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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章 恩義
唐麟飛身來近,喘息著問: “還撐得住吧?荒?” 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水,朱漢甲笑得一片慘白: “放心,死不了……那李大個這一刀砍得真準……” 唐麟滿懷愧疚的道: “是我害了你,荒,我未能及時截住姓李的……” 朱漢甲搖頭,聲音低啞: “一點都不怪你,混戰濫殺的場面,誰敢說控制全局?至少,你巳替我連本帶利撈回來了!” 不等唐麟再說什麼,他又催促道: “別婆婆媽媽的了,小白臉,司徒大哥那邊就快挺不住啦,你還不去幫上一把?” 其實,何止司徒膽快挺不住了?蘇婕的情況也一樣危急,唐麟自則看得分明,當下不再多話,轉身便朝“地劍”何退之、“人劍”齊大松那邊撲去。 這裡形勢的演變,範威當然瞧在眼中,他那股恨、那股憤惱,激得他面孔通紅,虯髯倒豎,兩只眼球鼓突得宛同一對牛蛋子,唐麟身形甫動,他已大吼起來: “何退之、齊大松、你們切切不可放過這姓唐的小子,必要結他和司徒膽一同凌遲碎剮,碎萬段!” “地剛”何退之長劍盪開,留了一個空隙讓唐麟進入,然後,劍光如波,即時回湧,浩漫渾厚的寒彩便交纖罩卷過來,宛似要將唐麟吞沒。 唐麟的反應冷靜而沉著,他毫不慌亂,更不緊張,黑網張合飛揚,像煞一朵收放旋舞的巨傘,而短矛穿掣閃飛,尤若流火爍金,不但幻化無窮,攻拒之間準狠之極,倒是半點不退不讓! 範威氣衝牛鬥,大鐵鍊橫揮急掃,形同拼命,他一邊厲聲喝叫: “三位仁兄,手下請務必加勁,如今形勢有異,再也延宕不得,且放倒一個是一個,擺平一雙算一雙,千萬不能叫他們緩過氣來,否則,橫著出去的就是我們!” 長喪門劍點刺如風,莫才英口乾舌燥的回應: “這已是拿出吃奶的力氣來了,當裡的,姓蘇的婆娘猶如困獸,困獸負傷而鬥,最為凶險,我們也不能不防著她反噬……” 范威大怒: “什麼時候了,你還說這種話,光顧著自己苟活?我他娘的損兵折將,不全為了搭救你們?我豁得出去,你們莫非豁不出去?江湖義氣不能叫我一個人講,各位也該表現表現!” 莫才英不吭聲了,此時此地,他可不敢把範威惹翻,如果姓範的抽身一走,他們兄弟三個包管死路一條,為了性命,雖遭一頓呵責,也只有逆來順受,但求過了這一關,則更西南北,海闊天空,誰還他奶奶沾得著誰? 兩人的話尾才落,蘇婕忽然背部暴竄,她嬌小的身子從曲大貴的流星中間穿過,“吻” 短劍的藍光彷彿毒蛇的眸瞳反射,只那麼一閃,曲大貴的眉心倏涼,一溜鮮血已艷汪汪的冒將起來。 曲大貴往後意退,雙相連的銀搭力回絞,蘇婕身形彈起,躲開範威與莫才英的夾攻,然倒滾,身劍合併為一,怒矢般猝射剛剛衝上來的柴斌。 粗重的狼牙棒儘管在柴斌的手上舞得輪轉,卻不及阻擋蘇婕這凌厲又突如其來的一擊,冷焰伸縮於須臾,柴斌整個人已驀地平飛而起,像喝醉了酒似的,手舞足蹈橫捧而出。 胸口間的鮮血,極似一朵又一朵連續盛開的紅花,紅花綻現隨即浸漫,當柴斌倒在地下的時候,前襟業已被血漬染成大片猩赤。 莫才英立時心膽俱裂,更加悲憤交集,長喪門劍追著蘇婕身影流燦,邊嘶聲嗥號: “你個黑心黑肝的毒婦,有本事就連讓我們兄弟也一併超渡了去!” 蘇婕騰挪掠走,形似鷹隼振翅,起落遊之間,不僅其快無比,更且無以捉摸,範威卻緊釘不放,亦步亦趨,莫才莫和曲大貴也由較大幅度的移動逐漸縮緊攻擊正面,片歇之後,蘇婕的閃鬥方式已經受到困阻,眼見她再次陷入包圍圈中。 幽形二鬼現在才叫真拼了命,范威積怨亦深,尤不容蘇婕生出,三個人齊心合力,久戰之下的蘇婕便越感後勁不繼,欲振無從,疲累交加的她,目前不止是搏殺、是抗拒,猶似掙扎像一個溺者,但求浮上水面透一口氣,可是水裡的吸力卻拉住她、扯住她,一步步往下沉…… 範威目睹此情,怪笑如梟: “就是這一刻了,二位老兄,賤人已是油枯燈盡,在劫難逃!” 雙眼中的光芒突然紅得像在滴血,蘇婕的身子一個豹躍彈起,連人帶劍橫撞範威,去勢之急,恍同飛鴻驚枝,頗有“與爾偕亡”的意味。 早已留神防範的範威,雖說戒惕在心,蘇婕這豁死一擊,其動作之猛烈,出劍之凌厲,仍然使他大為震撼,鐵鍊反揮旋抖,勁道匹溢下,彷彿巨杵交錯,盤索斷拋,竭力想阻退蘇婕這突發又狠酷的迸襲。 粗糙的鏟環撩過蘇婕的背脊,帶起片片沾血黏肉的衣絮,有如赤蝶翩舞,蘇婕的軀體墜落,短劍劃過範威胸膛,又在他右腿鼠蹊部位兩次洞穿,隨著劍刃的揚起,四處傷口全往外翻,痛得範威面孔歪扭,險些一屁股跌坐在地。 長喪門劍寒芒眩映,蘇婕的左肩立見血光,她向前猛一踉蹌,曲大貴的流星已雙雙飛到,蘇婕奮力弓背挫腰,卻只躲過一,另一重重打上她的左脅,將她整個人撞了個轉,再也支持不住的單膝屈跪下來。 莫才英一聲獰笑,雙手高舉長喪門劍,使勁砍向後頸 敢情他真個是要拎人頭哩。 全身是血的蘇婕,根本連站立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如何還能抗拒莫才英這貫足勁道的一劍?而司徒膽、駝背老人、唐麟三個又被他們強大的對手緊緊纏著,更難抽身相援,那一頭的朱漢甲看得清切,嘶聲長嚎著連滾帶爬的想趕來搭救,時間距離上卻顯已不及。 一塊拳頭大小,有有角的石頭,便在這千鈞一髮的生死關頭暴射而至,石頭先砸中莫才英高舉的長喪門劍,力量之大,不但當場把厚重的劍鋒砸出了弧度,更砸脫了莫才英的雙手,石塊固然立時並碎,細小的石屑分裂濺飛,倒有多半嵌進了莫才英的頭臉頸胸之中,光景像是他挨了一蓬火銃裡噴出來的鐵沙子! 幾乎和第一塊石頭不分先後擲來,第二塊石頭的目標卻換成曲大貴,由於石頭的來速太快,又完全在意料之外,曲大貴躲則躲矣,躲過了石頭原欲攻擊的腦袋部位,右肩胛便頂替了這一記,但見石頭倒彈而起,曲大貴已怪嗥著滾跌地下,肩胛上挨的這一記,居然給他打脫了臼! 這突如其來的變異,不僅把莫才英、曲大貴兩人震慴得呆若木雞,連范威和其他殺中的各人亦不由紛紛停手,驚愕莫名,他們不知這是什麼人隱於暗處施放冷箭,然而,他們卻知道這施放冷箭的人必屬頂尖高手無疑。 因為,對方投擲的只是兩塊石頭,兩塊極其尋常的石頭,而這兩塊俯首即是的石頭,卻砸破了兩個老江湖的膽,莫才莫與曲大貴都是道上有名有姓的人物,決非一幹庸才可比,這樣的兩個人物,竟連兩塊石頭也躲不開,且雙雙見紅掛彩,那出手者的功力,亦就不言可喻了。 石頭沒有再繼續飛來,在一片如死的沉寂中,只有人們粗濁的呼吸聲隱約可聞……。 范威的兩眼骨碌碌向四面梭溜,更不自覺的往後倒退,他感受到一股強大又無形的壓力在冥冥中逼來,他也警覺到凶險的徵兆 最可怕的敵人,是看不見的敵人,如果這個敵人又非常強悍,那就更可伯了。 清了清喉嚨,莫才英驚魂未定的沙著嗓門道: “當家的……你看要怎麼辦好?” “情形不大妙,顯然有人隱在瘖裡和我們作對……” 這等於廢話,莫才英苦著臉道: “我是說,呃,當家的,下一步該怎麼走法?” 臉色陰暗下來,範威挫著牙道: “現在狀況不明,對方伏在暗處,不知多少人馬又實力若干?我們久戰兵疲,且完全暴露於對方監視之下,局面是大不利……” 莫才英低聲道: “當家的意思,是撤退啦!” 範威勉強點頭: “耗下去只怕吃虧更大!” 目光狠毒的瞪向蘇婕,莫才英不甘的道: “姓蘇的賤人眼瞅著便要授首當前,就這麼將她放過,委實讓我惱恨,為山仇仞,功虧一簣,當家的,我不下這口氣!” 範威也是極為無奈的道: “忍著點吧,才英兄,你該想想那兩塊石頭是在什麼關口下飛來的?對方顯然是有意給那婆娘伯援,他救了第一次,必有第二次,要不信,你再衝著賤人出手試試,說不定連炸藥都拋過來了!” 莫才英恨恨的道: “留下蘇婕毒婦,定然後患無窮,這賤人心胸狹隘,睚盼必報,不殺她,我們朝後恐怕難有安寧的日子好過……” 範威歎一口氣: “莫非我還不知道?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橫豎這段梁子也了不了,以後包管有得熱鬧,好歹再一遭解決吧!” 於是,範威招呼他的手下 “三才劍”焦光甫、何退之、齊大松緩步後撤,連地下同伴的屍體都沒有意思去照顧,莫才英亦只好把他兄弟的三具遺骸也暫且留著,卻不忘牽走他的坐騎。 司徒膽和唐麟、駝背老者等靜靜峙立,目注敵人在極度戒慎的情形下退去,他們不曾乘機追擊,因為他們明白,目前欠缺追擊的十足能力,而且,場面慘烈悽惶,亦正待收拾。 慢慢的,蘇婕從單膝半跪的姿勢站立起來,她披發裂衣,容顏晦澀,混身染血更步履浮動,唯一未變的是赤毒的雙眸,眸中不見絲毫淚痕!* * * 不錯,暗中出手擲石,搭救了蘇婕一命的人正是莊翼,在這種情形下,他又能如此施為,至於當形勢繼續惡劣下去,他是否會有更進一步的行動,連他自己也不敢確定,總之,眼前的反應,他認為恰到好處。 蘇婕的危機既已解決,他當然沒有再留下去的必要,他仍得去忙他的事看看何小癩子抓得著抓不著,萬一給姓何的溜掉,他還有差事要幹,好歹,得把嚴良及艾青禾兩個送到地頭再說。 一道上沒見何小癩子半點蹤跡,莊翼白著一張臉回到客棧,錢銳、竇黃陂、佟仁和三個觀顏察色,便知他們老總折騰大半夜,八成亦乃師出無功,空忙活了;錢銳先端上一杯熱茶,仍忍不佳問道: “老總,蘇婕那邊的情形怎麼樣?何小癩子沒弄回來?” 坐下長長籲一口氣,莊翼就杯啜茶,沉重的搖了搖頭: “姓何的不但刁滑,更且狠毒無比,蘇婕遭到突變,她留下的人竟未能看住何小癩子,人跑了不說,把兩名守衛也宰了!” 簡單扼要的將夜來經過說了一遍,莊翼越講越嗟嘆,情緒低落得很。 三個人靜靜聽完,不免有些怔忡的互相覷視,仍由錢銳開口道: “這樣說來,何小癩子逃之夭夭以外,連蘇捷那夥人也跨了啦?” 莊翼道: “不能說跨了,元氣大喪卻是真的,這個女人也實在太剛愎自用,想怎麼就怎麼樣,一點彈性都沒有,對方在毫無轉寰餘地之下,只好挺而走險,逼上梁山,欸,卻落得個遍地骸,兩敗俱傷!” 錢銳舐舐嘴唇,這: “那,眼看著蘇婕今晚上也不能實踐諾言了?” 抬起眼晴,莊翼道: “你是說把何小癩子的耳朵送來?” 錢銳頷首: “不知她還有沒有這個本事?” “嗤”了一聲,莊翼道: “人跑了是我親眼目睹,連我跟著去追都沒能追上,蘇婕如今只剩下半條命,再加上損兵折將之餘,又拿什麼本事去逮人?既逮不到人,那來的耳朵交給我們?你不用花腦筋去想,只彎動彎動腳指頭也該算出來……” 錢銳趕忙陪笑這: “老總可別誤會,我沒有其他意思,就怕到時交不了差。” 哼了哼,莊翼道: “天塌下來有長人頂,上頭有話,自則由我去擔待。” 佟仁和接口道: “聽說『靖名府』的那個典史很難纏,老總,你可得先有個底。” 莊翼道: “『靖名府』的典史姓應,叫應爾清,背後有個渾號,人稱『應老刀子』,為人吝苛慳嗇,遇事挑剔刁黠,出了名的不是東西,官秩雖不入流,節骨眼上找起碴來卻夠麻煩,不過你們放心,別人對姓應的頭大,我倒有法子治他,應老刀子再是姦狡,一旦和我碰上,他也只有打恭作揖,俯首聽命的份!” 佟仁和笑道: “照說,以應爾清的品級,和老總根本不能相提並論,可是俗話說得好:不怕官,只怕管,驗收人犯是他的職司,他若找麻煩,來個公事公辦,楞要對數對人,否則不會簽押,老總可也不能與他硬幹,卻不知另有什麼治他的法子?” 莊翼喝一口茶,道: “到時候你們就會知道,應刀子在別人眼裡是把兩面光的鋒口,我看他只能算個雜碎,沒什麼大不了。” 乾咳一聲,錢銳道: “該如姓應的連駱修身那只耳朵也不承認,老總,我們又該怎麼辦?” 莊翼從容的道: “他不會不承認。” 錢銳脫口道: “同以見得?” 莊翼道: “因為是我說的;我告訴他那是誰的耳記,就是誰的耳記。” 一直沒開口的竇黃陂插進來道: “老錢,你也跟了老總這麼些年,老總的門道和能耐,就算你不完全清楚,至少亦該知曉個大概,可是聽你這幾話,足見你對老總的底子還摸得太淺,『巨靈公子』的行情,只怕你尚懵懂不明哩!” 錢銳不明的道: “笑話,我這隨老總身邊的辰光,比我吃公糧的日子短不多少,老總的身價底細,我還有不明白的?” 竇黃陂似笑非笑的道: “有關老總的事情,你不明白的只怕不少,我敢說,你就沒有我知道得多!“錢銳尚待爭辯,莊翼已有些不耐的道: “好了好了,正事還擱著沒辦,扯這些閒篇做什,何小癩子抓不回來,我們可不能拖著不走,今天好好歇息一天,入黑上路!” 竇黃陂道: “我和老佟是不是一道?” 莊翼道: “不用,你兩個仍照原先講定的,在這裡把傷勢養好再說,或著我們轉程來接,或著你們自行回家,我會另外通知你們。” 錢銳搓搓手,道: “天氣不大好,老總,夜行顧忌太多,我們何不在白晝起解?” 莊翼瞪了錢銳一眼,沒好氣的道: “晚上行動,較易掩蔽行藏,且可減少曝露機率,難道你不曉得?我們這趟差事,時間上已經有了廷誤,不能再磨蹭,早一天到也好早點安心。” 錢銳不敢再多說什麼,只訕訕的過去提起茶壺,將莊翼手中的茶杯斟滿。 打了個哈欠,莊翼起身道: “我回房去睡一會,這邊你們要當心,別出紕漏。” 三位鐵捕齊聲答應,莊翼已自行推門而出,他心裡很煩,也很悶,雖說要睡一會,可是卻毫無睡意,那種長久以來的職業倦怠感,又深深的向他襲來。 實在是睡不著.莊翼雖然覺得很累、很乏,可是一合上眼便思潮趕伏,雜念叢生,他在床上躺了好一陣,輾轉反側之餘,清覺得似能聽到自己脈搏的跳動聲,也曾有過多次失眠的經驗,他知道此刻若不能入夢,再躺下去也是枉然,便索性起床,略做梳洗,獨自個從房裡溜出客棧。 辰光約摸近午時,天陰,雲暗,風不大,氣溫卻相當低。 莊翼毫無目的的在街上溜,他只希望走倦了以後,說不定回去還能找補一場小睡,晚間裡起程上路,可以預見的又將是一夜辛勞。 腦子裡也不知想些什麼,不知不覺下,人已出了小鎮,來到鎮效。 曠野荒林的景致不但孤寒,更似湧起一陣蝕骨的森冷,莊翼裹緊衫,信步而行,目光隨意流覽,看在眼裡卻不入心中。 忽然,他似乎隱隱聽到了一些什麼聲音,一些十分奇怪的聲音,像是咽噎,也像是斷繼續抽氣,宛若軀體掙扎扭動,同時還滲雜著磨擦撕扯的輕響,他側耳細辨,卻越聽越迷糊了。 一面猜測聲音的內涵,莊翼已本能的向音源的來處摸去,多年的慣性反應,使他在接近任何可礙場合時,腳步皆自然轉為輕俏敏捷,矯如豹躡蛇潛,半點聲音不起。 異聲傳來的所在,是一個山壁下凹陷不深的石洞裡,洞外蔓生著糾結的枯藤萎草,尚橫豎倒疊著幾根泛黑的朽木,要不是有聲音傳出,想找這個石貫粗礪的洞穴,還真不容易哩。 這個石洞,的確是淺,大概有一人多高,兩臂寬窄,朝內陷進去亦不過五六尺左右,因而只要往裡打眼一看,即可全景入目,鉅細無遺。 莊翼隱身在幾根倒折的枯木之後,從枯木相疊的隙縫間向洞裡張望,這一看,看得他差點便雙睛鼓脫眼眶,更險些嗆出一口血來! 石洞中的景像怪異而荒誕,透著一種說不出的妖淫意味 凸凹不平的地下,成“大” 字形攤開的人赫然竟是蘇婕,“赤蛇”蘇婕,她的手足被跨張的伸展開來,四肢的關節部位都被麻繩捆緊,連著小截木樁釘入地面,她雙目閉合,不佳抽氣,原先嬌豔俏美的一張面容變得又青又紫,人在簌簌顫抖,偶而全身痙攣掣動,模樣顯得非常痛苦。 洞裡還有另外一個人,這個人,是莊翼做夢都沒想到的何小癩子何恨,何恨正手握蘇婕慣使的“吻”短劍兩柄中的一柄,形式半蹲半跪,在慢條斯理的割裂蘇婕身上的衣裙,他每切開一條布絮,就高高舉起,接著松指飄落,這何小癩子,現在像換了一個人,兩眼眼珠突鼓,閃動著野獸般狂暴的光焰,五官歪扭,嘴巴半張,唇角流淌黏涎,面孔火燒似的通紅,他籲籲喘息,時而呵呵怪笑,就和心性全失,起了瘋癲一樣。 衣裙被條條割裂拋落的蘇婕,在失去遮蔽後的胴體是白哲細潤的,也是豐腴玲瓏的,然而,除了那片羊脂也似眩目的白,亦更是血跡斑斑,紅腫處處,她背脊早已是皮掀內綻,赤漓交融,左肩上一道三寸長短的血口子,裂肌翻卷,尚凝結著紫褐色的血痂,此外,她的左脅腫起,明顯的有肋骨折斷的現象,如玉的細緻,雪般的瑩潔是她膚色的展布,但血漬紅灩,朵朵浸染,便又是另一種的淒楚了。 何小癩子根本無視於這樣的淒楚,他仍然照樣進行他的工作,不停發出獸性的,原始意味的怪笑低嗥,甚至伸手按捺蘇婕腫脹的左脅,每在蘇婕顫聲呻吟裡,他卻笑得益加瘋狂了。 這時,蘇婕外面的衣裙已被割剝一空,露出她胸腹間湖水綠的肚兜來,肚兜以絲帶連系於頸背之間,現在,何小癩子正吃吃涎笑著拿劍刃挑斷上頭的絲帶。 令莊翼大惑不解的是,蘇婕怎麼會來到這裡?又如何栽在何小癩子手中?那場流血橫的鏖戰才只結束了不及兩個時辰,蘇婕身負重創,她原該寬地治傷養歇才是正辦,卻怎生搞成這樣一個結面? 腦子裡儘管充滿疑竇,事實的情況已不容他多做思量,身形一起,人已落在何恨背後,別看姓何的淫心大起,反應仍然十分靈敏,挑割肚兜絲帶的短劍驀向上揚,同時貼脅回刺,動作快速,狠準兼俱。 莊翼沒有運用兵器,他上身微側,“叭”的一聲巳伸手扣上何恨執劍的右腕腕脈,何小癩子可不認命,雙腳暴飛,猛莊翼小腹。 那雙腳來得快,莊翼的身法更快,只見他猛然一個旋步,何小癩子怪叫半聲,整個軀體拋起三尺,又重重倒翻過去,經這一拋一翻,他的右臂立即脫臼,扭曲成恁般怪異的角度,軟軟垂搭下來。 “嗆郎”脆響中,短劍墜手,何小癩子的臉紅紫發紺,如同一付豬肝,他以左手緊摀右肩,痛得滿頭大汗,籲喘若牛。 莊翼從腰間抽出一條細韌的牛皮索來,三下兩下,便熟練俐落的將何小癩子倒剪,困了個結實,牛皮索的這一頭,他順勢綁在一根枯木上,又打了個死結。 何小癩子口鼻間涕涎流淌,一邊跺腳號叫: “真他娘背時背運啊,明明已逃出生天,明明快要報那一箭之仇,老天無眼,怎的又叫我撞上姓莊的惡胚?我何恨的命就這麼苦,這麼歹啊……” 莊翼冷泠的道: “我現在信了,何恨。” 拙噎一聲,何小癩子聲似狠嗥: “我不服,我不甘,我他娘說什麼也要和你們耗到底!” 舉手兩認耳光,打得何恨嘴噴血,身子倒仰,莊翼左腳倏勾,姓何的又一屁股跌坐下來,由於雙手倒綁,平衡不易,脫臼的臂肘觸及地面,乖乖,那一聲慘叫,就和殺豬無異了。 拍拍手,莊翼回過身來,但見蘇婕依舊緊閉雙眼,急促吸氣,身子抖個不停,這一陣,她彷彿已把她的魂神脫離了軀殼,將這付皮囊拋卻了;極度的強傲與極度的羞窘相較,那種不堪是椎心刺骨的,是深刻得無以復加的,便以生死稱量,怕亦無足輕重……。 莊翼了解蘇婕現在的心情,更能體悟到她的痛楚,沒有說任何一句話,他又脫下長衫,輕輕為蘇婕蓋上,然後,拾回短劍,切斷綁住她手足間的繩索 關節部位深陷的瘀痕,令他不由自主的揉撫再三,油然生憐。 過了好一陣,蘇婕才緩緩睜開眼睛,血紅的雙眸,仍然無淚。 莊翼俯視著蘇婕,好溫柔好溫柔地道: “覺得好些了嗎?” 蘇婕幾乎不易察覺的點點頭,語聲暗啞艱澀: “謝謝你,總提調。” 莊翼嘴角牽動了一下,道: “不必客氣。” 蘇婕閉閉眼,道: “你怎麼會來到這裡?” 莊翼微微一笑: “我也正想問你同樣的問題。” 嘆了口氣,蘇婕道: “昨天夜裡到今天上午,我發生了一些事……等我趕回住處,才知道何恨已經跑了,不但跑了人,還把我派來看守他的兩個手下也一併殺害……總提調,我答應過你,晚上要送他的一只耳朵來,我不能失信,只好立刻分遣人手,四面去追,很湊巧,姓何的竟被我追上,或者說,是他故意現身引我來追……” 莊翼疑惑的道: “憑你的身手,蘇婕,怎會著了他的道?” 蘇婕沙沙的道: “姓何的早已布下陷阱,總提調,那是一種名叫『吊環』的東西……用竹蔑為環,淺埋地面,並彎拗樹枝連接環索,以樹枝的彈力,把誤踏入『吊環』之內的獵物倒吊懸空……他一共做了八個『吊環』,我在追他的當口,一時不察踏進『吊環』,在身子飛起的一剎,我人已被震蕩得半暈……我,我原先受的傷不輕,否則,何恨這點鬼休技倆還坑不了我……” 莊翼道: “何小癩子如何能事先得知你的行動,從而現身相誘?” 蘇婕苦笑: “據他說,他一直就未離開左近,從頭到尾都在暗裡窺探我們,他目睹我們所有的遭遇,也判斷到我會不顧一切對他展開追殺……” 莊翼默然,他想到在蘇婕的人馬力並範威及“幽形五鬼”的時候,現場某一個隱蔽處,何小癩子亦必定伏踞一隅,坐觀成敗,更說不定心中早已盤算好他下幾步的行動了 這**養的! 嗆咳一聲,蘇婕的面龐上浮映著一抹病態的紅暈: “怎麼不說話了,總提調?” 莊翼定了定神,道: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蘇婕道: “和我有關的?” 莊翼頷首: “和你有關 蘇婕,先不談這個,你的傷勢很重,不能耽誤延醫的時間,我送你回去,馬上找大夫治療,其他的押後再說!” 蘇婕十分虛脫的道: “有個請求,也是愧托,總提調……” 莊翼忙道: “請說無妨。” 吸一口氣,蘇婕道: “何恨是你抓到的,我很愧疚未能履行諾言,請總提調諒解我已盡了力量……他的那只耳朵,使煩總提調代割了吧……” 莊翼道: “在這程情況下,你還有精神整治他?” 蘇婕的牙齒磨挫,聲音並自唇縫: “但有一口氣在,我就要何恨活剮在我面的!” 莊翼無可奈何的搖搖頭: “隨你吧,你有捨命踐諾的信守,我就有依約行事的責任,不過,自已的身體也要緊,仇恨是很傷心神的。” 蘇婕凝視莊翼,又一次道: “謝謝你,總提調。” 於是,莊翼非常小心的用長衫裹住蘇婕的身子,將她平抱起夾,猶不忘收妥一對“吻” 短劍,自行插在腰際,然後,他走出去解開困綁何小癩子的皮索,抱一個、牽一個,大步行去。 天色更陰暗了,風也括得越發尖銳冷峭,看樣子,又要飄雪了。 --------- |
第10章 長夜
夜深沉,遠處有隱約的犬吠聲傳來,犬吠聲夾雜在淒厲的北風呼號裡,聽在人耳,落在人心,就益發有一股子蒼茫悲涼的味道了。 直到如今,那位白髮如銀,背脊微顯佝僂的老郎中才從蘇婕的房內推門而出,他滿面倦容,額頭見汗,頻頻拿一條布巾揩擦雙手,模樣活脫經過了一段長途跋。好不容易始抵達目地,表情上浮現著堪可鬆一口氣的滿足。 莊翼斜坐一偶,只靜靜注視著老郎中的神態,司徒膽、唐麟、駝背老人卻一湧而上,迎著郎中紛紛詢問蘇婕的傷情,老郎中長長籲氣,笑得十分疲憊:“各位放心,姑娘的傷勢輕是不輕,好歹總算穩住了;她的外傷本來不太嚴重。壞就壞在失血過多,最麻煩的是左邊肋骨斷了兩根,骨折之後又不曾立時靜歇,反而使力活動,那兩根斷骨差一點就透肌穿肉啦,這麼一弄,便大大增添了我接合斷骨的麻煩,要不是我經驗還夠,咳,真不敢說後果如何哩……” 司徒膽忙道:“大夫,照你這麼說,我們家小姐的傷勢已經無礙啦?” 老郎中微微皺眉道:“應該是不會再生變化,不過,姑娘失血甚多,難免元氣虧損,有傷本和,要好生調理養息,宜適量進補以平虛耗,在身子康復之前,切忌發力運勁,做任何激烈動作,我這就去開方子,各位照方抓藥,按時煎給姑娘服用,大概兩個月後,人就能下床行走,至多三個月,痊癒可期…司徒膽又道:“那,大夫你是不是每天都來看看?” 老郎中頷首:“頭一個月,我每天都要來診視一次,一月過後,則三五天看一趟即可,往後復元期間,我來不來都無甚要緊了。” 唐麟接口逍:“我斷手的伙計呢?他又怎麼辦?” 老郎中笑笑:“方子找合併在一起開,小哥,我每趟來,也就連你那伙計的傷勢一遭看了。” 說著,他坐向桌前,目光巡梭:“拜託那一位去房裡把我的藥箱打出來,另外,請備妥文房四寶,我好開方子。” 司徒膽和唐麟分頭辦事,駝背老者則自懷中掏出一士銀票點數,大有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架勢。 老郎中看了角偶處的莊翼一眼,開口道:“不知那一位是莊翼提調?” 莊翼回應道:“在下就是。” 老郎中指指蘇婕的房門,道:“方才姑娘有話給我,請莊翼提調稍停入內一晤。” 莊翼略微猶豫,方道:“她的身體狀況,不礙事麼?” 老郎中笑道:“固然相當孱弱,但說幾句話,卻不關緊。” 莊翼道:“那麼,等一會我就進去看她。” 這時,司徒膽已把老郎中那只檀木藥箱打了出來,唐麟也取過筆墨紙硯擺置桌上,老郎中一邊沉吟,一邊提筆處方,屋裡一時反倒安靜下來。 司徒膽面對莊翼,十分親切的道:“總提調,折騰這一陣,約莫餓了吧?待會我送大夫回鎮上,順便稱點宵夜回來,請總提調湊合填飢。” 莊翼欠欠身子,道:“不勞司徒兄,見過蘇姑娘之後,我還得趕去客棧會合我那批伴當,差事不能耽誤,若照原定的行程,我們早該上路多時了……” 司徒膽詫異的道:“在這個時侯,這種天氣下起解?” 莊翼苦笑道:“吃公門飯,往往身不由主,上命所限,如何還有挑揀的餘地?” 司徒膽道:“平日裡看六扇門的人個個趾高氣揚,活神活現,想不到也有這麼些苦頭,以總提調的身份來說,在此一行當中業已是拔尖的了,卻亦難免風霜雨雪之累,看人看事,真個不能端看表面……” 一般而言,江湖無論黑白兩道,對公衙捕快大多下意識中懷有敵意,有種排斥或戒懼的心態,司徒膽算是比較溫和明理的,然則言談之間隱含不很友善的弦外之音,莊翼早已習慣,只笑了笑,沒有回答。 司徒膽也察覺到莊翼反應上的含蓄,他有些尷尬的錯開話題:“是了,方才小姐交待,有請總提調|”莊翼站起身來,道:“我這就進去。” 推開門,是一間陳設極其簡單的房間,不怎麼寬敝,室內僅一床一櫃外加一桌一椅而已,莊翼就著桌上的燭光端詳擁被側臥的蘇婕,一張俏臉兒慘白汎青,竟透著那等的憔幸黯淡。 看到莊翼進來。蘇婕微微抬起身子,滿含歉意的道:“總提調,我動不了,不能下床相迎,還請你見諒……” 莊翼擺擺手。忙道:“別動別動,就那麼躺著就好,大夫說遇,兩佰月之內切忌運勁使力。” 蘇婕輕聲道:“請總提調勞駕自己端張椅子……” 把房內唯一的那張竹椅拖到床前,莊翼面對著蘇婕坐下,由於雙方距離接近,蘇婕的模樣他看得更清楚,白的額頭上有淡青色的筋絡浮現,只一天功夫,兩頰已見消瘦,甚至連原來豐潤紅鬱的唇片都失去了光澤,人顯得分外憐生生的單薄。 蘇婕忽然笑了:“我現在的樣子一定很醜,是嗎?” 莊翼乾咳一聲。道:“不,不醜,只走,呃,有點憔悴……人受了那麼重的傷,誰也精神不起來。” 蘇婕靜靜的道:“剛才,我請郎中傳話的時候,還直在耽心你已經走了……” 莊翼道:“原本是早該走的,但在你的傷勢明朗之前,我實在不放心離開。” 蘇婕問:“為什麼?” 怔了怔,莊翼有些吃力的道:“我想,人與人之間,應該有這份關懷吧?” 蘇婕咬咬下唇,道:“人與人之間,除了那種特殊的情份,彼此不相關懷的例子太多了……總提調,多謝你的垂注。” 莊翼移開視線,沉緩的道:“不容氣。” 看著莊翼,蘇婕道:“有件事,想問問總提調。” 莊翼道:“且說無妨。” 蘇婕低聲道:“在我被范威和莫才英、曲大貴、柴彬他們數人圍攻,正生死一發的時候,有人擲石相救,總提調,那個人,是不是你?” 沒想到蘇婕會問這檔子事,莊翼正在遲疑要不要承認,蘇婕已冰雪聰明的知道了答案: “我確定,救我的人必然是你!” 莊翼搓搓手,道:“你怎麼能如此確信?” 蘇婕的聲音溫柔極了:“因為我實在想不起第二個人有這種可能……總提調,人只有一條命,可是,你竟連續救了我兩次!” 莊翼道:“這只是湊巧……” 蘇婕的眼眶紅潤,嗓調哽咽:“總提調……我一生不曾受過任何人的恩惠,沒想到,頭一遭蒙受德澤。就是這麼如山的厚重,父母養我育找,而總提調,你卻使我再世為人……” 莊翼趕緊道:“言重,蘇婕,你言重了!” 吸一口氣,蘇婕咽著聲道:“總提調,我,我該如何來報答你?” 莊翼連連搖頭:“我幫你是因為我樂意幫你,何須回報,又豈望口報?” 默然半晌,蘇婕幽幽的道:“總提調,你不但救了我的命,更挽回了我的名節……一個人的生死並不頂重要,更重要的是清白,尤其是一個女人的清白,如果死得骯髒,死得污穢,就比死亡本身猶要來得痛苦悲哀了……” 莊翼溫言相慰:“蘇婕,不要再去回思這些事。它們已經成為過去……想些愉快的歷驗吧,心情開朗,才有助你的健康。” 蘇婕忽道:“我什皮時候可以再見到你?” 莊翼無奈的道:“吃公家飯的人,經常是身不由主的,奉差辦事,東奔西跑,個人如何能以拿捏?不過,我想人的交往離合也是緣份,該見的時候,總見得著吧?” 蘇婕唇角浮起一扶笑意:“有你這幾句話,至少表示你並不討厭看到我,總提調,這樣我就放心了,我大概有法子知道你的行蹤,該見的時候,我們總會相見……” 莊翼心裡升起一種異樣的感覺,他趕忙定下神來,故做平淡的道:“蘇婕,你好生調養,江湖路險,往後更須格外謹慎戒惕!” 蘇婕柔柔的道:“你要走了?” 莊翼道:“任務在身,不得不走,幹我們這一行,實在有苦難言。” 微揚起蒼白的臉龐,蘇婕道:“那何恨,總提調,你帶他走吧。” 莊翼頗為意外的道:“你不是要殺他替你嫂子雪恨麼?費了這許多周折,怎麼又改變初衷啦?” 蘇婕坦然道:“我一直就沒有改變初衷,只是,我知道這樣做會替你增加麻煩,不管麻煩大小,那怕只添你一絲一毫的困擾,也是我所不願……” 莊翼拱拱手,道:“領情之至。” 蘇婕問道:“總提調,何恨該不會過堂之後打成無罪開釋吧?” 莊翼笑道:“絕不可能,國有王法+律例俱在,姓何的既便祖墳冒煙,他也死定了!” 本能的撇撇唇角,蘇婕道:“也沒有這麼個光明正大法,公門中的那一套樣,玄妙詭異,黑慕重重,把戲可多了,我親自目睹的。就能說上幾十椿巧變案例給你聽!” 莊翼道:“我相信,因為我看得比你更多,但是何小癩子的這一椿,包他翻不了案。” 蘇婕神情帶幾分凝重的道:“沿途上,你千萬要留意他,這個人的陰狠狡滑已到達無以復加的地步,只要能逃命,他沒有做不出來的事!” 莊翼道:“我明白,我不會給他任何機會。” 蘇婕深深注視莊翼,含淚微笑:“保重,總提調。” 推椅起立莊翼俯首道:“你也一樣,蘇婕。” 蘇婕閉上雙眼,不再說話,只是鼻息唏嗦,睫毛上沾著淚珠,淚珠又順頰滾落,亮晶晶的有如朝露。 莊翼轉身出門,離去之前,忍不住再次回顧……。 x x 風雲中,兩人雙騎押解著的是三名囚犯,三名囚犯腰間困著的牛繩只握在錢銳一個人手裡,他深感責任重大,一路上半點不敢懈怠。 雪本來不大也不密,但北風吹得緊峭,雪花也就張狂了許多,漫空旋舞著,飄回著,不用多久,人身馬身上全已是白蒼蒼的一片。 嚴良、艾青禾、何小癩三但吃的苦頭可就更大了,三個人弓背佝腰,縮著腦袋,在撲頭撲面的風雪裡往前掙走,一腳高一腳低的踩在雪地間,好不艱辛。 抹一把臉孔上的雪水,錢銳扯開喉嚨嚷嚷:“老總,這一夜,要走到什麼時候呀?” 莊翼的半張面孔掩遮在罩袍的袍領裡,他大聲回應:“天亮吧,天亮歇息。” 打了個寒噤,錢銳不如道是凍得慌抑或聽到待跋至天亮嚇得慌,嗓門都有些發顫:”這天氣,老總,怕熬不住哇……” 莊翼冷著聲道:“你好歹挺著點吧,錢銳,咬咬牙就熬過去了。” 口鼻間噴著白濛濛的霧氣,錢銳連起幾個哆嗦:“可別半路上把人犯凍死啦。” 馬鞍上的莊翼不禁笑出聲來:“錢銳,什麼時候你變得這樣慈悲心懷了?人犯的死活由我負責,你不必過慮,倒是自己得把持住,莫叫一場風雪吹跨下來。” 錢銳沒有吭聲,左手上緊抓三條牛繩,迅使勁抖動,活像真個在催促三頭牲口賣力前奔一樣,其實莊翼明白,錢銳乃是另謀發洩罷了。 一路奔行。乃至快天亮的辰光,不但三個囚犯累得像三個龜孫子,就連騎在馬上的莊翼和錢銳也大感吃不消,兩張臉全凍紫了。 曙色初現的冬晨,先是一片暈晦的灰沉霧靄代替了原先那無邊無盡的黑暗,沒多久,灰沉的霧靄遂漸轉變為茫茫的乳白,四、周飄浮著如煙似風的氤氳。人馬經過,便一波波的往兩側散去,雪已經停了,風也吹括得不若夜來的冷冽。但那股子寒意,卻反有越來越重的趨勢,要不是經常處在活動狀態中,這一夜下來,恐怕連人帶牲口,早都凍殭啦。 錢銳自己覺得面孔的肌肉業已麻木不仁,伸手在腮上捏一把,居然沒啥感覺,他望望天色,委委屈屈的道:“老總,天已亮羅,大亮羅……” 莊翼伸伸腰,道:“這一夜兼程鑽趕,總算多少找補回些耽擱的時間,錢銳,人馬也倦了,且覓地打尖吧。移目四顧,錢銳苦著臉道:“霧茫茫的一片。倒不如來到了那裡?欸,人都凍湖塗啦!” 莊翼道:“一邊往前走,一邊找地方,不急。” 錢銳啞著聲道:“我是不急,老總,我這付臭皮囊可罩不住了,身上寒,肚中飢,兩眼看出去發花發黑,再不歇息,六扇門裡就得放我撫卹金啦!” 莊翼正待說什麼,前面的艾青禾已回頭大叫:“你們看見沒有?左邊荒地上有一戶人家?屋頂煙囪裡還在冒煙哩!” 錢銳順著艾青禾所說的方向望去,果不然看到霧靄浮沉中有幢土磚屋若隱若現,而四野荒寂,就這麼孤伶伶的一座房子起在曠野間,看上去有點怪異,令人不期然感覺到一股子陰森森的鬼氣。 艾青禾與奮的接著叫嚷:“看到了吧?就在那邊,正合大夥打尖歇腿,再沒有更好的所在啦……” “呸”了一聲,錢銳叱道:“娘的個皮,你高與個什麼勁?要在何處歇息,豈容得你來作主?這要看我 不,看我們老總的意思定奪,你只閉上嘴聽吩咐就行!” 艾青禾悻悻的申辯道:“我是在替你們分憂分勞,幫二位出主意,這又錯了?” 跟著,何小癩也沙沙的接腔道:“先不管大家是個什麼身份,眼下全困在冰天雪地裡,好歹也算是一條船上的人,同舟共濟嘛,犯得著非要論那尊卑大小?” 錢銳瞪著何小癩子,語帶誚:“你是馬不知臉長,小癩子,誰和你是一條船上的人?你我一在陽界,一在陰曹,幽明路隔,人鬼殊途,可他娘差遠去嘍!” 何小癩子揚著臉回頂:“時辰不到,你可別把話說早了,姓錢的,至少我現還好端端的活著,往後的事,誰也打不了包票!” 錢銳怒罵一聲,就待抽出鞭子笞人,莊翼輕輕擺手,道:“別理他,就到前面那戶人家落腳吧。” 