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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章 巫山驚雷
覷準那貝心如注意力分散的一剎,潘七“惡向膽進生”,抽冷子四枚早已扣在手中的金錢鏢暴射對方腦側,同時身形疾進,雙掌揮劈若電,分擊敵人腰肋小腹,動作之狠之猛,打譜是要一傢伙便叫姓貝的挺屍當場。 金鈴是面朝著播七的,見狀之下不由脫目驚叫: “小心 ” “心”字甫始拉著個顫動的尾音在空氣裡傳揚,貝心如的左手倏忽伸展 展現出的是他握在手上的鵝黃色劍鞘,創鞘觸及四枚晶亮的金錢鏢,四聲叮噹撞擊合為一響,他握在右手的長劍正閃耀著一抹海水也似的汪汪藍芒,橫切向下,寒光所及,剛好阻截于潘七攻擊的部位之前! “哦”的一聲怪叫,潘七趕忙挫腰振臂,人往側躍,一腳辭飛,踢向貝心如的下體,而貝心如的姿勢不換,劍式不換,只將劍刃下揮的角度微移,就那麼準,“嚓”的一記便將播七的一只左腳齊勝斬掉! 肢體的斷落自然是十分疼痛的,潘七先是一個踉蹌跌撲出五尺之外,接著便殺豬般慘嚎起來,一邊嚎,猶一邊拖著身子往前爬。 貝心如連正眼也不看潘七,只是柔聲的對金鈴道: “小金鈴,你看,這是一樁多麼簡單的事?你要我殺這個人,這個人已等於被我殺了一半啦,他還想逃命嗎,我不相信一個剛斷了腿的人能逃出多遠……” 金鈴也笑得好有意思: “不錯,我也不相信他能逃出多遠,但是,我們不要把辰光延宕下去,因為我們還有許多話要說,心如,別叫這奴才耽擱了我們的時間。” 深情的注視著金鈴,貝心如順從的道: “你說得對,沒有人可以阻擾我們相聚的時刻,任是誰都不行;小金鈴,你放心,僅只再一點點延擱,一點點,大約是你眨幾次你明媚雙眼的功夫 ” 拖著一只斷腳的潘七,禁不住恐懼至極的鬼叫起來: “殺人不過頭點地啊,哪有這麼趕盡殺絕的?我他娘業已受了重傷,變成殘廢,你們如何還忍心下那毒手?” 貝心如眼皮子也不撩一下: “只怪你的人頭尚未點地 ” 鵝黃色的劍鞘破空而至,僅見貝心如的手臂微動,劍鞘已敲到潘七頭頂,潘七滿臉滿身合著灰土血污,狂叫著獨腳怒撐,奮力挺身去抓攫臨頭的劍鞘。 於是,貝心如讓對方抓住劍鞘,他的長劍尾芒吞吐,宛若一流閃盪的秋水,在潘七試圖將劍鞘壓落阻截來劍之前,已透胸把這位“靈猴”捅出一丈多遠 潘七甚至連最後一聲爆吼都來不及發出! 劍鋒斜揮,一溜滴滴打轉的血珠子迎著陽光彈起,又以那等豔麗詭異的色彩墜向虛無,貝心如創刃回鞘,神情就宛如根本沒有這回事: “小金鈴,幸不辱命,你交代的事我已經辦妥了。” 金鈴贊許的道: “辦得好,心如,我這裡先謝謝你 ” 俊逸的面容上現露出一絲怨恚,貝心如的語韻略帶苦澀: “小金鈴,六年不見,莫非你已把我當成了外人?只這麼一點小事,何必言謝?小金鈴,你是在故意疏遠我?” 金鈴急忙解釋: “我怎會故意疏遠你?心如,你救了我,幫了我這個大忙,禮貌上我總不能太輕忽,道一聲謝,只表示我心中的直接感觸,你又想到哪兒去啦?” 貝心如沉思了一會,才頷首道: “希望你只是這個意思,否則就太令我難受了……” 金鈴陪著笑道: “你還是這麼小心眼,遇事老鑽牛角尖。” 嘆息著,貝心如道: “只是對你……小金鈴,你不知道這六年來我的身心受了多少煎熬,精神上是如何空虛落寞……六年了啊,我想你想得好苦,小金鑄,你怎的說走就走,事前連句話、事後連一字音信都不給我?你也真狠得下心……” 金鈴的表情有些窘迫,她趕緊道: “這些以後再說,心如,此處很不安全,我們還是早早離開為妙,你可另有代步?” 貝心如道: “‘大黃’就在附近。” 金鈴的眉梢子揚了揚: “你還在騎大黃?這麼多年歲下來,大黃只怕也老邁不少吧?” 貝心如緩慢的道: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可幸大黃腳力仍健,體氣皆強,最重要的是它對主子忠心不二,稱得上是個好夥伴,你要知道,有些時候,有些人往往還不如一頭牲口,人會見異思遷,忘恩負義,牲口至少沒有這麼些現實觀念……” 金鈴臉色陰霾下來,僵硬的道: “你可是別有影射?” 搖搖頭,貝心如微微一笑: “不,只是忽有所感,小金鈴,希望我講的這幾句話不至引起你的不快。” 金鈴冷幽幽的道: “我不敢不快,尤其在此刻,我更不敢不快!” 貝心如淡淡的道: “我們走吧?” 金鈴指了指還躺在地下的何敢: “麻煩你把他扶上馬背,我們一道走。” 人鬢的劍眉輕輕皺結起來,貝心如道: “這個人是誰?” 金鈴簡單的道: “朋友。” 貝心如的笑容顯得牽強起來: “朋友?是什麼樣的朋友?” 金鈴已經有了怒意,卻仍按捺著自己: “普通朋友,心如,你以為是什麼樣的朋友?” 貝心如籲了口氣,神色木然: “時值非常,既是普通朋友,就不必憑添累贅了,看他身體結棍,料想挺得過這陣折騰;小金鈴,我們早早登程要緊!” 金鈴對貝心如這等的悻清反應似乎並不意外,但她卻堅持著;“我們一定要帶他走,心如,因為這一路來都賴他出力保護我……” 忍不住輕蔑的笑了,貝心如道: “有賴他出力保護你?小金鈴,我不明白這位仁兄的力出在何處?我只看見他半個死人一樣挺在那裡,而你卻險遭狼吻 算了吧,對這種不能盡份盡責的人物,未加懲處已屬開恩,如何還應格外憐恤?小金鈴,行事江湖,不可有婦人之仁,聽我的話,且隨他去!” 金鈴固執的道: “他就是因為要保護我才受到傷害,我怎能棄之不顧?心如,這不是婦人之仁,這是做人的道理,行事江湖,總不該見死不救,何況這個人還曾是幫助過你的朋友?” 貝心如冷冷的道: “這個人不一定會死!” 金鈴已不掩飾她的憤怒,提高了聲音道: “如果你不肯為了我幫他一次,你就自己清便,我會另外設法救助他!” 貝心如的表情十分難看,過了好一會,他才非常勉強的道: “好吧,就依你的意思,不過正如你所說 這全是看在你的份上!” 金鈴緊繃的臉蛋稍稍鬆懈下來,客氣的道: “謝謝你了。” 貝心如不自然的笑笑,喝唇出聲,打了個尖長繞轉的 哨,於是,遠處馬嘶如嘯,蹄音驟起,片刻間,一乘高大神駿的黃馬已越野而至。 馬兒油光水滑的細緻毛皮上配著裹以黃錦的鞍橙,益發顯得風采不凡,氣態昂揚,貝心如上前輕撫馬頭,喃聲低語,一副疼愛有加的模樣,馬兒也前蹄躍動,鼻端直往主人懷中鑽嗅,看光景,確是一對好伴當。 等貝心如將何敢扶上了那匹黑馬的鞍背,金鈴自己也強撐著走過來,更細心的把“響尾鞭”纏回腰間,一邊還不時笑切的問: “好了一點沒有?現在覺得怎麼樣?” 其實,何敢一直是身子受罪,心智清明,除了血氣不穩,胸腹滯悶使得四肢癱麻孱弱之外,看還勉強看得見,聽更是聽得仔細,方才金鈴與貝心如的交談,他可是字字不漏,全已入耳,此刻伏在馬上,難受固然仍是難受,已能提著氣低聲說話: “多謝……只要撐過這一陣,我想……就不會有礙了……” 金鈴輕聲道: “我們先找個地方打尖,再替你請位郎中來瞧瞧,何敢,你好歹挺著……” 何敢閉上眼睛,吃力的道: “放心……包管死不了人。” 那邊,貝心如已有些不耐煩的道: “小金鈴,你對你這位‘普通’朋友的體已話兒也該說完了吧?我們要上路啦!” 一股火直往頭上衝,金鈴咬著牙忍住,半句話不說的上了她的那乘白馬,當然,黑馬的韁繩由她攢在手中,牽引向前。 貝心如隨後趕上,與金鈴並肩而行,他一面端詳著要死不活的何敢,一面帶著疑忌的口氣道: “他叫什麼名字?是什麼出身?小金鈴,你找這個傢伙保鏢,可已將他的底細摸清楚了?” 金鈴冷冷的道: “我做事一向穩當,尤其像這種保命求生的大事,更是比誰都仔細,若是不知此人底蘊,如何會請他相助?大街上那麼多人,隨便拉一個不就結了?” 受到一頓搶白,貝心如卻沒有生氣,他笑道: “看你還是老脾氣,幾句話不對馬上就衝了起來;小金鈴我是一番好意,你可別想岔了。” 眼睛瞪著金鈴,貝心如又迷惘的道: “奇怪,你好好一個人走你的陽關大道,卻請個保鏢做什麼?” 金鈴心煩的道: “當然有此必要,否則我吃撐了?” 貝心如狐疑的道: “小金鈴,你有事不該隱瞞我,譬如說,那些人為什麼要加害於你?你為什麼請保鏢? 要防範誰?告訴我,大忙我不敢說,小忙相信還幫得上。” 金鈴沉沉的道: “剛才你殺的那個人,他曾向你報過幫口的名稱,你還記得?” 略一回思,貝心如道: “好像……好像是什麼‘八幡會’?” 金鈴點頭道: “不錯,‘八幡會’。” 貝心如平靜的道: “我也聽過江湖上有‘八幡會’這麼個組織,似乎勢力不小,但詳細情形卻不太清楚,小金鈴,你可是和這些人結下梁子?” 金鈴道: “就是和他們有糾葛;心如,你久居南海,少履中土,對這邊的武林情態還不了解,‘八幡會’是個相當霸道的幫口,人多勢大,行事狠毒,一般黑白門派都不敢招惹他們,這次我闖了禍,也不想連累你 ” 重重一哼,貝心如不悅的道: “你這是在下逐客令?” 金鈴憋著氣逼: “乾坤大道,任人倘樣,我有什麼權力逐你的客?實際上我也沒有這個意思,我只是不想牽累你趟這灣混水,心如,你遠自南海來此,必然另有要事待辦……” 貝心如板著臉道: “我是有事情要辦,我們掌門人海玉大哥派我專程趕來向他的親家‘極山派’俺老爺子賀甲子之壽,這是我到中上唯一的目的,但現在這件事都不頂重要了,頂重要的是我遇上了你,你明白?” 唇角抽動了一下,金鈴低聲道: “往事已矣,心如,你還想追尋什麼?” 神色微變,貝心如的情緒有些激動起來: “我還想追尋什麼?小金鈴,難道你已忘記了我們在南海出雲山的邂逅?忘記了那一年多晨昏相處的甜美辰光?你答應我要與我終生廝守,你告訴我對我的情感永世不渝,小金鈴,這都是你親口所作的允諾,可是言猶在耳,你卻突然不辭而別,走得那麼快、那麼隱密、那麼決絕 為什麼?小金鈴,你為什麼待我如此冷酷殘忍?為什麼會毫無因由的離我而去?六年以來,你知道我多痛苦、多灰心、多孤寂?我好想你,好需要你,只要是我足跡所至的地方,無不盡力打聽你的消息……天可憐見,今日叫我巧遇著你,小金鈴,你倒說說看,我還想追尋什麼?!” 金鈴苦澀的一笑,別過臉去: “心如,我不怪你責備我,更要對我當年的行徑致歉,然而……過去的已經過去了,我們之間的緣份。大概也只盡盡于那許時光……” 貝心如沉默了片刻,玉般的面龐一片青白,他僵著聲音道: “這只是你的想法,小金鈴,你不能就這樣背棄我,我少不了你,沒有你的生活將變得灰暗與空盪,我受不了,你知道嗎?我受不了!” 嘆了口氣,金鈴道: “時間一長,你就會慢慢把我淡忘,心如,別這麼想不開……” 貝心如突然憤怒的道: “不要向我講這些不著邊際的話,我問你,你為什麼不容納我?為什麼當年要離棄我? 你說,你一定要把原因說出來,天下沒有女人可以這樣輕視我,戲侮我,縱然是你金鈴也不行!” 金鈴沒有任何超逾理智之外的反應,她十分冷靜的道: “我只能告訴你我們緣份已盡,欠缺深入一層的因果;心如,這種事是難以勉強的,你不要誤了自己也誤了我,我或者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但卻決沒有輕視你及戲海你的念頭……” 貝心如的雙額不停痙攣著,呼吸也顯得急促,他咬著牙道: “不管你怎麼說,你是我的,一輩子都是我的,誰也不能阻止我得到你,包括你自己;金鈴,小金鈴,我不惜玉石懼焚!” 於是,金鈴不作聲了,她毫無表情的凝視向遠方,但眸瞳中卻是一片茫然,一片不知將來何在何往的茫然…… 伏在鞍上的何敢不由心裡犯嘀咕 看來金鈴的桃色恩怨還真不少,“八幡會”官三爺的麻煩正方興未艾,猛古丁又冒出這麼一個南海情種來,從這份粘纏勁瞧,想要有個了斷失不容易,下一程又該怎麼辦是好?紅顏總是禍水,這句話似乎又一次說對了…… 小村莊、小茅屋,倒是金鈴替何敢請的這位郎人中還算是個祖傳有方的明白人,在這片小村子裡為何敢治了三天傷,使何敢的情況頗有起色。 據老郎中說,何敢的外傷並不嚴重,就是潛伏體內的一股鬱毒十分麻煩,這股鬱毒是由某種罕見的蠍蜈類毒蟲所傳染,由於毒性奇熱,本當早就發作,只因何敢中毒的份量不算太重,加以身底子強壯,才得勉強壓制了這些天,最令老郎中奇怪的是,好像另有一種什麼藥物暫時把這股毒性圈圍住了,使其不能迅速蔓延,但這種藥物的力量卻在逐步談退,若再有一次外力的衝激,很可能就會使毒性二度進發 像前幾天何敢驟然不支的同樣模式。 何敢思量之下,自然心中有數,不禁也罵翻了那白不凡的三代祖宗;白不凡所給的幾包解藥,那幾包聲言百靈百驗的解藥,顯見只是障眼法,僅是一種治標而不能治本的臨時藥方! 老郎中對何敢體內的積毒,似乎沒什麼有效的法子醫治,開了些散熱通脈或導汗祛鬱的方子暫為疏引,他明白表示不能根治,再三勸說何敢萬勿耗勁使力,尤忌妄動精氣,保元守一,才是眼前應付之道…… 對何敢而言,這樣的因應方式幾乎是行不通的,吃他這行飯,尤其目前的險惡形勢之下,前面尚有一大段坎坷路途要走,若是臨陣觀火,逍遙自保,休說自己不會原諒自己,便是敵人也放他不過呀! 