舉案齊眉。日常習於打扮得花枝招展,用甜言蜜語迎新送舊。承襲娼門遺風,東家食而西家宿,生就煙花的性情,今天作張郎之婦,明日為李郎之妻。是我命該如此,還能說什麼呢?我只能心中嘆息,還能說什麼呢?但是,在我內心深處,還是盼望某日,某位至誠君子,把我拔出苦海,娶為妻室,使我洗去多年汙染,革除過失。我也會正正經經主持家務,戰戰兢兢,足不出戶。」

林天來見方伊伊只是低頭沉思,並不打斷,只是欣賞她的側臉,輪廓細緻,絕美無比。秀鼻曲線,如一彎新月;長睫輕眨,似蝴蝶動翅。此時的林天來,不想說話也忘了說話,更無暇說話。良久之後,方才道:「那個萬刀一,嘿嘿,我第一次到田老闆家,一見到他,就覺得他很面熟,但怎麼想也想不起來他是誰。我現在終於想起來了,他是天下第一快刀,江湖人稱『萬刀歸一刀,一刀化萬刀』的,就是他。真沒想到他會放棄一切,到田老闆家當個廚子。只是為了妳,為了看妳,對不對?哼,我受傷後,八無陪我到神醫家,他也在,還是為了看妳,為了妳,對不對?他還真是多情啊,真多情啊!哈哈!哈哈!」

方伊伊不理不睬。林天來又道:「還有那個常不輕,本領如此高強,名氣如此之大,怎麼會到田家當一個小小的家僕?他會驅鬼、治病、除魔、祛邪、鎮惡、降妖,隨便露一手,皇上都會封他個官。但是,只要一天見妳一面,叫他作皇帝也不願意了,是吧?嘿嘿,這些人身懷絕技,孤傲不群,天下不知有多少女子想託付終身,但他們卻一眼都看不上,終究還是沉迷妳的美色。」

方伊伊不聞不應,兩人都不再說話。

過了許久,林天來忽道:「妳在田家,田老闆應該是很寵愛妳吧?田夫人不會吃味嗎?」

方伊伊不答。林天來又道:「妳別怨我,也別怪我,更別罵我。這樣吧,我帶妳回我家鄉,立刻娶了妳。」

方伊伊也不答。林天來道:「妳這樣的女子,世間也只有我這樣的男子才配得上。」

方伊伊還是不答。林天來又道:「妳也可以安定下來,不再漂泊。」

方伊伊就是不答。林天來道:「妳還可以為我生而育女,共享天倫。」

方伊伊寧死不答。林天來又道:「不管妳在想什麼,妳都是我的人。」

天黑了,月如眉,點點星。兩人都不再言語,也不再交談,更不互看對方,彷彿石像,端坐不動。露水沾衣,月明星稀。

* * *

天已亮,林天來喝道:「走吧!」

方伊伊既不斥責林天來將她從八無手中劫走,也不回應林天來說的任何話,更不詢問接下來要去哪裡,只是逆來順受,完全默默承受。

兩人連日趕路,不斷往西,向四川而行。林天來買了兩匹馬,用韁繩互拴馬鞍,方伊伊自騎,完全不理林天來。夜間住宿客棧,林天來要了一間上房,讓方伊伊安睡,自己睡在門前的地上,始終待之以禮,並不對方伊伊用強。但這只讓方伊伊更鄙視林天來,完全沒有稍減她心中憤恨。

又連續趕了三天,忽然下起小雨,林天來見方伊伊已連趕四日山路,現在又雨,擔心她體力不支,見遠處一間草堂,快步前去。

走近一看,不禁一怔。房子只有四面牆壁,用茅草鋪蓋屋頂,柴草編成的門扇已經破爛不堪;用桑枝條綁扎成門轉軸,窗洞則是用一個破罈子裝上的,分成兩居室,中間用破衣爛布隔開,一下雨,屋頂漏水,地面上也到處是水。再往內走,竟有個花園,花木山石和池塘,還有彎曲的長廊,頗富情趣。但就在這樣的住房環境,一人照樣正襟危坐,彈琴唱歌。

那人一見方伊伊,笑道:「方姑娘,我是此間草堂堂主。」竟然看都不看林天來一眼,好像只有方伊伊一人來似的。方伊伊微一點頭,堂主又道:「有位客人,久候多時。」

林天來看到這環境,已感大奇;聽此人吐屬謙恭,更是吃驚,忙道:「是怎樣的客人?來多久了?」

堂主還是不看林天來,對方伊伊道:「這位客人到旅店來有十天了。來的那一天,已經半夜時分,門敲得很急。我打開一看,有兩個健壯的男子扛著箱子,放在屋裡就離去了。不久客人即到,牽著兩頭黑毛驢。我問他姓名,他不回答。看他的行李很少,但書籍很多,想必不是壞人。所以讓他住了下來。十天來,從未見他和什麼人交往過。不過,他好像很有錢,每天吃得又多又好。每每酒肴上桌,他大吃大喝,氣勢非凡,連喝幾十大杯酒,毫無醉意,下酒的菜餚也吃光了。他把剩下來的約一斗酒倒在瓦盆裡,拿去餵黑毛驢,轉身熄燈睡覺,鼾聲如雷。」

方伊伊不答,低頭沉思,林天來看了方伊伊一眼,暗忖:「原來是妳認識的人。」忽然想到一人,隨即一股莫名的異樣感覺油然而生,心中驚懼交集,冷汗直流。

堂主向方伊伊行禮告退,方伊伊並不回禮,在靠窗一張椅子自行坐下,眼望窗外,似是在期待什麼;但更多的是,心中想起的人:「他終於來了,不知道他過得快樂嗎?他知道我被人挾持,特地來救我嗎?天下第一殺手要殺的人,誰也無法擋,誰都無法躲;要救的人,誰也無法留吧?

「我到田老闆家一個月後,他就來了。他要殺田老闆,因為田老闆冤枉他。我問他姓名,他自稱藍願。我到現在還不知道是什麼事,讓他這麼難過,要殺人洩恨。上次在招財客棧,他看來還是這麼憂傷,這麼忿忿不平。方丈大師、萬刀一、古大力三人說的冤案,好像有讓他稍微好一點,不知這些日子,他的心結是否有解開一點?

「他曾跟我說,他是因為我,才暫時不殺田老闆,因為如果他殺了田老闆,我就流離失所,吃盡苦頭。我就問他,田老闆怎麼冤枉你。他還是不說。他只說,他知道只有田老闆對我好,如果田老闆一死,田夫人不但會把我趕出門,說不定會先折磨我一番,再把我逐出田家。所以他對我的情意,應該是很深吧?

「田老闆究竟是怎麼死的?在武當大殿,田夫人對林天來說,她沒有殺田老闆。田夫人雖然狠毒殺死丁一,但她向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不會否認自己做的事,也不會承認自己沒做的事。她說沒殺田老闆,那就是沒殺了。但我始終想不懂,田老闆是怎麼死的?」

「天下第一殺手!」一個充滿懼意的聲音把方伊伊從沉思中拉回現實,林天來看著眼前的人:濃眉似劍入鬢,深目高鼻薄唇,年紀不大,卻似久歷風塵,神色鬱鬱,但眼光奕奕,數步射人,向者暫對,不覺汗出。

藍願輕道:「滾開。」聲音不大,卻好似在林天來耳邊響一聲雷,林天來強自鎮定,道:「我說個冤案,讓你好過些。」說話聲音都顫抖了。

方伊伊看了藍願一眼,只聽林天來道:「吳家,是黟洲的有錢人,家產豐厚無比,金錢布帛無數,財物多得無法計算。吳家人經常登上高樓,俯臨大路,設置酒席,歌女數人,高聲談笑。

「一天,地方惡霸結伴而行,經過吳家樓下,樓上的賭客正在擲骰子,有人中了頭彩,連勝兩次而放聲大笑。這時,一隻飛過的老鷹嘴裡叼的死老鼠掉下,剛巧打中了惡霸首領的腦袋。惡霸們彼此討論:『吳家享受富貴淫樂的日子太久了,常有瞧不起人的意思,我們從沒得罪他,他竟然用死老鼠來侮辱我們。用這種方法羞辱人,此仇不報,我們以後還用在江湖行走嗎?希望同大家同心協力,率領手下弟兄,來個滿門抄斬。』大家都同意。到了約定的那天晚上,大家聚集在一起,拿著武器攻打吳家,把吳家徹底毀滅。你說,吳家很冤枉吧?」

藍願還是輕道:「滾開。」聲音更小,但林天來卻更害怕,雙手亂揮,吞吞吐吐道:「別忙,別忙,我身為太守,見過的冤案還會少嗎?本縣有一位老媽媽。有一天,跟老媽媽私交甚好的媳婦,被婆婆把趕出門,只因為她婆婆壞疑她偷了家裡的肉。這媳婦心裡很不平,向老媽媽訴說。老媽媽聽完原委,勸她說:『妳放心,先離家。我有辦法馬上叫你婆婆請你回家。』說完,便捆了一把亂麻到那媳婦家去借火,並跟婆婆說:『我家的狗,因為爭吃不知從哪裡叼來的一塊肉,互搶互咬,結果死了一隻,借個火回去處治一下。』婆婆聽了,便馬上派人去追媳婦,請她回來。」

