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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此去隨所欲
混亂的場面仍在持續著,奔走呼號的聲音翻江倒海般向四周浸漫,空氣中飄漾著濃重的血腥味,金鐵交擊的脆響綿密而緊湊,火光炫花了人眼,也顫悸著人心,松林之外,真是一片慘烈。 就在林中的六個人屏息如寂、華若寒蟬的窒怖裡,兩條人影宛如兩條喪家之犬,慌不擇路的一頭撞了進來,人才入林,已經喘息著癱軟成一團! 汪來喜固然是大吃一驚,招子卻也夠尖,一瞥之下,即已看清闖進林子來的這兩個不速之客,居然還是一雙雌貨,其中一個更似受傷不輕,半邊身子全是血污! 那兩個狼狽不堪的女人雖則精疲力竭的疊做一堆,反應仍舊敏捷,目光抬處,亦已發現了林子里的這一夥好漢,不由驚震更甚,雙雙分滾開去,兩人手中的四柄短劍同時揮舞,卻是軟弱虛緩,瞧得出強輦之末,不堪一擊了! 汪來喜他們趕緊退避,孫有財已搶著低喝: “兀那兩個婆娘體得誤會,我們可不是‘血合字會’的同黨 ” 受傷的女人半跪地下,身軀不停搖晃,林外閃耀的火光映照著她一張清瘦卻尚未脫形的瓜子臉蛋,雖是面色慘白,但風韻猶存 約莫四十好幾的歲數了,不過,年輕的時候,必然是個美人胎子!” 另一個娘們的年紀比這一個輕了些,大概三十出頭的味道吧,身材嬌小玲瓏,長得也挺標致,只是眉宇之間隱透精悍,眼下的辰光,竟然還在咬牙,聽她籲籲喘著,口氣倒狠: “若不是謝獨一幫的……你們又是哪一路牛鬼蛇神?” 孫有財不禁上火,冷冷的道: “你還是顧著自己保命吧!我們是何方神聖,用不著告訴你,至少,‘雙老閣’那份糧我們一樣吃不上,兩頭都遠著去!” 忽然,潘一心啞聲呼叫: “我的天,那不是阮姨娘與小鈴噹楊姨娘麼?怎麼也搞成如此淒慘法兒?” 半跪在地下的女人認出潘一心,亦失聲道: “你不是那竊賊潘一心嗎?幾時被你逃出來了?” 一聲“竊賊”,六個人聽著全免不了感到刺耳,孫有財沒好氣的道: “阮姨娘,現在可不是你過堂審案的場合,沒那多威風好使,二位同我們差不離,全到了屋簷下,不低頭也不成,哼哼,‘竊賊’?竊賊比亡命總要好過一點!” 嬌小卻潑悍的“小鈴噹”楊姨娘柳眉倏豎,杏眼圓睜,憤怒的道: “你 ” 阮姨娘伸手示意,容顏淒黯; “三妹,這人說得不錯,我們中了好計,被‘血合字會’趁虛而入,如今正是家毀人亡、四顧彷徨的境地,不忍諱著,又能怎麼樣呢?” 楊姨娘尚不待回話,林子外面傳來不尋常的人聲鼎沸,而寒芒閃耀,厲叱暴吼之聲起落不絕,看情形,竟似有人抄向這邊來了! 阮姨娘形色大變,急忙轉向孫有財道: “這一位 呃,朋友,能不能請各位行行好,幫我姐妹一個忙?” 孫有財端著道: “我們哥幾個人微言輕,只怕幫不上二位姨奶奶什麼忙!” 移近了些,阮姨娘十分懇切又委屈的道: “不須要各位幫什麼大忙,但求你們別出聲響,讓我姐妹躲過追兵就行……” 火焰透過松隙的散碎光影中,反映著繆千祥那張敦厚的圓臉上一片深切的同情,他的聲音仿佛融入了阮姨娘的委屈裡。 “你們二位放心,如今我們都算是落難人,同船過渡也有五百年的緣份,何況現在又串連著陷於險地?好歹得幫著你們……” 阮姨娘注視著繆千祥,幽緩的道: “多謝各位成全 ” 松林之外,人聲嘈雜,而且逐漸逼近,有個粗大的嗓門猛然吆喝: “甘老六,這片烏林子還沒搜過,你領幾個兄弟送去打探打探,我就不相信那兩個騷娘們有得上天入地的本領,能逃出我們手掌心!” 一個尖銳的聲音立時回應,隨即便有五條身影掩向林邊,周遭跳動的火苗子拉長了這五條鬼魁般的影像,染照著他們暗紅色的衣裝,手上的兵刃煙增晃亮,殺氣逼人,沒有錯,是“血合字會”的追兵到了! 乾幹的咽了口唾沫,孫有財雙目凸瞪,哺哺自語: “天老爺,這一下樂子可大了……” 姜福根任是身子虛軟,腦筋卻已清醒,他暗暗扯了汪來喜一把: “二哥,若是萬一吃對方發現了我們,卻該怎麼應付是好?” 汪來喜正在猶豫,繆千祥一直愣愣的道: “有道是秀才遇著兵,有理說不清,不拼也只有拼了,何況二位姨娘正巧窩在這裡,要講不是同夥,怕他們亦不相信……” 狠狠瞪了繆千祥一眼,汪來喜小聲罵著: “你倒會憐香惜玉,英雄救美,樁兒,你可明白我們乃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哇!” 繆千祥悶悶的道: “莫不成就見死不救?” 這邊在悄悄爭論,那頭人家業已一字排開,大模大樣的搜了過來;楊豹深深吸了口氣,神色非常沉重,呼吸都濁了: “準備拼吧,這次不會再有好運道了,就算來喜舌上生蓮,約莫亦說不動老謝啦……” 現在,五個“血合字會”的殺手已到了近前,甚至可以約略看清他們的面貌,那五張人臉,乖乖,真叫兇惡得緊哩! 照對方搜查的方式來看,他們是決計隱藏不住的,而距離的延伸,僅是遲早的問題,大難方興,很快就要臨頭了! 於是,伏在草叢的阮姨娘暗一咬牙,身形暴起,搶先發難,兩柄短劍在幽沉的林隙間閃過兩溜冷芒,由於位置接近,她又是出其不意的動手,眨眼下已與當中那個“血合字會”的朋友撞成一堆 短劍刀口,盡入對方胸膛! 另外那四個反應極快,幾乎同時吼叱出聲,分向四個角度躍開,繆千祥這時也不知吃了什麼狠心豹膽,居然弓背彎腰,一頭衝去,單刀是沒有砍中人家,卻與四個中的一個滾翻在地,雙雙扭打起來! 汪來喜嘆了口氣,銅蕭倏揮,招呼向其中之一,孫有財帶著哭腔罵了一聲,兩手握轉著他的寬刃短刀,狠命對準剩下的兩位刺去! 那兩個“血合字會”的仁兄,由於林中幽暗,變起突兀.驟遭襲擊之下,亦不禁慌了手腳,以為中了人家的埋伏,雙雙後退不迭,一個瘦高條回刀模截,嘴裡狂叫: “來人哪 我們中伏啦 ” 斜刺裡,“小鈴噹”楊姨娘一頭雌豹般撲上,短劍罩心插落,這瘦高條抽刀不及,急忙側掠,由於一腳踏進個窪坑,身子重心不穩,又碰上了一株松幹,還不等他反彈回來,潘一心的兩腿已絞上了他的脖頸,更倒拋出三步之外! 和這瘦高條一齊朝後退的,是個五短身材的壯實漢子,眼見同伴頭下腳上的栽跌出去,更是心驚膽顫,他一對虎頭鉤漫天劃地的狂舞著,邊直著喉嚨宛如嚎喪: “快來人哪,‘雙老閣’的一幹罪魁禍首全都窩在松林子裡打埋伏 ” 嚎叫聲像裂帛也似的傳揚出去,楊豹的陰陽環也同他的雙鉤猛然交擊了三次,這位仁兄無心纏戰,身形擠向林子邊緣,卻沒注意姜福根從背後倏閃上來,又輕又巧又準確的一匕首捅進了他的脊樑! 和繆千祥在地下翻滾撲打的那一個,固然已經狠狠在繆千祥身子上搥了幾拳,卻不曾佔著便宜,繆千祥亦毫不客氣的咬了他兩口;這樣的打法,早就亂了章法,“血合字會”的這位論功力自是高出纓千祥不少,但落到這步景況,已失常態,只等於是打混仗了。 甚至混仗也打不下去,因為孫有財、姜福根、潘一心、楊豹四個人分別轉頭撲了過來,好比群狼襲瘸虎,但見刀光環影,交相起落,血濺肉綻的一剎,便只剩下慘號如絲如泣。 五人中僅存的那個,場面亦大大不妙,因為和他拼搏的,已不止汪來喜一人,眨眨眼裡,阮楊二位姨娘早湊了熱鬧。 林幽光暗,兩個會合下來,這位“血合字會”的朋友業已裡外全透了紅,赤血染浸衫下,他才待朝外竄逃,潘一心自旁覷準時機,騰空彈腿,足尖結結實實踢中對方腦袋,當那人的身子旋轉捧出,同時傳來一聲骨路的碎裂暴響! 火把的亮光便在這時映照進來。二十餘名“血合字會”的殺手從松林四邊搶入,帶頭的,正是有如凶神惡煞般的“九手勾魂”謝獨! 在熊熊的焰苗跳動裡,原先的沉黑就像縮了水似的被擠迫向角隔,現場的景況便無所遁形的展露出來,謝獨雙目瞥處,不由勃然色變,模樣活脫要吃人: “好一群歹毒雜種,居然拿這種阻報手段來坑害我的屬下,若不將你們刀刀誅盡,個個軌絕,何能洩我心頭之恨!” 說著話,目光又火赤的轉投向汪來喜臉上,恨得他滿口牙“咯”“咯”挫磨: “你們這群王八蛋尤其不是東西,用一番花言巧語矇混於我,原來仍和‘雙老閣’是一丘之貉,先時吃你們混過,饒你們幾條狗命,如今正好一併解決,且無論生死,都得把那付舌頭勾割下來!” 汪來喜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華,正想硬著頭皮申辯幾句,阮姨娘已挺胸脯,氣勢凜然的道: “謝獨,冤有頭、債有主,要殺要剮,衝著我們‘雙老閣’的人來,這些朋友的確與‘雙老閣’毫無關聯,你不該皁白不分,橫施暴虐!” 重重“呸”了一聲,謝獨指著地下倒臥的五具屍體,口沫四濺: “不管你們有關聯沒關聯,是什麼狗屁倒灶的牽扯,老子死的這五個人卻必然被你們共同謀害無疑,只此一樁,便通殺不赧!” 阮姨娘面色煞白,激憤的叫: “從來也不曾見過似你這樣陰險卑鄙又冷血殘暴的匹夫,謝獨,你不會有好下場的,今晚你所做的,你終將遭到報應!” 狂笑如雷中,謝獨猛然揮手: “宰,通通給我宰了!” 往後瑟縮著,孫有財倉皇的問: “來喜老兄,我們該怎麼辦?” 汪來喜的聲音進自唇縫: “豁上了 ” 不錯,眼前的情況,好比禿頭頂上的虱子,明擺明顯看,任你丟燦蓮花,能說下個大天來,只怕姓謝的也六親不認啦,汪來喜心中有數,除了豁上,再無他策! 二十餘名“血合字會”的殺手轟路一聲,紛紛撲前,阮楊二位姨娘與楊豹等六個人也準備奮力迎擊,就在白刃交接的剎那,但聞衣袂兜風之聲驟起,先是六條黑影飛鴻般掠進,人一入林,立時便衝向那平“血合字會”的朋友,而金衫碎閃,額下蓄著一把紅鬍子的“金戈”向繼終亦罩頂搏擊謝獨! 形勢的轉變是異常突兀又急劇的,只照面之間,雙方已混戰成一團:“雙老閣”這邊,出現的是向繼終與“黑衫八秀”中的六秀,他們原是跟隨雙老前往“百花坪”和謝獨一夥人談判去的,如今天兵神將般降臨,很顯然雙老亦在不遠! 不僅是不遠,簡直就在眼前,混戰才起,“掌飛雪”桑幹那龐大的身影業已映入林中,在桑幹的恭謹侍奉下,是兩個衣著華麗、舉止雍容的老人,兩個老人,一位身材修長,面如白玉,留著三咎青須,另一位略見矮勝,卻長眉垂梢,鷹目獅鼻,形像十分威猛;這兩位老人甫一現身,那股子蒙偉之概,便已鎮懾全場! 當然,就算是白痴,此刻也知道是雙老來了 名揚天下的“枯竹白骨”範寒峰、“碎蘭斷腸”沙含浪! 一見雙老,阮姨娘同楊姨娘兒有隔世的感覺,兩個人容顏淒楚,咽聲輕呼: “雙老……” 這兩位江湖上的巨梟,很容易就能叫人分辨出來誰是範寒峰、誰是沙含浪,因為他們關切又憐愛的眼光,正各自投注向屬於他們的女人身上 面如白玉,額蓄青須的一位殷望著阮姨娘,鷹目獅鼻,形貌威猛的這一位則疼惜的盯視著楊姨娘:“竹蘭雙老”憧然分明! 到底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大佬,此時此地,仍沉得住氣,一先不敘那等的企念與懸思,卻只交待了“掌飛雪”桑幹寥寥數語,然後,雙雙逼近“九手勾魂”謝獨! 桑幹疾步側行,朴刀在手,竟是過來衛護著際楊二位姨娘,而楊豹等六個難兄難弟跟在二位姨娘身邊,不消說一齊沾了光,看樣子,局面這就大轉了! 繆千祥暗中透了口長氣,俯在汪來喜耳邊悄聲道: “真是天降救星,來喜哥,我們這遭大難不死,後福可就無窮啦……” 汪來喜顯然不似他兄弟這樣樂觀,使銅蕭吹孔的一端搔了搔耳根,搖著頭道: “你可別想得太美了,樁兒,雙老饒不饒過得我們,誰也不敢說,‘血合字會’固然是他們決不並立的仇敵,咱哥幾個亦不能算是人家的朋友,搞不好,雙老擺平了姓謝的那一夥之後,約莫就衝著我們下手啦……” 繆千祥愣了片歇,有些不安了: “說得是,我差點忘記“巧真塔”上捅的繼漏了,來喜哥,只怕雙老不會放過我們,趁著此時一片混亂,正好走人 ” 汪來喜悶聲道: “不用癡心妄想,你瞧瞧眼前的局面,‘血合字會’已成強弩之末,情勢完全控制在雙老手中,除非人家點頭,又朝哪裡走去?” 繆千祥趕緊放眼過去,這才發覺俄頃之間,雙方的戰況已大有變化 “金戈”向繼終拋開了謝獨,轉而支援“黑衫八秀”中的六秀,二十餘名身著赤衫的“血合字會”朋友,早就躺下了多半,六秀這邊,不過賠上兩員而已。 另一頭,雙老侍候謝獨,謝獨樂子可大了,任他粗橫的身軀左衝右突,形似瘋牛般展舞著那柄大號板斧,卻根本掙不出雙老聯手下的禁制圈:“枯竹白骨”範寒峰輕易不露的“斑竹杖”揮灑如漫天雨雪,角度移動的每一環全是封死逼絕對方的精妙殺著,“碎蘭斷腸”沙含淚則遊走似鴻飛電閃,雙掌幻做無盡無終的“蘭花手”,指彈指戮,仿佛惡魔的詛咒,隱現於不可測的虛渺之中,枯竹白骨、碎蘭斷腸,果然不假! 現在,繆千祥終算開了眼界,除了殺人的功夫之外,他更瞻仰了形意層次的武學威力、外斂內蘊的至高藝業竟華,現在,他才真正明白武林之道千奇百異、浩瀚無涯,須彌芥子,何其玄化。 以雙方的優劣形勢來看,“竹蘭雙老”應該早將謝獨解決,但他們並沒有這樣做,他們只是圍罩著謝獨,偶而不疼不癢的敲擊兩下,逗引得這位“九手勾魂”吼叫怒罵,暴跳如雷,一雙眼也全泛了紅,雙老的意思已至為明顯 他們顯然要盡情的羞辱謝獨,在做最後一擊之前,磨光姓謝的所有尊嚴! 當那邊向繼終的一對金戈燦耀著金光再次挑起一名赤衫敵人的時候,“竹老”範寒峰的“斑竹枝”亦淬似蛇電掣掠,一點透入謝獨額門,而謝獨的巨斧正往上揚,“蘭老”沙含浪的手指已彈擊在姓謝的胸膛,血花爆起的一剎,竟將這位“血合字會”的首腦震飛七尺,四仰八叉的重重摔下! 於是,一聲尖銳的嗯哨響起,所有殘餘的“血合字會”人馬立時狠奔系突,四散奔逃,大略一算,二十餘名同夥,躺在地下就有十三四個! “金戈”向繼終並不罷休,叱喝連聲裡率領手下四秀隨後追殺,當人影吼聲一路遠去,雙老才緩緩回身,就像不曾發生過任何事件一樣從容走了過來。 在這座燒燬了大半的廳堂裡,“竹蘭雙老”默默聽完楊豹等六個人的解釋,“竹老”範寒峰面無表情的望著他師弟“蘭老”沙含淚,語氣中透著幾分乏倦: “江湖爭紛,遺患無窮,不想七十歸隱之年,猶受其牽連茶毒,幾乎弄得家破人亡,含浪,我委實累了,這樁事,你看著辦吧。” 沙含浪人如其貌,竟是比他師兄火爆得多,聞言之下,兩只眼睛尖利如刃般瞪視著一排站在面前的六個人,惡狠狠的道: “居然膽敢潛入‘雙老閣’盜寶傷人,這種行為,不僅構成大不敬,尤其張狂跋扈到了極處,不加懲罰,何做效尤?非重重治罪不可!” 六個人站在那裡,狼狽之狀,活像重演了“仙霞山”“七轉洞”的一幕,不過,眼前的處境,卻要比上一次凶險得多,沙含浪這一變臉,他們六個就不讓腿肚子打轉,六顆心亦不由齊往下沉,個個的頭皮都似起了炸! 深深吸了口氣,汪來喜陪著笑,哈著腰道: “前輩慈悲,下情皆已上稟,我們兄弟縱有不是之處,亦乃形勢所逼,受情感道義所趨不容推倭,前輩明鑑,務請高抬貴手……” 孫有財也淒淒惶惶的道: “兩位前輩都是江湖大豪,一方聖賢,自也明白人與人相處理該首重情義,道上同源,尤難規避,‘雙老閣’是什麼地方,裡頭住的是些什麼人,小的們何嘗不清楚?冒死犯顏,也是迫不得已,雞蛋碰石頭的事,要不有那份情義撐著,誰活膩味了來觸這等的霉頭?小的們並無大惡,尚乞二位前輩看在兄弟照肝膽這一層上曲予包涵,饒命超生……” “竹老”範寒峰微見動容,他又望向沙含浪,正待啟口,沙含浪已重重一哼,大聲說道: “就憑你們這等的膽大妄為,視我們‘雙老閣’如無物,豈是幾句卑詞屈言就可想得的?如果人人援例如此,將來我兄弟還有安寧日子好過麼?不行,非嚴懲不可!” 一直站在旁邊沒有說話的阮氏姨娘,忽然挺身站出,形色憔悻卻語氣堅決的道: “含浪,有件事,或許可以改變你的心意 ” 沙含浪趕緊站起,放緩了腔調: “二嫂不去歇著,何苦讓這些瑣碎事煩心?” 阮姨娘平靜的道: “先讓我把話說完 含浪,就在你與你師兄尚未趕回之前,我和妹妹已被謝獨的手下追趕到松林子裡,是他們這幾位掩護了我姐妹,也是他們這幾位幫著我姐妹力抗姓謝的圍殺,當時,我們已經精疲力竭,我更是負創在身,要不是他們慨伸援手,你和你師兄這時刻只能為我姐妹收屍了;含浪,豈能因小過泯絕大恩?待怎麼處置,你就斟酌著辦吧!” 旁邊的“小鈴噹”楊姨娘跟著走過來,仰臉注視沙含浪: “姐姐講的一點不錯,若不是人家冒著生命的危險協助我們,師兄早就失去了姐姐,老爺,你也一輩子見不著小鈴噹了……” 沙含浪在剎那的怔愕之後,態度立刻起了變化,他幾乎有些失措的問: “竟……竟有此事?果有此事?” 楊姨娘嘟起小嘴,瞪著兩眼: “如今是什麼時候、我姐姐與他們又有什麼關係?誑語隨便打得的嗎?” 沙含浪連忙轉向範寒峰,十分尷尬的搓著手道: “師兄,呃,這檔子事,自然不能以小過而泯大恩,還請師兄有以裁示……” 微微一笑,範寒峰頷首道: “那就免責了,連‘翠玉龍’一齊奉送,就算我們師兄弟給繆千祥的新婚賀禮吧;人命幾何?尤其阮妹與楊妹的性命,更同你我生死相連哪……” 於是,阮姨娘和楊姨娘羞澀卻情意綿綿的投向雙老一瞥,翩然退去,梨花海棠,誰說黃昏的戀情不依樣甜蜜,而雋永呢? 楊豹等六個兄弟,不但感激零涕,內心振奮,若非尚得顧著三分面子,早就舉手立呼萬歲了。 本來是兄弟五個回“馬前鎮”,如今多出一個 “鬼聽壁”孫有財,他是專程跟著去喝喜酒的。 那條“翠玉龍”,已由繆千樣自己背著,肩龍於身,美人在望,“聚豐泰當舖”朱胖子的模樣回映入腦,似乎也不怎麼討人嫌了。 六個人胯下全是“雙老”贈送的坐騎,高大神氣,兼而有之,纓千祥落在後面,正逐一端詳著四位拜兄與孫有財,經過一番驚濤駭浪之餘,他在品味著現在的感受 人活一生,有兄弟、有朋友,該有多好? ------------- |
第15章 麒麟如虎來
打“雙老閣”回來之後的這段日子,繆千祥真可謂愜意又風光透了,獻上“翠玉龍”給朱胖子,討來的是一番出自心肝的千恩萬謝,得到的是韋秋娘隱不住的脈脈情意。朱胖子並沒有食言,第二天就替小倆口子行了文定之禮,婚期約在下個月,日子也挑好了,天氣涼一點再合房,確是設想周到,繆千祥每一思起那一天,就不禁心跳氣喘,混身燥熱,巴不能早早到來,幾十個晨昏疊做一宿過了最妙。 晌午時分,他收了肉檔,興沖沖來到楊豹住處,打算找著老哥哥一談迎親細節,順便再喝上兩盅解解痛;楊豹住的地方,坐落在橫三街的大路邊,算是市集中心,光景十分熱鬧,他把所屬的兩幢樓房分租給人家當倉棧,自己卻窩在窄巷後一間小屋子裡,那間小屋子,原是堆放雜物用的,這位“大空空”為了多收幾文租金,便免不得個人受點委屈了。 繆千祥和楊豹都是自家兄弟,沒有那麼些俗禮可講,他摸上門來,一邊嘴裡吃喝著,一邊就管自推門而進,門是應手開了,他卻不由微吃一驚,因為屋裡頭站著的人不是楊豹,竟是汪來喜,除了汪來喜,滿屋的家具一片混亂,四散拋置著,像是剛有幾頭烈馬衝將過去一樣! 汪來喜正在觀看著手中的一張紙條,臉色陰沉,眉宇間宛似聚浮著一層黑氣。 跨入門檻,繆千祥移目盼顧,愣愣的道: “這是怎麼回子事?來喜哥,豹哥呢?豹哥人去了哪裡?” 汪來喜伸手遞過那張巴掌大小的灰褐紙條,悶著聲道: “真要命 你自己看吧!” 接過紙條,繆千祥讀著上面龍飛鳳舞、書寫得簡單明暸的兩行字: “欲求楊豹不死,入夜城隍廟來晤。” 紙條上除了這兩句話,既無上款,亦未署下款,意思很明白,有人劫持了楊豹,要他們兄弟晚上到城隍廟去談判,而什麼人劫持了楊豹,待談的又是什等內容,就一概諱莫如深了。 咽了口唾沫,繆千祥有些迷惆的道: “這,呃,來喜哥,這不是帶著擄入勒索的味道麼?” 汪來喜沉沉的道: “一點不錯,不止是帶著味道,明明白白就是在擄人勒索,否則談什麼?有什麼可談? 真他娘的流年不利,剛才由鬼門關上打了幾轉回來,就碰上這等觸霉頭的液監事,你說冤不冤?” 繆千祥苦笑道: “我連晌午飯還沒吃哩,急著收了攤子待趕過來和豹哥商議一下迎親的事,順便喝上兩盅,做夢也沒想到豹哥這裡竟出了紕漏!” 汪來喜皺著眉道: “倒是巧,我也打譜來問問豹哥,你同秋娘的婚事準備得怎麼樣了,前腳才入,你後腳就跟了進來,看看這個場面吧,可不亂得叫人心煩!” 搓著一雙大手,繆千祥道: “來喜哥,目下談不得我的婚事了,先準備救人要緊,你看這檔子麻煩該怎麼處置才好?時間急迫,業已逼上眉梢啦!” 來回踱了幾步,汪來喜順腳踢開地下一只錫壺,在錫壺“喧卿卿”的滾動聲裡,他慢吞吞的道: “下手的那幹王八羔子,必是對我們哥幾個的日常情況與生活習慣做過詳細觀察,否則,他們不會知道豹哥午間大多時都耽在屋裡,也不敢肯定我們兄弟總有人每天來豹哥處盤桓,對方留下條子,就表示我們之中必然有人看得到,這些蛛絲馬跡,足見人家蓄意已久,早計劃妥了做這一票。” 繆千祥吶吶的道: “來喜哥,嘔,你有沒有想到,可能是哪一路的牛鬼蛇神?” 汪來喜搖頭道: “此刻尚不能斷定,也不用急,到了晚上朝過面,就會知道是何方人馬了!” 望一眼滿屋的凌亂,繆千樣小聲道: “要不要知會福根哥與一心哥?” 汪來喜道: “當然要告訴他們,人多自則勢強,如今我們在明處,對方在暗處,形態上已屬不利,再不多找幾個幫手,豈不越落下風?” 繆千祥忽然膽氣一振,雙臂環胸,兩眼裡也閃射著光芒: “那些抽冷子打悶棍的三流子貨絕對玩不贏我們,來喜哥,你想想看。連‘血合字會’、‘雙老閣’這麼厲害的碼頭幫口,都任由我們全身進出,無可奈何,區區跳梁小醜,豈足一笑?我們哥兒幾個可不是昔日吳下阿蒙了,大風大浪也見過經過,想威脅我們?只怕那幹東西牙口不夠硬!” 汪來喜不免有點啼笑皆非的感覺,他咧咧嘴,模樣透著古怪: “我說樁兒,話可別講得太滿,前些日子,我們固是屢屢化險為夷,僥倖活命歸來,其中除了機智運氣之外,算是逢著了責人幫忙,像這樣的好事,卻可一不可再次,運氣總難遭遭都有,今後行事,還得謹慎戒惕為上……” 繆千祥陪著笑道: “來喜哥,我的意思是咱們不能先挫了銳勢,對方那撥人熊,就算再兇再橫,還強得過‘血合字會’與‘雙老閣’去?” 汪來喜道: “江湖上原就步步凶險、處處強豪,有很多情況是難得互相做比的,同時形勢變化,往往亦微妙非常,此一時乃調異於彼一時,樁兒,千萬莫叫前些日的幸運衝暈了頭,多準備多防範,才是求存自保之道!” 繆千祥哈著腰道: “你說得有理,來喜哥,晚上去城隍廟,我當會加意小心。” 嘆了口氣,汪來喜道: “劫持豹哥的人也不知是本地的抑或外來的,連‘馬前鎮’有座城隍廟都打探得清清楚楚,那地方鬼冷陰森,我這土生土長的老民猶不曾去過幾次……” 繆千樣道: “可不是!尤其這幾年只在廟門外打過幾轉,裡頭是個什麼樣子我不記得了!” 拍拍繆千祥肩膀,汪來喜道: “樁兒,我這就去知會委三與潘肥一聲,好叫他們及早準備,豹哥這裡,麻煩你替他收拾收拾,待到人頭聚齊,大夥一同來此處碰面!” 繆千祥連聲答應,汪來喜已急匆匆的跨門而去,屋裡,繆千祥一邊開始收拾四處的凌亂,腦袋邊不停的轉動著,他在尋思,到底是些什麼人擄劫了楊豹,又為什麼理由偏偏把目標定在楊豹身上? 夜空清朗,有星,還斜掛著半弦月。 鎮南方向,座落著這爿年代已經相當古老,而且破舊失修的城隍廟,廟後緊鄰著一片荒墳地,相當冷清幽森的所在,氣氛也陰沉得很。 荒墳地上,時有慘藍的鬼火流閃,點點團團的打著飄忽,叫人看了不覺頭皮發炸,難免亦跟著懷疑,城隍爺是否待要開堂審冤了? 汪來喜在前頭領隊,繆千祥與姜福根、潘一心三個隨後綴著,哥兒幾個提心吊膽的來到廟門之前,廟門竟是開著的,往裡一望,黝黑烏暗,任什麼景物也看不清楚。 向地下吐了口唾沫,姜福根左窺右探之餘,忍不住罵了起來: “他娘,有一說是初一十五廟門開,牛頭馬面兩邊排,今天既非初一,又不是十五,城隍廟的大門卻開得像要吃人似的,莫不成牛頭馬面打飢荒,餓昏得忘了日子,瞎揀個時辰就待收拾供奉了?” 知道姜福根是指桑罵槐,陰著損人,汪來喜趕忙低噓了一聲: “你小聲點,姜三,豹哥還在人家手裡,可別先把局面鬧擰了!” 姜福根悻悻的道: “什麼地方不好挑揀,偏偏選了這麼一個所在來談斤兩?真是鬼頭鬼腦,與廟後那片荒墳裡的角色都屬一路子貨!” 汪來喜沒有搭理姜福根,站在廟門口管自向內張望,廟裡仍是無燈無火,烏漆麻黑,伸手見不了五指,當然啥玩意亦看不到。 繆千祥湊到一邊,壓著嗓門問: “是不是該進去看看?” 汪來喜道: “你帶著火折子沒有?” 點點頭,繆千祥從腰板帶上取出火折子,迎風抖燃,在微弱的火光跳動裡,可以大概映照出廟殿的輪廓 半坍的神案、殘破的垂幄,煙黃泛黑的城隍爺雕像,缺了胳膊的牛頭馬面,以及遍地的鼠糞污,卻就是不見人影。 熄了火折子,繆千祥納悶的道: “不是約好了在這裡見面麼?怎的鬼也不見一個?來喜哥,別是故意逗我們樂子吧?” 汪來喜道: “豹哥失蹤了可不是逗樂子,樁兒,許是我們來早啦?且安下心等他一陣再說!” 繞著城隍廟前後轉了一圈,潘一心回來的時候臉上滿是無奈之色,他攤開手道: “沒有人影,荒墳上倒是熱鬧得緊,鬼火串串,像是全站出來納涼呢!” 人往地下吐了口唾沫,姜福根道: “這算開哪門子玩笑?擄了我們的人,還吊這等的胃口,娘的皮,圖道混世有這種混法的?來喜二哥,我們愣是不侍候,看那幹潑皮能啃了鳥去!” 哼了哼,汪來喜道: “他啃不了你的鳥,卻能摘掉豹哥的飄兒,姜三,你他娘就安靜一下行不行?幾十歲的人了,也沒見有你這樣毛躁的!” 潘一心笑了笑,道: “主要是這地方呆著叫人不順貼,我們三哥不是毛躁,吆喝兩聲,好壯膽罷了!” 瞪了潘一心一眼,姜福根惡狠狠的道: “少說風涼話,潘肥,與鬼為鄰,莫非你心裡就塌實?” 潘一心尚未及回話,城隍廟對面那道土堤之後,已冷冷傳來一個聲音: “一群不出息的東西,連死人都怕,難怪成不了氣候!” 汪來喜霍然轉身面向土堤,提高了嗓門叱喝: “是什麼人鬼鬼祟祟躲在那裡?還不快滾出來給你家汪二爺亮相?” 土堤上立即出現了幾條人影,其中一個開起回來聲調還挺亢厲: “**養的汪來喜,才一陣子不見,居然變成汪二爺了,前些時在‘七轉洞’裝孬粉熊,枷鐐上身的辰光約莫全忘啦?” 聽這嗓音竟有幾分耳熟,汪來喜正在琢磨對方是誰,繆千樣已自臉上變色: “來喜哥,大事不妙,這不是‘仙霞山’‘七轉洞’‘白麒麟幫’的三當家,‘角蛇’裴四明麼?他一眼就能認出你來,豹哥怕是栽在他們手裡了!” 幾個人從土提上跳下,藉著星月的微光依稀可以辨認出面貌的大概來,走在前頭的那一個,身形瘦削,額上長著一顆肉瘤,不是“角蛇”裴四明是誰? 不止是裴四明,他身邊那死眉死眼的胖漢,除了“飛棍”齊靈川不會有第二個,齊靈川之後,跟著另一個體格粗矮,濃眉暴眼的人物,汪來喜猜都不用猜,便篤定是“白麒麟幫” 的大當家,向來緣一面的“活斧”莊有壽了。 三個人來到距離哥幾個丈許遠近的位置站住,“角蛇”裴四明眼露兇光,粗聲粗氣的道: “真是山不轉路轉,路不轉水相連,‘七轉洞’一別,又在這裡朝面啦,嗯哼,四位可是一個不少,通通到齊,手足到底情深哪!” 汪來喜踏上一步,先是深深作揖,陪著笑臉道: “沒想到竟是‘白麒麟幫’的幾位當家駕臨,暖違多日,近來想必諸事順遂、財源茂盛吧?汪來喜這廂給三位請安了……” 一揮手,裴四明火暴的道: “汪二爺,甭他娘在老子跟前磨你的嘴皮,你當我們為什麼會跑來這鬼地方風涼?” 汪來喜打著哈哈道: “約莫不會是碰巧了吧?” 裴四明大聲道: “少跟老子爆皮笑臉,破明暸說,留下紙條約你們前來的就是我們兄弟,楊豹如今在我們手上,要不要他活命,就全看你四個了!” 汪來喜忙道: “各位也知道,楊豹是我們拜兄,兄弟連心啊,我們怎會不要他活命?” 繆千樣接口道: “不僅要他活命,而且活得越長久,我們哥幾個越開心……” 昂起頭來,裴四明重重的道: “很好,難得你們之間有這麼深厚的手足情份,要姓楊的活命,十分簡單,拿銀子來贖就行!” 兩頰的肌肉倏緊,汪來喜明知早晚是這麼回事,心裡仍不免起落打鼓: “這個……三當家,你明白我們哥幾個都是苦哈哈,窮措大,實在湊不出幾文錢來,但為了我們拜兄的事,好歹也得咬著牙關應付,三當家,只要你開的數目不大,我們兄弟便當褲子、賣老婆亦得卯上!” 裴四明不耐煩的道: “我不管你們如何去湊錢,銀子夠數才能放人,姓汪的,價碼不高,只要十萬兩銀子就成交!” “十萬兩”三個字仿佛平地響起三聲焦雷,不但震得汪來喜兩眼泛黑,繆千祥等三人亦不免腦袋發脹,腿肚子打轉,十萬兩,那可是白花花的銀子啊,既便隨地揀上十萬顆石子吧,恐怕也得揀個十天半月才行,這不叫獅子大開口叫什麼? 汪來喜定了定心神,苦著臉道: “三當家,你說的十萬兩,可是指的銀子?” 裴四明神色一沉,嗓門又高了: “你在吃我豆腐?娘的皮,不是指的銀子,莫不成十萬兩廢鐵?” 乾咳一聲,汪來喜低聲下氣的道: “好叫三當家得知,這個數目實在太大,別說十萬兩銀子,你真要十萬兩廢鐵我們兄弟也負擔不起,三當家,我們全是窮人,就算你拿我們兄弟四個連肉帶骨賣了,亦怕賣不出這個價錢的一半,求你行行好,三當家,再往下壓一壓吧……” 冷冷一哼,裴四明道: “這是在市場賣青菜龍帶著討價還價的?十萬兩銀子,分文不能少!” 旁邊,“飛棍”齊靈川陰沉沉的道: “限你們三天之內交付萬兩銀子,過時不候,端留著楊豹的腦袋給你們拎回去!” 夜沉露重,汪來喜納戴門上卻汗水消律,他沙啞著聲音道: “請幾位當家的發發慈悲,高抬貴手,這個數目,殺了我們也拿不出來,好比一十人能背一百斤,卻硬叫他抗一千斤,除了壓死人,還別什麼結果?三位當家,我們哥幾個決不是裝窮,委實湊不上啊……” 裴四明嘿嘿笑道: “湊不上拉倒,且等著替姓楊的收屍吧!” 忽然,繆千祥仗著膽子道: “三當家,天下有錢的人多得很,你們為什麼偏偏挑上我們大哥?” 橫了繆千祥一眼,裴四明粗暴的道: “誰讓你們到‘仙霞山’‘七轉洞’去傷人搗蛋?誰又叫你們跑去‘雙老閣’偷盜那條翠玉龍?你們膽上生毛,敢出面攪局,老子們就要從你們身上撈回本錢!” 繆千樣爭辨著道: “話不能這麼說,三當家,那條翠玉龍本就不是你們的東西,‘白麒麟幫’擄人索贖,人家姓黃的付了贖銀,你們竟不罷休,更進一步把寶物也搶了去,裡外裡一把抓,獨吃狠吞,卻讓收當翠玉龍的當舖主人活不下去,我們冒險替他找回來,有什麼不對?” 雙目一瞪,裴四明怒道: “‘白麒麟幫’將翠玉龍獻給了雙老,你們憑什麼去盜取?” 汪來喜插進來道: “但是,雙老已經親口答應把翠玉龍交還我們,以便物歸原主,你要不信,可以去問你的好朋友桑於,當時他也在場聽到!” 繆千祥接著道: “你們強將這筆帳記到我兄弟頭上,濫施報復,就不怕雙老生氣?” 這時,那身材粗矮,濃眉暴眼的仁兄墓地怪笑一聲,又冷又硬的道: “別看這小子生像老實,居然還懂得拿大帽子壓人哩,不錯,雙老是把翠玉龍交還你們了,我們今天也不是向你們追索那件寶物,我們只是幹我們的老行當 擄人綁票而已,因為你們得罪過‘白麒麟幫’,所以便選中你們老大為對象,事情就是這麼簡單,雙老向來清楚‘白麒麟幫’吃的是哪碗飯,決不會伸手斷我們財路!” “飛棍”齊靈川亦慢吞吞的開口道: “雙老日前險些家毀人亡,如今正在收拾殘局階段,心情特別惡劣,你們假若想去雙老面前告狀,保證會給轟將出來,再說,雙老那裡,有我們老伙計桑幹護著,也不怕你們扯淡;寶物我們不要了,買賣卻得做下去,黑道有黑道的一貫傳規,雙老是明白人,怎可能偏袒你幾個夾生潑皮?” 裴四明煩躁的吆喝起來: “不用再囉嗦,十萬兩銀子贖活人,幹是不幹?多一句閒話,老子們拍屁股便走!” 汪來喜央告著道: “三當家,無論如何,請你體諒我們,把價碼降一降……” 那濃眉暴眼的仁兄答腔道: “我莊有壽做這等無本生意,已經做了大半輩子,從來,還沒有讓過價,姓汪的,一文也不能少,少一文,就提楊豹人頭給你看!” 窒默了片刻,汪來喜咬著牙道: “那……也罷,三日之後,如何交錢?” 莊有壽麵無表情的道: “三天之後,仍是同樣時間、同樣地頭,我們等著點收銀子!” 裴四明加強語氣道: “十萬兩,數目夠見人,數目不夠見屍,你們要敢玩花樣,姓楊的人頭先落地!” 汪來喜沮喪的道: “放心,我們兄弟便豁上性命,也得把十萬兩銀子給湊齊……” 莊有壽向他的兩位伴當做了個手式,三人一體,躍上土堤,當他們身形消失在上堤後面的一剎,汪來喜已急忙拉過姜福根,低促的道: “姜三,快去暗裡綴著,看他們在何處落腳,要能查出豹哥被囚的所在,事情就大有轉機了,你千萬留神,別露了痕跡!” 姜福根連連點頭,悄無聲息的追躡上去,看他身法矯健麻利,動作之間宛似輕風飄拂,不著跡象,汪來喜才不由透了一口長氣。 