三天以來,除了老郎中每日兩次前來看傷治病,就只有金鈴時時到房中噓寒問暖,親奉場藥飲食,那位“珍珠”,卻是連影子也不見。 此時,又已初夜起更時分了。 門上輕敲,金鈴翩然而入,手上依例端著一碗冰糖蓮子粥,香風過處,她先把蓮子粥置于桌面,又剔亮油燈,笑盈盈的向竹榻上的何敢一伸手;“請啦,還等我扶你起來?” 身著中衣的何敢披上外衫,趿著鞋子來到桌前,一邊拉板凳,邊笑呵呵的道: “每天麻煩你送這送那,委實不好意思,我說金鈴姑娘,我人已好得多了,趕明朝開始,你們在哪裡用飯,告訴我一聲,我自己來吃就行……” 金鈴也坐到一側,柔柔的道: “別客氣,何敢,你還是多養息兩天好,上次那一仗,你身子虧損不少,正可藉著這幾日功夫滋補滋補,說真的,我也不是完全為了你,往後一大段路,還多有倚重之處,若是身子不夠硬朗,豈不你我全要遭殃?” 一口喝下半碗粥,何敢咂著嘴巴: “這倒是事實,所以我也來者不拒,有藥灌藥,有肉吃肉,總是他娘的補氣強身,看情形再一兩口也就差不離啦。” 手托著下頷,金鈴閒閒的道: “再說吧!等你自覺痊癒了我們才走……” 金鈴是個極重衣著打扮的女人,對自己的儀表向來非常注意,此刻是一襲翠綠衣裙配著翠管翠色耳墜,一片清麗的翠綠被瑩瑩的燈光照映,越發顯得容顏煥然,艷研炫目,燈下看美人,何敢覺得比這碗蓮子粥夠勁多了。 發覺何敢的眼神老在自己身上打轉,金鈴不由佯嗔: “餵,你只管吃你的粥,一雙賊眼朝我梭溜什麼?” 何敢笑了: “老實說.金鈴姑娘,你長得真標致,我有生以來,還沒見過比你更美的女人哩……” 金鈴“噗妹”一笑: “我還以為你從來不曾發現我這個優點呢,何敢,這一路上來,你對我的言行態度完全和對一般人相似,在你眼裡,好像我除了是個女子之外再沒有其他特異的地方了……” 何敢又吸了一口粥: “也不是這樣說,幹我們這一行有許多禁忌,對主顧更不能逾了分寸,我又不是有毛病,漂亮的女人怎會不懂欣賞?只是自己得克制點兒,稍稍失態就會損了個人尊嚴,更別說遭至主顧憎厭啦……” 明媚的雙眸閃動著,金鈴的聲音好甜膩: “平時看你粗,卻粗得蠻可愛,何敢,講真的,你為什麼不娶親?” 搖搖頭,何敢道: “我早已說過,誰肯嫁給我們這種吃刀頭飯的江湖浪蕩?朝不保夕的日子,能把老婆逼瘋,就是有個迷了心竅的姑娘願意過門,我也不敢要,糟蹋人家大好青春,與心何忍?你再甭提這檔子事,趙家姑娘不是我該高攀的,我不能對不起人家 ” 說到這裡,他話風一轉: “對了,你的問題怎麼辦?我不提那官玉成,提了你會惱火。金鈴姑娘,倒是南海來的這一位,你琢磨著待如何應付?” 一提起貝心如,金鈴的形態就有了變化 極為厭煩的變化,她冷淡的道: “怎麼應付?還不是叫他早死了這條心!男女之間的情感歸屬豈是強求的?也沒見過這麼死纏活賴的人!” 何敢微笑道: “叫他死心恐怕不容易,他不是表明了麼?無論如何也要得到你,甚至不惜玉石懼焚;金鈴姑娘,我看這小子對你用情很深哩,一個男人一朝迷上某個女的,嘖嘖,那股痴狂法,九牛都拉不回來……” 金鈴瞪了何敢一眼: “天下哪有這等強橫霸道之事?又不是生意買賣,還能硬逼著人家交身交心?實在纏不過,大不了悄悄溜走,看他再往哪裡去找?我就不情尚有另一個巧遇!” 何敢將碗裡粥底喝幹,放下碗,齜牙一笑: “就和你六年前的使的那招一樣?” 金鈴咬著嘴唇,好半晌,才幽幽的道: “我知道你實際上是在指什麼 不錯,六年多以前,我喜歡過他,也和他好過一陣,但那時我年紀還輕,還不能體會真正的情愛內涵,貝心如外表英俊儒雅,又是出身南海名門,我很快就被他吸引住了,直到交往了一段時間以後,我才發覺在他錦繡的外貌之內裡含著太多的缺點,善妒、多疑、心胸狹窄、自高自大,而且總是一廂情願的以自我為中心,我受不了他,又擺不脫他的糾纏,只好一走了之……何敢,人不可能不犯錯,與貝心如的這段冤孽,我承認事先認識不清,然而,我並不虧欠他什麼,一點也不虧欠……” 何敢靜靜的道: “在貝心如的想法,大概和你完全不同,至少,他會認為你欠了他太多感情的債。” 冷冷一哼,金鈴道: “他要這麼想,也只有隨他去,不管怎麼說,我和他決不可能再續前線!” 何敢輕喟一聲,道: “男女之間這個‘情’字,委實沾它不得,一旦沾上,不僅夾纏不清,更會惹出多少匪夷所思的複雜風波來,甜頭一點點,苦惱卻是一大堆……” 摔摔頭,金鈴有些傷感的道: “我常常沉思回省,這麼多年來我都做了些什麼?得到了些什麼?何敢,結論實在令人洩氣,有形與無形的收穫全沒有,連最起碼的個人情感問題都沒處理好,搞得一團糟。我曾傷害過別人,別人也傷害過我……除了心靈上的創痕,精神上的負累,剩下的只有一片空虛。何敢,人活著如果失去指望,日子就太痛苦了……” 何敢十分同情的道: “從外表上看,倒看不出你有這麼多煩惱;我說金鈴姑娘,你總不會沒有親人吧?在你目前的雙伶情況下,親人的慰藉將對你大有裨益 ” 金鈴笑得好苦: “我投奔關外,正是去依靠我如今唯一的親人 我的二叔,除了他,這人間世上再沒有和我血緣相連的親屬了 何敢豁達的道: “金鈴姑娘,你也用不著自怨自艾,至少你還有個嫡親的二叔,我呢?我他娘可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一個,兩歲死了爹,六歲沒了娘,靠我師父收留把我養大,十六歲那年老師父也上了路,就憑自己一個愣小子昏天黑地的胡闖亂撞,在這又險又毒的世道裡碰得渾身是傷,滿頭是血,新疤加舊創,跌倒再爬起來,如今我不也好端端的活著?所謂空虛是填飽肚子的人才夠資格講的話,譬如我,成天要找生意嫌錢活命,想空虛也空不起呀!” 金鈴禁忍不住完爾: “何敢,你真是個老粗,人活著總不該只為了吃飯,還有比吃飯更重要的事,像理想、抱負、精神的寄託等等,最低限度也得打譜如何過得更好……” 何敢點頭道: “一點不錯,前提則在生活安定之後才能想到這些,人要整日為了嚼谷忙,再大的抱負亦不過爾爾了!” 金鈴掩嘴打了個哈欠,略顯倦態: “明天再聊吧,何敢,不打擾你了,早歇著,別忘記睡前服藥……” 她的話尚未說完,虛掩的門扉突然“砰”的一聲被重重推開,燈影的映照下,門外是臉色鐵青的貝心如! 金鈴嚇了一跳,待發覺是貝心如站在那裡,不由怒火頓升,她一邊伸手拍著自己胸口,邊冷峻的道: “你這是幹什麼?半夜三更還想拆房子不成?” 貝心如板著面孔,火辣的道: “半夜三更?你也知道現在是半夜三更?半夜三更了你還待在這個臭男人房中做什麼? 孤男寡女,幹得出什麼好事來!” ------------- |
第10章 再現魅影
這一番話不但說得衝,而且十分惡毒,金鈴固然氣得渾身發抖,連何敢也頗覺承受不住,他的立場原是置身於這二位的情感糾葛之外,儘量保持超然,眼前姓貝的卻一桿子把他也打了進來,尊嚴有關,便不得不有所表示了 乾咳一聲,何敢站立起來,目注貝心如,不溫不火的道: “貝朋友,說話還請口中積德,我一個混混子沒關係,隨你叫罵兩句也就罷了,人家金鈴姑娘好歹是個小姐,你如此不問皁白的橫加污衊,未免欠缺修養,更不是一個出身名門的人物應有的舉止,閣下一表人才,風度翩翩,內外的差距,總不該大過遙遠吧?” 貝心如雙目圓睜,額頭上青筋暴浮,哮喘似的破口大罵: “你這不開眼的窩囊廢,下三流的青皮無賴,居然還敢數落我的不是?我不知道金鈴是叫什麼鬼祟迷了心,竟被你這種渾漢粗胚勾引得意亂情癡,深夜還流連忘返,自貶身份的投懷送抱……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你們這對姦夫淫婦恁般膽大妄為,簡直視我如無物,可恨可鄙,是可忍孰不可忍!” 語氣像是在他娘的捉姦啦,金鈴的臉龐扭曲,白裡透青,嘴唇不由自主的哆嗦著: “住口 貝心如,你給我閉上你那張臟嘴,你滿腦袋的齷齪,一肚皮的污穢,你不要瞼……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以為天下的每一個人都似你這麼無德無行?貝心如,你越活越回去了!” 何敢更是穩得住,他平平靜靜的道: “最重要的是,金鈴姑娘,這位貝朋友不明白自己是幹什麼吃的,他有什麼權力干涉你的行動?又有什麼證據可以隨意誣栽於人?” 猛一跺腳,貝心如那張英俊的面容突然間變得十分獰厲怕人,他挫著上下兩排牙齒,神態令人聯想到一個瘋子發作前的模樣: “好好好……你們兩個狗男女串聯起來編排我,陷害我,明明叫我捉到了你們不干不淨的苟且醜行,還敢強詞狡辯,我若不重重加以懲罰,則天理安在?倫常問存?” 金鈴差一點就氣炸了肺;她得用手扶著桌子才能支持住搖搖欲墜的身體,由於呼吸急促,使得她的胸脯起伏不定,言語都走了腔: “你是個瘋癲,是個悻逆,是個自大狂;貝心如,六年前你已是如此,六年後你更是無可救藥;你曾問我當時為什麼要離開你?現在你該知道答案了!” 貝心如此刻的形態不但談不上俊,談不上帥,簡直像一頭吃人前的猛獸,惡形惡狀外加張牙舞爪,這位南海珍珠嘶裂的咆哮著: “金鈴,你自己不尊重自己的感情,你羞辱了你自己,更羞辱了我,我一定要痛切的教訓你,但別以為這樣我就會放你離去,我要終生拴著你,盯著你,看著你,你不能用任何藉口背棄我,你是我的,沒有人可以佔有你,除了我!就算你死了,你的屍體也屬於我!” 金鈴用力吸氣,一再的用力吸氣,只有這樣,她才不至於窒息,不至於暈厥,她一陣陣的顫抖,氣得說不出半句話來! 何敢不禁連連搖頭,喃喃自語: “娘的,瘋了,真叫瘋子,這個傢伙必然是哪裡有了毛病……” 一指何敢,貝心如吊起半邊面頰: “你給我滾出來,不知自量的東西,撒泡尿照照你自己那副狗熊模樣,竟敢染指我的女人?你起了這等卑鄙念頭,就要付出代價!” 何敢皮笑肉不動的聳聳肩: “貝朋友,吃醋也得有個因由,不作興妄加論斷,信口雌黃,明明沒有的事,你硬朝人家頭上栽,這不是糟蹋自己也糟蹋別人麼?我受了傷,金鈴姑娘只是來探視一下,順便聊了幾句而已,這又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你與金鈴姑娘亦算相識一場,何苦非要把此般莫須有的骯髒臆測強加其身?” 貝心如咬牙切齒的吼叫: “鬼話,一派鬼話,你是她什麼人,值得她一天多次到你房中噓寒問暖、侍奉飲食?你二人要是並無苟且私情,何須深更半夜閉門獨處?你們當我是三歲稚童,如此好欺好騙?你這個粗魯莽夫,你想佔我女人便宜,我就要你的命!” 何敢咧著嘴苦笑: “貝朋友,你打話怎麼辦都行,但這口黑鍋,恕我不能背上!” 突然間,金鈴像火山爆發般尖銳的泣嚎起來: “貝心如,誰是你的女人?誰和誰又有苟且私情?你無恥,你專橫,我有生以來,還沒見過似你這般含血噴人的邪惡畜牲!” 貝心如粗濁的喘著氣,睜得兩只眼球向外突出: “你罵……金鈴……你儘管刻薄的罵,狠毒的罵……早晚我會用我的嘴堵住你的嘴,以我的舌塞你的詛咒……金鈴,你永遠都是我的,無論你是否憎厭我,誤解我,我都要一輩子據有你,我將以我的熊熊情愛來融化你,以我沸騰的熱血來擁抱你……” 桌側的何敢忍不住咽著口水,心中暗忖: “這小子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自虐狂,如假包換的痴妄漢!看情形少不了麻煩,欸…… 為一樁不存在的事情流血搏命,可真叫冤……” 金鈴已不願再與貝心如多費脣舌,她扭過臉來叫: “何敢,不用理會這頭瘋狗,你有傷在身,自管自去,我的事自由我來擔待!” 何敢舐著嘴唇道: “我們的貝朋友約莫不肯就此甘休,他這幾天吃了不少癟,遭了不少氣,他大概早想藉機找個人宣泄一番,目前我不正是個適當的對象?” 貝心如大聲叱喝: “金鈴,你不必替這匹夫掩遮,慢說有傷在身,哪怕他即將斷氣。我也要他多吊一時,痛加懲處!” 一橫身擋在何敢面前,金鈴憤怒的道: “你可以試試 只要我先死就行!” 貝心如喜地仰首狂笑,笑聲裡卻沒有笑的味道,聽在耳中,竟是那樣怖烈、那樣怨恨。 那樣的酸氣沖天;他一邊嘶啞的叫著: “我們多年的山盟海誓,兩心相許,卻敵不過你與這無賴的萍水之交,金鈴,此人何德何能,何處強過於我,居然令你替他拚命?你還敢說我冤枉你、委屈你?” 金鈴冷凜的道: “隨你怎麼想都無所謂,貝心如,你若打算乘人之危,就必須通過我這一關!” 退後一步,貝心如緩緩將別在後腰帶上的長劍連鞘抽出,他顯然已在控制自己的情緒,只這瞬息,竟又恢復了他貫常的懦雅之態: “金鈴,你讓開,我不能容忍這廝對你的野心,但我卻容忍你對他一時的迷惑,金鈴,我一定要除掉他,野草有根,不拔再生……” 金鈴卓立不動,面露鄙夷之色: “這算不上英雄行徑,貝心如,你在這個時候找人家麻煩,只是落井下石;我不妨告訴你,我的朋友若在正常情況下,你可能不是他的對手,現在他舊創未愈,體氣自虛,你端挑此等節骨眼啟釁,也不怕碰了你們‘蒐麗堂’的招牌?” 貝心如兩邊太陽穴“突”“突”跳動,雙瞳的神色殺氣盈溢,他沒有回答,但他的表情卻已經明顯的寫出了決定! 