錢銳壓住火氣,一聲催趕三名人犯猛跑,三個徒囚亦因溫也可期,目標在望,也揮得十分起勁,這一次,倒少了許多埋怨。 土磚屋建立的所在,是一片荒無的空地,前無林,後無坡,只見處處枯草萎藤叢露于積雪之上,周遭怪石散佈,殘土堆集,環境相當雜亂,要不是有這場雪花掩蓋,恐怕就更不堪瞧了。 騎馬屋前,莊翼皺著眉道:“這房子,不像有人居住……” 錢銳忙道:“有人住,有人住,老總,你沒見屋頂上還在冒炊煙?要是房子沒人,那煙是怎麼來的?伸出手去,莊翼道:“繩子給我,你去和房主人辦交涉。” 錢銳交過三條牛繩,翻身下馬。急步趨前拍門,拍不幾下,那扇灰中泛白的木門業已” 呀”然啟開,一個頭頂光禿,脖頸歪斜的老人當門而立,赤著一雙風火眼正驚疑不定的打量著錢銳。 拱拱手,錢銳生怕嚇著面前的老家夥,刻意和氣有加,笑容可掬:“呃,老丈,我們是河朝總班房的刑差,一路押解二名重犯前往”靖名府”,趕了一晚上路,想藉貴宅子歇歇腳,打打尖,入黑就走,還望老丈行個方便。” 歪脖子老人猶猶豫豫的直從錢銳肩頭窺視他後面那一票人馬,不肯立刻答應,錢銳有點發急,趕緊又道:“你不用害怕,三名人犯早已困綁結實,不虞意外,而且我們幹解差的都有武功在身,足可壓制,只到入黑,我們即時離開,不會替你增加麻煩!” 老人支唔著道:“這,這我做不了主,呃,得問問我那老伴兒肯不肯……” 錢銳火了:“老丈,我他娘把話說清楚,同你藉地方,是對你客氣,其實你藉也得藉,不藉也得藉,我們可是有衙門的行解公文,有虎頭腰牌的官差,你若不識抬舉,嘿嘿,休怪辦你一個”阻差公幹”的罪名,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歪脖子老人似乎不曾見過這等陣仗,有些手足無措的模樣,屋裡頭適時傳來一個沙啞的嗓音,像似刀刮鍋底,不怎麼悅耳:“我說老頭子,你在和誰說話呀?這久不關門,北風全灌進屋里來啦……” 歪脖子老人費力的扭轉頭去,趕忙招呼:“你,你出來一下,老伴,是個官差要藉咱們的房子打尖,不藉還不行哩!” 那個“老伴”的身影映入錢銳眼睛的當口,不禁令這位“鐵捕”大吃一驚,我的天爺,他沒想到一個女人竟然能生得如此人高馬大,近八尺的軀幹,腰粗膀闊,人站在面前,就和一座肉山沒有兩樣! 女人既屬歪脖子老頭的渾家,年齡當然不小,看上去約模六十上下,灰白斑雜的稀疏頭髮在腦後松松挽了個髻,這婆娘不但長得粗壯,一付尊范也和她的身材互為配合|滿臉橫肉,虎目獅鼻,說起話來,尤其啞低沉:“老頭子,這一位,就是你說的官差了?” 歪脖子老頭忙不迭的道:“他是這樣說的,如果我們不藉房子,呃,就要辦我們一個什麼罪……” 凸瞪著眼珠,老婦人盯著錢銳道:“你真是官差?” 錢銳不耐煩的自腰板帶內摸出他的“虎頭腰牌”||是一付巴掌寬窄的銅質信物。腰牌正中,浮突出一只雕刻精細的虎頭,虎頭下面,鏤鐫著姓名、級職及所屬的衙門;他把東西湊近至老婦鼻端之下,大聲道:“看清楚沒有?這玩意還有假冒不成?” 那婆娘往後退了一步,笑吟吟的道:“果然是位官差,各位要藉房子歇腿,我們做小民百姓的如何敢說一個”不”字?行當然是行,不過呢,總不作與白住吧?” 錢銳沒好氣的道:“你放心,我們不會佔你便宜,房飯錢照算,半個崩子不少!” 老婦人緊接著問:“算多少呀?” 錢銳重重的道:“五兩銀子,你不吃虧吧?” 老婦人立時眉開眼笑,邊讓開堵在門口的龐大身軀,邊殷勤巴結的道:“不吃虧,不吃虧,差爺,外頭冷,還不趕快招呼你的伙計們進屋來烤烤火、驅驅寒?” 錢銳回過頭去比了個手式,於走,莊翼下馬,押著三名人犯來近,老婦人先是讓客進門,又吩咐她那歪脖子老公:“還不快把牲口牽到避風處去?記得替牲口上料,加蓋幾條麻袋,畜牲也怕凍……” 歪脖子老人答應著出去張羅,老婦已掩上門,抉手快腳的撥旺爐子裡的炭火,又坐上一鐵壺水,衝著錢銳毗牙笑道:“各位先請隨意歇息,我這就去灶下弄些熱食,馬上就好…… “ 錢銳板著臉道:“可要快。” 老婦人點頭不迭,一陣風似的卷向後面廚房去了。 莊翼坐在一張咯吱有聲的舊太師椅上,最靠近爐火,嚴良、艾青禾興何小癩子則並無坐在椅上的資格,三個人並排擠在地下,多少亦享受得到熱力散發出來的溫暖,此時此景,業已不啻是天上人間了。 這片土磚房,由建造的格局上看,只得一明一暗兩間而已,明間當客堂兼膳廳,暗間大概便是寢居之處,後頭約模尚附有廚灶,卻想也想得到又是如何狹隘。 錢銳伸手在爐火上反覆烘烤,嘴裡連連虛氣,這一陣好凍,現在才算稍獲舒解,那熊熊的爐火,簡直透進心窩裡去啦。 目光打量著房間四周,莊翼緩緩的道:“這對老夫婦,不知道是幹什麼的?” 錢銳漫不經心的道:“管他是幹什麼的?一對老莊蝴孫,咱們養足精神,吃飽上路,這一輩子說不定都搭輒不上了!” 莊翼道:“老年人會住在這種前不巴村、後不巴店的荒郊野地,實在有點奇怪,附近既無莊稼田畝,亦未見門市買賣,怎麼求生活,就令人費解了。” 錢銳笑道:“老總,你是吃這一行飯吃久了,處處啟疑,事事在心,兩個老家夥怎麼生活,其實與我們何干?他們不都好端端的活下來了嘛?當不住有兒有女,每月稍銀子來孝敬他們哩。” 莊翼莞不語,這時,老婦人又從後面繞出,手上端了一只漆痕斑剝的托盤,盤上置有陶瓷瓷杯,她放下盤子,扣起爐火上的鐵壺砌茶,熱氣升騰裡,茶香四溢,聞味道便知不是什麼好茶,但這時辰嗅到這股茶香,茶的品級無形中已連升三等。 按好陶壺蓋悶了一陣,老婦人動作俐落的將五個茶盅斟滿,又在壺裡續上水,把鐵壺坐回爐火上,然後,她雙手背著腰前圍裙,笑語錢銳:“吃的馬上就來,差爺,鄉下沒什麼好東西,我熬了一大鍋面疙瘩,打後的白菜配上五花肉,爆的香蔥蒜頭,包管開胃!” 忍不住“咕”聲一口垂沫。錢銳急佬佬的催促:“別先顧著說話,你倒快點去張羅,這一夜未進杯水粒米,人早已餓得前心貼後牆啦!” 老婦人一面答應,又快步去了廚房,不片刻,沸騰的肉香面香便飄散出來,令人不由不想到那一鍋滾燙的面疙瘩翻浮於嫩白的菜葉與油亮的肉片間,還點綴著蔥花蒜瓣,乖乖,又一鍋多濃多稠的熱湯啊……。 --------- |
第11章 詭變
缺痕斑斑的粗瓷海碗每個人手上都捧了一只,也不管碗裡的面疙瘩火熱滾燙,就那麼唏咿呼嚕的啜食起來.只莊翼還斯文些,好歹仍用一雙竹筷進餐,其他各位,連這一道手續都免啦! 三名人犯脖子頸上的木枷,早在客棧起解前業已卸置下來,沿路只以手銬腳鐐為戒具,莊翼之所以如此施之,一則何小癩子、艾青禾的枷套已失,並無存備可抵,二則不戴枷套,行動起來比較輕便,尚有一利是他先時未曾想及的 囚犯吃更西亦不必那麼費事了。 莊翼隨身攜帶著一種物,名叫“大涼黃”,此呈粉未狀的淡黃色,這玩意是六扇門裡的人專家拿來測毒用的,只要撒少許“大涼黃”粉末至任何懷疑含毒的物體上,如果俱毒性,在“大涼黃”撒下之後,就會立起泡沫反應,設若無毒,則沒有反應,功效頗為靈驗,莊翼固然同樣餓得慌,卻仍在進食之前,悄悄做過試驗了,正如錢銳所言,公門飯吃得久,經巳養成他“處處起疑,事事存心”的習慣啦。 當然,面疙瘩是無毒的。 錢銳巳添了第二碗面疙瘩,三名人犯卻已三碗下肚,個個舉起空碗,還待加續第四碗,老婦人裡外忙活掏補,模樣竟十分帶勁。 臨到莊翼吃完,歪脖子老頭蹙進門來,凍得連鼻尖都紅了,他用力搓揉雙手,呵白氣,一扭頭見到莊翼的空碗,趕忙趨前欲接:“ “差爺,來,我去替你添!” 莊翼搖頭道: “謝了,這一大碗已經足飽。” 歪脖子老人轉身端茶,雙手奉上: “那,來盅熱茶消食,茶不是好茶,在我們家,可也只能拿來敬客……” 莊翼接過茶杯,順勢遞出海碗,啜茶之前,少不得又暗做測試,他望著波紋不興的茶液,深深喝了一大口。 老婦人鑽了出來.笑容可掬的問錢銳: “怎麼樣,吃得還對胃吧?” 錢銳嘿嘿一笑: “這可是白花花的五兩銀子哩,老大娘,不對胃,行麼?” 那婆娘不以為忤的裂著嘴道: “差爺厚賞?我怎麼不明白?難就難在我們這種寒家小戶,委實拿不出什麼好東西待客,就以疙瘩湯裡那一斤五花肉來說吧,原是我們老兩口留著祭灶用的,如今也全孝敬各位啦,往下去,只能吃窩頭喝稀粥嘍……” 錢銳眼睛一翻,道: “老大娘,你不用哭窮,五兩銀子買一口大肥豬都夠了,還怕這一冬沒有油葷進補?祭灶那天,供上個大豬頭,不比一斤五花肉能封灶王爺的嘴?” 老婦人笑道: “不能這麼排呀,差爺,朝後還得活哩……” 錢銳哼了哼,懶得再說。 等大夥吃飽.老倆口收拾妥當,三名人犯先已歪做一堆,錢銳亦受命休歇,他仰坐椅上,不片刻已打起呼嚕,唯一睜著眼不能尋夢的,就單數莊翼了。 歪脖子老頭行經一旁,看到正襟危坐的莊翼,有些不解的問: “你怎麼不盹一盹呀?差爺。” 莊翼揉揉麵頰.道: “我在輪值警衛。” 歪脖子老人觀楞楞的道: “警衛?警什麼衛?” 指指三個鼾聲大作的囚犯,莊翼道: “怕他們跑了。” 歪脖子老人大大搖頭: “你是小心過度了,差爺,別說他們三個戴著手銬腳鐐動彈不得,就以外頭的天氣來說,冰天雪地,風吹得像錐子,人到了曠野,耗不過兩三個時辰包管凍殭,跑,往那裡跑上?” 莊翼笑了笑: “話是這麼說,不過謹慎點好,這三塊料一個比一個來得刁鑽,多防著總沒有錯。” 歪脖子老人倒不走了,拖了只小扳凳坐在近莊翼椅前,看光景,是有陪著莊翼長聊的意思。 廚房那邊傳來嘩嘩的洗滌聲,老婦人大概正在清理鍋碗,處置善後吧。 莊翼喝一口茶,閒閒的道: “這屋裡,就只你們老夫妻兩個?” 歪脖子老者嘆著氣道: “房子是又破又舊了,不過卻是祖業,湊合著尚能遮風避兩,強似住在窩棚,倒也生有兩男兩女,女兒早出嫁啦,一個兒子十五年前下了關東,這一去就再無音信稍回來,另一個兒子在鎮上當學徒,三兩月才能返轉一趟,欸,有兒有女,倒和沒有一樣……” 莊翼同情的道: “老來孤寒,最是堪憐,你們出嫁的閨女,莫非不會回來探視麼?” 歪脖子老人笑得淒慘: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啊,女兒一上轎,就成別人家的人嘍,那還顧得到娘家? 如果嫁得好,猶多少有個補貼,嫁不好,自己日子都難過,老爹老娘,就更幫襯不上啦……” 莊翼頷首道: “說得也是,清窮日子,該在年輕辰光消磨,到老來,若還為了隔宿之糧發愁,委實是一種悲哀。” 眨動著一雙赤漓漓、爛糊糊的風火眼,歪脖子老人道: “欸,所以這世道裡,就有太多飽漢不知餓與的景況啦!譬如說,差爺你們出手賞的五兩銀子吧,五兩白花銀,在你們看來不算什麼,我們寒家小戶卻足夠數月吃食,買不得一口大肥豬,光諸雜諸零碎亦堪堪油嘴油上他個小半載……“莊翼笑道: “你也犯不著借題發揮,老丈,我叫我那伙計再補你五兩銀子就是。” 歪脖子老人頓時眉開眼笑: “差爺此話,可是當真?” 莊翼道: “區區幾兩銀子,難道我還會言而無信?” 歪脖子老者忙道: “我不是說你,差爺,我是指你那位伙計,看樣子,他不似個慷慨大方的人,只原先拿五兩紋銀.已經嘀咕老半天啦……” 莊翼道: “公家發放的差旅費用,有一定的數目,用卯了,便得自掏腰包填補,所以他也不得不看緊點,可是你放心,再加你五兩銀子決無問題。” 歪脖子老人笑呵呵的道: “那,我就先謝了!” 莊翼有些疲倦的微微合上雙眼,漫應道: “一點心意罷了,不足言謝!” 歪脖子老者勾腰站起,殷勤的道: “茶涼了,差爺,我去替你換盅熱的。” 莊翼無可無不可的遞出茶杯,而就在他右手伸展的一剎,腕脈部位驟起刺痛,好像被什麼尖細之物札了一下,猶帶著火灼灼的炙熱感。 雙目暴睜,莊翼握杯躍起,同一時間,歪脖子老人已經閃退三尺之外,身法之快,完全迥異於原來的龍踵之態! 不錯,那是一根針,一根烏黑又泛著紫芒的兩寸短針,短針便捏在歪脖子老人右手的拇指與食指中間,針尖上,還凝聚著一滴鮮血。 這肘腋之變.大出莊翼的預,他目注對方,厲聲喝問: “你這是幹什麼?你到底是什麼人?” 歪脖子老者眨巴著那雙風火眼,形色怪異的道: “稍安毋燥,我說總提調,打了一輩子雁的人,也不敢說那天不被雁啄了眼,夜路走多了,遲早會遇上鬼;老朽姓趙名六,沒什麼赫赫名聲,江湖同道都混稱我一句『趙歪脖兒』,至於那老幫子,倒真是我的渾家,人皆叫她『賽二娘』,多少年來,她的本名孫銀鳳竟反默默無聞了……” 莊翼暗裡喊糟,他決未想到眼前這對村夫拙婦,居然就是北地鼎鼎有名的趙六夫妻,這對夫妻在道上素以行徑古怪.辦事奇詭見稱,只要代價有值,任什麼勾當都能幹得,夫婦搭配,尤其花招百出,無懈可擊,真是冤家路窄,偏偏被他遇到了! 黏黏嘴唇,莊翼力持鎮靜,沉緩的道: “趙六,原來竟是你們倆口子在此喬扮豬吃老虎的把戲,說吧,你的目地何在?” 趙六好整以暇的道: “當然是你押解的這三個犯人.總提調,很對不住,我要留他們下來。” 莊翼冷冷的道: “你和其中那一個有淵源?又是受誰之托?” 趙六嘿嘿一笑: “老實說,總提調,我和這三個雜碎那一個也沒有淵源,在此之前,甚至連他們的面也不曾見過,所以,他們之中無人托我劫囚,這個行動,完全由我們夫妻自動自發來幹的。” 莊翼滿頭霧水的道: “你的意思是,你沒有受人之託,是你自己主動來救他們?主動來救這三個你素不相識、又毫無關連的人?” 趙六滿意的道: “不錯,總提調,你對情況的了解很快。” 莊翼搖頭道: “不,我還不了解,你這樣做,到底是個什麼用意?” 趙六扭了扭脖頸,道: “什麼用意?總提調,所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除了要慍一票銀子,還會有什麼用意?” 莊翼不解的道: “既不是有人請你出馬,誰又會給你銀子?” 輕輕轉動著拈在兩指之中的烏針,趙六極有耐心的為莊翼解釋: “這三個他娘的死囚,本身便是三座金山銀礦,總提調,我來說予你聽姓嚴的劫財害命了半輩子,算得上是大小通吃,死活全收,他幹了幾十年無本生意,身家能說不富厚?何小癩子固然一個色鬼,一條淫蟲,壞事做多了,自然會曉得如何找錢替自己廷年益壽;至於艾青禾這王八羔子,專門討債索欠,居中抽取重利,他逼得多少人上吊,荷包裡便相對的有多少銀兩,說明白點,這三個人都有贖命的本錢,只要身價付夠,他們就海闊天空了,我這主意該不壞吧?” 莊翼道: “趙六,這只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事實是否如你所料,恐難斷言?” 趙六不慌不忙的道: “總提調,我今年六十一歲,人情世事看得多了,江湖路走了這麼長遠的一大截,還有什麼場面沒經過、什麼邪崇沒碰過?對於人心人性,我可摸得太清楚啦,螻蟻尚且貪生,何況是人?尤莫是惡人,最具苟活之念,呵呵,如死不如賴活,這句話,就是他娘的殘暴兇淫之徒,越能體會中之味!” 莊翼怒道: “就算你說得對,過不了我這一關,仍屬空談!” 搖搖頭,趙六的神態竟泛現著悲憫之色: “我的總提調,十州八府的大捕頭.這個道理莫非我還想不透?要是擺不平你,我那能帶這三個人走?第一步當然就是要除去你才是正辦,否則其餘的計劃根本都是放屁,所以,我早已完成第一步的行動了。” 莊翼重重的道: “不要自我陶醉戚A趙六,我人還好端端的站在這裡!” 趙六陰惻惻的一笑: “總提調,現在這一刻,不錯你還好端端的站在這裡,只是再過柱香時辰,恐怕你就要橫著躺下了,先前那一針,你該不會忘記吧!” 望一眼自己右腕上的小小針眼,針眼上浮現一點紫紅,除了有微微灼熱的感覺外,並無其他異狀;莊翼吸一口氣,語聲轉為平靜: “單憑刺了我一針,你以為就能達到目地?” 趙六信心十足的道: “這一針,總提調,可不是尋常的一針,我這根針.叫做『斷脈封喉針』,針本為銀質,熬在八種劇毒樹草及八種劇毒蟲蛇的汁液裡計時十三天完成,銀針餵飽毒汁,已由白變黑,只要執針破膚見血,兩柱香倒人,三柱香便斷脈封喉,百試百驗,從無僥倖,總提調,你且等著瞧吧!” 不自覺的有些口乾舌燥起來,莊翼一面飛快轉動腦筋,邊從容如常的道: “你是在危言聳聽,趙六,小小的一根針,不可能有那麼大的威力。” 趙六七情不動的道: “多少年來,我看過許多不見棺材不掉淚的人,總提調,你並非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似你們這一類人,必須要真正受過教訓之後才頓悟事實的可怕,但往往卻來不及了!” 莊翼眼角一飄,突兀暴叱: “錢銳掠陣!” 仰頭靠在椅背上打呼嚕的錢銳,在這一聲暴叱過後,依然酣睡如死,鼾聲不歇,竟半點反應都沒有,這那裡還像一個有著武功底子,且警覺性素強的公門捕快?更不似平時的錢銳了。 趙六語帶揶揄的道: “你不妨再吆喝兩聲試試,總提調,你這位手下早已入黑甜之鄉,任憑在他耳邊響雷,約模也驚他不醒了。” 錢銳沉睡如死,只有一個可能,那我是,他一定中了蒙汗物,否則,斷不會有這樣的反常情況!” 莊翼盯著趙六,聲音僵硬: “你在他身上動了什麼手腳?” 歪斜的脖子似乎板直了些,趙六雙日生輝: “六扇門的人,慣用『大涼黃』來測毒,這個小秘密,你我都知道,『大涼黃』不錯是一種相當靈驗的測毒物,但卻要看使用者本身的仔細與否方能發揮它的功效總提調,頭一道疙瘩裡乾乾淨淨,我們沒有添加任何迷,頭一茶水裡亦然,不過,在給他們斟第二杯茶的時候,則已暗中滲入迷 除了你的杯子以外;那三個人犯固然不須警覺,因為他們本來就沒什麼好警覺的,而你的伙計錢銳則未免疏忽了,從頭到尾,我就不曾見他測試過任何吃喝的東西,可能他太勞累,也或許我們擺出的姿態令他無可置疑,再怎麼說,他都不該和他的人犯一樣缺乏戒之心。” 頓了頓,他又接著道: “而你就完全不同了,總提調,巨靈公子不愧是巨靈公子,你的謹慎與練達堪稱一流,我沒有在你飲食中動手腳,證明我的判斷不錯,如果早先被你看出破綻,一切計劃勢必付諸東流,至少,我想近身暗算你的目地就難以得逞!” 莊翼面無表情的道: “那三名囚犯,也被你一遭迷倒了?” 趙六道: “當然,這樣可省很多事,半暈半死的人,總比活蹦亂跳的容易擺佈。” 接著他的語尾,“賽二娘”孫銀鳳從廚房後繞現,她的模樣仍和方才相同,唯一有異的,是手上多了一件傢伙 黑漆漆的又老粗老粗的一根行者棍。 瞄了渾家一眼,趙六道: “小心莊翼,隔他遠點。” 孫銀鳳咯咯笑道: “時辰差不多啦,他要敢動,血脈裡的毒性就流轉得更快,不用三柱香,說不定人就斷氣嘍。” 趙六凝重的道: “姓莊的並非浪得虛名之輩,這一路綴下來,你該明白他的厲害,不到最後一刻,決不可稍有鬆懈!” 別看孫銀鳳長得人高馬大,虎背熊腰,對趙六倒挺馴服的,她點著頭道: “聽你的就是了,老頭子。” 莊翼忽然撲向趙六,單掌如刃,暴劈姓趙的歪脖兒。 趙六自是早有防備,人往側閃,右手倏翻,一把極沉極利的雙鋒闊刃短刀已挑截莊翼雙腕,斜刺裡,孫銀鳳臂長棍猛,摟頸一棍砸過來。 莊翼一腳踢起椅子迎撞來棍,手上握著的茶杯飛擲趙六,在那張殘舊的太師椅一陣碎裂聲中,趙六正好敲落茶杯,就趁著這瞬息的空隙,木色劍脫鞘如雷,湛青的光華像驟溢的湖水,“波”聲擴展全室,映得人鬚眉俱碧。 一聲怪嚎出自孫銀鳳口中,她的大號行者棍已被削脫半尺,頭頂的稀疏毛髮也有一綹蓬飛而起,嚇得這位“賽二娘”一頭竄躍五步,險些撞到門上。 趙六的短傢伙夠不上位置,強烈的劍芒甫現,他人已旋走四避,任憑歪著個脖子,行動卻非常快速俐落,端的是不可貌相。 身形前挺,莊翼劍若流虹,十九劍分射向十九個不同的方位,鏑鋒破空,銳嘯如泣,就好像十九枘利刃整出並展,氣勢懾人! 牛高馬大的孫銀鳳只見東蹦西跳,被撞得似個烙鐵上的大母熊,趙六雖然身手不凡,卻亦難攫正鋒,盡是躲閃騰挪,堪堪剩下招架之力。 揮舞著少掉一截的行者棍,孫銀鳳貼牆打轉,驚怒交加的大叫: “姓莊的,你多使一分力,就早一刻挺,難不成你是活膩味了?” 劍刃泛著瑩瑩的青碧寒光,一灑而至,同時挾著莊翼平淡的聲音: “三柱香內,與汝皆亡!” 孫銀鳳長棍翻飛,竭力自保,邊氣籲籲的叱吼: “這個猴崽子瘋了……” 趙六幾次撲近,都在眨眼間又被逼出,他焦急之下,拉開嗓門吆喝: “老太婆,你且退下,容我夾同他周旋!” 揚棍暴退,孫銀鳳龐大的身軀衝向廚房的方位,還不忘叮囑著老伴: “只要拖住姓莊的就行,犯不上和他硬拼,不用多久,姓錢的自己就躺下啦……” 她待敲退堂鼓,莊翼卻早有打算,如何能輕易放得?孫銀鳳口吐最後一個字的尾音韻尚未及收歇,冷電猝眩,一劍長掠如劃過穹蒼的流星焰彩,孫銀鳳倏覺腳踝發涼,左腿一軟,人巳陪跪下去。 趙六狂吼著奮身前躍,打算搶先一步護住老妻,但距離和速度上卻都差了半截,等他趕到近前,莊翼的森森劍鋒業已架在孫銀鳳的後頸上。 一腿跪地的孫銀鳳,左腳踝處鮮血湧現,敢情是挑斷了腳筋,這個時候,她才感覺到疼痛,痛得她橫肉累累的面孔不停抽搐,鼻孔也大大的嗡張開來。 莊翼連正眼也不看那衝到面前的趙六,他僅只專心一意的握緊劍柄,力道恰好的擱在孫銀鳳的脖頸上,姿態擺置得頗有三分劊子手的意味。 此刻的趙六,不由氣急敗壞,暴跳如雷,再也沒有方才那等篤定與從容的架勢了,他紅起兩只風火眼,直著舌頭吼叫… “你,你敢動我老婆一根汗毛,我就叫你死無葬生之地……” 莊翼氣定神閒的道: “橫豎不足半柱香光景,我人就待躺下了,死後有沒有地方埋身並不重要,更要的是死得順不順暢,譬如說,能撈個墊背的,也就堪可瞑目啦。” 趙六蹂著腳吆喝: “姓莊的,你休要起這樣狠毒的念頭,有種衝著我趙某人來,折騰一個老婆子,可算不得英雄好漢!” 莊翼微笑道: “老婆子可不是普通的老婆子,她還賽過開黑店的孫二娘哩,而事到如今,我是殺一個夠本,殺兩個有賺,闖盪這多年江湖,一條命豈能白搭?” 趙六忽然像了氣的豬泡膽一樣,整個人都萎頓下來,他垂落執刀的右手,哭喪著一張面孔道: “莊翼,注意你手上的傢伙,千萬造次不得,我們有事好商量,彼此全是出來混世面的,犯不著各走極端,把結局弄得不可收拾……” 莊翼“哦”了一聲,道: “你真有商量的意思麼,趙六?” 拼命點頭,趙六急道: “皇天在上,我說的句句實話 姓莊的,你小心你那把劍啊!” 莊翼道: “不用怕,我自有分寸;好吧,你倒是說說看,我們之間,該怎麼個『商量』法?” 咽了口口水,趙六吶吶的道: “能不能,呃,你先放人?” 莊翼笑了: “如果我能先放人,就不必裹脅她了,我的企圖你一定很明白,嗯?” 心裡在連聲咒罵,趙六表面上卻一派誠惶誠恐的模樣: “只要你不傷我渾家,什麼條件都可以談,莊翼,我和你無怨無仇,並不想坑你害你,為的不過是撈票贖金好混生活,你務必要體諒我的無奈……”口莊翼道: “很好,我體諒你的無奈,你卻也要同情我如今的處境,我的性命在你手上,你老伴的性命卻在我手上,首先,咱們就一命換一命吧!” 趙六一時沒聽清楚,不禁駭然: “且慢,什麼一命換一命?你你你,你待怎麼個換法?” 莊翼道: “你不必緊張,自然不會是我與你婆娘同歸於盡,我的意思,是你給我解,之後,我放你老婆走人。” 趙六歪斜著的腦袋直點: “行、行,咱們就這麼一言為定,要解容易,我這就給你,不過,你可也得說話算數,不作興過河拆橋啊!” 莊翼正色道: “只要你老老實實,規規矩矩,不使詐,不弄假,我莊某絕對遵守信諾。” 趙六忙道: “這個你放心,我趙六豈是此等言行不一的小人?” 劍刃按在孫銀鳳的後頸上,莊翼左手伸比去: “拿解給我,再拖下去,彼此都不用麻煩了。” 趙六從懷中掏出一只葫蘆形的小小白瓷瓶來,他旋開瓶塞,小心翼翼的傾倒出三顆雪白的丸在手心,又十分慎重的遞給莊翼: “現在服下,盞茶功夫便可見效,保證據到毒解,還你一個活蹦亂跳。” 莊翼左手攤著這三顆白色丸,平平靜靜的道: “趙六,我把話先說到前頭,如果你在其中搞鬼,不論有任何反應.相信我在著道之前都會有餘暇殺掉你老婆,你知道,那只要一眨眼的時間就夠了。” 趙六額頭冒汗,急切的道: “欸、欸,你是六扇門耽久了,對什麼事都起疑心,也不想想我婆娘的性命還攢在你手裡,我敢拿她的命來開玩笑?你儘管寬念服,決錯不了……” 一仰頭,三顆丸已進入莊翼嘴裡,他合著唾液吞下,面不改色的道: “味清澀苦涼,似乎不是膺品。” 趙六嘆了口氣: “橫財發不成,卻不能再丟了老婆的命,這本帳,我可算得清楚。” 半跪在地下的孫銀鳳,被劍刃壓著只有垂頸低頭,憋了這一陣,她再也忍不住叫嚷起來: “老頭子,解給他了,可以叫姓莊的把這寒森森的玩意拿開了吧?我老婆子面前又沒擺祖宗牌位,這樣跪著算是怎麼回事?” 不待趙六說話,莊翼已代為回答: “你好歹委屈些時,孫銀鳳,但要性行開,證明解毒有效,我馬上就會放人,反過來說,你就陪我一同上路應卯吧。” 孫銀鳳咬牙切齒的道: “人跪在這裡,腳後跟還在流血,那種抽心的痛就更甭提了,姓莊的,折騰人不是這麼個折騰法,你、你尚要我等多久?” 莊翼笑笑,道: “你老公不是說過了麼?盞茶功夫便見端倪,如今已過多半時了,而我懸著一條命都不急,你又有什麼好急的?” 趙六搓著雙手,喃喃的道: “快了,快了,就快了……” 突然,莊翼感到胸口湧起一陣巨大的窒悶壓力,這壓力之大,使他全身痙攣,四肢收縮,幾乎喘不過氣來,他雙目突瞪,拚命張口呼吸,內腑又驀地往上翻騰,一口黑紫污血,已怒矢的從他嘴裡噴出! 污血噴出的一剎,劍底下的孫銀鳳猛然撲地前竄,莊翼其實已握劍不穩,手指僵硬,但覺迸氣激盪於胸腹之間,五臟如焚,混身毛孔箕張,汗漿並出,整個人剎時像被撕裂一樣,天暈地暗,化為一縷縷、一塊塊的沉入那無底的黑暗幽邃…… 屋內,除了幾個酣睡者粗重的鼾聲之外,是一片冷寂,孫銀鳳坐在地下,餘悸猶存的用手摸著後頸窩,那裡,巳淺淺的劃開一條血痕。 趙六怔呵呵的站在原處,怔呵呵的看著業已暈迷過去的莊翼,不由背脊泛寒,冷汗涔涔 他當然知道解行開後的反應,也明白性的強烈必然會有令人暫時暈迷的過程,使他提心吊膽的是,他生恐效奏功的那一剎.對方仍有揮劍的須臾空間,而僅要劍刃一動,他老婆就玩完啦。 情況發生的始末只是瞬息,事實證明,趙六的運氣不錯.他老婆的運氣更不錯,但在結果揭曉之前,那種惶懼與焦慮的等待,卻不是容易消受的。 步履蹣跚的行向他的渾家,趙六眼角滲出黏液,臉頰位肉不受控制的連連抖動,這短短的片刻前後,他似乎已背負老妻在鬼門關的邊緣上打了幾轉,好累。 --------- |
第12章 肉票
莊翼醒來的時候,面前是一片漆黑,他閉上眼,過了一陣再張開,在瞳孔比較適應沉暗的光渡後,總算可以影綽綽的把周遭景物看上個大粗。 容身之地是一間磚屋,那扇看上去極其厚重的木門嚴絲合縫的緊閉著,屋裡沒有任何家俱或陳設,只在地面著一層稻草,人躺在稻草上,隱隱感覺得到一股子陰潮潮的寒氣。 他發覺自己被一付生鐵手銬銬住雙手,足踝間也配上一付腳鐐,這兩樣戒具顯然不是他自備之物,看樣子,趙六夫婦另有儲存。 隔著幾尺之外,尚蜷曲著一個軀體,那位仁兄手腳上與莊翼乃同一式配備,人還在打呼嚕,睡得好香好沉,不錯.正是錢銳,他體內的迷 性似乎不曾散盡,今世何世都搞不清了。 莊翼很快就連想起自己暈迷前的一切,他瞅了瞅右腕上的針孔,由於光線太暗,看不清什麼,但已毫無痛楚,身於也十分爽落,沒有不適的徵兆,好像,呃,確實鬱毒已告除,恢復正常了。 令他疑惑不解的是,他和錢銳為什拿會被囚禁於此? 囚禁他們的主兒不用想也知道是趙六倆口子,照一般的情形發展,趙六夫婦在計謀得逞之後,或因挾著肉票走路、或者就該一刀一個殺死他們永絕後患才對,但這倆口卻偏不這麼做,到底葫蘆裡賣的什麼,就費人疑猜了。 他不清楚從暈迷到現在,已過了多少時間? 從門縫底下透進的天光來看,眼前還是白晝,卻難判斷是當日的白晝,抑或第二天的白晝。 身上黏搭搭的很不好受,而且還散發著一股怪異的腥洩氣味,口腔裡也咸滋滋的又苦又乾,腹中沒什麼明顯的飽感覺,就想喝水。 寂靜持續了很久,然後,他聽到有步履聲傳來,接著是鑰匙開鎖的聲音,沉重的木門呀然啟開,那歪脖子的身影映了進來,是趙六到啦。 趙六先在門邊站立一會,等他的視力習慣於黑暗之後,這才小心翼翼的走進屋裡,他目不轉睛的查視莊翼全身上下,待確定一切無差,始慢慢走到近前,距離三匹步遠就提早停住。 雙方對望片刻,莊翼不禁笑了: “你氣色不錯,印堂發亮,看樣子,是鴻禧當頭的預兆。” 趙六咽了口唾,打了個哈哈: “總提調,還是你看得開,人到這步田地,猶不忘插科打渾,談笑自如,真有你的。” 莊翼聳聳肩: “要不然還能怎的?大哭一場不可?我說趙六,我身上中的毒,你可真給我解了?” 趙六一臉嚴肅的道: “我說話算數,決無欺,那三顆解貨真價實,專解『斷脈封喉針』所蘊毒性,你體內鬱毒已盡除,沒有一點手尾留下!” 籲了口氣,莊翼道: “大概你的話不假,我也感到十分鬆快,沒什麼異常的徵狀,不過,我搞不懂的是,你把我和我伙計扣在這裡,又是什麼道理?” 趙六露齒一笑: “還不是為了錢。” 莊翼怔了怔,道: “為了錢?你將我們監禁於此,和錢扯得上什麼關係?” 乾咳一聲,趙六道: “總提調,你的身份不同,也是一張高價肉票,姓錢的行情低一點,但是有你搭配,多少也能弄他一肇,貴屬衙門,總不會為了幾兩銀子,棄你二人生死於不顧吧!” 沒想到姓趙的竟然起的是這麼個主意,莊翼不由啼笑皆非的道: “趙六,你簡直財迷心竅,想摟錢想瘋了,你把主意打到我們身上,正是敲詐官府,脅差勒贖,這可是殺頭的罪名,你不想活啦?” 趙六歪著脖子笑道: “用不著給我扣這些名目,搞這一行,我可搞多了,什麼樣出生的主兒我沒綁過?但說老實話.綁架官差,還真是頭一遭,有點新鮮,至於是個什麼罪,你們看著辦,嘿嘿,逮著了是你的,逮不著是我的!” 莊翼搖頭道: “我告訴你,衙門裡一向沒有這種預算,靖安保民的官差猶要拿錢贖命,豈非天大笑話?不論在體制上、傳統上,都不可能開例!” 趙六一點也不擔心: “例由人興 總提調,至於貴屬衙門是怎麼個因應法,全看你的頭頂上司對你是否關懷了,假如他想救你,衙門裡五花八門的支出帳項多得很,隨便拿一項移花接木即可沖銷.若他不想開脫你,藉口自亦不少,真要這樣,你多年的官職算是白乾啦!” 莊翼道: “我還真不知道那個部門管這等事,負責這等支出,趙六,你可曉得跟誰去要錢?又和那一個接觸?” 趙六輕鬆愉快的道: “在『老龍口』刑部直屬的『河溯總提調司』裡,設有一個『密案檔』,管檔房的刑名師爺聽說專負與大部連系之責,每七天便有一次快馬驛差直遞『密報』,轉呈尚書大人案前,而各‘總提調司’的總提調皆由刑部委任管轄,也都是尚書大人的心腹肱股,呵呵,我就和他接觸要錢吧!” 莊翼怒道: “趙六,你為了幾個錢,搞這種把戲,卻置我顏面于何地?試想刑部戴尚書在得悉這個消息的時候,對我會有怎麼個看法?” 趙六道: “無非是愛愛才怜、撥款救你一命,反過來呢,認為你有虧職守,貽笑大方,索性不理不睬,生死由你,呃,約模就是這兩種看法吧?” 莊翼大聲道: “這條路子,你是從那裡打聽來的?” 賊嘻嘻的一笑,趙六道: “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總提調,你看我一個草莽村夫,呵呵,卻也有我的門道,對你們衙門裡的一套,並不似你想像中那樣陌生。” 莊翼悻悻的道: “如果你要不到錢呢?” 趙六臉色陰暗下來: “持票逼贖,有一定的步騾與方法,按程式走,大多能拿到錢,當然我不希望採取最後的手段,因為那是損人不利己的下策,可是話說回來,萬一贖主太不開竅.叫人沒有圖轉餘地,事情就難講了,欸,苦的卻是肉票啊……” 略一沉默,莊翼道: “你想敲詐多少?” 趙六忙道: “別說得這麼難聽,這只是拿錢換命,何來『敲詐』之有?至於我待索取的數目,亦並不大,總提調你,是三萬兩銀子,錢銳那,一萬兩就行,合共四萬兩銀子,該不算太離譜吧?” 莊翼道: “四萬兩銀子,是我和錢銳兩人加起來近十年的俸祿,便白搭給你做牛做馬上十年,也不過就這個數,趙六,你未免胃口太大,不想想我這趟正逢任務失敗,差事弄砸的風頭上,大部不辦人已算天恩浩蕩.豈可能再為我們墊那沒有名目的巨額銀兩?” 趙六神態自若的道: “一般人而言,是這個道理,但逢上你,卻不大一樣,總提調,你的行情與眾不同,聞說戴尚書對你非常寵信,甚至有以你為義子的意思,另外,刑部右侍郎和你是拜把兄弟,金蘭之交,你有這兩座靠山,就比別人罩得住多啦!” “這些謠言,都是讓告訴你的?” 趙六正色道: “總提調,我自有我消息的來源,是不是謠言,我也會過濾澄清,姜是老的辣.大半生江湖歲月,莫非白混了?好在時間還長,有的是餘暇去印證。” 莊翼悶著聲道: “好,且容你去印證吧……趙六,我那三個人犯呢?” 趙六稍稍猶豫一下,才道: “他們被照料得很好,總提調,至少比你們照料得好,在我這裡,他們不是人犯,是肉票,折磨肉票沒有道理,肉票活得健朗,方是我們的財源,你明白,死人就沒有價值了。” 哼了哼,莊翼道: “你的勒贖信已經送出去了?” 趙六不禁眉開眼笑: “剛剛就是在忙活這些,好歹已派人送走啦,預計至多半個月就有回訊……“莊翼道: “我和錢銳的呢?” 趙六坦白的道: “明天才送,欸,這一上午,真把人累慘嘍,被你這一攪合,誤了我不少事!” 由後面這幾句話,莊翼得知自己暈迷的時間並不久,這仍為同一天,而爭取契機,是他目前的當務之急,以他的身份職掌,若還要衙門出贖金贖人,這個差就甭幹了,不但如此,黑白兩道上,笑話更大啦! 趙六一見莊翼不說話,反而有些忐忑的問: “總提調,你有心事?” 莊翼長籲一聲: “假如你是我,處在這種境況.也能坦然置之麼?” 趙六竟是一派安慰的口氣: “所謂『既來之,則安之』,總提調,人已經在這裡了,便無妨安心耽上一陣,我保證吃得好,睡得足,不給二位絲毫虐待,有什麼須要,亦請直接開口,只要辦得到的我是一定遵辦,忍幾天,就又光天化日,消遙自在羅。” 