夜空如洗,仍有星、有月,但哥兒三個的心情卻沉重異常,他們踏步歸去,三雙人腿竟一樣的沉滯瞞冊、都似是肩荷著好大一付擔子。 孤燈一盞,要死不活的在桌面上閃跳著,汪來喜、繆千祥和潘一心便圍坐桌邊,六只眼睛全瞅著燈光發呆 這是在繆千祥狹小的蝸居裡,桌上有一壺老酒,三只酒盅,但是,杯中酒卻仍滿溢,動也沒動。 於是,房門突啟,燈火一陣搖晃,姜福根已鬼魁似的溜子進來,不等他將門扉掩好,汪來喜已急忙站起,焦切的問: “怎麼樣,姜三?摸著他們的落腳處沒有?豹哥的消息可查明了?” 姜福根先不答話,走過來拿起桌上的一盅酒,仰脖子平盡,這才抹了抹嘴角餘漬,瞇著兩眼,帶有那種說不出的自負之色: “你且讓我喘口氣行不行?來回幾十裡地奔下來,連兩腳都還沒有跨進門檻,你就叫魂似的叱喝個不停,莫非以為我‘一陣風’只會饒上功夫白搭?” 汪來喜趕緊拖過凳子,接著姜福根坐下,又取過另一只酒盅雙手奉上: “好、好,你就先歇口氣,如今你是我們的爹,活祖宗,裡外裡全指望你,姜三爺,再來一杯,過了癮方開尊口不遲。” “嗯”了一聲,姜福根接過酒盅來仍是一口幹了,他支起一條左腿到凳子上,目光在三個兄弟臉盤間巡了一轉,慢條斯理的道: “你們倒是說說,我跑了這一趟,有沒有點收穫?” 汪來喜扮著笑顏道: “當然有收穫,憑你‘一陣風’的本事,豈有白忙活的道理?” 繆千祥也拍著馬屁道: “要說跟蹤追躡這一rJ,我們兄弟誰都比不上福根哥,先時大夥全看見了,福根哥手腳之麻利輕巧,直同飛燕驚鴻,乖乖,既便孫悟空的斤鬥雲吧翻來蹦去怕亦不過如此而已!” 潘一心想笑卻不敢笑,只好低下頭去,擎起酒盅來抿了半口。 姜福根十分受用的挺挺胸膛,大刺刺的道: “樁兒固然是抬舉三哥我,但是呢,我這身提縱之術卻也不是吹的,自有其獨到之處,就拿今晚的情形來說,人家三個可不是省油的燈,皆屆一等一的高手能人,待要暗裡跟隨,卻不露跡象,真是談何容易?虧得我功夫深,身手強,才幸不辱命,好歹把任務圓滿完成了!” 汪來喜耐著性子道: “你的意思是,姜三,已經探著他們的落腳處所了!” 姜福根傲然道: “何止探清了那三個人王的落腳之處,豹哥的消息也一併有啦!” 陡的精神一振,汪來喜忙道: “快說,人在哪裡?” 姜福根使勁抹了把嘴,得意洋洋的道: “離著城隍廟往東去,大概十五六裡路吧,在一片棗林子里,有家荒廢了的農舍,莊有壽他們便窩在農舍之中;我等他們進去了一會,才潛行入內,四合院的士角屋共分七間半,那半間屋子約莫是以前拿來難犁具的,人一靠近,便聞到一股牛糞臭,門窗還新換上粗木條,就像個大號站籠一樣,豹哥的人我是沒見著,不過卻聽到他的聲音,正夾著屋外守衛的兩個傢伙給他送碗水喝……” 汪來喜仔細的問: “你確定那是豹哥的聲音?” 姜福根不悅的道: “多少年的老兄弟,別說他的嗓調一聽就著,哪怕他放個屁,我也包管分辨得出!” 汪來喜兩手互疊,眉開眼笑: “這就好,我叫‘白麒麟幫’那夥三八蛋等著做發財夢去,你們心狠,就莫怪我兄弟手辣,誰待栽這斤鬥,猶得走著瞧!” 繆千樣有些心裡不落實的道: “來喜哥,你的生意是,咱們不湊銀子贖人,要和他們來硬的?” 汪來喜舉起酒壺來替自己斟了盅酒,一口飲下半杯,雙目透著紅光道: “莊有壽那三個雜碎,全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豺狼虎豹,黑心黑肝,貪婪惡毒到了極處,大家想想,他們明明知道我們兄弟湊不出十萬兩銀子,卻硬是分文不肯減少,拿豹哥的性命迫著我們要錢,這不是逼我們去上吊,去偷搶拐騙麼?娘的,狗急了都會跳牆,何況是我們四條漢子?結,他們不給我哥幾個留路,我哥幾個便只有豁上拼了,寧肯玉石俱焚,也半個蹦子不拿!” 潘一心深有同感的道: “我贊成二哥的做法,有些人是天生的食髓知味,得尺進步的,這一遭,我們既使傾家蕩產的把銀子湊給了他們,誰敢擔保他們下一次不會重施放技?如果接著再擄去我們兄弟當中的任何一個,何來另一筆十萬兩銀子補贖?與其受人宰割,不如挺身搏擊,橫豎輸贏就此一裙子買賣,大家玩完拉倒!” 汪來喜點頭道: “大夥要搞清楚,‘白麒麟幫’這一撥熊人,專門靠打家劫舍、擄人綁票為業,若是在其淫威之下,只求順受,不圖反抗,必然事故迭起,後患無窮,他們待趕盡殺絕,我們就拿命硬頂,鹿死誰手,猶未可言!”‘ 繆千祥咧嘴笑道: “拼一場也罷,‘血合字會’、‘雙老閣”我們都不怕,還會含糊了這幾個東西?” 眼睛不停的眨著,姜福根似乎並不若他三位兄弟那樣膽壯氣豪: “銀子湊不齊,當然只有硬抗,問題是,我們拿什麼力量跟人家抗?單以我們四個人的能耐而言,恐怕挺不過莊有壽那一票亡命之徒!” 汪來喜沉沉的道: “我早提過,兵在精而不在多、鬥力不若鬥智,前些時日,水裡火裡我們也進出好幾次了,亦不見哪一個挺了屍,固然運氣佔了一部份,但誰能說我們毫無計謀機智?我們不想流血拼命,事到臨頭卻非得面對現實不可,人要朝下活,就得自己求取生存之道,兄弟們,挺上了!” 繆千祥猛一拍手: “兄弟同心,黃土變金,是死是活,都非要和他們抗爭到底不可!” 聳聳肩,姜福根道: “你們別以為我孬種,我可是他娘的就事論事,謀定而後動,既然大家全是一個想法,我也沒有話說,拼就拼吧!” 潘一心道: “還得靠三哥出點子,設謀略,如果正面蠻干,我們只怕勝算不大!” 摸著下巴,汪來喜道: “當然要以智取,無論我們實力如何,卻投鼠忌器,別忘了豹哥還在人家手裡!” 繆千祥有些急切的道: “來喜哥,你現在心裡有沒有什麼定見?” 汪來喜笑笑道: “你真把我當成諸葛亮了?莫急,我說樁兒,容我好生尋思尋思,包管能想出個巧法子來整治那些狗操的貨!” 暈黃的燈火又在輕搖,汪來喜的面孔上便幻映著如波的光紋,他不再講話,眼睛上瞅著屋頂不動,誰也不知道他又神遊到哪一計中去了。 ------------- |
第16章 仗膽求仁義
第二天晚上,剛起更,由姜福根領路,兄弟四個摸向了那片棗林子;十多里的路程,索性不騎馬,拿兩條腿淌過去,隱密妥靠些。 姜福根不但輕功好,記路的本事也是一等一,幾乎連半個彎都沒多轉,便找著了目的,果然不錯,是片棗林子,棗林子里亦果然有那麼一戶半坍不倒的廢棄農舍。 伏在林中朝內觀察,只見人影閃動,進進出出,好像“白麒麟幫”這次還來了不少兵馬,光景競相當熱鬧。 哥兒幾個隱伏著不動,時辰還早,且等夜深入更靜,再做進一步的打算。 蹲在樹腳下面,潘一心眼珠子不停轉動,不覺透著疑惑的道: “來喜二哥,你算出姓莊的帶來多少人麼?” 汪來喜低聲道: “約莫有二三十員吧,一時也看不清楚,奇怪,他們帶這麼些人在身邊幹啥?” 潘一心道: “疑處就在這裡,二哥,以他們的行動力量來說,擄持豹哥絕對不需要如此勞師動眾,只要挑幾個手腳利落的角色就足可辦到,但事實上卻來了這麼一老票人馬,我認為其中恐怕另有文章!” 汪來喜沉吟著道: “不錯,但另外又會是什麼文章呢?他們明白豹哥的十萬兩贖身銀子已經榨得我們民窮財盡,再無油水,總不合丕有第二著手段吧?” 潘一心道: “我看不一定是衝著我們來的,在豹哥這票買賣之外,也們可能也同時進行別的勾當,反正決不會是好路數乃可斷言!” 哼了一聲,汪來喜哺哺的罵: “真叫賊不空手,出山一次,便想撈個滿盆滿缽 這些殺子刀的……” 兩個人正在咕嚷,一側伏著的姜福根已忽然發出“噓”聲,伸手朝農舍門口那邊點了點,低促的道: “你們看,又有人來了,模樣卻不像是‘白麒麟幫’同夥的!” 幾雙眼睛迅速瞧將過去,可不是,從棗林的另一邊,兩條彪形大漢毫不掩遮行藏的大步走向農舍,舉止之間,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一付桀騖跋扈之態! 繆千祥壓著嗓音道: “好傢伙,這兩號人物的塊頭可真不小 ” 汪來喜道: “瞧瞧他們的穿著打扮,都是一身雪白,又不知是何方來的凶神惡煞?” 當那兩個身著白衣的大漢來到農舍門前的當口,裡頭已有一批人擁了出來,從這邊瞧得真切,“白麒麟幫”的三個首腦居然全露面了,三個人衝著這雙白衣大漢又是打躬、又是抱拳,模樣之奉承巴結,活脫像見到天皇老子! 隔著這段距離,倒聽不清莊有壽他們在說些什麼,但看光景,十成十是抱著人家大腿拍馬屁,姜福根不由輕“呸”一聲,不屑的道: “那兩個,好像是“白麒麟幫’三個頭兒的親爹,看那等的孝敬法……” 汪來喜卻凝重的道: “此時此地,忽然多出這一對怪物來,只怕對我們行事大有妨礙,伙計們全得加意謹慎,步步小心,眼下可栽不起斤鬥!” 大夥都靜默著不再出聲,其實用不著汪來喜提警告,誰也知道栽不得斤鬥,只要陣前失風,別說難救楊豹,就連他們自己亦將求天不應、呼地不靈啦! 世間事,真個不如意者十常八九,單擺著一個“白麒麟幫”業已是令人傷足腦筋,應付維艱,如今又半途上冒出來這麼兩號企圖不明的人物,把情況就越發攪混了,待到行事的辰光,還不知要遭到多少麻煩呢。 時間悄悄的過去,夜漸深漸沉,農舍裡開始安靜下來,燈火也大半熄滅,一片幽寂中,顯得夢鄉境界,朦朧在望,該都入睡了吧? 熬時間的等待,最是磨人無聊,蟲叮蚊蟄之外,尚得嘈聲屏息,隨時注意周遭動靜,可比不得圍聚桌前,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那般豪放開懷。 終於熬到了此一刻,姜福根已忍不住催促道: “差不多了吧?再耗下去就快天亮啦,我說來喜二哥。” 汪來喜點頭道: “可以摸上去了,記住大家單在一起,前後左右俱可呼應,千萬別走散了!” 於是,姜福根一馬當先帶頭潛行,領著眾人繞了個半圈,避開農舍正門,準備從另一邊矮牆中間摸進去。 所謂“矮牆”,僅僅是個稱謂罷了,其實根本已算不上是堵“牆”了,坍傾的土磚剝落參差,造成一個又一個大小不同的缺口,牆基失散多處,末倒的土壁也一付搖搖欲墜的模樣,人要進入,不須攀登,甚至用不著跳躍,如果沒有顧忌的話,大搖大擺直著朝內開步就行。 姜福根輕車熟路,照著腦子裡記憶的方位,帶著大家起起伏伏的來到他所說的那“半間屋”,這“半間屋”確是狹隘窄小,倚築在四合院正面右側廂房的後簷下,果然在門窗上還新加了兒臂粗細的木柵欄,而且只有這裡派了守衛,門框邊尚插得一只火把,嘩嘩剝剝的吐放著青紅色的焰苗,映照得左近一片通明。 守衛共是兩員,他們身著“白麒麟幫”的製式服飾,手提“鬼頭刀”,無精打採的在火光映及的範圍內慢吞吞的兜著圈子,看情形,兩位仁兄對於他們目前的職司,似乎都不怎麼帶勁。 吸吸鼻子,繆千祥小聲道: “福根哥,是有點牛糞臭,他們把豹哥關在那等醃製場所,真叫缺德!” 姜福根悄聲的道: “能留得命在就不錯了,人叫那些魔攢著,還容你挑東揀西,嫌吃嫌住?” 汪來喜擺擺手,壓低嗓門道: “事不宜遲,我們這就開始動手,由我和姜三對付那高個子守衛,樁兒與潘肥便收拾另一個,動作千萬要快,死活不論,速戰速決最是要緊,完事之後,樁兒活肥趕快套上那個傢伙的衣服,暫且掩人耳目,等救了豹哥出來,立即按原路退走 ” 交待過了,四人略一抄扎,兵分兩路掩了上去,先由汪來喜躲在頹牆後頭,火光照不著的地方,捏著喉嚨發出一聲細細的呻吟,夜深人靜,聲音雖細,卻足以令那兩個守衛聽得清楚。 兩人聽到聲響,起初是微微一愣,停止了兜圈子的腳步,那高個頭朝頹牆後聲音傳來的方位瞧了半晌,才低叱著道: “誰?是什麼人?” 伏在牆腳下,汪來喜自然嚶聲不答,那高個子望一眼他的伙計,有些迷惑的道: “老趙,剛才有點動靜,像是誰在哼卿,你可聽見了?” 他那伙計點頭道: “是有那麼個聲調,會不會是野貓子叫春,或是其他什麼小獸在降叫?” 高個子搖頭道: “像是人在哼,老趙,過去看看怎麼樣?” 這老趙伸了個懶腰,要死不活的道: “要看你去看,我瞅著你就是了,在這荒林僻野,難不成還會出鬼?” 高個子手握“鬼頭刀”,大步走近頹牆,老趙則不以為然的脈牙聳肩,索興拖了只木樁頭坐了下來,把家夥橫擱在雙腿之上,打譜高個無所發現之後,再加譏消一番。 來到頹牆近前,高個子左窺右探,俱無所見,他又跨過頹牆,彎身察看,這一彎身,便正好將腦袋伸進了姜福根兩手撐著的一個牛皮活套索之中。 於是,姜福根猛然收縮活結,套索立時深深勒進高個子咽喉.汪來喜配合得恰到好處,重重一記木棍敲上了對方的腦門! 那老趙見到他的伙計俯腰趴過頹牆探視,才自感到好笑,卻已同時發覺情形不對,因為高個子這一趴伏牆端,除了全身驟然抽搐之外,便已沒有任何連續動作,此時此景,人的反射舉止,絕對不該是這種形態 ! 老趙趕緊從木樁頭上站起,還來不及有第二個意念產生,繆千祥已雙手握著單刀,從黑暗中一步衝出,對著老趙的心口位置便扎! 大吃一驚之下,這老趙往後暴跳,“鬼頭刀”橫架,方待張口示警,潘一心已斜刺裡一個斤鬥翻出,雙腿盤絞如電,挾起老趙的脖頸將他整個人倒摔出去,不必再費神去看死活,光瞧姓趙的頭面扭轉的古怪方向,就知道這位仁兄永遠也挺不直脊樑了。 繆千祥奔至牆邊,飛快剝下高個子的衣服朝自己身上套,潘一心也是同一動作,只三兩下,便已換穿停當,貿然端詳,倒還真能矇混一時哩。 他們這麼更衣易幟,汪來喜與姜福根也早就把兩具屍體拖了出去,等纓乾祥和潘一心提著“鬼頭刀”來回戒備的時候,汪來喜已經用他特製的細巧鋼鋸鋸開了門鎖。 當汪來喜、姜福根推門進屋後的須臾,姜福根又匆匆伸頭出來丟下一句話: “豹哥在裡面!” 木門重又掩好,級幹祥已禁不住望著門板起了一陣興奮,他憋著笑聲道: “一心哥,老天爺真是幫忙,就這麼容易便救得豹哥脫險啦!” 潘一心目光四巡,低沉的道: “希望不要再起波折,樁兒,要高興,還得等一會……” 繆千祥得意洋洋的道: “你也別小看了自己,一心哥,不論在‘七轉洞’‘白麒麟幫’的窯口,‘彩溪’‘雙老閣’的龍潭虎穴,哪一次我們救人沒救成功?這一遭的行動,更再度證明了我們的能力、技巧,都是第一流的,哈,不是不行,只緣不動!” 忍不住也笑了笑,潘一心正想說話,廂屋盡頭的拐角處,突然轉出一個人來,那人揉著眼睛,還帶著三分睡意就叱喝起來: “半夜三更,你兩個不好好當差,卻在那裡咕味些什麼?他娘,要是有了閃失,看我不剝你兩個的人皮!” 二人打眼一看,不由連忙哈腰藏面,怯於抬頭 說話發威的那一位,不是別個,正是“白麒麟幫”的二當家“飛棍”齊靈川! 齊靈川大概是叫尿憋急了,下床出來小解的,這會還提著褲子,有一搭沒一搭的系著褲腰帶,他罵完了,本已轉過身去,想一想,卻又兜了回來。 繆千祥頓時一身冷汗,心裡祈告著姓齊的千萬不要走近才好,齊靈川卻像叫什麼邪端勾引著一樣,偏就搖搖擺擺的湊了過來,人還隔著好幾步遠,已能聞到他呼吸間濃重的酒氣! 暗裡碰了繆千樣一下,潘一心低促的道: “注意應變,聽我的招呼行事,樁兒,只怕要出漏子了!” 繆千祥惶驚不安的道: “莫非我真的高興得太早啦?” 這時,齊靈川已來到近前,他先朝囚人的半間房屋門窗上看了看,才雙手捧著肚皮踱到繆千祥身邊,睜起兩只紅絲滿布、迷迷糊糊的醉眼打量了繆千祥片刻,噴著滿嘴羊騷味的道: “你,呃,不是周祥大麼?” 繆千祥將“鬼頭刀”單手支地,深勾著腦袋,有意變著嗓音道: “回二當家的話,小的正是周祥大,這晚了,二當家還不歇著去?” 哼了哼,齊靈川翻動著眼珠子,巴掌拍著自己凸出的大肚皮: “倒是怪了,周祥大,你管得著我呢、還是我管得著你?尊卑有別,上下有分,這個規矩你懂是不懂?我歇不歇著,是我的事,你卻犯的哪一門心思?我操!” 繆千祥忙道: “是,是,小的失言,還請二當家恕過……” 吐了口氣,齊靈川大概夜來馬尿灌多了,竟有著少見的嘮叨: “你們這些兔崽子,一天到黑,光知道吃冤枉,完全是一群不中用的酒囊飯袋之屬,他姐,你們可曉得如今日子有多難熬?為了保存這座山頭,維持大夥兄弟的嚼糧,我們三個做頭兒的花費了多少心血,絞盡多少腦汁來找路子、掙銀鋼?若是早明白立幫混世有這麼難法,孫子王八蛋才幹這一行,出一樣的力氣,卻把肥油朝大家嘴裡分攤,落到眼下,仍然鳥蛋精光,要是只得我哥三個,八百年前就大發啦!” 繆千樣身上冒著冷汗,只有唯唯暗暗的道: “三位當家確然是夠辛苦的……” 打了個酒嗝,齊靈川哺哺的道: “說起來,‘一青二白’這幾個傢伙,也不算什麼好東西,斤斤計較,吃人不吐骨頭……” 繆千祥迷惑的問: “‘一青二白’?二當家說的是 ?” 揮揮手,齊靈川有所警惕的道: “不關你的事,少問,總而言之,若要求人,就不得不受幾分鳥氣,你當這天底下真有什麼道義節操、慷既大度的說法?娘的,要是有,也早叫狗吃了,如今是利字在前、貪字頂頭,有好處才有交情,沒有好處,便算親爹親娘亦只好一邊風涼去!” 繆千祥陪笑道: “二當家息怒,保重身子要緊。” 瞪眼瞅著繆千祥,齊靈川低著舌頭道: “周祥大,咂,你那檔子狗屁倒灶的事兒,辦得怎麼樣了?可不能‘舍盤’哪!” 呆了呆,繆千祥愕然道: “我,我哪樁事兒?回二當家的話,不知二當家說的哪樁事兒?” 齊靈川身子晃了晃,粗著嗓門道: “娘的個皮,晚上我多喝了幾杯是不錯,莫非你也和我一樣喝多了?我是指你媳婦的那檔子事,她不是和你吵嘴跑回娘家去了麼?你去要人又吃她娘家親戚轟了出來,這樁事你都能忘了不成?” 哈著腰,繆千祥趕緊道: “沒有忘,小的沒有忘……” 齊靈川大馬金刀的道: “小子,你,呃,用不著客氣,下一次見到你老婆娘家人,無妨把話放出去,他們算是什麼玩意?莊糊孫、土老子,不夠爺們使小指頭一戳。怎麼著?吃了狠心豹子膽啦?竟扣住‘白麒麟’幫兄弟的媳婦不放,約莫全活膩味了……周樣大,你去跟他們說,再不把人交出來,嘿嘿,就怪不得姓齊的要去抄他們的老窩!” 繆千祥心裡焦急,表面上只得扮做一派恭順的道: “多謝二當家關懷,小的自會依二當家吩咐去辦……” “嗯”了一聲,齊靈川點著頭道: “這才像話;我說周祥大,你放心,一切都有我替你擔待,天塌下來我先使頭頂著,哼,哼,憑你老婆那一窩子娘家人還能啃得鳥去?” 咽了口唾沫,繆千祥小心的道: “天色不早,二當家,還請回房去困一覺吧?” 齊靈川怒道: “又來了不是?回不回房睏覺是我的事,你少喀嗦,周樣大,可別給你鼻子長了臉,惹毛了我,照樣叫你嫌難看!” 繆千祥乾笑著不敢再多說話,齊靈川這才像剛剛發現旁邊還有個潘一心似的,上下打量著這位“回龍腿”,含含混混的問: “呢,你叫什麼名字來看?看起來面善,卻是一時記不清了。” 踏上兩步,潘一心躬身道: “小的潘肥。” 在嘴裡反覆念道著“潘肥”這兩個字,齊靈川打著酒嗝道: “潘肥,潘肥……娘的,怎麼不大有印象?你是最近才入幫的吧?” 潘一心笑道: “回二當家,小的人幫,約莫也快一年啦……” 齊靈川又拍了拍自家肚皮,一雙眼睛迷裡馬虎的向四周巡視著: “那關在屋裡的楊豹,沒耍什麼花樣吧?” 潘一心道: “好端端的鎖在屋裡哩,二當家,任姓楊的脅生雙翅,也飛不出這半間屋!” 滿意的呵呵一笑,齊靈川道: “要知道,這廝的身價不低,值得上十萬兩銀子呢,他那幾個狗頭兄弟,這一陣只怕業已忙得雞飛狗跳,削尖了腦袋在鑽路子湊錢啦,你們給我好生守著,可不能讓財神爺出一點紕漏!” 潘一心謹慎的道: “小的們省得,打值班到現在,就連眼皮子都不敢合一下。” 齊靈川用力抹了把臉,自言自語的道: “他娘,莫不成真個年紀到啦?喝得幾杯酒,竟有些頭暈眼花.迷迷飩吃起來,呃,你兩個給我放出精神,好生當差,我且去躺一會再說……” 繆千祥就像是送瘟神似的,刻不及待的道: “二當家請,二當家好走!” 也才潛堪轉身,齊靈川猶豫了一下竟又兜回來,他搖頭晃腦的道: “不。不行,這姓楊的干係太大,我要不親自檢視查探.還委實放不下心來,周祥大,嘔,給我開門,我得進去瞧瞧!” 心腔於驀地一緊,繆千祥人就不覺攔向了齊靈川的面前,他憋著嗓音道: “二當家,你老寬念,姓楊的人就好端端鎖在屋裡,還怕他化做一陣清風飄散?二當家這幾天來也夠勞累了,好歹先歇著,天一亮,尚有得二當家忙活的呢,這裡的事,小的們自有分寸……” 猛一把將繆千祥推出四五步遠,齊靈川吹鬍子瞪眼的咆哮著: “分寸?你們有鳥的個分寸!堂口裡的事,大大小小,哪一樁不要我們哥三個操心耗神?若是依靠你們,早他娘叫人端了窯啦!” 踉蹌未定,繆千祥已趕忙回身再攔: “二當家,人就鎖在那果,,實在不須煩勞工當家的情神,小的們職責在身.決不敢稍有怠忽……” 齊靈川叱喝一聲: “少廢話.還不快給我滾到一邊去!” 潘一心急道: “二當家,你是非過去查看不可?” 活脫一頭莽牛犯了拗性,齊靈川嘴角流涎,口沫四噴的嚷嚷著: “我操你個親娘,這是在我一畝三分地裡,你們又是我的手下,我要查看我的虎囚,莫不成還須經過你兩個狗頭允准?潘 一咂,你叫潘什麼來著?” 潘一心低聲道: “潘肥。” 齊靈川一伸手,指頭差點戳上播一心的鼻尖: “趕快把門打開,再要耽誤我的時間,便休怪我出手無情!” 拋了個眼色給一旁於著急的繆千祥,潘一心臉上堆笑,欠著身道: “是,二當家既然非要進去查看那張肉票,小的們怎敢攔阻?二當家,小的這就去開門,還請二當家稍待……” 此時,廂房拐角處,突然閃出三條人影來,其中一個虎背熊腰的仁兄開口就罵: “是哪一個混帳東西吃撐了不睏覺,半夜三更在這裡雞毛子喊叫?你他娘興頭好,也不怕擾了人家清夢?” 潘一心連忙低下頭,輕聲道: “二當家,有人出來干涉啦。” 齊雲川一回身,雙手扠腰,火辣辣的哈喝著: “不睏覺的就是你家老子我,你是什麼人,管得著我這一段麼?” 來人一見竟是齊靈川,立刻矮了半截,那高頭大馬的一位急急退後兩步,滿臉堆笑道: “不知道是二當家在此,屬下們聽到這邊有不尋常的動靜,才特地過來探視,沒想到是二當家正在巡夜查勤,先時有所冒犯,尚請二當家包涵……” “呸”了一聲,齊靈川悻悻的道: “日子就有這麼好混的?我不多操份心,光憑你們。成麼?滾滾滾,都回去倒著,別在我眼前惹厭!” 三個“白麒麟幫”的朋友唯唯而退,暗地裡,繆千樣早已是一身冷汗。 嘴裡哺哺不清的咒罵著,齊靈川發現潘一心沒有了動靜,不由心火又起: “咦,今晚上是撞了邪啦?你們一個個好像都突的冒升了一截,居然衝著我人五人六起來?那叫潘什麼肥的,你還不去開門,莫非等著老子一腳端你過去呀?” 潘一心道: “二當家仍然要進去麼?” 齊靈川吐了口酒氣,怒沖沖的道: “你以為我喝醉了?我要不進去,卻叫你開門做甚?” 潘一心慢吞吞的來到門前,假意動手啟鎖,在連續的撥弄聲裡,屋內門縫後面透出了汪來喜低促緊張的聲音: “外頭到底是怎麼碼事?哪一個王八蛋在窮嚷嚷?這不是活攪局麼?” 潘一心雙手不閒,嘴皮掀動: “是齊靈川那雜碎灌多了馬尿,半夜三更心血來潮,跑來查勤來了,來喜二哥,他非要進屋查看不可,你說該怎麼辦才好?” 門後的汪來喜略一猶豫,突然咬著牙道; “也罷,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獄無門投進來,娘的,是他自己找生活,可怪不得我們手段辣,潘肥,就放這老小子進來。” 潘一心憂慮的道: “你待做掉他?” 汪來喜悄聲道; “要怎麼辦,現在還談不上,但至少得先把他服侍到橫躺下來,否則照這樣吃喝下去,非吵出紕漏不可!” 潘一心忙道: “我和樁兒,可須進來搭配?” 汪來喜迅速的道: “不必,看這老小子滿嘴渾言,搖晃不穩的一副德性,八成是叫酒曲淘虛了,我同福根兩個抽冷子下手,有把握擺平他!” 背後,齊靈川他在不耐煩的叫嚷: “潘肥,你是在開門還在搬山?就有這麼個磨贈法?真是廢物一個!” 潘一心拔掉鐵鎖,用力推柵啟門,回過頭來脈牙一笑: “門開啦,我說二當家。” 罵了一聲,齊靈川搖擺著身子走了過來,更不忘橫起一肘,將潘一心推出兩步,人朝屋裡踏進,卻忽略了腳下的橫檻,腳尖被橫檻絆住,胖大的軀體便猛一頭撞向前去。 ------------- |
第17章 一報還一報
屋裡一片黝暗,無燈無火,是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格局,齊靈川這塊頗有“斤兩”的尊體朝前踉蹌一跌,正是汪來喜與姜福根求之不得的機會;他兩個在黑影中待久了,眼睛比較習慣屋內的光度,嚴陣以待下,齊靈川甫始撞入,姜福根已偏身斜掃一腿,“哆”一聲,絆得齊靈川僕地一記大馬爬! 不等姓齊的發出任何聲響,汪來喜手掄銅蕭,重重敲落,正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齊二當家甚至尚未回過一口氣來,頭頂上已著實挨了一擊,他卻挺有個狠勁,人在地下猛一翻騰,居然還有力氣往上起! 姜福根動作如電,搶前半步,足尖暴出,“吭”聲踢中齊靈川的下巴,姓齊的人往後仰,汪來喜趁勢又是一蕭敲下,這一次是敲在齊靈川的腦勺子上,於是,齊二當家仿佛嘆了口氣,人已爛泥似的萎成一灘了。 湊近俯身查看,汪來喜不禁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水:“娘的,險著哪……” 姜福根在黑暗裡問:“敲死了麼?” 搖搖頭,汪來喜道: “只是打截了氣,這麼一副塊頭,要敲死他可也不容易……” 屋子的角落處,楊豹的嗓門有氣無力的傳了過來: “咱們快點走人吧,再延宕下去,萬一引來‘白麒麟幫’的其他煞神,想走也走不了……” 汪來喜忙道: “說得是,豹哥,我來攙你一把。” 這一邊,姜福根目注縮成一團的齊靈川,若有所思的道: “慢著,來喜二哥,我另有計較!” 站住腳步,汪來喜迷惆的道: “別他娘耽誤時間了,情況這麼個危急法,你還有什麼計較?” 姜福根賊兮兮的笑道: “來喜二哥,我們何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狠狠將他們一軍?” 汪來喜不解的道: “怎麼說?” 姜福根低聲道: “這些三八羔子,能黑著心肝擄劫豹哥向我們敲詐勒索,我們又何嘗不能架走姓齊的反過頭來撈他們一票?” 汪來喜遲疑的道: “怕有後患,如此一來,‘白鹿城幫’越發不肯同我們兄弟善罷甘休了!” “嗤”了一聲,姜福根道: “你想得美,來喜二哥,難木成我們救走豹哥之後,‘白麒麟幫’就會輕饒了我們?好歹會留著條尾巴在,索興來一招狠的,至少,也叫對方投鼠忌器,方便我們收場!” 回頭望向坐在屋角,萎靡不振、形容推粹的楊豹,汪來喜問道: “豹哥,你的意思如何?” 楊豹咬咬牙,惡狠狠的道: “姜三的主意有道理,他姐,只這兩日,我已叫他們整慘了,一口怨氣憋得心窩作痛,要不多少找補見成回來,想想只怕夜裡都睡不著覺!” 汪來喜道: “好,就這麼辦;姜三,你叫樁兒進來幫你合抬姓齊的,潘肥前面開路,我扶著豹哥走人!” 在繆千祥和潘一心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前,已被姜福根招呼進屋,哥幾個抬的抬、攙的攙,一行人悄無聲息的匆匆溜出農舍,抄著小路逃之夭夭。 在黑呼呼的荒徑野道上,姜福根才把他的點子斷斷續續的告訴了繆千祥與潘一心兩個,之所以斷斷續續,乃因為姜福根抗著齊靈川的兩條肥腿,壓得他連說話都帶喘的原故。 抬著齊靈川的上半身,繆千樣雖說頗有幾斤力氣,也未免吃他不消,一腳低一腳高的朝前淌,他的心情卻與此刻的負荷一樣,越來越覺沉重了。 什麼事也乾過,愣是沒辦過這種反擄票的勾當,他一面擔憂往後的麻煩如何解決,一面尚在尋思,這等營生該要怎麼進行才叫地道? 兄弟五個人沒有出聲,顯然全有著心事,回家的路途並不太遠.走著行著,竟似那般漫漫無盡了…… 兄弟五個幹下這麼一樁大事,當然不能、不敢帶著齊靈川這塊活寶回到他們任何一個人的住處 “白麒麟幫”既能找出楊豹的老窩,待要抄他們幾人的根底,料亦不是難事,除非吃撐了,誰會悶著頭縮在家裡端等著惡鬼上門? 南山郊野,活來喜有個老酒友,幹的是挺奇特的一種行業,專門到深山僻嶺,人煙稀少的地方去挖掘各樣草藥靈木,回來兜售給鎮上的藥舖,如果運氣不好,採桔的藥材量少,就順便砍他幾捆柴火擔到熟識人家換頓酒飯;人是極為知命樂天,性子直爽,有一付枯牛似的身體,尤其對汪來喜,向來是佩服得五體投地,言聽計從,這位仁兄,名叫崔鰲,汪來喜習慣稱呼他是“賣野藥的”。 崔鰲在南山腳下,住得一棟自己建的木造房子,別看房子是木造,卻愣是附著繭厚老皮的實心原木釘成,堅牢結實,不輸石砌磚堆;房子只一明一暗兩間,地處偏僻,汪來喜正好暫且借用了。 “白麒麟幫”的二當家齊靈川,這時就被五花大綁在明屋,不但四肢捆得有如一只粽子,脖頸間還套著一枝鐵環,環扣鎖在房間木柱上,模樣活脫掛著一條狗 一說實話,這副鐵環,原來也就是崔鰲用來控他那只大黑狗的,只不過,去年天寒逾常,他一時興起,早就將大黑狗燉做一鍋香肉祭了五臟廟啦。 現在,屋裡一張粗糙卻厚重的木桌上,正擺著酒菜,大小不一且缺痕斑斑的幾只海碗裡,滿盛著熱騰騰的菜餚,全是大塊油汪汪的各式獸肉,剛出土的新鮮野菜,另加一盤雜麵漠.一大提壺老酒,東西雖粗,卻挺能引人食慾。 楊豹和他四個兄弟圍桌坐著,赤紅臉膛、濃眉大眼又留著一把騷鬍子的崔鰲仍在裡外忙活,取碗遞筷的好不興致高昂。 汪來喜吸吸鼻子,贊一聲“香”,然後拉開嗓門吃喝: “我說那賣野藥的,你還不過來陪著上啃,卻叫我們兄弟子坐在這裡咽唾沫?” 一疊聲回應著,崔鰲抹著頭上的汗水急匆忽的走了過來,他敞開胸前衣襟,露出黑茸茸的一片胸毛,看上去不像個賣野藥的,倒有幾分賣野人頭的味道: “來了,來了,喜哥,我這不來了嗎?平素只我一個人吃喝,清鍋冷灶的,難得今天貴客上門,好歹也得張羅張羅、就是傢伙不夠,東西又粗,實在不成敬意,嘿嘿,不成敬意……” 伸筷拍起一塊嫩滑的肥肉,汪來喜一邊往口裡送,邊含混不清的道: “又不是他娘的外人,客氣個啥勁?” 崔鰲望著汪來喜大口吃肉,不覺喜勃勃的搓著手道: “二哥,你吃的是兔肉,味道還可以吧?嗡,那一碗裡是樟子肉,紅燒的,漳子肉旁邊那碗是山雞,來,請請請,大家都嘗嘗。” 楊豹撕著半個雜麵糢,一點一點在嘴裡咀嚼,顯得心事重重: “來喜,我在尋思,經過這一晚上,‘白麒麟幫’的人約莫也該發覺出事了,只不知他們是個什麼想法、什麼打算?” 繆千祥先把提壺裡的老酒逐一給大夥面前的飯碗添滿,自己喝了一大口,咂著舌頭道: “噎,酒還不錯,就是嗆了一點 豹哥,就不知道莊有壽那一幫子人,有沒有這個腦筋,想到這票買賣是我們幹的?” 汪來喜又夾了塊山雞肉,尚未入口,便笑了起來: “他們要是想不到,乾脆別再闖道混世了,通通捲鋪蓋回姥姥家去吃現成吧,我說樁兒,豹哥人不在了,齊靈川也恰好在巡視囚房的時候失蹤,這樁把戲不牽連著我們還能牽連上誰?姓在的一夥人不是白痴,用不著多琢磨便會想到是我們幹的好事。” 楊豹喚了口酒,沉沉的道: “那麼,你看他們會怎麼辦?” 汪來喜道: “先是一陣大亂,然後派出人來分批到我們居住的窯口去抄查,在行動落空之後,便等著我們傳口信,談斤兩啦!” 狼吞虎嚥了好一會的姜福根,這時用衣袖抹去滿嘴油漬,笑呼嘯的道: “來喜二哥談的只是推測對方行事程式,卻沒有言及他們心態的反應,我敢擔保,‘白麒麟幫’這次偷雞不著蝕把米,陰溝裡翻大船,光是那股子窩囊,也足夠這一夥熊火搥胸頓足的了!” 潘一心道: “越是如此,只怕他們心中的怨恨越深,憤意之下,誰也不知道他們會做出些什麼事,施展出哪些報復手段來,所以我們更須謹慎才是。” 姜福根瞪一眼鎖系在木柱下的齊靈川,這一時,齊靈川早就甦醒過來,只是隔夜宿酒尚未退盡,又挨了頓好摸,如今還是頭暈腦漲,混混飩飩,不但全身上下像散了骨架子,胸口腰腹各處亦隱隱作痛,連吸一口氣,都能把內臟掀騰半天,有人望他,他還不知道,管自垂著腦袋,悠悠忽忽的在追憶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繆千祥小聲問道: “他醒啦?福根哥。” 姜福根扭回頭來,鄙夷的一笑: “想想這頭肥豬在‘仙霞山’‘七轉洞’審問我們時的那股子威風,再看看他目前的熊樣,能說風水不是輪流轉麼?昨晚上折騰了我們一路,這老小子卻補足一場好覺,現在可不是醒啦,樁兒,不過至多是醒了一半吧。” 汪來喜咽下嘴裡的東西,笑道: “姓齊的怕有多少年沒挨過這一場狠打了,我和姜三聯手合力猛敲猛踢,捧得他歪七叉八,當堂縮做一堆,但眼下看了,這老小子卻又似傷得不重,除了幾處瘀腫,好像血都沒濺一滴……” 繆千祥道: “皮粗肉厚的人,比較經得起打,有些大號諸公,幾十棒子敲不倒,換成瘦豬,一傢伙就砸癱了,我捉豬宰豬好些年,全是經驗之談。” 