藍願輕拍桌緣,一根筷子向上射進樑柱,直沒筷尾。

林天來大驚,暗想:「今天總算見識到天下第一殺手的身手,這種功力,當真可畏可怖,只怕不在八無之下。」

藍願道:「你的身子應該沒有這柱子硬吧?」林天來既氣憤,又不甘願就這樣走,但總是忌憚天下第一殺手,心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自己既然可從八無手中奪取方伊伊,日後也還會有機會。於是恨恨的道:「給我記住,哼!」快步奔出草堂,不見人影。

方伊伊嘆了一口氣,欲言又止。她不知道怎麼勸藍願,在她心中,深知藍願這種心結天下除了他自己,也沒有人可以解開。有時她也不禁想:「或許他根本不想解?他本來想解開,但久而久之,反而發現這種報仇的心念,這種看著一個人快要被自己殺死的苦苦哀求,頻頻磕頭,帶給自己的痛快遠非其它意念可比,所以乾脆放任心結,任其糾結?」

藍願眉頭深鎖,憂鬱依舊,過了良久,緩緩的道:「我年少時,跟著師父做了好幾件驚動江湖的大案子。有一次,官府追查我師父,我師帶我連夜逃竄,還是被困,逃到山裡,連口野菜湯也喝不上,整整七天,沒有吃到一粒米,餓得我師只好白天躺著睡覺。

「我出去討米,弄到了一點米,連忙燒柴做飯。飯快熟了,我師父看到我忽然從鍋裡抓了一把飯吃。過了一會兒,飯熟了,我恭恭敬敬拜請師父來用餐,並獻上飯食。師父假裝沒有看見我抓飯吃,起身說道:『剛才我夢見了死去的父親,所以我想把飯弄乾淨了,祭奠祭奠他老人家。』我回答說:『不行。剛才有些煙塵掉到鍋裡,把飯弄髒了。倒掉又可惜,我就抓出來吃了。』師父嘆了口氣說:可以相信的是自己的眼睛,可是也不能完全相信眼睛看到的啊;可以依靠的是自己的心,可是心裡臆測的也不完全可靠啊!你要記好:了解一個人,本來就不容易呀!」

方伊伊心想:「這是愁怨最可怕的地方。自己明明知道怎麼化解,卻又擺著任其糾結。」看著眼前的人,這個人跟那些對她有深情濃意的人,到底不同在哪裡?究竟是他可憐,還是那些被他殺掉的無辜者可憐?該同情被他殺來洩恨的人,還是同情他?

或許在方伊伊心中,早已經有答案;也或許她心中從沒想過要去知道答案;又或許即便知道答案,也無法幫助藍願,所以乾脆故意不去想答案。

在方伊伊深沉的思慮中,藍願已經不知不覺走出草堂。

王竹語作品《心中只一人》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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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語作品《心中只一人》


第十一回 在水一方


「肚子餓了吧,來來來,我煮碗麵給妳!」一個爽朗清亮的聲音把方伊伊從深沉的思慮喚回現實。她一看,是萬刀一,於是笑道:「那就來碗陽春麵。」

萬刀一道:「好。果然行家!愈是簡單的東西愈能看出廚師功力!」其實方伊伊並沒有要考較廚藝,她向來是有什麼就吃什麼,在蕙蘭宮吃盡苦頭,吃苦都不怕,還有什麼不能吃?但在她心中,一直很感念萬刀一:「我在蕙蘭宮時,萬刀一來探花,他是天下第一快刀手,當時江湖盛傳『萬刀歸一刀,一刀化萬刀』,說的就是他。他來探花那一晚,就是點我的牌,我從此沒再看過他。沒想到只不過幾年,田老闆家的廚子年紀大了,請辭回鄉。田老闆不知在哪遇到他,他竟然就這樣進了田家。

「他學東西真快,從天下第一快刀,變成天下第一名廚,他教我做盆菜,我弄了一次,給老爺,老爺很是讚賞。不知老爺知不知道,他家這位看似尋常的廚子,竟是之前的天下第一快刀。一個人愛上另一人的時候,什麼願意學、學什麼都很快吧?」

萬刀一很快煮好麵,喜孜孜道:「趁熱吃吧!」得意洋洋,又道:「陽春麵,也就是光麵。所謂陽春,取陽春白雪之意,非常雅致。陽春麵加添不同的澆頭而有燜肉、爆魚、炒肉、塊魚、爆鱔、鱔絲、鱔糊、蝦仁、滷鴨、三鮮、十景、香菇麵筋等。所有澆事先烹妥置於大盆中,出麵時加添即可。另有過橋,材料現炒現爆,盛於一小碗中與麵同上,有蟹粉、蝦蟹、蝦腰、三蝦、爆肚等等,不下數十種。」

方伊伊微微一笑,吃了青菜,喝了一口湯,忍不住讚道:「這青菜味道真好。」萬刀一很是得意,道:「我出生的地方叫豐樂縣,在長安城西面。氣候潮濕,適合種菜。我祖業是務農,所以我從小就會種菜。對我來說,種菜沒有秘訣,四個字:順其自然。但是,其他人種菜就不是這樣。他們讓根鬚捲曲成團,泥土水分不足;培壅起來,不是填得太多就是填得太少。他們愛惜太過,擔憂太多,早上去看看,晚上又去摸摸,已經走開了又重新走回去看看,特別是有的還要剝開葉子來看它,或者搖動根部來檢查它栽種太鬆還是過緊,這樣就使菜的生機一天一天減弱了。雖說愛惜它,實際上是傷害它;雖說是擔心它,實際上是糟蹋它,這樣一來,種出來的菜就跟我的不一樣了。所以說,我哪有什麼特別的能耐呢?只是順其自然,自然而然啊!」

方伊伊一邊吃麵,一邊聽他津津有味說著,胃口大開,一下子就把麵吃完了。只是心中一直琢磨著萬刀一說的「雖說愛惜它,實際上是傷害它;雖說是擔心它,實際上是糟蹋它」兩句話。

萬刀一道:「方姑娘,妳還好嗎?真沒想到林天來會劫持妳。」方伊伊一言不發,萬刀一又道:「那天,老爺出事,林天來立刻來查案,我沒對他說實話。」

方伊伊輕輕嗯了一聲,似是早已知曉。

只聽萬刀一續道:「我一直很擔心妳,擔心妳遭到田夫人毒手。我侍奉田老闆,三餐都是我親煮親送,我若要說,我比田夫人還瞭解他也不為過。田夫人練武,傷了下陰,不能生育,無法行房。田老闆善名遠播,人所共知。但他畢竟也是人,也有缺點;他畢竟也是男人,也有需求。他喜歡雛妓,常在外地的蕙蘭宮、喜夏軒、愛秋樓、思冬閣探花,出手闊綽,一擲千金,無人能比。老鴇收了錢,歡喜都來不及,怎可能管他是田老闆、甲老闆、還是申老闆或由老闆?

「他每次風流之後,都要把有處女紅的羅帕保存下來,留作紀念,漸漸積存了二十多塊,就把這些羅帕綁起來,連綴成一串,做成個小帳,還取了雅名,叫百喜帳,意思是目標是一百人……」

方伊伊聽他說得齷齪,皺眉道:「請你別再說了。」她當然很清楚田老闆癖好,因為就是田老闆把她從蕙蘭宮贖身。在她心中,一直感念贖身之恩。不論田老闆作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救命恩人就是救命恩人。

萬刀一又道:「是!是!田老闆送妳去一帖神醫家的那個早上,田夫人開始閉關練功,田老闆知道夫人這一練非得五個時辰,且如同聾啞,彷彿死去,這是道家一種十分厲害的內功。田老闆乾脆召了蕙蘭宮第一紅牌妓女,結果大概是連日縱欲過度,竟然在風流時死在床上。」
方伊伊憮然,不知該惋惜,還是認為死得其所。內心五味雜陳,十分難受。

過了良久,萬刀一道:「我這就去了,方姑娘,我……我……嗯,請多保重。」方伊伊不答,陷入更深沉的幽思:「他喜歡我,總是偷偷摸摸的喜歡,他的情感真是內斂深沉,這實在是很不同的。他知不知道我知道他喜歡我呢?應該知道吧?喜歡一個人,用情一段日子後,對方知不知道,自己一定可以察覺到。」

忽然回神,眼前一個清秀俊美的人影,方伊伊道:「韓業,你來了。」

韓業道:「方姑娘,我……我很想妳!我時時刻刻想著妳!我時時刻刻想見妳!想見妳卻又一直見不到妳!」

方伊伊甜甜一笑,道:「你這不是見到我了嗎?」

只聽韓業道:「我來找妳時,經過『比肩墓』。你知道這個地名的由來嗎?有個很美的故事。」

方伊伊道:「我要聽我要聽!」韓業道:「三國時代,吳都海鹽,有個陸東美,妻子朱氏,長得很漂亮,夫妻相愛相敬,寸步不離,當時的人把他們叫做『比肩人』。後來妻子去世,東美不吃不喝而餓死。家裡的人非常傷心,便把他們夫妻兩人合葬在一起。不到一年,墳墓上長出兩棵梓樹,兩樹同根相連,枝ㄚ相抱。孫權把這個墓稱作『比肩墓』。」方伊伊嗯了一聲,點頭微笑。