何敢的心頭火也慢慢的被扇引出來,他覺得十分窩囊,十分沒趣 這算他娘的哪一門?無因無由成了姓貝的嫉恨對象,不清不白被扣上一頂曖昧的帽子,如果真有此事倒也認了,偏偏是捕風捉影,遭誣受栽的冤枉,而眼下這位金鈴姑娘又在挺身相護,不論實效若何,他有一種託庇於褲襠底下的骯髒感覺,憋著這口鳥氣,那姓貝的似乎還不罷休,瞧光景硬是要來狠的啦! 金鈴多少知道貝心如的習性,一見對方的形色變化,就明白不妙,貝心如好像真已起了殺機,她往桌邊微微傾身,冷叱道: “貝心如,你敢?!” 貝心如輕輕巧巧,卻異常堅定的道: “我要殺了他!” 於是,另有一個聲音從貝心如後面的黑暗中飄來,冷冽得仿佛一把散碎的冰碴子飄來: “你不能殺他,南海來的朋友,只有我們才能殺他。” 貝心如的神態一僵,在俄頃的怔窒之後,他鎮定的、緩慢的轉過身去,深濃的夜色裡,靜靜的走出三個人,三個黑衣黑甲的人。 房內的燈光是晃漾著,那三個不速之客的形容也在燈光中搖盪,宛似三個冉冉出現於青黃幻影裡的鬼魅,有一種詭異的、不真實的幽秘氣息。 藉著燈火的映照,金鈴同何敢也都看到了這三個人,他們當然明白這不是鬼扭,不是幻覺,這乃是如假包換的三個勾魂使者! 不錯,“八幡會”的殺手,頂尖的殺手。 金鈴的臉龐又是一片慘白,她雙手緊抓著桌沿,十指的骨節繃得透青泛紫,大概是近日來一連串的驚濤駭浪與情緒衝激已令她麻木了不少,雖然她在極度的恐懼之下,卻比前幾次安靜了許多,不曾當場失態見彩。 何敢覺得喉嚨裡又有了乾渴的反應,後預窩的汗毛亦豎立起來,他拚命吞咽唾液,一面壓著嗓門低問: “金鈴姑娘,好像又是‘八幡會’的人?” 幾乎不易察覺的點點頭,金鈴的聲音似乎在抽噎: “‘冥魂幡’的‘斷魂論’、‘絕魂棍’……另外一個是他們的主子崔壽崔老四……” 崔壽崔老四不是別人,正是“八幡會”第四號首領,江湖上以心狠手辣聞名的“獨目弔客”崔四爺! 何敢如何不知道崔壽是什麼人物?他覺得背脊上一股寒意迅速攀升,與後頸窩豎立的毫毛互為呼應,下襠竟然有松墜的感受 他最不喜歡在存亡之鬥前有這樣的生理情態,這表示他的緊張已經過度了! 門外,貝心如疑惑卻極為警覺的打量著對方那三個人,片刻後,才神色不變的道: “剛才我好像聽到有人告訴我,說我不能殺屋里那個人?” 三位仁兄中,一位身材粗壯,容貌平凡的四旬漢子沙聲開口: “正是,你不能殺屋里那個人,男人女人都不能殺。” 貝心如和氣的道: “可以給我說個理由?” 站在中間那瘦削清 、留著一撮山羊鬍子的獨眼朋友接上了腔 正是先前有如冰碴子一樣冷冽的語調,而且飄飄忽忽的: “可以說個理由:那個女的,名叫金鈴,是我們‘八幡會’誓欲追拿的對象,男的那個,名叫何敢,靠保鏢跑腿混飯吃的江湖浪蕩,他不顧我們的警告,私下協助金鈴逃命,所以我們一樣饒他不得;南海來的朋友,這個理由夠不夠?” 貝心如沉著的問: “你是何人?” 輕輕摸了摸自己的山羊鬍子,右眼裡搭的眼皮似是痙扯了一下,那人道: “‘八幡會’‘冥魂幡’幡主,叫崔壽。” 貝心如搖搖頭: “不曾聽過你的名號。” 崔壽骨高聳的瘦臉上僵硬得一無表情: “南海武林一脈從來崖岸自高,固步以封,不知我崔某名號無足為奇,其實就算知道,也拍不了我崔某身價;朋友,前言表過,你是讓開一旁叫我們辦事呢,還是非得經由你這一關不可?” 貝心如雖說個性孤奇,思想偏頗,在藝業的修為與江湖的歷練上到底也是行家,他先時一見面前的三個人物,便知不是尋常的角色,他自許甚高是不錯,然而叫他悶著頭打混仗卻還不至於,若非有動手的必要,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自有他的主意。 “要我讓開可以,崔朋友,但我卻有個小小的請求。” 崔壽僅存的那只左眼眨了眨,目光甚至帶著那種沉沉的濁色: “講講看 我一向是個守原則的人,也希望你的要求不可逾分。” 貝心如清晰的道: “當然,對我而言,毫不逾份;崔朋友,屋裡那個粗胚,任由各位處置,我決不稍加干涉,至於金鈴,還請各位將她放過,我自有管束她的方法;如此我退一步,二位也退一步,崔朋友是否認為允當?” 唇角微微牽動了一下,崔壽以問為答: “你為什麼獨對金鈴有興趣?” 貝心如直率的道: “因為我愛她,她和我曾有一段久遠的戀情。” 好像感到愕然,崔壽與左右兩個夥伴交換了一次眼色,淡淡的道: “哦,我們竟不知有這麼回事……你的黃衫後領兩側各繡有三道波紋圖記,我們曉得這是南海一脈的獨門標誌,本在納罕南海奇士何來雅興牽扯在其中,卻想不到和那金鈴有這麼一段情懷糾纏,金鈴好段數,居然繾給千里,風流到南海去了!” 一聽語意不善,貝心如也沉下臉來: “崔朋友,我同金鈴早年即已相愛相許,她有困難,我自不該置身事外,我的心意已坦誠表白,賞臉與否全在於你,又何須這般冷言諷語?” 崔壽搖著頭道: “方才在遠處,便已聽到這邊呼罵咆哮之聲不絕,金鈴頻頻叫喚一個人的名姓 貝心如,想就是尊駕了?” 貝心如生硬的道: “不錯,就是我。” 崔壽道: “南海‘蒐麗堂’的‘珍珠’貝心如?” 貝心如微顯得色,矜持的道: “正是。” 伸手向屋中的金鈴點了點,崔壽的口氣突然轉為冷峭: “貝朋友,你大概不知道我們‘八幡會’為什麼要如此大費周章的追拿金鈴吧?這個女人自然不夠份量與我們作對,更不是什麼江湖上的恩怨糾葛,說穿了只有一項,和尊駕所沾的是同一個麻煩 嗯,又是另一段情懷糾纏。” 貝心如臉色變了變,脫口道: “和誰?” 崔壽平淡的道: “我們‘八幡會’‘血靈幡’的土地官玉成。” 頓時一股酸味湧在心頭,貝心如悻悻的道: “官玉成?我也沒聽說過這個人!” 崔壽古井不波的道: “你有沒有聽說過這個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有這麼一檔事實存在;官玉成和金鈴狠狠的好過一場,後來不知道為什麼 這是他們之間的隱私,不便細探;總之兩人又鬧翻了,男女相悅,離合原不能勉強,也無以責備孰是孰非,緣至即連,緣盡即分,本來該好聚好散,想不到金鈴卻心狠手辣,在與官玉成分開之後不到一個月,突然深夜潛回,將官玉成身邊的另一個女人毀了客……容顏是女人的第二生命,醜了形貌,情何以堪?金鈴賦性惡毒至此,我們當然要她受到懲罰,絕對公正的懲罰。” 貝心如僵窒了一會,又用力摔摔頭 仿佛要摔掉這些他不願接受的現實,然後,他暗啞的道: “我……我不相信金鈴會做出這種事,她不必,也不屑……有的是人追求她,愛慕她,她是個世間少有的好女人,犯不上爭風吃醋到下這等毒手!” 帶幾分悲憫的神色注視著貝心如,崔壽緩緩的道: “事情真假,金鈴人就在這裡,你可以親自去問她,我們‘八幡會’不是一幹閒得無聊的小幫小派,豈有這些閒功夫勞師動眾的去造謠生非?再明白的說吧,貝朋友,為了這樁漏子,我們業已賠上五條人命了……” 貝心如沉重的扭頭瞧向金鈴,入眼的是金鈴那張蒼白驚悸、但卻美豔不減的姣好面容,在這樣險惡情況壓迫下,更平添了幾分楚楚憐人的韻息,貝心如頓時覺得好心疼、好心酸、又好心焦。 何敢木然的注視著眼前形勢的發展,他決不指望貝心如能幫上什麼忙 縱然只是幫金鈴一個人的忙;他努力盤算著該要如何應變脫困,救金鈴、也救自己,有一種狀況是幾乎可以確定的,那就是,崔壽和他的兩個伴當,決非似上次儲祥等那批人般好打發! 輕輕望了何敢一眼,金鈴幽戚的道: “崔壽已經把我的瘡疤全挖出來了,他希望將我傷害得越痛越好,越血淋淋的他越高興,他不但要我的命,還要損毀我的名,我知道,他早就想把我弄臭弄爛,他對我懷有成見已不是一天了……” 何敢幹澀的吞了口唾沫,吶吶的道: “那姓雀的所說,可是真事?” 金鈴神色淒黯的道: “表面上沒有錯,骨子裡卻另有因由,何敢,不植根,哪來果?每一樁不幸的發生,都有它的因果關係存在,將來,我都會詳細告訴你……” 將來?何敢不由苦笑了: “我很願意聽,金鈴姑娘,假如我們還有‘將來’的話。” 金鈴窒噎了一下,悲哀的道: “恐怕沒有法子逃生了,是不?” 何敢覺得十分慚愧,他低聲道: “現在還不敢斷言,金鈴姑娘,我總會傾全力維護你,無論希望大小,我保證將盡自己的本份!” 金鈴場了楊頭: “多謝你,何敢。” 嘆了口氣,何敢再把目光移到門外,老天,他竟驚訝的發現崔壽與他的兩名手下大步通過貝心如面前,來到了門口。 貝心如僵立原地,沒有任何動作,模樣活脫一只傻鳥! 崔壽一只獨自冷冷的盯視著金鈴,聲音也是一樣的冷: “是你自己跟我們走,抑或要我們抬你走?” 咬咬牙,金鈴強行掩隱著自己的激動,形色平淡的道: “你知道我不會跟你們走,即使要死,我也不願死在‘八幡會’所屬的地方!” 對金鈴的答覆,崔壽並不感到如何意外,他點點頭,道: “很好,不論你是哪一種心願,我們總會成全於你;死亡只有一個確定的意義,至於死地何處,實在沒有什麼分別。” 金鈴尖刻的道: “崔壽,你期望這一天的到來已經很久了,對不對?你早就看我不順眼,早就想找個機會排擠我,現在眼看著就要達成目的,你高興了吧,滿足了吧?” 崔壽的瘦臉上寒凜如故: “今晚的任務,我乃是奉命行事,並沒有你想像中這麼多複雜因素,至於我個人對你的好惡,那是另一回事,很欣慰的是你心頭明白。” 金鈴提高了聲音道: “我不僅明白你早就對我懷有不正常的偏執感,我更清楚你是個冷癖怪誕的變態者,你自己得不到女性的關愛,你就嫉妒天下每一個能獲得女人的男人!” 崔壽尚未答話,他身邊另一個形貌剽悍,五官稜角突出的朋友已斷叱一聲,暴烈的接上了口: “金鈴,你行為陰毒,罪大惡極,事到如今,不但毫無省悟悔過之心,更且強詞奪理,出言輕藐本幡幡主,你當堂口的規矩能由你如此放肆?” 金鈴望著對方,似是豁出去了: “李少雄,有人畏懼你的‘絕魂棍’,我可從來不把你當個上得了台面的人物,就算你自許是三頭六臂,大不了也只掙個狗腿子的身份,狂吠亂猜,說穿了乃是在你主人跟前醜表功而已。” 那李少雄神色倏變,聲若霹靂: “賤人該死,竟敢辱罵於我?!” 面容乎實,體格粗壯的這位隨即向崔壽躬身道: “稟幡主,金鈴喪心病狂,業已毫無理性可言,還請幡主下令拿人 ” 崔壽胸有成竹,十分悠閒的道: “不用急,咱們依計行事,煮熟的鴨子還飛得上天去?要緊的是切勿徒逞意氣,亂了章法,蘇亥,現在你知道該怎麼做了。” 叫蘇亥的這位應了一聲,跨步進入門內,那李少雄則一把將門邊的窗戶推開,伸手自後腰帶上抽出一截核桃粗細的三尺亮銀棍;兩個人形態肅然,全是一副勾魂奪魄的架勢! 崔壽又淡淡的開口道: “金鈴,你想在屋裡鬥,還是到外面來顯露?屋裡狹窄,你與何敢便於互相掩護,但外面地方寬,脫逃的機會較大,對你而言,各有利弊,隨你怎麼打算,我們都一定奉陪。” 金鈴冷硬的道: “我有什麼打算是我的事,犯不著你費心,你們要拿人,人就在這裡,有本事使出來,總歸我不會俯首就擒!” 旁邊的何敢悄聲道: “目前不宜出去,我們先在屋子裡和他們耗一陣再說!” 金鈴微微頷首,表示意會;崔壽站在那裡,不似笑的扯了扯唇角,於是業已進屋的“斷魂槍”蘇亥一個箭步跨向前去,猛抓金鈴胸口! 接手的不是金鈴,卻是何敢,何敢雙手扶著桌沿,下身滑入桌底,一腳暴飛,蹴向蘇亥兩腿之間,同時,金鈴掌中的小巧緬刀寒光閃動,也倏刺對方咽喉。 蘇亥大喝一聲,弓背抬肘,身形倒退三步,邊瞋目叫罵: “姓何的,這就是你師父教你的下流招式?” 何敢旋掠到桌前,板著臉道: “你也並不高尚,你師父可曾教你一旦和婦道動手,乃是先抓人家胸部?” 蘇亥不由窒噎了一下,又惱羞成怒的咆哮: “好一張利嘴,何敢,你要能硬到底才叫有種!” 眼珠子翻動著,何敢冷冷的道: “不要雞毛子喊叫,姓蘇的,你嚇不著誰!” 蘇亥雙手向腰間較撥,“砰”的一聲脆響,一桿老藤為幹的五尺軟槍已經彈現出來,灰白泛著斑斑褐點的鎗身,嵌配著晶亮尖利的槍鏃,看上去在那一點精輝中宛似閃透著赤芒! 何敢沉聲道: “這約莫就是你的吃飯傢伙了,蘇亥,但能不能斷我何某的魂,還要看你在這桿傢伙上下的功夫深淺,不過我先告訴你,姓何的這條命雖賤,卻不會白搭給你!” 蘇亥單手握住槍尾,微微一抖,整條鎗身顫顫如蛇,起著波浪似的曲線,更發出一種細密的嗡嗡聲;在他平凡的面孔上,顯示出與他容貌絕不調和的獰厲神情來: “我浸淫了大半生的心血在我槍上,何敢,我和我的槍可以心意相通,方才它已經暗示過我,它已嗅到你鮮血的味道了!” 門外,崔壽陰森的道: “蘇亥,光聞到血腥氣不夠,要嘗到血腥昧才行,不要忘記這個人身上背著五條人命 我們‘八幡會’兄弟的五條人命!” 雙目中閃現一抹赤紅,蘇亥系笑著: “不會忘記,幡主,我決不會忘記,血債要用血償!” 何敵漠然道; “要是列位看得開,何妨將你們這三條命也一併叫我背上?” 槍尖仿佛流星碎洩,一點寒芒射向何敢的額心,仰頭旋身的何敢還不及有所反應,但見蘇亥手中軟槍顫抖如風,剎時光束四濺,銳氣透空,有若電神拋飛的閃失,狂猛又密集,而光炫奪目,竟不知哪是槍的實體,哪是幻覺了。 這時,“絕魂根”李少雄破窗而入,直撲形色惶然的金鈴。 ------------- |