莊翼哭笑不得的道: “說得可真輕鬆,趙六,你是在拿我們的前程、名聲做代價,來換取你的招財進寶,你不是不明自,事情但要傳揚開去,我和錢銳便只有收拾蓋,找個陌生地方擺攤子一途,那裡也別想混了。” 趙六十分同情的道: “總提調,請原諒我是愛莫能助,我要生活,仁義道德無可奈何的便須往下排,我也知道這是憾事,可又有什麼法子呢?你看開點,其實公職不幹啊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無官一身輕,憑你的能耐,還怕在別的行當中冒不出頭?他娘海闊天空,自由自在的日子,不比受人差遣來得愜意?” 居然連自己朝後的出路也代為打算好了,莊翼遇到這麼一號『熱心過度』卻完全不切實際的主兒,真不知該如何反駁才好? 他苦笑道: “不談了,趙六,能不能先弄點水茶解渴續命?你說過,死人是沒有價值的。” 趙六連聲道: “當然、當然,怎麼能叫你們渴死?我這就去拿水來……” 等木門關攏下鎖,原先一直在打鼾不停的錢銳突然停止鼾聲,掙扎著半坐起來,他臉孔的肌肉鬆弛泛黃,眼神混濁矇矓,但一開口說話,卻還口齒清楚: “老總,姓趙的人走啦?” 莊翼望向錢銳,道: “你是什麼時候甦醒過來的?” 錢銳用力晃晃腦袋,道: “就在姓趙的說要四萬兩贖銀的當口,一句話把我驚醒了!” 莊翼低聲道: “必須要想法子反製這個老家夥,否則我們的麻煩大了,銀錢事小,丟人事大,決不能任其胡來,陰溝裡翻船,我們可翻不起!” 嗆咳幾聲,錢銳期期艾艾的道: “我怎麼會睡得這麼沉,到現在還頭暈眼花,心口發悶,敢情是這老王八蛋擺的道?” 莊翼道: “他就是趙歪脖兒趙六,那大塊頭的老婆娘便是他渾家『賽二娘』孫銀鳳,案牘櫃裡早已錄記,你該不會不知道這對專打濫仗的夫婦吧?” 思索了半晌,錢銳頷首道: “似乎有點印象,不過詳細情形卻記不清了……” 莊翼沉重的道: “就是因為我們平日疏於熟記案例存檔,才未能掌握先機,不但坐失辨清歹惡,預防犯罪的效續,反倒為對方所乘,這些事實,值得檢討。” 錢銳謹慎的道: “老總,呃,怎麼連你也栽了斛鬥?在我的記憶裡,這趙六老倆口,好像沒有恁大的本事 莊翼沒好氣的道: “我也是一時疏忽,被他們表面扮演的假象給蒙住了,而當時又累又餓,身體狀況的衰疲自亦是原因之一,總之,人的精神不能萎頓,否則,就連思維觀察的反應都變遲鈍了!” 錢銳裂嘴笑道: “跟隨老總這麼些年,像眼前的光景還屬罕見,感覺挺新鮮的……” 莊翼“呸”了一聲: “我受窘於此,你幸災樂禍不是?” 錢銳趕緊道: “不敢,老總,我怎麼敢?我只是把心裡的想法講出來而已!” 這時,有腳步聲傳來,錢銳又壓低嗓門道: “老總,約模趙歪脖兒送水來了,我可要繼續打呼裝睡?” 莊翼道: “不必了,他在茶裡下的蒙汗,能有多大個效力,把人迷暈多久,姓趙的自然有底,你過了該醒的時間不醒,如何瞞得了他?” 錢銳乾笑道: “說得也是……” 門鎖一陣晌動,果然是趙六推門而入,他左手提著一只羊皮水囊,右手是個木托盤,托盤上堆著十多個肥白油潤的大包子,人一進來,滿面含笑: “來來來,先喝點水解渴,然徐再吃點東西,剛出籠的鮮肉大包哩,保證噴香適口,一咬一兜油!” 看到坐起來的錢銳,他又呵呵笑道: “錢老弟,你醒啦?也該是醒的時候了,口乾不乾?肚子餓了吧?吃的喝的我都已端了來,老弟你和令上就湊合著享用吧。” 望一眼擺置在稻草墊上的水囊和托盤中的包子,錢銳狐疑的道: “這裡面,趙六,你不會滲得有什麼不該滲的玩意吧?” 趙六搖頭道: “自然不會,我請錢老弟,在二位受製之前,必須想法子製住二位,所以才有非常手段的運用,如今二位業已受製,就完全無此必要了,請放心吃喝,既使食物飲水裡滲得有其他作料,也屬人粉、大補湯一類的益品,決非毒。” 錢銳不大相信的道: “我他娘上一次當,學一回乖,可不能再叫你擺一道!” 莊翼並伸銬在手銬中的雙手,拿起一個包子大口便咬,邊側過臉向錢銳道: “吃吧,沒什麼好顧慮的,老趙講過,死人對他毫無價值,肉票要活著,才能替他換錢啊!” 錢銳吶吶的道: “我,我還不大餓……” 趙六趙忙遞過水囊,笑得好殷勤: “那就喝點水,困了這一陣,該口渴了。” 接過水囊,錢銳稍一猶豫,才有些勉強的抬高手肘,動作僵硬的對準囊嘴喝水。 莊翼很快就吃完一個包子,正“唔”“唔”不停的出聲讚美,趙六又把水囊要來,轉交莊翼,露著熱切的神情問道: “怎麼樣,總提調,包子味道不錯吧?這是我派人到七里多外的鎮甸上一家有名的包子購得,我特別交待要快馬來回,不准耽擱,包子剛出籠不久就能入口,與現蒸的差不離哩……” 拿起第二個包子咬著,莊翼由衷的道: “味道實在鮮,餡美皮薄,又軟又香,咬一口,滿嘴油腴滑脂,好吃極了!“趙六滿意的笑著: “儘量吃、儘量吃,總提調,我隨時叫人現去添續,務必要那剛出籠的才好,包子一擺涼,就難吃了;你不知道,這來回十四五裡地,我定規他們要盞茶功夫來回,沿途不得用厚棉罩密蓋裝包子的食盒,大冷天,保溫最要緊,再怎麼說,可不能壞了二位的口味!” 莊翼連聲道謝,喝過水,再吃包子。 錢銳目瞪口呆的看著自己頭兒與趙六,竟迷迷惑惑的不知身處何地,面對何人? 他們和趙六,不是對敵的麼? 而趙六是綁票,他們是肉票,這種關係原該多麼尖銳又惡劣,但照眼前的情形,一邊是談笑自若,飲食調適,一邊是殷切款待、侍候周到,那種融洽熟絡法,如何還像存在矛盾的樣子,既使老友重逢,亦不過這等光景,他真個弄糊塗了。 望著莊翼津津有味的吃著喝著,趙六的表情十分受用: “這算是午飯,總提調,中午吃包子,晚上可不作興照葫蘆畫瓢,咱們得換個花樣,吃點別的,你看,弄幾樣葷素小菜如何?白米子,外加兩壺老酒,酒不夠的話,我叫人再續!” 莊翼笑道: “敢情好,趙六,如能每天過這極舒坦的日子,千州八府的總提調我都不想幹了……” 趙六搓著手道: “好說,好說。” 莊翼接著道: “設若把身上的戒具去掉,就越發美啦。” 打了個哈哈,趙六尷尬的道: “這一層,總提調,只有方命了,不是我不答應,有心叫總提調和你伙計不利便,實在是這鐐銬解不得,刑枷一解,說句不中聽的話,非但贖金泡湯,更怕把老朽我反套起來了!” 莊翼道: “你未免太也過慮了,趙六。” 趙六扭動了一下脖頸,苦笑道: “還是小心點好,總提調,小心駛得萬年船,幹我們這一行,風險特大,變數猶多,稍有疏忽,就是個賠上夫人又折兵的結局,我這一把年紀,可經不起再栽斛鬥嘍……” 莊翼並不強求,他也知道強求無用,只淡淡的道: “原是說,罷了,趙六,我了解你的苦衷。” 趙六十分感激的道: “難得總提調如此寬諒於人,呃,這就好,這就好,要是總提調沒有其他吩咐,我便不打擾啦,二位也可以多歇息、歇息……” 莊翼笑道: “你請便。” 等趙六離去之後,錢銳不由“嘖”“嘖”出聲,表情一派驚歎: “乖乖,這也叫做『敵對』?老總,要是門外有人聽到你和趙六的談話,準會以為你們是老友重逢,喜不自勝,那等親熱殷勤法,簡直離了譜啦!” 莊翼道: “這就叫做『各懷鬼胎』,錢銳,雙方雖說利害衝突,立場迥異,但並不一定非要惡顏相向或臉紅脖子粗才能表態,綿裡針,笑中刀,不比嗔眉怒目更要來得高明?這一套,官場上下最是尋常,莫非你還領悟不了?” 錢銳嘿嘿笑道: “我就是不習慣這一套,老總,我自來是個一根腸子通到底的粗人,有什麼說什麼,心裡怎麼想,臉上就怎麼見,叫我要王二麻子片兒湯,實在要不來……“莊翼道: “所以你幹到『鐵捕』的級位就停住了,我保篤你三次晉升『二領管』皆未核准,就是你的脾氣害了你,不過,這樣也好,直性子也有討喜的一面,陰詭圓滑、表裡不一的矯揉作風,只是權術謀略的運用手段,並不可取。” 錢銳挺直腰,道: “只要老總明白我的為人就夠了,別人怎麼看我,我他娘一概不論!” 目光望瞭望緊閉的門扉,莊翼道: “包子味道不錯,你趁熱吃幾個,算是飽餐戰飯吧!” 錢銳低聲問: “老總準備行動了?” 點點頭.莊翼道: “時間迫促.不能再拖,非但我們兩個要設法脫困,那三名人犯亦須全數帶走,若叫趙六計謀得逞,我們的臉面朝那裡擱上?” 錢銳戲道: “趙六晚上還要弄幾樣葷素熱炒、多帶老酒二壺哩,看樣子,咱們恐怕得辜負他的一番盛情了。” 莊翼道: “少廢話,先吃飽喝足,留著力氣好辦事。” 於是,錢銳開始大口進食,大口喝水,並不時砸嘴黏舌,吃得噴香,莊翼卻在默默算計,該用什麼方法解除束縛、且反敗為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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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血箭
仔細端詳套在雙腕的生鐵手銬,莊翼可以確定並非公門中慣用之物,同樣的,腳鐐也不是,它們的尺寸比一般官方戒具來得大兩號,當然也就更為粗重,莊翼不禁搖頭,江湖上的花樣,真是越來越多了,模仿的本事尤其青出於藍,像這種只有公衙中人才準持用的刑器,人家照有,而且,毫不遲疑的便反加於差官身上! 下嘴裡的包子,錢銳道: “老總,想出點眉目沒有?” 莊翼悶悶的道: “這付鐐銬.可不是我們班房裡的製式玩意,用我們那套手法,鐵定打不開……” 錢銳嘆了口氣: “我早就研究過了,是打不開,裡面的構造大不相同嘛,照葫蘆畫瓢,那成?” 身子一挺,莊翼已直站起來 那姿態有點滑稽,活脫僵突兀豎立,把錢銳嚇了一跳。 莊翼皺著眉道: “套著這兩件傢伙,實在累贅,非得除掉不可,要不然跳跳蹦蹦的如何行事?” 錢銳沉吟著道: “老總,解鈴還得系鈴人,我看,最好能把趙歪脖兒弄進來,從他身上取鑰匙,否則,戴著手銬腳鐐,動彈都難,更別說其他了。” 莊翼道: “他剛剛才走,眼下要誘他來,只怕這老小子會起疑心。” 錢銳道: “那,就等他來送晚飯的時候再下手,說不定我們就多叨擾他一頓 “人又坐下,莊翼道: “你休要小覷了趙六,他可是個老滑頭,精到得很,待對付他,不似你想像中那麼簡單,但要被他看出一點破綻,我們麻煩就大了。” 錢銳道: “不管是個什麼後果,好歹總要試試!” 莊翼坐在草墊上,臉色十分陰沉: “我又想起一件事,錢銳。” 錢銳忙問: “什麼事?” 莊翼道: “信物。” 楞了楞,錢銳不解的道: “信物?老總,什麼信物?” 莊翼語氣艱澀: “趙六拿我們兩個當人質,藉以向司裡去勒贖,他自然少不了要有勒贖的憑證,用什麼理由去要錢?錢銳,你的腰牌還在不在身上?” 錢銳如夢初醒,趕緊用手肘去探觸原來隱藏腰牌的部位,這一探觸之下,不由神態大變,氣急敗壞: “糟了,我的腰牌不見啦!” 莊翼白著臉道: “我的還在,因為我的靴跟完整,沒有被撬動的跡象。” 錢銳略略寬心: “至少老總不必犯愁了 “ 哼了哼,莊翼道: “但是,我的劍卻已不在身邊。” 面頰抽搐了一下,錢銳吶吶的道: “天老爺,木包劍乃是老總須臾不離的兵器,拿了劍去,比拿腰牌更具威信,趙歪脖兒這老王八蛋,真要吭死人啦!” 莊翼道: “這個台,萬萬坍不起,非要想法子出困不可,便豁上性命,也不能鬧此等笑話!” 錢銳形容沮喪,嗓音發啞: “只有從趙六身上下手這一條路,老總,成與不成,我們都認了。” 輕咳一聲,莊翼的表情凝重: “錢銳,我練就一種特異的功夫,叫做『丹血箭』,你以前聽過沒有?” 錢銳茫然道: “從來不曾聞問。” 莊翼平靜的道: “這門功夫施展的時候,非常耗費真元,伐傷血氣,但卻極其有效,尤其在近距離攻擊的當口,往往產生決定性的成果,等一歇趙六進來,我就用『丹血箭』對付他,我不希望他有任何掙扎的機會,搏戰一起,我就要他躺下 “看了錢銳一眼,他又接著道: “所以,你把招子放亮,好生配合,我一旦展開撲襲,你馬上就衝到他身邊搜取鑰匙,決不能容他抗須反拒,記住時機稍縱即逝,我們疏失不起第一次!” 連連點頭,錢銳道: “我明白,可是……” 莊翼道: “可是什麼?” 咽了口垂沫,錢銳道: “萬一趙歪脖兒身上沒帶鑰匙,又怎生是好?” 莊翼道: “只要制服趙六,鑰匙在不在他身上意義都是一樣 人掌握在我們手中,還怕對方不乖乖交出鑰匙?” 錢銳笑道: “果然如此,娘的,有時候我這腦筋就楞是拐不過彎來……” 莊翼躺身下去,閉攏雙眼.專心一意的調息養神,錢銳亦不再開口,獨自坐在那裡默默思忖什麼,磚屋裡一片冷寂,而門扉底下透進的天光,就也逐漸黯淡了。 當天色全黑下來不久,外面響起雜杳的腳步聲,好像不止一個人來到門口。 木門照例開鎖,啟開,晦沉陰幽的光線裡,影綽綽站著好幾個人,跟著一盞風燈亮起,那昏黃的一團焰彩隨著一股寒氣湧入屋內,趙六熱切的笑聲先傳來: “待慢、待慢,總提調、錢老弟,這一下午,精神可養足了!” 莊翼坐起身來,眯著眼道: “還好,怎麼著,又到開飯的辰光啦?” 趙六大步踏入,一邊招呼後頭的兩名漢子擺置食盒,邊笑呵呵的道: “入黑嘍,該吃飯啦,總提調,今晚上搭配的菜包是兩葷兩素,兩葷,乾炸裡脊片,辣子炒雞丁,兩素,白菜煨豆腐,黃瓜拌拉皮,另一只砂鍋是清燉獅子頭,白米子又黏又糯,老黃酒二壺,不夠咱們再續……” 莊翼道: “夠了夠了,趙六,太豐盛了。” 食盒打開,四式小菜顏色各異,金黃豔紅乳白翠綠互為映觀,配的是青花瓷碟,另一只海碗大的砂鍋裡滾動著四個鮮肉獅子頭,熱氣騰騰,香味撲鼻,東西尚未入口,蟲已經爬到喉管了。 趙六親自把裝飯的小木桶放到一邊,舉起酒壺來替莊翼、錢銳在杯中斟酒,又一一端給兩人,錢銳很爽快的舉高杯子,將酒倒進口中,但莊翼卻顯得有些勉強,猶豫片歇,才分三次喝掉。 莊翼酒量很好,而且經常愛來幾盅,這是錢銳一向知道的,他不明自為什麼現下老總卻對這醇醪美酒排斥起來? 趙六也不解的道: “總提調,是酒味不對麼?還是酒性不合?你交待,我馬上就換。” 莊翼搖頭道: “都不是,趙六,只是不怎麼想喝,你別麻煩了。” 趙六陪笑道: “隨你,總提調,那,吃菜,儘量吃菜,全是剛起鍋的,趁熱吃才夠味。” 莊翼道: “我還不太餓,趙六,等會再吃吧。” 忽然,趙六若有所悟,十分慎重的道: “總提調,你是不是擔心酒菜裡混得有物?” 莊翼笑了: “決非如此,要不,我怎會喝下那杯酒?你別瞎猜疑,我只是真的沒有胃口“ 轉向錢銳,他吩咐道: “你管自享用吧,趙六說得對,趁熱吃。” 錢銳心存狐礙,卻體會到莊翼之所以拒絕飲食,必有原因,當著趙六面前,他也不便直問,只有恭敬不如從命,自行吃喝起來 雖戴著手銬,舉著挾菜的入口的過程間,倒還不算過於艱難,就是僵硬了點。 趙六交待兩名隨來的漢子先行退下,他自己親陪在側,表面上是照顧莊翼、錢銳用膳,骨子裡少不了監視的意味,大家心中有數,依然一團和氣。 莊翼早已估算出趙六現在的位置約有多少距離,及其準確的角度來 老家夥看上去一派殷切熱絡,實則深俱戒心,他站立的地方,隔著莊翼有六七尺遠,而且靠近門邊,是種隨時可以應變的最佳選擇,顯見他業經成竹在胸了。 一口一個獅子頭,錢銳咀嚼有聲: “好,真好,香滑潤嫩,好吃極了……” 趙六背著雙手,笑吟吟的道: “那小黃瓜拌拉皮也不錯,這種天氣,小黃瓜在田雷根本長不活,莊稼人養它在溫室內,卻也只能長到指頭般大,不過甜脆兼俱,另有風味,總提調何不試上一試?” 莊翼頷首道: “當然要試,這麼好的東西,怎能不吃?只是現在不餓,且待一陣再說……“趙六迷惑的道: “總提調的胃口有點奇怪,晌午時分,單單一盤包子,總提調卻吃得津津有味,這當口有菜有酒,反倒食興缺缺了,我真不明白毛病出在那裡?” 莊翼和顏悅色的道: “沒有毛病,趙六,只因為我有我的打算。” 趙六愕然道: “什麼打算?” 莊翼突兀問道: “手銬腳鐐的鑰匙,你可隨身攜帶?” 趙六經此沒頭沒腦的一問,本能的點點頭,然後又立即搖頭,右手同時警覺的伸入懷內: “總提調,你問這個幹什麼?” 莊翼笑道: “看看我們的運氣罷了 “ “了”宇的音韻並自齒唇的剎那,他猛然開口,清晰的一聲腹鳴,宛如悶雷作響,鮮赤的一道血箭激噴而出,像煞落日最後的一抹殘霞,須臾明滅,卻麗奪目! 六七尺的間距,僅乃血箭一閃的始程,趙六在窒怔之餘,甚至還沒搞清楚是怎麼回事之前,已被血箭射中胸膛,他但覺如遭重杵,心口倏麻,全身往後倒仰,而紅花繽紛,朵朵濺散,赤霧濛濛裡,趙六幾乎一口氣沒喘上來! 錢銳勢同暴虎,一個躍跳撲在趙六身上,休看他雙手戴銬,卻動作如飛,純系專業技巧,那般熟練迅速的搜索趙六混身,眨眼間,他已扣出一串銅鑰,拈在指上衝著莊翼搖晃! 莊翼臉色慘白如紙,唇角血跡斑斑,說話亦顯得中氣不足: “試試看……是那兩把鑰匙?要快……” 只見,錢銳倒轉銬眼,手法俐落的插鑰試啟,不過第三只鑰匙,鐵銬“咯喳”一聲業已彈開,他接著又解啟腳鐐,然後立時湊過去替莊翼脫除戒具,僅在幾次呼吸之間,所有過程俱已完成。 搓揉著手腕,莊翼有些虛的笑道: “你這兩下子倒蠻老練,像個六扇門中的行家……” 錢銳扶著莊翼,嘿嘿笑道: “老總過獎了,如果這吃飯的幾式手法還玩不轉,就只能回家抱孩子啦!” 推開錢銳雙手,莊翼道: “我不要緊,且過去看看趙六,別叫他斷了氣。” 來到仰躺著的趙六身邊,錢銳俯腰檢視,可憐趙六歪斜著脖頸,一起一伏的拼命鼓動心肺,嗡張口鼻,正吃力的咻咻喘息,他滿身血水四濺.雙目緊閉,就像去掉了半條命! 撥開趙六眼瞼,錢銳略一查看,又退了回來: “老總,姓趙的瞳仁未散,仍能喘氣,大概死不了,就只心肺受震,迸血上湧,臨時暈迷過去而已,一時半刻便醒過來了。” 莊翼抹去唇角的血潰,低聲道: “外面可有動靜?” 錢銳湊至門邊,側耳聽,一面擺手道:。 “啥個動靜也沒有 老總,你這門功夫,可叫我開了眼界,真個又準又狠又俐落,逼血成箭,傷人於指顧之間,我以前連聽都沒聽過!” 莊翼沙著嗓音道: “欸,『丹血箭』施展之後,你卻不知有多累……” 錢銳關切的道: “老總,你的氣色定不大好,先坐下歇息歇息,也不忙在這一時半刻行事。“目光轉投在趙六臉上,莊翼道: “小心看著姓趙的,他對我們還有大用,那三名人犯的下落,全在他身上了!” 若有所悟的輕呼一聲,錢銳一個箭步搶了過去,把自己剛解下來勢千銬“咯喳”一傢伙扣到趙六雙腕之上,又拾起地下的鑰匙塞進腰裡,邊笑吃吃的道: “操他個娘,要是老總不提,我還差點忘了,先將這老綁匪扣起來,免得他到時作怪!” 趙六好歹算是喘過一口氣來,現在,他困難的扭動著脖子,兩只風火眼微微眨動,又極為吃力的張開,紅糊糊的眸瞳顯得渙散無光,神態茫然。 錢銳壓低嗓門道: “他醒啦,老總。” 莊翼道: “別動他,讓他自行調適過來。” 錢銳陰陰一笑: “老小子好像也受了些罪。” 莊翼不晌,只注意著趙六的反應,終於,趙六悠悠的籲出一口長氣,本能的想掙扎著起身,這一掙扎,才發覺自己雙手在銬,業已主客易位,反做階下囚啦。 走近兩步,莊翼半蹲下來,模樣像是對老朋友致候: “怎麼樣?感覺好一點沒有?” 髯弛的頸皮驟然扯緊,趙六面孔上的五官歪扭,扁著嘴,抖索茶的開口: “你……你們好狠……好毒哇,居然向我施展這等辣手,真正恩將仇報……六親不認,姓莊的,我算認清你們六扇門的鷹爪孫是怎生的無情無義了!” 以綁架勒贖為目地,只不過給吃了兩餐飯,就算有了“恩”,人家脫困反製,敗裡求活,竟變成了“無情無義”,這話可真是從何說起? 莊翼懶得和趙六爭辯,仍然和和氣氣的道: “趙六,請你包涵,在非常的情況下,只有使用非常的手段,我們感謝你的『禮遇』,但你要原諒我們不得已的行動,彼此立場不同,為了自保,做法上便難以周全……” “咻”“咻”喘息著,趙六掙得臉紅脖子粗: “我是一片好心,反成了半肝肺啊……早要知道是這麼個結局,不如一把毒毒爛了你兩個好歹不分的東西,也免得我落到比番由地……” 莊翼不慍不怒,好言好語的道: “稍安毋燥,趙六,稍安毋燥,你是老江湖了,當知遇事須面對現實,妥善處置,切忌情緒化的反應,在這個當口,你若不夠理智,只有越弄越糟,把可能較為圓滿的協調方式給砸了!” 趙六聲嘶力竭的咆哮: “你他娘不用來誆我,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還會有什麼較為圓滿的協調方式?刀把子在你們手上,好,恁情任由宰割,卻休想我低頭讓步!” 冷冷一笑.錢銳插嘴道: “風乾的鴨子,楞是一張嘴硬,大膽匪人,狂妄強徒,你以為我們治你不得?!” 趙六惡狼狠的被口大罵: “錢銳,你這**養的鷹爪孫,少他娘在我面前狐假虎威,要你六扇門那一套下作把戲,我是人老骨頭硬,容你啃得了我這根鳥去?” 臉色一沉,錢銳形容獰厲的道: “唏,一身老皮老肉,風燭殘年的一把歲數,偏還口氣來得個大,趙六,你要不要試試,我眼下便能剝下你這身人皮?” 莊翼向錢銳使了個眼色,阻止他再叱喝下去,自己接上來道: “趙六,如今不是動氣的時候,你無妨冷靜下來仔細想想,事情尚不至糟到難以收拾的程度,假如你願意做退一步的打算,我們可以談談,保證對你有益無害。” 趙六氣吼吼的道: “我人已落在你們手裡,罪名還不是隨你們按?即使我委屈求全,你們豈肯輕繞得我? 姓莊的,不必淨說好聽的了,斑房皂役的慣常作風,我明自得很!” 莊翼懇切的道: “但我不同,趙六,至少你可以印證、印證。” 稍稍平靜了一下,趙六的聲調放緩和了: “你的意見是說,我們商量商量,事情仍有擱轉的餘地?” 莊翼點點頭,道: “正是如此。” 趙六神色間充滿了戒惕,他步步為營的問: “怎麼個圖轉法?” 莊翼從容的道: “譬如說,趙六,你的罪名是襲擊官差,強劫重犯,綁人勒贖,圖詐公衙,這幾樁犯行非同小可,押你回去,除了殺頭也只剩殺頭,斷無一線生理,但是,我們可以不抓你,換句話說,放你消遙自在,而且.這其中尚包括了你的老婆孫銀鳳在內。” 想了想,趙六謹慎的道: “姓莊的,你們肯這麼大方,只怕不會不要求代價吧?” 莊翼笑道: “當然,天下那有白檢便宜的事?這就是我們要談談的目地了。” 趙六吞著口水道: “你先開開條件看,如果在我能夠接受的範圍之內,我可以考慮,但若離譜太甚,就恕我不能苟同了!” 錢銳忍不住罵了開來: “死到臨頭,還在故擺姿態哩,如今那有你趙六挑肥揀瘦的資格?一朝押你回衙,不用三審,包管一堂下來就摘你腦袋,要是性命沒了,你尚有什麼好討價還價?” 趙六不禁惡向膽邊生: “老漢如是不怕死,你又為之奈何?” 錢銳嗔目罵喝: “你有這個種,我就能先砍你的頭!” 推開錢銳,莊翼堆起滿臉笑容: “大家平心靜氣商議事情,徙逞口舌之快實在沒有意義,趙六,你和我這伙計都別激動,有話好說,只要雙方皆俱誠心,還怕問題不能解決?” 趙六幸幸的道: “我原是在和你打商議,姓錢的卻插進來打他那門子岔?動不動就擺出一付捕快嘴臉,差役派頭,娘的,我豈會受他的唬?” 錢銳怒火又升,正想開口,卻被莊翼一眼瞪了回去,然後,莊翼對著趙六,笑嘻嘻的道: “辰光不早了,我們就長話短說吧,趙六,我的條作很簡單,而且絕對在你能夠接受的範圍之內,我們自來不做令朋友為難的事……” 聽到『朋友』二字,趙六的表情不由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他悶著聲道: “得了,莊翼,你和姓錢的一個扮紅臉、一個扮白臉,軟硬兼施,雙管齊下,這花招,以為我不明白?如今打開天窗說亮話,我能辦就辦,不能辦拉倒,你放馬過來吧!” 莊翼微微一笑,語氣安詳: “趙六,我不是有三個人犯在你那裡麼?你把三個人交還給我,我拍拍屁股上路,從此你是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就當做沒有這擋子事發生。” 似是早已料到有此一說,趙六的反應並不意外,他直截了當的問: “我有沒有爭論的餘地?” 莊翼也乾脆的道: “老實說,沒有。” 僵窒了片刻,趙六才沉沉的道: “好吧.就這麼辦。” 拍拍對方肩膀,莊翼道: “用不著這麼喪氣,趙六,那三名人犯本來便不是你的,我和錢銳,更與你不搭軋!你把我們當搖錢樹,算盤從開始就敲錯了,所以,你失去原非屬於你的這些,根本毫無損失,又有什麼想不開的呢?” 趙六紅著那雙風火眼,有氣無力的道: “你說得倒輕鬆,卻不知如此一來害慘了我,其中後果之嚴重,實非你能想像,莊翼,黑道撈財,表面上看容易?骨子裡的悲苦辛酸.又有多少人能夠體悟?” 莊翼道: “此話怎說?” 趙六目光淒迷的道: “我只講一樁,你就心裡有數了,嚴良、何小癩子、艾青禾三個人的贖票信已派專人發出,現莊要追也追不回來了,兩頭相隔這麼遠,中間要生變化,亦無從通知對方起,換句話說,下一步,人家就會按信中的條件趕來納銀贖人,可是事實上人巳不在我手裡,又拿什麼交給對方?一旦不照約定行事,撕破臉是必然的結果,面臨那等場面,不用我多說,你想也能想到有多糟!” 莊翼相當同情的道: “不錯,這攤子雖然不大好收拾,但事情既已發生,趁著目前尚有一段緩衝時間,你總該有個因應之策吧?” 趙六苦著臉道: “有。” 莊翼道: “來,我也替你參酌參酌,你打算怎麼對付?” 趙六聲似嗚咽: “逃之夭夭,莊翼,逃之禾禾而已。” 怔了半晌,莊翼帶幾分無奈的道: “看情形,這倒也算上策,否則事情一鬧開來,枝節橫生,波波不斷,實在令人疲於奔命……” 趙六垂下腦袋,艱澀的道: “所以說,你真個害慘我了……” 莊翼頗言歉然的道: “就算我欠你一次情吧,趙六,時來緣到,我且還你。” 面孔上的皺紋深深裂綻開來,趙六感慨系之: “但願有那麼一天,莊||呃,不,總提調。” 錢銳靠在門邊,忍不住發聲催促: “老總,該行動了,夜長夢多哩。” 莊翼向趙六伸了伸手: “你帶路吧,趙六。” 掙扎著往上起身,趙六又差一點倒坐回去”幸得莊翼在傍及時將他扶住,才堪堪站穩,他先順了順氣,然後步履蹣跚的蹲向門前,只這一陣,腰背卻佝僂更甚了。 --------- |
第14章 終站
又是夜裡,當天的夜裡。 仍然像原來的進行架勢,也仍然是原來的陣容 莊翼、錢銳騎在馬上,押解著同樣的三名人犯:嚴良、何小癩子、艾青禾;三名人犯戴著手銬腳鐐,腰串牛繩,一腳高、一腳低的踉蹌前奔,今晚上,雲層輕淡,寒星疏落,視界相當良好,但那樣的冷峭與凝凍,則和前些日子並無二致。 一壁“唏哩嘩啦”的往前走,何小癩子一邊口裡不停咒罵: “我操那趙歪脖兒的血親,他竟幹得出這等骯髒事件,走著瞧吧,只要我能出生天,要不把那老王八蛋的臉龐拿尿糊滿,我就不算人生父母養的!” 嚴良焦黃的面孔上沒有半點表情,只是沉默的邁著腳步,一付逆來順受的模樣,倒似認命嗆咳幾聲,艾青禾接著道: “也不能完全怪趙六老倆口子,欸,誰叫我們時運不濟,偏偏碰上這麼一號陰魂不散、鹹魚翻生的解差頭兒?居然拿大肇銀子買命都買不成……” 何小癩子磨牙如挫: “從這裡到『靖名府』,還有一段路程,說不定另有適合,娘的,我就不信背運背到底,但求老天爺再給我一次機會,單單一次,我就大大翻弄給他們看!“馬上,錢銳聽得清楚,他吃吃一笑.嘲諷著道: “小癩子,這沿途過來,你跑掉幾次啦?那一次不是把你乖乖的又牽了回來?老大爺對你不薄啦.是你自己不爭氣.還能怨天尤人麼?” 何恨頭也不回的道: “那只是時機未對!姓錢的,你心裡先有個底,哼哼,風水轉起來可快哩!“錢銳並不以何小癩子無所忌諱、直言頂撞而慍怒,因為他深知一幹死囚犯的心態 每到移解目地的最後一程,其情緒上的變化都是十分激烈且怪誕的,往往會做出一些莫明其妙或難以思議的舉動,這個時候,他們腦袋瓜子裡在想些什麼,則更不能以常情去敲了。 莊翼向錢銳呶呶嘴,小聲道: “要特別注意這個淫賊!” 錢銳頷首道: “我會卯上他,老總放心。” 略一遲疑,他又壓低聲音道: “不過,嚴良的情形,比何小癩子更要令人犯嘀咕!” 莊翼道: “怎麼著?你可是看出什麼蹊蹺來了?” 緊了緊手中的三條牛繩,錢銳口鼻間呵出一團白濛濛的霧氣: “這像夥很反常,一路土來,沉默得厲害,模樣也十分冷峻,冷峻到近似麻木;老總,你知道,尋常人犯的情緒應該不是這樣的,他們越到最後的一程,就是激動不穩,原來的個性全變了,那似姓嚴的,偏偏和人家相反……” 莊翼平靜的道: “路上遇著的這些事,就數嚴良的外援最多,說不定他的點子尚未耍盡,好戲在後頭,他這種反常的情況,決不是認了命!” 錢銳喃喃的道: “所以嘛,怎不叫人犯嘀咕?” 莊翼道: “不管有什麼變化發生,目前也只有靠我們自己應付了,這趟差可真苦……“抹一把臉,錢銳毫無笑意的笑了笑: “如今回想,當初是怎麼選上這條路的?即使在老家種地啃窩窩頭,也強似這等日曬風吹,雪凍霜打的勞碌行當,更別說還得扣著腦袋玩命了!” 莊翼望了錢銳一眼,道: “我還從來沒問過你,錢銳,當初你怎麼會跑來巴結這碗公門飯?” 錢銳嘆籲一聲,無可奈何的道: “十幾年前,黃泛鬧大水,淹了二十多個縣城,我老家也一遭淹進去了,那時放眼四望,真是處處澤國,一片濁洋,房倒屋塌,牲口流失,連他娘田裡的莊稼都泡爛了,人總要吃飯哪,收成沒了,差事又難找,就在全家大小眼愀著即將斷炊、一籌莫展的當口,我一個遠房表叔巴巴找上門來,篤我去縣衙頂個『候補皁隸』的低缺,每月好歹也有二兩多銀子的晌錢,就那樣湊合著挨過了年把兩年的災期……” 莊翼笑道: “這也是人的命,後來就一直幹下去啦?” 點點頭,錢銳道: “我那表叔,原是縣衙裡的文案師爺,他知道我自小勤練拳腳,有點功夫底子,這才拉把我進班房從『徒生』幹起,平日裡看到我悶懨懨的一付德性,就免不了時加告誡,說什麼年輕人要敬業哪,不興好高遠,這山看著那山高哪,又說行行出狀元,公門之內好修行哪,還叫我莫忘以前的苦日子,數落我飽了肚皮忘了飢,總之,楞是逼我出力巴結差事,賣命幹活……欸,誰知道這一幹下來,就沒有盡頭哩!” 莊翼道: “其實你也並非毫無成就,打十幾年前一個『候補皁隸』,也就是『徒生』幹起,如今已爬到『鐵捕』等級職,算得上是『步步高』,亦不負你表叔的一番期望了。” 錢銳苦笑道: “老總,我看我到了『鐵捕』這一級,只怕就到頂了吧?” 莊翼正色道: “不見得,還要看你的機運和造化,錢銳,六扇門的環境也是相當複雜的,往後會有怎麼個變遷,是誰也說不准的事。” 錢銳忙道: “猶要靠老總的栽培、提拔哩……” 莊翼道: “對你,我一向沒少費過心,將來如何,且走著瞧吧。” 於是,一陣急劇的馬蹄聲,彷彿天邊湧起的悶雷,隱隱滾動著就逼了近來,銀白色的大地清亮瑩澈,視野遼闊,從蹄聲傳來的方向看去,能以看到一乘騎影,正潑雪揚泥,當仁不讓的馳到。 不錯,只有一騎。 雙目凝聚,錢銳有些緊張的道: “娘的皮,又不知是那路邪崇摸上來撩撥了!” 莊翼停下馬,半調過馬頭,斜對來路,他七情不動的道: “你守著人犯,我對付來騎。” 錢銳低促的道: “老總,這像夥不知是幹什麼吃的,單人獨騎,難不成就敢來劫囚?” 莊翼道: “也包不准,你沒聽說過?藝高人膽大?” 往地下吐了口唾,錢銳喃喃咒罵: “操他娘,他要真敢,就算活得不耐煩了……” 只這片歇功夫,來騎已到了尋丈之外,那是一匹全身毛色漆黑油亮,四蹄翻白,似稱“烏雲蓋雪”的駿馬,馬兒奔至近前,突兀“唏律律”人立而起,霧噴口鼻,熱氣騰騰,鞍上騎士卻有如盤石,黏住馬背紋風不動。 莊翼望向對方,沒有任何表示。 “烏雲蓋雪”上的騎士,是一個年約三旬,鼻直口方的端整人物,身著絲棉寶藍緞的緊身衣靠,外披磚紅披風,豐厚的黑發往上梳結,髮髻間的飄帶輕拂領後,看上去氣勢不凡,威儀相當。 現在,他也正上下打量著莊翼。 莊翼嘴唇緊泯,雙眸冷森加刃,依然不言不動,毫無反應。 對方開了口,語氣沉著而清朗: “請問,那一位是莊翼總提調?” 莊翼手指頭繞著繩,淡淡回應: “我就是。” 那人顯然亦以料到他的對象是誰了,目注莊翼,他不亢不卑的道: “在下皇甫秀彥,人稱『火旗』隸屬『一真門』大掌門『鬼王叟』葉瘦鷗座下,今奉大掌門諭令,有專函一封,呈交莊總提調。” 莊翼一聽到對方報出組合字號及“黃瘦鷗”三個字,臉上立刻起了一陣奇妙的變化,他在馬鞍上往前微微欠身,一改方才的冷漠容顏,態度大有轉變: “得罪得罪,不知是鷗老座前『右衛門』皇甫兄駕到,一時失察,尚請兄台包涵。” 皇甫秀彥笑著拱手: “莊總提調客氣了,在下是否可以藉一步向總提調稟報上諭?” 莊翼忙道: “不敢,我這就過來。” 一邊的錢銳把情形看在眼裡,不免滿頭霧水,一腔迷惑,跟隨莊翼這好些年,他還極少看到老總對人如此禮遇過,不,這已不止是禮遇,簡直就是謙讓了,謙讓的場合不是沒有,但對象卻都是喧赫天下,虎踞于世的大人物,眼前的角色,不知是那一路的英雄好漢?竟也使得莊翼改容相向,移樽就教? 不但錢銳疑惑不解,連那三名囚犯中的兩個也都回過頭伸長脖頸.又是好奇、又是興奮,甚至帶著三分唯恐天下不亂的神情,隱隱期待著任何一種對他們有利的演變發生。 垂眉搭目,不問不聞的只有嚴良,他面色木然,形態僵硬,好像人在九天之外,這些塵囂鎖事,對他已毫無關連,相距遙遠了。 這時,莊翼下馬過去,那皇甫秀彥亦拋鐙落地,兩人湊近,皇甫秀彥自懷中取出一對白底紅框信件,小心翼翼,唯恭唯謹的雙手呈奉于莊翼面前。 莊翼告罪一聲,也雙手接信,仔細撕開加蓋著紅泥封戮的信口,就著雪地反光,表情肅穆的閱讀起來,信不長,內容只有一張,但是,莊翼的神色卻越來越凝重,越來越鬱滯了。 那頭的錢銳,可能聽不清他們之間的交談,可是莊翼的表情他卻看得分明,這一剎裡,他不由手心冒汗,胸膈部位,宛如沉甸甸的壓上一塊石頭。 錢銳固然在注意莊翼的反應,皇甫秀彥又何不是觀察仔細? 