韓業又道:「那天,妳不小心打破寶玉,田老闆知道田夫人早就看妳不順眼,欲除之而後快,所以一定會藉此機會對妳下毒手,所以田老闆叫妳去神醫家。隨後田老闆又把破掉的寶玉送到海山鏢局,親手給包海山,要他保密,不可說誰送來,更不可說寶玉已破,所以他女兒包離春直到林大人去海山谷,當場拿出寶玉,才知寶玉已破成兩半。田老闆故意這樣做,是讓人以為寶是被別人打破,不是妳。這樣就不會懷疑到妳頭上,主要還是保護妳,不要遭到田夫人毒手。後來田老闆不明原因死了,林大人來時,我故意跟他說,寶玉是要送到少林寺的。我知道,我這樣一說,大家就更不會懷疑到妳,也更不可能知道妳打破寶玉。沒想到田夫人一口咬定,是妳殺人奪寶。」

方伊伊對韓業為了保護她而向林天來說謊,很是感謝。心道:「原來連韓業也不知道田老闆真正死因,我看,我也不用跟他說。」

其實方伊伊心裡很明白,韓業在乎的是什麼,至於田老闆真正死因,韓業知道與不知道都是一樣的。

韓業忽然嘆了口氣,道:「沒想到林大人會夾持妳。」方伊伊秀眉微蹙,並不回答。韓業又道:「以前,我有一個很好很好的朋友,他是賣油耙為生的。有一天,他的百餘文錢被人劫走,若是在別縣,他爹娘不會主張控告。但是有人跟他爹娘說,林大人是本縣清天大老爺,一定會伸張正義,所以他向縣衙門擊鼓喊冤。林大人坐堂,問明案情,因他是在一塊石頭上被搶的,林大人命令把石頭抬入衙門問審。問案大石,這是奇事,所以來聽審案的人特別多。

「但林大人卻不坐堂,一直等看熱鬧人把衙門擠滿了,才開始坐堂。首先命令把頭門關閉。緩緩看了四周圍觀民眾,溫言道:這是小案,難以追查真兇。現在有個辦法,很簡單。小孩不過丟了百多錢,今天來看的人上百,你們各出一文錢補償小孩,可也嗎?

「他坐在頭門口,令差役用洗臉盆,打一盆水,凡投一文錢的人,都投入盆內。然後坐在門邊,看人一個一個投。忽然一個人投錢後,林大人大喝一聲:『就是你!』令差役把他抓住,搜其身,得百餘文有油的錢,該案即破。因為我朋友是賣油耙,錢幣沾油。有油的錢投入水中,即有油浮在水面,林大人一看即知,所以即抓其人而破案。」

方伊伊專注聽完,津津有味,不禁奇道:「他怎麼知道搶錢的人會跑去看審案?」韓業道:「這我真的不曉得了。可能他就是知道,有些人做下案子,會回到現場,看被害人反應,更增加自己的成就感。」頓了一頓,又道:「但不可諱言,他是一位審案非常犀利的好官。」說完,很是感慨,道:「一個人,不管他有多好,他遇到自己喜歡的東西,也會流露出不好的一面,而他自己也未必能察覺吧?」方伊伊不答,心中一直琢磨著「好人看到自己喜歡的東西也會變壞,而自己未必察覺」這兩句話。

韓業道:「田老闆死後,我還是好想再見妳,跟在你身邊也好啊。我知道神醫不會收我,也知道這種大案子一定會由林天來查辦,所以我故意被他遇見,一如我所料,他也願意用我,把我留在官府,我終於如願,再見妳一面。」

方伊伊不知該說什麼,相較於其他人,韓業對自己的感情濃烈、綿密而狂熱,這種感情除非自韓業心中消退,否則任何人也勸不退。

兩人對坐,默默無語。又過了良久,韓業柔聲道:「方姑娘,我再說個故事給妳聽,好嗎?」方伊伊嫣然一笑,道:「好的。」韓業道:「從前有一個財主,他可不是肚子大大、肥滋滋、留著兩撇鬍子的那種土財主。相反的,他很年輕,相貌莊嚴、眉清目秀,做了很多善事、積了很多功德。

「有一天,他去發白米給村裡的窮人,回家的時候,忽然看見一個人從他面前走過。他立刻被那人的面相吸引住,馬上追過去,想跟著他,一個轉角卻已看不到那個人了。

「他喜歡那人喜歡得要命,從此一心想見那人,於是變賣所有家產,立刻離家出走,發誓就算走遍天涯海角,也一定要找到那人。但是,他卻一直沒有找到。

「一次在夢中,菩薩問他,他積德很多,是否有什麼要求。他說他只想見那個人一面。菩薩說,你若真想見那人,一定要捨棄這一世的人身,投生做一棵大樹,五百年後,也許有機會能再見那人一面。他想了很久很久,因為實在太喜歡那個人了,就決定捨棄人身,做一棵樹。

「很快他就死去,轉世成為河邊的一棵大樹。五百年來,飽嘗著做樹的痛苦:忍受風吹、日曬、雨淋,忍受著野獸的折磨,忍受著各種鳥在他身上大小便;他不能移動,不能說話,只為了能見那人一面。

「終於過了五百年。有一天,他看到一個人遠遠的從河那邊走過來,正是他朝思暮想、夢寐以求的那個人。他激動極了,拼命搖動全身的每一根樹枝每一片葉子,努力引起那人的注意。他多麼希望那人能走到他的樹蔭下,休息一下,乘個涼也好啊。

「只見那人朝他走了過來,經過他身邊,卻瞧都沒有瞧他一眼,逕自走了過去。他幾乎要發狂了,他想大叫,想追過去,無奈自己只是一棵不能移動,不能說話的樹。

「他失望、他委屈、他難過,他哭了,哭得很傷心很傷心,他不知道為什麼五百年還修不到這麼一點緣份。

「當晚他又夢到菩薩。菩薩告訴他,如果他還想見那人,就要在河邊再做五百年的樹,或許還能修到一點緣份。他覺得既然已經等了五百年,再等五百年也沒什麼。因為,他實在太喜歡那個人了。

「就這樣,他在河邊又站了五百年,飽嘗著做樹的痛苦:風吹、日曬、雨淋,忍受著野獸的折磨,忍受著各種鳥在他身上大小便,他不能移動,不能說話,只為了能再見那人一面。

「又過了五百年。有一天,那個人又遠遠的從河那邊走過來。這回他不再激動,也沒有搖枝動葉,只是靜靜的站在那裡,靜靜的看著那個人。為了這一天,為了這個人,他捨棄了做人的機會,惻惻的做了一千年的樹,吃過太多的苦,傷過太多的心。他已經能以平靜的心等待那個人的到來。

「只見那人向他走了過來,走到他的樹蔭底,安然坐了下來,一坐就是七七四十九日。原來那個人就是佛祖釋迦牟尼,而這棵樹就是菩提樹,後來跟佛祖一起成了佛。」

韓業說完,默默看著方伊伊,對他來說,能這樣深情望著方伊伊,安安靜靜的,簡簡單單的,若有似無的,已是一生最大的幸福。

良久,韓業才道:「我不知道會愛上誰,就算愛上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方伊伊幽幽嘆了口氣,不知該如何回答。

遠處走來一隻猩猩,韓業大驚,定神一看,是人模仿猩猩動作,但實在太像,維妙維肖,那「猩猩」愈來愈近,韓業看清,不禁驚呼:「雲中手!天下第一神偷!」

雲中手笑吟吟道:「方姑娘,許久不見,妳看來更加清麗動人。」方伊伊見雲中手如此熱情讚美,把自己當成天神般人物,只是微微一笑。韓業對自己的深情,深似大海,表面平靜,深處波濤洶湧。雲中手的深情則似小江,江面雖小,但激浪濤天,水沫四濺,讓人不敢近江。

方伊伊笑道:「雲中手,你上次說要教我抓猩猩,我看是吹牛吧?」雲中手道:「抓猩猩?那還不容易。聽我的:住在山谷裡的猩猩活動時,常常數百隻成群結隊,一起出來。當地人把酒和酒渣放在路旁;知道猩猩愛穿草鞋,又編織草鞋,並將鞋連結起來,一起放在路邊。猩猩看到酒和草鞋,知道是當地人故意設下的陰謀詭計,想捉自己,一定會想:『這些家伙想捕捉我們,門都沒有。我們要躲開他們,遠遠離去。』猩猩離開了又回來,這樣往返多次,彼此商定說:『好像沒什麼危險。這樣吧!我們不如喝個酒,來來來,大家試著一起嚐嚐,應該沒關係吧。』牠們越喝越有味,直到大醉,然後又拿起草鞋穿在腳上,於是被人全部捉走,這個方法每次都能成功,絕無漏網之魚。」

方伊伊聽得興味盎然,連韓業如此博學,也是首次聽聞。方伊伊之前就聽過雲中手講如何捉熊、如何偷牛,不禁好奇,再問:「你真厲害。還偷過什麼好玩的東西呢?」

雲中手被意中人一讚,幾近飛天,得意洋洋,滔滔不絕道:「我偷了金老闆右手的金戒指,把它放在武當道長的枕邊。」他生平偷遍天下,愈是難偷、不可能偷到的東西,他愈想偷到手。得手之後,有時過了幾天偷偷還本人;有時偷來,故意放在愈不可能放、愈危險的地方,讓收到的人大驚失色,亦是另類樂趣。愈想愈得意,不禁哈哈大笑。

方伊伊凝神專注,她很喜歡聽雲中手說這些事,雲中手口齒伶俐,表情生動,比手劃腳,唱做俱佳,即便是日常小事,由雲中手說來,別有情意,妙趣橫生。

韓業在旁,默默看著方伊伊,於此之時,能此凝望,人生至此,夫復何求?