第11章 靈蛇擺尾
屋內的空間侷促狹窄,金鈴的錦帶不宜施展,她只能把慣做暗器使用的小巧緬刀權當兵器,在緬刀的軟韌伸卷中抵擋李少雄的攻擊,然而,才是第一波棍影翻飛,已將她逼得手忙腳亂,險象環生。 何敢在蘇亥的密集進襲下亦頗覺壓力沉重 姓蘇的功力之高,顯然猶要強過前次遇上的儲祥,那桿老藤軟槍不但收發自如,招式變化莫測,且批刺崩打之間狠準無比,這位“斷魂槍”似乎並沒有誇大其詞,在他使用的傢伙上可確實下了功夫。 精亮的槍尖穿織成光雨漫天,又如梨花飄零,似撒舞著旋轉浮沉的蘆絮,不盡不絕的來去隱現,何敢便在那不容發的間隙中閃躲,毫釐之差的沾肌距離下移騰;屋子裡幅度狹隘,同樣也不方便他的長鞭揮灑,但是,眼前他寧肯多承受若干窒礙,亦不願冒險衝出,原因很簡單,他不相信“八幡會”的來人,只有現下露臉的三個! 站在門口的崔壽,輕持著頷下的山羊鬍子,表情陰冷的注視著房中的拚鬥,他似有所恃,毫無憂慮的形態。 這些人當中,心情最矛盾的大約就是貝心如了,他不知道在這個場合裡如何來扮演他該飾的角色,愛與恨、情同怨在他五內激盪糾纏,他痛苦得雙手緊握著長劍,就像要將他的鬱悶經由手指的壓迫來宣泄,然而,痛苦卻更形四溢了…… 蘇亥動作已越加猛辣,老藤槍隨著他的進退遊走翩掠彈射,刺耳的槍尖破空聲有如起落不息的短促 哨,他獰厲的大笑著: “姓何的,你認命了吧,明朝的清風陽光,再也與你沒有關係了!” 險極的連連躲開對方如電矢也似的六槍,何敢已經知道不能再像這樣耗力纏戰下去,以他如今的身體狀況而言,他耗不起,只要潛伏體內的餘毒再發作一次,就會真個應了蘇亥的譏消 享受不著明朝的清風陽光了。 背上的舊傷痕不過剛剛合口,用力過度則勢必引發那股子蜈蚣潛毒,何敢現在的情形委實貼切了“內外交迫”的那句話,他決定還是要以死相拚,趁他目前尚有力氣拚的時候說不准能僥倖拚出一條生路,再拖下去,恐怕就只有吊頸一途了。 幾步之外,金鈴已加肩連臀的挨了李少雄好幾棍,姓李的存心羞辱金鈴,也可能奉令儘量活捉,他下手出招是又刻薄又輕佻,專找金鈴肉多皮韌的部位敲打,用力恰到好處,打得金鈴痛叫不絕,卻不至於傷得太重;李少雄的想法,金鈴如何會不明白?但藝不及人,處處都束手束腳,展動不開,她雖氣極恨極,除了咬牙拚拒,便沒有再好的應對之道…… 崔壽開始有了笑容,照現況演變下去,他認為得手只是遲早之事,他的主要任務,已由替兩名屬下掠陣轉移為防範貝心如,他不相信貝心如會一直袖手到底。 就在這時,何敢對準蘇亥刺來的一槍偏身猛迎上去,這一槍原是刺向他的肚腹,雖然他身形斜側,仍可刺到胯骨,蘇亥在微微一驚之下搶頭倏跳,轉扎對方頸項! 何敢驟然暴叱: “去你娘的 ” “響尾鞭”辭而自何敢的左腋下揚飛,“嗆”的一記抽歪了蘇亥的老藤搶鎗桿,他矮蹲迴旋,“龍舌短劍”閃爍如極西的電火,於是,蘇亥悶嗥著凌空倒翻,老藤槍揮起一道圓弧,晶瑩一點,串連起數滴血珠 何敢的頷頭上正好開了一條寸許裂口! 蘇亥踉踉蹌蹌的撞出幾步,有大腿根上血流如注,可能是傷及了某條管脈,鮮血噴溢得嚇人,這位“斷魂槍”的一張面孔立時便透了青白! 緊逼金鈴的李少雄反應快不可言,他怒吼如雷,手臂反揮,三尺長的亮銀棍“嚓”聲脆響,已經伸展了一倍,棍頭顫炫著寒光,飛點何敢的心胸! 在何敢的狂笑騰走間,崔壽急促的大叫: “快出來,蘇亥!” 姓蘇的大概也知道此時逞不得英雄,血流多了是會死人的,他一個旋轉衝出門來,卻幾乎一屁股跌坐地下。 崔壽“刷”的撕下自己衣衫的下襬,極為熟練的替蘇亥縛緊傷口上部的肢體,又從懷中摸出一只灰黑條相間的小犀角,拔開角口的木塞將其中所盛的白包藥粉傾倒向蘇亥的傷處 那一劍便毫無徵兆的斜刺崔壽背肋。 剛把小犀角中的金創藥倒出一半,崔壽屈身子突然就地暴翻,風起塵揚,一面烏油漆亮、綴滿銳利倒鉤的黑色羅網已飛展扣下,扣向那刺來一劍的人。 當然,挑選這美妙時刻出劍的朋友是貝心如。 貝心如左右晃閃,長劍宛如流波湧濤,暢快息密的迎拒雀壽手中黑網,崔壽獨目圓睜,口氣卻仍是那麼冰冷得十分自製: “你很會揀辰光,貝朋友。” 貝心如遊走迅捷,劍鋒揮霍若難雲灑雪,層層重重,他平靜的道: “如果你是我,還有比此時更好的機會麼?” 黑網像一只伸張雙翼的巨大黑鷹,氣勢凌厲的飛舞罩卷,崔壽冷冷的道: “不要把算盤打得太稱心了,貝朋友,如果我是你,我便一定不會這麼魯莽行事!” 劍刃彈翻又圈成九個大圓,貝心如穿過圓心,劍尖揮出一溜星芒: “崔壽,我很明暸你的計較更非巨細不遺……” 崔壽的黑網隨著敵人的劍式蓬散聚合,力量雄渾均勻,他淡然道: “當然我不能計算得巨細無遺,但至少我清楚一點 你決不會任由我們押走金鈴,我知道你遲早要出手攻擊我們。” 貝心如似乎越戰越勇,並不畏懼對方那周密得近於完美的守勢: “那又如何?” 崔壽黑網縱橫,第一次昂烈的大笑起來: “所以,貝心如,你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 不待貝心如有任何反應,崔壽跟著高聲叱喝: “‘冥魂幡’四面超度何在?” 房頂瓦脊的後面,應聲冒出四條人影,四條鬼健似的人影,只見四條影子輕輕一晃,便像四片樹葉一樣悄無聲息的飄落地下。 那是四個生著鬼臉般面容的怪人,他們的面孔宛如戲臺上戲子們勾出的臉譜,一張銀白,一張深青,一張談金,一張黑紫,然而,這四張臉孔卻絕非是人工塗染而成的。 崔壽趁著貝心如怔愕的瞬息退出六步,陰鷙的笑了笑: “這是我們‘冥魂幡’的四面超度 ‘銀面超度’潘英、‘青面超度’姚其壯、‘金面超度’範偉、‘紫面超度’饒上才;貝朋友,給你先引見引見,一朝上了路,也該明白是誰送你的終。” 貝心如的神色顯得有些僵硬了,是的,他未曾料到崔壽還按得有這麼一支伏兵以供呼應,他以為,以為“八幡會”的來人就只眼前出現的三個,這才促使他下了決定,他原來臆測,這是多麼適宜又兩全其美的決定;但如今看來,顯然他的判斷有了錯誤,更是個嚴重得可能致命的錯誤! 崔壽的獨目中開始閃動著灼灼的光芒,他凝視貝心如,仿佛可以透悉貝心如的內腑: “你有點後悔了,是麼?因為你的計算有了失誤,很大的失誤,而這種失誤會要了你的命,你原本抱著五成以上的成功希望,現在呢?你忽然發覺已陷於絕對不利的困境之中,你並不想死,並不想為任何人去死;你年輕、英俊,有好功夫,好出身,死亡對你而言應該還算是長遠以後的事,目前突兀臨頭,你一定感到十發惶驚驚恐,貝朋友,你會想到將來,美好燦麗的將來,你也不甘把永生的幸福就此拋舍,女人算什麼呢?尤其像金鈴這樣見異思遷,水性楊花的婦道,更不值做如此犧牲,憑你的條件,還怕找不到比金鈴強十倍的女人? 貝朋友,我說得可對?告訴我,你真的後悔了麼?” 貝心如的額頭上冒出了汗珠,呼吸也不由粗濁起來,他的臉色泛著那等悽惶激動的慘白,嘴唇畝顫,目光茫然,長劍已緩緩垂指向下…… 崔壽的聲音出奇的柔和低沉,有幾分催眠的味道: “貝朋友,你號稱‘珍珠’,不錯,確是光華內蘊,圓潤其貌,雅緻端秀,潔麗芳腴,‘蒐麗堂’有奇才若你,就此夭失豈不可嘆可惜?這樣吧,我再給你一個機會,最後的機會;設若你肯回頭,我仍舊放你離開,我手下的‘四面超度’將會非常恭敬的目送於你,把他們原要加諸於你的行為轉移到另外的目標上,貝朋友,你意下如何?” 貝心如抹著滿頭的汗,張合著嘴巴已有似涸轍之魚: “我……我……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崔壽笑得極其親切和煦,這種笑出現在他這張寡絕的臉容上,無形中也將他的臉孔襯托得慈祥了不少: “貝朋友,我告訴你怎麼辦,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你不思念南海故鄉的明媚風光?不懷想那裡的親朋威友?或者,某位傾慕於你的姑娘、單戀於你的小姐?走吧,早點走,早點到家,貝朋友,只要你一挪步,夢境即可成真 這可是你最後的機會 。” 貝心如突然全身一抖,狂叫若泣,就帶著那樣的嚎嗥,他像發了瘋一樣奔入黑暗的曠野,好一陣後,空氣中似乎還飄浮著裊裊餘音…… 於是,崔壽笑,真正的笑了,不戰而降人之兵,乃是最精妙的武家法則;南海“蒐麗堂”一脈高手迭出,能人甚眾,一旦翻臉成仇,對“八幡會”說來也並不是件輕鬆愉快的事,他犯不上替組合惹下這麼一個厲害仇家,就這般擺出架勢,軟一陣硬一陣的攻心為上,便將極可能捅出大紕漏的這位對頭攻得“走為上策”,他安能不心胸歡暢? 坐在地下,容顏青白憔悴的“斷魂槍”蘇亥,沒有忘記來上適時一拍: “幡主,你老真是了不起……我還沒見過光用嘴皮子便能退敵卻仇的,尤其姓貝的小子,可叫倔強得緊哪……” 崔壽得意卻矜持的一笑: “不算什麼,我只是看得透他的心思,抓得住他的弱點而已。” 正在屋子裡以一對二的“絕魂棍”李少雄經過這一陣狠鬥,並不曾佔著上風,他難免有些沉不住氣,焦灼的吼叫起來: “幡主,幡主,何敢這廝專門遊閃滑走,稍油即退,不肯發力硬抗,顯見另有圖謀,金鈴賤婦卻死纏活賴,乘隙逼攻,他們必有詭計待使,咱們可別著了道呀!” 崔壽經這一吆喝,才從那陣自得中拉回了現實,他的表情隨即冷沉下來,又以冰碴子般的語調發號施令: “‘四面超度’,往上圈 ” 李少雄銀棍掃掠中又在大喊: “幡主,不能進屋,裡面施展不開……” 崔壽的獨眼中殺機盈溢,他厲聲道: “便是拆了房子也要撂下他們,事不宜遲,竟功就在目前!” 鞭梢子抖向李少雄的棍端,何敢在對方收棍換招的一剎後躍,口中大叫: “你們不必麻煩了,我和金鈴姑娘自己出來!” 金鈴本欲夾襲而上,聞言之下趕緊煞住墊子,驚愕的問: “何敢,你是說我們要出去?” 何敢點頭道: “不錯,我們自動出去,房子是向人家租的,眼前已糟蹋得這等模樣,對東主如何交代?乾脆我們到外頭儘早豁上,也不能叫姓崔的毀了人家宅居!” 目光溜巡過滿屋的破爛家具,金鈴仍不明白何敢的葫蘆裡在賣些什麼藥,然而,她卻絕對不認為何敢要離開屋內的理由是為了保存這間房子,那麼何敢真正的打算又是什麼呢? 李少雄全神戒備的注視著何敢與金鈴,人略略顯得有些喘息: “天羅地網早就布妥,任你們兩人玩什麼花樣也是插翅難飛!” 何敢圈回他的長鞭,一攤雙手: “眼下的光景就好比籠中抓鳥,甕裡捉鱉,在各位來說,業已是十掐入攢的事啦,金鈴姑娘與我任是怎麼個掙抗,到頭來亦只得認命,與其遍體鱗傷的認命,還不如趁此刻尚算囫圇的時候且先認了……” 亮銀棍直豎胸前,李少雄狐疑的道: “你會認命?姓何的,我看你又想搞鬼!” 守在門口的崔壽也不禁有些迷惑,他冷銳的接口道: “何敢,你所謂的‘認命’,是打算出來死拚到底呢、抑或有意束手就縛?” 何敢嘿嘿笑道: “老實說,兩種可能都有,這就要看我的情緒反應了,待我一步踏出門檻,若是高了興,說不定乖乖俯首聽令,假設不高興呢,難保再同各位較量較量,但我要走出這幢房子卻乃千真萬確……” 坐在地下的蘇亥趕忙嘶聲叫嚷: “姓何的一定有名堂,幡主留意,千萬不要著了他的道!” 刮一指額心的血灑向門外,何敢道: “蘇朋友,你受創不輕,這裡的事自有你們生子擔待,你還是老老實實坐在那兒多喘兩口氣,犯不上操這份子閒心!” 話中有刺,意含譏諷,蘇亥不是白痴如何聽不出來?他氣得猛一挫牙,瞋目如鈴: “你不要得意,姓何的,你現在得意還太早了,我挨你這一傢伙,會連本帶利向你討回來!” 崔泰朝蘇亥揮了揮手,寒著臉道: “阿敢,不管你有什麼打算,先出來再說,玩硬玩軟悉隨尊便,不要盡在唇去上賣弄……” 望一眼那盞桌上一直不曾打翻的油燈,從開始何敢就存心不將燈弄熄,蘇亥與李少雄自然也得指望燈光來照亮,所以那盞燈才能得以留到如今,如今,何敢卻祈禱著這盞燈多少幫上點忙了…… 虎視眈眈的李少雄已有了幾分不耐: “姓何的,你到底要磨蹭多久?別以為會有什麼奇蹟發生,今晚上你是死定了!” 何敢大聲道: “要我與金鈴姑娘出去可以,但你得先請!” 李少雄怒道: “我先出去?何敢,你在做夢,我李某人不上這種邪當!” 何敢冷笑道: “沒見沒識,無種無阻的東西,你將情勢看看清楚,只這麼一間房子,我同金鈴姑娘又在你們眾多好手圍持之下,還能變得出什麼把戲來?老實告訴你,我之要你先出房門,乃是防你從背後抽冷子暗算我們,你當我們會使出隱身法開溜?” 李少雄火氣上衝,出言厲烈: “姓何的,你休要高抬了自己,憑你這塊料,咱們面對面怎麼擺弄李某人都不含糊,用得著暗算你?真他娘會朝臉上抹粉!” 何敢僵著聲音道: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你嘴巴說得大方,骨子裡陰著使壞亦難保準,李少雄,還是你先請。” 連崔壽都有些憋不住了,他急躁的道: “少雄,你就先退出來,我不信這兩位釜底游魚還逃得出我們的掌心!” 