他顯然是個內極深的人,不管心裡有何打算,表面上卻仍舊笑容不減,彬彬有禮。 看完了信,莊翼小心的將信瓤裝回封套,半晌沉吟不語。 皇甫秀彥微微一笑,低聲道: “莊總提調,大掌門說,等你回一句話。” 莊翼抬眼望著對方,語聲略帶啞: “皇甫兄,請恕我多問一聲,鷗老和那嚴良,到底是個什麼關係?” 皇甫秀彥坦率的道: “嚴良的大師伯,和我們大掌門是同母異父的手足,平常來徵雖不算勤,但血緣卻是斷不了的,因此大掌門的苦衷,也希望總提調能以諒解。” 莊翼苦笑道: “老實說,皇甫兄,這檔子事,鷗老可真給我出了個難題……” 皇甫秀彥體諒的道: “大掌門也知道,特別交待在下稟總提調,故人所求,縱有不當,亦務請勉為其難!” 言詞客氣,卻在步步緊逼上來,莊翼感受得到那種無形的壓力,這冷的天氣,不由額頭見汗,他定了定神,緩慢的道: “皇甫兄,鷗老是我的前輩,在公私事上幫過我很多次忙,他老人家一直愛護我,提攜我,這份情,我是永遠感念不盡的,鷗老但有差遣,我莊某敢不效犬馬之勞?但目前牽涉到這個問題,實在不是我個人力量能以承當的,千百種大道理我們都不去說,只論嚴良的犯行,冷血寡毒,便罪無可逭!” 皇甫秀彥平靜的道: “對的,千百種大道理我們且不去談,總提調但要明白嚴良與大掌門的淵源,清楚大掌門對此事的立場和用心就夠了。” 真個脣舌如劍,犀利無比,更且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呢 莊翼嘆一口如,道: “欸,卻叫我如何是好?” 皇甫秀彥輕聲提醒莊翼: “總提調,大掌門等你一句話!” 咬咬牙,莊翼道: “這樣吧,請皇甫兄上回鷗老,我且考慮斟酌行事。” 皇甫秀彥顯然大不滿意,他笑得有點勉強: “總提調,這句話,未免有些模兩可吧?我認為不夠扎實!” 又在咄咄相逼了,莊翼壓住心中的反感,語氣微見僵硬: “皇甫兄,我只能這樣答覆鷗老,不周失敬之處,他日再容負荊請罪!” 皇甫秀彥稍稍猶豫,始道: “那麼,務請總提調在斟酌行事之際.對嚴良做有利的考慮!” 莊翼道: “我會記得你的話,皇甫兄。” 抱拳第身,皇甫秀彥一搖雅的: “多有擾攪總提調,間中若或唐突冒犯,亦乞總提調寬諒則個,在下告退!“莊翼回禮道: “請好走,見到鷗老,煩代問安……” 皇甫秀彥唯唯喏喏,轉身上馬,於是,又似來時一般,蹄聲起若悶雷,揚雪濺泥,漸去漸遠,很快便沒入幽迢的冥暗中。 慢慢蹩了回來,莊翼的臉色當然不怎麼好看,錢銳本人不敢多說話,卻又忍不住小聲問道: “老總,到底是怎麼回子事?那傢伙人五人六的像是來頭不小,看那架勢,老總你也似乎得買他三分帳,他是誰呀?又給老總帶麻煩來啦?” 莊翼上了馬,面無表情的道: “他是誰你沒聽他自報字號麼?『一真門』的『右衛門』,『火旗』皇甫秀彥!” 錢銳陪笑道: “這個我知道,我不明自的是,他代表葉瘦鷗葉老爺子來幹什麼?『一真門』可是個赫赫有名的大門派,跟我們押這趟差又扯得上啥的干係?” 莊翼揉揉兩邊太陽穴,有氣無力的道: “干係可大了,先上路吧,等一會我再把事情內容詳細說予你聽……” 上路是又開始上路了,錢銳卻感到心事重重,剛才發生的狀況,似乎十分微妙,而微妙中又滲雜著難以言喻的險惡,好像,呃,這和直截了當的打殺又不一樣,給人的感受有如風雲詭異,危機四伏,有那種惶惶然不知何以為防,何以為戒的疑懼。 * * * 一座半坍在山腳下的破廟,不知道廟裡原來供的什麼神,因為早連神像也頹塌了,是座廟卻不會錯,看得出還殘留得有零落的堂榻及缺了角的神案,簷壁牆偶處密結蛛網,遍地鳥獸糞便,不過四周通風,倒沒有多少異味。 莊翼斜掛倚坐於牆角,地下著毯子,手裡是半套尚未吃完的夾肉燒餅,他雙眼凝視著污黑的壁面某一點上,看似在研究那一點的內涵,實則他任什麼也沒看見,腦子裡的意識,業已不知飄去何方了。 三名人犯串坐一排,都在閉目歇息,錢銳高踞香案之上,支著一條腿有一口沒一口的啃著乾糧,也是滿臉鬱重憂戚的模樣。 天才濛濛亮,沒有雞啼,沒有狗吠,更沒有一點人氣所帶來的鮮活味道,有的只是山風吹括過去時所旋起的呼嘯聲,宛若鬼哭狼號,好不淒厲。 長久的寂寥過後,錢銳跳下香案湊了過來,他蹲在莊翼身邊,卻不曾出聲。 半晌,莊翼才沉沉的開口: “鷗老 葉瘦鷗派他的『右衛門』皇甫秀彥帶來一封信,信裡寫得很誠懇,也很簡單,只是要求我看在他的份上,私縱嚴良!” 呆了好一陣,錢銳又是意外,又不覺意外的連連搖頭,放輕嗓門道: “老總,『一真門』是兩道上有名的堂口,人多勢大,族結幫黨,俱有一跺腳七城亂顫的威風,但他們當家的葉老爺子為人卻一向正派,是非分明,不是個託大仗勢的人物,為什麼這一次竟搞了這麼個把戲出來?不僅強人所難,而且根本不合道理,這和他平時的形象完全不對……” 莊翼悶悶的道: “嚴良有個不知打那裡鑽出來的大師伯。” 錢銳悻然道: “這又如何?” 莊翼聳聳肩: “他那大師伯,碰且和鷗老是同一個娘所生,差的只是不同一個爹。” 錢銳張口結舌的道: “我的天,竟會有逭麼湊巧的事,老總,可是真的麼?” 莊翼道: “鷗老信上只說是極親密的血緣,倒未點明實關係,還是皇甫秀彥親口相告,想來不假,這種關係,可不是隨便編造得的。” 沉默一會,錢銳形容黯淡的道: “事情實在棘手,我也多少知道,葉老爺子以前幫襯過老總好些次數,先不說他的德高望重、人強馬壯,只是老總欠人家的情,就不得不還,但要這麼個還法,無論對朝律、對良心,都難以交待,欸,葉老爺子亦未免 未免欠斟酌了……” 莊翼鎖著雙眉,道: “鷗老個人的判斷,必然認為此事極有把握,所以才派了皇甫秀彥單騎送信,越其如此,掃了他的顏面後果才越嚴重……錢銳,依我看,鷗老亦非毫無考慮,你想想.這趟起解已是最後一程,鷗老一直沒有動靜,可見他也不是不體諒我的立場、不是不明白我的困難,直到現在他始遣人表態,料想也是拋不過他異父兄弟的纏磨,不得已之餘被逼出此下策……” 錢銳道: “不管怎麼說,要緊的是我們該怎麼辦才是?” 莊翼丟掉手中的半套夾肉燒餅,靠到牆上: “我一直就在尋思這個問題,錢銳。” 敲敲自己腦袋,錢銳道: “總要有個兩全其美的法子才好,不用得罪葉老爺子,咱們也交得了差,能求這麼個皆大歡喜的結局,方為上上之策!” 莊翼生硬的道: “沒有兩全其美的法子,更不會有皆大歡喜的結局,錢銳,事實擺在那裡,魚與熊掌難以得兼,我們只有一條路可走!” 錢銳忙問: “那一條路,老總?” 莊翼冷冷的道: “殺嚴良!” 驀地打了個哆嗦,錢銳趕緊向神案那邊投出一瞥,還好,三名人犯仍在盹困,沒有什麼異狀;他又湊近了些,儘量抑壓著內心的不安: “老總的意思,是要得罪葉老爺子了?” 莊翼垂下視線,道: “除此之外,實無他策。” 錢銳不解的問: “如果要對葉老爺子不起,咱們不放人也就是了,何須宰掉姓嚴的?老總,雖然我們有權在非常狀況下做權宜處理,到底不合正規章法,這豈不是給自己添麻煩?” 莊翼低沉的道: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錢銳,你有沒有考慮到,假設我們不照鷗老的意思去做,萬一他覺得面子下不來,將心一橫來個硬劫,以鷗老的實力而言,又豈是你我二人招架得住的?” 錢銳恍然大悟,連連點頭: “說得也是,老總是打算先下手為強,絕了他們的念頭……” 莊翼道: “只有這麼做,我們才保得住最低限度的回收,否則,很可能既得罪了人,又砸掉差事,弄得兩頭落空,那才叫窩囊呢!” 錢銳小聲道: “這個主意,老總已經決定了?” 莊翼果斷的道: “不錯。” 錢銳頗生感慨的道: “真是愛之適足以害之,如果葉老爺子早知道他這一伸手,不但救不了姓嚴的,反倒變做嚴某的催命符,相信他就不會如此貿然從事了……” 莊翼形容陰冷,聲音裡充滿酷絕: “有時候,人們不得不做一些他原本不想做的事,下這樣的決心非常痛苦,但卻無從選擇 好在嚴良那一刀遲早要挨,我們就提前送他上路吧。” 錢銳遲疑著道: “老總,要我動手麼?” 莊翼直視錢銳: “你願意動手麼?” 強顏一笑,錢銳囁嚅著道: “假始老總下令,我當然不敢違抗……老總如要徵詢我的意見,呃,我可實在不願接這個差遣……” 莊翼道: “所以,你就歇著吧,我自己來辦。” 錢銳忙道: “你可別生氣,老總。” 莊翼笑得有點古怪: “我不是說過麼?有時候,人們不得不做一些他原本不想做的事,目前,便正是這個情形;問題擺在那裡,總該有人去面對,現在我們僅得兩人,自然不是你,就是我了!” 說著,他將手邊長劍掖入後腰,隨即挺身而起,偕同錢銳來到神案之前,錢銳的臉色顯得極不自在,隱隱然浮動著一抹晦澀 這和彼此火拼之下血刃相向,感受完全不同。 看不出莊翼外表上任何的七情六欲,他蒼白著面孔,平淡的叫喚: “嚴良,起來。” 緩慢的,嚴良睜開眼睛,他深深的看著莊翼,嗓調啞: “什麼事?” 莊翼道: “『一真門』葉鷗老的囑咐到了,你跟我出去。” 眸瞳底下倏忽閃過一道光彩,嚴良的刑態上卻沒有絲毫異常的反應,他默默站起,拖著腳鐐,跟在莊翼身後蹣跚跨出廟門。 何小癩子與艾青禾也都醒了,兩個人又是驚羨,又是嫉妒的目送嚴良離去,何小癩子猶在喃喃咒罵,一雙招子宛似噴火。 錢銳半聲不晌,無形中流露出恁般悲憫的情懷 生死之間,竟不過這幾步路罷了。 半柱香之後,莊翼轉了回來,當然,只有他一個人,同時,左手上拈著一只血淋淋的人耳,人耳已泛灰白,卻似乎猶在蠕動。 剎那間,何小癩子與艾青禾如遭雷殛,頓時日瞪口呆,控制不住的顫抖起來,他們現在才知道,他們的難友嚴良,果真不然是“提早”脫離苦海了。 莊翼冷著臉孔,立時下令啟行,一行人馬甫始上路,便是暈天黑地的一陣鑽趕,該歇的當口不歇,該吃的辰光不吃,當何小癩子同艾青禾正感到抉要跑斷氣的時候,莊翼才叱喝停下。 他們駐足的地方是一座小山崗上,站在這裡,可以看到崗下一片繁華 有櫛次麟比的屋宇,有縱橫交織的街道,而人們熙來攘往,市面光景熱鬧,迤邐周遭的,是那高聳雄渾的城樓,以友一垛接一垛的城堞。 喘著氣,錢銳抹一把額顯的汗水,將汗水酒落地下,他如釋重負的長籲一聲: “到了,終於到了……” 何小癩子突然全身驟起雞皮疙瘩,他四肢發軟,雙眼泛黑,喉頭裡像掖進一把沙,不由自主的哆嗦起來: “到……了?到……到那裡了?” 側首瞥了何小癩子一眼,這次是莊翼回答: “『靖名府』,你們人生的最後一站。” --------- |
第15章 ----
翠紅軒裡,絲竹管絃之聲輕雅幽揚,一間淨室內,擺一桌盛筵,主客是莊翼、錢銳,陪客為“靖名府”府尹李品端、六班總捕頭姚貴才,另加一個刑案師爺文兆,執壺的有四個打扮得綺羅珠玉、花紅柳綠的年輕粉頭,酒酣耳熟,鶯聲燕語之餘,李府尹雙手舉起雕鏤精細的銀質酒盅,敬向莊翼: “來來來,總提調,一路辛苦,兄弟敬你一杯。” 莊翼爽快的一仰脖子乾了,李品端又跟著敬過錢銳,在這種場合,雖是私下應酢宴聚,不必過於講究品秩級職,卻也不能大而化之,錢銳不敢逾越,連忙站起受了這位官序僅次於知府的李府尹一杯。 讓菜之後,李品端輕摸著自己唇上的八字胡,笑呵呵的道: “總提調,今晚上是酒粗菜陋,過於簡慢,好在二位還有幾天逗留,正可再做盤桓,本來呢,知府袁大人要親自招呼,不巧劉御史也在今天剛到,那邊不能不去應付應付,才特別交待兄弟做陪,聊算接風……” 莊翼笑著抬抬身子: “不敢當,府尹太客氣了。” 李品端又關切的道: “這一路來,聽說很不平靜?那幾個殺胚,給你惹了不少麻煩吧?” 莊翼道: “還好,府尹知道,但凡起解重犯,沿途就很少不生枝節的。” 鬚眉皆白,肥頭大耳的“靖名府”六班總捕頭姚貴才聲音洪亮的插口道: “總提調,說老實話,前幾天袁大人還私下告訴我,怕你這趟差到不了地頭,袁大人早看過那四員送犯的錄表,在接到『移贖』之後,免不了憂心忡忡,直掛慮路上出紕漏,還是你行,終究把人押到啦!” 莊翼搖頭嘆氣: “實在慚愧,四員人犯只解到兩員,老大哥這麼誇獎,我可越發無地自容了!” 姚貴才忙道: “什麼話,活口能帶到兩個,已是天大的不易,這四名死囚,個個犯案累累,心狠手辣,有如凶神惡煞,別說一次解上四員,就算對付一個,也足傷透腦筋,總提調,還是你有本事,有能耐,換成是我,只怕早就砸鍋嘍!” 連連擺手,莊翼苦笑道: “這是老大哥給我臉上貼金……” 李品端搭道: “不過我的看法也和姚頭兒一樣,無論死活,總提請總算完滿交差,本來嘛,一旦遇上難以預知的異變,解差就有權宜處置的規定,那四名死囚,橫豎遲早一個死字,早死晚死全一個樣,倒是總提調代為行刑,我們府裡的劊子手可要少收幾兩補貼銀子了!” 坐間起一陣哄笑,刑案師爺文兆道: “活有活口,死有證物,總提調可謂功德圓滿,大人的意思,另有犒賞,到時候說不得我們尚要叨擾總提調一杯哩……” 莊翼拱手道: “犒賞如何且不去說,改一日總要回請各位,一則略伸對各位維護成全的謝忱,二則也好多聚一時,我這裡就先口頭邀約了。” 於是,主客之間,又開始杯觥交錯,熱鬧起來,四個大姑娘,也就粉蝶穿花般更顯得服侍殷勤了。 * * * 本來,“靖名府”替莊翼安排的留宿處是隔著知府衙門只有一街之距的“行差館”,但莊翼嫌那地方太嘈雜,且熟人又多,日常見面光是招呼就打不完,如再加上臨時增添的應酬,留在“靖名府”的這幾天,就甭想辦完公事了,因而他托姚貴才給他訂下一家清靜客棧的後院雅房,兩暗一明成套三間,全包下了。 回到客棧,自有專門侍候的伙計前來招呼,砌上新茶,打好洗臉水,切實巴結一番、始小心退下,等莊翼淨過臉手,坐下喝第一口茶的辰光,業已時起二更。 兩間寢居,他與錢銳各佔一間,錢銳許是累過了頭,亦了無睡意,進房去躺了一會又蹩出來,雖不停打著哈欠,精神倒還不差。 莊翼望了錢銳一眼,笑笑道: “睡不著?” 順手拖一把椅子坐下來,錢銳邊搓揉著面頰: “約模是酒性作怪,原是喝夠量容易睏覺,今晚上喝得不上不下,反倒精神來了。” 莊翼放回茶杯,道: “我知道你這頓飯吃得不舒坦,酒也未能開懷,這種場合,難免拘謹。” 錢銳搖頭道: “娘的,滿座都是我的上官,老總你無所謂,那三個面前可疏失不得,萬一叫人家指說老總縱容部屬,欠教規矩,豈非也壞了老總英名?一朝心裡顧忌,吃喝起來連酒帶菜便走味了!” 莊翼道: “官場的一套,不應付也不行,卻亦不是毫無好處,今天辦交待,順順噹噹,一點麻煩都沒有,這就是有人維護的效驗,你曉得,我們這趟差,並非十全十美,要挑毛病,瑕疵仍在,如果有人存心找碴,雖沒什麼大不了,囉嗦起來一樣討厭,是以平日裡人情來往,可不能過於輕忽……” 錢銳聽到什麼似的吃吃笑了起來: “老總,還記得今天一大早見到應爾清應老刀子的老景不?他一看到是你,那張皺皮老臉上立即堆滿諂笑,原先踏出房門時所表現的不耐與踞傲化得可真快,一壁緊走,一壁系襟扣,後來那一揖,哈哈,快沾地啦……” 莊翼道: “也難怪他一肚皮不高興,大清早嘛,還不到當班的時候,我們就把人家從熱被窩裡拖了起來,叫他怎麼會愉快?不過,應老刀子再怎麼刁鑽跋扈,對我還挺個面子,能湊合就湊合了。” 錢銳問道: “老總,應爾清對你如此恭謹馴服,一定有原因在,可否說來聽聽?” 取過桌上的茶杯喝了口茶,莊翼好整以暇的道: “其實也沒有什麼,只不過在大前年吧,老應出了一次紕漏 和一個布販子的老婆通姦,夜裡吃本夫回家撞見,人家可不管你姓應的幹什麼典史不典史,糾集了鄰舍幾個粗壯漢子,便把老應困將起來,先拖到黑巷子一頓好揍,跟著就要送官究辦;那晚上也叫巧,我剛參加一處酬酢回來,路經巷口,聽到裡面殺豬般嗥號,又有吼罵叱喝聲不斷,一時好奇闖了進去,這才搞明白是怎麼一碼事……” 錢銳笑道: “那時之前,老總已經認識應爾清啦?” 點點頭,莊翼道: “我們早就見過,且已打了幾次交道,只因這老小子刮皮孤寒,又尖刻難纏,所以公事之外極少往還;那晚上他的情形可真夠狼狽,鼻青臉腫另加五花大綁,不但衣衫破損,腳上鞋子亦掉了一只,當時他一望到是我,那神情,嗯,就和看見親人到場似的,說多興奮就有多興奮!” 錢銳趣味盎然,急道: “老總必然替他解了圍?” 莊翼道: “這還用說?我先表明身份,把人鬆綁,然後問明原委,就事論斷,很快便平過節,雙方一拍兩散……” 錢銳道: “這麼俐落?” 莊翼笑了: “類似風化之事,最有效的莫過銀子,我替老應墊付二百兩紋銀,裡外便通通擺平,之後他要還我也被我婉拒了,就此應老刀子就對我另眼看待,也算交了個朋友。” 錢銳手撫胸口,笑得嗆咳連連: “難怪老總提到這老家夥時是一付成竹在胸,把握十足的模樣,應老刀子欠著你這大的一個情,怎能不對老總刻意巴結,曲盡奉承?” 莊翼道: “這檔子事,對外不必提,免得傳出去不好聽,尤其此中涉人隱私,更屬忌諱,連佟仁和竇黃陂他們,我都從未說過……” 錢銳忙道: “老總寬念,我自知輕重。” 伸了個懶腰,莊翼道: “該睡了,你還不困麼?” 錢銳搖頭道: “老總累了請先去安置,我這會還挺精神,想再坐一歇再睡。” 莊翼剛從椅上起身,腳步尚未曾移動,房門已輕輕傳來幾聲啄剝聲 有人在敲門,非常溫文有禮的在敲門。 房中的兩個人都不免有些愕然,三更半夜了,是誰會在這個時候上門?而且,事先沒有聽到丁點腳步聲響,來得未免有點古怪。 錢銃看了看莊翼,莊翼微微點頭,於是,錢銳大步走到門邊,啟閂之前,出聲朝外詢問: “是那一位?” 須臾的沉寂之後,門外響起一個穩定又清晰的聲音: “在下皇甫秀彥,求見莊總提調。” 猛然間心口像被搗了一拳,錢銳形色大變,幾乎手足失措的回頭急以眼色求告于莊翼 他萬萬沒有料到,“一真門”那邊這麼快就有了反應! 莊翼的表情亦透著三分怔忡,但很快就恢復平常,他面對房門,從容的道: “有請皇甫兄。” 於是,錢銳拔閂開門,當門而立的,果然正是皇甫秀彥,這位“一真門”大門主座前的得力人物,依舊丰神俊朗,面帶笑容,就好像是寅夜前來拜會老友一樣。 相形之下,錢銳的表情就不免尷尬了,他呵呵腰,往門邊一讓: “皇甫老兄,請進。” 皇甫秀彥頷首致意,瀟瀟灑灑的進入門來,衝著莊翼拱手笑道: “深夜造訪,時地兩不宜,無奈上命在身,難以推辭,失禮之處,還望總提調曲諒。” 莊翼抱拳道: “皇甫兄客氣了,來,隨便坐。” 坐定之後,皇甫秀彥信目打量著室內陳設,閒閒的道: “這套雅房相當不錯,清靜整潔,自成一格,小客棧有如此環境,倒不多見。” 莊翼親自端上茶來,笑應道: “是『靖名府』總梳頭姚貴才姚大哥替我找的,他地面熟,知道那裡有好住處,本來安排在『行差館』留宿,被我推了,那邊實在太嘈雜……” 皇甫秀彥接過茶,道謝一聲,先撮唇吹開浮在杯面上的葉根,才輕啜一口,好整以暇的道: “總提調,公事交待過了?” 莊翼不由臉孔微熱,有些不自在的道: “初步交接算是辦妥了,這兩天還有幾樁例行手續待理,譬如說領回文、填例報、清結差費等等,都是些瑣事……” 點點頭,皇甫秀彥道: “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吧?” 莊翼謹慎的道: “某方面說,是如此。” 皇甫秀彥笑道: “莫非尚不盡然?” 莊翼道: “皇甫兄該明白我所指為何。” 稍微沉默之後,皇甫秀彥緩緩的道: “今日一早一晚,接踵來謁總提調,但心情卻是兩般,頭一遭,急切盼望,此一遭,惶無奈;整天來回三百里奔波,苦的不是這付皮囊,是那人天交戰的矛盾!” 莊翼沒有回答,只望著桌上的燭光發怔。 皇甫秀彥又喝了一口茶,音調低沉: “總提調,你把嚴良處決了?” 吸一口氣,莊翼坦承不諱: “是的。” 頓了頓,他反問道: “你怎麼知道?” 皇甫秀彥道: “我們在那片破廟後頭挖出他的屍體,另方面,我們也自『靖名府』的內線處得悉嚴良並未解到,總提調,不管你如何處理這件事,至少你還算幫了一點忙。” 莊翼訕訕的道: “此話怎說?” 皇甫秀彥道: “嚴良是一劍斃命,你沒有使他受太大的痛苦,那一劍直穿心臟,很準,嚴良的遺容十分安詳,不曾有掙扎的跡象!” 莊翼不知說什麼好,僅剩苦笑的份,錢銳站在門邊,一會搔頭搓手,一會齔牙裂嘴,這一刻,他不禁慶幸,虧得幹總提調的不是他。 皇甫秀彥又輕聲道: “我們已將嚴良的屍體運送回去,對他的大師伯,好歹有個最低限度的交待。” 莊翼苦笑道: “皇甫兄,你我見面之後,可是一路皆有貴方人馬暗地跟蹤追躡?” 皇甫秀彥道: “不錯,我們的人綴在遠處,原是打算接應嚴良出困的 假如你肯放他的話。” 莊翼不答,皇甫秀彥續道: “結果,我們卻替他收了,這樣也好,總算多少盡了點心力。” 桌上的燭火突然跳了跳,並起一朵花蕊。 乾咳一聲,莊翼道: “這件事,皇甫兄,並非我有意違抗鷗老的囑託,實有不得已的苦衷,嚴良雙手血腥,背負多條性命,是個十惡不赦的凶煞,無論天理國法人情,皆不可贖,如若私縱於他,我個人的職守問題不足為論,但對道德良知卻不能交待,皇甫兄,那些千古冤魂,又有誰去悲憫憐惜?” 皇甫秀彥嘆息著道: “所以,大掌門也左右為難。” 莊翼忙問: “鷗老現在的情緒如何?是不是很惱我?” 皇甫秀彥神色凝重: “老實說,總提調,麻煩不是出在大掌門,而是出在他兄弟 也就是嚴良的師伯身上,他不肯罷休,大掌門一則礙於親情,再則尊嚴受損,加上本門上下一部份所屬群情憤激,咸認你不夠道義,存心給『一真門』難堪,因此,大掌門的壓力就很重了……” 莊翼無可奈何的道: “鷗老的處境我能夠想像,他老人家可已決定如何反應?” 凝視著莊翼,皇甫秀彥懇切的道: “總提調,雖然我們之間才見過兩面,但我個人對你的骨格與擔當卻十分欽佩,你的確是條漢子,以我自己來說,實不願做出任何與你為敵的事,但門派的決定,卻非我的力量能以左右……” 莊翼冷靜的道: “我明白。” 皇甫秀彥目光轉向微微搖曳的燭火,語帶艱澀: “今晚上連夜趕來,便是向總提調轉達本門的回應 大掌門不再過問此事,但為安撫他兄弟的怨意及平息若干所屬的憤怒,大掌門同意派遣本門五名人手隨同他兄弟施展報復,而無論有任何結果,這樁公案即行終止。” 莊翼仔細問道: “皇甫兄,可否請你進一步說明,所謂『無論任何結果』,是指什麼意思?“皇甫秀彥道: “就是說,他們在報復行動中,不管是知難而退,鍛羽而歸,或是被斬盡殺絕,進退圖轉之間,完全由仳們決定,雷他們認為夠了,事情便告結束,這其中,本門不再做任何支緩,當然,亦不限制他們的報復手段。” 舔舔嘴唇,莊翼道: “如果要了我的命,他們大概就不會再追究了。” 皇甫秀彥嚴肅的道: “反過來說,總提調,如果你要了他們的命,也就追究不下去了。” 莊翼沉思半晌,問道: “鷗老確實是這麼裁定的?我是說,他老人家不會怨我採取反製行動吧?” 皇甫秀彥斷然道: “絕對不會,大掌門說過,人人都有自保的權利,而且這一組人派出之後,成敗與否,皆為定論,『一真門』必將比樁恩怨,一筆勾消!” 莊翼放低了聲音: “皇甫兄,這五個人裡,可曾包括有你?” 皇甫秀彥笑得十分無奈: “有我。” 莊翼遺憾的道: “該不會是你自動請纓吧?” 皇甫秀彥搖頭: “不是,大掌門那位兄弟執意要我參加,大掌門拗不過只好允了,但其他四位,卻乃主動參與,我很抱歉,不能告訴你那四個人是誰。” 莊翼道: “沒關係,等見過面就知道了;皇甫兄,鷗老那位同母異父的兄弟,也就是嚴良的大師伯,能不能見告他的尊名大姓?我也好心裡有底。” 皇甫秀彥道: “他姓古,叫古瑞奇,有個稱號『大棍王』,據我所知,他在那根栗木棍上的造詣相當不凡,嚴良渾名『獨一棍』,就是受了他這位大師伯不少夾磨。” 拱拱手,莊翼道: “多承指點,皇甫兄,對了。” 放回茶杯,皇甫秀彥離坐而起,微笑道: “就此告辭,總提調,請多保重。” 莊翼有著難以言重的苦楚,只有再度拱手,算是領情。 待皇甫秀彥離去後,錢銳先把門關好,人靠在門上,憂心忡忡的道: “老總,我看事情麻煩了……” 莊翼沉重的點頭: “是有點麻煩,比我想像中的情況要糟。” 錢銳又恨聲道: “不是我對葉老爺子不敬,這麼大一把年紀了,武林中猶且聲名赫赫,不可一世,沒想到度量卻這麼淺,一點容人的胸襟都沒有,老總在他面前,算是晚輩,晚輩犯了錯,他做前輩的多少該寬諒點,何況老總還不是犯錯,他強人所難先就不對,自己不加反省,卻硬要以勢壓力,這叫什麼大老作風?” 莊翼道: “鷗老也有他的難言之隱,不這麼表示一下,不足以服眾……” 哼了一聲,錢銳道: “打開始他就不該攬下這樁事,是他欠考慮,不曾把前因後果想仔細,如今目地未達,反倒把過錯扣到老總頭上,認定老總不給面子,有辱他的尊嚴,居然要對老總大張撻閥起來,娘的,拳頭大就能代表真理?簡直欺人太甚!” 莊翼坐回椅上,雙手支頤: “其實,鷗老已算格外留情了,他『一真門』旗下兵多將廣,好手如雲,莫說派五個人來對付我,便五十名亦易加反掌,而且他還表示過,此五人派出之後,不論後果如何,全案即告終止,錢銳,鷗老為一門之主,有些時候,做法必須旰衡大局,不能單顧某一方面,他的苦衷,我們也應諒解……” 錢銳不服的道: “老總的想法我很清楚,還顧著和葉老爺子舊有的情份,又總覺得這檔子事對他多少有點愧疚,不過任何 都有個是非之分,葉老爺子如此施為,那裡尚有什麼是非觀念?又怎生令人心服?” 莊翼道: “看開點就好,這個人間世上,沒有多少講道理的事。” 錢銳忽問: “老總,不知你有沒有發覺,此中蘊藏的危機?” 莊翼啜一口冷茶,道: “我早感覺到了,鷗老派出來的五個人,其他四個是什等角色雖不知曉,但只看皇甫秀彥身為堂中之一,便可料到那四個亦非省油之燈,必屬『一真門』的佼佼者無疑,此外,鷗老已明許他便可以不擇手段來報復,又未限定他們在『一真門』外另邀幫手,這裡面彈性就大了,他們的彈性一大,我們的危機則相對增加,往後的日子,夠險惡的!” 錢銳悻悻道: “要是在日後的爭鬥裡,咱們賠上性命,葉老爺子也不過就是裝模作樣,表示哀悼一番,再說些不負責任的空話而已,真正的內情,引發流血的始由,他必然概加抹煞,一定不提,老總,葉老爺子表面慈悲,骨子裡等於拿我們的生死當他權術下的犧牲!” 莊翼頷首認同: “一點不錯,所以我方才已經說過,這個人間世上,沒有多少講道理的事!“錢銳著急的道: “我們該怎賠辦?老總,葉老爺子也講明了,人人都有自保的權利,依你看,我們該如何因應反製?” 莊翼冷靜的道: “以血還血,以牙還牙,斬盡殺絕,永除後患!” 用力拍手,錢銳道: “說得好,老總,我完全好同!” 臉色微顯蒼白,莊翼又道: “待將那五人全數窄殺之後,再看鷗老要如何斷處。” 錢銳補充道: “不止五個,老總,加上那古瑞奇,共是六員才對!” 莊翼笑笑: “連皇甫秀彥也要一起除掉?” 錢銳慢吞吞的道: “這要看他是否對我們同樣抱有慈悲胸懷而定,老總,皇甫秀彥表面上溫文和氣,態度友好,真要等到列陣為敵,血刃相向的那一刻,他是個什麼姿態,可就難說了!” 莊翼道: “皇甫秀彥這個人,倒不似個翻臉無情的角色,不過,我們怎麼對他,端看他要怎麼對我們了。” 雙臂環胸,錢銳意氣昂揚的道: “老總,從現在開始,我們就帶進入情況啦,該怎麼防、怎麼守,你要先有個定規,該調人馬調人馬,該布眼線布眼線,娘的,天下之大,不只他『一真門』唯我獨尊!” 莊翼神色深沉的道: “我不等他們來,錢銳,我會先下手。” 錢銳興奮的大笑: “好傢伙,巨靈公子不愧是巨靈公子,老總,就憑這等氣勢,我就不信他『一真門』能吃得定!” 莊翼嘆了口氣: “不要全往好處想,錢銳,對方若沒有幾分把握,也不敢放出風聲,明目張膽的叫陣,尤其『一真門』的傳統自來行事謹慎,策劃周密,一向謀定而動,且他們人面廣、關係參,某些地方,比我們要佔便宜……” 錢銳惡狠狠的道: “管他娘,老總,我們豁上了!” 莊翼眼底已透出倦意,語聲低啞: “這兩天趕緊辦完公事,我們就立即迴轉『老龍口』,別在這裡搞得風風雨雨,招人物議,那怕半路上見真章,亦強似在此地打濫仗!” 錢銳默然無語,莊翼推椅而起,打了個哈欠,說一聲“睡吧”,逕自進入內室,門外,留下漫漫的冷寂,錢銳突兀沒來由的起兩次寒噤,投眼窗格,才發覺曙光已現,天,就快亮了。 --------- |
第16章 風波
回到“老龍口”,沿途上竟然奇蹟似的風不吹、草不動,一路平安,不但錢銳大感意外,連久經陣仗的莊翼都覺得納罕不已。 先在衙門裡把公事交待清楚,莊翼又領著錢銳匆匆趕到佟仁和,竇黃陂兩個人家中探慰,這兩位仁兄敢情已自行歸隊,傷勢也大痊癒,看光景,再養息個把半個月,就能如常當差了。 殉職的苟壽祥是單身,沒有家累,雖省去莊翼的一趟悼唁之苦,但卻益增內心的愀然,他已暗暗算計過,要如何迎回苟壽祥的遺駭,並且替這個忠心耿耿的老下屬風風光光辦一場後事。 莊翼的家居,座落在“老龍口”最繁華的中心地段,可是鬧中取靜,深處於一條橫巷的巷底,不是什麼巨宅大院,僅乃紅門磚牆,三楹瓦屋而已,平時他極少在家,大多獨住在“總提調司”後面為他專設的一幢小巧精舍裡,此地住的是他老爹莊元,另一個老兼廚子,一個女負責洗衣並打雜而已。 由錢銳叫開門,前來應門的正是老人家潘升,一見是莊翼回來,不由眉開眼笑,一邊執著少主人的手膀子不停端詳,邊撈撈叨叨的訴起苦來: “欸呀呀,少爺你總算是回來了,你不在家的這段日子,老爺毛病又犯啦,前幾天,把『香綺樓』的小全子帶回家,整日價人前進出,又是親人又是抱,打情罵俏也不知避諱,小全子那騷娘們還真當她是家主婆了呢,連我和魏嫂都指使起來,少爺,你看看這像話不像話?” 莊翼站住腳步,悄聲問: “那女人走了麼?” 潘升氣咻咻的道: “昨晚上才走,還是司裡來了人,說『靖名府』那邊有驛差快報,少爺只這一兩天便可到家,老爺一聽少爺要回來,就趕緊打發那婆娘走了……” 莊翼笑了笑,道: “你小聲點,別嚷嚷,老爺這個嗜好,你也看過多少年了,人嘛,不管老小,總有點偏愛,只要不離譜,就好歹順著他老人家吧。” 花白的眉毛鼾動,潘升咕噥著道: “都是少爺把老爺慣壞了,打夫人過身不到三年,老爺就開始在外頭拈花惹草,唱起風流戲來,找的都是些不三不四、妖裡妖氣的半老婆娘,好幾次還爭風吃醋,和人家差點大打出手,少爺你總回護著他,衝著外人陪笑陪禮,以你的身份,不叫不值麼?” 一傍的錢銳早就見怪不怪,笑吃吃的插嘴道: “老潘,你好生侍候著老爺子就打了,不關你的事少管,何苦自個去尋煩惱?” 說著,三個人已來到小廳門前,門開處,頭髮烏亮、滿面紅光,身著錦袍緞鞋的莊元正負手而立,那氣派,果然不愧是官家老太爺的架勢。 搶上一步,莊翼單膝點地,輕輕的道: “爹,兒子來跟你老人家請安來了。” 洪聲一笑,容貌輪廓頗與乃子有似的莊元虛虛伸手: “起來吧,我的兒。” 錢銳是同樣動作,必恭必敬的道: “錢銳向老爺子叩頭!” 莊元虛挨一把,笑道: “免了免了,告訴你們多少次,我老頭子最不喜歡這些繁文縟節,一來一往有多費事? 好了,進屋裡坐,潘升,去給少爺和錢捕頭倒茶!” 別看潘升在背地後羅囉嗦嗦,真當著莊元的面,卻中規中矩,半點不敢逾越,聽得吩咐,他急急應喏一聲,趕緊張羅茶水去了。 進入廳門,待坐定之後,臉上油淨水滑的莊元摸著下巴,斜乜莊翼: “兒子,潘升那老狗頭,又在你面前說我的閒言閒語了吧?” 莊翼陪笑道: “也沒有說什麼,只是向孩兒敘述一下這些日來,爹的生活起居情形……” 鼻孔裡哼了哼,莊元道: “下人管主子的事,天下可有這個道理?都是你寵著他,時時不忘他是我家幾十年來的老人,總惦記他大半輩子的辛勞,如今可好,給他三分顏色,這老狗頭居然要開染坊了,連我朋友來家坐坐,他也竟敢拿臉子,你說,我氣是不氣?“莊翼忙道: “爹請息怒,孩兒回頭再斥責他,爹身子要緊,何必與下人一般見識?” 手撫胸口,莊元又轉向錢銳,冀圖引起共鳴: “錢捕頭,你倒是說句公道話,我老頭子有埋還是無理?” 有理無理皆屬有理,錢銳豈敢造次? 他忍住笑,目光下垂: “老爺子還錯得了?有理,當然有理……” 滿意的沉咳一聲,莊元這才問道: “『靖名府』的差事,都辦妥了?” 莊翼道: “妥了,爹。” 莊元點點頭: “還順當麼?” 莊翼搓著手: “尚好。” 這時,潘升端上茶來,又悄然退下,望著潘升的背影,莊元得意的一笑,意思很明顯 你這個老狗頭,竟敢和我作對?也不想想,胳膊拗得過大腿麼? 莊翼看在眼裡,只當不見,他拿起茶杯喝了口茶,閒閒的道: “這陣子,爹手頭還寬吧?” 莊元像抓住了話柄,立即借題發揮: “寬?寬什麼?上次你給了我四百兩銀子,早用完了,要不是有人適時又送來千把銀子,我這些天來還得打飢荒哩!” 怔了怔,莊翼道: “爹,所謂上次,不過是我去『靖名府』之前,合共沒有多少天,你老人家就把四百兩銀子全花了?” 莊元幸幸的道: “四百兩銀子,你當是座金山?莫非尚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我不過推了一把莊,就已輸得半文不剩,又跟場子裡藉了五百兩,不到一個時辰亦耗光了,人家好心好意,還要再藉,是我怕牽累了你,不肯藉了,這年頭,錢不頂錢使啊!“莊翼沒有吭聲,默默低頭喝茶。 錢銳忍不住道: “老爺子是去那家賭場賭的?” 莊元脫口道: “就是刀疤老辛那一家嘛!” 錢銳緊接著問: “刀疤老辛?辛同春?” 又摸著光溜溜的下巴,莊元有幾分不好意思的道: “不錯……” 莊翼慢吞吞的開口道: “爹,是誰又給你老人家送來了千把銀子?” 略一支唔,莊元始含混的道: “呃,一個姓黃的……” 莊翼並不放鬆的道: “那個姓黃的?” 莊元窒噎片刻,頗見吃力的道: “叫黃什麼來著?哦,對了,黃明,是叫黃明……” 莊翼道: “黃明?『大安縣』班房幹『三都頭』的那個黃明?” 