擺擺手,楊豹皺著眉道: “談正事要緊,兄弟們,我的意思是事情既然幹了,便必須直撐到底,不能畏縮,不可半途而廢,終究也要對方拿出個交待來,否則,不但讓人看不起,反倒認為把我們吃定了!” 姜福根頷首道: “當然,要就不幹,幹了就不能虎頭蛇尾,我們來這一手,全是被人逼出來的,江湖黑飯我們不吃,但人家要吃我們,不反打一耙如何活得下去?” 崔鰲先是聽得津津有味,繼而意興風發,激出一股同仇敵汽的豪氣,他持起衣袖,拍著毛茸茸的胸膛道: “各位老哥說得沒錯,我nJ大夥將本求利,安安份份過日子,又是招誰惹難了?這一千山上下來的白眼狼卻恃強逞暴,綁豹哥勒贖銀子,固然豹哥是被救了出來,卻乃各位老哥冒著凶險拿血拿命去換的,他們能夠橫奪硬搶,我們這些受害者為什麼就不可如法炮製?錢是小事,主要得出一口冤氣,也算給那些人一個教訓!” 汪來喜笑呵呵的道: “賣野藥的,別看你成天挖草根剝樹皮,卻叫你磨出一番道理來啦,沒想到亦能中規中矩的說上一套,不簡單,真不簡單!” 崔鰲有些靦腆的打著哈哈: “二哥,我只是說我心裡想說的話,哪有什麼道理,你別挖苦我行不?” 姜福根接口道: “來喜哥,你打譜要他們多少銀子來替姓齊的贖命?” 喝了口酒,汪來喜放下酒碗,雙手十指一叉: “老價錢,他們要豹哥什麼數,我們便要他們什麼數,這不是挺公平麼。” 姜福根道: “十萬兩?” 汪來喜慢吞吞的道: “豹哥同意不同意這個價錢?” 楊豹“嗯”了一聲,道: “說起來也不算過份,到底他們還有山頭、有地盤,比我們幾個苦哈哈強多了,他們能夠狠下心來壓詐我們十萬兩,我們為什麼不能反討?” 潘一心搭腔道: “叫誰去傳遞這個口信呢?” 楊豹目注姜福根,姜根福但覺後頸窩泛涼,連忙乾笑著道: “去呢,自則是由我去最合宜,不過技巧方面得研究研究;豹哥,不是我含糊,此去若萬一失風,恐怕一身人皮就叫那幹凶神活剝了!” 汪來喜搖頭道: “姜三不必去,我們都不必去,其實,這只是小關節,根本不須我們冒險。” 有些不解的看著汪來喜,楊豹道: “莫不成你另有計較?” 汪來喜道: “談不上計較,法子簡單得很,鎮上‘萬香醬園’的小伙計快腿陳三,每天都要送兩缸原醬到東邊村頭的胸菜舖子去,路程正好經過‘白碘鱗幫’盤踞的那戶農舍,咱們順便叫他悄封信帶過去,還會有什麼問題?” 楊豹沉吟著道: “問題是沒有問題,怕的是那些王八蛋留難陳三。” 汪來喜道: “這倒不會,因為陳三本來就是醬園伙計,以他們的經驗,略一盤查便知底細,留難陳三,對他們半點好處沒有,這些人不講江湖規矩,至少卻分得清利害攸關與否。” 潘一心接著道: “豹哥,來喜二哥說的確是實情,這個法子既簡單又直接,單送個信,犯不上轉彎抹角替咱們自己再增麻煩。” 楊豹點頭道: “好吧,就這麼辦,記得多賞陳三兒文腳力錢。” 汪來喜笑道: “錯不了,陳三這小子人也夠機伶,吃不了虧的,今晚入黑,我就去交待他。” 繆千祥心裡想著事,低聲道: “來喜哥,關於放人取贖的細節,你可要想清楚了,一步都錯不得,稍一失慎,不但銀子拿不到,弄不巧我們還得掉進幾個去!” 汪來喜迷著眼道: “你小子寬念吧,這一步妙棋,我不但考慮周詳,更且早有了腹案,到時候你端等著點銀子就成!” 忽然,潘一心低唱出聲: “只不知,他們如今村不襯十萬兩銀子呢。” 汪來喜無動於衷的道:“那是他們家的事,潘肥,當他們擄持豹哥的時候,有沒有有顧慮到豹哥或我們兄弟不襯十萬兩銀子?” 冤冤相報就是這樣形成的,但是非的佔多佔少,便須分一分誰是始作確者了,“白麒麟幫”首先陷入於困境,誰又會同情他們到頭來自食其果呢? 一聲殺豬也似的嚎叫,驚得正在板凳上打瞰的繆千祥與崔鰲差點一頭摔下來,繆千祥揉著眼睛,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之前,又一聲同樣的嚎叫傳來,他一個虎跳蹦起,這才發覺是鎖在木柱下的齊靈川正在直著脖子鬼叫。 崔鰲手摀胸口,不由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搶上兩步,指著性齊的鼻子大罵: “你是在嚎你哪門子的喪?大天白日,莫不成中了邪啦?胡天胡地的雞毛子喊叫!” 暗室裡,楊豹伸出頭來問: “怎麼回事?” 繆千祥忙道: “沒有事,姓齊的大概神智恢復過來了,吆喝兩聲算是知會我們,豹哥,你不用操心,回房歇著吧。” 楊豹叮嚀著道: “來喜和麥三、潘肥出去辦事,你們兩個可得加意小心,看緊姓齊的,千萬出不得批漏!” 等楊豹縮回腦袋,繆千祥踱到齊靈川跟前,曲腿蹲下,開始面對面的端詳著這位“白麒麟幫”的二當家;齊靈川這時算是完全清醒了,滿嘴酒味換成混身汗臭,胖臉上泛著一層黃漓漓的油光,額頭上一大塊青腫,下巴也擦破了一片表皮,後腦勺上亦有明顯的兩團腫疤,一雙眼裡仍然布滿紅絲,現在,人正籲籲喘著,便睜著這雙紅眼直愣愣的瞪視繆千祥。 繆千祥扮出一付兇狠的模樣,冷冷的道: “姓齊的,這裡可不是你‘仙霞山’‘七轉洞’的地盤,你自己檢點著,再要大呼小叫,一頓生活免不了你吃!” 齊靈川的呼吸十分沉重粗濁,他掙扎著,嗓音沙啞的道: “我認識你,你不就是楊豹的那個把弟,叫,呢,叫繆千祥的來著麼?” 繆千祥哼了一聲: “好叫你得知,我就是級幹祥,一次在‘七轉洞’,一次在鎮外城隍廟,不計昨晚上,眼下算是第三遭和你朝面了,只不過,哼哼,這一遭和前兩次的場面大有不同,前兩次你是呼風喚雨,高高在上,這一遭,咱們算是反了邊,變成我高高在上,呼風喚雨啦!” 齊靈川喘吁吁的道: “繆千祥,我身子胖,素有氣喘的毛病,人這一被捆緊,就越發透不過氣來,你行行好,先給我鬆綁,再拜託拿碗水我喝,打昨晚上到如今,我是粒米未進,不但飢渴交迫,又受了一頓折騰,人快挺不住了……” 繆千祥大刺刺的道: “要喝水可以,鬆綁辦不到,想那時,我們兄弟吃你關在石牢裡,卻是半口水沒撈著,姓齊的,我這可是以德報怨哪。” 齊靈川舐舐著嘴,吶吶的道: “那,那就先來口水吧,級幹祥,我快要渴死了……” 繆千祥招了招手,慢條斯理的道: “崔哥,你聽到了?我們齊二當家要先來口水,還不趕緊送上來侍候著?” 崔鰲不知繆千祥是真是假,遲疑著道: “樁兒,你是說,要我端碗水給齊靈川這老小子喝?” 繆千祥嘿嘿一笑: “看光景,再不給他滋潤滋潤,還真有渴死的可能,崔哥,他可死不得,齊二當家是塊寶,咱們有沒有橫財發,全在他身上了。” 崔鰲答應著拿一只海碗到外頭水缸裡舀滿一碗清水進來,遞給繆千祥,繆千祥用手捧碗湊上齊靈川嘴唇,乖乖,姓齊的真像長鯨吸水,咕略有聲,不消片刻已把一海碗清水喝了個乾淨。 繆千樣道: “夠了不夠?要不要再來一碗?” 長長透了口氣,齊靈川撼著肥唇上的水漬,模樣像是舒坦了許多: “這會喝夠了,等下再口渴的時候,還得麻煩你舀一碗來……” 繆千祥把海碗交回崔鰲,轉過身來的時候,發覺齊靈川正怔怔的瞪視著他: “真像,實在長得像……” 繆千祥疑惑的道: “長得像?難和誰長得像?” 齊靈川靠著木柱,苦笑道: “你這副模樣,和我一個叫周祥大的手下十分酷肖,貿然一見,你倒似他。” 繆千樣道: “難怪昨晚上你不絕口的叫我周祥大。” 呆了呆,齊靈川吶吶的道: “昨晚上,呃,我們就見過了?” 繆千祥覺得有些滑稽的道: “否則,你以為你是怎麼來到這裡的?” 齊靈川迷迷茫茫的道: “我正想問你,我是怎麼來到這裡的?我只記得半夜叫尿憋急了,出房小解,後來,不知怎的似乎到了囚房外頭,恍憾和什麼人談了不少話,接看身子一個踉蹌,眼前一片黑,迷糊裡,似是有人攻擊我,再後來就什麼都不知道啦!” 繆千祥忍不住笑了起來: “不錯,昨夜你是到了囚房外頭,和你交談的人就是我與潘四哥,本來我們並沒打譜擄你回來,是你灌多幾杯馬尿,嘮叨個沒完,又叫囔著非要進囚房查看不可,那時節,我汪二哥同姜三哥正在屋裡救人,如何能容你礙事?眼看再不阻止你,你那一窩子同黨都會被你吵醒,無奈之下,只有將你制服,大夥臨時一商量,順道便拍你回來將息著嘍。” 齊靈川愣了半晌,才懊惱的道: “娘的,酒這玩意,真正害人誤事!” 繆千祥聳聳肩,道: “也不一定,妙在適量才好。” 眼珠子轉動著,齊靈川道: “你們把我弄了來,可是另有目的?” 繆千祥笑道: “沒有什麼太大的目的啦,只不過想拿你換幾個錢罷了。” 齊靈川胖臉上的肥肉一繃,冷森的道: “你是說,你們是待綁票勒贖?” 繆千樣輕鬆愉快的道: “不錯,我們正是這個主意,齊二當家,這沒有什麼稀奇,當初你們不是玩的同樣的把戲麼?我們照葫蘆畫瓢,有樣學樣呀!” 重重一哼,齊靈川憤怒的道: “簡直是胡鬧,朝廷有法,江湖有道,你們不過一群下三濫,二混子,市井流痞之屬,居然也敢如此明目張膽,過界撈財?娘的,行有行規你懂不懂?只我們這種幫口才能做這等買賣,你幾個半路出家,也想分一杯羹?我看你們是窮極生瘋,異想天開,通通嫌命長了!” 繆千祥笑嘻嘻的道: “這話就不對峻,我說齊二當家,於無本生意,還有論資格、講出身的?‘白麒麟幫’一幹惡煞土匪,又是誰給你們特準專吃這一行的?不要關著門起道號,齊二當家,哪一個有本事才罩得住,造成形勢方可佔上風,譬如現在,你不就是我們嘴裡的一塊大肥肉麼?” 齊靈川大聲道: “我是你們嘴裡的一塊大肥肉?繆千祥,你不要做夢,你們半個銅板也拿不到!” 攤攤手,繆千祥一派無所謂的道: “那也叫沒法子,但齊二當家,你可就苦了。” 齊靈川火爆的道: “我苦?我有什麼好苦的?” 做了個砍殺的手勢,繆千祥道: “拿不到贖身銀子,齊二當家,我們當然只有撕票,非得把你宰了不可!” 全身一震,齊靈川不禁咆哮起來: “什麼?你們竟敢殺我?你們要敢動我一根汗毛,我包你們誰也活不成!” 繆千祥淡淡的道: “我們為什麼不敢殺你?齊二當家,事已至此,你倒說出個不敢殺你的道理出來,至於殺了你之後我們的處境如何,那是另一碼事,你也用不著操這份閒心啦。” 齊靈川忍不住又開始喘息起來,一邊喘,一邊不停的叫嚷著: “你……你們敢?你你們……哪一個敢?” 繆千祥笑道: “如果拿不到贖銀,齊二當家,我們哪一個都敢,一刀下去,一了百了!” 看把戲看了許久的崔鰲跟著道: “要是輪到我來動手,卻不能這麼便宜了他,我會了天割下他的耳朵,一天剜掉他的鼻子,然後,逐次把這些零碎包起來送給他的伙計們傳觀,到末了,再砍下他的人頭當球踢……” 哇哇怪叫起來,齊靈川好像承受不住精神上的壓力,又再次以這種殺豬般的嚎曝來做宣泄 ------------- |
第18章 麒麟如虎狼
一燈如豆,崔鰲的這間內室,還散發著一股子說不出的污酸氣。 暈黃暗淡的燈光,映照著幾張模糊的人臉,好像人臉的輪廓也眩花了。 汪來喜正在低沉的說話: “……快腿陳三已經把資訊帶給了那些殺胚,情形正如所料,他們盤查過陳三之後,並沒有多加留難,聽陳三回來說,‘白麒麟幫’的伙計們面色都非常不好看,個個招子里都似在噴火……” 姜福根輕描淡寫的道: “這還用說?要是他們在知道這檔子窩囊事之餘,猶尚開口大笑,樂在其中,豈不是全發瘋啦?” 楊豹輕聲道: “來喜,你是約他們明天夜裡起更時分交銀子贖人?” 點點頭,汪來喜道: “不錯,地方就定在鎮西‘勾子胡同’裡,我信裡說得明白,叫他們攜帶十萬兩銀票,投進胡同盡頭張家大院牆外的那座破香祀內……” 繆千祥不由一愣,迷惆的道: “你沒搞錯吧?來喜哥,銀票投到破香祀裡,我們怎麼去拿?” 汪來喜笑笑,道: “放心,山人自有妙計,只要他們把東西擺進去,我就有法子取到手,而且神不知、鬼不覺,讓那幹王八蛋連做夢都夢不到我是如何移轉乾坤的!” 乾咳一聲,潘一心道: “不過,他們如果日夜派人堅守那爿破香詞,來喜哥,你又怎麼辦?” 汪來喜胸有成竹的道: “當然我有我的打算,你們都寬念吧,我要沒有十成把握,豈會選擇‘勾子胡同’做為收錢的所在?” 繆千祥憂慮的道: “來喜哥,你僅僅留給對方一天多一點的時間湊錢,在這麼短促的辰光內,他們湊得齊這筆錢麼?” 汪來喜道: “這該由他們來傷腦筋,不關我們的事,樁兒,且看這批雜碎對姓齊的心意如何了!” 楊豹又仔細的道: “先交銀子後放人,來喜,這一招‘白麒麟幫’是不是會接受?” 沉沉一笑,汪來喜道: “不接受也只有接受,我說豹哥,如今刀把子抓在我們手上,沒那麼些顧慮周全法,當初他們擄劫你的時候,又何嘗不是先收銀子才肯放人?再老實講一句,既便他們收了銀子,會不會放你生出,我到現在還在疑惑著呢!” 姜福根恨聲道: “來喜二哥的說法我頗有同感,豹哥,那可是些披著人皮不幹人事的凶煞,任什麼心黑手辣的勾當都做得出來!” 繆千祥暗裡機伶了一下: “眼下想想,委實大有這種可能,娘的,跑江湖玩狠,我們真叫玩不過人家 ” 楊豹激甜嘴唇,道: “就算他們乖乖的交付贖銀,我們也拿到了手,來喜,姓齊的卻如何個放活?” 望一眼自己這位把兄,汪來喜似笑非笑的道: “大約是這幾天來豹哥你受了不少折騰,沒有把腦子也折騰暈了,這一間不是問得滑稽麼?放人還得怎麼放?蒙著姓齊的頭面,領到個僻靜處,一腳險翻了他,等他爬起來自己找路回去不就結啦?” 楊豹敲敲自家額頭,訕訕的道: “他娘,我真是糊塗……” 繆千祥接口道: “來喜哥,事情也別想得太美,依我的看法,‘白麒麟幫’姓莊的那一夥熊火,只怕不肯這麼順貼老實,隨我們擺佈……” “嗯”了一聲,汪來喜的面孔在燈焰的搖晃中顯得陰晴不定: “樁兒,你的判斷自有道理,我也早就這麼琢磨著,所以該做的防範亦都儘量做了,且看屆時情況如何演變,再行進退吧。” 潘一心緩緩的道: “明晚上,我們是全體出動?” 汪來喜道: “不,只我和姜三前去就行,人多了反而礙事。” 潘一心不解的道: “這樣說來,無論事情怎生變化,都是不打算正面動手的了?” 汪來喜頷首道: “正是,而且擺明暸講,就憑咱們這幾塊料,一朝與人家正面衝突起來,除了吃癟,剩下的也只有吃癟,是而除非到了無可避免的關頭,能夠不動手,還是不動手的好。” 哼了哼,繆千祥有幾分不服的道: “來喜哥就是這副德性,淨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也不想想我們在‘七轉洞’在‘彩溪’‘雙老閣’又是如何殺出殺進法的?” 哈哈一笑,汪來喜拍著繆千祥肩膀道: “我的老弟台,那可擔了多大風險,憑著多大的運氣呀?人不能老求僥倖,應該實事求是,樁兒,老賴巧合是不可靠的!” 姜福根哧哧的道: “樁兒,英雄好漢,是誰也想充扮的,哪一個不願出頭露臉?問題在與有沒有這等本事。襯不襯如此份量,要是自己摸不清自己吃幾碗大米飯,愣待逞強稱能,一個弄不好,就是拿老命在做耍子啦!” 繆千祥悻悻的道: “哪怕是拿命在做耍子,我們兄弟不也耍過好幾遭來?誰又缺胳膊少腿不成?” 楊豹嘆了口氣: “到底樁兒年歲還輕,仍然血氣方剛,我可沒你那多的雄心壯志,能保百年之身,業已是阿彌陽佛,常言道江湖跑老了,膽子跑小了,真是一點不錯……” 潘一心道: “樁兒別攪合,正題尚未說完哩 來喜二哥,你與姜三上事的辰光,我們哥幾個又該做什麼?” 汪來喜沉穩的道: “等待,僅是等待而已。” 姜福根插嘴道: “當然,姓齊的那塊大肥肉你們可得看緊了,別讓煮熟的鴨子起蓋飛啦!” 往房門口看了看,繆千祥道: “那頭瘟豬,只崔哥一個就守得他四平八穩,飛?朝哪裡飛上?” 楊豹打了個哈欠,有些疲倦的道: “事情就這麼定了,大家還有意見沒有?娘的,許是幾天來遭的作賤不輕,人竟這般容易乏累,連多坐一會都覺得頭暈身子軟……” 汪來喜笑道: “不用怨嘆,我說豹哥,一旦銀子到手,包你百病全消,精神抖擻,活脫返老還童!” 又打了哈欠,楊豹懶洋洋的道: “去你的……” 於是,大夥魚貫退出房間,來到外面的堂屋,堂屋裡,齊靈川仍舊被鎖捆在原處,木桌上點著一只蠟燭,燭火搖曳中,崔鰲坐在桌邊,橫膝擱著一柄鐵叉,正目光炯亮的瞪視著齊靈川,而姓齊的卻垂頭晃腦,早睡著了。 夜空中掛著半弦月,有幾點疏星在眨著冷眼,天色暗暗暗的,卻多少分辨得出遠近景物的大致,這種天候,最適宜戶外行事 不論是好事抑或壞事。 “勾子胡同”是“馬前鎮”直街頭上的一條巷子,兩邊的住戶大都把後門開在胡同裡以方便進出,走到底處,可以看到靠著一戶人家院牆下蝸著一座尺把高兩尺寬的香祀,香祀裡也不知供奉著什麼孤魂野兔,總之缺角塌瓦的破落得緊,連一支香、半截燭都沒有,祀前的供台都坍頹一大塊啦。 就在這寂靜的夜暗中,先是一陣急劇的馬蹄聲從郊野那邊傳近,接著蹄聲放緩放輕,幾聲狗吠以後,又都停止下來,沒有多久,十幾條人影飛也似的撲到胡同口前,在一聲暗示下又紛紛散開,有的搶進胡同裡,有的騰身翻屋上牆,模樣幾十分緊張,真正是如臨大敵。 於是,有輛蓬車從來騎的方向慢慢馳近,包匝著鋼圈的水輪滾壓過青石板鋪成的道路,發出骨碌骨碌的沉響,車行的速度實在是慢,好像車把式與拖車的馬兒全都睡著了似的。 這一夥夜行客,不消說全是“白麒麟幫”的英雄好漢,他們太多好辦事,只一登場,已把這條“勾子胡同”明裡暗裡全圍住了。 領頭奔入巷子的,正是“白麒麟幫”的瓢把子“活斧”莊有壽,跟在莊有壽屁股後頭的自乃三當家“角蛇”裴四明,另外尚有几條大漢簇擁左右,他們哪兒也不去,直衝著巷子底那爿殘破的香祀奔到。 隨行的幾條大漢一到香詞之前,立刻左右散開,兵刃斜舉,雙眼亂轉,光景是怕叫人打了埋伏。 莊有壽走近香祀,俯身低頭朝裡面端詳了好一陣,又伸手進去細細摸索,然後,他縮回手來,在褲管上使勁擦了擦,板著一張橫肉累累的面孔道: “這香祀裡頭,鳥的玩意也沒有!” 裴四明愣了愣,有些不解的道: “不知大哥是想在香詞裡找什麼?若是待找人,這巴掌大的小香祀,躲只耗子差不多,要是藏人,恐怕藏不住!” 暴眼一瞪,莊有壽怒道: “我他娘又不是白痴,難道還看不出這香祀中藏不住活人?我是想搜搜看他們有沒有在其中做過什麼手腳!” 裴四明摸出懷中火折子,“呼”聲抖燃,湊近香祀,里里外,查看了一遍,當他熄滅火折子又套回竹筒,腦袋已搖得宛似“搏浪鼓”: “尺把高、兩尺寬的這麼一爿破香詞,連鬼都容不得身,他們那幹下三濫毛賊還能做什麼手腳?大哥你是過慮了……” 目光四處巡顧,莊有壽恨恨的道: “這些邪蓋龜孫約我們今晚起更來這裡,怎的卻不見一個人影?” 裴四明低聲道: “大哥,他們信裡只要我兄弟把十萬兩銀票放進香祀內,等他們收妥銀票方始放人,並不曾表示要和我們朝面,所以說,不見對方出現,乃是理所當然之事!” 莊有壽冒火道: “天下事就有這麼簡單的?十大萬兩銀子隨手一丟就算了屁?娘的個皮,他們把我兄弟看成哪一等肉頭?真正是可忍孰不可忍!” 裴四明輕輕的道: “大哥,你別急躁,對方既然指定我們把銀票擺在香祀之中,便必然有取得銀票的法子,我猜想他們眼前便有人伏在暗處監視我們的舉動,只是人在哪裡,黑黝黝的不易察覺 ” 莊有壽咬著牙道: “那又該怎麼辦?” 拍拍腰帶,裴四明壓著嗓門道: “我們便先施這第一計 以假做真,把這包廢紙擺進去,看看能否誘出他們的人來,只要逮住一個,就不愁齊二哥回不來!” 莊有壽寒著臉道: “真他娘陰溝裡翻大船,八個老娘倒崩孩兒,幹了大半輩子無本生意,到頭來卻叫一千二半吊子給擺了道,這不是整日打雁,反被雁啄瞎了眼怎的?” 裴四明陪著笑道; “大哥寬心,有道是百密難免一疏,這次咱們馬前失蹤不要緊,早晚找補得回來,單憑那幾個雞鳴狗盜之徒,還真能上得了天去?” 莊有壽一揮手道: “好吧,就先施用你這一條計!” 裴四明從腰袋裡取出一只預先備妥的褐皮紙封套來。 封套之內折疊著一層廢紙 裝做小心翼翼的放進了香祀中,而莊有壽雙目緊盯不瞬,模樣是防備著什麼人突然出現搜取封套,正好手到擒來。 現在,他們剩下的就只有等待了,但等待什麼人,什麼場面、甚至是否等得出名堂來,卻實在不能預料,可是他們的形態並不十分急迫,似乎這一招不靈,還另有下一招挺上。 張家后院與那爿破落的小小香詞一牆之隔,有一口早已廢棄不用的枯井,由於長年乾涸缺水,井裡已被瘀沙敗土填得半滿,野草落葉堆集其中,沒有井的作用,卻像個人工鑿成的地洞了。 這口廢井,井口突出地面的平行高度,正好與牆外香祀相偌,井底的深淺,則恰在香祀的底下半尺不到之處,換句話說,只要人站在井中,量妥井壁和香詞間的直線距離,順著地層下挖出尺把遠,就能鑽到香祀的下方,如果技巧一點敲落香沉底部的石板,做一扇活門,人只要躺半身在地道中,就能掀開活門伸手取物,神不知鬼不覺,連老天爺也看不出訣竅來。 當然,地方是汪來喜挑揀的,形勢是他相妥的,張家屋主人丁單薄,日裡夜裡全礙不著,因而這個法子他早就想好了,不但想好.也親自設計動工竣事,此刻他業已取到了那只褐皮紙封套,略微縮身,人已回到枯井之內。 枯井裡,還有一位仁兄 姜福根。 汪來喜人一縮回,姜福根已忍不住焦切的問: “怎麼樣?東西拿到沒有?” 低“噓”了一聲,汪來喜揚揚手中的封套,迅速拆開,就看井口透入的暗淡星月光暈一瞧,不由氣得“咯崩”咬牙,猛一把塞到姜福根懷裡。 姜福根心知不妙,眯著眼仔細看了看,冷笑著將封套和那疊廢紙揉成一團,狠狠壓進腳下的泥沙裡,陰著腔調道: “果然不出所料,他們愣是不甘心拿出這票銀子 ” 汪來喜凝思著道: “事情不會這麼單純,姜三……” 姜福根忍不住惡向膽邊生: “管他娘單純不單純,來喜二哥,我們就這回去,先割下姓齊的一只耳朵給那班三八羔於加菜!” 擺擺手,汪來喜沉吟著道: “他們明明知道這包假東西瞞不住人,也明明知道贖銀不到會有什麼後果,但是,他們竟敢這麼做,其中必有蹊蹺!” 姜福根重重籲著氣: “有什麼蹊蹺?他們半分銀子不拿,分明是不把姓齊的人命當回事,簡直一窩子豬狗,滿籮筐絕情絕義的畜牲,來喜二哥,這些人既然如此不顧他們兄弟淵源,我們又顧個鳥?宰明暸看!” 汪來喜若有所感的道: “姜三,你倒說說,他們為什麼還守在這裡不走?” 遲疑了一下,姜福報道: “左右不過是想等著我們出面拿錢,好逮個正著,他們卻哪裡想得到你這一記妙招?操他娘,就算等白了鬍子,這些雜種也別想見到我們人影!” 汪來喜又慢吞吞的道: “有道理,但是,如果他們等不到有人出現,又明知這一子幼稚詐術後果堪虞,如此作為豈不是太愚蠢了麼?” 姜福根道: “依我看,繼莊的和姓裴的根本就不關心齊靈川的死活,否則,哪有用這種笨法子使詐的?完全是拿他們把兄弟的老命開玩笑!” 汪來喜皺著眉道: “秦檜也有三個好朋友,姜三,他們全是壞水不錯,但到底同甘共苦了這些年,沒有情義亦關乎利害,尤其江湖打滾,最重名聲,這各財斷義的包袱,他們承擔不起,所以……” 姜福根忙問: “所以如何?” 汪來喜憋著聲音道: “所以,我認為對方必然另有陰謀。” 姜福根疑惑的問: “什麼陰謀?” 搖搖頭,汪來喜道: “現在我也不明白他們要使什麼陰謀,但用不著急,很快就會圖窮匕現了!” 姜福根索性一屁股坐下,呆呆的瞅著眼前那條又短又窄的地道,不禁嘆起氣來: “他娘,銀子真不是容易賺的,想要賺這些潑皮的銀子,更就難了,我說來喜二哥,儘管他們有餘人命攢在我哥們手上,不拿錢硬是不拿錢,姓莊的兄弟倆可也叫狠!” 汪來喜道: “狠是不見得狠,我看他們必有所恃!” 姜福根不吭聲了,心裡卻七上八下不得安寧,直覺告訴他,事情有了麻煩,白花花的銀子,恐怕不似原先想像中那樣易於到手。 而汪來喜的臆測更要不妙,只是他不肯在此時明說,免得姜福根起浮躁…… 在有壽背負著雙手,在巷子裡不停來回走動,由於他身材粗橫,腳步就重,踏在石板地上,略略有聲,裴四明卻比他老哥沉著得多,獨自個依在牆壁上,仰頭眺望著空中的半弦月,形色悠遊,只差沒哼上幾句相思調啦。 其他幾位跟著來的仁兄,無精打採的或立或蹲,不耐煩是早不耐煩了,但憑他們的份量,哪一個敢開口嘻嘻? 又過了片刻,莊有壽幕然站定,大聲道: “老三,等到這一歇還不見有人前來收取銀票,我看他們八成是破了膽,不敢發這筆橫財了!” 收回閒眺的視線,裴四明淡淡的道: “不可能,他們一定會想法子來拿錢的。” 莊有壽粗聲道: “到如今也不見鬼影一條,我就不信這幾個草包能有法子在我們重圍之下拿走封套,我們卻只在這裡呆鳥一樣的死等,老三,等到何時才算了結?” 裴四明趕緊道: “快了,大哥,這就快了……” 口裡說著話,他邊走向香詞之前,不很在意的俯身往裡一看,卻猛然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跳將起來: “不好.大哥、封套不見啦!” 莊有壽大大一怔,立刻氣急敗壞的搶了過來,抖亮火折子照著光朝香祀中察看。可不是,空空如也,那裡還有那只封套的影子! 氣得把手中火折子向地下摜去,這位“白麒麟幫”的大當家不由暴跳如雷,口沫橫飛: “通通一群廢物不是?叫你們睜大眼睛防著對方來人,卻一個個傻鳥似的毫不中用,現在好了,就在我們招子底下,竟吃那班跳梁小醜動了手腳,這多活人居然沒有半個起警覺,娘的皮,你們全叫鬼勾了魂啦?” 挨罵的幾位低頭哈腰,默無言語 他們又能說什麼?就在現場,你瓢把子不也同樣一尊門神似的守著麼?莫不成也叫鬼勾了魂啦? 裴四明伸手進香詞中不斷摸索,一面仔細裡外查視,禁不住嘖嘖稱奇: “真邪性,那玩意怎麼會飛掉的,不見人不見影,東西就沒有了,難不成他們會隱身法、攝物術?奇怪……” 莊有壽咆哮著道: “不用找了,巴掌大點的地方,內外一看就得分明,封套早不在啦,你還摸你娘的頭呀!” 搓著手站起身來,裴四明有些尷尬的苦笑: “大哥,你別急,我們還有一記‘殺手 ’沒用上哩!” 猛一跺腳.莊有壽怪叫道: “如果他們太早跑了,我看你這招‘殺手 ’能管個屁用!” 裴四明十分有把握的道: “沒關係,假使對方沒有人在附近隱著,趕到天亮以後他們也一樣會聽到消息,差別只在遲早,效果卻無二致!” 重重一哼,莊有壽怒道: “老三,若有關閃,有你受的!” 裴四明回頭叱喝一聲: “牽車進來!” 於是,一輛單轡烏篷馬車在輪聲輥輯中緩慢來近,停到靠牆的一邊,裴四明揮揮手,車把式向蓬里咕味兩句,垂帝倏掀,兩個如狼似虎的大漢已挾著一條纖弱窈窕的身影跳下車來! 被扶持著的人不住掙扎著,口裡含混不清的“晤”“晤”出聲 乖乖,非但上了綁,敢情還被東西堵塞了嘴巴。 這人,我的老天,竟是韋秋娘! 裴四明冷冷看了韋秋娘一眼,然後,仰首一陣狂笑,罌銘有聲的吆喝起來: “楊豹與他那幾個上不得臺盤的伙計全給我聽著,你們膽上生毛,不知死活,竟敢擄劫了我齊二哥,更反過頭來向我們兄弟敲詐勒索,你們這叫財迷心竅,自不量力,叫壽星公吃砒霜,嫌他娘命長了,我操你們的六舅,如今齊二哥在你們手中,繆千祥的未婚妻室卻到了我們掌心裡,好讓你們明白,要是不放齊二哥回來,姓韋的小娘們就會被五馬分屍,分了屍尚得丟去餵狗,利害得失,你們自己琢磨,明天起更時分,仍在此地,老子們聽回信!” 莊有壽忍不住也嚷嚷道: “要是有人聽到,給個信號,我兄弟包不難為!” 過了一陣,四周仍是一片寂靜,哪來烏的信號? 裴四明內心竊笑,卻當然不敢形諸於外,他知道自己這位拜兄是氣糊塗了,否則不會鬧這種離譜的笑話,想想看吧,人家千方百計,躲的就是正面朝相,假若給了信號,豈非痕跡全露?拿磚頭砸腳背的事,誰有這等呆法? 莊有壽氣淋淋的道: “他娘,竟是沒有半點回音,說不定人早跑了!” 裴四明打著哈哈道: “大哥寬念,既便人跪了,不須多久他們也會獲悉此事,姓韋的丫頭攢在我們手中,還怕她長翅膀飛啦?只要飛不了,就不愁楊豹那一夥青皮混子不向我們低頭,聽說繆千祥對他這個未過門的老婆,死脫得很呢!” 莊有壽一言不發,調頭就走,裴四明趕忙踉上去,低聲下氣在一邊解釋著,兩邊的牆頂瓦面上,但見人影奔掠穿走,護著鳥篷車重又離開胡同口…… 繆千祥呆呆聽完汪來喜的敘述,人就像泥塑木雕一樣愣在那兒,仿佛三魂七魄,全叫韋秋娘給帶走了。 汪來喜非常關切的道: “樁兒.你用不著這樣失魂落魄的,事情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嚴重,我們幾個老哥哥總要設法把秋娘給救出來,在姓齊的放回去之前,諒他們也不敢讓秋娘受委屈……” 楊豹一拍桌面,卻嘆息著道: “真是百密一疏,怎麼先前就沒想到莊有壽這些王八蛋會來上這麼一手釜底抽薪?設計得好好的一樁行動,如今完全泡了湯不說,還叫人家拿了我們的七寸!” 依在竹床上,沒精打採的姜福根接口道: “其實也沒有什麼大不了,充其量放人就行,將姓齊的換回韋秋娘,彼此至不吃虧。他們還能怎的?” 汪來喜沉重的道: “你想得倒簡單,拿人換人,該怎麼個換法?對方骨子裡打的是什麼主意、如何行事才不致上當?這些細節都要詳加斟酌,萬一交了齊靈川換不回韋秋娘,我們的樂子可就大了!” 姜福根雙眼一瞪: “‘白麒麟幫’要真敢這麼惡毒,老子將心一橫,先把姓齊的宰了再說!” 沉默了很久的潘一心不由“嗤”了一聲: “你省省吧,姜三,秋娘的一條命還握在人家手上,投鼠忌器,如何由得你這般胡搞?” 兩手抓扯著頭髮,繆千祥忽然嘶吼起來: “莊有壽、裴四明與他們那一幹土匪強盜,全是些孬種外帶死不要臉的東西,有本事衝著我們兄弟來,綁架一個姑娘家是什麼英雄行徑?還闖道混世哩,都混到狗身上去了……” 汪來喜忙道: “沉住氣,樁兒,裕安毋躁,稍安毋躁,法子是人想出來的,事在人為,我就不信鬥不過那群裝一腦袋豆腐渣的粗胚!” “我是怕秋娘受他們的侮辱,被他們糟蹋……天啊,都是我害了秋娘……” 汪來喜呵慰著道: “別老朝壞處想,樁兒,我不是說過了麼,姓齊的還在我們手上,他那票熊人便不敢亂來,否則,不怕我們將姓齊的零碎片了?你放心,這件事我包管替你辦得圓圓滿滿,還你一個清白如玉的未婚妻來。” 繆千祥像在呻吟般道: “來喜哥,我已亂了方寸,秋娘的事,千萬疏忽大意不得,務必求你深思細算,救她出來,切切不能有一星半點的失閃……” 乾笑一聲,汪來喜拍拍胸膛: “你釋懷吧,樁兒,我要自己兄弟媳婦和保不住,還稱什麼‘巧班才’?不如回家放牛算了,砸招牌的事,焉能不盡心力?” 姜福根有氣無力的道: “今晚上就待換人了,來喜二哥,你已經想妥法子不曾?” 籲了口氣,汪來喜帶幾絲倦意的道: “昨夜折騰了一宿,到現在尚未合眼,腦子裡亂哄哄的,一時還理不出個頭緒來,且容我困上一覺,解解乏,巧計妙著就源源而生了……” 楊豹道; “那你早點歇著吧,伙計們,別擾了來喜清夢,大家外頭幹活會!” 繆千祥木然站起,拖著兩條腿木然走出去,動作僵硬沉滯,雙眼發直,光景像是犯了失心症,叫人看了,還真難受得緊。 ------------- |
第19章 霹靂全鴛盟