李少雄不敢再多說,他面對著何敢金鈴,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的倒退著移向門外。 金鈴略微靠近何敢,以極低快的聲音問: “我們到底有什麼打算?何敢,你是否已有了主意?” 何敢注視著李少雄的動作,也察覺那“四面超度”皆已貼靠上來,並且各自守住了有利的出手方位;他壓著嗓門道: “聽我招呼跟著我走,金鈴姑娘,保不保得住性命,端看這一著了!” 這時,李少雄已完全退出門外,站到一側,亮銀根斜指向右,身形微弓,純是一副可以立即行動的姿勢。 崔壽陰沉的開口道: “何敢,輪到你和金鈴了,早點請,我們彼此都不必白耗辰光……” 何敢沉聲道: “放心,我們不會再耗下去,這就出來亮相啦!” “啦”字重重的尾韻剛拋出口,何敢抬腿如飛,一腳踹翻了面前的木桌,在桌上的油燈墜地熄滅的瞬間,木桌順勢橫起碰上門扉,恰巧不過的將木門撞合關攏,於是,長鞭暴起卷住屋脊當中那條唯一的直梁,在何放奮力拉扯下梁身驟折,齊中斷落,“嘩啦啦”一陣震天價響,整個屋頂夾雜著瓦簷灰土通通坍塌倒傾,一時只見煙塵四揚,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傳來遠處的狗吠不絕,這一傢伙,樂子真叫大了! 何敢的動作又快又準,從踢桌到斷梁,過程只是人們呼吸的頃刻,其出手之利落,估計之穩確,直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待到崔壽等人驚覺有異,眼前的情景業已鑄定形成! 在須臾的怔窒之後,崔壽像挨了一刀似的跳將起來,撲面的塵灰嗆得他連連乾咳如三十年病歷的肺癆鬼。 “該死的何敢……真正龜孫王八蛋……追,咳咳咳,快給我追,絕不能讓他們跑了…… 咳咳,快呀,你們這些酒囊飯袋,都是一群不中用的廢物……咳咳咳,氣死我了……” 山坡野草更生,有叢叢的低矮雜樹布著,一條幹溝嵌在坡腰,人在溝裡,便獲得了絕好的掩蔽,地方清靜又幹爽,如果再有個漂亮的女人相伴,則就越發美了。 現在,何敢正倚著泡壁而坐,可人的金鈴,就在他的對面。 何敢的精神還算不錯,氣色雖差了點,到底是經過夜來那一陣折騰;金鈴的形態就比較狼狽了,疲乏中帶著幾分灰頭土臉的悽惶。 他們此際隱身的所在,距離昨晚的住處,少說世隔上了五十裡,夜來豁命的奔突,幾十裡路竟不覺得太累,但興奮的勁頭一過,那股子倦憊就襲湧到身上的四肢百骸,眼下不止是累,更餓得受不了…… 金鈴肚腹中響起了咕嚕嚕的聲音,她摀著出聲的部位,有些不好意思的道: “這會兒是什麼時候啦?何敢。” 手遮著眼抬頭望向陽光的照射角度,何敢懶洋洋的道: “近午了吧,約莫。” 金鈴訕訕的道: “你餓不餓?該找點什麼東西墊墊底才好,連唾沫都快咽幹了……” 何敢爬起身來朝幹溝外面張望了一會,嘆著氣道: “真是荒山僻野,極目之內不見半戶人家,昨夜這一陣狠跑,竟不知來到何處;金鈴姑娘,我們算是迷了路啦……” 金鈴又咽著口水道: “迷路不要緊,總打聽得出正確方向來,眼前飢火如焚最是難耐,何敢,你好歹想想法子弄點吃的果腹……” 點著頭,何敢道: “待我想想法子……娘的,附近不見人家倒不說,怎麼連只飛鳥走獸都沒有?若能逮著頭兔子,打下只鳥兒,湊合著生火烤來吃也蠻適味……” 金鈴胃裡一陣泛酸,她忙道: “別說了,何敢,越說我越餓,你出去轉轉看,光待在這條幹溝裡能逮著吃的?” 何敢謹慎的順著溝沿翻身出去,好半晌才又回來,從頭到腳處處沾著草屑泥土,見到金鈴,他苦笑著遞出手上兩個野山芋,又枯又癟的兩個瘦小野山芋。 金鈴吸了口氣,搖搖頭: “這東西如何下咽?再找不著別樣可吃的了?” 何敢掂了掂手裡的野山芋,十分抱歉的道: “除了野草就是野樹,別說鳥獸不見一只,想捉個螞伴都沒有;我說金鈴姑娘,這山芋雖難入口,到底也能暫時搪飢,你且委屈吃了,待我再試試另找其他可食的東西……” 金鈴幽幽的道: “我不吃,你吃吧。” 何敢把兩只野山芋平放在一塊石頭上,怔怔的盯著不動,金鈴也似乎有些賭氣的背過身去,沉默著不哼不響。 又一陣咕嘻哈的聲音從金鈴的肚腹中傳出,何敢聽得清清楚楚,這可真合了那句話啦 “飢腸轆轆”;他搔了搔頭皮,再一次往幹溝外翻出。 雙手攀著溝沿,他才待引體向上,動作卻突然停止下來,人就那麼趴在溝邊,連呼吸都屏製住了。 金鈴發覺情況有異,趕忙轉過身來,緊張的問: “有什麼不對?何敢,你看到什麼?!” 低低“噓”了一聲,何敢向金鈴招手: “你自己來看,輕一點……” 湊到何敢身邊,金鈴瞇起眼睛從晃搖的野草間隙中望了下去,正好看到兩條人影自山坡的另一側閃閃縮縮的繞了過來,又迅即伏身到一叢雜樹後面;何敢用手肘輕碰了金鈴一下,示意她再朝反方向看 山坡腳下那條小徑的來處,出現了一匹青花小毛驢,小毛驢上斜坐著一個年輕婦道,因為距離還遠,看不清那婦道的面目美醜,但穿著打扮卻明顯並不老氣,歲數大不到哪裡乃是一定的…… 兩個行動詭異的漢子,一位獨行荒野的婦女,由兩點連成必然相遇的一線,意味著什麼當可領會,看樣子絕對不是樁好事。 金鈴一時忘了腹中飢餓,她雙目專注,喃喃的道: “何敢,我的直覺告訴我,那兩個鬼頭鬼腦的男人恐怕要對騎驢的女子不利……” 何敢低笑道: “不錯,我的直覺也這樣對我說了。” 金鈴悄悄的道: “那麼,我們管不管這檔子閒事呢?” 何敢能放嘴唇,道: “且看形勢演變再說,有時候事情的發展並不全若它表面徵兆的顯示,我們等著瞧吧。” 眼看著毛驢上的婦道經過他們視線的中央,緩緩移到右邊,驢蹄子敲打著地面,聲音輕脆而有韻律,斜坐在驢背上的女人似乎相當悠閒自得,沒有一般婦女獨行荒野時那種惶恐不安的模樣…… 於是,兩邊慢慢接近了。 於是隱伏在樹叢後面的那兩個漢子突然跳了出來,兩人手中,都握有一柄明晃晃的鬼頭刀! 小毛驢驟然受驚,揚蹄撅股的嘶叫著竄向一邊,驢背上的婦人猛力帶扯韁繩,硬是將竄出好幾步遠的驢子又引了回來,她人在其上,卻是紋絲未動。 不錯,這女的也是個練家子。 手執鬼頭刀的兩名大漢開始吆喝起來,吃喝什麼因為隔得太遠聽不甚真切,但是驢背上的女人顯然並不畏懼,她也在照常回話,舉止鎮定安詳…… 溝沿邊,金鈴極有興致的在何敢耳旁道: “這女人似乎有一身功夫,看她的神情,好像沒有把那兩個翦徑毛賊放在眼裡……” 何敢目光凝聚,淡淡的道: “我看那兩位仁兄不見得就是翦徑的毛賊,在這樣的荒野攔劫一個獨行婦女,又能搶到多少財物?要發橫財,有的是比這裡更好的地點。” 金鈴一怔之後隨即頷首道: “你說得有理,可是,他們到底想搞什麼名堂?” 何敢道: “這就要問他們雙方了,天下有很多事發生得得乾奇怪,錯綜複雜,更有些莫名其妙的因由內情互為牽連,若要猜,卻從哪裡猜起?” 金鈴正想再問什麼,山坡底下業已動上了手,只見那兩個手執鬼頭刀的朋友分成左右齊往上衝,驢背上的婦人騰身而起,一腳就踹翻了一個,另一位揮刀落空,剛剛抽身換式,已吃那婦人抖起雙掌打了個大馬爬! “先前滾躍在地的那位順勢翻騰,刀鋒閃處,斬向婦人脛骨,那婦人一跳三尺,落腳點恰好踩在刀面上,那麼纖細的一只足尖便將對方挑了起來,回手一記,又把那漢子打了個四腳朝天! 兩個人發了一聲吶喊,就好似吃了同心丸,居然連傢伙都拋棄不要,恁般窩囊的雙雙落荒而逃。 ------------- |
第12章 巧刃伏屍
這邊一直注意著情況進行的金鈴,不由暗暗叫好,頗為興奮的抑聲歡呼: “誰說女人是弱者?何敢,這一下你可瞧見了吧?兩個人高馬大的漢子,照樣被一個婦女揍得鼻塌嘴歪,而且還是空手太白刃呢!” 何敢皺著眉道: “你且莫高興太早,金鈴姑娘,我看這其中透著蹊蹺……事情恐怕沒有這麼簡單!” 基於對同性勝利的維護感,金鈴有些不以為然的道: “何敢,你是看到你們大男人吃了癟,心裡不是味?輸贏已經明擺明顯的擱在眼前,還有什麼蹊蹺?其複雜性又在何處?” 搖搖頭,何敢道: “起先,我們業已判斷過這兩位仁兄翦徑打劫的可能性不太大,一定有另外下手的原因,如此,他們對於目標本身的強弱必然早有估量,不至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但事實證明他們愣是以弱凌強,自找苦吃,金鈴姑娘,你想想,天下豈有這樣的糊塗人,豈有這樣不合情理的驢事?” 金鈴微顯迷惘的道: “叫你這一說,連我也有點糊塗了,的確不該有這樣反常的情況發生才對,然而,那兩塊寶貨卻硬是這樣做了,莫非他們是皮肉發癢,安了心找打挨?” 何敢緩緩的道: “所以說其中透著蹊蹺;咱們不用急,且等著好戲吧。” 金鈴嘴角一撇: “我可不只是等著看戲,何敢,假設那個女的有什麼危險,或者叫人擺了道,我得去幫她一把,總不能眼瞅著一個獨身女子被坑啊……” 何敢苦笑道: “如果接下來的場面不在我們眼皮子之下出現呢?你還跟在人家屁股後頭去追根底不成?金鈴姑娘,現在我們可惹不起麻煩!” 瞪了何敢一眼,金鈴悻悻的道: “真沒有同情心,連半點俠土風範都不帶!” 何敢咽著唾沫道: “金鈴姑娘,我們如今是泥菩薩過江,而且,你已經不覺得餓了麼?” 用手輕撫腹部,金鈴失笑道: “許是餓過頭啦,倒沒有先前那種難熬法……” 何敢忽然使了個眼色,金鈴急忙望向山腳下,嗯,那婦人已把她的毛驢牽回,又好整以暇的將頭髮衣角扯理平順,悠悠閒閒的斜坐上驢背,神情之瀟灑,就好像不曾發生過任何事情一樣。 金鈴有些失望的道: “她要走了……” 何敢淡然一笑: “早晚會有熱鬧,可惜我們看不成啦。” 驢背上的婦人順著小徑往下溜,看光景是要轉到山腳的另一邊去,可是,那頭小毛驢才走出幾步路,異變即已發生 婦人在驢背上猛的搖晃起來,她似乎想要努力坐穩,卻在幾次的搖晃之後軟塌塌的滑跌下地,仰瞼躺著更一陣陣的不住痙攣! 正在目送中的何敢與金鈴都不禁愣住了,金鈴憋住呼吸道: “她受了暗算,何敢,她已遭到暗算!” 何敢鎮靜的道: “受了暗算不會錯,問題是什麼東西以什麼方法暗算了她?我竟然連絲毫徵兆都不曾察覺!” 金鈴低促的叫: “何敢,你看!” 草叢深處輕手輕腳的鑽出三個人來,是三個男人;其中二位赫然就是方才挨打逃跑的一對寶,只這片刻前後卻把衣裳換了,另一個滿面紅光的大塊頭,看模樣像是他們之中的領導人物,三個人一出現,並不馬上趨前,他們遠遠站著,十分謹慎的注視著那個婦道的動靜。 撥開幹溝邊的枯梗,金鈴小聲道: “正主兒上場了吧?” 何敢道: “難說,但這個大狗熊的身份顯然比其他兩個要來得高。” 金鈴迅速的道: “我們該怎麼辦?” 何敢興味缺缺的道: “如果你要問我,我的意思是什麼也不辦,金鈴姑娘,煩惱皆為強出頭,尤其我們目前的境況,實在不能再捅紕漏…… 眉梢子揚起,金鈴溫道: “你不管我管,何敢,虧你還是個大男人,是個闖道混世的大男人!” 何敢聳了聳肩,悶聲不響了;伸手攔事,講得好聽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俠義胸襟,然而一個攔不好便是仇怨牽連,枝節橫生,說不定後半輩子都不得安寧。但這些話此時此地又如何向金鈴談起?人家一個姑娘都有這份俠情,你何敢總是昂藏七尺的男子漢,作興扮這等孬! 現在,那三位仁兄開始慢慢向女人躺著的地方靠近,又經過一陣專注的觀察之後,那滿面紅光的大塊頭突然仰天狂笑起來,倒是好大的嗓門: “力向雙啊力向雙,你他娘在頭年活活打死了我的老婆,今天我就要向你討還公道,我不但要你老婆的命,猶要叫你戴一頂終生摘不掉的綠帽子!” 金鈴豎著一雙耳朵傾聽,卻有些不解的問: “這傢伙在叱呼什麼?好像提到一個人的名字……” 何敢的表情業已有了變化,從原先的毫無興致轉為帶幾分有趣,他低笑著不住搖頭: “天地是何其大,又是何其狹隘啊!世事是多麼無常卻又有多少早經注定;他娘的,人活著,真不知何時何處就會遇上些奇事!” 金鈴疑惑的望著何敢,怔怔的道: “你怎麼啦!何敢,說起話來竟有些瘋瘋癲癲?” 何敢咧著嘴道: “這樁事以後得空再告訴你,金鈴姑娘,好叫你知道,我已經改變主意啦!” 金鈴睜大雙眼: “改變什麼主意了?” 一搓手,何敢道: “這樁閒事,咱們要管!” “噗哧”笑了出來,金鈴道: “只要我一伸手,你不管怕也不行。” 山腳下,那大塊頭約莫擔心夜長夢多,動作快得很,他扯開嗓音大吼: “小九,歪嘴子,你們兩個分別到前後兩頭給我把住風,我就在這裡幕天席地消遣了這娘們再說,我完了事,你們再跟著上!” 那兩位嬉皮笑臉的回應著,分開兩邊放風去了,大塊頭又狂笑起來,一邊迫不及待的替自己寬衣解帶,同時朝在地下的婦人走近。 金鈴乾嘔了一聲,又驚又怒的道: “這不要臉的混帳,他,他竟打譜要強暴人家!” 何敢頷首道: “沒什麼好奇怪的,剛才一上來這傢伙就先表明他的心意啦,娘的,居心卻是歹毒,還想輪著上哩!” 金鈴啤了一聲,驀地長身而起,身形連打了幾個踉蹌,卻去勢極快的奔向山腳之下。 何敢操了揉麵頰,也沿著幹溝的另一邊匆匆抄了過去。 碎石土塊的滾落,隨著金鈴的勢於一起到達,正待行其好事的大塊頭反應相當機靈,他猛的回頭探視,同時已向一邊移開三步。 