莊元乾笑道: “這個人挺能幹,對你老爹我也十分的巴結,你不在家的辰光,人家可是走動得勤快,雖說不算晨昏定省,那份心卻有了,噓寒問暖的,又送這送那,比起親兒子,亦不遑多讓哩……” 莊翼直截了當的道: “爹,黃明一個小小的『大安縣』副捕頭,一個月才多少晌錢?他為什麼憑白無故的給爹送銀子?最近他縣裡捕頭開了缺,他想謀這個差事,是吧?” 笑是仍在笑,不過卻笑得相當尷尬,莊元訕訕的道: “人往高處爬,水向低處流,黃明有意更上層樓,想謀個好前程,還也沒什麼不對,他托了好些路子,才和爹見上面,若求多幫他這個忙,呃,我看他人還不錯,口頭上就先允了!” 一股氣自胸膈間升了上來,莊翼又硬生生壓制下去 聽他老爹的說法,活脫幹總提調的人就是他老太爺自已一樣,“口頭上就先允了”,這豈非關起門來起道號、坐在家裡封官箴麼?卻將法制、傳規置于何地? 錢銳一看妙頭不對.趕忙開口道: “老總,這件事可以再商議,黃明的記錄沒什麼大毛病,似可考慮,況且老爺子亦是一番成人之美的好意,等於提掖後進嘛,自然樂觀其成……” 莊元也知道兒子不高興了,跟著解釋: “我的兒,黃明是你的下屬,做上官的,理當替下屬爭前程,謀福利,這樣子才能受到部眾愛戴,進而政通人和,一帆風順,爹也是在為你建立關係,拉攏人心,自己有班底,總比外頭弄一個來好做事……” 莊翼面無表情的道: “話是不錯,爹,卻不該用這等方式,爹收了黃明的銀子,等於替孩兒受賄,黃明行賄以謀職,心術先就不正,如何能夠讓他『更上層樓』?以孩兒看,他這『二都頭』是否保得住,那大有問題!” 莊元楞了好一會,猛的一拍桌子,氣急敗壞的吼喝起來: “反了反了,簡直反了,兒子居然膽敢頂撞老子,和老子唱反調,這還了得?莊翼,你是翅膀長硬啦?官當大啦?就忘記你小的時候,我是怎生含辛菇苦養活這個家,老牛拖車一樣拉拔你長大?送你上學,送你習藝,眼看著將一個人事不懂的小仔娃調教成今天十州八府的總提調,兒子做了總提調,老子就不值錢了,老子不過一介草民,不過一個柴扉寒士,何堪敬重?人心險啊,世情薄,連自己親生的骨肉都如此不知順從,人活著還有什意意思?!” 莊翼站起身來,垂著雙手聆教 這些“教誨”,儘管已聽過無數次,每逢此等節骨眼上,仍得照聽不誤,否則,下面尚有更熱鬧的場面出現。 當然,錢銳也坐不住了,跟著起立,一邊還要勸解莊老太爺: “老爺子且請息怒,我們老總決不敢對老爺子稍存不敬之心,只是朝廷有法統,官家有制度,晉級升等,得照規矩來,老總是怕老爺子不明此中原委,貿然做了承諾,倒令他為難,老爺子面上亦欠光彩……” 重重一哼,莊元喝了口茶順氣,然後才餘怒未息的道: “那,我既已允了黃明,如今卻怎生是好?” 偷覷了莊翼一眼,錢銳未便答覆,只有含混的道: “這還得再研議,老爺子,事情也不急在眼前,『大安縣』的補缺公文尚未呈到司裡呢。” 用手指點著莊翼,莊元大聲道: “你給我切實合計合計,爹的一張老臉要還不要,端看你這孝順兒子了!” 莊翼欠身道: “孩兒自當斟酌。” 錢銳機靈的接道: “老總,衙門裡還有公事要辦,我們該向老爺子詳安了。” 不待莊翼有所表示,坐在太師椅上的莊元已氣呼呼的擺了擺手: “去吧去吧,別叫我這糟老頭子耽誤了你們的要公!” 於是,莊翼與錢銳行禮退下,出得門來,兩個人全不由自主的長籲一聲,又相視苦笑不已。 * * * 小小的一酒肆,五張白木桌子擦洗得乾乾淨,牆壁粉白,青磚地面一塵不染,長條孰食櫃就擺在廚房前頭,一方肉案置于櫃傍,隨時可以依照客人指定的孰食切割,小館子,氣氛寧靜怡人。 莊翼和錢銳分踞一桌兩端,桌上是兩錫壺白乾,三碟滷味,外帶一小盤鹽水煮花生,他們都是這家“小洞天”的常客,都偏好這裡的一份清爽。 天剛入黑,店裡只他們一桌客人,一抑脖子乾盡小盅裡的酒,錢銳抹了抹嘴角: “乖乖,老爺子的脾氣可真大,說冒火就冒火,老總在外頭八面威風,一回家對著老爺子就沒轍了,老父大如天,真叫一點不假!” 莊翼搖搖頭,挾一塊滷牛肉進口: “我爹……欸,也不知給我惹了多少麻煩,出過多少紕漏,只要一不順他的意,就是你今天看到的場面出現,再要往下說,就更不好聽了;他不想想我的難處,天下事,那能如此大包大攬?” 錢銳道: “黃明托老爺子謀的那個差,老總是個什麼打算?” 莊翼喝了口酒,皺著眉道: “首先,那一千兩銀子你明天在我戶頭裡提了去還他,佔缺的事,並非我說了就算,他縣裡要報上來,還得知府大人點頭,到我這裡才能畫準,前兩關缺一不可,你見到黃明的時候,無妨向他說清楚。” 錢銳笑道: “這像夥想謀優差,過程同關節上不會不明白,該辦什麼手續,必然心裡有數,在我看,縣裡他一定打點好了,府裡說不准也早已疏通過,唯一沒有把握的就只老總這邊,所以才千方百計搬出老爺子來撐腰,他絕對知道,府縣的關卡固然要緊,最後老總不批可,前面的心血也是白搭!” 莊翼又想起一件事,冷著聲道: “辛同春的生意越做越雜了,居然連我老爹也拖進他場子去攪合,誰曉得這裡面有沒有施展手腳?這件事你明天一併去處理一下。” 點點頭,錢銳道: “老爺子輸的錢,討回來吧?” 莊翼道: “這倒不用了,只叫他別再讓我爹下場去賭就行,這玩意是無底洞,憑我們的一點身家,怎麼抗得住?” 錢銳正要說話,廚下老闆娘已轉了出來,白白胖胖的一個中年婦道,圓臉素眉,藍布衣裙漿冼得挺潔爽落,就和她的這小店一樣實乾淨。 老闆娘可不是空手出來,她端著一碗熱湯,笑容可掬的擺上桌面: “老總,錢捕頭,這是我剛熬起來的酸辣湯,又稠又濃,二位 ,也趁便解酒,要添什麼招呼一聲,我人就在後頭……” 錢銳嘿嘿笑道: “孟家嫂子,你真個越來越能幹了,本來還雇了個小後生幫忙打雜,如今全裡外一肩挑啦,也不怕累著?” 老闆娘攤攤手道: “生意淡,多一個人多份開銷,我自己能張羅下來也就湊合了;錢捕頭,這陣子沒見老總和你賞光,許是又出遠差去了?” 莊翼接口道: “不錯,跑了一趟『靖名府』,今天大早才趕回來,剛交待過公事,就馬上來捧你的場嘍!” 老闆娘迭聲道謝,寒暄幾句之後又下廚去了,錢銳讓過莊翼,自己掏一匙熱湯撮唇細飲,“嘖”“嘖”有聲: “味道真好,老總,你 ,香辣兼俱,燙得過癮,孟家嫂子的酸辣湯,堪稱一絕。” 莊翼也掏了一匙入口,湯汁含在嘴裡尚未及吞下,店門“砰”的一聲已被推開,兩名身著公服,帽插孔雀翎的差人氣急敗壞的奔將進來,店小客稀,當然一打眼就看到了莊翼和錢銳。 兩名差人快步走近,齊齊單膝點地行禮,其中那個精瘦漢子邊喘邊道: “稟總提調,出命案了,半個時辰之前,長順大街『滿豐樓』有兩桌客人打了起來,雙方都動了傢伙,當場便鬧了個一死一傷,我們的人據報趕往,尚遭到拒捕,混戰之下,好歹抓住兩員,逃掉一個,我們田頭兒著令趕緊有請總提調前往發落!” 莊翼放下筷子,不慌不忙的道: “你們班房的人可有折損?” 精瘦漢子抹著汗道: “傷了五個,好在不算嚴重,都是皮肉之創……” 莊翼道: “人犯押在那裡?” 那差人忙道: “全帶回縣衙牢房了。” 莊翼望著錢銳,道: “算帳吧,餘頭多給。” 嘆口氣站了起來,錢銳搖頭道: “屁股還沒坐熱,那些天殺的又在胡鬧了,欸,真是勞碌命啊……” 莊翼沒有作聲,這種情形,他遇多了,幹上這一行,便殊少自己的時間,由不得隨心所欲,誰說不是勞碌命呢? * * * 縣衙的監牢設在地下,類似暗窖,沿著十幾級石階下來,先是一間刑房,推開與刑房相隔的那扇鐵門,有條僅有兩尺寬窄的甬道,甬道兩側,便是一格一格狹隘的牢室,牢室之外,豎著兒臂粗的鐵柵,一門一道大鎖,關防甚嚴。 透著潮氣的石壁上,鐵護兜裡插有幾只油脂火把,青紅色的火苗子嗶嗶叭叭的燃燒著,時吐黑煙,味道嗆鼻難聞,加上牢里那股濕腐陰晦的氣息,一般人還真待不下去呢。 莊翼可是這裡的熟客,每月怕不來上個十趟八趟?“老龍口”及縣冶屬地,亦為府衙所在,兩邊各有一座監牢,另外“總提調司”還湊上一腳,三牢房,他閉著眼都能摸到。 田頭兒田達是“老龍口”的捕快頭子,自然也是莊翼的直轄下屬,這當口,他陪著莊翼來到牢房,他的八名手下早已分兩列排開,侍候著了。 刑房的四壁上掛滿各式刑具,映著青虛虛、赤毒毒的火把光芒,影像幻動,氣氛越見陰森可怖,當中一張陳舊卻結實的八仙桌,桌面擺一只蠟燭,一疊文卷,只等著莊翼朝上座了。 田達的個頭矮胖,腦袋禿亮妻無毛,小鼻子小眼睛,除了目光銳利之外,倒看不出是個六扇門中的角色;此際,他欠欠上身,裂嘴笑道: “老總,你先請坐。” 莊翼大馬金刀的坐了下來,翻動著桌上文卷,沉聲問道: “被殺的那個,你說是南門口開教場的胡衝、混號『金錢豹』的胡衝?” 田達笑嘻嘻的道: “就是那,他除了開教場,另還設了兩家私窯子,一當,平日裡橫行霸道,魚肉鄉里,仗著一幹徒眾作威作福,舉凡放印子錢,逼良為娼,賤買高賣的勾當幹得不少,我抓過他好幾次,最後都不了了之……” 莊翼道: “怎麼說?” 田達放低了聲音: “他拜了個好老頭子,『筏幫』的洪三爺,每到節骨眼上,洪三爺就來了片子求請,不放一馬怎麼成?好在不是什麼大事,只有睜只眼、閉只眼睛,如今倒好,有人連我的麻煩也解決啦,姓胡的要是不死,遲早會梳出大紕漏!” 莊翼看了日達一眼,道: “這些事你以前怎麼沒跟我提過?洪三爺我熟,可以同他打商量,地方上如果鬧得太不成話,責任是要你擔當的,賣面子該有個限度,離譜就不行了!” 田達有些惶恐的道: “是,總提調,我只是不敢拿這些小事來煩你,平日你已經夠忙的……” 伸直腰,莊翼道: “兇手是什麼人?” 田達忙道: “目前只知道姓仇,叫仇什麼,是何出身來歷尚不知道,因為姓仇的受了傷,出事前又喝了酒,到現在還迷迷糊糊的未會清醒,噴過幾次水,人卻仍然暈沉……” 莊翼道: “姓仇的多大年紀?” 達遺道: “看上去約模三十出頭的樣子,他受傷後混身血污,又嘔吐得一塌糊塗,形態相當狼狽,不過,大致的年齡總錯不了。” 莊翼指指裡面: “逮著這兩個,是那一邊的人?” 田達道: “都是胡衝的手下,聽說在他教場裡當教頭,娘的,兩個傢伙全生得腰粗膀闊,牛高馬大,要好幾個弟兄才服侍得住他們一個,費了不少勁!” 莊翼又問: “現場逃掉一個,是什麼身份?” 田達道: “逃掉那個,和兇手是一路的,據報身手相當了得,在我們人馬趕到的辰光,他一個人獨鬥姓胡的手下兩名教頸,竟是半步不讓,我們要抓人,他還意圖回頭救援兇手突圍,幸虧我們派去的伙計不少,才堪去堵住了他,卻沒法子把他攔下來……” 略一沉吟,莊翼道: “這顯然又是江湖中人,田達,我們弟兄傷了五員,都是那一方面拒捕?” 田達苦笑道: “兩邊都有動手,誰也不肯甘於受縛。” 莊翼道: “查出來他們衝突的原因了麼?” 點點頭,田達道: “全是喝酒惹的禍,雙方上『滿豐樓』的時候,都已帶著酒意,大概不是喝頭一巡了,胡衝他們嗓門大,在酒樓又吵又鬧,後來有個堂客經過,姓胡的仗著幾分醉意,趁機會毛手毛腳,大吃豆腐,那堂客哭叫起來,姓仇的這邊看不慣,上前干涉,沒幾句話便大打出手,雙方混戰成一團,眨眨眼,就他娘出人命啦!“當時概略的情形加何,莊翼已大部了然於心,他想了想,道: “姓胡的這邊,原先與姓仇的一方是否相識?” 田達道: “雙方都不認得,要是認得,就打不起來了。” 莊翼“嗯”了一聲,邊翻開桌上文卷: “胡衝的這兩個手下,一個叫徐寬、一個叫鄭念龍?” 田達道: “是這兩個姓名,我們派人查過,身份不假。” 莊翼問道: “那姓仇的,也關在裡頭?” 田達解釋著道: “殺人重犯,不管有理無理,照律要先押起來,姓仇的雖然有傷在身,亦不能開例,萬一吃他逃脫,這個責任可擔待不起!” 莊翼笑笑,道: “那麼,人是在比地嘍?” 田達道: “姓仇的是『單囚』。” 合上文卷,莊翼道: “事情已經很明顯,案子雖大,內容卻十分簡單,只等問過姓仇的口供,叫他畫押,然後呈請過堂定罪就成,我看,那徐寬和鄭念龍兩個也不必再問了,決鬥毆傷人,兇頑拒捕的名目辦人即可,你還有什麼意見麼?” 搔搔光禿的腦袋,田達道: “全遵總提調的吩咐,只有一樁,要是『筏幫』的洪三爺又來片子替胡衝的兩名手下說情,總提調可得替我擋一擋!” 莊翼一笑而起: “你儘管朝我身上推便是。” 他腳步才跨,又若有所思的問: “對了,姓仇的受了傷,可曾延醫診治?” 田達乾笑道: “這等罪犯,不給他一頓鞭子已算客氣了,那還有資格看郎中?” 莊翼不以為然的道: “罪犯也是人,何況官司尚未定讞?要是罪不致死,卻被我們折騰死了,於心何安?田達,馬上給姓仇的找郎中來看,不得廷誤!” 田達忙道: “是,送過總提調,我即刻就辦!” 莊翼擺擺手,道: “不用送了,你先『撒班”吧,寒天凍夜,別叫大夥都耗著,我到班房找錢銳,他代我去那邊探視五個受傷的伙計,時間上也差不多了。” 田達笑道: “又照老例,每人三兩銀子?” 踏上石階,莊翼邊走邊道: “三兩銀子不少了,都不是什麼大傷,每個人買上几斤五花肉,兩只老母雞補一補,包管活蹦亂跳,猶勝昔往!” 推開厚重的鐵門,他來到牢房的院落裡,迎面一陣冷風,吹得他不由打了個寒噤,不知什麼時候,夜空又雲霾低迷,更在滾滾湧動,天色一片暈黑晦沉,看光景,只怕又要下雪了。 莊翼的眼皮子有點滯澀,哈欠不停,現在,他最期盼的莫過於頭睡一大覺。 --------- |
第17章 強橫
近午時,莊翼才一覺醒來,算算已有老長一段日子不曾這麼舒坦的困場好覺了,人是那等神清氣爽法,伸伸腰,掄掄胳膊,都感到特別有勁。 梳洗過後,他換過一襲乾淨白袍,閒閒下樓,樓下的小書房裡,一杯香茗早已泡好擱在桌上,他端起杯子,先輕輕用杯蓋撥拂茶面上飄浮的幾片葉梗,然後才淺啜一口,茶尚微溫,餘香仍在,不過,再燙一點味道會更好。 這幢精舍,就座落在“總提調司”後面,相距又約百多步遠近,是幢兩層樓的小巧建築,二樓有一間寬敞的臥室,一間客房,多帶一角暖閣,樓下是客堂,飯廳、書房,後面另有廚間及下人的寢居,有個中年男僕阿忠專門侍候莊翼,是處非常安逸的居住環境。 外面果然已在下雪,綿綿密密的,雪花有鵝掌般大,天地間業已是一片白皚皚的銀色世界,北風淒厲的號著,時而帶起尖銳的呼嘯掠過,但室內卻溫暖如春,銅盆炭爐燒得火旺,那股子熱呼呼的感覺.令人窩心。 書房外,響起了敲門聲,莊翼在盤算,許是阿忠來招呼開飯了。 他懶洋洋的回應一聲,門開處,進來的不是阿忠,而是錢銳。一看錢銳的形色,莊翼就知道必然有事,他指指桌前的椅子,道: “不忙,坐下說話。” 錢銳用力抹一把臉,拉椅子坐下,邊唉聲嘆氣的道: “屋漏偏逢連夜雨,老總,咱們又有麻煩了。” 莊翼從容的道: “你是要現在告訴我,還是吃過飯以後再說?” 錢銳急迫的道: “老總,我如今那還有胃口吃飯?你在知道事情始末之後,怕也吃不下啦!“笑了笑,莊翼道: “我定力比你強,就因為吃得飽睡得足,人要有精神,才能面對橫逆,表現勇毅,如果體氣衰孱而引至恍恍忽忽,心智渙散,還能應付什麼事?” 錢銳苦著臉道: “就算我定力不夠吧,老總,好歹容我先行稟陳再說。” 莊翼道: “我在聽著。” 錢銳不由自主的放低了聲音: “昨晚上『滿豐樓』那樁人命案子,兇手的身份底細已經查出來了!” 莊翼暗裡松了口氣,兩手互叉: “是誰查出來的?這樣正好,早查明白早結案,省得黏纏。” 錢銳大搖其頭: “要是像老總說的這麼簡單,我也不必急姥姥趕來傳訊了,老總,案子難結嘍!” 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莊翼問: “怎麼說?” 錢銳的表情有些痛苦: “那姓仇的是個什麼來龍去脈,可不是我們的人查出來的,姓仇的家裡來人啦,一大早趕到司裡,指名道姓要找我,我正好出去辦理老總昨天交待的事,人家就一直坐在簽押房等,待我回來和對方見了面,一談之下,欸,頭都大了……“莊翼道: “姓仇的到底是何路數?” 錢銳啞著聲道: “他的原名叫仇賢,老總,『孤霞嶺』『起霸山莊』的莊主『八荒相國』仇勁節就是他的老父,這個仇賢,乃是仇勁節的獨生兒子?” 於是,莊翼僵住了,他怔忡半晌,臉色也越來越難看,方才的輕鬆感早已消失無蹤,代之而起的是沉重的壓力,就像胸膈間擱一塊厚實的石頭,翳窒得連呼吸都變粗濁了。 說起“起霸山莊”,真個大名鼎鼎,威震天下,不但才雄勢盛,基業穩固,更且在江湖黑白雨道上俱有深遠的影響力,山莊莊主“八荒相國”仇勁節武功超凡入聖,老謀深算,是個領袖群倫、智勇雙全的卓越人物,手下死士成群,奇才不缺,打個哈欠便如狂飆驟起,橫掃三山,似這樣的一號主兒,只宜善交,不宜結惡,然則他的獨子偏偏犯了命案,系牢中,殺人者死的律列雖非一成不變,但想來罪亦不輕,現在他家裡已有資訊傳來,不論資訊內容為何,必然將憑添困擾,殆無疑問。 一見莊翼臉色不好,錢銳就更加犯愁了;他憂心忡忡的道: “你看,老總,我們關進牢裡的居然是這麼一個人物,是不是要命?真叫背運啊,『一真門』葉老爺子的麻煩正將開始,這邊『起霸山莊』的混水又淌上了,姓仇的比姓葉的猶要難纏三分,你說該怎麼辦好?” 莊翼靜默了一會,才陰沉的道: “仇勁節派了什麼人來?都說了些什麼?” 錢銳忙道: “『起霸山莊』來的人是他們『大總督』戰百勝,五十來歲,面團團白胖胖,如同富家翁,見面相當客氣,先表明身份,接著告訴我仇賢的來歷,並轉達了仇勁節對此事極度關切的立場,老總,注意他的用詞,他再三引用這個字眼,便等於是提出警告,娘的,話說得婉轉,可是那股脅懾味道卻叫人難以消受……” 莊翼心裡有氣,泠泠的問: “他可曾提出任何要求?” 錢銳道: “還沒有,他說這次的來意,只是使我們明白姓仇的到底為何許人,進一步的接觸,他們會主動連絡,他希望我立即將這個訊息傳報老總!” 莊翼不快的道: “人要自重,才能獲得人重,姓戰的以為‘總提調司’是什麼地方?容得他來傳諭下令?” 錢銳無精打彩的道: “有什麼辦法?人家『起霸山莊』是大碼頭,大基業,那戰百勝約模平時發號施令慣了,到那裡也都是這付嘴臉,我當時又不知道老總的態度如何,也不敢輕易待慢了他……” 莊翼道: “他說過什麼時候再做進一步接觸麼?” 搖搖頭,錢銳道: “只表示會很快。” 有人在輕輕敲門,又粗又黑、面目憨厚的阿忠探進半個身子來: “少爺,開飯啦,錢捕頭也請一道吧。” 果其不然,莊翼此刻業已食慾全無,他揮揮手,滿心煩燥的道: “你自已先吃吧,我們還不餓。” 阿忠清楚莊翼的脾氣,沒敢多說,趕緊又把身子縮將回去。 錢銳陪笑道: “老總怎底不去吃點?聽阿忠說,你睡到近午才起來,尚粒米未進哩。” 瞪了錢銳一眼,莊翼道: “煩都煩死了,如何還有心情舉著?你也少說風涼話,大樂子尚在後頭……“錢銳歎一口氣道: “真是風波不斷,枝節橫生,趁那一天得去卜上一卦,看看怎生解運!” 莊翼不禁冷嗤一聲: “我們自己多加把勁吧,錢銳,天助自助之人,不豁上力,是沒有奇蹟發生的。” 錢銳乾笑著道: “這個道理我懂,只是近來諸事不順,意外頻發,人他娘都變得有點心虛了……” 端起桌上茶杯喝了一口,莊翼道: “司裡有事要辦麼?” 錢銳道: “沒啥鳥事,今天老總用不著去應卯了;黃明那裡,我已跑了一趟,他本來堅持不收那一千銀子,是我義正嚴詞,狠狠訓斥了他一頓,他才誠惶誠恐的收下來,不過再三懇求我回稟老總,務請成全他上進的心願……” 莊翼慢吞吞的道: “縣裡他打點好了?” 錢銳笑道: “我猜得不錯,連他娘的公文都已繕妥,只待出門啦,這小千還真有點門道!” 莊翼問: “府裡呢?他也疏通過啦?” 錢銳道: “我私下問過他,他說差不多了,只要再送一次禮,關節即可打通。” 莊翼頗生感觸的道: “升一級差可也小容易,上下打點,裡外巴結,要下多少本錢才能如願?黃明也算不惜工本,耗盡心血了,想來成全他一次,亦未不可。” 錢銳頷首道: “另外老太爺那裡也可交待了,免得他老人家又聒得你耳根不清寧。” 莊翼正想再說什麼,阿忠又探進頭來,緩聲細氣的道: “少爺,外面有個白白胖胖的體面人客求見少爺,還遞得有名帖!” 錢銳一聽,趕忙上前由阿忠手裡接過一張大紅灑金的名片,名片上只有龍飛鳳舞,筆酣墨飽的三個大字 “戰百勝”! 莊翼瞄了一眼,道: “來得好快。” 遞過名片,錢銳問道: “老總,在那裡見?” 莊翼道: “肅客前廳吧。” 於是,錢銳快步出去,領著阿忠往迎戰百勝。 陳設清雅的小廳裡,莊翼含笑卓立,儘管內心裡大不愉快,表面上卻絲毫不露,如何練達處世,他早已磨得爐火純青了。 身著寶藍長袍,外套紫貂皮嵌肩的戰百勝步履安詳從容的踱了進來,見到莊翼,一掀袍擺搶上兩步,微微欠著上劈,笑呵呵的開口道: “尊駕想就是莊翼莊總提調了?” 莊翼雙手拘拳,正容道: “刑部直轄河溯總提調司總提調莊翼幸會戰大總管。” 戰百勝莞爾道: “客氣客氣,我這個總管是自己封的,你總提調卻是朝廷命官、百姓青天,兩相一比,不能並論啦。” 莊翼謙讓幾句,主客即分開坐下,阿忠送上茶來,悄然退避,錢銳則按規矩垂手肅立在莊翼身後,雙方先有一陣短暫的沉默,然後,戰百勝清了清嗓門,開口說話: “總提調,有關我們少東家的事,大概錢頭兒已經向你稟報過了?” 莊翼道: “不錯.昨夜『滿豐樓』的命案,沒想到牽扯進去的竟是仇莊主的少君。” 面上笑容不改,戰百勝道: “有關這樁不幸的意外,我們莊主極為關切,在得到消息後,馬上就飭兄弟我盡速趕來,一則解詳情,二則麼,也好向總提調討個情!” 莊翼淡淡的道: “好說,好說。” 戰百勝接著道: “依總提調的看法,我們少東主會落個什麼罪名?” 莊翼想了想,道: “戰大總管,照說,我只是有地方上靖安保民、肅姦除惡的責任,並無審判之權,簡單點講,我可以抓人,卻管不著懲處,這乃是府縣衙門的專職,不過大總管既然見問,我就以往的經驗大略推斷一下,不敢說包準,但亦不致離譜;照令少主的案情而言,固然犯了人命,卻是在酒後並無預謀他狀況下發生,且其遵因出於義憤,雖失手致人於死,應屬誤殺,我想罪名正該不會太重,可也決非無罪,五、七年的牢獄之災怕免不了,或者,流徒出關一段時間亦有可能……” 戰百勝笑著道: “總提調也說過了,我們少東家是處在酒後神智不清、難以自我抑制的狀況下出事,而且他為的是幫助一個婦道免於遭受羞辱,發之義憤,旨在濟危,用心至善,殺的又是一個無惡不作,魚肉鄉里的土霸,正是替天行遺,為民除害,不受表揚已屬委屈,如果再系之囹圄,甚至流徒他方,這,未免有點不合情理?” 莊翼平靜的道: “大總管,我們現在談的是法,不是情理,令少主的犯行可憫,犯意可恕,但于法不容,無論他殺的是什麼人,那到底是一條人命。” 戰百勝依然一團和氣的道: “敝少東家既然『犯行可憫、犯意可恕』,我是不是能夠代表我們莊主,向總提調討一個人情?” 果然來了 莊翼不動聲色的道: “坦白說,大總管,那要看我的能力辦得到、辦不到。” 戰百勝神情已轉為嚴肅: “總提調,『起霸山莊』是個什麼地方,它所代表的意義,想你不會不明白,我們莊主仇公在武林中的名位,江湖上的份量,料你亦心中有數,他的獨子仇賢,如果因為這麼一丁點芝麻綠豆大小,且其行無愧無咋的事,而受到這種不公平又過度嚴苛的待遇,恐怕仇公不會任由發展而袖手不問,此項立場,我要先向總提調慎重聲明!” 莊翼點頭道: “我已經知道了。” 白胖的面孔上已浮現一抹赤光,戰百勝提高了聲調: “容我直話直說,總提調,我們莊主仇公的意思,請你馬上放人,不得有誤,你這份情,他會記著,來日必有補報!” 冷冷一笑,莊翼語氣僵硬: “很抱歉,大總管,我只能儘量照拂令少主,使他在裡面多得方便,至於放人,我沒有這個權力,也不能這麼做。” 戰百勝重重的道: “總提調,你是在抗拒仇公的指示、執意與『起霸山莊』為難?!” 莊翼沉下臉來:。 “仇莊主沒有資格『指示』我,大總管,我並非他屬下的一員,我也並無意與『起霸山莊』為難,但是,『起霸山莊』卻也不要同我為難才好!” 眼瞳中的光芒森嚴凌厲,戰百勝陰寒的道: “總提調,你對我們仇公已犯了大不敬,你可知道這將有什麼後果?” 莊翼七情不動的道: “仇莊主威震江湖,名揚五嶽,是一位望重天下的前輩,我一向尊敬有加,越其如此,仇莊主的氣度風範越該獲得我們後生晚輩的欽式才對,這種強人所難,漠視法理而訴之威迫利誘的行為,我以正言爭諫,並沒有錯,仇莊主如認作冒犯,我也只有遺憾了。” 霍然站起,戰百勝怒道: “好個利嘴利舌的莊翼,我最後問你一句,是放人不放?!” 莊翼端坐椅上,雙目直視對方: “大總管,礙難從命。” 一拂衣袖,戰百勝轉身即走: “你不要後悔,莊翼!” 錢銳急步趨前送客,不久回來,面孔上的神情陰睛不定。 茶已涼了,莊翼舉杯喝了一口,滿心滋味冷寂。 搓著手,錢銳悶聲道: “事情砸了,老總。” 莊翼聲音平板的道: “不砸又怎麼辦?依他們的不成?” 咽了口唾沫,錢銳說話稍見吃力: “老總,姓戰的不是一個人來的……” “哦”了一聲,莊翼道: “外面有人等著?” 錢銳道: “一共四個人在等他,頂著雪一字排開在那裡,就像四根石樁,四個人一式的羊皮翻毛大氅,三塊瓦的氈帽,模樣凶悍得緊……” 莊翼望望手下一眼: “你心裡犯嘀咕了?” 錢銳坦然道: “老實說,有一點,仇勁節可不是好對付的……” 莊翼靜靜的問: “錢銳,假如方才你換做我,你會不會這麼辦?” 思忖一下,錢銳道: “我想我會,可能用詞上不及老總這麼強硬。” 莊翼感慨的道: “錢銳,天下有可忍之事,有孰不可忍之事,原則但在一個『骨節』之上,只要不逾格,結善緣總比結惡緣好,一旦逾格,就不能拿自己的尊嚴來糟塌了……” 錢銳肅然道: “總提調說得是。” 莊翼背負雙手,在廳中踱了幾步,忽然笑道: “現在,你餓不餓?” 沒想到莊翼在這個時候會問出這麼一句話,錢銳裂裂嘴,道: “我還好,老總。” 莊翼若無其事的道: “叫這姓戰的一氣,反而把我氣餓了,得弄點東西祭祭五臟廟才是。” 鏟銳道: “那,我去招呼阿忠,把飯菜再熱一熱!” 不用他招呼,阿忠已蹩進廳門,伸手倒指門外: “少爺,有個姓辛的要見你,大塊頭,左臉齊耳根橫到下巴,浮著一條刀痕,邪裡邪氣的,看來不是什麼好路數……” 雖是下人,日常跟隨主子耳濡目染之餘,一開口居然也帶著三分差辦的語氣;莊翼看了錢銳一眼,道: “這不就是刀疤老辛,辛同春麼?” 錢銳道: “錯不了,就是他,奇怪,這小子跑來幹什麼?” 莊翼道: “昨晚上我叫你去他那裡一趟,處理我老爹的事,你去過沒有?” 錢銳忙道: “還沒來得及去哩,上午忙活黃明的事,『大安縣』一趟來回,時間就耗掉了,回來又碰上姓戰的一陣攪合,抽不山空來,原打算下午去的……” 莊翼迷惑的道: “辛同春會有什麼事找我?他平時最怕跟我朝面,如今竟主動上門求面,豈不透著稀罕?” 錢銳低聲道: “會不會特為來解釋老爺子的事?” 莊翼道: “難說,其實這並非什麼大不了的事,犯不著如此慎而將重,我看他另有所陳!” 轉臉對向阿忠,他接著道: “請姓辛的進來。” 阿忠出去片刻,長得虎背熊腰,滿臉橫肉的辛同春已跟了進來,別看這刀疤老辛的塊頭巨大,態度卻是誠惶誠恐,一付若“待罪在身”的模樣,他躡著手腳,上身微躬,擺出的架勢好像隨時隨地都準備跪地叩頭。 莊翼衝著辛同春一笑: “老辛,久不相見了,今天難得,大風雪裡你還有興致串我的門子……” 辛同春趕緊又是打躬、又是作揖,堆起那樣謙卑的笑容: “提調大人說笑了,小的那有資格來串提調大人的門子?只因今天一大早才知道大人回衙的消息,一來是跟大人請安,二來,小的有下情上稟,說不曉得小的聽到的風言風語,是不是對大人有用……” 原來辛同春是來通風報信的,莊翼先讓他坐下,才氣定神閒的道: “說吧,你都聽到了些什麼?” 辛同春正襟危坐,小心翼翼的道: “是前兩天,小的一個拜把兄弟跟小的提到,他有個『一真門』的朋友來找過他,詳細詢問大人的住處、司衙所在、甚至大人經常落腳的各個地方,小的這拜把兄弟當時就覺得不大對勁,但看在朋友面上,還是答應替他代為打聽,可是心中疑惑,晚上就來說與小的知曉,小的雖然在道上不算入流,卻也分得清利害輕重,當下便告訴小的兄弟,暫且把事壓下,萬勿輕舉妄動,等小的稟明大人之後再做定奪,待小的兄弟一走,小的就馬上請人引見大人,不想大人尚公差未回,這兩天,可急煞小的了,幸而今天大早有口信傳來,說大人業已返轉,小的才斗膽登門求見,將所知所聞,奏稟大人……” 莊翼沉吟未語,錢銳卻笑道: “老辛,你這份孝心可投對了門,往後,少不了你的好處!” 趕忙抬抬屁股,辛同春諂笑道: “小的一向承蒙提調大人和錢頭兒的照顧,敢不盡心盡力巴結二位?只是力薄人微,但恐幫不上二位的大忙……” 錢銃大刺刺的道: “各盡本份,老辛,你已經算幫上忙了。” 這時,莊翼開口道: “你那拜把兄弟,是幹什麼的?” 辛同春規規矩矩的回話: “他叫彭大,是渡口碼頭上的管事二哥,本地人氏,人頭地頭都熟……” 莊翼又道: “彭大『一真門』的那個朋友姓甚名誰?” 辛同春道: “那人姓周,叫周,是『一真門』下的雜務外辦,平目專門跑外辦事,關係不少。” 哼了哼,錢銳道: “老總,他們已展開『前置作業』了。” 莊翼緩緩的問: “彭大許了姓周的幾天回消息?” 辛同春正容道: “三天到五天。” 莊翼道: “那麼快了,今天已是第三天 老辛,你願意把這個忙幫到底麼?” 辛同春差一點就要指天盟誓: “回大人的話,但要大人答應一句,小的那怕上刀山、下油鍋,肝腦塗地,做牛做馬都心甘情願,大人的事就是小的的事,兩肋插刀亦義無反顧!” “嗯”了一聲,莊翼頷首道: “很好,老辛,你附耳過來!” 辛同春立即起身,彎腰上前,莊翼輕輕說明自己的計劃,辛同春則不停點頭,錢銳在傍邊一邊聽著一邊想笑,他笑的不是莊翼的謀略,而是辛同春那付德性。 等辛同春去後,莊翼卻變得沉默起來,他一言不發,只好整以暇的拿一塊絲棉開始拭劍,非常細心的慢慢拭擦,森青的芒彩熠熠生輝,寒那有如秋水,反映著他的面容一片肅然,倒把錢銳也看得噤然不敢出聲了。 --------- |
第18章 惡鬥