方伊伊正要說些什麼,雲中手拿出一個布包,道:「這東西給妳,妳找機會看看。」方伊伊一怔,道:「是什麼東西?你怎麼……」本想說「你怎麼如此神色不安」,終究還是沒說出口。接過布包,還沒打開,雲中手和韓業匆匆離去,方伊伊一頭霧水,又嘆了口氣。

背後一個雄渾的聲音道:「這位姑娘,為何嘆息?」

方伊伊猛一回頭,是八無!

* * *

那日八無被林天來以「牽機藥」毒害,踢下山谷,劇痛昏迷中,隱隱約約聞到一股檀香味,隨即感到有人把他揹起,他只覺身子不斷騰高,到了平地。只聽那人到:「天下第一毒,我能做,就能解。」八無心中釋然,原來是牽機藥的始作俑者。心想:「我被毒魔救了。」

毒魔將八無帶到客棧,八無功力深厚,解毒者又是製毒者,當然立解,全無殘留。

八無道:「你曾經毒傷太守林天來,但現在為何救我?」

毒魔道:「哼,我生平致命傷,太過自大。那日我在海山谷,拍了他額頭一掌,把牽機藥灌入他體內,但下手過輕,他沒毒發而死,只是每日子時發作,哼,太便宜他了。」頓了一頓,又道:「林天來抓了我一位弟子,那弟子罪不致死,是被冤枉的。林天來審問之後,直接判死。我好好一位弟子,就這樣被林天來害死。」憶即往事,恍如昨日,語氣悲憤,恨意如熾。

八無不知前因後果,完整原委,只道:「林天來是朝廷命官,他有他該做的事,他只是做他該做的事。」毒魔道:「因為林天來,我心愛的徒弟死了。」八無道:「林天來可沒殺他。」

毒魔恨恨的道:「我好好一位弟子被他判死,還是要算他頭上。嘿嘿,你倒好心,他對你下了十倍於自己所受的毒,你還替他說話?」八無柔聲道:「寬容,是對治仇恨的唯一藥方,也是最佳良方。」毒魔哈哈大笑,聲震四野,道:「寬容,寬容,你們這些成天把寬容掛在嘴上的人可曾想過,你們的寬容給自己帶來什麼?又給別人帶來什麼?如果你的寬容反而傷了別人呢?」

八無不再言語,毒魔又道:「我生平只毒人,不救人。就算我救人,也知道救人要有智慧,就好比我救你,就是智慧。」八無默然。

毒魔低頭不語,似乎在思索一事,過了良久,續道:「有個和尚在山上修起一座寺廟,每天誦經拜佛,晨禱夜祝,十分虔誠。一天晚上,山洪暴發,奔騰直下,淹沒房屋。很多人爬到樹上,屋頂上,哭號呼喊,求救之聲,響成一片。和尚急忙備好一隻大船,身披蓑衣,頭戴斗笠,親自站在水邊,督促會游泳的人,讓他們拿著繩子準備救人:一看到落水的人漂來,立刻把木杆繩索投過去,救他們上岸,就這樣,被救活的人很多。天快亮的時候,忽然發現一隻野獸,身體淹沒在波濤中,只露出腦袋,左顧右盼,好像也在求救。和尚說:『這也是一條生命,應該趕快救出來。』船上的水手應聲划過去,用木杆拉它上來,原來是一隻老虎。牠剛上船的時候,迷迷糊糊,坐在那裡舔著皮毛。等船靠了岸,睜大眼睛,盯著旁邊一個小孩,一躍而起,撲了過去。小孩被撲倒在地,船上的人急忙下船相救,小孩才沒有被咬死,但已經奄奄一息了。」

八無皺眉,默想其意,良久之後,才道:「和尚不忍無辜人民白白死於非命,有何不智?」毒魔哈哈一笑,道:「世上白白死於非命的,又會少了?你一個一個救?怎麼救?救得完嗎?比方武當掌門,在海山谷不慎跌落江中,被鱷魚咬死,豈不是白白死於非命,任憑你再慈悲,武功再高,救得了嗎?」

八無心中一凜,急問道:「不知武當掌門為何會去海山谷?請告知。」語氣甚是誠懇有禮。

毒魔悶哼一聲,語氣充滿不屑,道:「也許他認為可以遇到他的意中人,他誤以為他意中人是海山鏢局的女婢,也說不定。」若是一個月前,八無或許不懂毒魔所指「意中人」是何人,但武當大殿生死鬥,林天來狠施毒手,他不用問也明白,心中充滿惋惜,暗想:「因緣成熟,業力牽引,誰也躲不掉,誰都沒有錯,但,遇在一起就是錯。」

只聽毒魔又道:「我救你,只是……只是出於私心……我……」欲言又止,難以啟齒,索性不說,直接從懷裡拿出一個小布包,道:「請大師交給方姑娘。」他本想說「方伊伊姑娘」,後來想,說「方姑娘」也一樣,八無必懂。又想:「八無正氣凜然,雖與自己素昧平生,然依此人個性與聲望,受人之託,必忠人之事,更何況自己對他有救命之恩。」

毒魔離去,八無微感悵然,無法言語。隨即施展輕功,拼命趕路,終於追趕上方伊伊。

* * *

方伊伊道:「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語氣真誠,心中踏實。八無笑道:「妳這不是見到我了嗎?」方伊伊道:「我有一件東西要交給大師。」於是將雲中手給他的油布包給八無。

八無打開折好的油布,那是達摩手跡,少林寺鎮寺之寶!他於世間萬物,早已到了「有即無,無即有」的境界,但能找回寶物,避免落入奸人之手,免去江湖腥風血雨,也是好事。至於方伊伊為何有此寶物,他也不開口詢問,只喜於下月即是少林寺建寺一千年大典,能於此時找回寶物,自是大佳。

只有方伊伊才想通一切:包海山自田老闆手中接過少林珍寶,自知身體狀況由於長年勞累,已幾近油盡燈枯,是以將寶物託由武當掌門。孰料包海山護寶心切,改變心意,決定親自完成,再收山隱退,於是又取回從武當掌門手中拿回寶物。沒想到不久之後即過勞而死,雲中手因愛慕自己美貌而痴痴一路跟隨,必定是在某段路上,遇包海山,見其形貌,即知其人精神勞頓,外貌萎靡,將過勞死,命懸一線,於是從他手裡偷走寶物。果不其然,包海山過勞而死,雲中手再藉自己之手交還少林方丈,如此一來,既報了田老闆救命之恩,又保全了少林之寶。田老闆第一次請包海山託送少林寶物被拒,三天後,又跑了一趟海山谷,一再請託,包海山終於答應。隔天,武當掌門太清真人來訪,感謝田老闆捐錢整修武當太極明殿。掌門見了我,神色有異,當時我就察覺了。沒想到,他後來為了見我,經過海山谷,失足跌落,葬身鱷魚口。

方伊伊看著雲中手,想不起來何時何處與他相遇,反正想也想不出,不如不想;當然,她也很清楚,除非雲中手自己述說,以何因緣對自己產生愛意,否則自己永遠也不可能知道了。

八無道:「我也有件東西給妳,是毒魔所託。」方伊伊一怔,八無取出小布囊,方伊伊接過,打開一看,是天下第一寶玉!而且完好如初,在日光下發出淡淡綠光,溫潤晶瑩,讓人一見,心情無比舒暢。一剎那間,她明白了:「這玉原是兆品喻精心雕刻,送給我,討我歡心。夫人一見,十分喜愛,佔為己有。那天我不小心打破,老爺知道夫人一定會以為我故意報復她佔有寶玉,摔寶洩恨。這樣一來,我一定會慘遭夫人毒手。為了保護我,不受夫人毒手,要我先到神醫家假託治病。現在這玉又接起來,只有天下第一巧手才辦得到。定是毒魔在海山谷以牽機藥毒倒林大人後,從包離春手中搶了寶玉。以他身手,誰敢攔阻?他拿到破玉,心知天下只有一人可以接起來,且全無接痕,於是就去找兆品喻了。兆品喻當然知道牽機藥的厲害,別說是把玉接起來,毒魔就算叫他把玉變成鐵,他也乖乖照辦了。」

八無見方伊伊陷入沉思,不忍打斷,隔了良久,才問:「方姑娘日後有何打算?」

方伊伊想都不想,直接答道:「我想到峨嵋出家,懇請方丈協助。」

八無一怔,道:「妳想出家?為什麼?」

方伊伊道:「我心意已決,這紅塵紛紛擾擾,我實在厭了。」

八無柔聲道:「妳還年輕,未來不知有多少美好人生在妳眼前等著妳,實在不必因為一時的不順與困擾,就遁入佛門。」

方伊伊道:「懇請方丈成全!我已仔細想過,只有落髮為尼,才是此生所依。況且,經歷這些風波,我實在無意留戀紅塵,多生紛擾,徒增煩惱。」

八無端凝方伊伊,良久之後,長嘆一聲,道:「佛度有緣人,因地果還生。方姑娘遁入空門,長伴青燈,也是……也是很好的歸宿。」他一心想度化眾生,愈是難度之人,愈激發他的慈。在歷經這些事,方伊伊終有被度之緣,心中之喜,莫可言喻。