金鈴大概是餓久了身子虛,只這一陣奔掠居然令她氣喘吁吁,額角透汗,一張面龐也泛了青白;她撫著急速跳動的心臟,呼吸急迫的叱叫: “你,你這個下流的東西,還不給我姑娘滾到一邊?” 大塊頭先是頗為意外的愣了一下,隨即又磔磔怪笑起來: “好一個蔥白水淨的花姑娘,你這是幹啥?想打抱木平,攔下你家曲大爺的好事,抑或怕你家曲大爺玩一個不過癮,自願投懷送抱來了?” 金鈴憤怒的跺著腳,伸手遙點著對方鼻尖: “滿口污穢的無恥匹夫,光天化日之下,竟圖施暴於一個軟弱婦女,你還要不要股,算不算人?真正禽獸不如!” 大塊頭不以為然的嘿嘿笑著,這一接近,金鈴才發覺對方不但滿面紅光油亮,而且橫肉累累,暴眼塌鼻,一副兇像;她又咬著牙厲聲斥罵: “枉你披著一身人皮,行為卻不似個人;有仇有怨理該明著攤開明著解決,豈能像你這樣暗箭傷人?你要是還有半分人味,就不會起這種卑鄙心思……” 大塊頭猛的暴喝如雷,掀唇露齒,兩眼紅光如血,模樣活似一頭噬人的狗熊: “住你娘的嘴!他娘的皮,你這雌貨算什麼玩意,敢半截腰裡冒出來教訓老子?你是活得不耐煩了?老子要不好生收拾你,還叫你以為曲大爺的事體容易壞得 歪嘴子、小九,你們給我過來,且先把這個賤人剝了再說!” 早就聞聲靠近的那二位一聲轟喏,雙雙奔回,叫小九的這個生得津頭鼠目,形容猥瑣;另一個可不是嘴巴有點歪斜?不知什麼時候兩人已將地下的鬼頭刀拾回手上,現在正亮晃晃的對著金鈴在比劃呢。 大塊頭粗烈的道: “不知打哪裡鑽出來這麼一個臭娘們,居然有膽上線開扒,踹我的事,這踐人不管是何來路,都留不得,你們把她放倒後隨意處置,但記住一定要滅口!” 嘴不關風的那歪嘴子樂呵呵的道: “放心,曲爺,包管她跑不了!” 小九也色迷迷的道: “多謝曲爺賞賜。” 金鈴冷冷的道: “先別往好處想,世間不如人意的事情可多著呢!” 大塊頭惡狠狠的道: “不用充殼子,就算你有三頭六臂,曲大爺我也能一口水把你生吞了!” 就在兩人對話的當口,那歪嘴子悄不吭聲的從側面摸上,摔然扁過刀背砸向金鈴后頸,左腳倏伸倒鉤,意思是順勢再將金鈴絆上一跤。 金鈴的身子突兀跪了下去,看樣子是想衝著大塊頭叩首,這一跪,膝蓋卻正好項在歪嘴子左腿關節上 歪嘴子一刀砸空,跟著被鉤倒地下,要不是小九挺刀來救,他這條腿就只怕非斷不可! 微移半尺,金鈴劈手擊拍那小九的刀背,正在對方抽刀挪位的須臾,她旋身靠肘,“吭”的一記已把小九撞出五步,手摀胸口,差一點沒閉過氣去。 大塊頭卻一點也不緊張,宛如他早就了解這兩個手下的本事稀鬆,也像早知道金鈴會佔上風一樣;他面孔揚起,皮笑肉不動的道: “難怪要管閒事,原來有兩下子,好賤婦,且叫你試試你這幾下子對我曲大爺靈不靈光!” 金鈴重重的道: “比起這兩塊廢料,你也不會高明到哪裡 若是技藝精湛的角色,何須用明毒手段去坑人?!” 大塊頭狂笑一聲,道: “曲大爺的行事法則不必向你解釋,賤婦,曲大爺的功夫,倒可以令你好生領受!” 於是,後面草叢裡傳出何敢的聲音,懶洋洋的聲音: “慢來侵來,我說曲大爺,對付一個蔥白水淨的花姑娘,又是以眾凌寡,又是車輪戰,像話麼?你們三位也不怕丟了我們男子漢的顏面?” 大塊頭神態微變,急速轉身,何敢正朝著他對面而立,臉龐上也是那種皮笑肉不動的表情,其所顯示的促狹味道猶要入木三分。 累累的橫肉顫動了一下,大塊頭惱怒的問: “你,你又是誰?” 指了指那邊的金鈴何敢神色自若的道: “花姑娘的朋友就是我;曲大爺,你高姓是曲,我小姓稱何,你是大爺,我是不才,但是,不才不玩你這種把戲,大爺對一個婦道竟這般霸王硬上弓法,也未免叫人難以尊敬……” 姓曲的一臉紅光透著殺氣,他瞋目咆哮著: “好小於,看來這不是一樁巧合,乃是你們早就設計妥當的圈套,行,老子決不含糊,力向雙在哪裡?叫他滾出來,老子一遭成全你們便了!” 何敢笑瞇瞇的道: “力向雙不是受了傷麼?如何能到此地來?” 這姓曲的大塊頭呆了呆,想想不錯,然而眼前的場面,若非力向雙早已知情且做好如此安排,卻怎會有恁般突兀意外的變化?莫非力向雙本人未至,乃是托請了朋友代為布下陷阱相坑?他越想越氣,口沫四濺的大吼: “不管姓力的來了沒有,老子且先拾攝了你們再去找他算帳;這個小小的陣僅唬不了我,照單全收也便是了!” 何敢摸著下巴的胡茬子,道: “曲大爺,先不說你收得下收不下,你叫曲什麼來著?不妨報個萬兒聽聽。” 姓曲的重重一哼,火辣的道: “不要再演戲了,你們與力向雙乃一窩蛇鼠,捻成股的爛污,豈會不知道我‘火獅子’曲有福是你們不共戴天的仇人!” 何敢在腦子裡思索著“火獅子”曲有福這個人,卻是沒有什麼印象;他微微一笑道: “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仇恨,使得你對待他的渾家如此心狠手辣?” 曲有福脫口就罵: “力向雙那雜種頭年殺死了我的老婆,我當然也要他老婆的性命來做抵償!” 何敢“哦”了一聲,道: “他為什麼殺你老婆?另外,他也用你同樣的手段對付過尊夫人麼?” 曲有福窘迫俄頃,馬上又憤怒起來: “你是哪個龜洞裡鑽出來的邪蓋三八?你有什麼權力查問我這些事情?他姐,你找鋁尋開心的主兒了!” 另一頭的金鈴已開始不耐,冷冷的發了話: “何敢,同這種喪心病狂的混帳東西有什麼可說的?下手擺平了才是正道!” 曲有福狂笑如雷: “來未來,你們這雙瞎了眼迷了心的狗男女不妨並肩子上,試試我曲大爺怕也不怕?” 何敢目光掃過地下的婦人,她現在的情況似乎稍有好轉,人已不再痙攣,但是仍然躺在那裡不能動彈;叫小刀與歪嘴子的兩個愣貨還呆呆的站在一邊,兩個人臉上是同一副愁苦不安的表情。 金鈴又在催促: “別磨蹭了,何敢,早早完事,我們還得趕路。” 何敢笑笑,道: “好,你罩著那一對廢料,我專來侍候我們的曲大爺!” 曲有福突然閃前五步,五步的距離只見他一跨即到,雙掌左右合攏,端的“如雷貫耳”;何敢卻沒有興致和對方空套招,他不退反進,驀地踏入中宮,“響尾鞭”的尺長銅柄石火般戳向曲有福的胸口 比掌式的合攏更要搶先於一瞬! 別看姓曲的人高馬大,活像一頭狗熊,動作之快卻匪夷所思,就在鞭柄觸體前的剎那,他一個斤鬥漂亮無比的翻過何敢頭頂,右掌倒揮,左掌由下往上回起,一陣無形的勁氣已應式湧升,呼轟卷揚 “龍吟掌!” 何敢口中大叫,暴騰七尺,卻仍被勁氣邊緣掃得身形搖晃,落地時幾乎拿不住樁! 曲有福狂笑再起,掌影穿錯包圈,在那波波的罡力縱橫交織中,他的嗓門也宏烈得震人耳膜: “不錯,是龍吟掌,姓何的,你如今才知道曲大爺竟練得有這手絕活,業已是來不及了,好歹認命也罷!” 何敢在敵人洶湧激盪的勁道間隙中飛掠旋回,“響尾鞭”倏出倏收,赤褐色的鞭身彈射繞舞,有如連閃連隱的蛇電,他也沉著的打著哈哈: “龍吟掌是龍吟掌,卻還不至像閻王爺的催魂帖那般霸道,曲有福,練得龍吟掌,並非表示你已吃定了!” 曲有福招式更快更密,勁氣澎湃四溢,卷得塵土齊飛,光景是打算將何敢幾下子砸倒! 瞧著眼前的拚鬥,金鈴不僅頗覺意外,也相當替何敢擔心,她忍不住叫著: “何敢,何敢,你挺得住嗎?要不要我助你一臂之力?” 身形掣閃若魂影飄忽般的何敢回答得十分平靜: “不要緊,我說金鈴姑娘,這龍吟掌力道雄渾,威勢迫人是不錯,卻全憑一口內勁的運用催發,只要這一陣子不被打中,我們曲大爺便耗不多久了……” 十六掌立時串為一掌揮出,曲有福大吼: “看你躲到幾時 ” 那十六掌雖是同時齊到,卻分成十六個差距極其細微的角度,也就是說這十六掌的攻擊位置隨時都可變化互換,對手便要在相同的時間裡應付不同的十六種侵襲,那曲有福的掌上功夫達此境界,亦算高桿了! 金鈴睹狀之下心腔急跳,失聲尖叫: “何敢小心 ” 何敢的長鞭就在這眨眼之間也閃現出十六條鞭影,十六條卷雲一樣的鞭影,每一條翻騰繞旋的鞭影便封住敵人的一掌 兩邊的攻勢立刻接觸,裂帛似的刺耳聲連串並揚,但見掌風揮霍激盪,長鞭穿射扭曲,何敢的軀體球般震上了半空,於墜落前的須臾才險極的一個斜身以腳沾地,卻差點沒一屁股坐下。 那“火獅子”曲有福居然半步沒有移動,只直挺挺的站立原處,叫人疑惑的是形態不對;他凸瞪著一雙眼球,大張著嘴巴,滿面的橫肉似是全扯向一邊,臉上原有的紅光油澤竟消失殆盡,如今的臉色是一片蠟黃,一片不該屬於活人應有的蠟黃! 金鈴僵窒了半晌,才猛然打了個寒噤風也似的奔向何敢身邊,一面忍不住興奮的歡呼: “你贏了,何敢,是你贏了啊……” 何敢的氣色也不見多強,白虛虛、青森森的透著那等衰竭,尤其渾身汗濕,喘息籲籲;他吃力的擺了擺手,沒有回話。 金鈴情不自禁的伸手替何敢在心口處使力搓揉,好低柔的道: “真是事出意外,何敢,誰也沒料到這個無賴潑皮竟具有那麼好的一身功夫,可是,你還是勝了他,何敢,到頭來你總是會贏……” 先前,何敢以十六鞭封對曲有福的十六掌,由於何敢日來體力虛憊,加以餘毒在身,內勁方面就比別人差了一截,好歹封住敵招,吃虧的也一定是他,何敢獲勝的方法是他除了同時展現十六鞭抗括對頭的掌勢外,還多出了一劍,在他身形翻舞間掩飾於肘底的一劍,那吐吞仿佛閃電的一劍 他藏隱在鞭柄中的“龍舌短劍”,整柄全送進了曲有福的肥碩肚皮之內。 沒有人看清何敢的這一劍,不但金鈴沒有看清,包括挨劍的曲有福也同樣不曾察覺,待到有了徵示,一切也就終結了。 好一陣子,何敢才長長籲了口氣,搖著頭,嗓音暗啞的道: “姓曲的功力甚高,他才一出手我就覺得不好應付,要不是豁立命使險招相搏,還不一定討得便宜……他娘,這種角色,我怎麼沒聽說過?” 金鈴撇著唇角道: “江湖之上,能人異土所在多有,姓曲的使有點功底,想也只是個坐地為惡的土霸,咱們哪能記那麼多,知那麼全?” 何敢咽了口唾液,道: “真是人不可以貌相,就憑這個看上去比我還粗的粗胚,居然擺得出龍吟掌的功架,你說這草莽世道,誰還敢小覷了誰?欸,朝後是越混越難混了……” 金鈴笑道: “想這麼多幹嗎?過得一天是一天,犯不上如此感慨 ” 到這裡,她忽似記起了什麼,急忙移目四巡,邊狠狠的道: “何敢,我只顧探視你,倒叫那兩個小狗腿子逃掉了!” 何敢無精打採的道: “我卻看到他們兩個開溜時的窩囊樣,一個好像還濕了褲襠……算了,由他們去罷。” 金鈴扶著何敢朝那婦人躺著的地方走過去,悄聲道: “這女人的丈夫你好像認識?” 何敢道: “認識,還有過衝突,就在你那次中了迷藥的晚上,我追到白不凡的住處逼要解藥的辰光遇上的,我後來向你提過,大概你不記得了;那傢伙叫力向雙,也是一身好本事,卻不料今天在此地反過來救了他老婆!” 金鈴道: “無論敵友,總不能見死不救,這亦算是功德一件,況且人家老婆也沒把惹著你……” 來到那婦人身側,何敢俯下腰來端詳對方;三十來歲的年紀,五官清秀端正,體態豐腴膚色白皙,挺有幾分官臣世家少奶奶的味道,這時,她仍雙目緊閉,不過呼吸卻已相當平順均勻,何敢向金鈴使了眼色,自己退到一邊。 金鈴會意的蹲下身去,輕輕出聲: “這位大姊,你聽得到我的聲音嗎?” 婦人的眼瞼微微顫動,終於緩慢的睜開,她毅動著嘴唇,語調模糊低啞: “謝謝二位……我雖然身不能動,心裡卻很明白……我……我知道是你們二位救了我……” 金鈴柔和的道: “不必客氣,像這樣的事,相信任何一個有良知有血性的人遇上了都不會袖手旁觀;這位大姊,你可明白你是如何遭到對方暗算的?” 婦人深深呼吸幾次,以較為清晰的聲音道: “這叫終日打雁,反叫雁兒啄瞎了眼……老實說,我對醫術頗有心得,尤其對於各種毒物毒性的效能及解用方法也下過一番功夫,萬料不到今天竟著了那個曲有福的道……我在察覺中毒之後,待要自救已經來不及了……” 金鈴不解的道: “你是說你中了毒?但是,他們在什麼時候用什麼法子給你下的毒呢?打你一從山腳那邊轉過來,我們就發現了你,事情經過全落在我們眼裡,對方似乎沒有下毒的機會呀!” 艱澀的笑了笑,婦人慢慢的道: “二位可能看到我打退那兩個狗奴才的情形了?他們穿的衣裳上就事先浸泡過毒液,屬於沾肌之後毒質可極快滲透毛孔的那種速發性毒液,我沒想到他們也會玩這一手,幾乎就把性命送掉……” 金鈴訝異的道: “老天,只是沾上肌膚就會有這樣的結果?世間真有如此陰邪的毒藥?” 婦人疲乏的做了個“當然”的表情: “不過,這類毒藥的浸透性雖然快,往往不會致命,它只是令人麻痺、暈眩,暫時失去肢體的運用功能……要是我提早一刻發覺,他們便不能得逞……” 金鈴極感興趣的道: “這位大姊,如此說來,你是有自救之道了?” 婦人沙沙的道: “姑娘,煩你伸手進我的胸衣暗袋裡將一只斑竹小管取出來 ” 金鈴依言而行,果然在對方購衣內摸出了一只食指粗細的斑竹小管,婦人又要她啟開管頭的旋蓋,然後張口接下半管量的黑色藥粉,跟著閉目不再開口。 何敢在一旁靜立默觀,示意金鈴也站到邊上去不要打擾人家,片刻後,只見那婦人喘息急促,汗出如漿,通體冒現淡淡的霧氣,渾身上下衣裙頓濕! 大概半個時辰左右,婦人的情況又恢復平靜,臉上氣色也轉為紅潤,她用力舒展著四肢,睜眼微笑間竟已能夠自行坐起。 金鈴拍手笑道: “妙,妙,真是妙,這位大姊,你果然不愧是行家!” 婦人深深的望著金鈴,又轉眼注視著何敢,非常摯誠非常懇切的道: “大德不言謝,二位的深思,潘三娘永誌在心,日月輪轉不敢稍忘!” ------------- |