大雪天,深夜。 座落在“玉獅子胡同”頭一家的“綺香閣”燈火漸熄,管絃不繼,有的姑娘隨著恩客套車偕行,共效于飛去了,沒出館的或留客香閨,或擁被獨眠,總之,夜來的嘈鬧喧囂,紅燈酒綠,算是暫且沉寂下來。 在胡同入口處的高大圍牆下,兩邊各隱匿著兩條人影,他們貼牆而立,默不出聲,極有耐性的彷彿若有所待,寒天凍地裡,連手腳都未挪動一下。 還有另外一個身影斜掛在“綺香閣”對面一戶人裡的大樹上,由他攀附的高度及視角,足以清楚觀察到“綺香閣”門前的動靜和院內部份建築的狀況,很顯然,還是個探哨,和胡同口那四位是一夥的。 “綺香閣”內外如今業巳一片冷清,除了裡面的一兩盞燈火,僅有門簷上那只紅油紙燈籠還在亮著,暈暈黃黃的一團微光,像是在寒風中顫抖。 遠處,有淒厲悠長的狗吠聲傳來,越發增加了這冬夜詭異與怖栗的氣氛,茫茫雪地反映著蒼白的光華,景色反倒更為荒幽了……。 “玉獅子胡同”緊臨著前面的一條街道,街邊是一排高低不一,大小迥異的房屋,就在一間簡陋破舊的木屋之內,莊翼正靜靜的坐在門邊,錢銳和另一個身材細瘦的漢子則湊眼於門上隙縫,屏息專注的窺探著胡同那邊的情形。 這幢木屋,原是人家拿來當做倉房用的,麻包木箱加上蔑籠,堆疊得直頂屋梁,同時發出一種潮悶的怪味,呼吸之間,挺不舒服。 和錢銳在一起的細瘦漢子,休看他貌不驚人,卻亦屬莊翼手下“十二鐵捕”之一,叫做段大發,號稱“棉裡針”,是個相當精悍機伶的角色。 莊翼坐在那張爛藤椅上,形態安詳,看不出一絲一毫的緊張神色,摸樣倒似個原來守庫房的。 收回視線,錢銳壓著嗓門道: “老總,他們還在死等哩,我們是不是該行動了?” 莊翼低聲問: “『椅香閣』的客人散光了麼?” 錢銳笑道: “早散了,鬼冷冰清的,正合殺。” 那段大發也嘴裡“漬”了兩聲: “門前冷落車馬稀羅,老總,該收口袋了。” 破藤椅吱呀一聲響,莊翼起身伸了個懶腰,點頭道: “好,發信號吧。” 段大發立即嘬起嘴唇,發出相當怪異的聲音來 像鳥叫,音量細弱,卻傳播清晰,“咕嚕嚕”“咕嚕嚕”連續不絕,夜深人靜,尤其聲聲入耳。 胡同口的那四個,當然也聽到了“鳥”叫聲.這一下,他們不再默然了,四個人紛紛扭動腦袋,八只眼睛各處搜視 他們一點也不傻,他們都想得到,在這種天氣裡,那來的飛鳥? 就在此刻,木屋兩側一家雜貨店,一片小酒坊裡,突兀門戶洞開,四條人影有如怒矢出弦,激射向胡同那邊,由雪地的反光倒映,驚鴻一瞥之下,可以看出這四個人全然一式黑衣黑靴,而且,都戴著黑色面罩! 幾乎不分先後,“綺香閣”的高聳院牆內,也同時翻出三員大漢來,這三個卻是公差的穿章打扮,人人手執兵刃,腰懸銬,全付配備下,完全一派提拿要犯的架勢。 攀在樹上的仁兄亦一樣獲得“照顧”,他人在樹上,方自疑疑惑惑的舉目四望,但聞“悉嗦”一聲輕響,一條黑影有如大鳥般凌空撲至,急切間,他連人家從什麼方位而來尚未弄清楚,兜頭寒光似電,已將他逼得慌忙倒翻出去,落向胡同當中。 情勢的變化僅乃須臾,雙方的接觸亦只一剎,四名黑衣人身形暴出,立時已與胡同口的那四個展開拼搏,沒說一句話,沒有任何招呼,擺明暸就是硬幹而來! 樹上的那位也才腳底沾地,狙襲他的黑影已空中迴轉,再度撲至,手中一柄倭刀雪亮生寒,就如漫天的飛霜卷揚過來! 掠陣的是那三名差人,他們可不是普通的衙役,全為“十二鐵捕”之屬,臉上有麻子的一個是顏天寶,生了雙斷眉的朋友叫費良,環眼獅鼻的這位是程勝,三個人雖然尚未動手,卻同樣的殺氣騰騰,形色凜烈之至。 於是,推開木屋門扉,莊翼率同錢銳和段大發緩步行出,他一邊接近現場,一邊端詳對方的四張面孔 可陌生得緊,一個都不認識。 四名蒙面的黑衣人,功力之高,出手之狠辣,簡直已到了令人駭異的地步,他們決不試招,決不回圖,著著拼命,式式搏死,只這片歇下來,他們的對手已經章法起亂,步調不穩了。 錢銳手握傢伙,不由瞠目咋舌: “乖乖,不知老總是從那裡找來的這四尊凶神?這種打法,簡直就是不要命嘛……” 段大發朝胡同裡嘮嘮嘴: “裡頭那一個亦不遑稍讓,老錢,這幾員意圖打暗算的老兄,可有苦頭吃了!” 猛然間,冷芒伸縮彈飛,半片腦袋已帶著血水白漿濺上空中,得手的黑衣人一腳倏,那只剩半個頭的仁兄身子打旋,重重倒撞牆壁,再反震僕地 黑衣人不曾多瞥一眼,銀亮的雙環斜閃,又轉向另一個敵人。 對方這幾號人物,原非弱著,個個身手了得,修為沉厚,但一山更比一山高,遇上的卻是另一批強者,且拼起命來有進無退,氣勢已先佔上風,而戰況又再丕變,這辰光,遭到反製的這一夥,想要翻身,就大大不易了。 原本是以四對四的局面,如今成霹以三對四,一邊是越鬥越狠,一邊就越打越寒,眼瞅著那三位窘態畢露,險險環生,若無奇蹟出現,必定撐持不了多久,然而,奇蹟呢?奇蹟何在? 湊近莊翼,錢銳躍躍欲試: “老總,打鐵趁熱,我們也並肩子上吧?” 莊翼輕輕搖頭: “先把穩陣腳再說,目前還沒有這個必要。” 段大發目不轉睛的注視著雙方的殺,有些不解的低問莊翼: “老總,這五個都是『一真門』的人麼?要是『一真門』的人,表現可不夠強,沒有一個給他們門上露臉,葉老頭子怎會派這麼些腳貨來?” 莊翼笑笑: “來人並不腳,相反的,都是些好手,之所以難佔上風,是因為他們的對手大強,強得超過這幹人本身具有的能耐甚多,至於他們其中誰屬『一真門』,誰不屬『一真門』,我也不清楚,這五位,我一個也不認識!” 段大發正想再說什麼,一聲嗥號驟起,又一名來敵被洞穿胸口,強大的穿刺力道並將他頂退三步,整個軀體便似一堆爛泥般癱軟下去。 胡同裡亦慘叫倏傳 那早先掛在樹上探風觀色的朋友,手摀脖頸往下狂奔,鮮血湧冒自他的十指之間,有若泉噴,人只奔出幾步,已一頭撞跌在地,但身子仍在不停抽搐,溢流的血漬 頓時染紅了大片積雪。 碩果僅存的另兩個,鬥志已失,彼此一聲暗號,立分左右衝突,他們這一招,早在四名黑衣人預料之中,當下由兩人堵截一個,行動準確快速,對方奔不出數尺,又被圈牢,雪亮的兵刃交相飛舞,逼得那二位仁兄手忙腳亂,倒退不迭,而胡同內,第五個黑衣人業已掠至。 整個形勢,已如禿頭頂上的子,明擺明顯看了,這兩人的前途,實在黯淡。 在金鐵激烈的撞擊,光華強勁的閃下,兩個人瞬息間又倒下一個,當他體內流淌的鮮血才剛剛浸透重衣,最後一位也在大腿根上挨了一記,這漢子單膝跪地,猶待掙扎,一名黑衣人雙矛合併,重重敲上他的後腦,竟硬是把漢子敲暈過去! 殺結束的同時,五名黑衣人齊齊向莊翼躬身致意,不發一語,就像一陣風似的卷離現場 來得快,去得急,形如旋風,無影無蹤。 莊翼揮揮手,低叱道: “弟兄們,無論死傷,一律帶走!” * * * 在“總提調司”的大牢裡,有一間專為審訊重犯而開出的“留置房”,此房四壁皆為鐵鑄,僅有一扇小門可容進出,連個窗戶都沒有,房中但得一桌一椅,不論白晝黑夜,都須點燈照明,而燈是一盞暈濛濛的氣死風燈,高懸屋頂,除此之外,就空無一物了。 “綺香閣”外僅存的那名傷著,經過包紮以後,神智亦已清醒,現在,他人就坐在“留置房”唯一的一張沉重木椅上,雙手反銬於椅背,腦袋沉沉的低垂著。 房中另站著三個人,他們是莊翼,錢銳,以及段大發。 莊翼向錢銳點點頭,錢銳大步走到桌前,雙手扶著桌沿,和和氣氣的開口道: “朋友,旦請抬起頭來說話。” 那人緩慢的,吃力的將面孔抬起,嗯,是個方面大耳的中年人物,長像還挺堂皇,就是經過這一陣折騰之餘,人顯得十分萎頓無神。 錢銳笑嘻嘻的道: “首先,請問朋友高姓大名?” 對方略一遲疑,聲音低啞的道: “郡康……” 錢銳“哦”了一聲: “邵朋友是那個碼頭的弟兄?” 喉結蠕動了一下,郡康艱澀的道: “『一真門』。” 回頭望了莊翼一眼,錢銳又問: “今晚上,貴門下一共來了幾位?” 郡康嘆了口氣: “兩個,其餘三人是古前輩找來助陣的……” 錢銳緊接著道: “你們五位分別埋伏在『綺香閣』外,目地是否為狙殺本司莊總提調?” 邵康乾脆的道: “不錯。” 錢銳笑笑,道: “莊總提調是河溯十州八府的靖安主治,技藝高強,你們只以五個人來伏襲他,不覺得過於輕忽了麼?” 郡康沮喪的道: “這是情報錯誤……有人告訴我們,莊翼在『綺香閣』裡有個花名叫『鳳凰』的老相好,兩個十分黏纏,莊翼由於身份關係,每次去找鳳凰,都是單人匹馬,悄然來去,唯恐遭致物議,消息說,莊翼的習慣奇特,合歡之前,必大量飲酒,完事後則疲倦不堪,極易下手,所以,古前輩認為有我們五個人來,已經足夠應付……” 錢銳道: “你所謂的『古前輩』,就是那『大棍王』古瑞奇?” 點點頭,邵康道: “就是他。” 錢繞和悅的道: “你清不清楚他為什麼要狙殺我們總提調?” 注視著錢銳,郡康道: “我清楚,相信你也清楚。” 錢銳打了個哈哈: “那朋友,在『一真門』內,你的職稱是什麼?” 郡康坦然道: “『八前鋒』之一,在胡同裡受害的那位,和我是同一級位。” 錢銳道: “『一真門』總共派出五個人來執行此項任務,除了你們兩位,那三個是誰?” 郡康的面頰抽搐起來: “這個,我不能說……” 沉默須臾,錢銳道: “古瑞奇和『一真門』的其他三人,現在何處?” 郡康吞著口水,臉色灰暗: “也不能說……” 錢銳平靜的道: “郡朋友,因為我們一向尊敬貴門的葉老爺子,所以對朋友你他就十分禮遇,你可知道,一旦進來這個房間,鮮有豎著出去的,希望你能配合我們,免得傷了和氣。” 郡康的態度漸趨強硬: “人要有點骨格才能叫人,可以告訴你們的,我決無隱瞞,若事情涉及同門安危,自難洩露;江湖打滾這些年,什麼是光棍,什麼算孬種,我明白得很!” 錢銳笑道: “莫非你不怕我們動刑?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在這方面,我們可是行家。“郡康冷著聲道: “要怎麼辦,悉隨尊便,反正我人已落在你們手上,是剮是剜,全看你們高興,我上負大掌門期許,不愧於兄弟死難,苟活與否,並不重要……” 錢銳道: “你這一片愚忠,自問划算麼?” 雙目中閃過一道寒芒,邵康形色陋夷: “這就是江湖道義和你們六扇門傳統回異的地方了!” 錢銳不禁沉下臉來,微慍道: “郡朋友,不必自嗚不凡,指桑罵槐,要知道你今天的身份,容不得你話無忌憚!” 郡康提高了聲調: “不管怎麼說,危害同門,背棄良心的事我決計不做!” 一直不曾開口的莊翼,忽然慢條斯理的插嘴進來: “那麼,古瑞奇派來的那三個人,都是些什麼出身來歷?” 暈暗的燈光下,映著郡康一張臘黃的面孔,他凝視著莊翼,先不回答問題,卻出聲反問: “你,約模就是莊翼了?” 莊翼道: “正是。” 郡康悲憤的道: “請你明白見告,今晚上的情勢演變,是不是一個早已布妥的陷阱?” 莊翼道: “完全正確,這是一個陷阱,一個早已布妥的陷阱。” 郡康咬牙切齒,額頭暴起青筋: “是誰出賣了我們?你說,是誰出賣了我們?” 莊翼神態安詳的道: “我不能說,這和方才你不能說的道理完全一樣。” 身子一陣顫抖,郡康癱軟在椅子上,兩眼空空洞洞的望著屋頂發楞。 莊翼來回走了一趟,又站到桌邊: “你還不曾回答我的問題,郡康。” 茫然看著莊翼,郡康有氣無力的道: “問題?什麼問題?” 莊翼極有耐心的道: “古瑞奇派來的三個人,我希望知道他們的底細。” 猶豫片刻,郡康才沙沙的道: “他們 呃,是『白氏三虎』,跟古瑞奇頗有淵源……” 莊翼轉問錢銳: “聽說過這三個人麼?『白氏三虎』?” 錢銳聳聳肩: “耳生得緊,大概是從外地來的。” 沉思了一會,莊翼道: “押他下去吧。” 錢銳怔了怔,忙低聲道: “老總,古瑞奇和其他人的下落我們還沒有訊問出來,若不趁這個時候一塌括子犁庭掃穴,給他來個一網打盡,包管麻煩無窮,能鬧得人疲馬乏,神魂不寧……” 莊翼道: “他不肯吐露,又待知何?” 錢銳惡狠狠的道: “娘的,給他抬舉他不受,我們就索性施一記下馬威,刑具侍候,且看他是什麼樣的銅澆鐵鑄、金鋼羅漢?我就不信姓邵的熬得住!” 莊翼道: “這樣弄,對鷗老的面子不好交待,被此之間,到底還有情份在,好歹得留一步。” 錢銳不由得悄聲提醒自己頭兒: “老總,你還記得葉老爺子有過承諾吧?只要橫豎擺平了這五個人,『一真門』就不再過問此事,也就是說,這五號人物,純粹是五個禍害,咱們幹掉一個算一個,千萬發不得慈悲!” 莊翼不允: “照我說的去做,錢銳,我有我的看法,我的計較,錯不了的。” 一邊的段大發走了土來,拍拍錢銳肩膀: “帶人吧,老錢,早完事早歇息。” 錢銳不再多說,只有配合展大發先給郡康解開反鎖在椅背橫木上的手銬,然後又銬回雙腕,押著郡康推門出去。 坐到方才郡康受訊的那張厚重木椅上,莊翼陷入沉思,他在估量,『一真門』下一步可能採取的行動,以及,“起霸山莊”的仇勁節又將會有怎樣的反應? * * * 天尚未亮,睡在樓上的莊翼已被外面一陣劇烈的擂門聲驚醒,他也才只披衣坐起,點燃燭火,阿忠已經睡眼惺鬆的領著老潘升奔進房來,但見潘升腳步踉蹌,蓬散著一頭花白亂發,滿面慌張之色,看到床上的莊翼,竟抖索索的半響說不出話來。 莊翼心知不妙,立即下床趿鞋,邊扶著潘升坐下,好言相慰: “別急,別急,有什麼事慢慢說,不用驚慌,天塌下來還有我頂著呢……” 阿忠適時遞過一杯涼茶,潘升雙手握杯,哆嗦了好一陣,始勉強平靜下來,人一穩住,聲同乾嚎: “少爺,不得了了哇,出大禍事啦,老爺在半夜裡不知吃什麼人綁走啦……“腦袋裡轟然一響,莊翼頓時臉孔泛白,呼吸急促,他努力鎮定著自己,把音調放得緩和平靜: “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潘升噓著氣道: “就在剛才不多久……我起來上茅房溲尿,經過老爺房外,見門大開著.忍不住心裡奇怪,因為老爺一向都關門睡覺,不習慣敞門,當下伸頭進去一看,老天爺,屋裡的家俱更倒西歪,亂成一片,連床上的被褥也掀翻地上,卻偏偏沒有老爺的影子,我這一急,趕忙四處尋找,裡外叫喚,把魏嫂也呵了起來,兩個人左近跑遍了,楞是不見老爺……” 莊翼按捺住煩亂的情緒,沉聲問道: “老爺平日裡有沒有半夜出間 的毛病?” 頭搖得搏浪鼓似的,潘升道: “從來沒有,連偶而召姑娘來家陪宿,老爺都不肯去門口接一下,怎會半夜三更獨自個跑到外面?天又這麼冷,他最怕的就是大寒天……” 瞪了潘升一眼,莊翼道: “潘升,你怎能確定老爺是在半夜 呃,失蹤的?” 潘升急道: “這還不容易,我天不亮起來上茅房,老爺人就不見了,要不是半夜出的事,又會在什麼辰光?” 莊翼思忖良久,悶著聲道: “老爺房里可發現什麼物件沒有?我是說,信函或特異的標誌之類?” 潘升茫然道: “我一急之下,啥也顧不得了,找不著老爺,趕緊就跑來向少爺送信,至於老爺房裡有沒有其他東西,倒是不曾留意……” “也罷,你稍微一等.我換好衣服和你一齊回去。” 潘升一個勁點頭,阿忠巴巴的開口道: “少爺,要不要通知縣衙班房和司裡當值?” 莊翼一面迅速更衣,邊道: “暫勿張揚,這不是什麼有面子的事,等我把情況弄明白再說!” 片刻之後,他已一切穿戴舒齊,匆匆吩咐阿忠幾句,領著潘升便走,老潘升來的時節是兩條人腿,回去卻與莊翼共跨一馬,自然快當得多,不多久,二人已抵家門,那魏嫂正站在門口,倉倉惶惶的迎著呢。 莊翼拋鐙下馬,奔進老父臥室,果然只見陳設零亂,被褥拖翻地下,是一付劫後景象,他遍搜全室,卻未發現任何異物,也就是說,綁走他老爹的人,並沒有留下表明事情因由的字樣或記號。 潘升與魏嫂站在傍邊,全頂了一張愁眉苦臉,老潘升顫著聲道: “少爺,你可摸著點頭緒沒有?老爺是被什麼人架走了啊?” 莊翼以手抵頭,煩燥的道: “你別嚷嚷,這裡任什麼蛛絲馬跡也尋不出來,叫我如何去摸頭緒?潘升,你跟魏嫂先把老爺房間收拾好,我一個人到前面去靜一靜……” 潘升叨嘮著道: “真是一群狼心狗肺的東西,看屋子弄得這般亂法,顯見老爺是想逃未能逃成,奔逐之下才會碰撞得如此一塌糊塗,只不知老爺受了傷沒有……” 莊翼心煩意亂,顧不得再和潘升多說,他獨自來到前廳,雙手捧頭,深埋椅中,待情緒稍微平靜之後,他定下神來,開始照目前的各種環境形勢及敵我關係去推斷。 首先,他想到的對象是“一真門”,但正如他所說,與“一真門”之間,仍有情份存在,以“鬼王叟”葉瘦鷗的個性而言,尚不致幹下這等勾當,便算決裂到底,葉瘦鷗亦不可能向他的家人下手,這是起碼的江湖道義,他明白,身為“一真門”首腦的葉瘦鷗富然更明白! 下一個可能的主兒.便屬“起霸山莊”了,一般說來,“起霸山莊”固則霸勢十足,氣燄驕狂,可是尚無昭彰惡名,亦從未聽聞過他們有什麼離譜的行為;有關爭紛 的處理,黑白兩道土全有相沿成習的傳規可遁,走極端,行偏鋒的例子不是沒有,卻不多見,至少,像“起霸山莊”這樣光頭淨面的大基業,以”八荒相國”仇勁節的名望,是不該也不會恁般瞎整的……。 那麼,幹下這檔子事的人又是誰呢?嚴良,何小癩子,駱修身,或著艾青禾的問黨?還是其他同自己生有過節的什麼人? 深深吸一口氣,莊翼自椅中緩慢起立,他若有所思雲若有所得的行向門外,目下他只有一個結論 就是等待,不管那一路的牛鬼蛇神綁架了他的老爹,必然有其行為的目地,易言之,他們為達到目地,遲早會和莊翼有所連絡或溝通,而如今對象不明,難以主動,除開等,也只有等了。 牽著坐騎踽踽而行,莊翼要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因為就算要等,也得等在一個對力比較容易尋找的所在。 --------- |
第19章 暗襲
訊息來得很快,比莊翼預料中還要快。 一個厚實的雙革紙信封,不知被什麼人在什麼時候丟置在莊翼所居的精舍門前,當阿忠發現的當口,信封已擱在那裡了。 信封是緘口的,封面上只寫著莊翼親啟四個大字,折開封口,裡面一張便箋,亦乃廖廖數語,要莊翼到城外西郊“青石崗”下的“仙棋台”見面,時間訂在當日的午後,而且,指定莊翼必須一個人去,沒有落款,更沒有註明邀約著是何許人。 看完了信,莊翼再看看時辰,知道離對方所限的辰光已經很迫促了,他不曾向阿忠做任同交待,便管自出門,策騎奔向城外西郊的方向。 當然,他決非徙逞匹夫之勇,或故表英雄氣概,所謂“有恃無恐”,他是有備而去,因為他非常篤定一點 無論對方是誰,既然綁擄了他的父親,就必有所圖,當圖謀未成之前,應該是不會有太大危險的。 “青石崗”是一座高只數十尺,範圍半大里的小崗子,崗上多嵯峨青石,藉而得名,崗子下,有一面極其平滑的大石盤,石盤表層,有略似棋格的縱橫痕印,於是就有人附會傳說,古早之前曾有仙人在此煮茗奕棋,其實,那極可能只是長遠以來,風雨長久浸蝕後的遺跡,但有三分模樣,就被好事者暄染成神話了。 這“仙棋台”周遭,是一片疏落的竹林,修篁搖曳,綠影映碧,如在暑夏之期,這裡倒不失是個風涼清幽的好所在,可是現在時值嚴冬,大雪漫天,人來此地,感受到那股子冷瑟凍寒,就全不是一碼事。 莊翼抵達現場,四野冥寂無人,他不由琢磨,或許自己來早了,離鞍下馬,他一伸腿坐上台沿,搭眉垂目,極有耐心的開始等待,山風吹拂著他的白袍,衣袂飛揚,越顯其瀟灑從容之態。 沒有讓他久等,僅只片刻之後,一個熟悉的聲音已就近傳來: “罪過罪過,來遲一步,倒累莊總提調久候了……” 莊翼抬起頭來,立時心中詛咒不已,來人不是別個,赫然正是那“起霸山莊”的大總管戰百勝! 這一遭,戰百勝不是一個人來,偕同出現的,還有一個人,一個容貌絕美,令人不能逼視的大姑娘 約模二十出頭的年紀,身段窈窕,肌膚如雪,面貌豔麗明潔,真正合上“秋水為神玉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那兩句形容詞了;這少女穿一襲淡紫衣裙,滿頭豐潤的黑發用一根同色絲帶自後挽束,發絮隨風飄然,好不清雅出塵。 莊翼迅速收回視線,轉向戰百勝,語氣透著生硬: “我道是誰約我來此,原來是戰大總管,閣下亦未免稍嫌神秘了。” 戰百勝連連拱手道: “實在抱歉,莊總提調,並非我故弄玄虛,其中乃有不得已的苦衷,唐突之處,務盼總提調包涵則個……” 莊翼冷冷的道: “家父昨夜遭人擄劫,大總管,可是貴莊的傑作?” 打了個哈哈,戰百勝圓滑的道: “此乃逼不得已之下的權宜之計,總提調,其實談不上是“擄劫”,我們僅是有請令尊小留一時,他的生活起居,我們亦有周密完善的照應,決未使令尊稍感委屈,此外,安全無虞,總提調都請放心。” 莊翼單刀直入的道: “你們這樣做,目地何在?” 戰百勝一笑道: “總提調是明白人,莫非還不知道我們的目地?” 莊翼怒道: “戰大總管,你的意思是擄劫家父為人質,以交換仇賢出獄?” 一伸大拇指,戰百勝贊道: “巨靈公子不愧是巨靈公子,果然一猜就著,不錯,我們正是此意!” 莊翼從台沿落地,面色陰沉: “『起霸山莊』是江湖上的大基業,也是武林中的柱石之屬,仇莊主名滿天下,威揚五獄,卻竟乾出此等蠻橫組暴之勾當,跡近下三流的盜匪行徑,巍巍高山,烏煙瘴氣,怎不令人齒冷?” 戰百勝受這一頓搶白,不禁臉上一陣青,一陣紅,有些惱羞成怒的道: “總提調,你說話最好慎重點,我們莊主可不是能以隨人污衊的 “那少女忽然冷哼一聲,俏美的臉龐上如布嚴霜: “莊翼,你嘴巴放乾淨些,你以為你又是什麼東西?居然膽敢當著我的面詆毀我的父親?小小一個六扇門的差頭,可別自估過高,在我們『起霸山莊』眼裡,你還算不上是個角色!” 莊翼直視對方,並且不很禮貌的上下打量,毫無表情的道: “你是誰?” 少女傲然道: “我是仇荻,『八荒相國』是我爹,仇賢就是我的親哥哥。” 莊翼平淡的道: “仇姑娘,你要是代表令尊來談問題,態度上最好放謙和點,如果你想挑啟端,我莊翼也不是怕事的人,『起霸山莊』雖然財雄勢大,或者嚇得住別人,卻唬不了我!” 仇荻尖叱一聲: “你想找死 “ 莊翼夷然不懼: “只怕不見得!” 戰百勝一看不是路數,趕緊站出來打圓場: “總提調,二小姐,有話好說,大家有話好說,一邊是父親,一邊是兄長,兩頭都失閃不起,現在不是起衝突的時候,萬一事情鬧砸,對雙方都不好,來來來,慢慢談,慢慢談嘛……” 仇荻悻悻的道: “總總管,姓莊的如此跋扈放肆,目中無人,你都親眼看到了,以這麼一個張狂匹夫,大膽鷹犬,卻待怎麼和他談斤論兩?” 戰百勝急忙陪笑道: “二小姐且請息怒,原屬一時誤會,相信莊總提調不是這個意思,彼此忍讓一步,總以解決問題為重,又何苦徒爭意氣?呃,我先來講,我先來講……” 仇荻不吭聲了,卻寒著一張俏臉,神情凜然 老實說,這妞兒既使在生氣的當口,亦絲毫不減顏色,反而另有一種說不出的韻致。 戰百勝清了清嗓門,笑呤呤的道: “總提調,形勢業已到了這一步,逼著人非往下走不可了,素聞總提調篤孝敬親,大概不會為了這樁小事,妨礙到令尊的生命吧?” 莊翼重重的道: “不錯,但戰大總管,你不覺得這種作風過於惡劣麼?” 戰百勝態度誠懇的道: “話也不能一概而論,總提調,如果你只有一個獨生兒子,這個兒子又為了見義勇為而身受牢獄之災,便會怎麼做?要說仍能持平常心淡然處之,那是欺人之談,要救兒子出困,手段方法上就顧不得那麼多了,總提調,請設身處地代我們莊主想一想,他的苦衷,你多少就會加以諒解 “ 莊翼道: “親情固然如比,但用法亦不能不顧,戰大總管,那好歹是一條人命!” 不待戰百勝答話,仇荻又火大了,她氣沖沖的搶著道: “國法不外人情,再說,像胡衝那種土豪惡霸,早就該殺,我哥哥正是替天行道,扶危濟弱,殺一個胡衝又算得什麼?一條人命,便十條人命也沒有什麼大不了,性莊的,你不要拿著雞毛當令箭,在這裡口口聲聲,左一個國法,右一個朝律,你最好替你老爹打算打算,你如果過份頑冥不化,他就將成為你這種固執思想下的犧牲品!” 戰百勝緊接著道: “總提調,我們二小姐話是說得直率了些,不過卻句句實言,字字不假,人生在世,原該往遠處看,做退一步想,也替自己合計合計,我們大少爺的忙,你不是幫不上,犯得著為了一個不必要的執著而扣上不孝的罪名?再說,官衙之中黑幕重重,徇私舞弊,狗屁倒灶的事層出不窮,要數,我能給你數出幾大籮筐,你不須和他們一樣同流合污,至少,順天應情總不為過,我們“起霸山莊”向不求人,眼下等於是在求你,總提調,好歹你就高抬貴手吧!” 咬咬牙,莊翼道: “也罷,你們什麼時候放回我爹?” 戰百勝忙道: “這個請總提調寬念,只要我們大少爺一出來,令尊就會由八人大轎護送回府,而且,保證神清氣爽,毫髮無損!” 莊翼沉吟著道: “我回去想想辦法,戰大總管,這件事並不如你想像中那樣簡單,有許多關節,手續要打通,恐怕至少也須個三天五日,我怎麼同你聯絡?” 戰百勝喜形於色的道: “總提調,我們對你有絕對的信心,大少爺的案子,只要你點下頭,就算擺平了,至於如何連絡,你放心,我們會主動找你的,一切情況的進行,都將在我們密切注視之下 “莊翼覺得有點窩囊,說起話來也就悶厭厭的了: “假如仇賢能夠放出來,希望你們也依約行事,不要玩任何花樣。” 連連點頭,戰百勝拍著胸脯道: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這豈是玩笑得的?總提調,我們必定說到做到,設有枝節,你可唯我是問!” 莊翼道: “最好大家都遵守諾信,大總管,仇莊主只有一個兒子,我也只有一個爹,萬一發生意外,相信誰也承擔不起了!” 戰百勝趕緊道:“就是這話嘍,總提調,令尊那邊,我們一定會妥善照顧,至於我們大少爺,就要麻煩總提調多多費神了。” 莊翼擺擺手,二話不說,轉身上馬而去,對仇荻,他連正眼也未瞧上一下,更遑論招呼示意了。 仇荻一雙鳳目中宛似噴出火來,她定定的站在那裡,目注莊翼騎影遠颼,不由氣得混身微顫,呼吸急促,臉蛋上煞白一片! * * * 在“總提調司”的簽押房裡,莊翼不停來回碟踱著,錢銳和段大發也站在一邊發楞,房中空氣沉悶,那等窒重,就像壓上了人心。 過了半響,錢銳忍不住乾咳一聲,苦笑道: “老總,你也別煩了,若要超脫姓仇的,按照一般往例來疏通的話,短得三月五月,長須一年兩年,其中耗費的功夫與心血且實在可觀,不如索性就在我們手裡解決,省得囉嗦!” 站定下來,莊翼道: “你有什麼主意?” 錢銳先朝門外略一張望,始低聲道: “很簡單,逃獄不就行了?” 莊翼搖頭道: “我也想到這個法子,不過卻有後遺之症,譬如說,事後結案的問題,仇賢的追緝問題等等,都是麻煩!” 錢銳笑笑,道: “那全屬肇墨功夫,紙上談兵而已,老總,交給我辦,包管給你安排完善,永絕後患。” 籲一口氣,莊翼恨聲道: “這檔子事,我等於是強受城下之盟,心裡委實不甘 “段大發接話道: “形勢無奈,老總好歹只有認了,老爺子安危所系,豈容輕忽?其他問題,便僅有擱置於傍,好在仇賢犯下的案子不大,我們放了人,還擔待得起。” 錢銳正色道: “老段,說句真心話,事關老爺子一條性命,既使仇賢犯的是滔天大罪,為了救老爺子,我們也非得開脫他不可,擔得得起或擔待不起,都算次要!” 眼珠子一翻,段大發道: “娘的,你就會搶著表功,莫不成我對老總的忠誠還比不上你?” 莊翼不耐煩的道: “你們兩個少嚼舌頭了,錢銳,我看,就照你的意思辦,如何善後,你也費些心思,我不想留下任何尾已被人捏住 “ 錢銳忙道: “老總寬念,必然叫老總滿意就是。” 段大發殷勤的道: “老錢,我可以做你的副手,協同辦事 “斜乜了段大發一眼,錢銳皮笑肉不動的道: “也罷,協同辦事不必,你就跟著哥哥我多學點吧。” 莊翼坐向公案之後,若有所思的道: “錢銳,你估量事情要多久才能辦好?” 錢銳想了想,道: “得先安排一下,看起來要順理成章,不能有大破綻,我打算就在這三兩天之內辦妥他。” 莊翼頷首道: “越快越好,我可不願我爹攢在人家手裡日夕擔驚,能早點回來,我也好放心。” 錢銳道: “老總的心情我明白,事情我會儘快去辦。” 順手翻了翻公案上的文卷案件,莊翼毫無興致的推椅而起: “我去『小洞天』喝兩杯,有事就到那裡找我;你們行動的當口,要加意小心。” 兩人齊聲回應,莊翼巳頭也不回的出門而去。 冬天的黃昏.陰冷又灰蒼,街上行人寥落,大多店也都關門閉戶,提早歇息,莊翼踽踽獨行,特別感受得到那股子孤單又蕭索的意味。 “老龍口”的街道格局,他是非常熟悉的,要去那裡,甚至蒙上眼也能摸到,然而此刻走在路上,他竟有一種沒來由的陌生反應,意識空茫裡,他像是從來不曾到過這個地方一樣,事實上,他卻仍然知道他身在何處,以及該如何走法始可抵達預定的目地。 用力甩甩頭,他想把心神平靜下來,去思考一些必須思考的事,他也清楚自己的情緒心境都有些異常 在連日來一波又一波的壓力下,艱免神智恍惚,有時時,便懵懵然如蹈虛幻了…… 一個小腳伶仃,背脊佝鏤的老太婆從街邊橫巷裡走了出來,頂著風,踩著雪,十分吃力的往前滿跚拐動,老太婆左肘彎上還吊著一只大竹籃,因此走起路來搖搖幌幌,倍加辛苦,灰布包巾時而拂卷在臉孔上,她又不停伸手掀撥,笑一個踉蹌,人已僕跌於地。 老大婆跌倒的地方,就在莊翼前頭不到三五步遠,他本能的搶上前去,俯身攙扶對方,當他的雙手剛剛接觸到老太婆的肩腋,老太婆的身子已順勢傾向他的懷中,同時,一蓬白濛濛的煙霧迎面漫揚,彷彿濺灑起一把雪花。 雙力的距離過於挨近,近到已是肢體相連的地步,如以事出意外,變起倉促,莊翼待要躲避,己自不及,白濛濛的煙霧泛漾著濃重的甜腥味,這味道非常膩人,也非富醇厚,宛若才發酵的酒,香鬱稠潤,嗅之足堪一醉。 剎那間,莊翼身形暴閃,右掌飛揮而出,老太婆奮力後仰,仍被掌沿掃中胸側,人起一個大旋轉,差點又一屁股坐回雪地上! 灰布包巾掉落下來,現露出的是一張滿臉疙瘩,肌膚凸凹不平的老臉,唇上留著稀疏髭渣,且雙目如鈴 天爺,這那裡是個老太婆?純粹是個兇老頭嘛! 莊翼很快已覺得頭腦暈沉起來,呼吸亦不順暢,四肢迅速滯重僵麻,視線也變得朦朧了,老頭子的形狀開始扭曲,開始幌搖,開始忽遠忽近的幻化旋動他立時明白,自己是中了迷魂藥了。 老頭子傑傑獰笑,掀開竹籃子上的棉布,順手抽出一把鋒利的解手尖刀來,步步逼近莊翼,殺氣盈溢,狀似惡煞! 莊翼慢慢後退,退不幾步,被路上一個淺坑驟絆,腳步打滑,連連身形歪扭,險些就撞到傍邊人家的門框,老家夥適時猛竄,兜心一刀刺了過來! 眼花目眩下,莊翼倏然斜移五尺,移動的俄傾,一腳猝彈,靴尖貼著對方鼻連掠過,嚇得老頭子忙不迭的抽刀跳避,而莊翼這一閃,卻閃進了橫巷之內,亦就是老頭子方才出來的所在。 巷子裡,有三個人施施然走了過來,莊翼勉強穩住身子,極盡目力瞧去,三個人走在最前面的那一個,可不正是皇甫秀彥麼? 皇甫秀彥面帶微笑,卻笑得有幾分無奈,他及他的同伴在五步之外站定,隱約間,莊翼彷彿聽到一聲嘆息,一聲深含悲憫意外的嘆息。 那滿臉疙瘩的老頭子,又已堵到巷口來,大馬金刀的往那裡一站,解手尖刀前指,刀尖寒芒閃映中,老家夥頗俱“泰山石敢當”的架勢! 莊翼竭力使自己保持清理,他一邊迅速運氣調息,邊強定心神,右手伸入衣袍,緊握劍柄 他已做了決定,再怎麼裁,都得拉上個墊背的,而且,越多越好。 皇甫秀彥並沒有馬上採取行動,他只是靜靜的站在原地,靜靜的注視著莊翼,倒是他身傍的兩名粗獷大漢,一個手執七節鞭,一個雙舉章陀杵,有些迫不及待,躍躍欲試的急燥像。 堵在巷口的老頭子也沉不住氣了,他用力揮舞尖刀,放聲吆喝: “皇甫秀彥,你們還杵在那裡幹鳥?姓莊的已經中了我的『天香羅漢倒』,如今已是腦袋暈沉,兩眼發花加上四肢癱軟無力,不出一時三刻,人就包管橫下來,我們正可提早下手,叫他快一步入!” 皇甫秀彥沉著的道: “他還不到你說的那種程度,古前輩,莊翼雙目雖花不亂,身軀搖幌但兩腿堅挺如樁,且其意志集中,心智穩定,這時動他,只怕我們要付出慘重代價!” 原來堵在巷口,容貌奇醜的這位老者,即是嚴良的師伯,亦乃“鬼王叟”葉瘦鷗同母異父的兄弟:“大棍王”古瑞奇,老小子露臉之際,不揮大棍,偏玩那“天香羅漢倒”的下作把戲,莊翼當然難以連想到他的真正身份了。 古瑞奇急迫的道: “遲恐生變哪,皇甫秀彥,這裡可是通衢街之傍,不是荒郊野地,萬一吃人看見跑去通風報信,我們的心血豈不白耗啦?” 搖搖頭,皇甫秀彥道: “古前輩,最好不要冒險,所謂『萬一』,只是個未知數,但此刻要對莊翼下手,我卻可以保證必有犧牲,拖他一陣,等藥性深入發揮,不戰而屈人之兵,方為上策!” 古瑞奇跺腳道: “你他娘是小心過度了,姓莊的中了『天香羅漢倒』,體力已失,神智恍惚,不過表面上裝模作樣而已,休要被他嚇住,咱們早擺平了他早完事!” 皇甫秀彥不悅的道: “橫豎套得住他,何須爭在一時?古前輩,請聽我的勸,不可輕舉妄動!” 古瑞奇這次可真個發火了: “皇甫秀彥,業已煮熟的鴨子,我可不能叫他飛了,你們大掌門有煌煌諭令,交待你們五個聽命於我,相機行事,我怎麼說,你們就怎麼做,你一再和我意見相左,莫非是想違抗你們大掌門的諭令?” 神色一肅,皇甫秀彥微微躬身道: “不敢。” 嘿嘿冷笑,古瑞奇道: “既然不敢,那就聽命行事,皇甫秀彥,馬上給我拿下莊翼!” 皇甫秀彥無可奈何的道: “是,古前輩。” 說著,他往前挺進一步,半側身,已從背後斜掛的一只皮筒裡抽出他的兵器來 那是一輛柄有五尺,黑鐵鍊,前半端卷扎著類似猩赤錦緞的怪異械具,鐵之頂,成尖錐狀,顯然亦可做槍矛之用;這件傢伙,莊翼一看即知,乃為皇甫秀彥專擅的獨門武器 火旗。 另兩名大漢,已疾向兩側散開,配合皇甫秀彥採取了三角形的包圍陣式,於是,古瑞奇得意的笑聲響起,他認為果然是在中捉鯊了。 青碧的芒彩,宛如極西的閃電,映現出蛇形的扭曲,做不規則狀的掣動,空氣剎時卷裂,像被割切般向遭激盪,皇甫秀彥騰身而起,人旗乍展,“澎”的一聲便是漫天紅雲交織;使韋陀杵的大漢雙杵狂揮的須臾,立時駭叫出口,人朝後滾,他老兄頭頂上一塊帶毛油皮,已經在青芒眩的瞬息被削落飛拋! 皇甫秀彥身形翻掠,火旗卷揚,獵獵聲響中,仿似怒潮洶湧,勁力兜風,更增其強猛之勢,奪目的一片赤霞流轉燦旋,功力委實不凡。 莊翼儘量不使自己位置移動,保持身體平衡,他的“木色劍”揮剌點戮,全在剎那間倏然收放伸縮,火旗圍繞著他上下四周飛舞盤回,卻亦憚忌忌于那星電芒般的劍光,儘管聲勢凌厲,一時卻也無可奈何。 頭皮被削去一塊的仁兄,伸手一摸腦袋,染了滿巴掌的鮮血,一下子兩眼就透了赤,他大吼一聲,一對韋陀杵起如撼山,狂攻而至。 手執七節鞭的那個更不怠慢,半聲不響的掩摸上來,鞭環震蕩,菱梭形的鞭尖矯昂穿對,竟是又準又疾,招法相片精湛沉穩。 巷口站著的古瑞奇亦不甘閒置,這一刻,他不知從那裡弄來一根大木樁,手舞木樁,一陣風似的卷了過來,粗長的樁身溜體滾動飛旋,力大勁猛,像煞天王運塔,雷起雲生,不愧有“大棍王”之稱! 莊翼的情形已經每下愈況,他的腦袋裡似乎汪著一灘稠膠,凝滯濃重得化不開,而肌肉的僵硬更甚,運功展式之間,大有力不從心之苦,兩眼望出去,有如霧裡觀花,一片朦朧,逐漸的,心智也變得迷離了……。 木樁縱橫捭瞌,古瑞奇獰聲大笑: “快了快了,姓莊的就快倒了,孩兒們,給我多加把勁,操他個娘,新仇舊恨,湔雪就在今朝!” 皇甫秀彥內心厭惡,表面上卻不好顯露出來,他悶聲不吭,只管火旗卷飛逼攻,身形掣閃遊掠於周遭,不知道為什麼,他對莊翼,竟有一種說不出的同情感,倒下意識的期望有人能來攪局……。 他的另兩個伴當,卻顯然與他想法迥異,兩個人像吃了齊心丸,沉杵揮擊搗劈,環鞭翻閃旋繞,卯足了勁往上衝撲,光景恨不能立將敵人格殺眼前。 古瑞奇的打算就更不用說了,要是他能一傢伙砸開莊翼的頭顱,他是決不會稍有猶豫的,他只盼在最快的時間內以最直接了當的方法結束拼戰,他非要拿莊翼的血肉之軀去生祭嚴良不可! 劍甚彈閃,在穿飛,莊翼卻不由自主的一步一步往後倒退,終於,他背脊已靠在巷子的牆壁上,這個感觸告訴他,已經退無可退了。 鬥然間,他整個人橫滾於地,“木色劍”的青碧光華彷若一片流瀉的水銀,輕輕一陣“嘩”響,挾著無遠弗展的快速四溢遍泛,皇甫秀彥火旗反彈,藉著反揮的回震力道猝然標升尋丈,古瑞奇木樁下截,卻剎時斷脫了三分之一,他一聲怪叫,倒躍七尺,使韋陀杵的大漢趕快全身上縱,已稍遲一步,左腳齊踝,滴溜溜的甩出巷口,那手舞七節鞭的一位,急速揮鞭掃擊,鞭揚鞭落的瞬息,整只右手連著鋼鞭就和身子分子家,血淋淋的手掌還在握鞭痙動,又已軟塌塌的墜落地面。 火旗暴揮,青芒上射,皇甫秀彥悶吭一聲,連續三個筋斗疾翻出去.每一翻轉,便是血點紛灑,眨眼裡,他的右胸已然赤紅一片。 莊翼倚立牆角,身子慢慢往下滑墜,他的臉頰綻裂一條寸許血口,左肩骨碎凹,面色慘白泛灰,雙眼緊閉,牙齒亦深深陷入下唇之中……。 回過神來,餘悸猶存的古瑞奇不禁怒火如熾,掄起大半截木樁就往莊翼頭上猛敲,木樁揮落,卻“碰”的一聲悶擊在橫裡伸出的火旗上,他人被震退兩步,回顧皇甫秀彥,正待叫罵,皇甫秀彥已冷著聲丟下一句話: 古瑞奇才只一楞,皇甫秀彥已趕過去救援兩個同伴,那兩位,一個斷手,一個斷足,人躺在血泊裡,混身抽搐,就差不曾輾轉哀號啦。 --------- |
第20章 陰毒