不到中午,汪來喜就睡醒了,他獨個地溜到鎮上兜了一圈,匆匆忙忙又趕了回來,背上背著一只竹簍子,也不知裡頭裝的是什麼,便就著屋側空地,拼拼湊湊的把其中玩意搬弄起來。 等到入晚,汪來喜才算工作峻事,卻累得面頰垂塌,兩眼發花,一雙手膀子都幾乎抬不起來啦。 潘一心檢視著汪來喜堆進屋裡的這些東西,不禁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感覺 那是十幾節五寸長短、龍眼粗細的青竹筒,一頭是竹節做底,另一頭用皮紙密封著;另有七八枚扁扁凸凸,狀若圖盤似的鐵質物事,每一枚圓盤的側沿都留著一個小孔,半卷黑色引信,便接在小孔之內;最奇怪的一樣物件,乃是一面網兜,烏黝黝的麻絲網兜,網兜的頂端,延連著一根極為細韌的長索,另外,還擺著一個拳大的滑輪,就是這些玩意,竟耗費了汪來喜一個下午的辰光,至今,他午膳尚未用哩。 姜福根這裡翻翻,那裡弄弄,莫明所以的道: “真搞不懂你,我說來喜二哥,你折騰了這一下午,弄出這麼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來,不知有什麼用途。看在眼裡,實在叫人莫名奇妙……” 汪來喜灌下一杯茶,把含在口中的茶汁“咕嘻嘻”翻漱著,然後又“咯”聲吞下肚去,抹了抹嘴角的殘漬,他嘿嘿笑道: “好叫你開開眼界,增增見識,姜三,看到那十幾節細竹筒啦?我給它起了個名字,叫‘飛焰箭’,單手執握竹筒,拿皮紙密封的一端向前,對著硬物猛慣,竹筒便會立時炸裂,烈焰飛濺,燒起人肉來宛如烤豬……” 姜福根乍舌道: “一只小小的青竹筒,竟有這麼厲害法?倒是看它不出!” 汪來喜得意洋洋的道: “最好你是不要嘗試,姜三,這玩意一旦發威,能把你炸沒了影;再來,你們注意到這幾枚扁凸的鐵盤子啦?卻休要小覷了它,鐵盤子中間緊塞著火藥,將它理在地下,點燃引信,鐵盤子就會爆開,它是由下往上爆,一傢伙可以炸碎一窩子活人,不過引信得穿過一條軟木管同時理進土里,這樣點起來才不至洩出火花,被對方發覺。” 姜福根不覺遠遠避開那些故扁圓形鐵盤,語氣裡流露著幾分戒懼: “來喜二哥,這玩意,呢,不會自己爆炸吧?” 汪來喜笑道: “當然不會,否則你剛才摸摸弄弄的,豈不早炸開他娘的了?” 潘一心問道: “這東西也有名稱?” 又倒滿茶杯喝上一口,汪來喜頷首道: “我叫它‘隱地雷’,專門埋設在敵人可能大批聚集或出入的地點,燃起引線,炸他個人仰馬翻!” 坐在木桌邊,原是愁眉苦臉的繆千祥,亦不由引發了好奇心,他指著那面網兜道: “來喜哥,這面漁網似的東西又是做啥用的?看似漁網,面積卻較小……” 汪來喜興致勃勃的道: “這是‘遁天網’,救人用的,樁兒,你家媳婦能不能逃出魔手,端靠這面‘遁天網’了,我以前試驗過幾次,靈得很哩!” 眼珠子不停打轉的楊豹,有些迷惑的道: “先不說如何拿這面網子救人,來喜,那附連著的轉軸又是什麼個作用?” 汪來喜詳細的解釋道: “原是二而為一的設計,就以‘勾子胡同’的地形來說,是條寬敞的巷道,兩側人家的後院里大多種得有百年老樹,綠蔭如蓋,枝丫盤錯,咱們不妨選擇上一棵位置合適、枝幹粗實的樹叉,先把這‘遁天網’經過滑輪支點業已固定好的樹叉垂扯下來,平鋪於地,網上灑些落葉塵土什麼的為掩蓋,頂頭的長索繞經滑輪貼著牆壁懸掛,叫他不易察覺,然後,幾個伙計站在院子的另一邊,也就是垂掛長索的樹又底下,只要聽到一聲暗號,眾人合力拖扯,被救的目標便被網兜卷裹而起,遁空飛走……” 潘一心忙道: “慢來慢來,來喜二哥,我們將要搭救的人,如何才能知道網兜的位置,從而恰巧站到其上?” 汪來喜笑道: “問得好,這就要靠事先的指點了,而暗示明喻的方法很多,臨機方可應變,秋娘心眼兒靈活,要和她溝通,該不致太過困難。” 楊豹插口道: “照你的說法,來喜,事先還要前往現地佈置一番了?” 汪來喜道: “當然,猶得我親自去才行,姜三一個充我的下手就足夠啦。” 姜福根咕映著道: “像是看我特別顧眼一樣,什麼事都缺不了我這一份……” 那一頭,潘一心哈哈笑道: “能者多勞嘛,至少出了事你跑得快,回來送個信最稱硬當!” “呸”了一聲,姜福根罵道: “肥點子,就不會說些好聽的?” 楊豹又謹慎的道: “至於人質的交換,來喜,你是個什麼說法?” 汪來喜正色道: “照目前的情況而言,豹哥,銀子怕是不好到手了,我的高思,只要秋娘能夠平安回來,財物方面,倒不必過份強求……” 楊豹苦笑道: “虎嘴攫食,本來不是樁易事,得了算白揀,不得也沒折損什麼,我固然遭了幾天罪,他們亦饒上一個齊靈川,彼此是扯平了,其他想頭,如今哪還談得上了?” 潘一心道: “辰光不早,來喜二哥,你和姜三也該上路了!” 汪來喜站起身來,一邊囑咐繆千祥: “樁兒等會出去幫著賣野藥的看守齊靈川,旁黑把姓齊的新堂屋移掛到前院裡,是為了方便我們談話,可別吃他得機跑了!” 繆千祥答應著走向屋外,楊豹正對汪來喜殷殷叮嚀: “你兩個早去準備,今晚起更時分換人,還得來喜預定步驟,千萬不能臨時亂了陣腳,我們也會提早趕到集合地點……” 於是,汪來喜與姜福根略作抄扎,把地下堆置著的各般寶貝歸攏在竹籠裡,兩人合抬,搬到外面,這一趟,他們趁騎馬入鎮。 起更時分。 天上,仍有疏星,仍是半弦月。 楊豹與汪來喜、姜福根、潘一心、繆千祥哥兒五個業已在汪來喜事先安排好的隱密處所守伏著,這一遭,連“賣野藥”的崔鰲都上了陣。 那張肉票齊靈川,也被安置在附近一個冷僻地方睏覺,楊豹兄弟們不會點穴之術,卻懂得如何將人綁得結實,再加灌上半碗蒙汗藥,齊靈川此刻可服貼極了。 在汪來喜的設計運籌下,他們兄弟每個人的隱伏處都經過特別的安全考慮同實效運用,無論是地形地物的掩護,進退的出路,應變的捷利,全已做過通盤衡量而選擇了最適當的位置。 現在,時辰已到。 與昨夜的情勢一樣,仍是蹄聲在前,車聲在後,仍是十多條人影上牆登瓦,仍是莊有壽和裴四明進入巷中,當然,左右還跟隨著三名手下。 裴四明在巷底的香調前站定,雙手扠腰,氣衝牛鬥的叱喝起來: “兀那楊豹同楊豹的一幹狐群狗黨給你家裴爺聽著,眼下已到了換人的辰光,還不趕快夾著尾巴滾出來回話?” 莊有壽故意陰著喉嚨道: “老子們可沒多等,風聲早已放遍了這‘馬前鎮’,任你們裝聾作啞,也不可能不知道這檔子交易,除非,嘿嘿,你們是不想叫那蔥白水淨的花姑娘朝下活了!” 回應著他的話尾,香祀上頭張家后院的牆頂,一條身影突兀冒升,人站在牆頭,像是一根隨風搖擺的竹竿 不是姜福根是誰?這位“一陣風”先是冷冷一笑,才大馬金刀,若有所傳的發話道: “少他娘在那裡雞毛子喊叫,老子們不受這個唬;姓莊的,姓裴的,你們不中用栽了斤頭,卻拿著一個無拳無勇的女孩施威,橫加擄劫,暴虐相同,你們還算是些闖道混世的角色麼了哦呸,簡直丟人顯眼到了姥姥家!” 斐四明注視著牆頂上的姜福根,厲烈的道: “你狂你狠吧,我們兄弟現下不與你幾個計較,且等我齊二哥人換回來,咱們是騎在驢背看唱本,還有得瞧!” 姜福根大聲道: “那鳥操人不愛的齊靈川,拴在我們手裡不但累贅,更且惡的慌,能早一刻送他出去,算是燒瞭高香,不必廢話,你們先把韋姑娘送過來!” 裴四明重重一哼,粗聲道: “我們要先看到齊二哥,才能讓韋秋娘現身 ” 牆頭上的姜福根凶悍的道: “做得美夢不是?姓裴的,論武功,你們強,講人頭,你們多,齊靈川只要一亮相,你們要不仗勢硬搶,才叫有鬼,這種邪當,我哥兒是萬萬不上!” 回頭看了莊有壽一眼,裴四明低聲問: “大哥,如何?” 莊有壽惡狠狠的道: “便依了他們,娘的,跳梁小醜,我就不信能玩得出什麼花樣,遲早也叫這幾個狗東西倒翻肚皮橫躺著!” 裴四明微微點頭,提高嗓門道: “好,爺們就慷慨一遭,也叫你們這幹雜種瞻仰瞻仰爺們的風範氣度!” 說著,他向身邊的一名手下打了個暗號,那人奔向巷口,頃刻間,車輪滾地的輔股聲緩慢傳來,昨夜出現過的那輛單轡烏篷車,又已再度出現。 等車停定,裴四明哈喝一聲,車簾掀起,仍是那兩個彪形大漢,左右挾著不斷掙扎的韋秋娘跳了下來。 兩名大漢挾著韋秋娘走到香詞之前,裴四明“呼”的抖亮折子,讓青紅色的細微光焰在韋秋娘旁閃耀了片刻,才熄滅火光,呼喝著道: “看清楚了吧,姓韋的娘們已經帶了出來,該你們讓齊二哥亮相啦!” 韋秋娘一張清水臉兒,被那毒森森的火折子光芒一映照,雖是須臾之間,卻已明顯出她形色上的驚恐與憔悴,好不可憐生的,牆頭頂的姜福根不覺得什麼,躲在右側樹丫中的繆千祥卻感到心腔子一陣絞痛,險險把持不住,跌落樹下! 裴四明獰笑如鬼,又在吼叫: “不要想動歪腦筋,人擺出來了,你們也只能乾瞪眼,若不交出我齊二哥,這個丫頭現在是活的,轉眼就會變成死的,包管叫你們汗毛都沾不上一根!” 姜福根道: “只要你們不搞鬼,有誠意換人,我兄弟亦斷不會節外中枝,另出花巧;姓裴的,稍等一歇,這已派人去提押齊靈川啦!” 像是“提押”二字聽著刺耳,裴四明“呸”的往地下少了口唾沫,咕咕咬咬不知在咒罵些什麼。 過了盞茶光景,莊有壽已是等得不大耐煩,他仰起脖子,火爆的叫嚷: “你幾個狗頭到底在玩什麼把戲?韋秋娘我們早早就帶來現場,我們的人卻遲不見影,怎麼著?是打譜來邪的麼?” 姜福根目光一閃,朝左側牆項指了指: “少發熊,曙,那不是來了?” 眾人的視線立即移注他手指的方向,不錯,是有兩個黑呼呼的人影正好由牆頭上跳了下來,後面一個押著前面一個,前面的這一位身材粗胖,行動瞞珊,似乎還加了綁,押人的朋友高頭大馬,形態膘悍,手上還拎著一把板斧 哈,他並非別人,“賣野藥的”崔鰲是他! 崔鰲押著的人,當然亦不是齊靈川,這一刻,齊靈川尚在某處睡他的大頭覺哩,假扮齊靈川出現的,是潘一心,潘一心體態肥胖,黑暗裡,與齊靈川的身影約略相仿,如果不出聲,非得靠近了還真不易分辨。 莊有壽左右的幾名手下提起傢伙便待逼近,崔鰲的大聆斧作勢揚起,厲吼道: “通通給老子站住 韋姑娘不先放過來,休想釋回姓來的,哪一個膽敢妄動,老子一斧頭下去,也叫你們只能得回個死人!” 摸摸鼻子,裴四明嘿嘿冷笑: “還真有點架勢哩,娘的皮,人已攢到手掌心裡,卻愣要張牙舞爪,不服那口氣,這**養的分明是活膩味了!” 擺擺手,莊有壽陰整的道: “事情就快結束了,可別在最後一步上出差池,齊老二還在他們手裡,眼下好歹仍得讓著點,老三,不妨先押著姓韋的小娘們過去,記住動作要溫和小心,千萬別驚著了那山漢!” 裴四明與莊有壽之間,像是早已默契,他點點頭,獰笑道: “你寬念,大哥,驚不著他,等他明白是怎麼回事之前,一切都已成為過去啦!” 莊有壽“嗯”了一聲,自己一派灑脫的朝後退了兩步,裴四明伸手抓牢韋秋娘瘦怯怯的肩膀,推著她往崔鰲站立的地方湊近,腳步移動間,不忘先發聲招呼: “二哥,齊二哥,你還好吧?忍著點,馬上就脫離苦海嘍……” 崔鰲與潘一心腳邊,即是“遁天網”鋪設的位置,這時,潘一心故意扭動身體,嘴裡嗯哈不清的出聲,表示他口中塞著東西,難以回答;裴四明仿佛接受了他的暗示,又前咕著咒罵起來。 雙方的距離,不過是五六丈遠近,裴四明押解著韋秋娘向前走,動作雖慢,也眨眨眼就到了跟前,於是,潘一心縮肩垂著,仍不停扭動身子,崔鰲則在額頭上冒出了冷汗。 隔著崔鰲還有四五步左右,裴四明已停止前進,他目光銳利的打量著潘一心,嘴裡卻衝著崔鰲輕喝: “人已帶過來了,還不趕快放回我齊二哥?” 崔鰲猛力一推潘一心,大叫著: “還你的人 ” 潘一心半是藉著崔鰲猛推的力量,半是發足一股力氣前衝,肥壯的身體,頓時像頭瘋牛般撞向裴四明,裴四明意外之下,不由驚呼一聲,自己要躲,還不得不攔扶潘一心一把,剎那間二人已跌做一團,潘一心往下倒,左腳後彈,不偏不斜的端上韋秋娘臀部,韋秋娘踉蹌前傾,已被崔鰲順勢拉到“遁天網”之上。於是,但聞“呼”的一聲,網地卷飛而起,在半空中一個晃盪,業已吊升至一家後院的高牆之後,林幽深處。 一切的過程,都在瞬息間發生,也在瞬息後結束,快得像是腦子裡閃動的一串意念,像是飛速明滅的電光石火,於人們勝目結舌,不知所措的愕然裡,所有演變即已成為過去。 潘一心尚在地下與裴四明翻騰扭打 現在,裴四明總算知道這不是他的齊二哥了。 於震驚過度後的須臾,莊有壽宛如吃多硫磺末般跳了起來,狂聲怪吼: “我操你們的老娘啊,這些三八羔子逛了我們,你這群呆鳥猶在發什麼愣?還不快快衝上去給我殺,給我宰,給我半口不留?!” 旁邊的幾名大漢驚魂甫定,連忙發一聲吼,提刀便衝,莊有壽雙手倒翻,背後交叉背著一對“尖矛斧”也旋到手中,他雙斧並舞。模樣活像要吃人般跟著撲來。 便在此刻,一聲爆炸霹靂似的響起,煙硝碎石夾雜著一道火光上揚,前面的四五名“白麒麟幫”朋友首當其衝,宛如幾只破木偶般被炸飛半空,又發著那種不似人聲的哀嚎紛紛墜落,空氣中充滿了嗆鼻的火藥味,充滿了令人作惡的血腥氣…… 心膽俱裂的莊有壽連滾帶爬的向後躲避,尚不待他摸清哪兒才是安全處所,又一記爆響起自他的腳下,火光四濺裡,這位“活斧”便起了空,五藏六腑剎時溢他遍地! 第三次爆炸聲再起,好像錦上添花,卻沒啥玩意可炸了。 篷車上的把式,早被崔鰲一斧背砸翻,而潘一心趁著裴四明在“隱地雷”爆開的一怔間,亦將模自靴筩的短刀送進這位“角蛇”的胸膛之內 他當然明白自己是如何僥倖,設若不是以這種違反常規的方式打鬥,只怕姓裴的此時已將他活拆了! 突兀裡,有幾溜火焰伴著陣陣爆炸聲傳自右側的院牆後,而十餘條人影剛從巷口及兩邊屋頂掠來,連續的四次爆炸便布成了一片煙幕火網,掀得人仰馬翻! 煙霧瀰漫中,炙熱的氣流陣陣波蕩,嗆得人喘不過來,潘一心伸手抓住崔鰲,拖著他跌撞撞的奔向巷底…… 崔鰲的山居木屋,群英畢集,笑語喧騰。 燈光雪亮,還掛起兩只褪了色的紅油紙燈籠,透幾分洋洋喜氣。 韋秋娘也不再害臊了,小鳥般依在繆千祥懷裡,繆千祥則只會咧嘴傻笑,和日間的愁眉苦臉相比,活像換了個人。 汪來喜、姜福根、潘一心與崔鰲四個,頭面手足上布滿斑斑焦痕灼傷,連衣衫上下也燒破好些洞眼,人看起來糟黑臟烏,全不怎麼像樣,但他們卻恍若不覺,一個比一個開心。 囫圇完整的只有二位 楊豹和繆千祥,包括韋秋娘都受了點擦傷。 這次同“白麒麟幫”的衝突,鬥心鬥力,他們總算得了一個全勝,卻也勝得好不艱難凶險,潘一心老是惦著件事,找個間歇,他問汪來喜道: “來喜二哥,就在我與崔鰲逃出‘勾子胡弄’之前,忽然看到右邊院子裡冒出幾溜火焰,還帶著爆炸聲,那是怎麼回事?莫非另有相好的摸後門上啦?” 汪來喜正拿一條油污的面巾在擦瞼,聞言之下,不由呵呵笑道: “一點不錯,潘肥,還記得咱們在搭救豹哥的時候,於那爿廢棄的農舍之前,暗裡窺及的兩個白衣人?” 潘一心道: “當然記得,姓齊的不是叫他們什麼‘一青二白’麼?” 汪來喜笑道: “就是他們,這趟他們三個找上姓莊的一夥,不知準備著合幹一票什麼買賣,但可以確定的是,‘白麒麟幫’半截腰上出了這樁紙漏,買賣是幹不成了;大概他們彼此之間有過約定,琢磨著擺乎了我哥幾個再接著辦事,那‘一青二白’三位便不得不幫姓莊的一把,因此巷子里正熱鬧著,‘一青二白’就悶不吭聲的從後頭摸了上來,他們摸上來的時節,亦正是秋娘由網兒兜著盪過來的一剎!” 姜福根罵了一聲,接口道: “還是我先發覺的,他娘那三個兔崽子卻好一付身手,我才往前一攔,三個人鬼也似的圈了上來,我招子尚未瞥清,腰眼上已挨了一記,不知是被什麼東西打的,竟差點打叉了氣,我順勢滾向地下,來喜二哥的‘飛焰箭’業已出手,他老人家亦是夠狠促狹,‘飛焰箭’不是衝著人擲,乃是對著那三位的兵刃投射,當然啦,人家揮動傢伙就待磕落,火藥箭碰上硬物,轟轟連響,‘一青二白’立時變成了三條火蟲,卻也沒翻騰幾下就動彈不得了……” 汪來喜雙手一拍: “這叫剃頭拍巴掌 完事啦。” 楊豹眯著眼道: “來喜,那齊靈川,咱們待如何處置他?” 做了個詫異的表情,汪來喜道: “這還用問?豹哥,你說說,如果姓齊的得命回去,咱們兄弟往後尚有好日子過麼?” 姜福根道: “來喜二哥才不是講明了?我兄弟夥與‘白麒麟幫’之間的架子,正如剃頭的拍巴掌 完事啦。” 楊豹默然,心中卻不無感觸,固然福禍無門,唯人自招,固然因果報應,只爭遲早,但血淋淋的事實,卻總是令人難以釋懷的…… 不知什麼時候,繆千祥已經挽著韋秋娘走出屋外,自帶角懸掛著的紅油紙籠光暈投灑下,兩個人正依偎好緊,粉濛濛的華輝,雖有點褪色,卻仍掩不住那一片 麗馨芳,在這一刻裡,他們的世界,大概不會有別人了吧? 夜空中,疏星閃爍。 有半強月。 (全書完) |
拂曉刺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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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佳人如玉
大熱天,連一絲風也沒有,朝西方向那輪半浮半沉的血紅落日,就越發像個碩大的熊熊火爐,仿佛將大地萬物烤融成一團,粘膩得連空氣都化不開。 華燈尚未初上,這條街道就已經囂鬧起來,什麼樣的人都有,擠擠贈蹭的從人口裡發出各形各式的聲浪,布散著百般異味體氣,這些,再攙合著那等悶燥的熱膩,精氣神火候若差了點的,還真個挺熬不住哩。 何敢從一家小酒館裡冒了出來,抹著滿頭的汗水,眯著眼籲了口氣,這口氣才籲到一半,又叫一個酒嗝給截斷了;他微顯厭煩的牌視來往的人潮,心頭卻不禁在盤算 歇息是去街尾的玉蘭閣呢?還是到對面胡同中的燕語軒?要不,他又想,乾脆去給大興記的李瞎子棒棒場,擲上幾把也好,但不論打譜去哪兒,現下的辰光都嫌早了點。 又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水,他不自覺的移動腳步往前走,就憑他何敢這副塊頭,活脫一扇鐵鑄的門板,人朝路上一挺,在近的伙計們就不讓道也非得讓不可了。 出了那條烏煙瘴氣的窄街,三兩步便到了鎮郊,嗯,這裡是稍稍涼快點,至少還有那麼幾絲若有似無的微風,而耳中聽不到嘈雜,見不著那幹擠去扎來的瘋子,心情上就宛似輕鬆多了。 提到瘋子,何敢不由得自嘲的咧嘴,只不過眨眼前,自己不也在那一群人中攪合著麼? 此時想想,人在無聊光景裡做著無聊事的當口,還愣是悟不透那等無聊法。 長長伸了個懶腰,又大大打了個哈欠 他確實已有幾分酒意,卻只是幾分而已,幹他這一行的,喝酒不關緊,可萬萬醉不得,哪怕是醉上一次,就極可能千古不須愁啦。 那聲哈欠猶在發著倦慵的尾音,路旁深草叢猛的撲籟聲響,一道寒光卻自聲響發出的另一個不同角度倏射過來,目標正對準了何敢張開的嘴巴! 視線還只剛剛被那聲怪響吸引過去,這陰狠的一傢伙業已到了跟前,何敢有唇角邊上那道細細的褐色疤痕立即扭曲,像一條痛苦痙攣的蚯蚓 他的身體沒有任何閃避的動作,只見他的左手微翻,就那麼一下,射來的這抹寒光突然顫落,有若一條矯縱的小蛇般平躺在何敢的手心裡。 當然那不會是一條矯縱的小蛇,躺在何敢手掌上的,是一柄七寸長的鋒利小緬刀,是那種韌性極強,可卷可彈又殺人不見血的要命玩意! 細窄的刀刃閃泛著冷森的光芒,青熠熠的芒彩仿佛在向何敢眨著鬼眼;何敢端詳著這柄小巧緬刀的鏤花象牙刀柄,一雙濃黑如刷的眉毛不覺漸漸糾結起來。 於是,那條身影便翩然落下,由那棵高大的榆樹頂上落下。 這是一條纖細的,婀娜多姿的身影,衣襖飄動間,散漾出一股淡雅的芬芳 仿如茶花的香氣,雋永又清靈。 何敢定定的注視著眼前這位自天而降的女人,他不能不承認,這確是一位美得叫人魂魄動盪的女人;不但美得俏、美得艷、美得柔麗,更帶著那麼一股子說不出的成熟風韻,如果定要挑剔什麼缺點的話,呃,似乎稍稍透著點幽冷的味道,令人有種隔著層冰膜的感覺。 那女人一雙冰凌凌的鳳眼冷凌凌的盯著何敢,就如同何敢在望著她;好半晌,她才淡淡的開了口。 “你是有兩下子,何敢。” 舐了舐厚闊的嘴唇,何敢嘿嘿笑了: “過獎,雕蟲小技,算不得什麼 ” 說到這裡,他又突然醒悟,此刻興師問罪猶且不及,怎的倒與對方客氣起來?兩眼一瞪,他硬是把剛剛浮在面龐的笑容抹了下來: “我說,方才這一暗青子,可是你的傑作?” 那女人毫不猶豫的點點頭: “不錯,是我招呼的,也只能算雕蟲小技而已。” 何敢忍不住肝火上升: “這位姑娘 ” 對方平靜的接口道: “我叫金鈴。黃金的金,風鈴的鈴。” 何敢怒道: “不管你金鈴也好,銀鈴亦罷,我可沒有這個興致在這裡同你敘舊套交,扯閒談;我倒問你,我們一無怨,二無仇,甚至連認識都不認識,你他娘抽冷子使這要命的傢伙暗算我,卻是為的哪一樁?” 金鈴十分從容的道: “不為了什麼,只是考驗考驗你。” 微微一怔,何敢大聲道: “考驗我?考驗我什麼?” 金鈴仍然平淡的道: “試試看你的功力是否如傳言那般精湛神妙。” 何敢有些得意,又猛一下板起臉來: “如果名不符實,我豈不被你這一刀捅穿了喉嚨?” 金鈴神態自若的道: “若是學藝不精,浪很虛名,還不如早死早超生,何苦留在人間世上活顯眼?” 何敢張口結舌了好一會,才粗著脖頸罵: “娘的,這算什麼歪理?簡直是橫行霸道,視人命如草芥,把我姓何的當做肉頭撥弄,我他娘是可忍孰不可忍 ” 金鈴隨手摘了一根草梗在手指上纏折著,邊鬧鬧的問: “你想對我怎麼樣?” 何敢不禁咆哮: “對你怎麼樣?我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你剛才打譜要我性命,行,如今我也正好如法炮製一番,娘的,考驗考驗你!” 金鈴姣好的面容上沒有絲毫驚懼或疑慮的表情,她安安詳詳的道: “我不會同意,因為我打不過你。” 何敢正在捋袖摩掌故做架勢,聞言之下不由啼笑皆非 牛鬼蛇神見得多了,稀奇古怪的經歷也不少,像這種場面,這等角色,他還真個頭一遭遇上…… 金鈴又道: “再說,我考驗你有原因,有你的好處;你考驗我,則純屬意氣報復,一個大男人,尤其似你這般名聲響叮噹的大男人,如此作為豈不是顯得太幼稚、也太欠缺風度?” 窒了好一陣,何敢才悻悻的道: “用不著給我高帽子戴,我只不過是一個江湖草莽,四海浪蕩,憑幾手把式混碗飯吃,沒什麼了不起……呃,你既然這樣說,我他娘也只好憋口氣拉倒,好男不同女鬥,算我倒霉,喏,傢伙還你!” 金鈴輕輕搖手: “等一等,你不想問我這樣做的理由?也不想問問你會有些什麼好處?” 何敢略一遲疑,手中站著那把精巧的小須刀: “你這娘們鬼點子不少,我總覺得帶著邪門,不是好路數……” 美麗的面龐上第一次呈現出果和的風韻,金鈴的語聲也柔得像水: “何敢,你不必怕我!” 何敢怒道; “我怕你什麼?天下之大,或許有不敵之人,卻沒有我畏懼之輩!” 金鈴頷首讚美: “好氣魄,何敢,你跟我來。” 何敢戒備的道: “去哪裡?” 金鈴沒有回答,轉身而去,何敢望著她搖曳生姿的背影,好半歇,才咬了咬牙,大步跟上。 疏林、小溪、俯嚴;一幢樸拙的茅屋,依築在矮崗之下,是個清幽僻靜的所在。 茅屋中的陳設也非常簡單,只是個最起碼的居住之處;何敢坐在這張白木桌前,正滿懷狐疑的四周打量,金鈴已給他端了一杯茶過來。 茶具的講究,卻迥異於這幢茅舍的寒愴 象牙般的細緻玉瓷,在杯口鑲鏤著金邊,杯面上浮繪著極其精美的松鶴圖案,杯底的暗紋,則隨著碧綠的條液晃動,而茶香沁心,雋永芬芳,如同它的女主人。 在白木桌的對面坐下,金鈴低柔的道: “茶涼了點,將就著喝。” 大口飲下半杯,何敢余味猶存的嘖了嘖嘴巴: “天熱,涼親正好。” 瞅著何敢,金鈴不似笑的一笑: “最近生意不大強,可是?” 呆了呆,何敢道: “什麼生意?” 金鈴抿著嘴,停了一會才道: “你這一行的生意。” 又啜了口茶,何敢瞪著金鈴,道: “看情形你對我的底細還真知道得不少。” 金鈴道: “差不多都知道,我承認這要花不少功夫時間去打聽,但卻不算項難,要確知某一樁事,總有些跡象可尋,是吧?” 哼了一聲,何敢道: “其實我們也談不上什麼神秘,只要找對了路子,生意成交就容易,設若大夥全似縮頭烏龜窩在洞裡,身份是隱住了,卻靠什麼嚼食?” 金鈴點頭道: “所以我根本不去找你的中間人,直截了當和你見面,你免掉一層抽傭,我也落得隱密,豈不兩全其美,彼此上算?” 細細端詳著桌子對面這位美得帶點古怪的女人,何敢謹慎的道: “你找我,是要委託我去保護什麼人?” 金鈴道: “當然,你原是幹這一行的不是?” 手指轉動著茶杯,何放揚著臉道: “正是,而且還屬頂尖兒的!” 金鈴笑了: “這就是我不考慮別人,單單挑上你的原因,到目前為止,我對你各方面還算滿意!” 何敢眼睛看著桌面: “先不要把話說齊全 滿不滿意,不是只由你,你這票買賣,我接不接還難包準,就算接了,擔不擔得下來也未敢斷言……。 金鈴平靜的道: “那麼,你接不接受我的委託?” 乾咳一聲,何敢道: “首先,我得知道你要我去保護什麼人?為了什麼事需要保護?可能的危險是哪些?必須防範的對象是何人……” 金鈴十分乾脆的道: “你要保護的人就是我!” 何敢眨眨眼,神情有些不解: “你?你這身本事還不錯,有請人保鏢的必要?” 金鈴冷冷的道: “那要加害於我的人,本事更不錯;如果沒有必要,我犯得著耗費這許多功夫四處尋訪你?更何況你又決非義務性質!” 搓援手,何敢打了個哈哈: “賣命營生,事關血肉,實在義務不得……” 金鈴道: “那麼,你是首肯了?” 何敢忙道: “且莫急躁,我說金鈴姑娘,憑你這副俏模樣,恕我講句輕優的話,人們連巴結奉承都來不及,哪一個黑心黑肝的王八蛋會這麼狠毒平起辣手摧花之念?你可別把人憂天,想岔了邊!” 金鈴那雙黑白分明的鳳眼又變得冰寒了,她正視著何敢,緩緩又冷硬的道: “你看著我,何敢。” 何敢咽了口唾沫,十分尷尬的瞧著對方;金鈴道: “我像不像個瘋癲、白痴、或者是神智不清的人?” 搖搖頭,何敢老老實實的道: “自是不像。” 金鈴冷銳的道: “那麼,我有沒有反應過敏或是疑神疑鬼的不安症狀?” 又是搖搖頭,何敢道: “一個似你這般思維細密,行事審慎的人,必然頭腦冷靜,心性踏實 ” 金鈴的聲調稍見緩和的道: “這不結了?” 何敢籲了口氣,仍有些納罕的道: “奇怪,真會有人打算加害一個婦道人家?尤其還是這麼標致的一個婦道人家?想不透,實在想不透……” 金鈴幽然一笑,道: “種種股般的天下人,就結下種種股般的天下仇,連三歲稚童,純真如天使,仍會為了塊糖,一方餅而抓咬同伴,又何況我輩成人,江湖中的成人?” 何敢乾笑道: “說得不錯,金鈴姑娘,那個對待你不利的傢伙卻是何方神聖?” 沉默片刻,金鈴道: “你確定接受我的委託,我才能透露。” 何敢正色道: “金鈴姑娘,所謂滿飯好吃,滿話難說,我們一行的規矩,是必須在事前弄清楚欲待抗衡的可能對象,再付度一下自家的力量是否承擔得住,這才決定接不接某票生意,如果愣頂著張嘴大包大攬,等事到臨頭又撐不下來,豈非害了客主又害了自己?你放心,生意上門沒有向外推的道理,但是能接,強湊合我也頂住,就算萬一和人家相差太遠,至少守口如瓶的這點職業道德我還有……” 金鈴考慮了好一陣,才低聲道: “其實對方也沒有什麼大不了,至少壓不到你頭上……何敢,‘八幡會’這個組合,你可曾聽說過?” 一聽到“八幡會”這三個字,何敢就宛如猛一下吞落三顆帶殼熱栗子,那表情委實不怎麼中瞧 他連忙用力揉麵頰,笑得又幹又苦: “說‘八幡會’?黃河兩岸、上下盤踞三百里的‘八幡會’?嘿嘿,我聽說過,當然聽說過……” 金鈴察覺何敢的臉色不對勁,立時心中忐忑,語聲也透了僵直: “何敢,你該不是含糊他們吧?” 用力掙出一聲狂笑 何敢預期的笑聲應是允烈又豪壯的,但他拚揚的這聲笑卻竟恁般艱澀加暗啞,像撕開一匹老裹腳布,悶沙沙的連他自己都吃了一驚,丹田中那股勁道,卻已洩向何處? 金鈴微微變色的道: “何敢,你是在笑?” 何敢用力出聲: “自是在笑!” 金鈴嘆了口氣: “聽來竟似在嚎。” 一雙豹眼驟睜,何敢拍著桌子: “好個金鈴姑娘,你敢小覷於我?我何某人鐵血江湖二十餘年,火里來,水裡去,鬼門關上打轉,陰陽界口翻騰,卻是怕得誰來,俱得誰來?提著腦袋玩命也玩了半輩子,他‘八幡會’莫非就個個是大羅金仙,打不死,揪不倒?我操,含糊他們,我含糊他們個鳥!” 金鈴緊跟一句: “真是漢子 咱們生意成了?” 胸口熱血翻騰,一股怒氣直衝腦門,何敢暴叱如雷: “成了!” 金鈴站起來,微微襝衽行禮: “多謝賜助,‘九命無常’果然鐵膽傲骨,豪氣乾雲!” 何敢脫口吼出兩個字之後,此刻不禁有些發愣,他坐在那裡,雙目直視正前方,茫茫然的好似沒有聽到金鈴在說什麼。 金鈴輕聲呼喚: “何敢,何敢!你怎麼啦?” 突的激靈了一下,何敢像是魂方人窮,他使勁抹了把臉,挺了挺胸: “怎麼啦?我沒有怎麼啦,這不是好端端的坐在此地麼?” 金鈴小心的道: “我看你有些心神不屬的樣子,何敢,是不是還有什麼難處?” 嘿嘿一笑,何敢大聲道; “難處?這會有什麼難處?俗語說得好,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我姓何的既然把事情應承下來,好歹總得肩摃下去,畏首畏尾便不算人物!” 金鈴道: “我知道你會項下來,何敢,你一向言而有信,是真君子!” 何敢忽然覺得口幹舌燥,他把杯中小半殘菜一仰脖子飲了,又重重放回桌上,模樣透著那等無可言喻的悲壯情懷: “說吧,金鈴姑娘,你是和‘八幡會’哪一個免崽子有糾葛。” 柳月般的細長眉毛輕輕皺結,金鈴幽幽的道: “官玉成……” 何敢的臉色僵木了片刻,喃喃的道: “‘血靈幡’‘玉童子’官玉成……” 金鈴的表情十分奇特,這個名字對她仿佛有某種玄異感受,她似乎有些怨意,又有些徵忡,好像透著哀傷,卻在哀傷中摻合著那等不能說的回憶;這是一種複雜的心態反應,是一種愛與恨同存同在牢不可分的矛盾情懷;何敢看在眼裡,不禁暗覺迷惑。這官玉成與金鈴之間,到底是怎麼一碼子李連?他更私下裡提高了警覺,這灣混水若趟了進去,可千萬得加意謹慎,一個弄不巧,這一輩子恐怕就他娘夾纏不清啦…… 金鈴垂下視線,有些不大自然的道: “你和官玉成,可曾相識?” 籲了口氣,何敢道: “他是專殺人的主兒,我是專救人的伙計,怎會搭到一塊?只不過殺人殺多了也會出名,姓官的在這一方面稱得上不含糊!” 金鈴道: “他不大好惹……” 何敢微微一嘆: “何止不大好惹?太不好惹了。我說金鈴姑娘,你準不好去得罪,卻偏偏跟這姓官的結怨架梁?你 欸,真是找了個大戶頭!” 金鈴哼了哼,不悅的道: “什麼叫大戶頭?何敢,說話就說話,可別夾槍帶律的,我不愛聽!” 何敢苦笑道: “實話你說不好聽,我是個粗人,不大懂得咬文嚼字,若有唐突之處,你好歹包涵則個,往後,咱們也算是同一條船上的落難伴當啦……” 金鈴不由心中有氣: “看你這副窩囊相,方才還在那裡拍胸捋袖,一派泰山石敢當的好漢氣勢,一提到官玉成,你就活脫個扎破了的豬尿泡,軟塌塌的充不起來了;你,何敢,孬也不孬?” 何敢又嘆了口氣: “我既已應承了你,總不會反悔,但我有言在先,對付這票人王,可不比一幹鬼頭蛤蟆,我盡我的全力,能否竟功,實在不敢打包票……” 金鈴道: “何敢,你無須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八幡會’不錯人多勢大,官玉成手底下亦很有幾下子,然則你又何嘗是盞省油之燈?在你們保鏢護命的這一行裡,你何敢乃是朝前數的幾把高手,拔尖的硬角兒,你莫不成就自認低了他們一頭?” 舐著嘴唇,何敢澀澀一笑: “人家擰股稱霸,強取豪奪,我們是單槍匹馬護人保發。挑明暸豁上,佔便宜的機會不多……算了,不談這些,我說金鈴姑娘,咱們既然生意成交,往下就該提提正事了。” 金鈴反應極快: “錢?” 何敢頷首道: “這原是先決條件,不談費用,我們賣命還喝西北風?我想,你大概也早摸清了我們行當中的規矩以及我個人的價碼?” 金鈴笑了笑,道: “其中伸縮性相當大,你們敲人竹槓早就敲成習慣了。” 何敢打了個哈哈: “這是玩命的營生啊,血肉交關的事,能用買豬蹄膀的價錢來稱量?冒這大的風險,那幾文錢委實賺得可憐。” 金鈴以她如半透明象牙般的玉指輕理鬢角,淡淡的道: “你開價吧,不用客氣 我得先說明,我的地頭是關外‘大鵬嶺’,到了那裡,便算你責任盡到,無庸偏勞了!” 何敢道: “關外‘大鵬嶺’?我的天,可真叫遠,至少幾千里地吶!” 金鈴靜靜的道 “你要多少錢?” 何敢搓搓手,盤算著道: “平時嘛,我出趟差是每天五十兩銀子不帶吃住,危險性較大的生意呢,每天再加二十兩,可是接姑娘你這票買賣,情況又不一樣,這絕對是玩命的把戲,所以說,價碼免不了得往上提,我看 ” 金鈴打斷了何敢的話: “每天算你三百兩銀子,我先付你六千兩,等到了地頭,再總結時日,一併給付,怎麼樣?” 何敢喜出望外,幾乎就要打平致謝了: “行,行,咱們就這麼說定;金鑄姑娘,你可真叫又乾脆,又大方,女中鬚眉,一代雌貨 啊,不,一代英雄,我這廂先多謝了!” 金鈴又好氣,又好笑的瞪了何敢一眼,袖祆輕翻,就和變戲法一樣,一疊銀票已經整整齊齊的放置桌上: “‘悅豐錢莊’的銀票六張,每張一千兩,你點點數。” 何敢取了銀票往裡揣,邊笑呵呵的道; “不必點,不必點,你救我保命,還少得了分毫?” 金鈴道: “我們明天一大早就走,嫌不嫌傖促?” 何敢忙道: “不嫌不嫌,咱們走得越快越好,快得叫‘八幡會’那千三八羔子追不上才妙!” 說著,他又若有所思的問道: “對啦,我還忘了一樁,金鈴姑娘,你是怎麼和那官玉成結下架子的?結的又是什麼梁子?你說說看,以便我估計估計他們可能施展的手段 ” 金鑄的神色突然變得冷峻,她生硬的道; “我們之間有極深的仇恨,這仇恨深到不能並存,你知道這一點就行 我告訴你,官玉成將會使用任何可行的方法來取我性命,這其中決無轉圜餘地!” 愣了片刻,何敢無精打來的站了起來,一邊喃喃自語: “他娘,一天三百兩銀子,這錢豈是好賺的?” ------------- |
第02章 夢魘之始