第13章 以德報德
金鈴趕緊道: “這位潘大姊,可別這麼客氣,我們只是適逢其會,稍稍盡了一點做人的本份而已,你要說得這樣嚴重,豈不折煞我們了?” 乾咳一聲,何敢也接口道: “不錯,一旦遇著這等的齷齪事,如果只做壁上觀,還算是個闖道混世的角色麼?嫂子你作再記掛於心……” 潘三娘笑了笑,道: “如果別人救了我,權當是行俠仗義,打抱不平,你們救了我,則除了這些之外,更有不凡的含義 二位是多麼的寬宏大量,竟以德來報怨。” 何敢與金鈴面面相覷,金鈴不解的道: “潘大姐,我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所謂寬宏大量,以德報怨,又從何說起?” 潘三娘柔和的道: “姑娘,我在受製僵臥的當口,曾聽到你呼喚這位朋友的名姓,他叫何敢,是吧?他既是何敢,你一定就是金鈴,前些日於我老公才與何敢發生過節,他卻不記舊惡,慨然助我於危亡邊際,這份情操是如何高尚、這份德義又是如何恢宏?兩相一比,我都替我那老公羞死臊死!” 何敢不覺有些難以為情,他打著哈哈道: “慚愧慚愧,謬譽有加,何某人何敢承當?我說力家嫂子,這是兩碼子事,全是兩碼子事,嘿嘿嘿……” 潘三娘望著何敢,正色道: “說真的,何敢,你上了白不凡的老當,知不知道?” 點點頭,何敢微窘的道: “到後來才曉得,姓白的那個雜種居然擺了我一道,給我的解毒藥份量不足,只能暫時壓抑毒性,卻不能根除餘毒……” 潘三娘嘆了口氣,道: “我也是聽我家那個死鬼事後談起,才知悉白不凡留了這麼一手,當時我還埋怨我家那個死鬼太過促狹,卻料不到惡有惡報,這報應不就應驗在他老婆身上啦?他夥同白不凡坑人,結果救了他老婆的竟是他要坑的,何敢,說起來不是你慚愧,該是我家的死鬼和我感到無地自容才對!” 連連拱手,何敢忙道: “言重言重,事情已經過去,只要力兄不記前仇,我就感激不盡了。” 潘三娘在鼻腔中哼了一聲: “他還敢記仇?那個死鬼要是有一句話說得我不樂意聽,就包管叫他好看!” 何敢笑道: “力家嫂子,力兄現在何處得意?” 潘三娘揚著眉道: “還得意呢,打上次與趙大泰拚刀子挨了那一下,直到如今傷口才算合愈,我這趟到山前汪家埠去就是替他抓幾味補藥回來添添血氣,卻差一點出了大紕漏,說來說去,都是這死鬼惹的禍!” 這時,金鈴的肚子又在咕嚕作響,她吞著口水,苦著臉道: “潘大姐,請問,這附近有沒有賣吃的地方?我已經餓得心口發慌了……” 拍了拍自己腦門,潘三娘歉然道: “看我這記性,光顧著說話,倒忘了問你們吃過晌午飯沒有,此地荒郊僻野,委實找不到東西果腹;走,到我家去,我家裡有的是美食!” 何敢搓著手道: “這……不大好吧?力兄看到我們,若是一下子火氣上升,場面就尷尬啦!” 冷冷一笑,潘三娘道: “他要是有這個熊膽,我就跪下喊他一聲親爹!何敢,甭朝這上面犯愁,我擔保不會有事,我不僅要請二位上我家裡,還要替你把體內餘毒清除乾淨,是那死鬼留下的爛攤子,他老婆理所當然得為他收拾!” 金鈴輕聲問道: “那種金線娘蚣的毒性,潘大姐自信治得了?” 潘三娘笑吟吟的道: “大妹子,要是治不了,怎敢講這種狂話?你放心,白不凡那幾下子稀鬆得很,什麼祖傳祕製解藥?在我看來純系江湖郎中唬人的玩藝,兩相一比,我鐵定高明多多!” 於是,何敢與金鈴自是恭敬不如從命;小毛驢仍由潘三娘騎上,領頭帶著往她家中進發,據這位力家娘子說,她的居處並不很遠,由這山腳下朝前走,約二十裡地也就到了,那個所在叫做“臥虎崗”。 崗確如虎踞平陽,崗下便是力府的那座四合院宅居,挺寬敞、挺氣派的格局;待潘三娘帶著何敢與金鈴入了門,幾名下人早已一疊聲的傳報進去,大廳之內,力向雙魁梧的身影快步迎出,尚未照面,已先響起一陣中氣不足的笑聲,看樣子前先的劍傷,真把他消磨得不輕。 這位火韋陀現時的打扮,倒不似在外面那樣威武,他穿著一襲輕便的紫綢長衫,足登薄底軟鞋,原先漆黑油亮的面孔透著一抹疲憊的焦黃,那把火赤鬍子也似失去了昔日的光澤,宛似一叢雜生的亂草;他跨出門檻,衝著潘三娘伸出雙臂: “我的好老婆,你這來回不過幾十裡的路程,怎麼去了這麼久?日頭都快落山啦,倒叫我好生懸掛 ” 潘三娘一把推開老公伸過來的手臂,沒好氣的道: “有命回來已是僥天之幸,死鬼,你知不知道老娘差一點就讓人栽了?” 力向雙呆了一呆,隨即怪叫起來: “竟有這等事情發生?是哪一個不開眼的混帳東西膽敢侵犯於你?他是不想活啦?” 潘三娘斜揚起一邊的眉梢子道: “別這麼大呼小叫的,現在發威唬得著誰?老娘要不是幸虧碰著兩位好心腸的朋友相助,這條命早就完了不說,連身子也一遭叫那幾個下三濫糟蹋盡啦!” 力向雙陡然青筋浮額,雙目暴睜: “什麼?不但要命還待劫色?他奶奶個熊,他們是打譜刨我力家的祖墳,叫我子子孫孫不得翻身 三娘,快告訴我都是些什麼王八蠍子蓋?我要不活剝了那幹畜牲,就算是他們“揍”出來的!” 潘三娘啐了丈夫一口,大聲道: “不勞你事後使勁,那幾個潑皮早被我的兩位朋友打發了,死鬼,我已把人家請來這裡,你還不快去替我道謝?” 吸了口氣,力向雙忙道: “應該應該,人在何處?這不但要道謝,更須有所補報,救了我老婆的命又保住我老婆的節,三拜九叩加供長生牌位都使得,這可是天大的思德啊……” 潘三娘朝簷廊下站著的何敢與金鈴一指: “喏,兩位思人便在那兒。” 天色昏暗,何敢和金鈴又都站在簷廊的陰影裡,力向雙一時未能看得真切,他趨前幾步,重重抱拳: “在下力向雙,二位所救之人乃是我的渾家,全賴二位古道熱腸,千恩萬謝亦道不出我心中感激,二位且先容我一拜再說 ” 何敢忍住笑,趕緊往前虛虛一扶: “不敢當,不敢當,力家大嫂有了危難,我何敢豈能袖手一分?原是舊交,力兄你就不用多禮了……” 力向雙身子才往下矮,聞言又猛的挺直,他瞪視著何敢,僵怔好半晌後才大吼出聲: “原來是你?姓何的,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投進來。咱們正好把以前那段梁子在此了斷!” 何敢連連擺手,陪著笑臉: “力兄且慢,往事已矣,來者可追;我們原無深仇大恨,雖說你幫著白不凡強行出頭攬事,雙方也是以一對一公平較量,我們並未佔你便宜,你實際上也不算吃虧,如今巧在貴寶地遇上力兄,又何苦非要翻臉動手不可呢?” 力向雙暴喝如雷: “大膽何敢,竟然摸上我的居所來揚武耀威,混充人王,今日任你說破嘴皮,舌上生繭,亦不能將你輕易放過,姓何的,你認命吧!” 後面,潘三娘的聲音冷峭傳來: “你是叫誰認命呀?力向雙!” 力向雙急忙轉身,指著何敢叫: “三娘,三娘,這個人就是那叫何敢的傢伙,前些日我挨的一劍正是他的伴當趙大泰下的手,你別搞岔了,他們 ” 潘三娘裊裊娜娜的走上前來,卻是面如冰霜: “我搞岔了?死鬼,恐怕是你暈了頭,迷了心,連家譜都背不上啦;他是誰我不管,我只知道是他救了我的命,保全我的身子,這可是千真萬確的事實,老娘危在旦夕的當口,怎麼不見別人,不見你那於抓群狗黨來搭救我?甚至連你也不在身邊,你還有什麼險面在這裡張牙舞爪,發你的窮威?” 力向雙窒噎了一下,期期艾艾的道: “但,三娘,但姓何的和我曾有過節……” “呸”了一聲,潘三娘凜烈的道: “就是因為如此,才越發顯得人家度量大,氣宇寬,人家不記前仇,幫著對頭的老婆渡厄解難,這種以德報怨的行徑是如何崇高坦蕩?假設他也像你這般心胸狹窄,存念不正,大可隔岸觀火甚且落井下石,若然,你的老婆安在?那頂該死的綠帽不但要叫你扣一輩子,更要你子子孫孫都抬不起頭!” 力向雙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冷顫,氣燄開始萎縮,一瞼的兇橫也迅速消散,他幹澀澀的苦笑著: “你是說得不錯,三娘,只怪我一時沒想到這麼多,猛一口怨氣衝上來,腦子就未免稍稍迷糊了……” 潘三娘寒著瞼道: “自己不爭氣,護不住自己老婆,人家好心相助,反倒落了個不是人,天下有這種殺千刀的渾理嗎?我請了恩人來家,原望你代我一謝,萬料不到你竟恩將仇報,刀尖子反朝著恩人指,力向雙,你大概嫌我這條命不該抬回來?” 力向雙一疊聲的喊起冤來,他指天盟誓,臉紅脖子粗的急忙辯解: “三娘,三娘,我的老婆,我的姑奶奶,我要是有這麼一丁一點的存心,便叫天雷打我,閃電殛我,叫我喝了涼水也嗆死;三娘,我可以賭咒,我多麼需要你,多麼依戀你,我寧肯幹刀萬剮,也不願你受絲毫傷害。三娘,我是句句實言,字字出自肺腑,若有虛假,老天爺便罰我來世變牛馬,變豬狗,變個不是人……” 冷哼一聲,潘三娘道: “你還待同人家翻臉嗎?” 用力搖頭,力向雙忙道: “不,不,我已經想通了,三娘,何敢是好人,夠朋友,我報答他都來不及,怎會向他動粗?剛才是我糊塗,未能認清事實利害,惹你生氣,你千萬得包涵我……” 潘三娘臉色稍微和緩了一點,慢條斯理的道: “你挨的那一劍,還記在人家何敢頭上嗎?” 力向雙趕緊道: “冤有頭,債有主,捅我一劍的是趙大泰,又不是何敢,這筆帳怎會張冠李戴朝他名下記?三娘,你儘管寬念,我 ” 潘三娘打斷了丈夫的話,嗓門又轉為尖銳: “人家何敢說過啦,一對一的公平較鬥,起因又是為了那不出息的白不凡,你替姓白的大包大攬已有不是,印證的結果亦各有損傷,說起來誰也沒佔便宜沒吃虧,你卻愣要不絕不休的往下糾纏,死鬼,你還講不講一點氣度風範?” 舐著嘴唇,力向雙結結巴巴的道: “三,嗯,三娘,你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潘三娘表情生硬的道: “什麼意思?你與趙大泰之間的梁子,錯不在人家,況且趙大泰又是何敢的好友,愛屋及物,不看憎面看佛面,就此了啦!” 力向雙抹了一把臉,低聲下氣的道: “了就了吧,你說了就算,我還有什麼轍?” 潘三娘道: “暈天黑地的,還不請貴客屋裡坐?站在這邊廂幹耗著好看呀?” 力向雙唯唯諾諾的轉身過來,形色相當窘迫: “何 嗯,何兄,這位想就是金鈴姑娘了,所謂英雄不打不相識,加上二位的德惠,我力某人先道謝,再致歉,二位,且清屋裡奉茶。” 何敢與金鈴正待客氣一番,潘三娘又開了口: “人家為了我的事整日本進粒米,奉一杯茶水就算表達心意啦?叫廚房先整頓一桌酒席出來,記得菜要豐盛,酒要佳釀,再把客屋打理清爽,好讓人家早點休息;多用點腦筋,別什麼事都要老婆操心!” 力向雙嘿嘿笑道: “你寬懷,娘子,這些事我自有安排!” 說著,這位一家之主開始大聲哈喝調度,將那幾個一直縮頭編腦的一幹下人趕得忙不迭的來往奔走,個個恨不能多生出兩條腿來。 潘三娘延客進入大廳,這時廳內早已燈火通明。何敢目光倒覽,不由嘖嘖贊好 大廳佈置,是一式的斑竹家具,一色的湖水綠簾墊相陪襯,彩澤清雅明爽,烘托得恰到好處,人坐在這裡,有一種特別寧靜澹泊的感覺,舒適極了。 一個男僕剛剛奉上茶來,力向雙已匆匆進入,只這片刻前後,卻有點神魂不定的模樣,衝著他老婆直使眼色;潘三娘眉頭一皺,不耐煩的道: “你又是怎麼啦?客人才坐下來,莫非你那桌酒席就弄妥擺齊了?” 力向雙乾笑一聲,朝潘三娘暗暗招手,潘三娘一面走過去,邊嘀咕著: “鬼頭鬼腦的,真是年歲越大,毛病越多……” 兩口子湊到門外,不知在說些什麼,聲音是又低又快 金鈴看在眼裡,無來由的心頭忐忑,她將上身微傾,低語何敢: “我覺得有點不自在,何敢,別又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吧?” 何敢沉聲道: “一定是有什麼不對勁;你別緊張,這麼些風浪我們都過來了,無論再生什麼枝節,也就是那麼回事而已。” 金鈴憂戚的道: “這樣驚惶無主的日子,還不知要過多久?有時想想,真不如死了好……” 何敢沒有做聲,本來想說幾句好死不如賴活著的話勸勸金鈴,卻又覺得多餘;人的求生意志宛如波浪起伏,也有高低潮之分,為要活下去所做的掙扎如若太過艱辛,便難免會興起悲觀的念頭,金鈴總是個女人,其耐力自較薄弱,但相反的,女人的情緒亦較易受到鼓舞,過了這一陣,心境便又不同了。 這時,潘三娘已經由門外轉回,卻是獨自一個人回來,她的老公不知到哪裡去了。 金鈴望著潘三娘,有些不安的道: “潘大姐,可有什麼不對?” 潘三娘形色陰暗,卻強粉笑容: “有點小麻煩,不關緊,我已經叫我們那個死鬼應付去了!” 金鈴小心的問: “可是有關何敢與我?” 在一側的矮凳上落坐,潘三娘低聲的道: “二位是否和‘八幡會’有什麼過節?” 金鈴頷首道: “不但有過節,而且怨隙極深,更明白的說,我們正在躲避‘八幡會’的追殺!” 