八無喜道:「既然如此,我就幫妳。這出家種子,想必是累生累刦早已種下,現在因緣成熟,自然開花,正是時候。此處已離峨嵋不遠,這樣吧,峨嵋掌門忘昔師太是我舊識,我送妳上山,求掌門慈允。但我必須隨即趕回少林,準備少林建寺千年,唱導之事。」

方伊伊奇道:「倡導?倡導什麼?是倡導行善嗎?」

八無淡淡一笑,道:「我們即刻啟程趕路,再慢慢說。」方伊伊心向佛門,至誠至謹,八無當然樂予說明解釋。

兩人過湖北邊界,進入四川,離峨嵋不遠,遂緩步而行,不再疾走趕路。八無解說佛門儀規,面色凝重,心情卻輕鬆,道:「唱導是宣講唱念法理,以開導大眾的愚昧之心。彿教剛傳入中土之時,大家按照規定的時間集中,不過也僅僅是唱唸『阿彌陀佛』,依照經文的現定,施禮而己。到了深夜之後,極度疲倦,為了振作精神,對佛法有所覺悟,便請有高德的和尚,升座講授佛教大意。他們或告知前世與未來生的因果關係,或者用故事作比喻,來闡述深奧的佛理。後來,晉朝廬山的和尚慧遠,有很深的佛學造詣,又有堅定的信仰,才華洋溢,出語不凡。每當人們聚集起來做法會的時候,他都會主動登上高高的講壇,親自講經佈道。他先讓大家了解三世人生的因果關係,又把本次法會的目的和意義概述了一番。後來人們接受與傳頌佛法,都是仿照慧遠的做法。把它當成了永遠需要尊奉的法則。」

方伊伊緩緩點頭,道:「那麼,負責唱導的人,應該就是寺院的住持吧?」

八無道:「唱導這一工作,需要重視的有四個因素:即聲、辯、才、博。沒有響亮悅耳的聲音,不能引起聽眾的注意;沒有口若懸河的說話能力,不能適應時尚。而沒有才華,他所說的話就沒有讓人得到受教獲益的內容;沒有廣博豐富的知識,他所說的則沒有根據。至於像講唱經文的時候,歌聲嘹亮,婉轉押韻,並伴以鐘鼓之聲,讓觀眾驚心動魄,這表明了重視『聲音』的作用。吐辭清晰而流轉,沒有訛誤差錯,這是重視了『辯』的作用;語言富有文采,綺旎華麗,這是重視了『才』的作用;對佛教經典提出商榷,並採擷書史上的材料來作為自己的論據,則是重視了『博』的作用。如果具備了聲、辯、才、博四個條件,而又能考慮聽眾身分,唱導常會有更好的成效。」

方伊伊聽罷,嘆口氣道:「原來有這麼深的學問!」

八無微微一笑,又道:「行唱導之前,還得先行八關齋。」

方伊伊道:「八關摘?要摘什麼?」

八無道:「行八關齋的第一個晚上,人們圍繞著佛像,一圈一圈走著,香煙紛繞,燭火輝煌,帷幕在燈光中閃耀。眾人專心致志,兩手合十,沉默不語。這時,化導眾生的師傳拿著一盞燈,侃侃而談,抑揚頓挫,話語滾滾而出,應答如流。談到人生的虛幻、壽命的短暫與命運的不可捉摸之時,令人害怕不安;說到地獄的恐怖,令人嚇得涕淚交流;證實今世之狀皆是前世造成,則讓人似乎看到了前世的福業或孽緣。用許多事實考查善惡之因果關係,則好像讓人們看到了來世的報應。說到快樂的事情,聽眾會心曠神怡;敘述哀傷的事情,則讓人心酸掉淚。於是,所有聽眾傾心迷醉,或淒傷不已,或頓首斷腸。於是人人都擊磬敲鈸,口唸佛號。等到半夜之後;鐘聲停歜,漏聲沉寂,這時導師便說時光匆匆,盛會將散。人們心中泛起惆悵的滋味,胸中塞滿依戀不捨之情。」

方伊伊道:「可以想見,下個月少林寺建寺千年的『八關齋』、『唱導』大典,一定備極莊嚴肅穆,想必是由大師你這樣的一代高僧,升座主講?」

八無絕非自大之人,修行功力也已到了心如止水、不起波瀾之境。但被方伊伊這樣的絕世美女稱讚,不禁微微一笑,道:「正是。」

這一路上,八無細心解說佛門儀規,方伊伊也肅然聆聽,八無見方伊伊心意已決,出家意念堅定,更是歡喜。

* * *

很快來到峨嵋山下,但見一間小軒,築於河邊,桃花夾岸,綿綿數里,蜂唱蝶舞,紅艷成煙,輕風拂過,落紅如雨,令人心曠神怡。八無道:「這條路上去,就是峨嵋了,我們進軒休息一下,喝口水,然後上山。」方伊伊道:「甚好。」

八無與方伊伊走進小軒,兩人都是一怔。

廳堂左側坐的是兆品喻、祈一帖、金老闆、常不輕,右邊坐的是古大力、麥鐵拳、田夫人,七人面無表情,冷冷望著八無。

王竹語作品《心中只一人》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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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語作品《心中只一人》


第十二回 少林住持


八無眼光緩緩掃過眾人,傲然道:「當日在武當大殿我可以一人把你們全部點倒,現在我還是可以一人把你們全部點倒。」目光如電,橫掃大廳,氣勢如虹,不可逼視。

祈一帖道:「方丈言重了,我們只是想了解佛法,增長智慧。」

只一瞬間,八無心中明白,這些人怎可能誠心請益佛法,只不過是在武藝上勝不過自己,想用問題讓自己難堪,或是提出怪問題加以羞辱罷了。八無微微一笑,氣凝丹田,先把方伊伊帶到角落一張桃木椅,讓她坐下,隨即道:「神醫請說。」

祈一帖道:「我生平不信佛教。」八無道:「請問你之所以不信佛的原因。」祈一帖道:「我這一生,凡不是親眼所見的事我都不相信。」八無點頭道:「果然是治病無數的大夫,眼見為憑,有憑有據。但是,怎麼能這麼想呢?你是神醫,讓我用神醫聽得懂得話來告訴你。假如你得了病,讓大夫給你切脈,大夫說『寒』,就要服熱性的藥;大夫說『熱』,就要服寒性的藥。你難道是看見了自己的脈,然後才相信大夫的話嗎?『脈』是看不見的,看不見就表示不存在嗎?心魔你也看不見,但心魔不也常常在你看不到想不到的地方,當你看不到想不到的時候,以一種你看不到想不到的方式,冒出來困擾你嗎?」祈一帖無言。

麥鐵拳道:「既然有佛,怎樣是佛?」八無道:「怎樣不是佛?」麥鐵拳一怔,又道:「怎樣是佛?」八無道:「老僧並不知道。」麥鐵拳怒道:「堂堂少林方丈是得道高僧,為什麼不知道?」八無道:「老僧沒有接引過根機低弱者。」佛門講究「觀機逗教」,「機」為根機,是悟性,是慧根。有人悟性高,有人慧根淺,如同教育的「因材施教」概念,需以不同方法教化、接引。

眾人大笑,他們各懷鬼胎,只想用問題難倒八無,身為天下第一的少林寺,如果方丈竟然連佛法都不知,眾人正好藉由佛法問題羞辱他,如此一戰成名,聲望更高,所以看到麥鐵拳出醜,只是幸災樂禍。

兆品喻道:「既然有佛,依大師所見,那就是有佛法了,我倒要問問,佛法在哪裡?」八無道:「就在眼前。」「我為什麼看不到?」八無道:「因為你有『我』,所以看不到。」兆品喻道:「因為有『我』就看不到,那你可看得到嗎?」八無道:「有『你』有『我』,更加看不到。」兆品喻道:「如果沒有『你』沒有『我』,是否看得到?」八無道:「沒有『你』沒有『我』,還有誰會去追求看到看不到呢?」兆品喻無言。

金老闆道:「大師修道可用功嗎?」八無道:「用功。」金老闆道:「如何用功?」八無道:「餓了就吃飯,睏了就睡覺。」金老闆道:「每個人都是這樣,餓了就吃飯,睏了就睡覺,這麼說,每個人都和大師一樣用功嗎?」八無道:「不同。」金老闆道:「為何不同?」八無道:「有些人該吃飯時不肯吃,該睡覺時不肯睡,千方百計,索討搜求,所以是不同的。」麥鐵拳和古大力噗嗤一笑,金老闆認為八無譏他為人慳吝,刻薄寡恩,人所共知,不禁怒目而視,大聲道:「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這話可是有的?」八無道:「確有。」金老闆道:「方丈大師,你下不下地獄呢?」八無道:「我最先下。」金老闆哈哈大笑,指著八無鼻子,厲聲喝道:「堂堂高僧,少林住持,也要下地獄嗎?」八無道:「我如果不下,誰去探望你?」