也才是剛剛迷糊了一下,何敢已被門外那陣急促的敲門聲給驚醒了,他本能的先朝窗口瞄了一眼 天色仍舊烏漆墨黑,透著一片沉暗,這等時光,會是哪個短命的跑來吵擾? 嘴裡咕噥著,他懶懶起身吸著鞋子走到門測,一邊拔閂,一面粗著嗓音發聲: “你這門也就甭再敲了,我的二大爺,我這不是來了麼?” 門外傳來一個低促的聲音: “老何,老何,是我呀,快點開門,我有重要消息知會於你……” 何敢嘿嘿笑了,橫閂往地下一丟,自顧自的躺回那張竹榻上: “刁滑溜,你他娘約莫又是輸乾了銀子沒地方睡覺了不是?半夜三更擾人清夢,真不是玩意……” 推門而入的是一個四十來歲乾瘦漢子,蠟黃的一張馬瞼襯著尖鼻薄唇,再加上那個滴溜溜打轉的三角眼,透著明擺明顯的機靈和精狡味道,也透著那等無可掩隱的江湖形韻。 這人姓刁,叫刁餘,混號滑溜,是何敢生意上的幾位中間牽線人之一。 刁餘一屁股坐在房中唯一的那張破圈椅上,拿起擱在矮幾項的半杯冷茶便朝嘴裡灌;何敢瞅著那根脖子間上下移動的喉結,沒好氣的道: “刁滑溜,你要在這裡湊合也行,只是一張竹床容不下兩個人,就委屈你打個地舖將就一宿,我明天一大早有事可得先睡了。” 抹去嘴角上的茶漬,刁餘忙道: “我真個不是來睏覺的,老何,我有重要消息得知會你,其他幾位伴當我老早就通告過了,只是找你難,孤魂野鬼一樣,誰也摸不准你晚上會宿在哪座墳頭裡……” “呸”了一聲,何敢把雙臂枕在腦後,翻著眼珠子道: “少他娘觸我霉頭,天一亮老子就護鏢上道,你不講幾句好聽的,卻端來放些渾屁,刁滑溜,你是越來越不滑溜,該叫你刁疙瘩才對!” 刁餘將上身前傾,壓低了嗓門,一副十分神秘又事態嚴重的表情: “別逗啦,老何,這可是正事體,就在今天傍黑,我們這一行的各個間棧都收到一件東西,並且附有口信,警告我們有樁生意不能接……” 何敢哼了一聲,道: “這倒是少有的事,刁滑溜,咱們接到的是什麼東西、什麼回信?” 刁餘先不答話,伸手往懷中一掏,往外一抖,在半明不亮的燈光映照下,一片耀目的紅光豔麗炫目,仿佛是一朵顫動的血花! 那倒不是一朵血花,而是一面小小的三角形旗幟,猩赤透亮的絲質旗面上精工凸繡著一個白色骷髏圖案,在骷髏的兩只眼眶裡,還分繡著兩個“玉”字;現在,這面小三角旗就在刁餘手中微微晃動著,旗尖那一抹閃漾的朱紅,好像隨時都會滴落於地! 吸了口氣,何敢喃喃的道: “‘八幡會’‘血靈幡’官玉成的警告信物!” 刁餘點頭道: “正是;幹我們這一行的伙計們差不多都收到這面‘血靈令’,姓官的還附得有交代,說是在任何情形之下,我們都不得掩護一個名叫金鈴的女子,更退論替她保鏢了,姓官的說一旦等他擒住了那金鈴,必會對我們有所補報 老何,這件事你要放在心裡,別他姐誤打誤撞真個中了彩,‘八幡會’咱們可招惹不起……” 何敢頓時感到渾身燥熱,卻偏手腳發冷,塞在腰板帶裡的那六張銀票,似是猛然間炙燙起來,烤得他再也躺不住,一骨碌翻身坐到床沿,兩眼直瞪著河餘手中的這面血紅小旗,小旗上凸繡的白骷髏頭,宛若正在朝他做著無聲的獰笑…… 刁余又在說話,多的是牢騷: “有時想想也叫窩囊,吃咱們這碗飯,何嘗不是火里來,水裡去,盡朝著刀頭能血,卻還得看人臉色,受那股熊氣,像是天生就矮了人家一截似的,同樣都是賣命,莫不成我們的命比別人的命賤?我操,這一行真是幹不得了!” 咽了口唾液,何敢竟不知自己什麼時候啞了嗓門;“我說,呃,刁滑溜,姓官的那邊有沒有把那姓金的女人模樣描述明白?” 刁餘道: “大略講了一下,那婆娘叫金鈴,二十來歲花不溜丟的年齡,長得十分標致,身材不高不矮不肥不疲,北方口音,只單身一人 哦,對了,這娘們的左耳垂上有顆米粒大小的紅痞,總之‘八幡會’的來人拿了言語,要咱們多注意一下,包管走不了眼!” 何敢回想著,卻記不清金鈴左耳垂上是否有那麼一顆紅痞?或者他根本見過了不曾留意?他以雙手摀著臉孔,有一股欲待狂吼狂叫的衝動 不管他見著的金鈴耳垂上有沒有紅痣,但那女人一定就是“八幡會”急於搜尋的金鈴則毫無疑問! 這一下,可真接著一個燙手的熱山芋了,不,不止是個燙手的熱山芋,簡直就是一場災禍,血淋淋的災禍! 刁餘目注何敢,有些詫異的問: “你怎麼啦?老何,氣色怎的這麼個壞法?” 何敢差一點呻呻出聲,好歹鼓出一腔惱火: “人是一口氣,佛是一爐香,刁滑溜,我實在好嘔,‘八幡會’憑什麼向我們發號施令?我們可曾吃著他們,用著他們?彼此不沾邊,卻這般頤指氣使,老子不受!” 刁餘雙手亂搖,急惶的道: “老何,老何,你可別他娘又犯了牛性子胡整一通,這不是玩笑的事,‘八幡會’人多勢大,手段一向毒辣,你比我更要清楚,犯得著為賭一口氣拚老命?人在矮簷下,怎能不低頭?他們在這一帶相當兜得轉,咱們沒有必要去硬摃,老胳膊總拗不過大腿,你要明白……” 何敢恨恨的道: “挑明暸說吧,‘八幡會’猖狂跋扈了這許多年,我早就看不順眼了,看著他們黨翼豐壯,力渾勢雄,我也一直忌諱退讓,不願和他們發生衝突,現在可好,咱們是又忍又讓,人家卻得寸進尺,氣燄越盛,如今居然騎上我們脖子撒尿啦;刁滑溜,我向來就這樣,如果我們俯首聽令,這一行還想不想幹?這碗飯還能不能吃?” 急急以指比唇,“噓”了幾聲,刁餘目光搜過門窗,低促的道: “輕一點輕一點,老何,我的何爺,何祖宗,你別嚷嚷行不行?小心隔牆有耳呀,萬一有什麼風聲傳進了‘八幡會’,他們很可能先拿你我開刀立威,這不就冤透了?老何,活著是為了掙口飯吃,得過且過,犯得上拿老命去爭長短?” 何敢長嘆一聲,悠悠的道: “活著不只是為了掙口飯吃,刁滑溜,更為了爭一口氣,這一口氣爭的是個理,是個義,是個做人的原則……設若人活著不要尊嚴,不要羞恥,不要格節,即使活得再好也失去意義了,畜牲都活得消遙自在,到末了,不過仍是些音牲而已……” 臉上是一陣紅,一陣青,刁餘憋窒了半天,才十分窘迫的道: “你別繞著彎兒罵人,老何,我總是為你好,要不,何須半夜裡四處找你通報消息?我也知道你那不服輸的倔強性子,但倔強是倔強,照子卻該放亮了,心頭亦該清明,識時務才算俊傑,憑你單人匹馬,自信鬥得過‘八幡會’那一群邪魔鬼祟?再說,事情既未臨到你自己頭上,忍口氣也就罷了,他下他的‘血靈令’你過你的太歲日,犯得著去嘔?” 何敢不由暗自苦笑 事到如今,摃得下要摃,摃不下也要摃了,那“太歲日”,還不知道這一輩子能否有幸再過? 刁餘站起身來,輕輕的道: “約莫也快天亮了,老何,我就不再打擾,好歹你還能睡個回籠覺;中午我過來邀你喝兩杯,‘風春居’,如何?” 到了午時,何敢想,只怕自家業已保著金鈴出去百多里路啦 他乾笑一聲,道: “再說吧,橫豎我就不在小三兒這閣樓上,你也總有地方找得著我。” 等刁餘離開,何敢卻是無論如何也睡不下這“回籠覺”了,他來回踱著步,腦子裡是一片紛亂,他沒料到“八幡會”的行動這麼快,這麼徹底,而他一口允諾並且收了前金的生意卻決不能反日推誘,這不止是信用,不止是錢財的問題,其中更關係著一口氣,一個人活著必須爭的氣,他寧肯豁上這條命去摃,也不甘心自認窩囊的讓這樁事化做一件刻骨的羞辱終生嚙啃著他…… 又朝窗口望去,何敢發覺已有曙光初透,可不是快天亮了?天一亮,他就要上道討生活去,這一去,日子包管逍遙不了,有人說“勢成騎虎”,大概就是他如今這種進退維谷的情景吧? 兩匹駿馬在荒僻的山道上狂奔,黑馬上的騎上是何敢,白馬上的姑娘是金鈴。 這一帶的地勢何敢非常熟悉,他儘量領著金鈴繞行於比較人煙稀少的野徑樵路上走,走是難走了點,照常理危險性該相對的減低了。 自一大早兩人就發馬北馳,誰也沒有多話,這一路來不停的奔跑了近兩個時辰,馬兒口鼻間急促的噴著白氣,油光的皮毛汗水透濕,坐騎固然顯露了乏態,就連騎在鞍上的金鈴也大大的覺得吃不消了。 何敢卻像若無其事,他領頭在前,一個勁的催馬疾行,塵土飛揚中,他在馬背上的身形穩定不動,看模樣,他似乎可以用這種姿勢一直挺出三千里! 出發之前,金鈴原是周身雪白的裙據,打扮俏麗脫俗,纖塵不染,現在可好,鮮潔的雲裳變成了一片灰黃,沙土滿臉盈發,除了兩只鳳眼依然晶瑩明亮,從頭到腳,全都不像是金鈴了,真叫夠狼狽的,而前前面,何敢猶在那裡快馬加鞭,光景是不達地頭誓不歇啦! 忍了幾次之後,金鈴再也憋不住了,在那顛躓下,她嗆著撲鼻的沙塵招呼: “何敢,何敢,你慢一點,我有話說……” 一連叫了多少聲,領前的何敢才依稀聽到,他緩下奔速,回過頭來大聲問: “什麼事?須知時間寶貴,片刻也耽誤不得!” 金鈴索性勒韁停馬,邊不斷籲籲喘息著: “我太累,實在走不動了,何敢,我們好歹休息一會……” 何敢也只好煞勢穩住,他瞪大雙眼,火爆的道: “你是騎在馬背上,又不是勞動自己的兩條腿,怎麼會累,又怎麼會走不動?我說金鈴姑娘,咱們這是在逃難避兇,和在家裡當少奶奶納福大不相同,能爭一時是一時,不到該歇息的所在決不歇息,你把境況弄清楚,自就熬得住啦……” 金鈴實在不好意思說明她的兩側胯骨部位酸痛難當,下半身又麻又僵,她在鞍上艱辛的轉動著姿勢,苦著瞼道: “真的很累,何敢,全身骨架子都像要顛散了,而且沙土這麼大,吸口氣能嗆得人發慌,你幫幫忙就在這裡先小想一會,要不然,末到地頭之前我怕人早癱了……” 何敢拋鐙下馬,十分勉強的道: “也沒見過這麼嬌嫩的主兒,有坐騎代步還嫌灰沙大 好吧,反正命是你的,你要怎麼著隨你,大不了我姓何的替你墊底便是!” 將馬兒策至路邊一片斜坡旁,金鈴落地的當口打了個踉蹌,險些跌跤,幸而及時扶住一棵倒地的樹幹,才將身形穩定下來,她咬著下唇,臉上的神情好委屈。 何敢抬頭望瞭望天色,心緒不寧的走到一側,卻不時目光閃動,頻頻朝四周搜視。 輕喟一聲,金鈴沙沙的開口道: “你也是這一行的前輩了,風浪必經得不少,可是看你現在的樣子,似乎比我還要緊張倉皇 何敢,你真的這麼怕他們?” 呆了呆,何敢立時重重一哼: “我怕誰?我他娘的任是誰也不怕,我這叫小心,小心才駛得萬年船;金鈴姑娘,你當我們這碗飯是好吃的?若是沒有點計劃,不加點計謀,早三百年前我就埋進土里了,今天還能替你保鏢?” 金鈴平靜的道: “打一早見到你,你的神色就不大對,我看得出你有心事,何敢,昨天晚上一宿,你可是聽到什麼風聲?” 乾幹的咽著唾液,何敢道: “官玉成動作很快,比我想像中更快,他已經顯示出他的影響力了!” 沉默了一會,金鈴道: “譬如說?” 何敢道: “譬如說,他已用他的‘血靈令’肋迫各有關同道不准掩護你,不得包庇你,當然,能向他我報信將你出賣尤為歡迎,相反的,誰抗拒他的‘血靈令’,誰就等於和他對上了!” 金鈴緩緩的道: “那麼,你已決定和他對上了?” 兩邊太陽穴猛然跳動,何敢怒道: “我若非如此,眼前怎會站在這裡?” 金鈴微笑道: “恐怕你這樣做,不是完全為了我。” 何敢道: “什麼意思?” 捏拳輕搥著自己雙腿,金鈴慢條斯理的道: “很簡單,你也為了賭一口氣,爭一份個人的尊嚴,何敢,我看得出來,你是個表面大而化之,骨子裡極為自重好強的人!” 嘿嘿笑了,何敢摸著下巴: “真正高報我啦,金鈴姑娘,其實我只是覺得,呃,一個人,一個江湖中人,不該那麼畏縮怯懦,在面對一樁應該挺直脊樑承擔的事體之前,更應如此……” 金鈴低柔的道: “何敢,你的想法沒有錯,我也明白你為了允承我的事,心頭負擔必然極重,我會補償你的,只要我們一旦抵達目的地!” 何敢忙道: “我可不是要機抬價,我說金鈴姑娘,該我拿的分文不能少,不該我拿的也不多取一個,你別以為我 ” 這個“我”字還在何敢的舌尖上打轉,突然一聲高亢的吟唱自側傳來,震動耳膜: “好心的老爺,善心的太太啊,賞我老漢一個……” 何敢大吃一驚,疾速回身探視 我的天,就在隔著他們、七步外,站著一個身材高大,頭髮花白的老叫化子,那鶉衣百結的老花子頂著一副紫紅色的國字臉膛,臉上是朵朵橫肉,一雙細長蛇眼半瞇半閣,三尺長的青竹打狗棒正一輕一重的頓拄著地,看他神足氣閒的模樣,似是那乞討生涯還相當愜意哩! 及至和對方朝了面,何敢的表情又從驚愕驟而變成惱怒,他雙臂環胸,惡狠狠的叱喝: “萬花子,真個山不轉路轉,路不轉水相連,兩座山不碰,兩個人又遇在一起了,你這陰魂不散的臭要飯,卻又想打什麼鬼主意?” 那萬花子磔磔怪笑,其聲如裊: “年把不見了,我花子倒好生思念著你,犯不上一朝面就擺出這副嘴臉給我,咱們無怨無仇,兩不相欠,可不是?” 何敢面無表情的道: “我們還是少見的好,長見不如懷念;萬花子,每次遇上你,總他姐不是好路數,說吧,你這趟猛古丁的顯出了魂。該也有個因由?” 萬花子仰起臉孔,大大的獅鼻四處亂嗅,一邊嗅,一面就朝向了金鈴。 金鈴鎮定的注視著這個怪人的動作,內心卻十分警惕 方才她在和何敢說話之際,面對的乃是萬花子出現的方向,然而,她卻同何敢一樣沒有察覺萬花子行動時的絲毫聲響,直到人家來到跟前發了話,她才驚覺有了異變,如此的身手身法,就不算爐火純青,也是火候老到,金鈴明白;如果這人是個仇敵,恐怕又是個不易相與的仇敵,奇怪的是,這萬花子似乎和何敢還是素識呢…… 這時,何敢大聲喝道: “你頂著個熊鼻子呼嗤呼嗤的做什麼怪?” 萬花子那只細長的蛇眼盯著金鈴倏然張合,精芒閃映中他哈哈笑道: “好香,真香,我原道就憑何敢這塊粗胚,哪來這股子幽若茶花般的清香味道?咱今才見著了香味的源由,呵呵,好個標致可人的大姑娘,模樣俏,氣味足,相得益彰,不錯,相得益彰……” 金鈴默無一言,形容冷峻,何敢卻冒了火: “萬花子,你用不著在這裡裝瘋賣傻,假扮癡呆,這位姑娘俏也好,香亦罷,卻是關你什麼鳥事?” 萬花子怪笑道: “喲,喲,喲,敢情你老何是在吃醋啦?怎麼這麼個小家子氣法?我說老何,你的艷福可真不淺,能搭上這麼一位蔥白水淨的花娘子,足見你確然有兩手,我姓萬的是自嘆弗如,不過你也犯不著這般防守嚴密,老花子我有自知之明,決計不敢動歪腦筋,你就放下一百二十個心吧……” 何敢重重的道: “不要胡說八道!萬花子,如果你沒有事,我們這就上道了!” 青竹棒往肩上一搭,萬花子似笑非笑的道: “一年多不曾相見,老咱們正該敘敘闊契,怎麼就急著開路啦?總不會是我老花子惹你生厭吧?” 何敢道: “我們有什麼可談的?你闖道混世的立場幹變萬化,身份說改變改,任是誰也摸不透你的主意;娘的,前幾次和你碰過面,整得老子雞飛狗跳,我忘不了,姓萬的,還是少套近乎的好!” 萬花子依然呵呵笑著: “立場可以變,身份可以改,唯一持久不易的就是銀子,只要有銀子,我一定堅守陣營,把牢方向,包管忠心到底;老何,你什麼都不錯,只在這一項觀念上略微顯得生嫩了些!” 何敢神態木然,一派“道不同不相與謀”的語氣: “萬花子,我們將軍不下馬,各奔前程,這裡先告辭了 ” 萬花子嘴巴一咂,道: “這就走了麼?” 何敢怒道: “走不得麼?” 側移兩步讓出路來,萬花子道: “走得走得,不但你走得,連這的這位金鈴姑娘也一樣走得!” 暗叫一聲“苦也”,何敢咬著牙問: “你在說些什麼?萬花子!” 萬花子笑得帶幾分皮裡陽秋的味道: “我在說,誰敢攔你九命無常的路呀?你要走,當然走得,不但你走得,連‘八幡會’官三爺的心上人金鈴姑娘也一樣能走得……” 何敢明著臉道: “萬花子,你怎麼知道她是誰?” 萬花子皮笑肉不動的道: “為什麼我就不該知道?” 迅速動著腦筋,何敢嘴裡卻不閒著: “好吧,現在你已經知道了,萬花子,你又有什麼打算?” 萬花子半揚起麵孔: “真人面前不說假話,老何,你該明白我有什麼打算!” 何敢冷森的道: “要錢?” 雙須聳動,萬花子那只碩大的獅鼻也往上吊起: “不錯,要錢,有了錢就能使我守口如瓶,而只要錢的數目夠,我更會忘了這件事,權當我們從未遇上,呵呵,打一年多以前就不曾見過面啦……” 何敢一個字一個字的道: “你竟敢勒索於我?” 萬花子大刺刺的道: “這不是勒索,老何,這乃是要我盡一種義務的代價,你生意固然已經拿了下來,但猶須有人幫襯著,你這票生意才能接得安穩;老花子我就是幫襯你的人,所以,你吃面,我多少也該喝碗湯,好處不該叫你全佔了 ” 於是,那柄鋒利無比的小巧緬刀,便在這時閃電般射向萬花子的後腦! 摃在萬花子肩上的青竹棒,宛如生得有眼睛,驀然彈起,就那麼準,“當”的一聲敲擊在尚差三寸便可沾肉的緬刀刀刃上,而這柄斜拋而起的小巧緬刀才帶著一溜曳尾墜落,又兩抹寒芒分取萬花子的胸膛小腹! “狠哪!” 萬花子口中怪叫,龐大的身體卻突兀筆直拔升 不見他有任何預備或輔助動作,就那麼一下于朝空中騰起了丈許多高! 滿面嚴霜的金鈴正待雙手再翻連襲,何敢已急忙阻止: “且慢,金姑娘且慢!” 人在半空微微一仰,萬花子頭下腳上的栽了下來,卻在頭頂觸地的一剎那翻了個跟鬥,穩穩噹噹的落回原地,甚至連先時所留的腳印也正好絲毫不差的套上! 金鈴自然識貨,他知道這是輕身術中最難練的幾項獨特功夫之一 “魂遊形在”,就憑這一手,她已了解自己的本事較之對方要差上一截了! 萬花子一張大瞼此際業已氣得紅中透紫,他哇哇大叫道: “我操他個六舅,這成什麼世界,成什麼江湖?我一番好心要幫襯朋友,卻他姐險些吃上暗青子,更且著著朝要命的部位招呼;老何,你以為我姓萬的含糊你們有一雙?豁開來幹,誰死誰活還不包準呢!” 何敢皺著眉道: “不要說得這麼難聽,萬花子,如果我們真有意思要算計你,剛才我為什麼不曾出手? 這純系誤會,你別想岔了!” 萬花子氣籲籲的道: “純系誤會?那三把小緬刀把把鋒利,又薄又快,全是衝著我老花子要命的地方來,虧我腿巧胳膊活,不然早已血淋淋的躺著啦,這等陰狠手法如果還稱做誤會,他娘殺了人也都算笑話一句了!” “好男不同女鬥,好狗不與雞爭,萬花子,你大人大量,包涵則個 ” 不待萬花子有所表示,金鈴已寒著臉冷叱: “何敢!” 何敢忙道: “啥事?” 金鈴憤怒的道: “此人存心不良,立意可卑,你不但不籌思對策,加以懲除,卻在這裡與他好言相慰,何敢,我不明白你到底在玩什麼花巧?” ------------- |
第03章 妖丐嬰煞
何敢嘆了口氣,道: “我正是在解決這件事情,金鈴姑娘。” 金鈴尖銳的道: “用什麼法子解決?央他、求他、給他錢、和他妥協、接受他的訛詐?” 何敢沉沉的道: “就是這個意思,金鈴姑娘。” 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金鈴瞋目切齒: “什麼?你你你 何敢,你居然如此軟弱無能、畏縮?你怯,你就這麼熊、這麼沒有骨格?好,你怕他,我不怕,我非殺了這老匹夫不可!” 何敢急切的道: “聽我說,金鈴姑娘,你且莫衝動,我自有道理!” 金鈴猛一跺腳,臉色泛青: “你有道理?你還會有什麼道理?何敢,要賣你賣你自己,休想沾上我!” 何敢搓著手道: “欸,越說越不成話啦,我還不是在為你打算?我 ” 那邊的萬花子頗不耐煩的打斷了何敢的語尾: “老何,你們窩裡反起內鬨乃是你們的事,我這樁義務你可是要不要我盡呀?再磨蹭下去,花子我一拍屁股走路,到了那時,只怕二位就後悔莫及羅,我他娘一旦吆喝起來,嗓門包管小不了!” 何敢大聲道: “用不著出言威脅,萬花子,今天算你狠,你就開價吧!” 萬花子忽然攢眉大息: “也罷,說起來你這趟也是苦差事,擔的風險不小,彼此喬屬老友,我又何忍搜刮過甚?算了算了,我便抬抬手,只收你象徵性的一點錢……” 何敢急問: “多少?” 伸出一根指頭,萬花子道: “不多,這個小數目。” 何敢瞅著對方那根又粗又長的手指,忐忑的道: “一百兩銀子?” 萬花子從鼻孔中“嗤”了一聲: “娘的,你老何狗眼看人低,真把我當討飯的來打發?” 舐著嘴唇,何敢吶吶的道: “那麼……是一千兩?” 萬花子搖搖頭: “再往上高抬一點就對啦。” 愣了一剎之後,何敢像是猛古丁被人踢了一腳般跳將起來: “你是要一萬兩?” 萬花子笑吟吟的道: “小小的萬把兩銀子,卻可買來你一路順風,無憂無慮,更進一步說,不啻是二位買了兩張保命符,呵呵,這區區之數,卻維護了兩條生命,委實太划算了!” 何敢凸突雙眼斷聲咆哮: “個狗操的萬人傑,你他娘橫吃豎吃,吃到我姓何的頭上,我憋一口氣也就認了,你偏貪得無厭,獅子大開口,竟然要訛詐我萬兩銀子?你知道我保這趟鏢一天多少錢?我便把全身上下加骨頭片下來賣,也賣不到你說的這個數,萬人傑,你是要逼得老子鋌而走險,大家玩完!” 萬花子萬人傑冷冷一哼,沉下臉來: “少在我面前哭窮,姓何的,你是給也不給?” 何敢厲聲道: “要這個數,乾脆先要我的命!” 萬人傑陰例側的道: “老何,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何敢暴烈的道: “你唬不了我,姓萬的!” 說著,他微退一步,展現了一個極其怪異的姿勢 右掌平舉向前,掌心向外,左掌沉至小腹,豎立如刀,一雙豹子般的眸瞳毫不稍瞬的注視著萬人傑的兩眼,只是這麼一個功架的轉換,周遭的空氣便宛若凝結起來,恁般無形的殺機,亦仿佛化做濃血腥味沁透進了人心…… 萬人傑的額門上青筋浮現,呼吸不由逐漸爭促,他乾咽著口水,猶在不似笑的笑著: “老何,你他姐是要玩真的?衝著我老花子亮出你那‘地獄門’的起手式,你也拉得下這張瞼?咱們老哥倆犯得著為了丁點小事拚命?老何,你是越混越毛躁啦!” 何敢緩緩的道: “是你逼得我無路可走,萬花子,人急上梁,狗急跳牆!” 連連擺手,萬人傑忙道: “別急別急,有話好說,老何,咱們可以商量,可以商量嘛……” 何敢怒道: “你開的這個價碼是吃人不吐骨頭,又如何商量?” 萬人傑趕緊道: “老何,咱們好兄弟,好朋友,我便退一步,減一千兩!” 何敢“呸”了一聲: “減一幹兩?萬花子,現在是你把我當討飯的打發了?” 乾笑著,萬人傑十分勉強的道: “那麼,減兩手兩如何?” 何敢唇角的疤痕扭動,目光如火: “萬人傑,你準備出手吧 ” 大叫一聲,萬人傑吼道: “何敢,你少他娘衝著我使橫賣狠,我萬某人可是被唬大的?你、你說,你到底要出個什麼價錢?” 何敢伸出一只巴掌: “五百兩。” 這一回,輪到萬人傑像是被人猛踢了一腳似的跳將起來: “五百兩?何敢,你簡直是在侮辱於我,我姓萬的走南闖北,出生入死,是個響噹噹的角色,這一上線開扒,卻只扒得區區五百兩?你,你他娘真把我‘妖花子’萬人傑看扁了?!” 何敢泰山不動的道: “就算五錢銀,也是我何某人的血汗所得,憑空給你挖去,你還有什麼好委屈的?萬花子,不出力不勞心的便宜事,你猶嫌多嫌少?” 萬人傑粗暴的道: “姓萬的從來沒接受過這等價碼,何敢,五百兩賤爛銀子,你就自家留著買藥吃吧!” 何敢淡淡的道: “全心領受 五百銀子還能買到幾支上好人參哩!” 青竹棒虛空揮了一下,萬人傑威脅著道: “好,我這就走,姓何的,你等著瞧,我這一走之後,你馬上知道厲害,你們將會發現步步荊棘,處處艱險,不獨是‘八幡會’追兵湧集,道上希望邀功領賞的朋友也必紛至沓來,合狙並襲!何敢,到了那時,我看你還能保著這姓金的女人走出多遠!” 沉默了好一陣的金鈴,這時幽冷的開了口: “何敢,初時我們一起動手殺了這老匹夫,就不會在白耗功夫之後還留下同樣的麻煩;人間世上有許多情況的發生便注定了永遠不變的結果,姓萬的先是要挾,繼則訛詐,在目的不遂後跟著就揚言報復,這乃是典型的刁徒嘴臉,下流手段,對付這種人,只有一個最有效的方法 滅口!” 萬人傑怪笑道: “好個心狠手辣的婆娘,你當我是泥巴做的,一捏便碎?來呀,我他娘人就站在這裡,你倒是過來滅我的口試試!” 何敢表情殘酷,深深吸了口氣: “萬人傑,我本來念在素識份上,不想流血搏命,彼此也留個將來再見的餘地,可恨你先是起念貪婪,後則用心惡毒,任我百般遷就退讓,你愣是不肯包涵,如今更竟打算通風報信,洩我行跡,好使那一乾強價大敵圍殺於我:萬人傑,你既然如此組情絕義,勢必置我於死地,也就怪不得我先發制人了!” 萬人傑覺得背脊有些泛冷,兩手手心也在冒汗,他卻仍在硬著嘴道: “沒有三分三,還敢上梁山?何敢,你無須一再以動手相脅,我姓萬的是幹什麼吃的? 打打殺殺的把戲嚇得住我?” 一側,金鈴尖聲道: “我們動作要快,何敢,務求將他一舉擊殺!” 何敢的“地獄門”起手式又展現出來,他陰沉的道: “放心,姓萬的撐不了多久!” 萬人傑突然有種唇幹舌燥的感覺,喉管裡像被掖進一把沙,連腔調都變嘶啞了: “何敢 你是真要幹?” 何敢冷然道: “這還有假的?” 萬人傑腦海裡不由自主的浮起了若干回憶,就仿佛許多張活動的圖片在迅速掠現 他想到三年以前,在一個荒湖邊親眼目睹何敢以一己之力誅殺湖舟幫十一名舵主的往事;他又想到有一次經過路州道,在曠野間巧遇何敵獨鬥虎崗七雄的情形;最近的一遭是在年半左右吧,何敢一個人搏擊“金剛堂”的雙掌門黑白兩金剛……那真是一場復一場的決戰,是力的拚鬥、技的較量,是膽識、心智、韌性所融匯的競賽,而用猩赤的鮮血、橫飛肢體,冰寒的鋒刃來顯示其過程,以生命的存續判定其結果,除了這些親自看過的,更逞論那極多的殘酷傳說了!好像九命無常真有九條命,九命無常真是催魂的無常君,以他的“地獄門”,以他難以抗衡、疾若閃電的“響尾鞭”! 用力搖搖頭,萬人傑似乎也在用力搖掉盤踞腦海中的好些個魔鬼般的回憶,他伸手抹了把臉 亦順便抹掉額門上的冷汗: “何敢,這價碼……不能再升一點了?” 何敢平板的道: “一分錢也不能升。” 金鈴急叫: “殺掉他,何敢,殺掉他!” 萬人傑嘆了口氣: “不一定殺得了我,但我卻冒不起這個險,姓何的有九條命,我只有一條……罷了罷了,五百兩就五百兩吧,權當拿去買幾支上好人參進補……” 何敢道: “一言為定?” 萬人傑像在這片刻間裡老了很多: “不定也得定了,老何,算我倒霉。” 從腰板帶裡數出幾張銀票,何敢拈在手指中,加強語氣道: “保證不洩漏我們的秘密?” 萬人傑無精打採的點頭: “你知道我的規矩,老何。” 遞過手中銀票,何敢笑了起來: “這才叫老朋友,但凡有進帳,大家腥腥手,落個有福同享不是好?貪圖過了份可就傷和氣了,萬花子,你說對不?” 萬人傑慘兮兮的一笑: “事到如今,我還能說不對麼?” 等萬人傑垂頭喪氣的離開之後,金鈴立時爆發開來,她指著何敢的鼻尖,模樣活脫是要吃人: “何敢,我要你為此事負完全責任,你是患了失心瘋,得了癡呆症,你這個不知輕重的莽夫,不知死活的愣頭,你為什麼不殺那姓萬的?你是故意放他的生,你叫他出去洩我們的底,讓我們陷入萬劫不復的絕境……何敢,你看吧,‘八幡會’馬上地提統追臨,殺手雲集,你令我好恨、好悔、好不甘……” 何敢瞪著眼道: “你說完了沒有?娘的,這麼漂亮的女人,一旦潑起來也真夠瞧的……” 金鈴憤怒得面龐都微微扭曲了: “何敢,我費盡心機的找到你,原是指望你能保我的命,照現在情形看來,我這條命就快送在你手上了!” 何敢也冒了火: “金鈴姑奶奶,你開口講話可得有憑據,不該單以自己的想法來衡量全盤的事實,你怎麼知道我這樣做不對?你為什麼不聽聽我的意見,問問我如此施為的因由?” 金鈴咬著牙道: “你還有什麼意見、有什麼因由?你擁下這麼一個大紕漏,我看你如何來收場!” 何敢靠近了些,儘量抑制著自己的情緒: “那萬人傑萬花子,功夫不見得如何出類技萃,但是卻有一項特長 非常了不起的輕身術;假如我們朝他下手,他可能不敵,然而他卻有本事逃走,以他在輕身術上的造詣,我實在沒有把握追上他,只要他一旦脫出我們鉗制,那才真紕漏大了,這就是我一直不願豁開來幹的原因……” 金鈴仍然青著瞼道: “姓萬的只拿到區區五百兩銀子,你可以看出他是多麼的不甘不願,難道說他這一走就不會再出賣我們?” 搖搖頭,何敢道: “莫說只拿了五百兩銀子,即使他收下五兩銀子,也算我們付了代價,他得了酬金,就有保密的義務,這是大家在外頭混世的規矩,萬花子是老江湖,斷不敢冒此不韙觸犯禁忌,否則,他就難立足足于兩了!” 形色稍稍緩和了點,金鈴卻悻悻的道: “規矩是規矩,人心是人心,姓萬的在這種灰頭土臉的情境下,你敢打包票他不會暗中搞鬼,向‘八幡會’擺我們一道?” 何敢肯定的道: “如果萬花子還想往後混的話,他就絕對不可能走這條蠢路子,再現實一點說,這樣做對他毫無益處,萬花子一生都不會乾沒有益處的事!” 金鈴道: “不見得,官玉成也會給他報酬。” 何敢笑了: “在他收了我們的銀子以後,他有膽量再去向姓官的開口?他不怕‘八幡會’掀他的底、控他的根?官玉成只要問他一句 為什麼不在發現我們行蹤的當口先去報信,卻在我們遠離此處已久才往通告?這樣一來,萬花子又何以為答?他兩頭要錢的把戲還瞞得住?我說金鈴姑娘,萬人傑老姦巨滑,精得出油,他會傻到自己打個繩結往自己脖頸上套?” 細細尋思了一會,金鈴似乎想通了,但還有點不放心: “可是……他只要到那一點銀子,心裡一定嘔。” 何敢笑嘻嘻的道: “白手撈魚的事,五百兩也不算少了,他不是說過嗎?足夠買幾支好參進補 !” 傍黑時分,天上有幾點疏星,半弦月。 冷清清的小鎮甸,冷清清的小客棧。 何敢要了兩間客房,緊臨在一起的兩間客房;金鈴進入客棧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吩咐小二打水沐浴,何敢沒這麼多講究,先弄上一壺老酒,幾碟小菜,自顧自的在前堂裡淺酌起來。 他才只喝到第三杯酒,店門口跳跳蹦蹦的走進來一個十來歲的小孩子,孩子右手上拎了個小瓦罐,左手上拿著一只長竹桿,走動間兩條沖天辮子搖搖晃晃的,襯著他那張紅噴噴的嫩臉蛋兒,十分惹人喜愛。 坐在櫃檯後的胖掌櫃淡淡望了這孩子一眼,沒有做聲。 前堂中只坐著何敢一個客人,那小娃娃先衝著何敢嬌憨的一笑,走進前來,一邊高舉著小瓦罐: “大爺,要不要來點油炸螞炸?剛炸出鍋的,又脆又香,個個帶得有螞炸子,弄一碟下酒,最是適口適味了……” 何敢哈哈笑道: “好張伶俐小嘴;我說你這小娃兒,你賣的螞炸是什麼價錢,怎麼個稱法呀?” 小孩子露出兩排細密潔白得有如小扁貝般的牙齒道: “一個銅板五只,大爺你是今天頭一趟生意,開市大吉,我算你每個銅板六只,大爺你要買多少?” 何敢幹了杯中酒,從懷裡摸出塊碎銀子,笑吟吟的道: “這裡約莫有三錢銀子,小娃兒,我統統給你買了吧,餘頭也不用找啦,呵呵,好一個開市大吉!” 小孩子是一副喜出望外的模樣,連聲道: “多謝大爺賞賜,多謝大爺關顧。大爺,你老別沾了手,我先用筷子夾一只給你嘗嘗,包管又香又脆又新鮮 ” 何敢誇張的吸了吸鼻子: “好香好香,一定適口適味……” 那小孩將瓦罐擺到桌上,用手掀開罐蓋,推向何敢面前,邊以稚嫩的嗓音問: “真是香吧?大爺 ” 其實何敢一點香味也沒有聞到,他正打算湊近瓦罐一點,那小娃娃左手一雙竹筷竟未伸向罐口,卻叫人做夢也想木到的碎然插向他的兩眼,同一時間,那只瓦罐亦當頭砸來。 距離如此接近,又是在全無防範的情形下,再加上那小凶神的動作這麼個快狠老到法,何敢倉促中實在難以躲避,他本能的猛力上身後仰,左臂暴橫於面,刺來的這雙竹筷便“撲味”一聲透過了肘肌之內。 當頭砸到的瓦罐子只一凌空,裡面的東西業已灑拋出來,哪裡是什麼油炸螞炸,居然是一罐子的蜈蚣,而且還是那種具有奇毒的金線蜈蚣! 何敢的反應迅疾得無可言喻,在仰身橫臂的剎那,整個人已斜轉騰空,有如一個大風輪般“嗖”聲迴旋,漫天的金錢蜈蚣四散紛飛,那小孩子也急忙倒躥而出! 顧不得臂肘間插著的那雙竹筷,也顧不得身上好幾處蜈蚣螫咬的刺痛,何敢人還未曾落地,“劈啪”暴響中一條赤紅色的牛皮長鞭已怪蛇般凌空飛揚,直取那小凶神! 小傢伙的身手極為不凡,鞭影才起,他已一連翻了七個空心跟鬥,移換了七個不同的角度! 何敢雙目盡赤,他大吼一聲,手中的赤紅皮鞭不再發出“劈啪”之聲,只見長鞭驟閃,鞭梢子帶過空氣,竟是尖嘯如泣。 小傢伙覷準來勢,剛剛又一個跟鬥翻起,明明由上而下的一條鞭影卻驀然幻化為十六條紅帶,破空糾舞,交互穿織,像是一下子把每一寸容身的平面都分割了。 那樣痛苦的嗥叫決不似從一個十餘歲的小孩子嘴裡發出,只見小傢伙的身體翻騰滾跌,在一溜溜噴灑的鮮血中輾轉哀嚎 一鞭一蓬血、一鞭一道皮開肉綻的傷口,一鞭一聲鬼哭狼嚎! 正狂怒出手中的何敢猛的想起了什麼,這個想法使他不由打了個冷顫,腳步一轉,他發了瘋似的撲向後面 那兩間連了號的客房。 兩間客房的房門都是關著的,而且很靜,靜得一點聲音都沒有。 經驗的累積和某一種在災難來臨時的特殊心靈感應,使何敢有了突兀的動作 他不衝向金鈴的房間,更不進入自己的房間,反而直撲向甬道盡頭的門扉,薄薄的一扇木門在他怒牛似的飛撞下立刻四分五裂,外面是一座後園,一座非常簡陋的後園,沒有什麼花草樹木,椰樹亭臺。感謝老天,就因為沒有這些選眼的東西,何敢一眼便發現在半弦月暗淡的光輝照映下,一個粗大的身影正準備跳越矮牆,很明顯,那影子背上還背負了另一個軀體。 何敢的視覺反應,與他腦中意念的成形,出手的動作完全連成一氣,當他察覺了那人,一柄藍汪汪的彎月形迴旋刀已暴飛而出,刀鋒迴轉著以極快的去勢斬向那粗大的人影,只聽到撕裂空氣的“嗖”“嗖”刺耳音響,對方已怪叫著一頭倒翻回來,連背負著的另一個軀體也摜摔於地! 身形騰空的何敢右手伸縮,且恰好接住了繞旋回來的彎刀,在同一時間,他那赤紅色的“響尾鞭”一抖筆直,宛如一根長槍,暴戳敵人額心! 那大塊頭來不及從地下翻起,倉皇間合身滾動,筆直的皮鞭驀然彈揚,猛一下就把這位仁兄卷起三尺,又重重拖跌地下。 大塊頭喉中發出一聲悶嗥,反手拔出一對又沉又利的板斧,然而不待他那對板斧分握,接頭蓋臉已挨了十三鞭! 血是紅的,是熱的,也是腥鹽的,這位個頭巨大的朋友可是在一剎間全體驗到了,他丟棄了手上傢伙,雙手蒙著腦袋連滾帶爬,嚎叫得如同一頭正在挨剮的豬。 何敢只一挫腕,他的“響尾鞭”已“嗖”的一聲纏回腰際,僅露出一截尺許長短的裹皮銅柄,他看也不看那個已被鞭笞得暈天黑地的仁兄一眼,只管走過去檢機躺在一側的另一個軀體。 那個軀體用一張白色的被單包著,何敢一伸手,觸感就告訴他是一個女人,而且還是個赤裸裸的女人 男人決沒有這麼滑膩細緻的肌膚;於是,何敢開始小心起來,他先撕開裹著頭部的被單,雖然光線昏暗,映在眼前的那張面容他也熟悉得緊,不是金鈴是誰?居然正在作海棠春睡之態哩! 長長籲了口氣,何敢十分慶幸自己不曾砸了招牌,他先把那痛得半癱於地的大塊頭點了穴道,再將暈迷中的金鈴送回房內,瞅著房中木盆裡漾盪的溫水,何敢不禁搖頭 洗澡有什麼好處? 等何敢來到前堂,那小凶神早已縱影不見,只留下遍地的散碎物件,斑斑的血跡,店掌櫃還和先前一樣坐在櫃檯後面,不過換了個目瞪口呆的神情,仿佛是泥塑的。 何敢想問什麼,又住了口,他注視著一路滴向門外的血跡,料知那小小子業已逃之夭夭,但他並不著急,後園裡還留著另一位哩。 翻過那大塊頭的身子,何敢俯視著月光下的這張面孔,這張寬闊的、兇惡的、滿是絡腮鬍子的面孔,這張面孔對何敢而言,十分陌生。 清清喉嚨,何敢慢吞吞的道: “先報個萬兒吧,我說朋友。” 那人牛蛋子似的兩只眼珠一瞪,其聲也若牛鳴: “老子行不改姓,坐不改名,老子就是包達,‘熊哥’包達!” 何敢勾動著唇角,不似笑的一笑: “‘熊哥’包達?不曾聽過;我說包達,咱門不用急,一樣一樣來,你那伴當,呃,看上去只有十一二歲的那個毛頭娃子,又是哪一路的神聖?” 悶聲爆笑起來,包達似乎相當幸災樂禍; “十一二歲的毛頭娃娃?嘿嘿嘿,好叫你得知他是何人,姓何的,他就是鼎鼎大名的‘嬰煞’白不凡;十一二歲?他快有五十歲啦!” 何敢呆了好一會,才不由嘆了口氣 他當然知道這“嬰煞”白不凡的出身來歷;白不凡的父母都是天生的畸型侏儒,生下他來體型也仍然長不大,在他六歲的時候投到西陲“長生娘娘”施小嬌門下學功夫,施小嬌的一脈武學十分陰柔奇特,不但走的是內家異途,更著重藥物的培調和人體精華的攝補,久而久之,白不凡竟成了一個奇胎,像是永遠長不大,老不了,看上去永遠都似是十餘歲的孩子,不但模樣像,連嗓音也像,唯一不曾隨著體形停滯的乃是他的心智,一個看上去十來歲的幼童,卻絕對具有中年人的老到成熟,尤其這白不凡出身那樣的家庭,那樣的師門,性情便越發怪誕陰鷙,在黑道上,他是個傳奇人物,行事應對極不易捉摸的傳奇人物。 包達一聽何敢在嘆氣,卻不禁會錯了意: “你怕了?姓何的,我不妨把話擺明,但凡我們白大哥要對付人,就沒有一個能逃過他的手掌心,你也不會有例外,今晚你躲得過,包管逃不了明朝 ” 何敢忍著火氣。 “包達,我和你們無怨無仇,自來河水不犯井水,你們卻為何如此處心積慮的算計我? 莫不成背後有什麼人教唆縱使?” 包達突然大聲道: “姓何的,你就這樣朝我問話?還不快快解了我身上的禁制,你當心我們白大哥隨時就會出現收拾你!” ------------- |