是左肩胛一陣接一陣的劇痛,把莊翼給痛醒了,他勉強撐開澀的眼皮,瞳孔立即受到光線的刺激,但覺一片眩花,他閉上眼,再緩緩睜開,這才比較適應了些。 其實光線並不強烈,只是白晝的天光罷了,透過牆上的窗口映進來,明晃晃的,好像久不見蹤影的冬陽也露了面。 莊翼發覺自己睡在一張竹床上,下面著極厚極軟的褥子,身上還蓋著棉被;置身的所在,是一間石屋,石砌的牆壁,石塊地,見光的窗戶嵌有鐵條,整個格局相當冷硬粗糙。 他手足匹肢都沒有任何束縛,僅僅腰際扣著一付鐵環,鐵環連接著一條鐵嵌入石壁之內,簡單明暸,卻極為有效,堪稱別出心裁了。 肩頭的骨傷,已被接合湊攏,顯然經過治療,療後的餘痛十分耗神,他同時也察覺面頰上的傷口亦已上藥貼敷起來,不知是誰有這份好心?但可斷定不會是那“大棍王”古瑞奇。 全身仍然感到虛脫乏力,內功難聚,有似大病一場後的孱弱疲態,他默默忖思,自暈迷到現在,其間又隔了幾多時空? 另外一樁令莊翼納悶的事,是他奇怪自己仍然活著,照道理說,對方沒有留他活口的必要,這會增添許多麻煩,且難保不節外生枝,只有一個解釋,那便是“一真門”的邵康尚在己方控制之下,令對方投鼠忌器,不得不暫留退步,可是,這個顧慮,抗得過古瑞奇強烈的報復意願麼? 不論是什麼原因,好歹他還沒死,這個事實卻不容爭辯,人有一口氣在,就表示仍有希望,目前,但在一步算一步,且等著應變吧。 於是,門開了,聽那門栓響動的聲音,可以確定那是一扇鐵門。 有人走了進來,莊翼定神瞧去,不禁笑了,來人正是皇甫秀彥。 皇甫秀彥來到床邊,微俯上身,臉上的氣色雖然青白憔悴,卻透著友善與關切: “總提調,料想你也該醒過來了,如今覺得好了些吧?” 莊翼的聲音啞: “還好……皇甫兄,那一劍,我非常抱歉……” 皇甫秀彥強顏一笑: “沒關係,所謂『當拳不認父』,交手拚博之際,原本誰也顧不得誰;我還要感謝總提調手下留情,你那一劍,只要鋒口再移寸半,就能直插心臟,替你除掉一個後患了!” 莊翼搖頭道: “也許是巧合,皇甫兄無須領情……” 皇甫秀彥手撫右胸,低沉的道: “這裡一道半尺口子,劍刃由下往上劃過,只要你當時稍稍挪臂挫腕,微帶劍勢,受創的部位便完全不一樣了,總提調,我心裡有數。” 略一沉默,莊翼道: “我還以為,這一倒下去,就再也睜不開眼了,現在還留有一口氣喘,大概都是皇甫兄你的維護吧?” 皇甫秀彥苦笑道: “表面上的理由,是怕邵康遭致報復,其實這不成理由,因為我們原奉有為達目地不惜犧牲、不計手段的諭令,但我為邵康爭命,也沒有人願意明著反對,以免留下口實,致遭物議,這一著,算是暫時保住了總提調的性命……” 出於莊翼吃力的道: “古瑞奇一定大為不悅吧?” 皇甫秀彥道: “何止『大為不悅』?簡直暴跳如雷,和我吵翻了天,他非要立即置你於死不可,是我堅持不能拿邵康來殉葬,在對邵康的問題有所處置之前,決不可斷然行事,他拗不過我,一氣之下,已親自趕回門裡,向我們當家的要裁示去了!” 莊翼道: “皇甫兄,你判斷鷗老將會如何因應?” 歎一口氣,皇甫秀彥道: “不瞞總提調,我們門主十有八九會依其所請,下令照古前輩的要求去辦,也就是說,你已危在旦夕!” 莊翼倒看得開,他淡淡的道: “凡是人,都有個大限,限期早晚,莫非是命,活得長、活得短,也只有看自己的造化了。” 皇甫秀彥憤然道: “為一個嚴良,為古前輩賭一口氣,竟要你遭受如此報復,實在不值,嚴良是個什麼角色,我們清楚得很,仗著有這麼一層關係,人死了還在窮攪合,以非作是,胡打濫仗,真令人不平!” 莊翼道: “你有你的立場,皇甫兄,感謝你的相惜相助,仗義執言,但卻不要由此傷害到你自己,否則,我就更於心不安了!” 皇甫秀彥欲言又止,好一陣,他才輕聲道: “總提調,我是『一真門』的人,是我們當家的心腹左右,所以,我不能私縱於你。” 莊翼平靜的道: “我明白。” 咬咬嘴唇,皇甫秀彥接著道: “可是,如果別人來救你,又在我的力量難以抗拒的情形下,或者,你自己設法脫困生出,那就不是我的過失,我也對得起家門了。” 莊翼笑笑,道: “當然。” 皇甫秀彥霎霎眼: “不過,此中尚須有點技巧。” 莊翼慢吞吞的道: “皇甫兄,你們有幾個人在這裡?” 回望門外一眼,皇甫秀彥道: “連我一共三個,但那兩位如今躺在床上療傷,根本已派不上用場。” 莊翼悄然問: “此地距『老龍口』多遠?” 皇甫秀彥道: “就在『老龍口』近郊……” 莊翼仔細的道: “距離『老龍口』城內『鯉魚牌坊』,大約有多少遠近?” 估量了一下,皇甫秀彥道: “不出五裡……” 頓了頓,他又迷惑的道: “總提調,你問這個幹什麼?” 莊翼笑了笑,道: “皇甫兄,請問一句,我的劍,是在你那裡吧?” 皇甫秀彥道: “在我那裡,只要時機適宜,自當奉還。” 莊翼放低聲音道: “有煩皇甫兄取出我的本色劍,旋開劍柄後端的錐頭,裡面淺槽內盛著大約一匙量的淡紅粉末,皇甫兄只要將那些粉末灑於屋外附近,就算成全我了。” 皇甫秀彥望著莊翼,有些莫明奇妙的道: “這,這算幫了你什麼忙?” 莊翼道: “其中自有道理,還請皇甫兄偏勞。” 皇甫秀彥道: “你放心,總提調,我等會一定去辦,但能不能告欣我這樣做到底奧妙何在?” 略略移高平躺著的身子,莊翼道: “劍柄淺槽內的淡紅色粉末,名叫『七裡傳音』,用人的鼻子去聞,它毫無味道,但對一種稱為『小鷂鷹』的異鳥卻特別敏感,這種『小鷂鷹』放飛空中盤旋,只要範圍不超過七裡,它都能嗅到『七裡傳音』的氣味,指引出正確目標;而『小鷂鷹』的放飛準點便是『老龍口』城裡的『鯉魚牌坊』,距離以牌坊為中心向四方估算,所以我才有先時的幾個問題請教,這樣一說,皇甫兄大約明白了吧?” 一拍大腿,皇甫秀彥道: “絕,真是絕,總提調,難為你是怎麼想出這個追蹤妙招的?簡直匪夷所思!” 莊翼道: “這不是我的創作,皇甫兄,這乃是我們祖師爺留傳下來,嘉惠本會弟子的德澤,我有幸蒙受,卻不敢掠美。” 怔了怔,皇甫秀彥疑惑的道: “聽你的口氣,總提調,你也有家門、在幫口?” 莊翼笑而不答,皇甫秀彥接著道: “我想起來了,前幾天晚上那幾個面人,聞說身手凌厲、功夫了得,從他們的打扮及行動上看,都不像是公門中人,總提調,可能就是你背後那個組合裡調派出來的高手吧?” 莊翼坦然道: “不錯,他們五個,的確極為優秀。” 皇甫秀彥搖頭嗟嘆: “是我們低估了你,又昧於敵情,第一波行動才鬧了個灰頭土臉,全軍覆沒,古前輩當時還以為勝券在握,吃定了呢!” 莊翼苦笑道: “勝敗乃兵家常事,風水輪轉,比人們想像中更快,第一遭我拔了頭籌,眼前不就裁了頭?無論是誰,都沒有『吃定』這碼子事!” 皇甫秀彥微帶窘迫的道: “老實說,總提調,我們雖然贏了這一局,可不怎麼光彩,使的手段未免跡近卑陋,但這是古箭輩的設計,我實在不好反對……” 莊翼諒解的道: “我也猜到是古瑞奇出的點子,難為他還親自易裝上陣哩!” 皇甫秀彥搓著手道: “提到他,我可得快點去辦事了,萬一他老人家提早回來,場面就不好處理啦。” 莊翼忙道: “皇甫兄,粉末子散出去之後,大概很快即有反應,為免誤會,你最好能先做迴避!” 皇甫秀彥問道: “會來得這麼快法?總提調,那『小鷂鷹』,該不可能一天到晚都放在天上飛吧?” 莊翼解釋著道: “是這樣的,一旦在我身上發生警兆,也就是出現不明的危險狀況之後,我身邊的暗樁會立時傳報我的組合,組合裡就會輪留不停的放出『小鷂鷹』升空尋覓,一只鷂鷹可以在空中盤旋兩三個時辰之久,幾只鷂鷹輪番放飛,一天十二個時辰裡,幾手就甚少間隙了,所以『七裡傳音』散灑世去,很快就會奏功……” 皇甫秀彥道: “你確定他們已在找你?” 點點頭,莊翼道: “這是無庸置異的,皇甫兄,只要六個時辰之內不能確知我的行蹤,警兆即行發出 我來到這裡,大概不止六個時辰了吧?” 皇甫秀彥道: “我們是昨天傍黑遭遇上的,現下已到今日午時,早超過六個時辰了。” 莊翼笑道: “是以我肯定他們已經展開行動,皇甫兄,你也得預做因應才好。” 皇甫秀彥震奈的道。 “問題是,我不能迴避……” 莊翼不解的道: “為什麼不能迴避?” 皇甫秀彥道: “這麼一來,豈不是做得太明顯了?我們古前輩必起疑竇,反而弄巧成拙,脫不了干係!” 沉吟著,莊翼道: “倒也有理,事情要辦得似模似樣才好,不能把你牽連進來,落個徇私縱敵的罪名,不過,待假戲真做,又怕發生意外,皇甫兄,我們之間的默契我們知道,但來馳援的人卻不知道,雙方一朝動上手,是個什麼結果,就難說了,假如有個萬一,叫我兩邊都不好交待!” 皇甫秀彥笑道: “你寬念,總提調,我的本事雖不算高明,可是連打帶走的窮門還懂,到時候,我會表演逼真,進退有致且皆大歡喜,包不叫你為難……” 莊翼道: “這要分寸拿捏得極準才行,皇甫兄,你有把握?” 皇甫秀彥信心十足的道: “等著瞧吧,總提調。” 望著皇甫秀彥開門出去,又將門在外落鎖,莊翼的一顆心卻總定不下來,世間事,變數太多,在沒到塵埃落地之前,是誰也說不准的。 * * * 入夜之後,氣溫然下降許多,別看白天出過太陽,一到晚間,那股子冷冽更甚,不曾飄雪,卻更覺寒意逼人,吸一口氣,都像拿把冰碴子掖進喉裡。 石屋內沒有火盆,當然就無法取暖,莊翼躺在床上,不錯是蓋著棉被,但棉被在此時所能發揮的禦寒效益竟然奇差,人蓋著被,仍覺凍得慌,絲絲寒意,透過棉絮的間隙鑽入,人冷得肌膚上直起雞皮疙瘩,這還是在屋子裡吶,呼吸之餘,口鼻前已是白霧成團。 莊翼奇怪自己怎麼一下子變得如此怕冷起來?這表示體力衰退了? 他隨即又自我解嘲似的笑笑,身後兩處創傷,迷藥的藥性剛過,加上昨午至今晚粒米未進,體力怎會不衰退? 皇甫秀彥大概全心用在安排如何施計縱人方面,連送水送飯這點最起碼的招待都忘啦! 正想著,他忽然聽到門外傳來輕微的撥動鐵鎖聲,那不像是鑰匙插入鎖孔時的清脆聲響,倒像是什麼人在小心翼翼的試探鐵鎖的結構性能。 “卡喳”一聲脆響又起,跟著門被推開,一個全身黑衣的面人倏閃而入,人一進來,立即背貼牆上,目光炯然四搜,很快便落定在竹床上: “是六爺麼?” 棉被掩蓋的莊翼伸出頭來,壓著嗓門問: “樊慶堂?” 黑衣人一個箭步搶到床前,單膝點地,這個時候猶不忘施禮請安: “六爺受苦了,弟子等接應來遲,尚乞六爺恕罪!” 莊翼忙道: “無須多禮,慶堂,且先把我腰上的鐵環打開再說!” 那樊慶堂先將手上的一對鐵拐斜插後腰,迅速掀開棉被.十指略一伸展,就著鐵環四沿仔細摸索,不片刻,他已摸到環扣上的鎖眼,又從靴筩中抽出一截帶勾鋼絲,插進鎖眼開始撥弄起來。 莊翼一邊等開鎖,邊閒閒的道: “這次來了幾個人?” 樊慶堂動作不停,口中應道: “回六爺,還是我們五個。” 莊翼笑道: “為了我,你們五個『大錘手』怕連腿都要跑斷!” 鋼絲在鎖眼中來回試探挑動,樊慶堂輕聲道: “這原是我們份內的事,平日裡,想為六爺分憂分勞,還找不著機會呢……“正說到這裡,屋外忽然亮起一盞風燈,從第一盞燈亮起,接著一盞又一盞次第點燃,彷彿雲開月出,繁星乍現,頓時四周一片通明,織毫俱見。 門口人影急幌,四名鞭黑衣人立即布成陣式,把守在前,行動俐落快速,從容不迫,顯然都是些久歷戰陣的行家! 樊慶堂沒有回頭張望,又是加快動作,聲音低促的道: “六爺,他們已發現我們的行蹤了!” 莊翼不慌不忙的道: “沒關係,這僅是一場戲,咱們把角色扮演得逼真點就行了。” 首次抬起頭來望瞭望莊翼,樊慶堂面罩後的眼瞳充滿迷惑: “這僅是一場戲?六爺,我不憧……” 莊翼笑笑,道: “對方人馬裡有我們的朋友,他表面上總得做作一番!” 說到這裡,莊翼驀地住口,因為他忽然想到一件事 皇甫秀彥不是告訴過他,這裡只有三個人在麼?而且其中兩個猶“養傷在榻”,但照目前的情勢看,外面一片燈火通明,又豈是皇甫秀彥自能以造成的局面? 在那熠熠燈火的映照下,對方卻毫無動靜,沒有叱喝、沒有鼓譟,只與把守門口的四名黑衣人默然對峙,而越是如此,情況便越為險惡! 寂靜中,鐵環屋的暗鎖“錚”的一聲被打開,樊慶堂拉脫環扣,挾著莊翼起身,從屋入透入的光線,反眩著莊翼的臉色極其難看,樊慶堂不由關切的問: “有什麼事不對?六爺。” 用力幌幌頭,莊翼悶著聲道: “到目的為止,我還不能確定是否出了差錯,但是,卻有不對的地方……” 樊慶堂十分冷靜的道: “只須印證一下便知端倪。” 莊翼但覺身子虛脫,兩腿發軟,他站在地下作了一次短促的運氣調息,然後,推開樊慶堂攙扶的雙手,大步行向門戶。 發出青白色光華的風燈排成一個半圓的陣形,大約三十餘名全身勁裝的大嗶圍立周遭,莊翼一眼就看到站在前面的皇甫秀彥,以及皇甫秀彥身邊的古瑞奇,和他們並肩而立的.尚有另五個神態冷峻,容貌酷厲的中年人物。 假如說是“演戲”,照現在的情勢看,委實不像,若確然是“演戲”,皇甫秀彥也未免把場面安排得過於逼真了! 莊翼一出門,四名黑衣人馬上躬身分向兩側,他日光投注皇甫秀彥,皇甫秀彥卻面無表情,好像在此之前.他根本就不認識莊翼一樣。 娘的,這真是在“演戲”麼? 古瑞奇一張疙瘩滿布的醜臉上露著獰笑,他瞪視莊翼,得意洋洋的道: “十州八府的總提調,也不過如此而已,略施小計,就叫你一塌括子的人馬通通落網;莊翼,虧你還是人吃六扇門飯的狗腿子,卻幼稚天真得過份了,買通一個人,有這麼容易的麼?” 莊翼尚不能確定事情的真偽,只好冷著聲道: “我沒有買通任何人,在節骨眼上堵住我,是你們碰巧了而已!” 古瑞奇有意無意的斜乜了身傍的皇甫秀彥一眼,傑傑怪笑: “姓莊的,你以為皇甫秀彥就這麼感情豐富、不識利害?你當他外表溫文爾雅,彬彬有禮,就一定意志薄弱,欠缺向心之力、而能以虛言誤導?你錯了,大錯特錯了,皇甫秀彥的厲害,遠遠超出你的想像,事實上.這一切計劃,都是他所礙定,釣餌拋出,你果然上釣!” 喉節上下移動著,莊翼吃力的道: “古瑞奇,這是你自己在編故事……” 古瑞奇大聲道: “單靠我,還真編不出這麼一個故事來,皇甫秀彥,你親自告訴他!” 輕咳一聲,皇甫秀彥以他一慣平靜的腔調開口道: “這是一場戲,總提調。” 莊翼艱澀的笑笑: “怎麼說?” 皇甫秀彥道: “不過,演戲的對象和你原先的想法不同,我在和你演戲,而不是與我們的人演戲,你完全相信我,可見我扮演的角色相當成功。” 莊翼的臉色煞白: “你的意思,從頭到尾,都是你故意設下的計謀?” 皇甫秀彥點頭道: “不錯。” 面頰的肌肉微微痙攣,莊翼道: “所謂對古瑞奇的不滿,對我的同情,感念,全是假的?” 皇甫秀彥顏色不敢的道: “都是假的,包括狙襲你時我所持的態度、阻止古前輩對你下辣手、甚至主動替你接骨治傷等等,這一切的做法,只為了爭取你的好感,加強你對我的信任;總提調,說真話,你是一個性情中人,性情中人往往會昧於現實,打基本上排斥陰謀毒計的存在,然而求生求活,進一步求勝於強,沒有略謀是難以成功的,人間世的萬象,並不如表面上那麼單純,你要光看皮相,以為應該順理成章,說得好聽是率直,說得難聽點,便近乎天真了!” 莊翼忽然怪異的一笑: “皇甫兄,你算給我上了一課 我不明白的是,既然我已落在你們手中,為什麼不直接對我報復,反而多此一舉,大費周章的利用我再叫我的朋友來?” 皇甫秀彥嚴肅的道: “『一真門』永遠不會忘記仇恨,總提調,『綺香閣』外,我們的人落得四死一傷,其中一個死者,一個傷者是我們的人,另外,昨天的行動我們也有兩人成殘,這筆血淋淋的債筆筆皆須追索,你本人固然為罪魁禍首,那些幫兇亦不能放過,我們甘冒大險,誘你引導你的同夥出面,就是為了要一網打盡,徹底斬絕!” 莊翼緩緩的道: “要這樣做,皇甫兄,你們將須付出極大的代價!” 皇甫秀彥道: “我們知道,但我們決定不計後果,必須完成心願,只可惜,我未能套問出你背後的那個組合是什麼組合,否則,我們亦絕不放過!” 莊翼道: “但要有機會,我一定會告訴你 皇甫兄,還有一個問題請教各位這麼做,鷗老事先同意麼?” 皇甫秀彥沉聲道: “我早說過,大掌門指派我們五傭人隨同古前輩行事,人數雖僅五個,但行事法則並無限制,該怎麼做,完全由我們協議古前輩決定,事前無須上報。” 莊翼道: “以我的演算法,『一真門』派出的五個人,一死、兩殘、一在牢,目前大概只剩下皇甫兄在獨抗大梁了。” 皇甫秀彥道: “總提調算得十分正確,現在的確只有我一個人代表『一真門』。” 莊翼日光森冷,聲調僵硬: “那邊,有關鷗老所言,以『一真門』派出的五人來決知整個事件,無論後果如何皆不再追究的承諾,是否仍然有效?” 用力點頭,皇甫秀彥道: “當然有效,這是大掌門口諭,囑轉總提調的話,不敢半字有假!” 莊翼一指四周的人馬,道: “這些,都非『一真門』所屬?” 皇甫秀彥毫不含糊的道: “他們大部份是古前輩邀來的幫手,有幾位是我的朋友,除我之外,決無本門兄弟在內。” 事情已經很明顯了,這是一條血淋淋的毒計,一個虛情假義的惡毒陷阱,而豁命相搏的場面勢不可免,令莊翼遺憾的是,這一次,他竟完全變成了被動! --------- |
第21章 斬絕
古瑞奇的傢伙頭一遭亮了出來,那是一根朱紅漆棍,核桃般粗細,六尺半長,與眾不同的是,棍頭對穿打眼,系著四枚黃澄澄的銀鈴鐺,略微搖幌,便響起幾聲清脆鈴聲,看來別有作用。 這時,他重重一杵手中紅漆棍,大刺刺的道: “話說明白了,伙計們,可以開宰啦!” 那五個與古瑞奇、皇甫秀彥並出一排的人物中,有位面皮焦黃,狹長臉龐的角色往前踏出一步,衝著莊翼招招手,神情輕蔑的道: “來來來,姓莊的,我『黃獅』餘開泰先來領教你的高招,看看你這個鳥操人不愛的六扇門腿子頭到底俱有幾許能耐!” 一出口居然就是這麼個粗魯不堪法,莊翼身邊的五名面人雖然看不見顏面上的反應,但五對眼睛卻光芒如火,莊翼倒沉得住氣,平平淡淡的道: “這原是一場混仗,不是單個比武,姓餘的,你想突出你自己那一點?” 那餘開泰言詞傲慢的道: “老子不和你文詞拿言語,老子只知道替我們古老哥出這口怨氣,姓莊的,有種你就上,沒種且縮起腦袋扮烏龜就得!” 搖搖頭,莊翼不答一字,是付極其不屑的模樣。 古瑞奇怪笑道: “老餘,姓莊的看你不起哩!” 餘開泰猛地一聲大喝,雙手倏翻,一對銀閃閃的精雕獅爪已揮向莊翼,莊翼卓立如山,紋風不動,他身側一名面人都暴迎而上,黑黝黝的兩柄短矛纏絞反刺,立時逼阻了餘開泰的攻勢。 古瑞奇頓了頓他的紅漆棍,鈴聲震響中,他厲烈的道: “我方還有那位上陣?” 原先並排五人中,又一個全身麻衣,瘦長高挑的朋友走了出來,此人生了一對死眉死眼的德性.看上去陰氣隱透,三分帶邪,他一站出,古瑞奇已及時拍上一記: “好,好,『玄陰教』的舒鵬舒教主出馬,大勢砥定矣!” 莊翼木然注視著這位“玄陰教”的教主,腦子裡一邊思索對方的來處,可惜的是,他印象雷根本不記得有這麼一號人物。 姓舒的人往前走,一柄鋼絲拂塵卻倒搭臂彎,形似聞散從容,但腳步沉重,踏地有聲,莊翼明白,對方已在這近距離的過程間暗中積聚真力了。 另一名面人雙環斜舉,剛待出陣,莊翼已輕聲叮嚀: “薛重,能夠使用這種軟韌兵器之輩,大多內勁特強,你千萬小心了。” 叫薛重的面人躬身應是,等身子一直,整個軀體己旋風般卷將出去,雙環如雪,翩飛縱橫的剎那宛似千月漾波,光輪齊滾,舒鵬做了三次大挪,才堪堪避過這第一次撲擊。 老實說,舒鵬的“玄陰教”,中土附近固然少聞,在西陲一帶卻頗負盛名,他既然身為一教之主,功力之深厚目不在話下,也就因為如此,未免高估了自己,輕覷了敵人,殊不知薛重號稱“雙環無回”,是個如假包換的拼命三郎,他那還管你是什麼出身來歷,但曉臨場豁死而鬥,見過存亡,才是真章。 一個回合下來,舒鵬竟沒佔到半點便宜,不由惱羞成怒,大爆肝火,他騰身躍掠,人在空中,鋼絲拂扇帶著異嘯蓬散揮灑,像刺張剌,又若流光星雨四散分濺,一根根本來細軟垂塌的鋼絲,時而筆直豎起,時而結紮成束,運展之間,風起雲湧,威力果然驚人。 第三條身影鬥然撲出,這人的頭顱生得特別奇怪,中間凸起,兩側陷削,頭頂稀疏疏的沒有幾根毛髮,頂一雙銅鈴眼,塌鼻梁,蛤蜊嘴,賣像奇突,動作卻快,身形一幌之下,已來到莊翼尺之前,手執倭刀的面人半聲不晌,一刀閃劈,去勢又狠又準,來人身法詭異,前衝的勁道驟頓,“呼”聲飛起,淨亮的一柄山叉兜面便刺,好不凌厲兇猛! 面人然遊走,行動飄忽有如鬼魅,倭刀斬戮疾比石火,毫不示弱的和對方拚做一團。 古瑞奇又在吆喝: “憑『判官頭』任紀雲的能耐,你們看著,不出一時三刻,必然將他的對手拾奪下來!” 這時,樊慶堂湊近莊翼,低聲道: “六爺,他們的打算很明顯,是想一個一個引開我們,然後再集中力量對付六爺,請六爺指示,我們要如何予敵突破?” 莊翼壓著嗓門道: “就照目前的形勢趨向發展,然後,你們聽我的號令相機行事!” 樊慶堂憂心忡忡的道: “六爺,你身帶傷,手無劍,這些雜碎明擺著是要趁人之危佔你便宜,吃你爛飯,他們一旦以你為主要目標群湧而來,六爺又待如何應付?” 莊翼神色不變的道: “到時我自有主張,你們注意我的招呼就行。” 點點頭,樊慶堂默然不語,手中的雙拐,卻握得更緊了。 皇甫秀彥抽出他的火旗,向古瑞奇呵了呵腰: “古前輩,光勞動朋友,也不是道理,我看,該我們上場啦。” 古瑞奇剛要答話,他身邊那個扁臉窄額,頷下蓄有一把大鬍子的仁兄已伸手一攔,聲如洪鐘大呂般道: “慢來慢來,皇甫,你他娘搬請我們前來助拳,豈有光站在一傍著把戲的道理?你且待著掠陣,這一場,兄弟我柯宗魁接下了!” 皇甫秀彥笑道: “老柯,你可得小心將事,對方那幾個著臉的,個個都不好對付。” 柯宗魁重重一哼: “莫不成我『半尺劍』柯宗魁就是省油之燈?皇甫,休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一伸手,皇甫秀彥道: “請。” 柯宗魁從懷裡摸出一把短得有點不成比例的短劍,但這柄劍雖短,卻寬得出奇,劍鋒闊約人的巴掌,拔劍出鞘,不見四射的寒光,竟烏黝黝的像一塊鐵,姓柯的便執著這麼一件傢伙,上場挑戰來了。 第四個面人不待招呼,馬刀一揚,就要迎上,莊翼連忙低聲提出警告: “小心對方的兵器,常子秀,那是用苗區特產的一種『靛鋼』鑄造,表面上看不起眼,實則削鐵如泥,鋒利無比,最好避免和他硬碰!” 叫常子秀的面人頷首道: “弟子記住了,六爺。” 這邊常子秀尚未跨出兩步,柯宗魁已一劍刺來 雙方距離明明隔著丈許,姓柯的短劍揮出,居然眨眼間已到了跟前,光景像是他懂得縮地之術一樣。 常子秀早有防範,敵劍一到,他大旋身斜開七步,馬刀彈起,灑現刀花朵朵,宛如漫空璀燦星兩,暴瀉齊湧向柯宗魁! 姓柯的並非自詡,果然不是省油之燈,他一聲轟笑,陀螺似的連連轉動,短劍便隨著他身形的急速繞穿刺飛舞,烏芒織成如匹練般劍勢,帶著狂風驟起的勁道,反卷敵人。 雙方都屬高手,動作之快,應變之疾,簡直令人目不暇給,柯宗魁劍術凌厲,常子秀刀法剛猛,正是誰也不讓誰,只一瞬息,彼此已拚過十招十一式! 與古瑞奇、皇甫秀彥並立的這五位英雄好漢,業已出馬四員,剩下的一個,身材健壯,頷下蓄有一把花白鬍鬚,長相極是威猛,他此時二話不說,扣起手中紫金刀,便龍行虎步的直逼過來。 樊慶堂橫房向前,鐵拐交叉於胸,面罩後的雙目精芒閃爍,意氣昂揚,大有豁死一拼之勢! 那高大老著來近,卻並不立即動手,出人預料的竟先點頭為禮: “老朽渭水『釣龍叟』齊昌,特來向老弟台領教高招。” 樊慶堂沒有回答,只冷冷注視著對方。 齊昌微微搖頭,道: “這叫先禮後兵,老弟台何須忌諱?” 雙臂倏沉,樊慶堂兩拐暴出,勁力強渾,去勢如電,同時心中罵了一句: “去你娘的!” 又重又厚的紫金刀直挑而起,“嗆”一聲已將樊慶堂雙拐盪開,齊昌掂步搶進,乃走似虹,邊氣定神閒的笑著道: “老弟台可真是幹家,說翻臉就翻臉,呵呵,狠著哪……” 樊慶堂悶不吭聲,鐵拐交錯縱橫,運展得密不透風,齊昌卻大刀捭,穩若盤石,兩人對陣不過須臾,樊慶堂已感到壓力漸增,有吃重之苦。 一頓紅漆棍,古瑞奇目注莊翼,嘿嘿笑道: “姓莊的,你身邊蕃籬已撇,單剩下光棍一條啦,我倒要看看,你還有什麼威風可使? 我們折在你手上的四條人命,眼下就要你連本帶利償還!” 皇甫秀彥接口道: “古前輩,尚有兩個被他弄殘廢的,這筆帳亦該算上!” 古瑞奇連聲道: “這個當然,我們並肩子服侍他便了。” 莊翼神色平靜的開口道: “看在江湖道義上,二位總不能讓我赤手空拳來自衛吧?” 重重一哼,古瑞奇道: “你待如何?” 莊翼攤開雙手: “為了起碼的公平,也為了二位將來不落人話柄,可否請賜還我的兵刃?” 古瑞奇與皇甫秀彥二人互覷一眼,不約而同的齊聲大笑起來,古瑞奇頻頻頓著他的紅漆棍,好像聽到一個令他大為開懷的笑話也似: “莊翼啊莊翼,不知你是急糊塗了抑或嚇糊塗了,居然提出這等滑天下之大稽的要求來,你當我們是在餵招套式,磋砌武技?大夥只是比劃比劃而已?娘的皮,這可是在拚命,在鬥死,半步也不能讓,你沒有傢伙,算你倒霉,我們活該要佔這個便宜,江湖道義算個鳥,你認命吧!” 皇甫秀彥也陰沉的道: “總提調,江湖上沒有道義,只有利害,江湖道義僅是一般人掛在口朗上的說詞罷了,誰相信這一套,就是白痂,如今你手無寸鐵,純屬個人的失算無能,怨不得別人,設若我們拿劍還你,豈不是搬石頭砸自己腳背.這種蠢事,怎能做得?” 莊翼苦笑道: “看了二位是鐵了心腸要行此不仁了?” 皇甫秀彥生硬的道: “生死交關之事,何來仁慈可言?” 古瑞奇大棍舞起,暴喝如雷: “操你個娘,且到陰曹地府去請公道吧!” 紅漆棍當頭而落,有知泰山壓頂,莊翼腳步輕滑,人已側走五步,皇甫秀彥身形猝閃,猩紅的火旗“霍”聲舒卷,一片赤焰似的罩下。 莊翼然左右搖幌,斜肩側掠,人已有如水中游魚,閃出丈外。 古瑞奇掄棍急追,口裡怪叫: “看你能逃到那裡!” 皇甫秀彥凌空一個筋斗翻起,欲截莊翼去路,火旗揮展,聲同裂帛。 莊翼臉色極其平靜,平靜到誰也猜不透他已生玉石俱焚的打算,火旗卷來,他不但不退不躲,反而以更快的速度迎上,眨眼裡,猩紅的旗面已裹住他的身軀,並順勢猛拋斜扯,就在這剎那間,他的丹田突陷,一聲腹鳴宛若沉雷,赤漓漓的一股血箭從他嘴中噴出,勁道之銳,彷彿怒矢脫弦! 雙方的距離既近,皇甫秀彥又在全然意外的情形下,要想閃避,如何及時? 他的上半身才往後仰,血箭已射中他的臉孔,裂骨綻肉的悶響傳出,大蓬血花立刻並濺揚灑,濛濛的一片赤霧湧升擴散,業已分不清是誰的血了,皇甫秀彥原來端整的五官馬上變做爛糊糊的一團.還有腦漿自額頂淌向,模樣恐布之極! 莊翼的身體在空中翻了幾翻,正待墜落,古瑞奇狂號著連揮棍掃劈,棍風呼裹下,莊翼迭挨兩記,整個身子往橫摔跌,古瑞奇二步不讓,急搶上前,又是死力一棍對準莊翼的後腦敲下! 於是,莊翼突兀側移兩尺,棍頭重重空擊地面,掀砸起大把泥沙,他倏然回頭,雙目光芒淒怨毒,第二股血箭再次噴出,像煞一抹赤虹劃過夜暗,驀而化成豔麗的蕊瓣開綻在古瑞奇的胸膛中間,姓古的那種嗥叫,乖乖,簡直不似人聲! “玄陰教”教主舒鵬視線觸及的須臾,不禁鬥志頓消,動作方一僵滯,薛重雙環已擦過他的小腹,“嗤”聲之後,瘰瀝糾結的腸臟自腹腔湧出,他嘶吼如嘯,拂塵回彈,根根鋼絲抖得肇直,有如一蓬刺般扎進了薛重心口。 薛重放聲大笑,雙環又施,舒鵬頭顱飛起,滴溜溜斜拋丈外,他抽身暴退,染血的大蓬鋼絲從胸口拔出,前襟立時成了鮮紅一片。 “黃獅”餘開泰叫一聲不妙,獅爪驟翻,大力掀開面人的短矛,尚未及有第二個行動,薛重已瘋牛似的一頭撞上他的腰眼。 這一撞,差點便把餘開泰撞得閉過氣去,他身子甫始歪斜,眼瞅著那對短矛已齊並插入自己胸腹,他有心奮力掙扎,卻全身癱軟,宛如所有勁氣,都打胸腹間兩個血窟窿裡漏光了。 那位“判官頭”任紀雲半聲不晌,猝然抽身便走,使倭刀的面人飛快三刀都未能沾上對方,姓任的已掠出十步之遠,人正想騰空拔起,橫裡一棍擲來,不偏不倚,剛巧打在他的右腿脛骨之上。 清脆的骨折聲驟響,痛得任紀雲一個黃狗吃屎的姿勢就撲跌於地,他趕忙用山叉接立欲起,寒芒已映過他的眼角,恍惚間,他似乎感到後頸一涼,怎麼原來的身子就隔得那麼遠了? 看著姓任的那顆判官腦袋朝外滾,莊翼十分慶幸方才那一棍丟得正是時候,棍子是古瑞奇留下的,老古恐怕做夢也想不到竟會用來給任紀雲送終。 一灑倭刀上的鮮血,面人魚忙過去探視倒在地下的薛重,等他將薛重的身軀翻正,跳入視線的,赫然是一雙凸突不閉的眼睛! 不知什麼時候,周遭的燈光已從自上往下照變成了由下朝上映,原因是執燈的人們都不見了,一盞盞本來高挑的風燈疏疏落落擱置地面,冷清的燈光明滅閃爍,別有一股淒涼意味。 現在,除了莊翼這邊的人馬,對方只剩下了兩員殘將,一個是『半尺劍』柯宗魁,一個為渭水“釣龍叟”齊昌,兩個人改變戰法,湊攏一塊背靠著背雙向迎敵,看上去,頗似一對負偶的困獸。 樊慶堂,常子秀,和他們使短矛的夥伴分成三角形,各立一點圍住敵人,手握倭刀的面人抹去淚水,霍然起身加入陣營,大有斬盡殺絕的氣勢! “半尺劍”柯宗魁的扁臉上滿沾汗水,他氣籲籲的喘叫著: “姓莊的,且慢動手,我有話說!” 莊翼斜倚在門框前,手撫左脅折斷的兩根肋骨,面色慘自,聲音微弱的道: “說吧。” 咽了口唾沫,柯宗魁大聲道: “我們往日無怨,今日無仇,眼下的過節,就當做不打不相識,橫豎正主兒都已死了,彼此再拚下去毫無意義可言,大家何不歇手?” 莊翼沙沙一笑,啞聲道: “如今才悟透這個道理,你不嫌遲了一點?” 柯宗魁幸幸的道: “人在人情在,我們是被請來幫場助拳的,原主活著,總得表現表現,賣幾分力氣,原主挺了,就沒有執著拚命的必要了,這全是實話!” 莊翼閉閉眼睛,道: “你的伴當怎麼說?” 齊昌的面頰微微抽動,咬著牙道: “老朽尊重宗魁兄的意見。” 柯宗魁忙道: “所謂冤家宜解不宜結,化干戈為玉帛,現在正是時候,莊翼,端看你一句話了。” 嗆咳一聲,莊翼道: “如果我答應,自此之後,再無 ?” 柯宗魁不停點頭: “這個當然,我先時說過,我們之間原本往日無仇,今日無怨,為朋友盡了力,交情也算賣過,犯不看糾纏下去,損人又不利己……” 略微沉吟,莊翼沉沉的道: “二位可以離開,但在離開之前,我還有件小事相請。” 柯宗魁有些緊張的問: “什麼事?” 莊翼低聲道: “尚煩賜告,我的木色劍被皇甫秀彥置于何處?” 柯宗魁暗裡鬆一口氣,十分合作的道: “哦,原來是這檔子事,我知道,你的劍就放在後面那間磚瓦房的內室,一口樟木箱子裡,皇甫會經拿出來讓我們觀賞過!” 莊翼輕呼: “谷牧遠,你去。” 執倭刀的面人答應一聲,抽身而去,柯宗魁又開口道: “莊翼,劍拿來,我們就可走人了吧?” 莊翼漫應道: “不錯。” 片刻之後,谷牧遠已匆匆轉回,左手斜捧著的,正是莊翼的木色劍。 接過劍來,莊翼只在掌上掂了掂,已頷首道: “二位,請便吧。” 柯宗魁悄悄一扯齊昌一角,二人二話不說,拔腿便走,由於柯宗昌走得太急,還險些將擱在地下的一盞琉璃風燈踢翻。 樊慶堂搶至莊翼身邊,俯身輕問: “六爺,傷得重麼?” 莊翼有氣無力的道: “肋骨斷了兩根,肩胛接合的地方又錯開了,那兩口『丹血箭』尤其耗損本元太大,可能內腑已受震蕩,這一會只覺全身癱軟虛脫,一點勁道沒有,四肢百骸輕飄飄的,像在騰雲駕霧……” 樊慶堂急道: “六爺傷勢相當嚴重,不能冉耽擱就醫了,弟子請六爺的示,送六爺去那裡?” 莊翼孱弱的道: “『老龍口』裡,就數範六指范松壽的醫道最高明,你知道這個人不?” 樊慶堂道: “弟子曉得他,就住在菜市口裡面頭三家子裡,他自己還兼開藥局……” 莊翼道: “先送我回住處,再去找範六指來。” 樊慶堂機伶的道: “弟子和子秀、牧遠蘊送六爺回去,叫沙九獄往請範六指,分頭辦事,比較不佔時間!” 眼皮沉重得都快抬不起來了,莊翼語聲混濁: “你看著辦吧……記得把薛重的遺骸帶回堂口……” 樊慶堂面罩後的眼神悲戚: “是,弟子不會疏忽。” 於是,四個人一齊行動,由樊慶堂小心翼翼的背負莊翼,谷牧遠抱起薛重的屍體,在常子秀與沙九獄的回護下迅速脫離現場。 幾幢孤伶伶的房屋沉寂著,幾具殘缺不全的屍體血污狼藉的散臥四周,有悲號似的犬吠聲隱隱傳來,像在悼慰這些橫的窟魂……。 空中,無星無月,雲霾濃黑,隨風滾盪疾走,好一個肅煞的冬夜。 * * * 範六指忙活了一個通宵,直到天亮才算把莊翼身上的內外傷勢料理妥當,這冷的天,居然汗透重裡,氣得他直喘,雖說傷者的大小劊傷夠麻煩,而診治過程中的場面也頗為觸目心驚 室內是三個殺氣騰騰,虎視耽耽的面大漢,室友守著兩名牌色冷肅的官差,範六指強持鎮定,按規矩行事,總算未出差錯,等他淨過手,外面車子早已套好,專等著送他回府了。 莊翼的精神略略恢復了些,顧不得養歇,即時傳喚錢銳進來,劈頭就問: “錢銳,仇賢的事辦得怎麼樣了?我爹回來沒有?” 錢銳的表情有些奇怪,苦著一張臉,支支唔唔的道: “老總且請安養,這些事我自會加以安排!” 一顆心驟往下沉,莊翼緩緩的道: “我在問你,仇賢的事辦得如何,我爹回來沒有?錢銳,照實回答,不要顧左右而言他!” 錢銳搓著兩手,吶吶的道: “老總的傷勢這回重,還是盡少煩心為要,這些事,過幾日等老總病體稍愈,我再一一呈報!” 莊翼身子朝上移了移,冷著聲道: “是不是出了紕漏?” 錢銳吃力的道: “昨晚上,仇賢的伙食裡不知被什麼人下了毒,幸好發覺得早,經過急救,人是沒死,卻仍在暈迷狀態中,直到如今尚未甦醒過來……” 長長籲一口氣,莊翼疲憊的問: “有沒有生命危險?” 錢銳遲疑的道: “大夫說要經過這兩天觀察才能確定,下的毒很劇烈,若不是救得快,姓仇的早沒命了,大夫正使出混身解數,盡力挽救……” 莊翼道: “已否加強戒護?” 點點頭,錢銳道: “除了正式當值的弟兄,我們又加派四名鐵捕,輪班守護,同時,人也移監,換過地方了。” 莊翼形容沉重的道: “真是屋漏遍逢連夜雨……戰百勝那裡,又如何交待?” 錢銳無可奈何的道: “姓戰的還不曾和我們連絡,不知他得到消息沒有?老總,這怪不得我們,事出意外,發生這種不幸,亦非我們樂見,姓戰的應該諒解才是!” 莊翼灰著臉道: “諒解不諒解是另一個問題,結在於我們不能觸怒人家……錢銳,我只有一個爹,如今我爹的老命正攢在對方手裡……” 陪著笑,錢銳道: “老總寬念,吉人自有天相,老爺子包管有驚無險,逢凶化吉,便退一步說,姓仇的好歹還留有一口氣在,諒他們也不敢瞎來。” 莊翼提高聲音道: “你給我聽著,錢銳,我要仇賢活過來,決不能讓他死掉,不管你用什麼方法,一定要把人救活!” 錢銳趕忙道: “我會遵照老總的吩咐去做……” 一動了氣,莊翼身上的內外創痛又犯了,他急促的喘息著,額頭冷汗直冒,錢銳手忙腳亂的上前扶持莊翼躺平,過幾口水,情形才算稍稍好轉。 房門推開,已經除去面罩的樊慶堂伸頭進來,神情緊張的問: “錢兄,六爺的傷勢有變麼?” 人家知道自己姓什名誰,錢銳卻不曉得樊慶堂是何許人物,不過,他也想得到,對方與莊翼必然有著極其親密的關係,而這種關係是暗的,是不公開的,追隨莊翼這些年,他越來越感覺到,他們老總的神通可不是一眼眼,正如竇黃陂日前所言,莊翼的門道,他摸不清的還不知有多少哩。 錢銳用衣袖替莊翼拭淨唇角,邊道: “不要緊,老總只是有點激動,觸了傷處,這一陣已經好了。” 樊慶堂躡著手足進來,關切的問: “六爺為什麼事不高興?” 錢銳低聲道: “還不是為了那仇賢被人下毒的事,你知道,其中牽扯到老太爺的安危,一提起來,老總就難免焦慮,欸,這也全怪我們做下屬的無能!” 這件事,樊慶堂沒聽莊翼說過,來龍去脈都不清楚,照規矩,他不能多問,只有唯唯喏喏,但是,面上的懸掛之情,卻溢於言衷。 床上,莊翼閉著雙眼,微抬下頷: “你們退下去吧,我想睡一會。” 錢銳呵呵腰,道: “老總安心歇息吧,姓仇的事,我們自當妥善料理,老總也請想開一點,至少,『一真門』的麻煩總算解決啦……。” 莊翼不響,錢銳向樊慶堂使了個眼色,兩人悄然退出 這一次,莊翼倒是很快睡熟了。 --------- |