眾人又是一陣轟笑,金老闆面紅耳赤,怒不可遏。

古大力道:「若依大師所言,有佛,有佛法。那達摩祖師未到此土時,此土有誰沒有達摩的旨意呢?」八無道:「有。」古大力道:「既然本來就有,祖師還來做什麼?」八無道:「正因為有,所以才來。」大力一臉茫然,又問道:「既然有佛,有佛法,什麼是佛法的主要意旨?」八無道:「各種壞事都別去做,眾多好事應當奉行。」古大力道:「三歲小孩也都知道這樣說。」八無道:「三歲的小孩雖說得出,八十歲的老人卻做不到。」古大力無話可接。

田夫人道:「你看我身形,像菩薩嗎?」八無道:「像。」田夫人一喜,道:「你看哪頭像?」八無道:「妳看哪頭不像?」田夫人道:「怎樣才是解脫?」八無道:「誰束縛妳?」田夫人道:「什麼是淨土?」八無道:「誰污染妳?」田夫人道:「什麼是涅盤?」八無道:「誰把生死加給妳?」田夫人道:「怎樣才能從苦海理解脫出來?」八無道:「妳在裡面多久了?」

八無一連串「『反問』答法」,田夫人語塞。

常不輕心存戲謔,道:「我十歲就會背『四書』了。你讀過書嗎?我想想,對了,你是和尚,所以你唸過經嗎?」八無道:「唸過。」常不輕又道:「那好,請問一部『法華經』有多少個『阿彌陀佛』?」八無聽罷一愣,在場之人暗暗喝采,眼看八無就要出醜,均感痛快。
八無卻立刻回敬道:「我根機低下,荒廢功課,天資愚鈍,才疏學淺,實在答不出你的問題,你是天上的文星下凡,道行高深,救人無數,自有夙悟,請問:你既然會背『四書』,一部『四書』上有多少個『子曰』?」常不輕無言以對,心底也不禁佩服八無的口才和反應。

祈一帖道:「大師難道不接引人嗎?」八無道:「等你要求接引我就接引。」祈一帖道:「就請大師接引。」八無道:「你缺少什麼?」祈一帖無言。

麥鐵拳道:「一切佛法,一切山河大地從何而起?」心中暗自得意,這種大問題,八無應該無法三言兩語就回答清楚。未料八無只道:「這個問題從何而來?」

兆品喻道:「什麼是眼前的三昧?」八無道:「聽到了嗎?」兆品喻道:「我又不是聾子。」八無道:「果然是聾子。」兆品喻滿面紅脹,無話可說。

金老闆道:「金剛為何怒目?菩薩為何低眉?」八無道:「金剛怒目,所以降服四魔;菩薩低眉,所以慈悲六道。」金老闆又道:「什麼是佛法第一義?」八無道:「如果我告訴你,就是第二義了。」金老闆冷笑一聲,不再說話。

古大力道:「什麼是學佛人的本份事?」八無道:「你為什麼向我這裡尋求?」古大力一怔,道:「你是少林方丈,佛法高僧,不向你這裡尋求,又怎樣才能得到呢?」八無道:「你曾經丟失過嗎?」古大力搖頭晃腦,一臉茫然。

常不輕道:「本人讀書破萬卷,各種知識,天文地理,五行八卦,無所不知,無所不通。佛教中所說的『須彌山容納豆子』,我並不懷疑;至於『豆子容納須彌山』,恐怕是謬妄之談吧?一豆怎麼容一山?」

八無反問:「你剛自豪讀了萬卷書籍,是嗎?」常不輕道:「是的。」八無道:「從頭到頸不過如椰子般大,萬卷書往何處安放?」常不輕只有俯首折服而已。

田夫人道:「怎樣才是獅子吼?」八無道:「誰要聽妳狐狸叫?」隨即使出正宗少林「獅子吼」上乘內功,大喝:「滾開!」聲震屋瓦,氣勢奪人。眾人為此氣勢所震懾,不禁自動站起,不由自主雙手合十,面向八無。八無看都不看一眼,隨即帶方伊伊離開。

又走了半天路,二人在涼亭休息。方伊伊道:「大師智慧與辯才,真是古今罕有,天下第一。」八無笑道:「心中如有正氣,任何邪氣不入。」方伊伊又道:「我惹出這麼多事,真是煩勞大師了。」心中甚是過意不去,好在自己出家心意已決,一切紛擾均可化為烏有。

八無柔聲道:「快別這麼說了,皈依佛,兩足尊;皈依法,離欲尊;皈依僧,眾中尊。你有心入佛門,我真是有無限歡喜。」語氣誠懇,慈悲和煦。

但方伊伊還是神色鬱鬱,八無柔聲道:「仔細想想,他們其實很可憐的。我說個故事,妳就明白。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人在曠野中游走,被一頭兇惡的大象所追逐。他驚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恰好看到一個空井,井旁有一顆大樹,他趕緊抓攀著樹根,藏身到井中。不看還好,一看:有黑白兩隻老鼠,正在啃噬著樹根;井的四邊有四條毒蛇吐著舌頭;井底有一條毒龍正在向上張望。他心中畏懼毒蛇和毒龍,又擔憂樹根被老鼠咬斷。就在這個時候,從樹上的蜜蜂窩中滴下了一滴香甜的蜂蜜,不偏不倚,落入他嘴中。他頓時忘記了剛才的恐懼和擔憂,盡情品嘗蜂蜜。由於樹身晃動,四散的蜜蜂飛下來刺蟄他,這時又有不知從哪裡來的一團野火,燒著了這顆大樹。」

方伊伊嘆息道:「這個人是怎麼回事?為了一點點甜味,受這麼多苦!」

八無道:「正是。曠野比喻無明的長夜非常曠遠,這個遊人比喻凡夫眾生,大象比喻無常,井比喻生死的此岸,樹根比喻命根,黑白兩隻老鼠比喻晝夜,老鼠啃咬樹根比喻生命念念都在消逝中,四條毒蛇比喻組成人體的地、水、火、風四大元素,蜂蜜比喻財、色、名、食、睡五種欲望,蜜蜂比喻不正確的思想,野火比喻衰老和疾病,毒龍比喻死亡。這是說,生老病死,令人極其恐怖畏懼,應當保持警覺,不要被財色名食睡五種欲望所吞噬和壓迫。」

方伊伊不再言語,低頭沉思,默默與八無再度上路。

二人又趕了一陣路,眼前站立一人,似乎在此等候已久,竟是林天來!

* * *

那日林天來被天下第一殺手的威勢嚇得落荒而逃,回到官府,只得上奏:「田宅大案持續追查中」。生活回歸平常,審案斷案。他回溯不在衙府這段日子裡的大事,方知朝廷與地方,有五大難題待解決,皇上甚至重金懸賞,能解決此五大難題的人:第一,為防邊患韃靼、瓦剌、兀良哈,需想出良好的通報之法。第二,軍糧短缺,有時急收路邊稻穀,搗米太慢,需想出解決之道。第三,士兵渡河,如果無船,如何渡河?第四,巫縣近郊有河流過,原可做為行船交通之用。惟河中有裸生長多年的大樹,舟行不便。命人砍去人樹,但河中的樹根非常牢固,很難砍斷。第五,前朝曾於瀾州建浮橋,並鑄八頭鐵牛鎮橋,日前大雨,河水暴漲。沖毀浮情,鐵牛沉入河底,聖上懸賞能使鐵牛浮出水面的人。

林天來滔滔不絕說出這五難題,一方面他必須向朝廷交差,與其自己想,不如給別人想,更何況如此難題,自己也想不出答案。再則有重賞可領,拿別人花費心血所解出的答案,把賞金領回讓自己更好過,豈可錯過?三則貪戀方伊伊美色,再見一面,也是好的。四則以問題難倒八無,自己頗有快感,此中之樂,樂不可支。一舉四得,好處多多。

方伊伊充滿不屑,冷笑道:「天下不要臉的男人雖不少,只有你堪稱登峰造極。」林天來不答,色瞇瞇望著方伊伊,等八無答案。

八無大可一走了之,或以武功將林天來打跑。以他武功,若非遭林天來暗算,當日又怎可能中天下第一毒牽機散。他深知,林天來如此剛強之人,光以武功是降服不了的,只能以最柔軟智慧降服。

於是八無吸一口大氣,緩緩的道:「唐時,回紇軍追擊名將郭子儀於山谷間,見道旁有幾個竹籠,封得很堅固,裡面似乎有跳躍的聲響,回紇軍首領就下令把籠揭開。一打開,裡面的東西紛紛飛出,原來是郭子儀事先安置好的帶鈴鴿子:埋伏好的唐兵聽到鈴聲,便一齊發動攻擊,回紇軍因此大敗。我朝防邊患韃靼、瓦剌、兀良哈,亦可考慮用此法。

「軍糧短缺,有時急收路邊稻穀,士兵用刀為杵、以盔為臼來搗米,當然又慢又費力。你可教士兵選一塊乾淨的土地,鑿成臼的形狀,然後燒茅草使土塊更堅硬結實,穀子就可放在土臼中,只要砍根樹幹作杵就可以搗米。只要照我的話去做,一定輕鬆無比。