第04章 劍門情緣
何敢瞪著包達的嘴臉,有一種想將其撕裂的衝動,他當然還是克制住了,語氣十分平淡的道: “你那位白大哥,包達,只怕一時半刻是來不了啦,所以你奢望他來收拾我的念頭最好還是不用再起,目前最要緊的是你該如何保護自己 你一定明白,等到你的白大哥光臨,約莫除了替你收屍,就沒有別的事好幹了!” 包達色厲內在的哮叫: “姓何的,我不會上你的當,更不會受你的唬,你要不放我,到頭來包準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何敢突然沉下瞼來,形態顯得極其狠酷: “我是可憐你方才挨了好一頓皮鞭子,悲憫你那一陣不似人聲的鬼哭狼嚎,盤算著叫你少吃苦頭,多活幾天,想不到給你鼻子竟長了臉,你以為我不能零碎剮你?你把我看成了哪一類的慈悲善土?” 表情已略顯畏縮,包達好像自己在和自己掙扎: “用不著跟我賣狠使狂……姓何的,我什麼都不知道,你要有種,衝著我們白大哥發熊去……” 哼了哼,何敢冷冷的道: “要是他在眼前,老子一樣整得他五音不全;你們白大哥早被我一陣鞭子打了個恨爹娘少生兩條腿,跑得不見活人了,你猶在這裡自吹自擂,做你娘的春秋大夢,包達,你真叫茅坑之上搭涼棚 離死(屎)不遠了!” 包達愣了片歇,才疑惑不信的道: “你,你說你把白大哥打跑了?” 何敢道: “如若不跑,他為什麼不來救你?你們原先的計劃該不會是這樣的吧?任由你吃鞭子受活罪,姓白的縮著腦袋不朝面?” 包達喃喃的道: “的確木是這樣子……白大哥說由他對付你,我背起人走路便行……” 何敢惡狠狠的道: “現在呢?現在他獨自逃命去了,卻留下你來承擔後果,包達,像這種大哥還有什麼可依戀的?你他姐犯不著愣搶孝帽進靈堂,扮那等的孝子賢孫!” 包達又咬了咬牙: “不,我不能背叛白大哥!” 何敢陰陰的笑了起來: “我不管你背叛不背叛,包達,只要我問你的話你照實回答就成,如你不肯合作,恐怕這個場面就不大愉快了 叫人吐真言,我是行家,有千百種方法逼供誘情,你要自認挺得住,咱們便不妨耗到底!” 包達雙目中掠過一抹驚恐,他強持鎮定的道: “你……你待如何?” 搓搓手,何敢悠閒的道: “首先,我們先切下三斤人肉來玩玩 當然是你身上的肉,你會發覺我切肉的手法又熟練又利落,接著麼,灑下五兩辣椒粉,在那掉肉的部位,最好再搓揉上幾把,如果你還能撐,且從腳後跟割道口子抽下兩條大筋,人這兩條大筋一旦抽掉,整個身體就會像蝦米一樣弓曲起來,痛麼自是非常之痛,你要是仍舊咬得住牙,我們繼續挑個眼珠子耍耍,用刀尖把血糊溜圓的眼珠子剜出來,正好趁熱進口,新鮮人眼,最是清心明目,再來呢,我們 ” 包達呻吟出聲,痛苦得仿佛這些酷刑業已施用在他身上了: “何敢……你是個屠夫,是頭野獸,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凶煞啊……” 嘿嘿一笑,何敢道: “此刻知道,為時未晚,等老子開始動手的辰光,你再想求饒也來不及啦!” 包達深深呼吸著,嗓門暗啞的道: “不是我自己願意露底,乃是你姓何的逼迫我不得不說……凡是個人,就沒有熬得住那種刑罰的……” 何敢點頭道: “一點不錯,血肉之軀的人身子,誰遭得了這樣的罪?別說你,白不凡也搪不過,就算是我,亦照扮狗熊不誤,在此等情景之下,白不凡如何再能責怪於你?” 包達低弱的道: “我已經盡力撐持了,欸……” 何敢十分同情的道: “老大不容易啦,我可以為你做證!” 幹澀的咽了口唾沫,包達吶吶的道: “何敢……你是要問些什麼?” 輕咳一聲,何敢索興蹲了下來: “是誰唆使你們前來暗算於我的?” 包達沙沙的道: “沒有別人,是我們自己要這麼做的……在前面九拗河的彎道上,我們就發現了你二人的行蹤,暗裡一路追了下來……” 何敢低沉的道: “你們也聽到了‘八幡會’的風聲,接到了口信?” 包達舐著嘴唇道: “附近幾百里地的道上同源,只要稍有頭臉的角兒,就算是一幹三流混子也多少有個耳聞傳言 ‘八幡會’誓必要追擒一個叫金鈴的女人,那女人的容貌也大致描繪出來,再加上你幹的這行營生,兩頭一湊,我們白大哥便判斷八九不離十,財路到了……” 何敢悻然道: “我從未見過你們,你們又如何認得出我何某人來?” 包達的面頰微微抽搐著: “人的名樹的影,我們以前雖未和你照過面,但你的賣像卻聽人提起多次……九命無常嘛,在你們這一行裡算是頭幾把好手了……” 何敢想笑卻實在笑不出來,他僵著聲音道: “那金鈴,你們是用什麼迷藥把她弄倒的?” 包達有些瑟縮的道: “是白大哥神機妙算,料定她一進客棧就會先洗澡,是以早把一種名叫‘王母香’的蒙汗藥備妥了,只等店小二轉身提水,他在隔著十多步遠的牆頭上便將那‘王母香’凌空投入桶內;這種蒙汗藥有股溶水蒸發的異香,一旦吸入便能把人薰倒,要差不多兩個時辰才會清醒……” 心裡咒罵著,何敢突然問道: “我且問你,在迷倒金鈴之後,你可曾佔過她的便宜?” 包達先是呆了呆,然後才悟透了何敢的意思,他一疊聲的喊著冤道: “誰佔了那女人的便宜誰就叫天打雷劈,在恁般緊張急迫的光景,就是給我十付色膽我也提不起這個興頭來啊,只一進門,我就順手扯了床上的被單裹人走路,即便如此,卻仍然沒有走得脫……” 何敢按著程式又往下問: “有種金線小蜈蚣,你很內行吧?” 包達迷惘的道: “我又不是養蟲蓄蟲的巫土,對這種毒蜈蚣怎會有什麼認識?哦,對了,白大哥倒是挺有研究,我曾在他行囊中見他帶得有一罐,還每天兩次餵食呢……” 何敢放做輕鬆的道: “那玩藝一定很毒?” 包達道: “據白大哥說,只要被這種金線蜈蚣螫到,最多一個時辰毒性就會發作,中毒的人內腑火熱難當,肌膚泛赤轉黑,呼吸變得急促,如果不適時投藥解毒,最多能挺個兩三天,就將七孔流血而亡!” 心頭一跳,何敢努力平靜著腔調: “有這麼個毒法?” 包達道: “當然也要看中毒的輕重,被螫者的體力強弱,從而有不同的情況變化,這中間有個什麼區別,我就不大明暸了。” 何敢忙道: “白不凡可有解藥?” 包達奇怪的道: “自是有解藥,要不自己不小心挨上一下還得了?你怎會對這玩意特別注意?莫非你也是專門飼養毒蟲什麼的?” 何敢不耐的道: “我不養毒蟲,專飼老虎 你少他娘廢話,快把你與白不凡碰面的地點告訴我!” 包達又遲疑了,他囁嚅的道: “這……你想知道我們約見的地方幹什麼?只要你一去,白大哥準會猜到是我洩漏的……” 何敢壓著性子道: “不是你自願洩底,乃是被迫漏底,白不凡身為仁義大哥,難道說連這一點包涵都沒有?” 包達無可奈何的道: “‘大仙腳’下那塊朝天石,你知道?就在鎮東五里多遠的地場……” 何敢道: “只他一個人?” 包達慢吞吞的道: “說不定,我們這趟出來,一共是四個,另兩個伙計前兩天受白大哥差遣去辦另外一樁事了,今晚上是否也在‘大仙腳’聚頭,我不清楚……” 何敢奇快的伸手點了包達暈穴,還不待包達哼唧出聲,業已一把將那巨大的身軀招提起來,他早已想到暫時安置這位仁兄的處所 自己房間的床底下。 “大仙腳”是一處突起的子崗,形狀略似人的腳形,就那樣奇兀的矗立著,何敢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麼個名稱,想必也有一段神話般渲染的傳說吧,他眼下業已沒有心思再去推敲“大仙腳”的淵源由來,因為他身上被金線蜈蚣螫叮的部位已開始腫痛,而且隱隱有一種多熱的感覺,這種感覺令他很不舒服,令他回想到包達告訴他的那些話 他絕對不願意在兩三天后七孔流血而死。 在被螫叮的當時,他已經暗運一股內力封住了受傷部位的血脈,他一共被螫到三處;左肩頭、右腰側及右後背,這雖然都不是要害之處,而且運氣閉脈也較容易,但無論如何他不能長久持續這樣的內勁施轉,他不清楚自己到底受了多重的毒傷,到底能支撐到什麼程度,他必須設法祛除這蘊於體內的要命毒素,所以,他只有來尋白不凡。 那塊朝天石果然便在“大仙腳”下像塊碩大的烏黑墓碑一樣豎立著,怕沒有三大多高,往上望去,在幽寂清盪的夜空襯托下,特別有一股陰森肅然之氣! 何敢就坐在朝天石不遠處的一叢矮林裡,打客棧趕來此地,他約莫已等了個把時辰啦。 本來,等人就是一樁既煩且躁的事,尤其等這個人來救命,而對方又根本不願意救命,枯候坐等,就更傷感情了;何敢心裡已不知咒罵了多少遍,探望了幾多次,卻也只好乖乖等下去。 淡淡的月光之下,終於有了動靜 一條人影疾如飛鴻般自斜刺裡掠到,一沾又起,半空一個旋身,毫無聲息的再度翻回。 好俊的身手 何敢在想,那白不凡可真是靠蹦蹦跳跳起家,主子奴才全在這一項上練出了名堂! 月色暗淡中,那人一身青靛勁裝,瘦高的條兒,臉孔倒也白淨,他一邊四處張望,邊連續急促的擊掌,一次三下。 何敢不稍慢怠,趕緊也還拍響應,一次三下。 那人似是松了口氣,低聲發問; “可是熊哥?” 何敢怕出聲漏底,沒有回答,只是悶悶呻吟一聲。 對方臉上露出一股驚異之色,匆匆走進: “怎麼啦,熊哥?莫不成你也掛了彩?” 何敢哼聊著,又輕搖樹枝,以造成對方一種錯覺,表示他正在掙扎著朝近處爬動。 那人立時一個箭步搶了過來,語氣十分關切: “傷得重不重?熊哥,可是那姓何的栽了你?!” 驀然自樹叢中挺身而起,何敢笑呵呵的道; “不錯,是那何敢傷了你熊哥!” 摔立三尺之外,那人張口結舌,手足無措,一時之間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何敢非常友善的道: “不必緊張,朋友,你們的熊哥因為一點小意外,所以不能前來與列位會合,又怕列位焦慮,才托我跑一趟捎個資訊 ” 那人定定的看著何敢,過了片刻,才噓出一口氣: “閣下是準了” 何敢微微躬身: “我是何敢。” 身子猛然震了震,那人暴退五步,雙手倏翻,一對精光雪亮的短劍已交叉胸前: “你,你,你……你真是何敢?” 拱拱手,何敢道: “如今四面楚歌,風聲鶴唳,冒充姓何的可是半點便宜不佔,我既是何某本人,便只好硬著頭皮自認不諱了,” 原本白淨的面孔已變得和那人的衣裳色澤有些相近 透青,這位仁兄半邊臉頰向上斜吊,說話之間,口齒竟有些不關風: “何……何敢,你你把能哥如何糟蹋了?” 何敢和氣的笑著: “他現在很好,身上免不了帶點小傷心痛,卻包管要不了命,你知道,你們那位熊哥皮厚肉粗,相當熬得住……” 那人雙眼亂轉,十分警惕的道; “你到此地來,可是有什麼打算?” 何敢笑道; “沒有什麼壞心眼,朋友,只求會見白不凡一面。” 那位朋友疑慮的道: “為什麼要見白大哥?” 何敢口氣略顯僵硬了: “姓白的能暗算我,陷害我,我就不能找他講個道理、評個是非?你們是幹什麼的?皇帝老兒的六舅,還是閻羅王的外甥?這麼個又橫又硬法?” 那人勉強技一絲笑容,幹澀的道: “這件事,我不能做主;何敢,你該明白,我們聽人使喚的角兒得憑上頭當家的交待,再說,白大哥又在你手裡受了傷,如今正氣在火頭上,越發不好招惹 ” 何敢平靜的道: “我非得見他不可,事實上,你也非領我去見他不可!” 那人的兩邊太陽穴在急速鼓跳,連脖頸上的大筋也漲了起來: “如果我不應從?” 何敢又嘿嘿笑了: “恐怕你非要應從不可,我有許多法子會叫你應從 就如同我叫包達吐露真言一樣;朋友,你以為我是怎麼找來這裡的?未卜先知?” 那人僵愣了半響,才沮喪的道: “看來你是不達目的不會罷休的了?” 何敢斬釘截鐵的道: “正是,而且你絕對逃不掉,朋友,雖然你輕功不錯,可以試試!” 略一猶豫,那人收回手中短劍,垂頭在前引路 他不必試,他心中有數得很,連他們當家的都在人家手下栽了跟鬥,弄了個皮開肉綻的結局,他們這些跟著吃飯的伙計就更不必談了,硬要見過真意,便包管是個灰頭上臉的下場。 一路不急不慢的走著,何敢邊鬧鬧的搭訕: “這裡到白不凡的落處,到底還有多遠哪?” 拖著腳步好像千鈞的那位朋友,開起回來居然是恁般沙啞: “大概有七八里路遠近……” 何敢“哦”了一聲,又道: “還不曾請教朋友貴姓大名?” 前行的回頭望了他一眼,面無表情的道: “姜盛,姜子牙的姜,茂盛的盛……” 摸著下巴,何敢道: “倒是個好名字。” 姜盛沒有答聲,兩個人就這麼一前一後的走著,沉默得相當的不合調,何敢正打算再提點輕鬆話題,把氣氛弄得活潑點,黑暗裡突然有一個尖銳的怪聲響起 就似有什麼隱冥著形體的魅魑在吶喊叫嘯: “我的乖,兀那渾東西不是何敢麼?” 聲音傳來,不但領路的姜盛嚇了一大跳,就是何敢也頗吃一驚,他的反應卻快,只一聽那怪異的嗓調,立刻就想到了對方乃是何路神聖 輕輕拍了拍美盛肩頭,何敢站住腳步,笑呼嘯的道: “老伙計,又是你呀?可真是久不相見啦,近來可好?” 那尖銳的嗓音越發高亢了: “好,好得不能再好了,就算退一萬步說,也比你目前的情景好得多!” 不待何敢再說話,七八丈外的一棵大樹上,夜鳥般騰起一條人影,卻又像踩著一抹輕風,那麼平順自然的在一個半弧形的飄移下冉冉而降。 這一手,比之姜盛的輕功造詣,至少高出不止一肩! 來人亮了相,竟是一個容貌奇醜、肥胖如缸的人物,站在地下,高不過三尺,卻偏生斜背著一柄松紋龜殼長劍,劍柄超過他的頭頂,鞘端幾乎拖地,看上去不但怪模怪樣,而且予人一種滑稽的感覺。 何敢似乎和對方頗為熟檢,語氣透著恁般個親熱法: “趙老大,一別經年,你仍然是英姿風發,神采飛揚。這股子帥勁兒絲毫不減,和你一比,我可真是不能瞧啦 那位趙老大聞言之下,原是宜喜宜嗔,隨時可做極端變化的一張尊瞼,居然鬆散下來,顯露著十分受用的笑容: “你呀,何敢,就他娘生了一張巧嘴,翻雲覆雨全憑你這根舌頭在攪合,人家恁是衝得滿眼冒那赤火,聽你幾句言語也都發作不得了……” 何敢笑得愈發甜美。 “還不是你趙老大一向寬容於我、包涵於我;我說趙老大,今晚怎麼如此巧法.恰好在這裡與你碰上啦?” 趙老大先不答話,老實不客氣的伸手一指那垂頭縮腦的美盛;“這個傢伙是幹什麼吃的?” 何敢忙道: “他叫姜盛,正弓俄去見一個,呃,一個朋友。” 趙老大道: “有些話,他聽著不礙事麼?” 扯著趙老大走開幾步,何敢壓著嗓門道: “姓姜的同我沒啥交情,如果比較機密的事,還是不教他知道的好;趙老大,你可是有什麼要緊的話見告於我?” 趙老大的一雙金魚限往上翻動,臉孔微微揚起: “何敢,今天遇上你,是你命大,更是老天爺要我這個貴人來助你逃過劫數;此番到‘大仙腳’左近來,我原是準備做一票生意,不料卻先聽到一個消息 何敢,你可是和‘八幡會’結下什麼梁子?” 何敢舐著嘴唇道: “你且先往下說。” 趙老大道: “就在今天午時光景吧,我正好歇腳‘苟家集’一片茅店打尖,不意碰上‘八幡會’‘黑煞幡’所屬的五名好手,這五人當中有兩人原是素識,免不了寒暄幾句,我問他們有何公平,他們的回話卻嚇了我一跳!” 何敢急切的問: “怎麼說?” 趙老大低聲道: “他們告訴我,要找你澄清一件事情,因為他們風聞你接了一趟生意,而這趟生意又是他們早先打過招呼,傳示信物,要求同道必須拒絕的生意,好像關係著一個女人什麼的,何敢,你是不是有這碼子牽連?” 何敢坦然造: “不錯,我的確接了這麼趟生意,那個女人叫金鈴,似乎和‘八皤會’‘血靈幡’的官玉成有點糾葛,姓官的要殺她,她來找我護送到關外 ” 趙老大又瞪起金魚眼,同時連連搖頭: “何敢啊何敢,算起來你也是老江湖,眼皮子不謂不寬,心機不算不靈,在這一畝三分地裡,你難不好去招惹,卻偏偏要和‘八幡會’打對臺?你他娘‘一條鋼鞭頂褲襠’,與‘八幡會’硬著卯上,豈會有你的便直佔?你是糊塗了不是?!” 何敢嘆了口氣: “人要臉樹要皮,我總得爭一口氣,說得好聽是不做那縮頭五八,說得難聽是勢成騎虎,欲罷不能;趙老大,我也是背不過才應承下這檔買賣的……” 哼了一聲,趙老大道: “臉亦好皮亦罷,都沒有老命重要,何敢,一朝斷了氣,你就任是什麼氣也甭爭了,這樁營生,你還是趕緊回了吧!” 何敢苦笑道: “已經說妥敲定的事,又如何回絕人家?況且還收了前金,更護送了這麼一段路程,趙老大,你替我想想,我朝後還得混下去呀……” 趙老大默然片刻,突兀冒出一句話: “我妹子的事,你怎麼說?” 何敢的表請馬上痛苦起來,他朝朝艾艾的道: “令妹,嗯,趙老大,令妹莫非仍然待字閨中?” 趙老大的臉色變得不大好看了,他冷峻的道: “你這算什麼驢話?三年以前,在你救了我妹子一命之後,她業已以身相許,一再表示過非你不嫁,如今你卻問她出閣不曾?何敢,你是故意污衊我妹子的名節,輕覷她的信諾?” 連連擺手,何敢急道: “不不,我絕不是這個意思,趙老大,我只是順口問問 ” 趙老大仍然不悅的道: “自來是男求女、隔層山,女求男、隔層單,想我‘不回劍’趙大泰也是道上有名有姓的人物,而北地‘趙氏劍門’更乃聲威渲赫,我妹子趙小蓉素有‘斷腸劍’之美譽,這種種般般,還壓不過你小小的三寸名頭?卻是害我妹子對你百般屈求遷就,我‘趙氏劍門’上下無不對你巴結奉承,盼望的只是你能允諾這門婚事,做我趙家姑爺,可恨你他娘卻拿蹺端態,竟再三拒絕我妹子的一番深情厚意,何敢,你當你是什麼三頭六臂的人物?居然將我妹子看成敝展不如?” 何敢又窘又冤,幾乎就要指天盟誓: “欸,欸,趙老大,你說起話來活脫放連珠砲,莫不成就不讓別人有申辯的餘地?令妹名高藝精,又是你‘趙氏劍門’三代以來唯一的掌珠,我何某人何才何能,得其垂青?我之不敢應允這門婚事,其一是自忖門戶不當,高攀不上,再則我對令妹有過薄惠,施恩望報,豈是我輩為人之道?三則麼,我他娘一個江湖浪蕩,吃的是這行刀頭飯,將來拿什麼來保障令妹的終身幸福?趙老大,我不是不識抬舉,實在是承受不起,自己業已混不出名堂,又何忍牽累令妹跟我遭難吃苦?” 重重一哼,趙大泰道: “說得倒好 我問你,三年前我妹子中了那‘鳩雀花’的奇毒,是誰為她渡氣運息? 而且還是嘴對嘴的渡氣運息?又是誰替她蒸浴排毒,以內力通脈行經?我妹子一個冰清玉白的黃花大閨女,被你一個素昧平生的臭男人在去除衣裳之後如此赤裸裸的擺弄,你,你叫她還能再嫁誰去?” 何敢面紅耳赤的辯訴: “那是要救她的命呀,常言道嫂溺援之以手,如何還能顧得了男女接受之規?再說,我本亦不願逾越,都是那住在山拗子裡的老郎中逼迫我這樣做,他自己又瘦又幹,搬動不了令妹,況且亦毫無內家修為,才把這樁倒霉的差使扣到我頭上,我,我全是依那該死的老小子指點施為……” 越大泰硬繃繃的道: “不必再說那些閒篇了,何敢,三年已經過去,你害得我妹子夠慘,今天又碰上你,好歹你要還我一個公道!” 何敢尷尬的道: “上一次,趙老大,在你找到我的時候,我不是講得很清楚了麼?剛才又一再向你解釋我的苦衷,非不為也,是不能也,我 ” 趙大泰的聲音驀地拔高: “好個敬酒不吃吃罰酒的東西,我‘趙氏劍門’,與你不是親家,就是冤家,姓何的,你要拋棄我妹子,便且先同我了斷過再說!” 何敢退後一步,急促的道: “趙老大,趙老大,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嘛,你這又是何苦……” ------------- |
第05章 血肉黃雀
趙大泰圓渾的腦袋一昂,頭頂上劍柄所綴的猩紅穗子飄起,他惡狠狠的叫: “不必份熊裝孬,姓何的人,人家忌諱你的那條騾鞭,我趙某人可不含糊,我他娘做不成你的大舅子,至少能換成個催命閻王!” 何敢正想有所表白,猛然覺得一股突如其來的炙熱透升內腑,雖是一瞬即消,也令他心臟痙攣,全身抽搐,不由自主的晃動了幾下。 方待翻臉出手的趙大泰是何等經驗,見狀之下大感詫異,他稍稍逼近,審視著何敢的面容,神情逐漸轉為凝重: “何敢,你可是中了什麼毒?” 何敢斜瞄一眼站在那邊呆若木雞般的姜盛,低聲“噓”了一聲: “叫幾條金線蜈蚣叮咬了幾下,不算太嚴重……” 趙大泰瞼色一變,氣急交加: “什麼?你竟然被那種毒蠱傷著了?該死,這是要命的事,還說不算嚴重?解藥呢?咱們趕快去拿解藥救命呀!” 何敢點了點頭,道: “正請這位朋友帶路,去找那持有解藥之人。” 趙大秦那股焦慮樣兒,就好像是他自己被毒蟲叮咬了一樣: “走走,咱們快走,這種事何等緊要,片刻也耽擱不得,虧你還有閒情逸致在這裡與我敘舊,該死,真該死!” 何敢一邊挪步,邊笑道: “差點挨了你的劍,豈不比毒發而死更快?” 金魚限又瞪凸出來,趙大泰怒道: “你他娘少說風涼話,你以為我稀罕你?要不是為了我妹子,我早同你豁開了;小蓉也不知叫什麼鬼迷了心,千挑萬揀,單單看上你這個不成材的!” 姜盛又開始在前領路,卻吃趙大泰一疊聲催趕著,他搞不清楚趙大泰與何敢到底是種什麼關係?一會親親熱熱,一會吵吵鬧鬧,但他卻搞得清楚一點 不管人家是什麼關係,卻絕對沒有他漁翁得利的機會就是! 一道土堤橫攔在前,土堤後是一排三間磚瓦房,丈許高的堤面上植有防風林,密密郁郁的枝葉糾結參差,倒還相當隱蔽。 姜盛帶頭到了磚瓦房的門口,方待舉手扣門,門已從裡面開啟,一個五短身材的仁兄衝著姜盛便嚷嚷: “你好歹算是回來了,這往返不到二十裡地居然去了大半宿,大哥已不知問過多少次啦,小姜,你他奶奶是爬著走的哇?熊哥呢?大哥急著有話問他,還有,那個妞兒帶回來沒有?” 姜盛一臉苦相,正不知該如何回答,已被後頭的趙大泰一把推進了屋,幾乎和那五短身材撞成了一堆。 五短身材方始驚呼一聲,趙大泰已跨進門裡,大刺刺的四處搜視: “白不凡呢?快叫白不凡出來見我!” 那位五短身材一見趙大泰比他自己還要矮上半個頭,又是這麼一副其貌不揚的尊範,竟敢如此目中無人 大聲叫囂,立時便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 “你是打哪裡鑽出來的烏龜王八?黑天黑地撞到我們居處雞毛子喊叫?白不凡,白不凡是你能掛在嘴上的?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趙大泰一雙金魚眼鼓起,卻皮笑肉不動的道: “你,又是何人?” 五短身材一挺胸膛,十分有氣概的道: “好叫你得知,‘滾地虎’曹非就是你家老子 ” “子”這個音韻尚在曹非的雙脣齒縫間回盪,趙大泰已伸手一巴掌將他打了個大馬爬,這一巴掌快如石火,根本無從躲起。曹非甚至連人家抬臂揚手的動作都沒看清,但覺臉頰碎然火燙,人已趴在地下了。 趙大泰哧哧笑著: “我就端打你這個不開眼的‘滾地虎’他娘,衝著我發狠”算你八字生倒了!” 門邊的姜盛有心去幫夥計一把,卻又委實不敢造次 在他背後,還雙臂環胸,站著一個虎視眈眈的何敢哩。 從地下一骨碌爬將起來,曹非摀著紅腫的面頰,指著趙大泰跳腳叫罵: “好個三流窯子,你竟敢暗算你家曹爺?你今天是死定了,我要不將你剝皮分屍,就算是你“揍”出來的!” 趙大泰兩條疏盾一揚,揶揄的道: “我沒有你這種窩囊兒子 就憑你這幾手,連我孫子也能一腳險翻了你!” 怪叫一聲,曹非往前便撲: “看我活拆了你 ” 這時,深垂的門帝一掀,白不凡人顯聲出: “曹非退下!” 前撲中的曹非扭腰卸肩,一個迴旋走出三步,拉開嗓門大叫: “大哥,大哥,這不知從哪個鼠洞裡鑽出來的下三濫,竟然到咱門居處生事啟端來啦,方才還抽冷子暗算於我,大哥 ” 渾身上下又是纏著白布條、又是塗抹著各色藥膏,衣衫上還沾有斑斑血跡的白不凡,灰頭土臉的委頓得不似個人樣了,他揮揮手打斷了曹非的話,眼睛瞅著趙大秦,一口童音裡夾著沙啞: “閣下想是‘趙氏劍門’第三代大弟子‘不回劍’趙大秦?” 瞧著白不凡狼狽的模樣,趙大泰嘴裡不由“嘖”了兩聲: “正是我趙某 白朋友,你好像發了點意外?” 白不凡已經發現站在門外的何敢了,他眼神極其冷硬的道: “藝不如人,活該要受這場教訓;趙大泰,倒不曾聽說你與何敢也是一條路上的,眼下你陪姓何的突兀到來,一定有事?” 趙大秦咧開了肥厚的兩片嘴唇,仿佛有意展示他那一口凸凹不齊的黃板大牙: “找你呢,當然是有事,你我一不沾親,二不帶故,三竿子撈不著,五鞭子打不著,若是無事,我老遠巴巴晝夜登門做甚?只希望你能賞個薄面,將麻煩擺平,我擔保何敢不會再找你索斤頭……” 白不凡的娃兒臉上浮現著一種詭異的老辣神形,他緩緩的道: “我得先知道是什麼事,才能決定有沒有商量餘地。” 何敢一腳踏進房裡,火爆的道: “白不凡,你少他娘在那裡拿蹺,依得我的脾氣,見面就剮人,還有這許多場面話可說?你使詐暗算於我,竟還敢端著人架子扮一個人樣的人?!” 白不凡毫不動氣,十分冷靜的道: “在江湖裡混,原就是這麼個名堂,孰是孰非,更是糾纏不清,我對付你,自有我的道理,你用不著怨恨,便如同我吃了你恁大的虧,也沒有什麼好怨恨的一樣!” “呸”了一聲,何敢怒氣上衝: “你吃虧?你吃虧全是自找,若非你歪點子動到我頭上,怎麼會招來這個後果?我這裡一腔怨氣還沒有發洩,你倒振振有詞的搬出春秋大義來啦?莫不成你暗算我乃是順理成章之事?我應該悶著腦袋受割挨刮?” 趙大泰適時往中間一站,擺出和事佬的姿態: “好了好了,大家都不用爭不用吵啦,事情既已發生,要緊的是如何善後,將問題解決方為當務之急,是非孰屬,目前且不必追究 ” 轉臉朝著白不凡,他又道: “我說白朋友,我們來找你的原因很簡單,所謂解鈴還須系鈴人,你用你所飼養的那些個毒蟲子螫咬了何敢,只好麻煩你再把解藥拿出來救人,就此一事,然後咱們一拍兩散,誰也不欠誰的……” 白不凡先是沉默,然後忍不住笑了起來,更且越笑聲音越大,越笑表情越是得意。 趙大泰沉下臉道: “你是娶了新媳婦啦?這麼個高興法?” 白不凡強忍住笑道: “我是高興,趙大泰,的確高興,我原以為根本沒有傷到何敢毫髮,根本對他不曾造成丁點損害 而我卻挨了一頓好打,這口窩囊氣,憋得我幾乎吐血,現在我知道了,我雖吃了虧,姓何的可也並不囫圇!” 對面的何敢冷冷一笑: “你他娘陰著坑人,還有什麼好得意的?” 趙大秦忙道: “白朋友,如果這樣能使你心裡好過一點,你大可繼續朝下高興;如今既已曉得何敢也受了傷,該答應把解藥拿出來了吧?” 往後一退,白不凡大聲道: “解藥拿出來?沒有這麼容易的事!” 趙大泰一愣之後勃然色變: “這是什麼意思,白朋友?” 白不凡童顏如霜: “我也不是你們的朋友,決不是!” 何敢嘆了口氣,慢吞吞的道: “姓白的有心打落水狗,妄圖乘人之危,趙老大,我看不硬上弓是不行的了!” 陰惻側的一笑,白不凡道: “任你們用什麼方法,只要我不說出解藥的隱藏處,即使你們刮地三尺,也是枉然!” 趙大泰僵著臉道: “我們不須刮地三尺,因為我們不信通不出你的解藥來!” 就在方才白不凡出現的房門內,突然傳出一個仿佛金鐵碰撞的鏗鏘腔調: “好狂的口氣,奶奶的,咱家倒要見識見識,是誰有這等絕法!” 門簾再掀,走出來一位面如鍋底,大把赤髯的怪異人來,這人身著閃亮如緞的黑飽,腰間圍系一條三寸寬的金扣白玉帶,再襯以他魁梧的體魄,威武的容貌,委實透露著一股熱氣,一股幾乎摸得到,嗅得到的熱氣! 屋裡的數對目光只一接觸,趙大泰已脫口長呼: “我的乖 這不是‘火韋陀’力向雙麼?” 何敢一顆心往下沉了沉,好像已經聞到麻煩的味道了,他沒有出聲,只靜靜的注視著面前來意不善的“火韋陀” 雙目炯亮的瞪著趙大泰,力向雙笑得十分古怪: “我道是誰有這個膽量,在我白兄弟眼皮子下也敢如此耀武揚威,扮那一等的人王,原來卻是尊駕你 趙大泰,咱們久違了!” 趙大泰頗為沉得住氣,不急不緩的道: “犯不著再敲過門,力向雙,你窩在屋裡這一陣子,早就知道是我與何敢兩人,節骨眼上你才顯露全身寶相,分明是要先摸清我們的來意才做定奪,現在你業已有了底啦,怎麼著,又待如何指教?” 力向雙宏聲道: “口氣倒硬得緊哪,越大泰,你以為我顧忌你們?‘趙氏劍門’同何敢加起來去唬唬一子跳梁小醜堪堪是份量稍夠,要想壓我一頭,卻是做夢!” 趙大泰笑了: “你約莫是吃多了硫磺來,淨放些火燥底,力向雙,一上來你就打算玩硬的,合得著麼?白不凡與你是哪一種過命的交情呀?” 力向雙凜然道: “老朋友了,為朋友兩肋刀都插得,伸手相肋一臂又有何不可?” 搖搖頭,趙大泰道: “我們並不一定要逼迫白不凡見真章,只要他拿出解藥,我們一拍屁股走路,從此便把是非恩怨抹消;力向雙,我們如此委屈求全,容忍退讓,有什麼不對?你倒說句公平話出來!” 