第22章 ----
戰百勝和仇荻再度找上門的時候,正是莊翼臥榻養傷的第五天,一大早,兩人就到了。 每天不分日夜輪守在此的有四個人,他們分別是錢銳、段大發、樊慶堂和常子秀,清晨到傍晚的這一班,便由錢銳與段大發擔任護衛;阿忠前往應門後回報來客身份,錢銳不禁頭都大了,一面交待段大發趕緊上樓向莊翼請示機宜,一面只好親自出迎,肅客入廳落坐。 戰百勝臉上還勉強幫著笑容,仇二小姐則面如寒霜,蹦著一張俏麗臉兒,活脫像討債的來了。 等阿忠敬過茶之後,錢銳才打著哈哈道: “有陣子不見戰大總管了,近來一向可好?” 戰百勝乾笑著道: “托福、托福,還過得去就是……” 坐在主客位上的仇荻冷冷出聲: “戰總管,少說些無謂的話,談正事要緊!” 戰百勝忙道: “是,是,這就談,這就談……” 一看大姑娘的這等氣燄,錢銳便知來頭不小,他十分小心的問: “請問戰大總管,這一位是?” 戰百勝給介紹了,錢銳立刻起身抱拳道: “失敬!失敬!原來是仇莊主的二小姐到了,未曾認荊,或有禮數欠周之處,尚祈二小姐見諒。” 仇荻根本不回禮,只生硬的道: “你是誰?莊翼人在那裡?” 錢銳忍住氣,陪笑道: “我姓錢,叫錢銳,是總提調的下屬,我們總提調正在養傷,行動不便,二小姐有什麼指教,不知是否可以跟我說?” 仇荻冷笑一聲,道: “跟你說?你擔待得了,能夠作主嗎?” 錢銳裂裂嘴,道: “如果我作不了主,自會轉達二小姐的意思,請我們總提調裁示!” 哼了哼,仇荻道: “那何必多此一舉,憑白費事?叫莊翼出來,我直接和他談就是。” 錢銳的嗓調也有些僵了: “二小姐!我說過,我們總提調有傷在身,移步艱難,可不是存心迴避或執意推請什麼,請二小姐明鑿 “ 戰百勝頗感愕然的問: “錢頭兒!莊總提調什麼時候受的傷?又是被誰所傷?” 錢銳苦笑道: “實不相瞞,戰大總管,我們總提調是在五、六天前著了人家的道,不但當時中毒甚深,事後一場血戰下來,肩骨、肋骨亦有數處折裂,要不是身底子還厚實,又醫治的快,二位今番前來,尚難講能否與他朝面哩!” 戰百勝瞪著眼道: “竟傷得這麼重?真是想不到,想不到,錢頭兒,素聞巨靈公子劍法精湛凌厲、武欠c高強,是什麼人能把他傷到這步田地?” 錢銳搖頭道: “要是以一對一,想佔我們總提調的上風,不是我說句狂話,普天之下恐怕還沒有幾人,對方用的乃是群毆打、群打的戰法,我們總提調又在中毒之後,經這一輪惡鬥,等於拿血肉強抗刀槍,傷得怎會不重?” 戰百勝問道: “對方都是些什麼人?” 稍微遲疑了一下,錢銳道: “說出來亦無妨,『一真門』葉老爺子的手下,以及『大棍王』古瑞奇和他的一幹幫兇!” 戰百勝不解的道: “奇怪!你們總提調何時與『一真門』葉鷗老結下梁子?那古瑞奇我也聽說過,據傳他同葉鷗老的關係極為密切,莊總提調跟他又是怎麼回事?” 嘆了口氣,錢銳道: “所謂兒子死了他娘,談起來話長了,戰大總管,事端乃肇因于于古瑞,葉老爺子礙在情份上,受古老一慫恿,就不得不拔刀相助,衝著我們下戰書啦!” 仇荻板著臉道: “惡人自有惡報,這句話可真不假,莊翼壞事幹多了,到處結怨為仇,今天還留住一命,亦算他運氣!” 戰百勝忙打圓場道: “二小姐 “ 不等他往下說,錢銳已火了: “不錯,二小姐,惡人自有惡報,卻要看是怎麼個報法,我們總提調固然受到報應,身遭重創,可是對方個個橫就地、命斷魂渺,這等報應,比我們總提調慘上十倍猶不止呢!” 仇荻一時語塞,不由柳眉倒豎,鳳眼如火,正待發作,樓梯口已傳來響動乖乖,段大發與阿忠竟然左右攙扶著莊翼下樓來了。 戰百勝趕緊站起,並不自覺的迎上幾步,非常抱歉的連連拱手不迭: “罪過,罪過,莊總提調,打攪太甚,實在不好意思……” 莊翼面色蒼白悴憔,雙目無神,卻仍不忘禮數,長長回揖: “戰大總管無須客氣,且請坐下說話!” 雙方坐定之後,莊翼連正眼也不看斜對面的仇荻一下,更別說招呼了,他只管望著戰百勝開口道: “戰大總管再度蒞臨,想是為了仇少莊主之事?” 戰百勝頷首道: “正是,莊總提調,你原來說三幾天便有消息,如今五日已過,我們少東家仍未釋出,不知是個什麼因由?” 莊翼聲音低啞道: “很對不起,戰大總管,並非我有意拖延,只是臨時出了點差錯,才把事情耽擱下來……” 神情驟顯緊張,戰百勝急問: “出了差錯?總提調!出了什麼差錯?” 莊翼沉沉的道: “請放心,幸好是有驚無險,事情已經過去了!” 仇荻接腔過來,冷銳逼人: “你還沒有說明白,我哥哥出了什麼差錯?” 莊翼目光下垂,望著自己的鞋尖道: “不知是什麼人在他的飲食裡下了毒,經過一陣急救,情況已告穩定,到昨天,人也清醒過來,現在正由我們加強戒護之中。” 仇荻聞言,立刻激動的大叫起來: “莊翼!你要為此事負責,你父親在我們那裡,怎麼就過得好好的沒出任何紕漏?為什麼我哥哥在你這裡就差點送了命?你必須給我一個交代!” 莊翼形態淡漠的道: “二小姐,前幾天我中伏受傷,難免照應不及,我的一幹屬下亦未曾料到會有此等枝節發生,才被某方所乘,我們很遺憾,但已盡了我們的本份,幸好施救得法,令兄已然保住性命,事屬意外,決非縱容,請二小姐不要再推波助瀾,製造爭紛!” 仇荻白皙粉嫩的額頭上倏然浮起細細的筋脈,她的聲音並自齒縫: “你在說我推波助瀾、製造爭紛?” 莊翼正視仇荻,夷然不懼: “我是這樣說的,二小姐!” 仇荻唇角抽搐,出言凜咧: “對你,莊翼!我已經十分容忍了,你不妥以為我在乎你一個小小的鷹爪頭子,惹翻了我,我會叫你後悔不及!” 莊翼語氣中透著厭倦道: “隨你的便吧!二小姐!我人在這裡,一直都會在這裡,只要你高興,任何時間地點,我全奉陪到底!” 滿口銀牙磨挫,仇荻恨聲道: “你這是找死!莊翼!” 戰百勝搔首摸腮,表情尷尬道: “二小姐!二小姐!且請息怒,我們主要是來談大少爺的事,萬一鬧僵了,對雙方都不好,你忍一忍,讓一讓,先將正辦弄妥,其他的事,往後再說!” 仇荻目注莊翼,重重的道: “我不會放過你,莊翼,等這件事了斷,我們之間的帳容後結算!” 莊翼木然道: “悉隨尊意,二小姐!” 戰百勝唯恐再出差錯,趕忙接口道: “總提調!呃!你看什麼時候可以放人?我們莊主等急了!” 莊翼微微頷首,同錢銳道: “仇賢的情形現在怎麼樣?” 錢銳坐直身子,道: “人是清醒過來了,就隻身子虛弱,還站不穩,如果眼前放他,在設計上未免牽強,要是能等他痊癒以後,我們安排起來就方便多了……” 戰百勝道: “這得多少日子,錢頭兒?” 沉吟半晌,錢銳道: “總得個十天半月吧!” 不等戰百勝回答,仇荻已斷然道: “不行!時間太長,而且你們敢保證在此期間沒有失閃?” 錢銳道: “我們已經加派人手保護令兄,照道理說,應該不會再出問題……” 仇荻冷笑道: “照道理說?你們有什麼道理可說?一個大活人關在戒備森嚴的牢房裡,差點就變成了死人,還足以顯示出你們的效率之差、辦事之粗,已到漠不關心的程度,我豈可把我哥哥的安危寄託在你們手上?!” 錢銳攤攤雙手,道: “二小姐,總不能由你們『起霸山莊』派人前來監管吧?這就離了譜啦!” 仇荻大聲道: “少嚼舌頭,我現在就要你們放人!” 錢銳無言以對,把視線投向莊翼,莊翼考慮片刻,極其勉強的道: “既然他們急著要人,我也同樣希望我父親能儘早回來,看看能不能再做安排?把時間縮短到三天之內?” 戰百勝堆起笑臉道: “這敢情好,只是又替總提調增加麻煩了。” 說著,他又轉向仇荻,道: “二小姐,人家也算盡了力,三天之內放人,我看差不多吧?” 仇荻面無表情的道: “話說得容易,他們做得到嗎?” 錢銳沉聲道: “但凡老總交待下來,我們一定辦到,老總!” 他面對莊翼接道: “三天時間,是急促了些,但我絕對遵照吩咐辦妥,請老總寬念!” 點點頭,莊翼道: “你多費心吧!” 仇荻毫不放鬆的道: “假如三天之內,我們還見不到我哥哥回來,你兩個又怎麼說?” 莊翼緩緩的道: “家父尚在你們手中,二小姐!我豈會等閒將事?” 仇荻微微揚起麵龐,道: “你明白就好!” 這時,戰百勝抬了抬身子,道: “二小姐!莊總提調有傷在身,打攪了這一陳子,也該歇息了,我們告辭吧?” 仇荻站起來,轉身就走,戰百勝分向莊翼與錢銳連連打恭作揖,隨後緊跟上去,他也夠累的,兩邊全不能得罪哪。 廳裡一片靜默,之後,錢銳惡狠狠的道: “真他娘氣燄囂張,目中無人,這個小女子自以為她是什麼玩意?” 莊翼澀澀的道: “她清楚得很,她知道她老爹是『起霸山莊』的莊主!” 錢銳悻悻的道: “也見過不少有頭有臉的角色,卻沒碰上像這等跋扈倨傲的人物,那種不可一世的德性,簡直就能氣死人!” 段大發亦道: “她把咱們這裡當成她『起霸山莊』的下房了,娘的,頤指氣使,呼來叱去,活脫脫的將她二小姐的身份搬來當前啦!” 莊翼疲倦的道: “你們扶我上去,錢銳,好生去辦事,這次千萬不能再出差錯,否則,恐怕真就要砸鍋了,記得仇賢出去的時候,多派人手護送……” 錢銳慎重的道: “老總放心!我會仔細!” 在段大發和阿忠的扶掖下,莊翼極為吃力的起身上檔,移動間,步履沉重而蹣跚,原是一條鐵打的漢子,經過這場折騰,也顯得孱弱多了。 * * * 第二天的上午,錢銳匆匆回報莊翼,凌晨時分,已由四名鐵捕護衛,將仇賢送達指定的地方 那是一家茶行,直等有人接應進去,護衛的鐵捕才行轉返,事情至此,總算告了個段落。 莊翼直到現在,始堪堪放下壓在心頭上的一塊石頭,聽過錢銳的報告,他又沉沉睡去,這一覺,乃為多日來少有的暢酣輕鬆。 但是,第四天、第五天,直等到第六天,仇賢是放回去了,莊翼的父親卻沒有釋返,這裡面不止透著凶險的徵兆,莊翼的精神負荷隨即加重。 如今他已勉可下床行走,不過舉手投足之際,仍然艱辛,他暗裡痛恨自己的傷勢痊癒太慢.面對當前的形勢,竟有著心餘力絀的挫辱感,他甚至懷疑那範六指是不是有意在拖宕治療的時間……。 此刻,他獨坐椅上,面對孤燈,默然摩擦著木色劍的劍鞘,人在這種心境之下,最易傷情,他真有破窗而出,直搗“起霸山莊”的衝動。 輕輕的,有人叩門。 莊翼意態索落的回應一聲,樊慶堂推門進來,放低腔調道: “六爺,有一位姑娘求見!” 稍稍一怔,莊翼納罕的問: “一位姑嫂?是誰?” 樊慶堂躬身道: “她說姓蘇,叫蘇婕!” “哦”了一聲,莊翼既感意外,又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溫馨充斥心田,他頷首道: “快請!” 樊慶堂忙道: “在那裡見?六爺!” 莊翼脫口道: “當然是樓下小廳!” 樊慶堂道: “那,我扶六爺下去!” 擺擺手,莊翼道: “不必了,我自己走得動,你去迎蘇姑娘侍茶!” 於是,樊慶堂趕忙返身下樓,莊翼雙掌撐持坐椅扶手,慢慢站起,先將衣衫扯撫平整,又摸了摸多日未曾修的面頰,搖搖頭,吃力的行向門邊。 不等他開門,門已自動開,一團火似的鮮紅身影帶著一縷淡淡的、有似玫瑰芬芳的香氣湧入室來 不錯,正是蘇婕,睽違已久的蘇婕;仍穿著一身紅,紅襖、紅褲、紅鬥蓬,連一張姣美的臉蛋也被凍得紅通通的。 四目相觸,彼此都站在那裡不動了,一別重逢,不知怎的,雙方竟都興起一種幾同隔世的傷感。 好一陣,蘇婕才低呼一聲,幽幽的道: “總提調,你變了好多……” 莊翼強顏笑道: “人還活著,已屬萬幸;倒是你,蘇婕,你氣色挺不錯!” 蘇婕的雙瞳裡流露著恁般的痛惜,她輕聲道: “早想來看你,也是因為身子才養好,來遲了……” 莊翼儘量使自己語調自然從容: “不要緊!來了就好!” 站在蘇婕身後的樊慶堂不由乾咳一聲,插話道: “六爺!本是請蘇姑娘樓下客廳奉茶,但蘇姑娘知道六爺身子欠妥,交待要自己上來探視六爺,弟子不敢僭越,所以 “ 莊翼道: “蘇姑娘跟我是老朋友了,沒關係,你先下去吧!” 樊慶堂退下之後,蘇婕順手將門掩上,脫去鬥蓬,大大方方的在莊翼剛才坐過的椅子上落坐,鬥蓬也就便搭於椅背,衝著莊翼嫣然一笑: “我們坐下談,總提調!” 另拉了一張椅子,與蘇婕面對面坐下,莊翼關切的問: “你的傷,都不礙事了?” 蘇婕點頭,道: “全好啦!糟的是我養好了傷,你卻躺了下來,欸,你不知道當我得到消息的時候,心裡有多急、多恨……” 莊翼道: “事情發生沒有多久,你那裡就得到資訊了?” 蘇婕道: “江湖上的風聲一向傳揚得快,尤其我們散處在各碼頭上的人又多,一點點風吹草動,立時就有探報過來,總提調!『一真門』的手段太狠毒,也太惡劣了!” 嘆了口氣,莊翼道: “這樁 ,已經成為過去,我固然被折騰得不輕,他們的損傷更大,雙方就算扯平吧,不想再糾纏下去了!” 蘇婕憤憤的道: “總提鋼,你有心息事寧人,他們也願意化干戈為玉帛嗎?” 莊翼道: “原是早已說好了的,情況的發展有個界限,到了定點大家便歇手,葉鷗老不是言而無信之人,他能做到,我當然沒有異樣……” 蘇婕問道: “那麼,如今已到你們所說的『界限』了?” 莊翼道: “不錯,而且那邊自事後並無反應,默認收兵的意思已很明顯!” 沉默片刻,蘇婕道: “本來我還打算替你去討還公道,既然知此,也不好多事,不過,總提調,防人之心不可無,你仍得多少防著點!” 莊翼感激的道: “盛情敬領,蘇婕!” 笑了笑,蘇婕道: “這次來你這裡,想多陪你一陣子,方不方便?歡不歡迎?” 莊翼臉上有些發燙,他吶吶的道: “你有這個閒功夫麼?記得你一直挺忙……” 蘇婕佯嗔道: “我有沒有空、忙不忙、你都別管,我只問你,要不要我來陪你?” 莊翼微帶窘迫的道: “敢情是好,就怕地方簡陋,委屈了你……” 蘇婕笑道: “你能住的所在,我還有什麼不能住的?況且,這裡環境倒真不差,小巧雅緻,照格局看,樓上應該還有一間客房吧?” 莊翼道: “有,就在我房間的對面!” 蘇婕溫柔的看著莊翼,燭光下,別有一種體貼深的情韻: “老實說,總提調,你的傷勢,調養最要緊,你身邊一幹侍候你的人,都是些粗手大腳的臭男人,如何能夠細心入微,服侍周到?從今天起,照顧你的事讓我親自來,他們只要聽吩咐行事就行……” 搓搓手,莊翼怪不好意思的道: “這不大好吧?怎麼能勞你的駕 “ 蘇婕伸出一雙柔荑,輕輕握住莊翼的手,道: “你看看你現在的模樣,總提調,又瘦又乾,氣色灰敗,滿臉胡渣子,連衣裳都縐巴巴的,那像前些日的你?剛見你的時候,你是多麼英姿風發,容顏俊朗?舉手投足之間,也帶著虎虎生風,就這麼一段辰光,前後幾若兩人了,可是沒關係,但要調理得當,很快就會恢復昔日雄威,我敢向你打包票!” 輕輕反轉兩手,把蘇婕那雙柔若無骨,纖巧白嫩的小手握入掌中,莊翼的嗓音稍顯啞: “就怕辛苦了你……” 蘇婕目光如水: “我願意,總提調!” 莊翼猶豫一下,又道: “還有,你不在乎別人的閒言閒語?” 蘇婕笑了: “既有這個打算,我早已下定決心,豈會介意那些嚼舌頭的?” 心頭跳了跳,莊翼不敢追問蘇婕是下定什麼“決心”?但覺喉頭髮乾,手心出汗,說起話來亦連帶著詞不達意了: “等一歇,呃!我叫阿忠給你收拾房間……” 蘇婕笑盈盈的道: “不急!時間還早,這趟我來,替你帶得有二百年的老山,還有何首烏、大蜜棗、茯苓子,夠你補的,另外,那阿忠廚下手藝怎麼樣?” 莊翼想了想,道: “好像還不差!” 蘇婕搖頭: “明天叫他做兩個菜來 ,如果不行,往後就當教的下手,我自己安排菜單,自己下廚!” 這不是像個溫馨的小家庭了麼?莊翼但覺得一陣甜滋滋的味道湧在胸膈,卻不由脫口問道: “你還會做菜?” 瞪了莊翼一眼,蘇婕抽回手來: “唏!你這麼小看我?女孩子家,那有不會廚藝的?” 莊翼乾笑道: “一般的女孩子家,當然,只是你不同尋常,我還以為你光曉得拿槍舞劍,扮那江湖英雌的角色呢!” 蘇婕“咭”聲一笑: “簡直被你說成一只母老虎了,總提調,你要不信,可以試試我,看我像不像個大姑娘,有沒有姑娘家的那股子韻味!” 莊翼拱拱手,道: “不用試,你說得出來,我就信了!” 情來的時候,是不用明言的?一個眼波、一抹笑靨,甚至一個細緻的動作,都能表達彼此間蘊藏在心中的意念,靈隼相通,是有情人出自本能的反應,現在,莊翼知道,蘇婕更知道,果然緣起緣到了。 --------- |
第23章 緣起
當錢銳回報,說接應仇賢的那家茶行業巳搬遷一空之後,莊翼絲毫不覺意外,現在,他等待的是另一個消息,同時,他已做了最壞的打算,徵兆越來越陰惡,想從好處想,亦無從想起。 直到錢銳來過,蘇婕才知道莊翼還有這麼一個大麻煩在,她的那種焦急憂憤之色,決不在莊翼之下,要不是莊翼勸著,她幾乎立刻就有召集人馬,直搗“起霸山莊”的衝動。 又傍黑了,天上飄起雪來。 小廳裡升著黃銅炭爐,熊熊火光,反映在莊翼蒼白的臉孔上,染抹一片帶些兒病態的猩赤,蘇婕傍坐於側,怔怔的注視著莊翼。 喝了口氣湯,莊翼寂然一笑: “為什麼老盯著我看?” 蘇婕輕喟一聲,道: “你好苦,身子苦,心裡也苦!” 莊翼道: “好在不是天天如此,否則,日子就難過了!” 蘇婕拿起火鉗把炭火撥弄得更旺些,邊道: “有關令尊的事,你還在等什麼?” 莊翼靜靜的道: “等一個消息,消息確定後,再做適當的因應!” 半晌,蘇婕才道: “我看得出來,你是在故作鎮定,令尊的安危,無時無刻不使你懸慮焦切,如果我是你,便不坐在這裡空等,我會主動去尋找答案!” 莊翼道: “這不是『空等』,蘇婕,其中自有道理,很快你就明白了!” 蘇婕忽道: “對『起霸山莊』,你似乎有幾分顧忌?” 莊翼笑笑,道: “像這麼一個龐大又有實力的組合,要說毫無顧忌,那是欺人之談,最重要的,我不能拿我爹的性命來冒險,總得有了確實消息,再做打算!” 伸手在炭火上烘烤,蘇婕恨恨的道: “生平最令我厭惡的,就是一幹仗勢橫行,逞強凌人之輩,『起霸山莊』的上上下下,跋扈囂張已不是一天了,我早就看他們不順眼,這次倒好,居然要往你頭上騎,你說說,我一口怨氣怎生得?” 莊翼覺得十分有趣的道: “蘇婕,久聞『崆峒』是個相當邪門的派別,看到你,令我不由不信;你好像自來就天不怕、地不怕,什麼龍潭虎穴也敢往裡闖,什麼牛鬼蛇神你也不含糊,好一身刀蠻勁道!” 蘇婕瞪了莊翼一眼: “我們『崆峒』出身的弟子,一直就是在『堅毅』與『奮勇』的教律下受薰陶,祖師爺要我們做到精神上的自我撻伐,使其強韌且求俱張力之極限,在體能上要備受磨練煎熬,俾使於苦絕的境況下求生圖存;總提調,我們學藝的環境非常艱困,那不是一般人能以想像的,但經過這樣的砥礪,對我們日後行道江湖卻受益至深,沒有這一段粹煉的時光,就沒有競爭的條件了……” 莊翼不由動容道: “這種苦,你受得了?” 蘇婕驕傲的道: “當然,這不是受過來了?我的總提調,你以為我嬌貴得像一朵花呀?哼!雪地翻滾、峭壁攀躍,在雙崖問走單索、瀑布裡練騰掠,那一樁我沒試?更別說真槍真刀習藝學招了,身上經當是東一塊青、西一塊紫,流血、流汗,皆不在話下,師父教的時候,完全是實敵對比,沒那麼些手底留情,今天能在道上掙得一席之地,可不是白撿來的!” 莊翼笑道: “所謂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蘇婕!你還真不簡單!” 蘇婕搖搖頭,道: “其實也沒有什麼,這個人間世、這個江湖道,本來便是個弱肉強食,物競天擇的較技場,你要不夠狠、不夠兇,早被人吃了、吞了,連骨渣子都不吐一口,要想朝下活,不驃悍點,成嗎?” 莊翼感嘆的道: “說得也是……” 蘇婕“噗嗤”笑出聲來,道: “你也別扮出一付悲天憫人的樣子,總提調,我講的這些,你比我更明白,感受更深刻,經驗場面,你全超過我多多,光景倒像才開矛塞似的……” 又端起碗來喝了一口氣湯,莊翼慢條斯理的道: “不過,從一個漂亮標致的大姑娘嘴裡聽到這番話,卻是頭一遭!” 蘇婕輕撫鬢角,形態嬌媚: “聽你的口氣,似乎平常不大和姑娘家打交道?” 莊翼笑笑: “的確機會不多!” 哼了哼,蘇婕甩甩頭: “鬼才相信,外面有關你的風流傳說可不少,甭在我跟前假正經!” 莊翼解釋著道: “傳言未可盡信,有時候,基於本身職務關係,難免到一些風月場合酬酢往來,但純為逢場作戲,頂不得真,一般閨閣淑媛,則就鮮有相識了……” 蘇婕笑道: “從來沒有人上門給你提媒說親?” 莊翼坦然道: “有是有,但合宜的不多,你知道,我平日也很忙經常東奔西跑,難得有幾天閒暇,久而久之,成家的念頭就淡了下來……” 蘇婕含笑不語,粉嫩的面頰上浮著淺淺的紅暈,模樣十分逗人,忽然間,莊翼真有上前親一親的慾念,他立刻深深吸氣,又自我克制下來。 凝視著莊翼,蘇婕神情狡黠的道: “總提調!你信不信?我猜得到你現在心裡想什麼?” 莊翼“哦”了一聲: “說說看?” 蘇婕輕輕的道: “你想親我,對不對?” 莊翼不禁大為尷尬,卻也驚訝不已: “真是個鬼丫頭,你怎麼猜得這麼準?” 吃吃笑了,蘇婕道: “天下烏鴉一般黑,你們臭男人的心態全脫不了一個鑄模,我見多了!” 莊翼半真半假的道: “大概這方面的經驗也不少吧?” 蘇婕臉色一正,慎重的道: “總提調!你可別想岔了,不錯,對我有意思的人很多,但我看得上的沒有一個,想佔我便宜的男人也有,我都叫他們抹灰了臉回去 你以為我雖在江湖混,就一定稟性輕佻?” 莊翼忙道: “你莫誤會,我並無此意……” 蘇婕平靜的道: “不要以為我不高興,總提調,相反的,我很高興。” 莊翼不解的道: “你這等生的忽嗔忽喜法,真把我搞迷糊了……” 蘇婕悄聲道: “剛才,你表面上像是隨口而問,實則你相當在意我的行為與日常交往情形,這證明你心中有我,肯定我在你情感的天秤上佔有份量,所以,我好高興。” 莊翼垂下目光,沒有說話,他說什麼好呢?蘇婕已經將他的意念和心願都講了出來,根本不須他再做表白,甚至連些微的矜持亦屬多餘的了。 於是,蘇婕站起身來,毫無猶豫的上前擁住莊翼,捧起莊翼的下顎,深深將自己的嘴唇印了下去,她的唇片柔潤而火燙,舌尖滑軟,有如一條小蛇在莊翼口腔內蠕動遊走,透入莊翼心脾的不是脂香,而是那一股處子體內泌溢的芬芳,氣息清新又強烈,迷人極了,也醉人極了。 長長的一吻之後,莊翼如飲醇醪,竟好半晌沒回過神來 直到阿忠來報,谷牧遠到了,他才趕緊將湯漾的心緒收攏,努力端整臉上的表情。 蘇婕回坐一傍,面靨上亦是紅霞如火,但卻形容平靜,看上去倒像是爐焰的反投。 谷牧遠大步而入,先脫去大氅,抖落滿沾的雪花,然後,上前向莊翼施禮,又在莊翼的介紹下見過了蘇婕。 等谷牧遠接過阿忠遞來的面巾擦完頭臉,莊翼始沉聲道: “情況怎麼樣?” 谷牧遠看了在坐的蘇婕一眼,欲言又止,莊翼擺擺手,道: “蘇姑嫂不是外人,你有話直說,無須顧慮!” 清了清嗓子,谷牧遠道: “回六爺!這趟摸去『起霸山莊』,找的是我們按在莊裡的一條暗樁,事情已查出眉目,老太爺的日常起居也相當照顧,就只不許踏出房門!” 莊翼冷著聲道: “他們以什麼理由扣住我父親不放?仇賢已經回去,我們完全遵約而行,『起霸山莊』 卻失諾背信,莫非故意要起爭端?” 谷牧遠道: “這個弟子也問清楚了,堅持不肯放人乃是仇家二小姐仇荻的主張,他對六爺的成見甚深,有心找碴,為了此事,『起霸山莊』的大總管戰百勝和仇荻爭執不下,鬧得極不愉快,戰百勝一力奉勸仇莊主依約行事,但仇荻具中作梗,楞是糾纏她爹拖延推拒,她的意思想藉此激怒六爺,上門理論,然後便可覓機挑,造成混亂!” 莊翼慍道: “仇荻仗恃身為仇勁節之女,一向盛氣凌人,言行乖張,被我當面斥駁幾句,居然便懷恨在心,以挾持我父親裹脅,如果因此而闖下大禍,她可擔待得了?“蘇婕揚著眉梢道: “有關仇勁節這個寶貝女兒的事,我也聽過很多,據說她目高於頂,言談舉止倨傲驕狂,非會任性,老仇不管緊點,她早晚會統出大紕漏,只是眼下,我看她就要替她老子惹麻煩了!” 谷牧遠謹慎的道: “據我們的暗樁向六爺的建議,最好是小心將事,不要中了仇荻的詭計,她一心希望我們找上『起霸山莊』要人,這樣她就可以藉機挑起爭端,從而血刃向相,以報其私怨,說若如此,則雙蒙害,老太爺更有性命之憂……” 沉吟了一陣,莊翼頷首道: “說得有理,只要我們一出面索人,事情在仇荻挑弄下便極有可能弄擰,可謂正中這個妮子下懷,一旦動武,問題就大了,最嚴重的還是我爹的安危所系,混亂之下,誰也沒有確保他老人家的把握!” 谷牧遠道: “這猶不說,我們暗樁有理由相信,仇荻業已安排下殺手,準備在引起混亂之後對老太爺不利!” 蘇婕沉下臉道: “天下竟有這麼陰毒的女人,又不是有什麼深仇大恨,幾句言語之怨,就要出之於此等狠酷手段報復,心眼也未免小得過份了!” 莊翼嘆了口氣,道: “她這麼不顧後果的亂整一氣,毫未考慮到事態的嚴重性,真要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只怕仇勁節也維護不了她……” 蘇婕道: “對付這種不可理喻、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法子多得很,總提調,我們偏不上她的當,偏不叫她稱心如意,她有她的千方妙策,我們有我們不變之規,根本不必理她有什麼打算,我們端造自己的路子去走!” 莊翼道: “你可有什麼高見?” 嫣然一笑,蘇婕侃侃而言: “事情只有一個關鍵,就是老太爺的安危問題,仇荻之所以如此張牙舞爪、態度蠻橫,也僅為手上攢住這麼一個人質而已,要絕決問題,又不須擴大爭紛,把老太爺救出來便得了!” 莊翼道: “我也想到這一層上,不過技巧方面還得研究,否則統翻了馬蜂窩,豈非前功盡棄?” 蘇婕道: “行動的過程,當然更絕對隱密,暗中進行,萬一形跡曝露,亦不能留下任何把柄在他們手上,以便事後推諉否認,但最好是一次成功,一次不成,再來第二次就困難重重了……!” 莊翼轉向谷牧遠,道: “我爹被困囚在何處?可已打聽確實?” 谷牧遠道: “老爺住在『起霸山莊』北角的一幢二層樓房裡,那幢棣房叫做『觀雲居』,木頭造的,樓前還種有兩棵大槐樹,仇荻派了四個人監視老太爺的活動,四個人分兩班,日夜不離老太爺左右……” 莊翼道: “這四個人的功夫底子如何?” 谷牧遠道: “他們都屬於『起霸山莊』『紅衣把頭級』的把頭,『起霸山莊』將他們莊裡的好手按照紅、黃、藍、白、黑五色衣衫來分級,『紅衣把頭』算是最高的一級,原本直屬仇勁節指揮調度,仇荻仗著是她老子的嬌嬌女,居然也越俎代庖,明著調遣起來!” 蘇婕似笑非笑的道: “我真急著想給這個女人一點教訓,總提調,怎麼樣?你裁示一下,咱們什麼時候展開行動?” 莊翼思量著道: “救我爹的事必得我親自參加,如今我的傷勢已好了匹、五成,再過十天、牟月約莫就差不多了,我想等我身子無礙之後,再撲『起霸山莊』!” 蘇婕顧慮周詳的道: “總提調!你有這份心是不錯,但卻要注意一件事,在此期間,會不會發生什麼變化?” 谷牧遠接口道: “以我們暗樁的看法,仇荻目前篤定得很,她自認為有等下去的本錢,要迫使我們不住、氣不過先找上門去,她才能借題發揮,因此她不會採取主動,端候我們往她的圈套裡鑽了……” 蘇婕道: “如此說來,這段日子還不會有什麼情況演變?” 谷牧遠點頭道: “日前的形勢還算平靜,仇荻在等,等我們給她機會!” 莊翼略略活動了一下上身,道: “牧遠!下去之後,跑一趟菜市口,找範六指問問,能不能想什麼怯子使我的傷勢加速痊癒?下猛藥也沒關係,只要早一天俐落,也好早一天辦事,告訴他,我們珍金多付!” 谷牧遠呵腰道: “是!弟子馬上就去!” 待谷牧遠離開,蘇婕瞅著莊翼一笑: “總提調!有個問題我想請教!” 莊翼領教過這條“赤練蛇”的古怪伶精,不由小心的道: “你又有什麼花招?” 蘇婕一派氣定神閒: “那谷牧遠三十出頭歲,跟你年紀差不多少,但對你卻執禮甚恭,稱呼你為『六爺』,自比『弟子』,據我所知,你們六扇門裡沒有這種論法,說說著,你是道上那個組合的大佬?” 莊翼笑道: “你不是會猜麼?何不猜猜看?” 雙手托腮,蘇婕眨著眼睛道: “照稱呼來看,水陸碼頭一般叫兄弟,上有當家的,下有眾夥計,武林門派是師屬系統,不作興這種叫法,凡莊、院、堡、堂之流,慣稱尊上為主,自喻下屬,以爺字輩相論的,只有兩個幫口,一篇筏幫,一為六合會,筏幫我熟,沒有你這號人物,那麼,閣下十有八、九是六合會的大佬了!” 莊翼贊嘆的道: “真搞不過你,蘇婕!居然被你說中了,不錯,我是『六合會』的人,但請你保密,這個身份對我現在的職務而言,不便公開!” 蘇婕頷首道: “我明白,總提調,其實你已經的保密的了,以前我還一直在疑惑,『六合會』一向露面的怎麼僅有『五老』?我們所知道的五老乃是『大老』『孤雲』屈無量、『二老』『疾風』鮑占魁、『三老』『玄波』金一鶴、『四老』『火雷』龍在由、『五老』『來虹』譚遇青,就端端缺少一個『六老』,今天我才曉得,大名鼎鼎的『巨靈公子』、河溯十州八府的總提調,竟然即是『六合會』的老六!” 莊翼忙道: “名不符實,見笑,見笑了!” 斜睨著莊翼,蘇婕愛嬌的道: “你也未免謙虛得有點過份了吧?黑白兩道分跨一腿,明明是虎踞鷹揚的大人物,還自喻名不符實,總提調,該是在暗眨於我?” 莊翼無可奈何的道: “我怎會有這個意思?罷、罷、罷,反正怎麼說也說不過你,總算你有理就是!” 蘇婕笑道: “記住這一點,往後你就受益無窮了!” 雖是“巧笑倩兮”,隨口的一句調侃之言,卻頗堪玩味,尤其她口中的“往後”二字,更值深思,若是情緣不夠,何來他日?續緣至後,顯見是有長久之計,莊翼心神微微激盪,與蘇婕四日相投,彼此的眼神糾結,便再也分不開了。 * * * 在接到谷牧遠傳回消息的第十七天,經過範六指連日來的悉心治療,莊翼身上的內外創傷已大致痊癒,人的精神、氣色也益為好轉,當然,蘇婕的體貼服侍,細緻照顧,亦是莊翼這麼快就能行動如常的原因之一。 自“老龍口”去“孤靈嶺”的“起霸山莊”,只有八十多里地,放馬奔馳,大半日便可到達,莊翼決定過午出發,估量傍黑時分即抵目地,這次跟他前往的人手,只有兩個,一個是蘇婕、一個是谷牧遠,此外,暗裡施實掩護任務的為”六合會”特別派來的一名硬把子“鬼爪”焦少寶,這焦少寶乃是專司狙擊的行家,跡有三十餘年的追伏襲殺的經驗,少有失手記錄,在“六合會”裡,是個相當特殊的人才。 用了一頓豐盛的午膳,莊翼業已抄扎妥當,白袍如雪,襯著同色的束髮絲帶,素雅中別有一股颯然的英挺俊拔。一 蘇婕仍舊一襲紅衣,配著大紅鬥蓬,彷彿一團熊熊烈火,又似赤霞反照,鮮豔奪目,令人不能逼視,兩人一白一紅的打扮,對比頗為強烈。 谷牧遠當然不必再用面罩面,全身黑色勁裝,倭刀斜肩背掛,驃悍之氣,暴露無遺。 趁阿忠去牽引坐騎的空暇,莊翼又拿出“起霸山莊”的概略形勢圖再做研讀,蘇婕站在一邊,猶不放心的問: “大概的方向位置,你都記熟了吧?” 莊翼道: “這片莊子又不是皇宮大內,沒那麼些亭臺樓閣,還有記不住的?” 白了莊翼一眼,蘇婕殷殷叮嚀,道: “別仗著藝毫人膽大就輕估了對方,『起霸山莊』可非等閒,況且事關令尊危,責任重大,每一處細微末節,都不能疏忽,你要知道,這次如果不成,下次成功的機率就更小了……” 莊翼忙道: “我會謹慎行事!” 蘇婕嗔道: “你別不耐煩,我可是為了你好,多一分準備,少一分閃失,要是自認經驗夠、本領高,便容易流於粗略,而任何行動上的大意,都可能造成全盤計劃的大敗,總提調,我們失敗得起嗎?” 莊翼賠笑道: “金玉良言,自當謹記在心,蘇婕,我沒有不耐煩,倒是你在實施誘敵分散的過程中,要注意本身的安全,千萬別受到傷害……” 蘇婕哼了一聲: “用不著你勞神關懷,玩這一套,在我而言早就駕輕就熟了!” 莊翼聳聳肩,慢條斯理的以子之矛來攻子之盾: “要是自認經驗夠、本領高,便容易流於粗略,這可能造成全盤計劃的失敗嘀……” 忍不住“噗嗤”笑了,蘇婕伸出纖纖玉指,本想虛戮莊翼額頭,卻被莊翼一把握住,攢在掌心,若非谷牧遠匆匆進來催駕,莊翼一時之間,還真捨不得放手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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