「前朝聖上太宗率北方兵渡淮河,找不到渡河的船隻。有位士兵由背囊中取出多節豬腸,然後將灌滿氣的豬腸綁在腰間。向南邊游去,取得船隻,全軍得以安然渡河。此法可用,萬無一失。

「河中有長多年的大樹,造成舟行不便。可派一名水性極佳之木匠,潛入河底測量樹根的面積,再造一只比樹根還大的木桶,惟上下不做桶蓋,呈管狀,從樹頂套入水中,再用大瓢將桶中河水舀盡。再命人入桶鋸樹,可以砍去大樹。

「浮橋上的八頭鐵牛鎮橋,因河水暴漲沖垮橋墩,鐵牛沉入河底,可將鐵牛固定在兩艘大船中間,再把大船裝滿泥土,讓船下沉,然後用勾狀的巨木勾住牛身。最後再慢慢減去兩船的泥土,船身重量減輕,自然浮起,連帶也將鐵牛鉤出水面。」

林天來歡天喜地,胸口彷彿要炸開來,道:「大師如此智慧,當真古今罕有!我要先回去領賞了,後會有期。」他知道自己打不過八無,且揣測八無必定會以絕高智慧度化他,於是加以利用,終於得逞。

方伊伊望著林天來遠去的背影,道:「他為了查案,派丁一來田家,卻被田夫人一掌打死。這實在很令我難過,說丁一是因我而死,也不為過。」

八無道:「理無礙,事無礙,理事無礙,事事無礙。妳出家後,可於每日晚課後為丁一誦『梁皇寶懺』。」方伊伊道:「『梁皇寶懺』?那是怎樣的經典?」

八無道:「古時候有一個皇后,生性善妒,害死不少人。她死後變成一條大蟒蛇,窩居在皇帝的後花園裡。有一天皇帝到後花園散步,看到大蟒蛇,立刻要手下將牠殺掉。大蟒蛇突然對皇帝說,牠是某某皇后,因為生前善嫉,死後變成一條巨蟒,每年要受脫皮的痛苦,請皇帝著人為牠讀誦數天『梁皇寶懺』,以求超薦。皇帝答應牠,隔天請了一批得道高僧為牠誦經。當高僧誦到第五天時,那條巨蟒斷氣了,天空中忽然傳來一道『感謝皇帝,我已得道升天』的女聲。從此,『梁皇寶懺』口耳相傳,從皇宮流傳到民間,不再是帝皇之家獨有。」

方伊伊與八無又走了一大段路,方伊伊忽道:「毒魔來了。」

八無一凜,隨即聞到一股淡淡的,若有似無,隱隱約約的檀香,再看眼前一人,確是毒魔!

只見毒魔面無表情,道:「方丈大師,我能救你,也能毒你。」八無輕輕一笑,道:「這個自然。」毒魔又道:「我再毒你,那就不會救你了。」八無看了方伊伊一眼,道:「你不會毒我。」毒魔輕輕一笑,道:「是嗎?」

方伊伊看著毒魔,往事又上心頭:「他終於來了,不知道他又有什麼有趣的謎題?」被男人一見傾心,方伊伊早已習以為常,也不在意,想起方才八無回答林天來的反應和智慧,並不擔心,又回憶:「紫妹遇人不淑,上吊自殺,被毒魔救了,她偷偷回來看我,卻不知毒魔就在她身後。毒魔來找過我幾次,每次都會問我一個謎題,要我想出答案。我為了紫妹,我只好虛以委蛇,跟他有一搭沒一搭亂猜,有時我知道答案,還要故意猜不中,裝作很煩惱的樣子,先亂猜一兩次,第三次才猜中。他看我一直想答案的樣子,陶醉其中,樂不可支。他這人真奇怪,身上有股檀香,永不散去。他生平無所好,唯好猜謎。拼命蒐集謎題,愈是難猜,愈要苦思,別人不解,樂趣無窮。

「有一次,他問我一個謎題,我猜不出來,他也不跟我說答案,我猜他也不知道答案吧。我還記得這是他唯一不告訴我答案的謎題:有一間佛寺,無意間得到了一塊上好的樟木,請了最好的雕刻師來刻一尊菩薩。雕刻師就借住在寺裡,由小沙彌服侍。小沙彌從未見過外人來寺居住,很是歡喜,整天在雕刻師身邊跑來跑去,看著雕刻師把樟木雕成一尊菩薩。菩薩刻好後,小沙彌問了雕刻師一個問題,雕刻師答不出來。小沙彌問了什麼問題?」

毒魔聲音劃破方伊伊記憶,只聽他問八無:「久聞少林方丈,智慧天下第一,今日倒要請教。」

八無道:「智慧第一,誰能敢當?毒魔請說。」

毒魔道:「有人在漫步途中見到一座廟,廟雖矮小,但裝飾莊嚴。廟前有條小水溝,有人走到溝邊,無法過去,就轉身到廟裡搬出大王塑像,橫在水溝上,踩著過去了。又有一人經過這裡,看到架在水溝上被當作『橋』的神像,再三感嘆:『竟然敢這樣對神像,太不敬了!』於是親自扶起神像,用自己的衣服把它擦乾淨,整理好,再捧回神座,恭敬拜了幾拜,然後才離去。過了一會,廟中小鬼道:『大王在這裡被當作神靈,享受當地人的祭祀,如今被愚民百姓侮辱成這樣,為什麼不施加禍害來懲罰他呢?』大王說:『如果真的要施禍,只應給後來的人。』小鬼又說:「不會吧?前一個人用腳踐踏大王,沒有比這種侮辱更大的了,不降災禍給他,反而加禍在後來尊敬大王的人,這是為什麼呢?」

方伊伊愈聽,眉頭愈皺愈緊,想不懂其中原因。

八無淡淡的道:「前一個人根本不信鬼神,才會把神像放在水溝上當橋踩過去,又怎麼能加禍給他呢!」

毒魔讚道:「好!真好!」隨即又問:「有一個東西不是食物,但嚐起來的味道比任何食物都好,那是什麼?」

八無奇道:「不是食物,但嚐起來的味道比任何食物都好?」思索良久,雙手一攤,他光明磊落,胸中豁達,正要開口直接認輸,忽然一爽朗聲音道:「方丈大師,這題就讓我來回答。」

是天下第一名廚,萬刀一!

八無知道毒魔只想要答案,急於解答,至於是誰來解,並不在乎。於是笑而不答,果然,毒魔道:「你知道答案?是什麼?快說!快說!」

萬刀一道:「有一個東西不是食物,但嚐起來的味道比任何食物都好。就是:舌頭。」

毒魔一怔,隨即體悟,笑道:「啊!的確是舌頭。哼,這題恐怕也只有天下第一名廚才能想出答案。」隨後又問道:「金老闆想謀害與自己有利害衝突的人,但苦於沒有好方法。一個聰明又狡猾的人暗中知道到了他的心機,就偷偷拿了一包藥,送給他說:『人如果吞了這種藥,立刻就死了,但死的樣子與病死一模一樣;即使蒸骨驗屍,也還是跟病死的一樣。』金老闆聽了十分高興,就請他留下來喝酒。沒想到,他喝完酒回家,當晚就死掉了!請問其故。」

八無思索良久,也是雙手一攤,道:「這題我也想不出來,認輸。」毒魔哈哈一笑,正要接口,忽然一蒼涼聲音道:「方丈大師,這題就讓我來回答。」

天下第一殺手,藍願!

毒魔也是一驚,藍願道:「方丈大師慈悲為懷,這種江湖下三濫殺人數,他怎麼想得到?我告訴你原因。原來,金老闆趁他不注意在酒裡放這種藥,為了殺人滅口,竟然將獻藥的人先毒死。」

八無輕輕唸道:「阿彌陀佛!」毒魔喃喃自語,對藍願又是欽仰,又是佩服。隨即再問道:「黃鐵腳是穿牆扒盜的能手,他有個鄰居開了家酒店,黃鐵腳常常至店裡去賒酒喝,時間長了,鄰居就不願意了。黃鐵腳就開玩笑地說:我一定要偷你們的酒壺,然後拿到別的酒店裡去換酒喝。

「晚上,酒店主人便把酒壺放在床前的小桌子上,又把門窗關得牢固結實,這才放心去睡覺。誰知到了天亮後,酒壺果然不見了,而門窗關得好好的。酒店主人趕緊到別的酒店裡去尋找,酒壺果然在另一家酒店裡。店主人問那家酒店的人是從何處得到的,回答說:『是黃鐵腳拿來的。』請問黃鐵腳是怎麼偷去的?」

八無道:「門窗關得好好的,但酒壺還是不見了?」毒魔道:「正是。」八無思索良久,又是雙手一攤,道:「這題我也想不出來,認輸。」毒魔哈哈一笑,正要接口,忽然一低沉聲音道:「方丈大師,這題就讓我來回答。」

天下第一神偷,雲中手!