力向雙重重的道: “當然你們大有不是之處!” 趙大泰忍著氣道: “說來聽聽。” 力向雙黑臉透亮,雙目如火: “非常明顯 你們硬要解藥,白兄弟不願給你們解藥,解藥原是我白兄弟所有,愛不愛給,能不能給,權利在他,二位憑什麼可以強人所難?這種行徑,與擄掠劫搶毫無二致,簡直就是江洋大盜的作為,如此還不叫錯,什麼才是錯?” 趙大秦差一點將心肺氣炸,他深深呼吸了幾次,儘量壓制著自己那股衝頭的怒焰: “力向雙,你開始在胡說八道了,傷人的是白不凡,而且還是因為白不凡起念貪婪,存心不德的情形下暗算何敢,我們不究以往,已是寬宏大量,難道說在他此等違悖道義的手段之後,我們跟他要點解藥救命還算過份?” 力向雙聲音冷硬: “我不管你們之間那筆濫帳,只是目前你們不能強迫白兄弟做他不願做的事!” 沉默了好一陣的何敢懶洋洋的開了口: “趙老大,‘火韋陽’不好招惹,跟他結仇不如交朋友的好,但是他逞強出頭,不問是非的大包大攬,把我這條命當做白菜梗子,我可不甘這般自賤,是好是歹,我他娘豁起來看了!” 趙大泰目注力向雙道: “看樣子你似乎也想鬆動鬆動筋骨?” 力向雙嘿嘿大笑: “‘趙氏劍門’的劍,何敢的鞭子和刀,江湖上赫赫有名,我是早就期盼領教了,只恨機緣不逢,如今同時遇見二位,正可拜識高招,一遂心願!” 何敢接著道: “外頭地方大,姓力的,咱們好生親熱。” 那“滾地虎”曹非興奮無已,殷勤十分的道: “力爺,我這就先去點上幾根火把,將場子照亮一點,力爺你看準了,下狠手教訓這兩個混帳東西!” 白不凡一揮手道: “姜盛,你也去幫忙。” 望著那兩位匆匆而出的仁兄,何敢笑了笑: “真像急著看把戲哩,趙老大,咱n藉會可得賣力耍上幾套,別叫人家說稀鬆!” 趙大泰道: “你且歇著,我先上場,白不凡動不了手,他那一雙手下也屬酒囊飯袋之流,登不得臺盤,只有一個力向雙,我能湊合了!” 走向門外的力向雙冷嗤一聲: “能不能湊合,現在只怕還言之過早!” 跟在力向雙身後的白不凡,此刻看去果真像一個尾隨大爺屁股的撞役,模樣是那等巴結法,只差沒替力向雙撩起衣裳下襬過門檻了。 這一排三間的磚瓦房外,是一片小平場,闊幅約有三丈方圓,此刻,早由姜盛與曹非在乎場四周的樹丫上或插或縛的點燃了七八支火把,在青紅色的焰苗閃映下,堪堪也能將人的臉面照出個輪廓了。 何敢同趙大泰比肩而立,兩個人都是久經大風大浪的老江湖,每逢這種拚搏爭戰的場面,亦委實說不出有什麼特殊感受來,對他們而言,僅是又一次功力的磨練,又一次血肉的創痛而已,當然,他們也確信類似的情形總有一朝會是生命的終點,可是在不知終點於何時何處之前,能過亦就先朝下過再說…… 趙大泰的一張醜臉在火苗子青綠赤紅的顫映中,越發詭異獰厲,可是他的語氣卻非常柔和,一反平素裡慣有的尖銳亢昂,現在.他正非常柔和的向何敢道: “你有毒傷隱伏在身,正如你在路上告訴我的,你還不知道中毒的深淺,支持時間的久暫,但是,先前你的氣色已透著不妙,若非必須,還是不要運力動氣的好,我上這一陣,不是拔你的頭籌,顯什麼威風,何敢,你心裡可要諒解。” 何敢笑道: “趙老大,你如此出力幫我的忙,我感念都來不及,豈會往那些無聊的事上想,況且跟力向雙動上手,也決不像打三流混混那般鬆快,又有什麼威風可顯,不過,我話說在前頭,趙老大,你頂得住自是彼此歡喜,萬一險了點,我可是非出手不行!” 趙大泰也笑了: “這還用講?你總不能看著我挺屍呀!” 一看趙大泰與何敢兩人有說有笑,神態輕鬆自在,力向觀就不由心火上升 面對似他這等高手,對方原該異常緊張憂慮才是,如此,才有肅穆的氣氛,凝聚的殺機,才有豪上對決的悲狀,一代英俠灑血之前的昂烈情懷;但眼前,人家居然在談笑,在閒散的等待,他奶奶的,這豈不是對他有意蔑視、存心羞辱? 咬著牙,力向雙咆哮一聲; “火把弄妥了不曾?” 曹非和姜盛氣籲籲的跑了過來,誠惶誠恐的道: “全弄好了,力爺,就等力爺收拾他們啦!” 靠近了點,白不凡悄聲道: “力兄,姓趙的那柄劍,號稱‘不回’,聽說厲害得緊,在‘趙氏劍門’中也數得上前幾把手,你可千萬要小心了……” 力向雙黑面冷沉,毫無表情的道: “我‘火韋陀’不在乎他‘趙氏劍門’的那些個破銅爛鐵!” 白不凡不敢多說,唯唯諾諾退到一旁,跟他兩個手下站在一起。 朝前走了六步,力向雙伸手一指趙大泰: “還等什麼吉時良辰?趙大泰,現在正是好光景!” 趙大泰緩步行近,肥矮的身形宛如一口平推向前的粗缸,而猩紅劍穗子在他頭頂晃動,這副架勢,實在不怎麼起眼,和那力向雙凶悍勇猛的情態一比,不能不叫人替他捏一把冷汗! 力向雙鄙夷的一笑,兩手抄向衣袍之內,再往外一翻 套句趙大泰的口頭語:我的乖,業已左手握著一只銀光璀璨的五指鉤爪,右手是一具晶亮鋒利的倒刃刀輪! 金魚眼微微瞇起、趙大泰讚美起來: “好氣派,只這一亮勢,端的就已滿堂彩!” 力向雙沉穩的面對趙大泰,半點也不疏忽: “少耍貧嘴,姓趙的,你是遠來,我讓你先出手……” 趙大泰笑嘻嘻的道: “多謝,我便大膽僭越了,但明人不做暗事,我得告訴你一句,我的動作可是非常快的,有時候,快到連老天爺尚未發覺之前,業已竟功了!” 力向雙冷然道: “那就露一手給我看。” 趙大泰搓搓手,模樣有幾分躊躇: “真當是吃定了?奶奶的,我是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 對面的力向雙正在不耐煩,那道宛若流電石火般的光茫已猝然炫映於眼前,來勢之快,好像這溜寒光早就現市在這個位置上了! 暴叱如雷,力向雙貼地旋回 頭頂刃鋒所帶起的森森涼氣沁膚透骨,他在那道 亮的劍芒反照中業已是面容扭曲,目瞪如鈴,顯然有著極度的憤怒! 趙大泰一擊落空,身形騰起,那柄幾乎長過他體高的松紋古劍隨著他的動作幻做一道匹練,由光與刃凝結成的匹練。“嗖”聲嘯喚卷盪,又將力向雙逼出了五六步! 狂吼宛似泣血的力向雙可是再也忍不住了,他猛向一側奔刺,卻在移動的同時倒折而回,右手刀輪飛旋急射,像一個翩舞不定的月暈,“錚”、“錚”劇響著倏忽上下掣閃,當匹練繞轉捕捉刀輪的瞬息,他的左手銀爪已凌空拋出,飛扣趙大泰天靈! “我的乖 ” 趙大泰一個斜肩讓出三尺,長劍抖起一朵亮麗的劍花,直罩敵人面門! 黑袍飄拂蓬鼓,力向雙右手伸縮,準確之極的握回刀輪,而刀輪下斬,與劍花磕擊,發出一聲清脆的撞響,閃現一溜燦爛的星輝! 銀爪便在這時像惡魔的詛咒般突然從一個絕不可能的角度出現 來自趙大泰的背後,而爪柄所擊的那條細長銀鏈竟然在旋飛中形成難以思議的折轉,仿佛受著冥渺裡某種神秘力量的指引! 趙大泰長劍由脅倒倒翻,芒尾吞吐如焰,堪堪沾觸銀爪,力向雙身形碎進快貼,刀輪閃耀,硬擋趙大泰胸腹。 這樣的距離,這樣的形式,完全是拚命豁死的打法,凶險無比,力向雙顯然是想找回開頭時被逼失著的顏面,企圖狠狠在對方身上撈回一票。 趙大泰在一剎間更是怒火上心,雙目皆赤,他掠後的長劍原本已截住扣背的銀爪,卻在甫始接觸的須臾電掣也似穿回.靈蛇般透過刀輪的中空橫叉,絞推外拗,同時硬生生倒縱抽身 鋒刃切肉的聲音總是那麼沉悶刺耳,又總是那麼驚心動魄,血光赤漓漓的飛揚,有青毒火紅的火把焰苗映照下,尤其顯得淒厲怪誕,趙大泰和力向雙兩個人粘在一起,誰也沒有動,誰也沒有哼! 尖叫聲裂帛似的響起,白不凡心膽俱破的往前便衝。 紅中汎褐的皮鞭就在這時嘯叫著掠過白不凡的頭頂,駭得這位嬰煞連連打著轉子躲避 他嘗過這根鞭子的滋味,今生今世,他絕對沒有興趣再嘗一次了。 何敢大步走了過來,一張面龐鐵青,幾乎還可以聽到他挫牙切齒的聲音。 ------------- |
第06章 兩路伏兵
趙大泰並沒有死,力向雙也沒有死,兩個人都活著,都在瞋目怒瞪著對方 一個低著頭瞪,一個仰著臉瞪。 力向雙的刀輪切進了趙大泰的右肩腫,趙大泰的長劍刺入力向觀的左肩窩,兩件傢伙以這種相拗的位置透到骨肉裡,彼此就都不好動彈了,當然,除非他們是真不想活,則又當別論。 來到兩人身邊,何敢略一審視,便已完全了解這是怎麼個形勢,他腔調竟平靜得出奇: “趙老大,可要我替你出這口氣?” 不待趙大泰回答,力向雙已咆哮道: “你要敢動一動,我這刀輪便能一下子切落姓趙的半片身子!” 趙大泰反唇相譏: “或者你可以,力向雙,不要忘記我的利劍也一樣能將你分作兩邊!” 何敢只望著趙大泰: “只要你一句話,趙老大,我保證姓力的什麼也辦不到,他唯有死路一條。” 大腦門上汗水涔涔,趙大泰卻噓著氣笑了,笑得好尖銳: “聽到了沒有?力向雙,你聽到沒有?我的老友何敢說話了,你要是他娘的有種,就撂下聲言語,看看我們兩個誰是二十年後的那條好漢!” 力向雙咬著牙道: “何敢,你居然落井下石,乘人之危,真正卑鄙無恥之尤!” 何敢淡漠的道: “江湖道上,是該講仁義、重規矩、守傳統,不過,卻也得看對什麼人,論什麼事,像閣下這樣混淆黑白,強詞奪理,愣要包攬是非的角兒,就沒有這些三貞九烈可表了,老實說,宰一個少一個禍害!” 力向雙不知是急是氣抑或身上的創傷痛得厲害,一張黑臉業已泛了紫,和趙大泰一樣額頭上淌著汗,他嘶啞的叫嚷著: “姓何的,你劇毒在身,挨得了一刻,挺不過一時,虧你還敢在此大放狂言,脅迫於我?我力向雙又豈是這等受唬的人物?” 何敢沉沉的一笑: “人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力向雙,你倒與眾不同,眼看著就要血濺屍橫,卻仍然似風乾的鴨子 嘴硬,也罷,多說無益,分出存亡才能見真章!” 兩邊的“太陽穴”突突跳動,力向雙大吼: “白不凡,我拼著與姓趙的同歸於盡,你先把這何敢給我做了!” 站在一側形如呆鳥的白不凡,聞言之下不由激靈靈的打了個寒噤,他用力咳了兩聲,趨前兩步: “力兄,嗯,你是說,叫我把姓何的擺平?” 力向雙吸著氣道; “我就是這個意思……” 白不凡又靠近了一點,苦前臉道: “要能擺平他,早就擺平了;如何會拖到如今更將紕漏越捅越大?這傢伙棘手得很,只憑我這幾下子,恐怕濟不上事……” 黑紫的面孔扯歪了,力向觀惡狠狠的道; “你含糊什麼?何敢早中了奇毒,目前完全是在虛張聲勢,放作姿態,實則已是強弩之末,搖搖欲墜,白不凡,只要你一動手,姓何的包管據不過三招!” 白不凡轉眼望向何敢,何敢正大馬金刀的挺立于斯,瞅著他皮笑肉不動的微微頷首。這等形態,如此功架,豈像是“強弩之末”或“搖搖欲墜”的模樣?幾乎是響應他的看法,身上的鞭傷又火辣火辣的抽痛起來…… “朝上撲呀,白不凡,你也算是道上有名有姓的角色,怎能要孬紛熊?!” 白不凡乾幹的咽了口唾液,稚嫩的童子面上浮起一扶難言的愴楚;“我倒不怕再挨上一頓,力兄,問題是你,我不能讓你為我墊上這條命,我擔不起恁的情……” 力向雙差點氣得吐血: “老子都不怕豁上性命,你又有什麼好在乎的?白不凡,今晚的踉頭是栽到家了,若不多少扳回幾成,咱們往下還能混麼?” 白不凡吶吶的道:“一旦死了人,力兄,就更不必混了……” 何敢陰側惻的接上來道: “而且死的一定是你們這邊,力向雙離著閻羅殿只差一步,姓白的充其量是一步半,待要跨過去,可是快得緊,眨眨眼的功夫,幽明立判。” 面頰痙攣著,力向雙口沫四噴: “老子拼了 ” “響尾鞭”便在這時像煞西天的一抹閃電,“嗖”聲穿入露在趙大泰肩頭外的刀輪橫又中,同時飛快的上揚,將那面刀輪滴溜溜的拋上了半空,更帶得力向雙一個側轉,趙大泰的長劍順勢也自力向雙的肩窩裡滑出! 力向雙在踉蹌,而趙大秦卻是靜立不動,長劍滑退的一剎,他有絕對的機會再將長劍透進對方身體的另一個部位 他可以任意挑選的部位,但他卻沒有這樣做,他只把長劍斜斜拄地,臉上浮現著一種似笑非笑的奇異的表情。 鮮血從兩個人的創口間朝外噴,兩個人卻都像沒有感覺,力向雙在打了個旋轉以後,本來猶是反衝的勢子,又在身形驟起之前頹然僵頓,他大概也在瞬息裡覷清了形態,明白人家已經放他一馬了! 何敢亦沒有趁機追擊,儘管他說得狠,事實上卻一向缺乏打落水狗的習慣,如果他想討便宜,可能比趙大泰的出手角度更為有利。 白不凡與他的兩名手下立刻擁上來要替力向雙檢視傷口,卻被力向雙一把推開,這位“火韋陀”目光赤毒毒的盯住著何敢同趙大泰,好半晌,猛然跺腳,一語不發的奔向夜色之中。 哧哧低笑的趙大泰空出右手來,伸入懷裡摸出一只黑玉小葫蘆,慢條斯理的道: “何敢,來幫我上藥止血吧。” 何敢接過小葫蘆,一邊撕開趙大泰肩頭的衣衫,將葫蘆裡的白色藥末子朝傷口上傾倒,邊悄聲問: “趙老大,你自己覺得傷勢如何?” 趙大泰笑容不變: “肩腫筋骨皆已受損,傷得不算輕,好在還不致殘廢,只是要一段日子,將息了……” 何敢湊合著把撕下的碎布包紮趙大泰的傷處,心裡十分難過: “趙老大,都是受了我的牽累,才害你遭上這樣的罪……” 趙大秦金魚眼一翻: “少來這一套,只要你還存有一點天良,把我那可憐的妹子往心中擱一擱,別說這點小傷,要我賠上性命我也甘願!” 何敢苦笑道: “我不會忘記你對我的情份,趙老大,我會報償你的……” 趙大秦調門又尖昂起來: “很好,你一定知道用什麼方法來報償我才會令我滿意!” 連連點頭,何敢道: “我省得,趙老大,我省得……” 忽然,白不凡蹈蹭挨挨的走了上來,陪著一臉惶恐的假笑: “何兄,趙兄,二位好本事,我們這叫……嗯,這叫不打不相識,越打越熱絡……” 何敢冷著臉道: “甭用你那張火熱盤兒來貼我們兩個冷屁股,咱們遠著點好,我說姓白的,如今你還有什麼咒念沒有?” 白不凡的表情倒是相當摯誠懇切: “何兄,我們往日無仇,近日無怨,我又何苦非坑下你這條性命不可?打開頭說,是我的不對,卻也是為了生活糊口,才起了這麼個騷主意,不過呢,我也沒佔上便宜,吃了你一頓好鞭子,你一口氣亦算是出了;那解藥我雙手奉上,但求糾葛一筆勾銷,彼此兩不相欠……” 一旁的趙大泰嘿嘿笑道: “白不凡,你他娘倒挺會見風轉舵,眼瞅著靠山坍台,馬上嘴臉就全變了樣,早這麼落檻,力向雙何須吃這一劍,我也可免了皮肉之苦,事到如今,恐怕已不是拿出解藥便能以擺平的問題了,我們還得往下找回點什麼,方不算賠本!” 白不凡急切的道: “趙兄,趙兄,殺人不過頭點地,我人已受了重傷,你們的條件我全都接納,況且也向二位認了輸,二位再要苦苦相逼,非但不合江湖道義,更是逼我無地可退了!” 何敢有些無精打採的道: “算了吧,趙老大,咱們就抬抬手,放他姓白的一馬,我還留著個尾巴在那家客棧裡,得趕緊回去處理……” 趙大泰一伸手: “解藥先拿來。” 白不凡彎下腰去,從靴筩子裡摸出一個八角形的油黃紙包,兩手捧呈到趙大秦面前: “趙兄,這就是我精心研製的獨門解藥,紙包裡頭分三小包,每兩個時辰以溫茶吞服一包,再歇息個兩三天,毒性即可完全祛除。” 趙大泰注視著對方雙眼,重重的問: “不是假的吧?” 白不凡幾乎要舉手起誓: “真是黑天的冤枉,趙兄,我怎敢搞這種絕於絕孫的惡毒把戲?” 趙大泰狠厲的道: “如果你還想闖道混世,我諒你也不敢 沒有外敷的藥麼?” 搖搖頭,白不凡趕緊道: “不必用藥外敷,何況中毒不深,這三包內服解藥,已足可去毒有餘。” 順手將紙包交給何敢,趙大秦道: “我們走吧?” 白不凡上前一步,哈腰脅肩,模樣好似要下跪: “何兄,何兄,我那手下包達,是不是可以開思釋他回來?” 何敢咧嘴一笑: “我留著那大狗熊幹啥?嫌白米子兒耗不了麼?” 白不凡還想開口再問什麼,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只是一個勁的連連打恭作揖,表示感激。 半弦月早斜了邊,淡淡的光輝,映著何敢與趙大泰的身影遂漸遠去,也映著白不凡那張孩兒臉,孩兒臉上,卻正有一抹詭詐的神情在凝形…… 天,業已濛濛亮了。 何敢且先將趙大泰安排到自己房間歇息,同時暗示了他床底下還有位委屈了一宿的人熊,然後,他才十分謹慎的來到隔壁,輕輕舉手敲門。 房裡沒有任何回應。 何敢不由心中疑惑起來,照那包達所說,那迷藥只有兩個時辰的效力,如今兩個時後算算已過,莫不成金鈴還在昏迷狀態?否則,是包達故意胡扯?他不相信包達敢班他,因為,姓包的一條命眼下猶攢在他手裡,而這位“熊哥”,卻絕對不是個視死如歸的角色 皺著眉,他又多用了點力氣敲門。 仍然沒有丁點響動。 何敢有些急了,他剛才打算使勁推門,伸出去的手在剎那間又收了回來,他實在不願暗影裡再吃飛刀,如果金鈴早已清醒且尚在房內的話,這乃是極有可能的事,於是,他先重重咳了一聲,報出萬兒: “金鈴姑娘,你在房裡麼?我是何敢,這邊廂招呼過啦短的沉寂之後,門裡總算有了回音,金鈴的聲音,雖說有點兒喑啞,是金鈴的腔調沒有錯: “何敢……真是你嗎?” 何敢呆了一下,忙道: “當然是我,金鈴姑娘,你,嗯,還好吧?” 金鈴在房內幽幽一嘆,好似非常的屈怨: “你進來吧……” 小心的推門進去,何敢發現金鈴坐在床沿 自是衣裳整齊的坐在床沿,臉色在透窗的曙光中泛著恁般的蒼白,神態更是淒美推懷,她注視著何敢,露出一抹好生苦澀的微笑: “這一整晚,你都到哪裡去了?看你模樣,像是累得不輕。” 何敢陪笑道: “有幾個不開眼的兔崽子,妄想動我們的腦筋,害我折騰了一夜,現在總算把事情擺手了,我說金鈴姑娘,天一大亮,我們就該登程啦……” 金鈴咬著嘴唇,好一會,才低聲道: “昨晚……是你救了我?” 何敢十分尷尬的道: “真叫險,那千五八蛋分兩頭下手,一個在前堂抽冷子暗算我,另一個潛進來想劫擄於你,幸虧我反應還快,及時趕了過來將你救下,否則,後果就木堪設想了。” 目光下垂,金鈴顯得頗為吃力的道: “我……我……我可曾……可曾被那些人……” 何敢恍悟金鈴所指為何,他趕緊道: “絕對沒有,可能你的身子吃那邪龜孫瞄過,但燈光昏暗之下加上那邪角孫心慌意亂,料也看不十分清切,他拿一條被單裹著你就跑,幾乎才出窗口已遭我截住,前後只是眨眨眼的功夫,即便他有心使壞,也沒那個時間!” 金鈴默然半刻,又道: “那……你呢,” 何敢怔怔的道: “我?我怎麼啦?” 金鈴又低下頭,不再作聲。 愣了一會,何敢才算想通了,他不禁又好氣、又好笑: “金鈴姑娘,你放心,我連瞄也沒有瞄一眼,只認清是你,就這麼原封不動的包著你送了回來;先時我也曾考慮到由誰抱你進房比較合宜,但當時光景太急迫,除了我,也實在難找個適份的人選,這不是不敬,事貴從權。” 抬起頭,金鈴蒼白的面頰上浮現一絲朱酡: “你別見怪,何敢,不是我多心,你知道,我們女人最顧忌的就是這些,女人的貞操,甚至超逾生命,我不能不問清楚……” 何敢嘿嘿苦笑: “說得正是,我也用我這條老命替你擔待過了。” 金鈴這時才把一直擱在膝頭上的雙手收回,雙手中,各夾藏著兩柄閃亮精緻的小巧緬刀,她在收置暗器的當口,不免有些赧然的朝著何敢一笑。 何敢猜對了,先前若是貿然推門進來,這照面的四把飛刀必將由他消受 出了一夜力氣,如果到頭來還獲得如此回敬,豈非冤上了天? 金鈴的氣色好了些,也顯得興致高了: “何敢,昨晚上,都是哪一路的牛鬼蛇神來生事?” 何敢簡單明暸的把事情經過敘說了一遍,金鈴這才注意到他的左肘掛彩,一截衣袖早已被凝血浸染成赤褐色了。 金鈴好柔好柔的道: “全虧了你,何敢,一旦抵達地頭,我會好生補償你的,現在你趕快去上藥包紮,然後再休息一陣,你得保持住充沛的體力,千萬不能糟蹋自己呀……” 當然,糟蹋自己不啻也糟蹋了此行的使命,亦就是說等於糟蹋金鈴的生活 何敢聳聳肩,笑得有幾分僵硬: “已經上過藥了,金鈴姑娘,我會自己保重的,吃我們這行的飯,如果身子骨不夠硬朗,就只剩回家抱孩子的份啦!” 轉身出房,何敢覺得從心底升起了一股悲涼 鐵血江湖,肉做的身體,只一條性命,而誰也顧不了誰,要往下活,全得指望自己,想想,這生之旅途,實在是多麼艱幸,多麼冷酷,又多麼孤單…… 趙大泰的傷勢不算輕,眼看著此行想做的買賣已不能做了之外,他有心伴護何敢遠出關外的厚意也硬被何敢按捺下來,不是何敢充好漢,而是趙大泰的傷實在勞累不得,娶不娶趙氏劍門的大姑娘是另一回事,這如天的人情他可承擔不起 抱傷豁命的恩誼,乃是賣上腦袋都難以報答的啊! 何敢放走了“熊哥”包達之後,又破出一大早的時光,先將趙大泰安置妥當,包括找好了養傷的所在,請到附近最高明的鐵打郎中,甚至臨時僱用了一個老蒼頭侍候趙大秦,把一切想得到的大小事體全弄舒齊了,他才偕同金鈴啟程,臨行前,卻仍被趙大泰強著留下一份預訂的行程路線,敢請趙大泰猶打譜追上去哩,好個準大舅子! 一路前行,金鈴的情緒相當不錯,夜來的驚變,似乎早已淡忘,她騎在馬上,俏笑如花: “何敢呀,那個姓趙的矮胖子好像對你挺夠意思,聽他說話的口氣,你們早晚會結成親家,什麼時候請我喝喜酒?” 何敢手扶鞍前判官頭,微微有些發窘: “別聽趙老大瞎扯,八字還沒有一撇的事,遠得連影都不見,再說,憑我這塊料,又如何配娶親成家?一年到頭,拎著腦袋打滴溜,自己保命已經幸苦,再添上個累贅,豈非害人害己?” 輕輕一笑,金鈴把坐騎靠近了些: “你這只是個藉口,何敢,誰說身在江湖不能成家?身在江湖的大爺們有著三妻四妾的多得很,吃刀頭飯的同行也不會個個都想斷子絕孫,不續香煙,問題僅在你願不願,愛不愛罷了,我說得可對?” 乾咳一聲,何敢打著哈哈: “這是你的看法,金鈴姑娘,我有我的難處,在不能給人家一個安定的環境之前,說什麼都是奢談,像眼下的辰光,今朝不知能否看到明天的太陽,活蹦亂跳的人豎著出去摸不清何時橫著抬回來,這樣若也弄上個家,不用多久那做老婆的就不瘋也必成癲痴了……” 金鈴不以為然的道: “笑話,你也未免把事情說得太嚴重了,像‘八幡會’的勾小七,他一個人除了元配之外,妾侍就有五個,另在外頭拈惹的花花草草還不算在內;人家勾小七手掌‘八幡會’第七面的‘白骨皤’,過的日子不比你更要凶險!卻照樣有家有業,安適自在,哪似你這般悲觀落拓?” 何敢笑道: “提起‘八幡會’的勾小七,倒令我想到一樁事 ” 金鈴道: “什麼事?” 何敢閒閒的道: “那官玉成,我說金鈴姑娘,敢情曾和你有過一手?” 柳眉倏豎,金鈴的臉色沉了下來: “何敢,嘴巴不要這麼不干不淨,什麼叫‘有一手’?你將我金鈴看成了哪一種人?又將官玉成喻做了哪一種人?!” 何敢料不到金鈴的火氣竟是說來就來,更料不到她對這個問題如此敏感,尤其意外的是,金鈴好像對那官玉成還有幾分袒護!袒護那一心要取她性命的人!用力搖搖頭,何敢不開腔了。 金鈴冷著聲音道: “何敢,以後不准你提我和官玉成之間的事,我和他早已恩斷義絕,彼此只剩下如天的仇恨,似海的冤怨!” 例咧嘴,何敢訕訕的道。 “我只是好奇,而且使用了一句有關此類事項的習慣語句,你不愛聽,權當我沒問,不過,對這個問題,我覺得你似乎反應尖銳了一點……” 金鈴默默片刻,方才幽幽的嘆了口氣: “情到多時情轉薄……” 何敢正在體會這句話的意思,半空中卻傳來一陣怪異的聲響,那是一種尖厲的哨音,哨音來自一個兒臂粗細、黑鐵鑄就的巨箭前端風孔,那巨箭乃是從十丈之外的一座矮崗頂上射出,凌空劃過一道半弧,在拔起一個顫抖的泣響之後,“嗖”的一聲斜斜插進他們馬前尺許遠近的泥土中。 好強的臂力,好準的手法! 嚇了一跳的何敢正莫名其妙的打量著巨箭射來的矮崗方向,金鈴卻已花容慘變,全身不由自主的籟籟抖了起來! 暗暗詛咒了一聲,何敢側首道: “其他娘的晦氣,這玩意又不知是啥個名堂,我說金鈴姑娘” 噎住了下面的話,何敢發覺金鈴這副德性,立時感到事態嚴重,他放低了聲音: “金鈴姑娘,你鎮定點,不用害怕,天塌下來我姓何的先使頭頂著,這個驢箭,你明白是怎麼回事?” 吸了口氣,金鈴滿臉的驚悸之色,連說話都有些舌頭髮硬: “他們來了……何敢,是他們來了……” 何敢看著插在地下的那枝巨型鐵箭,沉穩的道: “你是指‘八幡會’的人?” 急急點頭,金鈴目光恐懼的向四周探視: “這是‘黑煞幡’的警示標記 ‘黑煞箭’;何敢,說不定馬二哥已經親自到來,何敢,我們怎麼辦?怎麼辦?” 一顆心不禁小鹿亂撞起來,一撞一抽痛,一看金鈴的臉色他便知道金鈴口中的“馬二哥”是誰 “八幡會”坐第二把交椅的大人物“黑煞幡”馬二哥馬無生! 如果眼前的場面,果真是馬無生親自駕臨那樂於可就大了,勝負之分且不去說,好歹總得脫下層皮來;那馬元生,娘的在這塊迄邐三百里的地面上,能嚇得小兒不敢夜啼,端的是塊狠貨! 金鈴幾乎已經在泣告: “何敢,何敢,你快點想法子啊,莫不成就死在這裡叫他們橫加宰殺?” 激靈了一下,何敢苦笑道: “我會豁命衛護你的,金鈴姑娘,即使是我死在前頭,只要有一線生機,我包管會保著你先逃!” 金鈴急切的低呼: “我們現在還來得及往後退 ” 何敢無奈的搖頭: “你該多學點闖道的經驗,金鈴姑娘,對方截路的警示標記一旦出現,則必已事先封住了你的退路,而且,以此人發箭的功力準頭來說,算得上是個強者,人家敢在十丈之外給咱們這記下馬威,還怕咱們腳底抹油?” 金鈴神色愁慘的道: “那麼,你是說我們沒有生路了?” 何敢平靜的道: “我只是說退路已封,倒不一定沒有生路,總之是拼力搏殺一場,很可能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哪!” 金鈴的面龐又是猛的一僵,由喉底出聲: “來了……他們來了……” 何敢直視前方,不錯,矮崗上正有三條人影如飛而來,三人騰揀起落之間,身法之快捷,動作之矯健,絕不是一幹混飯吃的伙計能夠比擬比擬于。 同一時間,從他們經過的後路上也揚起蹄聲得得,兩人兩騎,竟那麼輕鬆自在的逐漸接近。 露面的有五個人,何敢忽然想起一件事,於是,心裡不由浮起一抹希望,他但願自己的預測沒有錯,若然,機會就將大多了。 隨著那前後五個人的臨近,金鈴的臉色便越發白中透青,呼吸急促,連額門與唇角邊的細微筋絡都浮凸出來,慘藍的絲脈憤張憤張于乳膩的肌膚之下,假如說驚恐可以凝形的話,驚恐的形狀約莫就是這樣的了……” ------------- |
第07章 血濺三步
從前面來的那三個人,與後頭堵上來的兩位騎士,全為一式一樣的穿著打扮 黑衣黑巾黑靴,一身的黑,更奇特的是每人雙肩及前心後胸上,都綴得有黑色鋼甲麟片,行動之間,發出那種細微的鏗鏘聲響,無形中更增添了幾分威猛之氣。 現在,他們已到了跟前,五個人靜靜的停止下來,正面的三位,全以恁般怪異的目光注視著何敢同金鈴,而何敢感觸得到,後頭馬上的兩個,也一定是以同樣的眼神在盯望著自己與金鈴的背脊梁。 嘴唇有些乾燥,何敢伸出舌頭舐潤了一下,邊壓著嗓門問金鈴。 “這幾位,你都認識?” 幾乎不易察覺的點點頭,金鈴的回答細如遊絲: “都認識……” 屏著氣,何敢又問: “裡面有沒有馬無生? 不要轉頭看!” 金鈴極輕極輕的道: “這五個人裡沒有馬二哥 ” 還他娘的“馬二哥”哩,何敢心中罵了一句,卻覺得精神上寬鬆了許多,只要馬無生不在現場,他自信就能撐得住局面 照常理講,馬無生在“八幡會”的地位,猶要超過官玉成,做兄長的該有他的威嚴在,就算再是疼愛阿弟,也不作興為了點阿弟的男女之私,禦罵親徵吧?熱鬧還不到那等光景呀! 前面三位黑衣朋友當中,站在右手側的一位窄臉短髭仁兄首先開了口,卻竟是衝著金鈴而發: “金姑娘,這些日子來一定辛苦你了,大熱的天氣,何須如此勞累奔波?有什麼事不妨回去說;二爺曾有交代,好歹他會護著你!” 金鈴的雙頰不受控制的抽搐著,她盡力克服自己的驚懼情緒,卻仍然顯得十分怯悸的道: “我……我和官玉成算是完了……我,我不回去……” 另一個雙眉黑白斑雜的魁梧大漢放重了語氣: “金姑娘,我們奉命請你跟我們回去,你要是拒絕,就是跟我們哥幾個為難了,組會的規矩,想你比我們更明白,三爺也早有言語,家醜不可外揚,他要面對面的與姑娘你解決問題!” 金鈴突然激動起來: “他有什麼問題好同我解決?事情已經發生了,已經不可挽回,是我做的,我也從來沒有否認推諉,但始作俑的禍首是誰?官玉成何曾替我設想過?他又何曾自省自問過?他把責任全扣到我頭上,將痛苦硬逼我吞咽,我,我不服,也不甘,他要我的命來宣泄他的私慾,掩飾他絕情絕義的醜行,我豈該如此逆來順受?” 蓄著短髭的那位僵便的一笑,道: “金鈴姑娘,這些話何不留著去跟三爺說?講給我們兄弟聽實在沒有什麼意義,我們只是奉命行事,姑娘的委屈,還是回去申訴比較妥當。” 眸瞳中的悲憤與淒怨神色,幾乎能夠滴落下來,金鈴現在的情態,不光是惶栗,懼怕,更摻合著無以名狀的羞惱同辱忿恨! 花白眉毛的朋友,話可說得益發不客氣了: “看我們哥幾個頂著日頭吃著沙的這趟苦差份上,姑娘你就別再磨蹭,好走也是走,歹走更得走,姑娘你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金鈴青白著臉龐,連聲音都氣得發抖: “邵昆山,就算你是馬二哥屬下的先鋒將,也犯不著如此張狂,你,你竟敢這樣對我說話!” 花白眉毛的邵昆山冷冷一笑: “否則,金鈴姑娘,我又該如何對你說話?眼下的光景,你總不至於希望我向你三跪九叩首吧?” 金鈴唇角痙動,語不成聲: “真是……真是卑鄙小人……勢利奴才……邵昆山,你以前敢對我如此放肆無禮!” 一揚臉,邵昆山重重的道: “以前是以前,金鈴姑娘,以前你是三爺的心上肉,袖裡珠,兄弟們當然要讓你幾分,現在情形卻完全不同了,我們何苦再低三下四自己糟蹋自己?金鈴姑娘,你認命了吧!” 怒火像在熊熊焚燒著金鈴的臟腑,也在熊熊焚燒著她的理智,她瘋狂似的嚎叫: “我不會跟你們回去,你們通通是一群野獸,一群畜牲,一群枉披著人皮的虎豹豺狠,我不會跟你們走一步,我寧肯死,寧肯死啊……” 留著短髭的那位寒著面孔,無動於衷的道: “金鈴姑娘,你若真有這個打算,我便不得不據實相告 我們所奉的指令中正有這麼一條,如果你敢抗拒隨行,我們可以權宜行事,死活不論!” 宛如焦雷殛頂,金鈴驀地窒噎住了,半晌,她打了個寒噤: “這是誰的意思?” 邵昆山搶著道: “三爺” 痴痴迷迷的笑了起來,金鈴卻笑得帶淚,笑得透血,笑得比哭還愁慘: “竟然是他……果然是他……我原先還指望這只是他的氣語,是一時的憤怒……想不到他真個鐵了心、絕了情……他……他一點不錯是執意要我的命,要我以死來賠補那賤人的自作自受……” 短髭朋友視同不見,聽若不聞,也和他們“三爺”是一個模子鑄出來 鐵了心、鐵了情的德性。 “金鈴姑娘,辰光業已延誤老久了,該說的說完,應表的表過,你要跟我們走呢,抑是非要我們失禮不可?” 一邊馬背上的何敢,這時才有說話的機會,他先朝對方三位抱拳致意,滿面堆笑: “三位大哥,在下何敢,這廂有禮了 ” 打開始,人家就是一派不把何敢置于眼中的神態,衝著金鈴連逼帶哄,是吃定了要押人走路的架勢,好像根本沒看見旁邊還有何敢這麼個大活人存在,如今何敢開了口。他們才裝做突然有所發現,宛若何敢是剛剛從地下冒出來的! 蓄著短髭的這位斜睨著何敢,狹窄的瘦臉上毫無表情: “哦,原來你就是那個何敢?那個要錢不要命,明著想抗拈我們‘八幡會’諭令的何敢?” 何敢又連連拱手,笑得更殷勤: “不敢不敢,這純系誤會,純系一場天大的誤會,三位,我何某人何才何能,算是哪一塊料?怎敢與名震兩道、威懾江湖的‘八幡會’爭抗?我只是,嗯,一時不察,未明此中因果厲害,方才糊裡糊塗接下這趟買賣,如今想想,真是該死,務乞各位大哥垂諒下情,高抬貴手,恕過在下這無心之過……” 正在滿懷哀戚憤恚的金鈴,此時不由迸淚如雨,尖泣著叫: “何敢,你你你……你這個沒出息的窩囊廢……” 何敢顏色不變,仍是一副低姿態: “三位大哥有什麼吩咐,但憑一句話,在下是無不遵從,無不應命,嘿嘿……” 那邵昆山“呸”了一聲,盛氣凌人的叱喝: “你是見到棺材才落淚,姓何的,早不縮手遲不縮手,卻被我們堵上了再來表這些饞言謊詞,你當我們就這麼心慈面善,好哄易騙?他娘的,四處兜了幾十個大圈子,風吹雨淋,日曬飛沙,憋得爺們一肚皮鳥氣,天可憐見吃我們截住了你,你打譜幾句過門便交代過去? 做夢,做你娘的春秋大夢!” 何敢吶吶的申辯: “在下委實不知道事情有這麼嚴重……在下只是拮据多日,想弄幾文進帳,便天老爺做膽子,在下也不敢開罪各位啊……” 金鈴怔怔的注視著何敢,好像她從來不認識這個人,好像是在看一個與她毫無牽連的人在做一件與她毫無牽連的噁心事;她的淚水沾在面頰,沾在唇角,她宛如麻木得沒有任何感觸了。 蓄著短髭那位揮了揮手,冷沉的道: “昆山,不必同姓何的多費脣舌,他說他的,我們自有我們處理的規則,眼前倒是先把金鈴姑娘請回去最是要緊!” 