毒魔道:「雲中手聞名天下,來去無蹤,今天我總算見到了。」

雲中手神秘的笑了笑,答道:「這個嘛,雕蟲小技,不足掛齒。八無乃名門正派方丈大師,又怎麼會去知道這些江湖伎倆?我告訴你:先把一根細長竹竿,中間挖空,使之能上下通氣。再把豬尿泡繫在竹竿一端,從屋簷處伸進去,把豬尿泡垂入酒壺,接著往竹竿吹氣,使豬尿泡膨脹起來,握住竹竿頂端口,最後再慢慢把竹竿往上抽,藉由膨脹的豬尿泡,把酒壺拎了出來,就這樣輕鬆的把酒壺偷到手。」

毒魔像一隻小猴子跳來跳去,叫道:「我過去不會的問題全解答啦!我過去不會的問題全解答啦!」一路跳去,消失盡頭。

眾人相顧愕然,幾不敢相信自己所見。

八無看了萬刀一,藍願與雲中手,不用多想也知道他們追來的原因,方伊伊輕輕說道:「你在紅塵,我在佛門,應無所住,船過無痕。三位請回吧。」說完與八無直奔峨嵋,頭也不回。

不多時,八無與方伊伊來到峨嵋,請知客比丘尼通報:少林住持求見掌門人忘昔師太。

方伊伊忽然想起一事,問八無:「有一間佛寺,請了最好的雕刻師把一塊上好的樟木,雕成一尊菩薩。菩薩刻好後,小沙彌問了雕刻師一個問題,雕刻師答不出來。小沙彌問了什麼問題?」八無一怔,道:「嗯,妳也考倒我了。」兩人相視一笑。

不多時,峨嵋掌門忘昔師太親自迎接,喜道:「少林方丈法駕本寺,幸之何如!請至大殿一談。」

一至大殿,正值晚課,八無首次親睹峨嵋晚課:比丘尼分東西兩班,每班直排九九八十一人,橫列亦是八十一人,東班伏地頂禮,西班長跪誦唸,東起西落,不斷交替,此起彼落,莊嚴肅穆。唱誦之詞為:「聞鐘聲,煩惱輕,智慧長,菩提生;離地獄,出火坑,願成佛,渡眾生!」

方伊伊生平從未見如此莊嚴場面,深受震懾,想起這些日子,打破寶玉,田老闆送到神醫家暫避兼治病,毒魔、天下第一殺手、天下第一道士重出江湖,皆因眾多男子一見自己,產生愛意,傾心不已,導致江湖風波不斷,如今找回少林寶物,自己看破紅塵,不再留戀,塵埃落定,清淚自雙頰緩緩落下。

忘昔師太伸手輕輕為方伊伊抹去眼淚,三人來到大殿後方遠處小亭,八無正要開口,方伊伊忽然長跪於地,求出家為尼。忘昔師太微笑點頭,輕聲道:「第一刀:斷除一切煩腦,第二刀:誓修一切善法,第三刀:普渡一切眾生。」伸手在方伊伊頭頂虛劈一刀,方伊伊秀髮落了一地,淚流滿面,不能自已。

八無見忘昔師太露了這一手內功,佩服無已,自嘆弗如。心道:「忘昔師太神功精妙至斯,天下無雙,這已達內功最高境界了,看來峨嵋內功終究是勝過少林一籌。」

忘昔師太慈愛無限,看著方伊伊,柔聲道:「最近卻又不能看見的,是眉和目;最親卻又不能知曉的,就是心和性。眉目雖然不能看見,但對著鏡子就可見到;心性固然不能知曉,徹底醒悟之後就可明白。如果沒有醒悟卻想知曉心性的奧秘,這就如同離開鏡子卻想看見眉目一樣。入我門不貧,出我門不富。為師賜法號『寂澄』,妳可知這兩字之義?」

方伊伊長跪於地,淚流滿面,雙手合十,道:「弟子愚癡,業障深重,求導師慈示。」
忘昔師太道:「內心靜寂,智慧明澄,靜寂清澄,精進佛法,快起。」

八無心中震撼無比,他的法號,也是他一生追求無動無靜,無生無滅,無去無來,無是無非的修行最高境界,歸結起來也只有兩個字:寂、澄。因寂生慧,以澄導靜,至靜至清,大寂大澄,靜寂清澄。

方伊伊頂禮三拜,收淚起身。

八無欣慰,忽心念一動,道:「可否請教師太一事?」忘昔道:「方丈無須客氣,請直說。」八無道:「有一位天下第一的雕刻師,把一塊上好的樟木雕成一尊菩薩。菩薩刻好後,小沙彌問了一個問題,雕刻師答不出來。小沙彌問了什麼問題?」

忘昔師太微微一笑,道:「小沙彌問雕刻師:你怎麼知道木頭裡面有菩薩?」

八無和方伊伊同時「啊」的一聲,方伊伊想的是「原來如此!」八無想的是:「看來峨嵋不但內功勝於少林一籌,連智慧也遠勝於我。」匆匆辭別忘昔師太,趕回少林。

朝廷為少林寺建寺千年慶賀大典,特別撥款翻修大雄寶殿。內殿的頂上覆蓋著藍色琉璃瓦,看上去瓦天一色,似乎殿頂和天融到了一起。內殿的牆壁由朱砂塗抹,殿中的柱、桷、梲、或雕龍或畫鳳,或繪彩描金,總之富貴華麗,窮工極巧。殿上又掛著水晶簾,石階上刻有龜紋,龜紋四周以曲檻相圍。曲檻與石階都是漢白玉做成。每當太陽東升,陽光射入殿內,殿中便一片燦爛,石階更是熠熠生輝。殿東設置吐霓瓶,取名「玉華」。殿西設置七星雲板,取名「金華」。殿南設置火齊屏風,取名「珠華」,殿北設置百蕊龍脈,取名「木華」。殿中央設置的是木蓮花,紫香琪座和千鈞案,還有九朵雲蓋,這些與前四華並稱「五華」。大雄寶殿後方新建一閣,供參與少林寺建寺千年大典的賓客納涼,取名「清林閣」。清林閣四周種植著高高的松、竹,每當輕風從南面徐徐吹來,松竹之葉交相自鳴,其聲音之美妙,甚至勝過琴笛之聲。清林閣旁又建有兩座小亭,東面的一個名叫「松聲」,兩面的一個名叫「竹風」。不遠處還有一座溫室,名曰「浴佛堂」。浴佛堂的牆壁先是用香椒塗抹,然後再貼上粉色錦緞,柱子是由香桂木製成,堂內又設有鳥骨屏風,鴻羽帳,地上鋪有毛毡。還有一座夜光亭,亭中放有一枚夜光珠,每到夜晚,這枚夜光珠就發出耀眼的光亮,照得亭內如同白晝,亮光直照射到幾十步開外。

八無回到少林寺,第一件事是到藏經閣。少林寺藏經閣兩闕五間,進深四間,儼有唐代建築遺風。最富特色的是藏殿內重樓式壁藏,俗稱藏經櫃,共一百零八間,分上下兩層。上置佛龕,下層藏經。尤其以「大般若經」七十八卷,更是藏經閣之寶。其經櫃形式繁複,外面多有彩繪圖案,勾欄多雕有鏤空圖形,顯得玲瓏剔透,匠心獨具。

這是八無最喜歡去的地方,藏經閣書架,給八無一種氣勢、一種寧靜、一種突破生命瓶頸、跨越人生境界的感覺。

因為有氣勢,所以紅塵中任何一點點的不愉快都可以很快拋諸腦後,用一種新的氣魄去面對新的一天。藏經閣的書,一看過去就是一列,甚至是一整架,甚至是一整面,在它們面前,有誰不感到自己的渺小?

因為有寧靜,所以八無喜歡一個人待在裡面,此時思路特別清晰,可以把平時不易想清楚的事想清楚,想得特別清楚,在紅塵中,在少林寺裡,都不可能有這份寧靜。書就靜靜的立在那裡,一本一本,一架一架,沒有說一句話,說的卻比任何人都多;靜的書卻轉化成一股動力、推力,其勢雖靜,但內蘊無形力量,使得書本的靜,更令人敬畏。

八無看著一架又一架的書,走過書架之間的小通道,此時,每一本書就像蓄勢待發的戰事,千本萬本書,如同千軍萬馬,聽令於取閱者。排列整齊的書架,那種足以撼天搖地的聲勢不會比整裝待發的千萬精銳部隊來得差。

書架上的古書、舊書,殘破的書皮恰似身經百戰滿身疤痕的戰士,每一道疤痕都是無價的永恆驕傲。

八無從書架上挑一本書,猶如挑一名自己信任的戰士,為己所用,無所不用,用其所用,是為大用。

走過一架架的書,每一本架上的書都無言,每一本架上的書都有言,和八無的生命進行一場無聲的交流和對談。

一週後。

少林寺建寺千年大典迫在眉睫,這一日全寺僧眾先行八關齋,但八無稱身體微恙,無法引眾,眾弟子深切擔憂。

三日後,備極莊嚴的少林寺建寺千年儀式,由「唱導」揭開序幕,達摩堂首座恭請八無升座,但是在房門外靜候多時,卻等不到八無出房門。

這一日,峨嵋派掌門忘昔師太點選弟子隨己下山,準備前往少林,慶賀建寺千年大典。門下一弟子卻匆匆來報:少林住持八無大師,昨日深夜於房中自盡!

所有人的疑問:為什麼?

在八無房中,只見一遺書,字體渾厚雄健,正是八無親筆絕命詩:

天上無一雲,
明鏡無一塵。
靜寂清澄滅,
心中只一人。
--全書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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