三人中一直不曾開口說話的那位小瘦子朝前走了兩步,相當溫文有禮的對著金鈴微微躬身: “金鈴姑娘,你身邊的這位保鏢,是指望不得的了,為你自己好,還是請跟我們回堂口去吧。” 說著,他伸出手去接過金鈴手中的韁繩,而金鈴並沒有絲毫反抗掙拒的反應,就那麼順從得近乎癡迷的任由對方擺佈 小瘦子往金鈴身後的方向使了個眼色,於是,堵在退路上的雙騎中一騎馳近,接過金鈴的馬韁,牽馬調頭綏緩離去;直到三人三騎的背影消失在來路上,何敢都沒有任何動作,他的表情和金鈴一樣,也仿佛只是在看一個陌生女人遭遇到一樁與他毫不相關的厄運似的…… 不過,面前的三個人卻並沒有離開的意思。 何敢籲了口氣,再度抱拳為禮: “三位大哥,事情總算過去了,多謝三位大哥明鏡高懸,盡仁盡義,免了在下一場無妄之災,三位大哥,山高水長,咱們是後會有期啊 ” 留著短髭的朋友陰惻惻的笑了笑,慢條斯理的道: “你要走了?” 何敢忙道: “不敢打擾各位的寶貴辰光,在下就此告辭。” 搖搖頭,對方道: “不,你走不得。” 何敢愣了一下,陪著笑道: “這位大哥的話,我不怎麼明白,我 ” 那人淡淡的道: “你曾獲悉我們向各行各道提出的警告口信,也曾見過代表官三爺的‘血靈令’,但是,你仍然我行我素,照樣替那金鈴跑腿賣力,扮她的奴才,何敢,你是存心藐視我們‘八幡會’,執意要同我們為敵做對,或者你也想賭個運氣,妄圖僥倖,然則天下何來這麼多僥倖取巧之事?今天叫我們圈上,何敢你就好歹承當了吧!” 何敢急急辯說: “不,這位大哥,在下真的不知道貴組會的這道禁令,也沒有見過官三爺的‘血靈令’,在下實在是冤枉,這位大哥,不知者不為罪啊……” 一邊的邵昆山忍不住大吼: “放你娘的渾屁,你會不知道?你去問刁餘知不知道?去問白不凡知不知道?禿頭頂上的虱子 明擺明顯的事,豈能容你狡賴?!” 何敢面容一僵,隨即哧哧笑了 這一笑,仿佛和剛才那誠惶誠恐的他突然換了一個人,換成一個絕對不帶窩囊味的人! “好,很好,你們調查得非常周密嚴謹也更有些下三濫的青皮混子一心想抱住你們的大腿企盼求日殘飯吃,這些人賣我不要緊,卻要看看到頭來是否抱錯了主兒,他娘,我正是要和‘八幡會’做對,正是要同姓官的幹起來看,你們能啃了我?” 一番話,一頓罵,猛的翻江倒海般傾出,截然迥異於先前的低三下四,委屈求全,由於變化太快,太不可以常理推論,任是“八幡會”這三名老江湖,也不禁一下子愣住了,他們幾乎不敢相信,眼前這個人,就是原來哀求他們的“高抬貴手”的同一個人! 那小瘦子目瞪何敢,喃喃的道: “這傢伙莫不成是個瘋子?” 留短髭的那位驀地暴叱: “宰了!” 聲出形動 卻不是邵昆山或小瘦子先動,先出手的是何敢。 “嗖”的一聲尖嘯驟起,響聲甫入人耳,鞭梢子已到了邵昆山頭頂,姓邵的閃身急退,鞭顫宛若蛇盤,不分先後的套向小瘦子脖頸。 留短髭的仁兄身形突掠,雙手猝翻,兩團金黃透亮的光影齊斬馬上的何敢 乖乖,竟是一對打磨鋒利的銅鈸! 何敢人在鞍上,就勢貼著馬背滾落,卻不是滾落於地,他貼著馬腹倒翻向另一邊,正好迎上邵昆山咬牙切齒的一刀,砍山刀! 皮鞭上揚,硬兜對方這力有萬鈞的一刀,那小瘦子已低竄過來,快捷得像煞一頭貍貓,兩個又尖又銳的“分水刺”晶芒迸射,陡然間十七次暴戳何敢! 空氣在激盪,無形的流渦在迴轉,長鞭便在這時飛速接觸了砍山刀,更在眨眼間卷纏刀身三匝 鞭纏刀身的同一時刻藉勢橫拖,出力之強,直如九牛拉拽,令邵昆山大吃一驚;於是,“分水刺”的十七道寒芒有如一蓬被狂風吹斜吹散了的光雨,剎時四處流洩,邵昆山那把又沉又利的砍山刀恰好穿入小瘦子的左肋,再從右肋透出,更將這小瘦子活活釘死在地下! 不等小瘦子的哀嚎發出,不待邵昆山的驚吼迸裂,鈸光掣閃如石火倏現,何敢全身奮力弓身,卻仍一個施轉撞歪三步,鮮血津津的自他背上飛濺,好一道半尺長的傷口! 邵昆山狂嚎如泣,抽刀猛砍何敢,一邊嘶聲叫罵: “我活劈了你這陰毒畜牲!” 尚未站穩腳步的何敢挫腕揚肘,尚纏卷在大砍刀上面的皮鞭立時直繃如弦,邵昆山的大砍刀突被扯帶吊抬,他卻並不收勢換招,人仍朝前撲,雙腳猝然平飛,狠痴無比的蹴向何敢胸腹。 那對團團如光輪也似的耀眼銅鈸,又在此際以可怖的快速斜斬而至。 何敢的身形往後倒傾,雙腳釘地,上半身幾與地面平行,纏在大砍刀上的長鞭向下猛壓,犀利的刀鋒,便剛剛砍到那兩只飛踢過來的腳踝上! 鈸刃的銳風掠過何敢的頭頂,邵昆山痛曝著在地下翻滾,他那兩只血淋淋的斷腳也在抽搐著做了幾次蹦跳;這是一幅十分奇詭駭異的畫面,原先組合為一體的肢體突兀分了開來更表現著那刺目的扭曲,雖則是瞬息功夫,也足夠令人驚心的了! 蓄著短髭的朋友站在七尺之外,雙鈸交叉胸前,圓鈸的金色光芒顯透著冷森的韻息,熠熠反映著他的面孔,一張鐵青的面孔,歪扭的面孔。 何敢緩緩撫著手中的長鞭,靜靜注視著對方,他不急,一點也不急。 現在,那邵昆山淒厲的嚎叫業已低沉下去,變做斷續的呻吟,人趴在地下只是偶爾顫動抽搐,血流得很多,邵昆山躺在血泊裡,如果不加急救,恐怕撐不了多久,然而,他的夥伴,那蓄著短髭的窄臉朋友,卻絲毫沒有施以救援的意思,此時此刻,這位朋友約莫沒有想到救命的問題,大概只在盤算如何保自己的命!如何取何敢的命! 何敢忍著後背傷口的痛楚,咧嘴一笑: “這位大哥,直到現在,你還不曾想通是中了我的計,上了我的當?” 那人的喉結移動了一下,聲音冷硬得帶點沙啞;“你有這麼機靈?何敢!” 何敢又笑了: “不錯,我有這麼機靈,或許外表看不出來我有這麼機靈,我看起來像個老粗,像個莽夫,可是,實際上我是張飛賣豆腐 粗中有細,比各位想像中稍稍聰明點;這位大哥,你們已經上了我的老當啦!” 那人陰沉的道: “我們上了你什麼當?” 何敢裝做氣定神閒的道: “這位大哥,你們原先一共有五個人,對不對?” 雙目死釘著何敢,這位朋友沒有答腔。 何敢十分熱心的分析著他的“計謀”: “以一敵五,當然要比一敵三來得困難,所以一上來我就扮孬裝熊,叫你們把我看成個懦夫,當做個徒有虛名的窩囊廢,再加上金鈴對我的責罵,加上各位原本囂張狂妄的習性,你們就會越發不將我放在眼中,你們認定了‘八幡會’的招牌唬人,吃定了我何某人鬥不過你們,因而,各位順理成章的分開了手押走了金鈴,你們打譜以列位三人之力,足可擺平我何敢,我也正企盼你們這麼想,不管到頭來孰勝孰負,好歹我已佔了便宜,從五個對手減少到三個,我的希望增大,相對的,各位的成功就減少了。” 那人的太陽穴“突”“突”跳動,脖頸上青筋浮凸,表面上卻仍然相當鎮定: “何敢,這只是你的如意算盤而已,眼前還有我頂著,鹿死誰手,尚在未定之天!” 嘿嘿一笑,何敢道: “閣下那幾下子我已見識過了,說真的,很不賴,但卻不至強過我,這位大哥,有道是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你我自己能吃幾碗飯,大概彼此心中都有數吧?” 銅鈸在胸前旋了一圈,原本修剪得十分整齊的短髭仿佛就在這一陣子突然生長得參差雜亂了,窄臉朋友的面孔看上去有些泛灰: “就算你贏得了我,何敢,‘八幡會’也斷斷饒不過你,他們會抽你的筋,剝你的皮,將你五馬分屍,挫骨揚灰!” 何敢聳聳肩,乏味的道: “都是些老恐嚇詞兒了,其實廢話一籮筐;人要挺到一死,橫豎只是一死,人死之後,待怎麼折騰全不關緊要,死人還會計較什麼呢?” 不等對方答話,他又“呸”的朝地下吐了口唾沫,語聲突然轉為暴烈: “不過,要我死也不容易,至少你們‘八幡會’要賠上大批人命給老子墊底!什麼東西?完全依恃人多勢眾,以大吃小,可笑猶在那裡沾沾自喜,不可一世,江湖上的顏面,武林人的傳統,全叫你們‘八幡會’這幹無恥禽獸給丟光敗盡了!” 那位仁兄氣得嘴唇透紫,雙目如火,忍不住怒吼: “該死的何敢,你竟敢如此辱罵我‘八幡會’?!” 何敢大笑: “何敢何敢,何所不敢,有何不敢?我就罵你們‘八幡會’的祖宗!” “宗”字的余韻尚在何敢的舌尖上跳躍,“響尾鞭”已筆直如戟般彈插向對方的胸口,那人雙鈸上下橫截的一剎,鞭似匹練回繞,又快如閃電的卷纏至脖頸。 窄臉的朋友一個斤鬥斜翻,當這個斤牛的的翻騰過程方才展現,他又驀地一個反方向倒仰回來,鈸光飛映若穿舞的流燈,又似盤旋的落月,鋒刃割裂空氣,更發出如泣的銳嘯,威勢異常犀利! 於是,長鞭就幻成了一條神奇的赤龍,一條通靈的怪蛇,在連串密不可分的“嗖” “嗖”揮響裡倏揚倏射,矯騰怒昂;鞭頭和鞭身隨時做著不可預知的舒卷,演變著難以思議的形式。鈸光霍霍,鞭風縱橫,雙方一時竟陷入膠著狀態! 何敢不知道這蓄著短髭的窄臉人物是誰,也不清楚他在“八幡會”“黑煞幡”中的地位如何,但料想不是無名小卒,而眼下一旦拼起命來竟也這般凶悍狠辣,更顯見是個有斤兩的角色! 這一纏鬥,瞬息間已逾二十招,二十招的過程雖然極快,但對何敢而言,卻已覺得十分漫長了 他還有比眼前擠命更重要的事情等著去辦! 雙鈸分揚,一斷胸膛,一劈下腹,正對著何敢致命的部位削到,何敢卻已不按常理加以躲閃,他覷覷準鈸刃的切入角度,兩手倏握長鞭頭尾,在鞭身緊繃筆直的一剎迎拒雙鈸,長鞭滑韌且富有彈性,與鈸鋒裡初始接觸,業已帶著反震的力量將何敢挫出半步 雙鈸便在此時切空,窄臉朋友的身形也因勢頭前傾,剛好同何敢擦身而過! 何敢要的就是這個時機,這個眨眼即逝、擦身而過的時機,他的右手在鞭柄銅底蓋的羅紋圖上輕旋猛翻,只見藍汪汪的一溜寒電儼然伸縮,那位窄臉朋友已突的尖嚎出聲,整個人打著旋轉飛跌出去,而每一次旋轉,就隨著轉勢蓬賤出大片的血雨,那血雨繽紛四濺,不但是淒怖,更顯示出這一場拚搏業已結束。 何敢手上是一柄半尺長的短劍,尖銳雙刃,鋒利無比,短劍的鋒面兩側各有兩道深凹的血槽,劍身閃泛著海水般的湛藍光芒,明澈森寒;短劍剛沾過血,可是鋒刃上卻連一絲血痕都不染。 短劍有個名字,叫“龍舌”。 輕輕將“龍舌”還歸入長鞭那半截銅柄之內,何敢連多看那窄臉仁兄一眼都沒有,他用不著再去端詳,因為他十分清楚方才那一段的結果,往往,經過數十年悠悠辰光才成長的大活人,只須這偶爾一戮,便白白糟蹋那多年的光陰了。 坐騎還在附近徘徊,何敢趕緊上馬奔向來路,他得抄近道追上金鈴,拿人錢財,與人消災不是?可不能壞了招牌……” ------------- |
第08章 南海珍珠
押解金鈴的那兩位“八幡會”朋友不急,一點也不急,他們消消停停的朝前走著,只等後面收拾何敢的另三個伴當早追上來。 金鈴人在馬上,垂首無言,事情到了這步田地,又叫她說什麼?一張姣美的臉蛋兒蒼白如紙,更透出幾分推停的病黃;人的精氣神就有這麼靈法,僅不到大半個時辰的前後,情緒同際遇只要一變,整個人就完全不似原來的樣子了。 前頭一騎是個尖嘴削腮的中年漢子,頗帶點猴像;他一邊緩步放馬,邊扭轉臉來端詳金鈴,又賊兮兮的淤牙一笑: “金鈴姑娘,倒看不出你花朵一樣嬌嫩的美人兒,居然這麼個心狠手辣,動起粗來毫不留情,你可把我們三爺的感情傷透啦!” 後頭那位是個大圓臉盤的朝天鼻,跟著幸災樂禍的搭上腔: “可不是麼,三爺恨得差一點就挫碎了滿嘴牙,你們二位也真是,好的時候蜜裡調油,說多甜膩有多甜膩,一朝翻下臉就全那等絕情絕義法,嘖嘖,男女之間這個‘愛’字,想想委實沾惹不得……” 金鈴仍然沒有做聲,只是臉色愈發難堪了。 猴像的仁兄忽然嘆了口氣: “你可別怨我們不念舊,我說金鈴姑娘,幫規之下任是誰也不敢河私放水,這是二爺三爺一再嚴令過的,而你呢,也未免做得太絕了些,換成我‘靈猴’潘七,也一樣忍不下這口鳥氣!” 朝天鼻亦跟著嘆息: “這一路往回走,金鈴姑娘,你好歹順從著別出歪點於,我們兄弟自會善待於你,你也等於幫了我們的大忙,人嘛,總有情份在,雖說你桶下了這麼大的紕漏……” 金鈴一摔頭,冷冷的道: “潘七,賀強,你們兩個一搭一擋,到底是有完沒完?” 兩位仁兄呆了一呆,那“靈猴”潘七勃然大怒: “姓金的賊人,我兄弟倆看你落難至此,離死不遠,這才好心安慰你幾句,莫不成我兄弟還錯了?你發你娘的哪門子雌威?真正不識抬舉!” 後一騎上的賀強也瞪著一雙牛蛋眼罵: “金鈴,你以為你現在是什麼身分?還是三爺的老相好?哦呸,你如今只是一個待罪之囚,還擺什麼臭架子,一個弄毛了我們,三不管先給你吃一頓生活!” 金鈴生硬的道: “你兩個要是夠狠,最好此刻就殺了我!” 潘七怪叫: “娘的,你當我們兄弟不敢?” 金鈴極為不屑的笑了起來: “潘七,你同賀強算是什麼東西?只不過是馬二哥手下跟班跑腿的小角色而已,好不容易撈到這趟差事,碰上了運氣,就人五人六的扮起架勢來了!我告訴你們,縱然我眼前和玉成撕破了臉,你們這兩塊料也斷不敢沾我一下,若是不信,你們就試試!” 那大瞼盤的賀強憤怒的叫哮起來: “潘老七,老子就不信這個邪,有道是王八好當氣難受,這婆娘恁般潑法,我們無妨先替三爺整治整治他,也好殺殺這婆娘的狂態!” 潘七也是一肚皮惱火,卻還相當能把持: “我說老賀,我要不想教訓這娘們,就算是你‘揍’出來的,問題在這等事莽撞不得,至少也該問過儲祥老大,他是領頭的……” 賀強氣衝牛鬥: “問儲老大等於白問,我們來個先斬後奏,且把這賤人狠狠整治一番以後再向他彙報,事情已經做了,儲老大又能奈何我們?” 潘七連連搖頭: “不光是儲老大的問題,回去還得向三爺交代。” 重重一哼,賀強似是真個發了狠: “我們就說姓金的賤人使計想逃,迫不得已才傷了她,娘的,她一個快要挨宰的人,還辯得過我們兩張嘴!” 潘七不禁猶豫了: “這個……讓我想想……” 金鈴輕蔑的抬頭望天,思然自若的道: “你們商量夠了沒有?我仍要說,你這兩個下三濫絕對不敢動我毫髮!” 賀強氣得一張大圓臉脹成了一副紫豬肝色,他咬牙切齒的道: “潘老七,你聽聽,你可是聽到這婆娘在說的了,她簡直不把我們兄弟當人看,仍在使那三爺小姘婦的氣燄,你我若是硬要吞下這口氣,說不准回去之後還得替她打洗腳水!潘老七,我恁清認罰,也非做她一遭不可!” 潘七雙眼亂轉,沉吟著道: “最好不要顯露外傷……” 口氣是同意了,賀強立刻興奮起來,磨拳擦掌的道: “放心,對這一道我是行家,包管叫她死去活來身上卻不帶傷痕,他娘的,誰要小看我兄弟,我兄弟就要她脫層皮!” 金鈴冷漠的道: “你們不敢。” 磔磔怪笑,賀強形容猙獰的道: “不敢?姓金的賤人,你馬上就知道我們敢不敢了!” 金鈴平靜的道: “我未受束縛,可以反抗。” 潘七接口道: “反抗,你那幾下子我們清楚得很,要怕你掙拒的話,我們還會讓你這麼自由自在?明說了吧,金鈴賊婦,我們兄弟若收拾不了你,儲老大也不肯交付我們這趟差事!” 賀強也暴烈的道: “最好是玩場硬的,老子巴不得松決松決!” 金鈴無動於衷的道: “若是我打不過你們,自然會受傷掛彩,等我們回去之後,我就向馬二哥與官三爺哭訴,說你們兩個下流畜牲妄圖在半路上強暴於我,經我竭力抗拒才落了個遍體鱗傷 我曾是官玉成的女人,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他也容不得你們對我有所染指,到了那時,二位再看看我一個待死之囚是否勝得了你們這兩張嘴!” 於是,潘七傻了,賀強也變成了一個呆鳥,兩人愣然互覷,卻全僵窒著發不出半句話來。 他們心中有數,金鈴是個絕對耍得出這種花樣的女人,而且必定表演精彩,無懈可擊,不論他們的申辯能夠發生的作用大小,一旦馬無生與官玉成起了疑,他們兩顆腦袋就算提在手上打滴溜了 “八幡會”幫嚴苛,對內對外,向來是寧肯錯殺,不肯錯放的傳統! 賀強突然大吼一聲: “氣死我了!” 潘七激靈靈的打了個冷顫,兀自嘴硬: “我叫這賤人使刁使賴,稍停儲老大跟了上來,且待我逐一稟報,總要還我兄弟一個公道!” 賀強正要說什麼,目光移動間卻猛的愣了愣,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景象,用力在雙眼上揉了揉,然後,情緒不受控制的“嗷”“嗷”怪叫起來。 大吃一驚的潘七回頭叱喝: “你是活見鬼啦?雞毛子喊叫的吆喝什麼?” 伸手指向道路右側的一棵白楊樹,賀強抖索索的似在呻吟: “看……潘老七……看那棵樹下面……” 潘七轉瞼瞧去,這一瞧,也驚得差點從馬背上摔了下來 白楊樹下,何敢正靠著樹根悠然而坐,翹起二郎腿,嘴含一絲草莖,方衝著他二人頷首微笑哩。 金鈴也跟著笑了起來,笑得好清脆,好愉快,好爽朗! 倒吸著冷氣的賀強禁不住牙根發軟,舌頭打卷: “潘……潘老七……這廝……這廝如何能活著來到此地?儲老大呢?邵……邵昆山呢? 還有,瘦狼方一志……” 潘七直著兩眼,吶吶的宛如發著夢囈: “糟了……絕對是糟了……我們低估了姓何的……” 這時,該金鈴幸災樂禍啦!她笑吟吟的道: “儲樣他們三個人是留下來要何敢性命的,現在何敢卻好端端的在這裡向你們致意,可見儲祥他們三個沒能擺平何敢,雙方爭生鬥死的事,一朝儲樣他們未克制勝,就篤定是叫何敢摘了瓢兒啦!” 賀強怒目瞪著金鈴,模樣似要吃人: “你不要得意,一待情況危急,我們會先劈了你!” 冷冷一笑,金鈴撇著唇角: “就算我真打不過你們兩個,至少抗括一陣的餘地還有,賀強,何敢從那棵樹下來到這裡你以為要多久的時間?” 賀強張口結舌,無以為對,潘七更是滿心焦急,又怕又怒 怕的成份自是大過怒的反應,因為這是一個非常簡單的衡量問題,如果連儲祥他們三人都不是何敢的對手,則潘七與賀強加起來又能形成一種什麼聲勢? 伸了個懶腰,何敢慢吞吞的站立起來,大步走近,而每在跨步之間,那等無形的逼迫力道使壓頭湧至,幾乎令潘七和賀強透不過氣來! 金鈴一伸大拇指,由衷的讚美著: “何敢,有你的,我算服了!” 抱抱拳,何敢嘿嘿笑道: “護駕來遲,姑娘你包涵則個,好在雖然稍遲,還不算太晚!” 金鈴有意加重播七與賀強的心頭壓力,她故作訝然的問: “儲樣、邵昆山同那方一志呢?何敢,你該不是都殺了他們吧?” 何敢攤攤雙手,十分無奈的樣子: “原也不打算斬盡殺絕,但我有心慈悲,他們三位卻無意行善,並肩子齊上想要我老命,迫不得已,只有打發他們上道啦!” 金鈴誇張的驚呼著: “什麼?你一個人就宰了他們三個?你真好本事,何敢,你還不知道,他們都是我馬二哥‘黑煞幡’屬下的好手呢!” 這時,潘七緊繃著面孔,尖突的嘴唇便越發顯得尖突,他強自鎮定的開口道: “姓何的,你,你打算怎麼樣?” 何敢呼嘯一笑: “我打算怎麼樣?這話問得滑稽,你倒是告訴我,猴息子,此情此景之下,我會怎麼樣?” 潘七的削腮抽搐,兩眼變赤: “如此說來,你是想下毒手一網打盡了?” 何敢老老實實的道: “一點都不錯,我要是放了你二位,豈非替自己找麻煩?現在不是適宜找麻煩的辰光,所以只好委屈二位蹬蹬腿朝上升了。” 賀強狂聲大叫: “潘老七,我們豁上拚一場,他娘的,天下哪有吃定的事?” 何敢贊許的道: “對,這才像條漢子,在道上闖盪原本不作興耍孬種,混世面若混成了一灘鼻涕,還不如早早窩到老婆褲襠底下來得有遮掩!” 賀強暴叱如雷,從馬鞍上一躍而起,凌空側身,好傢伙,一條包鑲鍋頭的三節棍“嘩啦啦”兜頭劈落,勢子果然兇猛。 何敢大笑: “看來不是灘鼻涕 ” “響尾鞭”的鞭梢“嗖”聲彈飛,鞭影的赤芒倏然閃動,已將蓋頂的三節很撞歪一尺,而長鞭翻顫,恍如怒龍昂卷,“唄”的一記便撕落了資強的半片頭巾! 那潘七眼見不並肩子上是不行了,暗裡一咬牙,身形剛往上拔,鞭梢子仿佛早已明白了他心意似的打斜刺裡猝飛而到。 尚在馬上的潘七怪叫一聲,像極了一只猴猻般拳身弓腰,隨著鞭勢來了個十分漂亮的空心斤鬥,同時雙手翻揮,四點黃光急射何敢! 咧嘴笑得頗為愉快的何敢右腕反挫,長鞭打模展現出一道美妙的半弧 奇怪的是鞭身繃起彈開了那四枚黃閃閃的金錢鏢,鞭梢卻完全違反力道慣性的折射,“啪”聲擊肉,兜臉將潘七抽成個大馬爬! 一側隔山觀虎鬥的金鈴忍不住鼓掌喝彩: “好,打得好!” 人還滾在地下,潘七兩手連拋,又是六枚金錢鏢翩舞飛旋,然而,這次卻不是衝著何敢,目標乃是鞍上的金鈴。 何敢腳步閃移向前,口中大罵: “猴崽子,想揀軟的捏?” 幾乎不分先後,賀強又已抖開三節棍直點何敢背脊,而金鈴突然在鞍上傾斜,手上變戲法般冒出一段彩色繽紛的綿帶,眨眼間將六枚暗器裹入帶內,順勢拋向遠處,身法之利落,比何敢想像中要高明不少! 顯然,金鈴這兩下子也頗出出潘七的預料,他才只一愣,花花綠綠的綿帶已長虹跨空也似卷到了他的面前,帶過風湧,力道不小。 何敢暗暗叫好,左手貼脅反攫,五指有如一只突張的鋼爪,賀強眼看快要戳上敵人的背脊,卻不得不大吼著場搞旋身,改換另一個攻擊角度。 三節很的前兩節甫始翻起,“響尾鞭”有如一條被激怒的毒蛇回竄過來 由何敢的襠下回竄過來,從下向上,撕裂了賀強的黑衣黑甲,扯粘起一縷連皮帶肉的肌膚,也擊中了賀強的兩腿! “嗷……” 大臉盤立時扭曲成一團不辨五官的異像,慘叫聲仿佛從賀強的肺部擠壓出來,他摀著大腿連連蹦跳,驚得在錦帶翻飛之下不住滾撲的活七險險被扯纏拋出! 金鈴跌下馬來,非常興奮的叫: “何敢,你威風夠了,且把這只猴子留給我……” 潘七從地下猛一個橫走接近金鈴,左手抖射兩枚金錢鏢,右手暴揮處一對綴連著細韌鐵鍊的“流星錘”分開上下截斷金鈴的退路,出招又快且狠,顯見是打算和金鈴拚命! 也許是方才那一嚷嚷分了神,也許是以為落水狗打定了,金鈴竟未料到潘七以這種方式近身撲襲,她的錦帶回卷金錢鏢,在身形本能後傾的一剎,早就估準位置的流星錘業已擊向她的腦側與腰肋。 何敢眼見不妙,疾若鷹隼般居中切入,長鞭倏然抽閃為二,鞭梢子銳響著分點兩枚錘頭 就在運勁發力的瞬息,他驟覺五臟翻騰,像猛然燒起一把火,那種強烈的炙痛使他全身筋脈收縮,血液沸升,兩枚錘頭的一枚被鞭梢頂斜墜地,另一枚卻在長鞭力道不貴的剎那間微微一沉飛前,“ ”聲擊中何敢胸膛,將他整整打跌出五步! 這突兀的變化,不但令金鈴大驚失色,連播七也目瞪口呆,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這眼看就要失效的一招,居然能有如此意外的收穫。 胸口挨上一擊的何敢,只覺血氣湧盪,心脈斷續,不僅雙眼發黑,喉頭泛甜,那股子燒自內腑的炙熱更似要將他肝肺融化,痛苦極了,難受極了…… 呆了片刻的潘七驀地跳起,也忘了大臉頰上那道浮腫瘀紫的鞭痕,狂聲大笑不已: “上天有眼,上天真是有眼啊,這叫活報應,他娘的皮,賀強講得對,天下哪有吃定的事?姓何的,你算得準,老天爺比你還要準!” 瘋狂笑罵中的潘七又突然沉寂下來,他想到了他的伙計賀強,驚惶四顧下,他發現賀強手摀兩腿,半跪在路坎邊,雙目凸瞪,臉孔歪扭,凡看得見的膚肉全透了青;這副模樣,不只不像是賀強,更不像是活著的賀強! 猴臉不可抑止的抽搐著,潘七咬牙切齒的咒罵: “姓何的,你這天打雷劈的殺胚,心狠手辣的屠夫,你有膽整死了賀強,老子就能將你剜胸剖腹,取出你的五臟六腑來祭他,老子要一寸一寸的凌遲你,一丁一點的活剮你!” 驚魂甫定的金鈴任是內心忐忑,也只得定下神來應付眼前的危機;她冷冷一哼,斜明著潘七: “怎麼著?這一刻你就當換成你吃定了?何敢出了什麼毛病我不知道,如果你以為你勝券在握,也未免想得太美了點,潘七,何敢躺在那裡是不錯,可是,有個沒躺下的,你琢磨著能擺平?” 潘七皮笑肉不動的道: “我包得你好看,金鈴賤人,你那幾手三腳貓的把式唬不住七爺我!” 暗中有點憂慮,金鈴表面上卻安然不懼: “莫不成你練的幾套花拳繡腿就叫我怕了?潘七,你稀鬆得很。” 上前一步,潘七陰狠的道: “只待我收拾了你,賤人,再剁下姓何的腦袋拎回去,就是大功一件,你且等著瞧,稀鬆不稀鬆,一時三刻便能見分曉!” 躺在地下的何敢不是聽不到,他不但聽得到,而且字字清晰,句句分明,只是軀體的痛苦未減,四肢百骸都像針扎刀刺般在痙攣拳曲,尤其十指僵硬,不能發力,那感受就宛如處身夢魘之中,恐怖加上焦急,怒憤,卻偏又無奈! 先前那一錘之力,好在是受了鞭端的阻截,雖說力道中消,未曾完全頂攔,到底也化解了不少勁勢,否則,何敢明白自己還要傷得更重,但令他迷惑的是,硬物的擊撞在後,身體的突變於前,這又是怎麼回事呢? 現在,金鈴似乎也豁出去了 拚不拚都得拚一場,橫了心朝下耗說不准尚有生望,若是示弱露軟,包管會叫姓潘的連肉帶骨全吞了;她顯得相當鎮靜的道: “潘七,我人在這裡,你要有本事,加上何敢的腦袋全由你帶回去領功,怕的是你平步青雲不得,卻要打進十八層地獄!” 潘七雙眼透紅,尖聲叫罵: “看我活剝了你這利嘴利舌的賤婦 ” 丈長的五彩銅帶“霍”聲飛卷,潘七猴模猴樣的急速騰跳躲避,一連舞動著他的流星錘,一輪緊似一輪的逼向金鈴,雙方進退攻拒,剎時便混亂成一團。 何敢業已定下心來,一面忍受著身體的痛楚,一面靜靜的運氣調息;他傾耳聆聽著金鈴同潘七的搏鬥,在風聲的拂盪、力道的衝激、腳步的迴旋交錯裡,他可以分判出兩人的招式形像與動作景況來,於是,他稍稍感到點寬鬆,因為他知道金鈴還抗得住潘七,至少,一段時間內不會落敗。 要爭取的辰光就在這裡,何敢非常希望自己能在這個空隙間使體內氣順脈暢,恢復功力,再不濟也要爬得起,掙扎得動,他明白只要他挺身站起,那潘七不用再打,光嚇就嚇癱了…… 就在他默默盤算的當口,驀然聽到金鈴一聲尖叫,跟著就是手掌擊肉的悶響,有一個軀體重重跌倒,跌倒在另一陣來嚎般的狂笑裡。 心腔子猛烈收縮,何敢奮力掙開眼皮 眼皮酸澀沉重,而視線朦朧模糊,在這樣的一片晦迷裡,他仍能看到金鈴伏臥在地,潘七正一步一步逼向前去;在金鈴倒臥處不遠,那條錦帶與那對流星錘糾纏成一團的棄置者,有若兩條互相繞粘的怪蛇! 何敢急得幾乎噴血,他再也顧不得運息通脈,雙手撐地上挺,口中大喝: “猴崽子,你給我站住……” 這一使勁,才剛剛平歇下去的血氣又突的浮盪翻攪起來,火炙般的痛苦也驟然撕扯著他的腑臟,他自己不知道臉龐已變成赤紫,眼看著就像是去了半條命! 方在逼近金鈴的潘七,聞聲之下不由驚得一哆嗦,他慌忙轉身戒備,目光所及,才發覺何敢的狀況,於須臾的徵窒過後,這位猴模猴樣的仁兄禁不住笑得活似花果山上稱尊的齊天大聖: “姓何的,你就省點力氣別再吆喝了,你看看你這副能樣,業已是瞎子聞臭 離屎(死)不遠啦,還在虛張你哪一門子的聲勢?” 何敢任是兩眼昏黑,五內如焚,卻仍咬牙硬撐,嘶聲吼叫: “猴崽子,你要是敢動金鈴姑娘一根汗毛,我就能將你這身人皮活剝下來!” 嘿嘿笑了,潘七吊起一雙“火眼金睛”道: “你一邊風涼去吧,姓何的,我把你好有一比,你業已是心餘力絀,強弩之末,鳥用也不管了,可笑猶在這裡發威作態,當你家七爺是被唬著長大的?” 又一陣逆血上湧,何敢拚命壓制著喉頭那一股欲起的咆咳,吸著氣將聲音逼出齒縫: “潘七……潘猢猻……狗急跳牆,人急上梁……你要再越雷池一步,我寧肯一頭栽死,也會先把你的脖子扭斷!” 潘七雙手扠腰,氣勢凌人: “可真是挖煤老三打飛腳 黑(嚇)人一跳哪,姓何的,老子人就站在此地,你倒是上來扭斷我的脖子試試?” 何敢用力躍起,卻在身軀上騰的一剎那又跌落下來,這一跌,他頓覺天轉地旋,五臟六腑全移了原位,血氣與心火在交互混衝沸盪,骨節筋脈也都在糾纏叉錯,這瞬息間的肉體折磨,仿佛是一波洶湧的浪濤,差一點就吞噬了他的老命! 望著仰躺地下,出氣多於入氣的何敢,潘七得意的搓著一雙手: “早他娘叫你省省力氣,你卻不肯,現在這一摔才算把你摔老實了;姓何的,你且安心靜養片刻,待七爺我將那金鈴賤人弄服帖了,自會前來侍候於你。” 儘管身子內外的痛楚到了極處,何敢卻是神智清明,潘七的每一句話都令他覺得穿耳如穿心,他掙扎著,扭動著,竭力想站立起來,但他的四肢百骸竟是如此的不爭氣,任他怎樣使勁,愣是沒有效果。 潘七朝著何敢遙遙吐了口唾沫,面露不屑之色。 “我操,這等貨色也敢出來保鏢聞道,卻叫命好,白白容他端架勢端了這許多年……” 說著,他又轉向了金鈴,臉上浮起一抹獰笑,有些迫不及待的走了過去。 也就是潘七那雙猴爪子剛剛沾到金鈴衣裳上的時刻,他覺得有條影子掩進了視線 影子沒有移動,只是靜靜的映在一側,相當修長的一條影子,卻決非樹木或樁石的形象,顯然是條人的影子。 潘七呆呆的望著這條一動不動的影子,他在想,何敢是不能動彈的了,他的伴當賀強早就直著雙腿挺了屍,而金鈴就躺在眼前,自己便站在這裡,那麼,怎會忽然多出條影子來? 又會是誰的影子? 想到這裡,潘七像突然見到鬼似的猛古丁跳將起來,一個箭步搶出三尺,拋肩回身,手掌心內業已暗扣住四枚金錢鏢。 一點也不錯,映在地下的果然是條人的影子,那個人便安安靜靜的站在那邊,嗯,好俊好俊的一個男人,黃衫黃靴配著飄揚的黃色束髮帶,襯得他如玉的面龐越發英挺端秀,無形中有股子逼人的雍容氣勢。 幹澳澀的咽了口唾沫,潘七捏著金錢鏢的兩隻手,手心全透了冷汗,他清了清嗓門,故意擺出一副狠厲霸道的姿態: “兀那後生小子,你放著坦蕩大道不走,卻跑來這裡偷覷人家什麼隱私?瞧你模樣也像是混過幾天世面,莫非不明白江湖上的忌諱?悶著頭瞎撞亂撞,你眼看就離著倒霉不遠了!” 那人背負於後的雙手輕輕伸展開來 我的天,敢情還握著一柄鵝黃色皮鞘的寶劍,鵝黃色的絲穗飄呀飄的好不灑逸;人家態度十分溫文爾雅的卻措詞強烈的開了口: “第一,我告訴你,我不是後生小子,第二,你行動鬼祟,話又太多,可見你幹的不是樁好事,天下人打天下不平,我有責任查明底細。” 潘七不禁渾身發燥,心火上升: “你有責任查明底細?你他娘算什麼東西,竟敢半截腰冒出來管我潘七爺的閒事?你知道我是誰、屬於哪個幫口?你是不想活了你!” 那人目光四巡,文雅如故: “這地下的死人活人,是怎麼回事?還有那位姑娘,你似乎別有企圖?” 任是潘七老臉厚皮,自己見不得人的心事被一個陌生漢當面抖摟出來,也未免有些掛不住,他咆哮一聲,惱羞成怒: “你是存了心來找茬?你當我潘七爺會含糊你?混帳小子,再要意毛了我,我把你這一身細皮嫩肉撕下來生吃了!” 那人微微搖頭: “我已告訴過你,我不是後生小子,更不是混帳小子,我有我的名姓,你這樣隨口海罵,我很不喜歡,只要我不喜歡,你就要後悔了 ” 潘七跺腳大叫: “竟來恫嚇我?你這不開眼的相公兔子 ” 黃色的杉油輕拂,這人也輕聲嘆了口氣: “我是‘珍珠’,南海‘蒐麗堂”的珍珠,我的名字叫貝心如,你知道我這個人嗎?” 潘七忍不住破口咒罵: “管你是他娘的珍珠還是蚌殼,但凡衝著我‘八幡會’挑釁啟端的角兒,不論是哪一路的王八兔子賊,通通都要脫層皮下來;珍珠?老子且先捏碎了你這顆珍珠再說!” 垂下目光,貝心如意有幾分怨惜的意味: “連我是誰都不知道,這個人還算是武林中人嗎?尤其又這麼囂張狂妄,姿意辱罵於我,無名無實無分且通規矩通格,這種不知自量的人物我最是不能忍耐 ” 潘七惡狠狠的叫: “我操,你當我就能受得了你?” 忽然,側臥在那裡好一陣子沒有動靜的金鈴幽幽透了口氣,肢體也在輕微的移動,甚且能夠暗啞的發出聲來: “心如,殺了這個人……” 貝心如料不到居然有人在此時際叫得出自己的名字來,他在短暫的證愕之後,立時興奮的問道: “姑娘如何知曉在下之名?莫非曾是素識?” 金鈴掙扎著抬起上半身,慘白的面容上浮現一抹慘白的笑: “我是金鈴。” 那貝心如驟見金鈴,仿佛受到什麼巨大的震撼一樣全身不可抑止的顫抖起來,雙眼發直,如玉的臉孔漲紅,唇角更在一下急似一下的抽搐著: “金鈴……金鈴……我的小金鈴,六年多沒有你的音訊,卻是找得我好苦,你怎麼會在這裡?又怎麼會落到這步田地?” 金鈴舐舐下唇,不知是內心的痛苦或是肉身的痛苦令她的神色陰暗晦澀,她勉強坐穩,語聲虛弱無力: “先殺了這個‘八幡會’的奴才,我再詳細告訴你……” 貝心如連連點頭: “當然,當然,我的小金鈴,只要是你喜歡,休說為你殺一個人,就是殺一百個我也心甘情願,眼下且無廢了這廝,聊算是我們久別重逢的見面禮吧……” 潘七亦同樣不曾料及金鈴會認識這位自稱“珍珠”的南海來客,而且看情形兩個人之間的關係還十分特殊,不用說,他又算落了單,不獨落了單,人家更要將他的一條人命當做“見面禮”來奉獻,這股子很氣未免吞咽不下,明明勝券在握可以為所欲為了,卻半途殺出這麼一個程咬金破壞好事,叫他如何不橫心不眼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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