何敢也接口道: “相信力兄早有所聞,當初那白不凡同我發生衝突,便是為了姓白的想陷害我,再前去‘八幡會’邀功領賞……” 潘三娘道: “二位與‘八幡會’的這一段,我是剛剛才知道,那個死鬼以前沒有提過……” 何敢笑笑,道: “力大嫂,如果真有什麼狀況發生,你無須替我們承擔,橫豎與‘八幡會’的梁子早就結下,而且是個死結,索性豁出去也就是了!” 潘三娘沉吟著道: “老實說,事情不大妙,‘八幡會’的第二號人物馬無生已經領著他下面幾個幡生追到附近,帶路的就是那個紕漏精白不凡;聽講你們昨天夜裡曾給那‘獨目客’崔壽吃了個悶虧,‘八幡會’發誓要用二位的性命來做抵償!” 何敢一齜牙道: “這個誓,他們早就發過許多次了;至於昨夜的情形,雖然危險,我和金鈴真個是冒死逃生,而且並非毫無代價,力大嫂,你看我腦門上這道傷口,還粘著血痂呢。” 金鈴惶然道: “潘大姐,姐夫是怎麼知道這回事的?” 一聲大姐,一聲姐夫,無形中又把關係拉近了一步,潘三娘聽在耳中,只覺無比的慰貼,滿心的受用,這片刻,她竟感到雙方益增親切,瞅著更是恁般的順眼: “本來是嘛,那死鬼不吃‘八幡會’的糧,不支‘八幡會’的餉,這等絕子絕孫的骯髒事他怎麼會沾上邊?恨就恨在他交的那個好朋友白不凡呀,姓白的雜碎專靠投機討巧、陰槍暗箭在外面混生活,這一遭為了要向‘八幡會’領幾文賞金,就全力巴結著做狗腿子啦,他將這一乾人王引來附近,豈會輕饒了他的老哥力向雙?方才姓白的業已差人送來口信,請他力老哥相機為助,幫著搜捕你們……” 金鈴吸了口氣,呼吸略顯急促: “那 姐夫怎麼說?” 潘三娘笑著拍拍她“大妹子”的手臂: “你放心,我已叫那死鬼回覆白不凡派來的人,就說一定幫忙,另外死鬼又趕寫幾封短柬,分送地頭上數位混世的好友,也請他們一體相助,這都是障眼法,叫那些殺千刀的去瞎忙活吧!” 何敢仔細的道: “白不凡有幾個手下認識我們,他差來的人是在何處晤及力兄的?” 潘三娘定神的想了想,道: “人沒進來,是死鬼到門口跟他談的話,你們正在這裡,該如何掩遮那死鬼應該還有這麼點機靈……” 何敢平靜的道: “可知馬無生都是領著哪些人來?” 潘三娘道: “有‘冥魂幡’的崔壽,‘玄明幡’的曹洵,‘白骨幡’的勾未還,‘寂幽幡’的黃泉,另外還帶得一幹爪牙隨侍左右,總之是來勢洶洶,何敢,看樣子這一回他們挺認真,你千萬別賭氣和他們玩硬的……” 何敢笑道: “這個當然,我又不是活膩味了,豈會挺著脖頸朝刀口上愣撞?‘八幡會’擺下了生死場,閻羅陣,我闖不過,逃命該行吧?” 金鈴面色蒼白的道: “何敢,潘大姐這裡不宜久留,我看我們還是早早離開為妙,再說,也不該連累人家……” 何敢道: “我也是這個意思,等咱們填飽肚皮,就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雙眼一瞪,潘三娘不悅的道: “你們二位這樣說就差了,莫非我這條命犯賤不成?” 何敢與金鈴不禁愕然,還是何敢反應較快,他忙打了聲哈哈: “力大嫂言重,也太言重了,卻不知此話從何說起?” 潘三娘板著面孔道: “我這條命是你們救的,我的名節也是賴你們保住,此思此德,比之天高,較之海深,在我遭遇危難的時候,你們能捨身相助,莫不成在你們逢到逆境的辰光,我就不該略盡棉薄?說穿了一句話,我的命賤,你們的命高尚,只準你們幫我,我卻不配回報?” 何敢乾笑著道: “真是黑天的冤枉,力大嫂,誰要有這種想法,就該天打雷劈,我同金鈴決無絲毫輕視之心,只是不忍拖累賢伉儷;‘八幡會’和我們結怨已深,誰沾上邊,誰就是他們不共戴天的仇人,賢伉儷無緣無故,何苦為了我們趟這灣混水?” 金鈴也溫婉的道: “潘大姐,你切莫多心,何敢說的都是實話,明哲保身,才是處世之道 ” 潘三娘連連冷笑: “我活到快四十歲,難道還不明白明哲保身的道理?問題只有一個,如果二位一向遵循自保之道,則我今在何處?” 何敢與金鈴一時答不上話,唯有在一旁笑;潘三姐大聲道: “都不用再說了,這檔子事,總之我是管定了,咱們走到一步算一步,做到哪裡是哪裡;更何況何敢的毒傷還待醫治,若是任你們往虎口裡跳,我這一輩子都不得安寧!” 何敢感動的道: “力大嫂,你實在不需冒這種風險……” 揮了揮手,潘三娘變色道: “虧你還是個男人,我都不怕,你操的哪份閒心?” 金鈴也不禁動容,語聲硬咽: “潘大姐,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在世態如此炎涼,人情這般澆薄的今天,竟還有一位像你這樣行仁行義的人 潘三娘大笑道: “不知道該說什麼,就什麼都不要說,更少給我高帽子戴,他娘,我不吃這一套!” 大廳的邊道中,力向雙滿頭大汗的奔了進來,卻襯著那樣一臉的諂笑: “酒菜全弄舒齊了,老婆請,二位貴客也請……” ------------- |
第14章 冤家路窄
住在力家的這五天裡,潘三娘用一種不尋常的方法來替何敢祛除體內餘毒,每日三次給何敢服食好幾樣罕見草藥熬煮成的辛辣場汁外,並特製一只頂端露孔便於伸頭出來的大木桶為何敢“蒸薰”;這只特大號的木桶底部遍留洞眼,擺在一口盛滿清水的大鍋之上,鍋下是爐灶,火一燃起,水沸氣升,何敢就每天一次,每次一個時辰坐進桶裡享受這類似“氣浴” 般的蒸薰,在高熱的水氣衝騰下,不止汗毛擴張,汗出如漿,滌除了大量陳污積垢,更在垢膩攙雜著帶有惡臭的黃綠色粘液;每在蒸童過後,何敢都覺得十分疲乏,但卻舒適暢快無比,他知道殘留體內的餘毒,就會這麼排除殆盡了。 潘三娘給予何敢的飲食,嚴苛到決不似招待客人應有的內容,甚至連客人的僕眾都不該受到如此待遇 一日只有兩頓,頓頓一個式樣;稀粥一碗,果子兩枚;她把何敢當做苦行僧看啦。這樣的折騰,何敢不覺甚苦,整日價餓是餓,精神卻極其抖擻,體氣亦頗為充沛,以前總感到胸隔悶慪,腑臟滯重,現在已完全消失,繼之而起的是恁般清爽順遂的康朗狀況,吸一口氣,仿佛也透著花香。 現在,何敢正喝完了藥對,抹著嘴朝屋外走,也只是剛剛踏出門檻,一個日常派來侍候他的力府老家人阿根業已急匆匆的迎面而來,神色間且透露著相當的驚惶。 站住,何敢笑吟吟的道: “阿根,什麼事這般急毛躥火的呀?” 花白頭髮的阿根一步搶了過來,伸出雙手便將何敢往房裡推,邊低促的道: “進屋再說,何爺,進屋再說!” 進到屋裡,阿根先把房門關好,然後才轉臉對著何敢道: “何爺,情形不大妙,我家夫人交代小的趕緊過來知會何爺一聲,如未得到通報,千萬別走出房門,以免和那些人碰上……” 何敢不解的問: “誰是‘那些人’?為什麼又不能朝面?” 阿根忙道: “就在先前一刻,‘八幡會’的人馬到來我家啦,乖乖,簇簇擁擁的是個叫馬什麼生的人物!” 何敢脫口道: “馬無生?” 連連點頭,阿根道: “對,對,就叫馬無生,瘦高條的個子,白慘慘的一張馬臉,下巴刮得青虛虛的,兩只眼珠直定定的好像不會轉動,看上去委實嚇人……” 何敢搓著手道: “他娘,這些邪蓋龜孫怎會摸到此地來?莫非他們對力兄起了什麼疑心?” 阿根是力家多年的老僕,也是力向雙夫婦信得過的人,何敢與金鈴的事他都清楚其中的來龍去脈,何敢這一說,他立時做了解釋: “小的看‘八幡會’那夥人不見得是對我家老爺起了疑,他們是由白不凡白爺領著來的,所謂行客拜坐客嘛,大概是來禮貌一番……” 何敢笑了笑,道: “金鈴姑娘呢?” 阿根道: “夫人也派了她身邊的春荷去知會金姑娘了,此刻約莫與何爺一樣窩在房裡。” 心中有些不是味,何敢一屁股坐到床鋪上,喃喃咒罵: “陰魂不散的白不凡,死纏活賴的王八蛋,‘八幡會’算是你哪一門的老祖宗?你他娘愣搶孝帽子進靈堂,就是要扮那等的孝子賢孫……” 阿根在旁陪著笑道: “我家老爺好像也不大高興,盡是在幹打哈哈,夫人怕老爺沉不住氣,亦趕到前廳去幫著應付啦。” 何敢暗裡盤算,“八幡會”這一下亮相了幾十個人,帶頭的又是位列第二號首腦的大人物“黑煞幡’幡主“三日閻君”馬無生,顯見潘三娘提過的另外幾幡的頂尖角色也到了;眼前的形勢凶險得緊,他自己同金鈴固然大限難逃,連累力家夫婦,就越發於心不安了。 一側站著的阿根,以安慰的語氣道: “別急,何爺,小的想那干人不會逗留多久,很快就要離去,這段辰光裡,倒要何爺多少受點委屈了……” 何敢苦笑道: “這倒無所謂,他們人多勢大,鬥不過總躲得起,只是心裡有些憋氣,如果‘八幡會’的人敢於一對一的單挑,誰要含糊誰就是孫子!” 阿根亦頗生感慨的道: “說得是,但今天的江湖可比不得以往啦,講規矩重骨節的主兒是越來越少,哪來這麼些公平道義講?譬如前些天那殺千刀的曲有福吧,不敢明著和我家老爺做了斷,居然使出那樣一條下三濫的毒計明著暗算我家主母,何爺,要不是幸虧遇上你與金姑娘,你說這後果還堪設想麼?欸……” 忽然想起一件事來,何敢道: “對了,那曲有福口口聲聲說力兄在頭年殺了他老婆,阿根,可真有那麼回事?” “我家老爺殺了他老婆是不錯,卻有殺的道理,我家老爺又不是個嗜血的屠夫,豈會無緣無故朝一個婦道下毒手?姓曲的完全是,嗯,完全是斷章取義,歪曲事實……” 何敢頗有興趣的道: “然則究竟是為了什麼才結下這段梁子?” 低咳一聲,阿根悻然道: “何爺,你當那曲有福兩口子是幹啥出身?純純粹粹的江洋大盜,而且還是毫不顧行規,最最心狠手辣的匪類,殺人越貨,姦淫擄掠是家常便飯,是他們賴以過活的營生方式;頭年入冬前後吧,曲有福兩口子在打樵嶺下的偏道上截住一輛雙轡烏篷車,先把車夫活宰了,又將篷車裡坐著的一對中年夫妻加兩個孩子拖了出來,曲有福一巴掌把男的腦袋打進了頸腔裡,他老婆卻以一柄牛耳尖刀零割那兩個小孩的身上人肉;可憐這家收拾了買賣趕著回家過年的生意人,就這麼呼天搶地的滿地滾爬……” 何敢不禁瞋目道: “天底下真有這種劫財兼要命的歹毒人物?娘的皮,竟連婦孺也不饒過!” 阿根握著拳道: “一點也不錯;便在這當口,我家老爺和他的兩位好友恰巧路過遇上,驟見之下忍不住血脈責張,怒火立生,跟著就伸手攔住了曲有福兩口子,雙方一言不合便打了起來,結果是我家老爺與他一位朋友掛了彩,曲有福逃之夭夭,他老婆則命喪我家老爺手裡……何爺,你說這婆娘該不該殺?!” 用力頷首,何敢道: “不止該殺,原該凌遲碎剮的殺,換了我,就把那柄牛耳尖刀拾起來,一刀一刀朝那惡婆娘身上剜,就好像她對付那兩個小孩一樣……” 一拍手,阿根笑道; “何爺果然也是一位性情中人,我家主母亦曾這般對老爺說哩,卻沒想到姓曲的不但不知悔改,反而將一口怨氣出在我家主母身上,更使的是這麼條陰毒下流的計策,要不是巧遇何爺同金鈴姑娘搭救,行好行善竟落得如此下場,未免就沒有天理了!” 何敢道: “後來呢?那家子倒媚的苦主還留下幾個活口?” 阿根道: “除了當家的送了命,老婆孩子全保住了,只是兩個小孩傷得不輕,聽我家老爺說,兩個半大孩子身上的傷口加起來有二十七道之多;何爺,你看那老幫子狠是不狠?” 何敢道: “真是個該死的東西,要不被力兄及早除掉,將來還不知要禍延多少人!” 說到這裡,他忽然感到有些內急,略一猶豫,只好老實告訴阿根: “我這會想方便一下,阿根,就到側院的茅房,大概不要緊吧?” 阿根沉吟著道: “他們人在前廳,照說是不會繞到這邊來,但還是小心點好……這樣吧,小的先到外面探看探看,若是不礙事,再回來招呼何爺出去。” 何敢連聲道好,阿根謹慎的開門走出房外,片刻後又轉了進來,笑嘻嘻的道: “邊廊這附近沒有人,何爺,小的陪你一起去,順便也替你把風。” 兩個人匆匆沿著邊廊到了側院,何敢先進茅廁辦事,阿根就站在廊階口與茅房當中的位置守候,防備有什麼不速之客突然闖入。 不一會,何敢業已提著褲子走了出來,臉上的表情十分鬆快: “人就是這點麻煩,吃喝拉撒,每日必辦,缺少一樁便覺得渾身不帶勁 ” 阿根笑臉相迎,尚未及開口,從他背後驟然出現一條矮小人影,邊急步快走邊伸手解除褲腰帶: “我就記得這裡側院還有一處茅房麼?二位借光,我是迫不及待啦,外頭方便處客滿來兮 ” 這人似是自言自語又似說給何敢與阿根聽,聲音清脆嫩稚恍若幼童,何敢先是一呆,和對方照面之下不由雙雙愣在當場,我的天,來人竟是白不凡,“嬰煞”白不凡! 阿根趕緊回身,想要攔阻,卻任是什麼也攔不及啦! 白不凡猛的僵在那裡,俄頃之後才似見了鬼般指著何敢,舌頭像打了結: “你你你……你怎麼會在此地?” 何敢的反應極快,他目光四巡,發現只有白不凡獨自一人,立即便走下心神,雙手且將褲帶打牢,邊慢條斯理的笑著: “白不凡,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連上個茅房都碰得到,咱們也算有緣;我這廂出來,你那頭要進去,只不過我出來容易,你進去卻難了,白老弟,把褲帶系好,咱們換個地方敘舊……” 在突兀的驚恐之下,白不凡早將一肚子屎尿憋了回去,他退後一步,一張孩兒臉完全變了顏色: “你你……姓何的,這一遭你可是死定了,你知道這是誰的宅居?這是我力向雙力大哥的住處,而且,‘八幡會’的大批人馬此刻就在前面……” 何皮笑肉不動的道: “白老弟,你不用嚇唬我,我曉得這裡是什麼所在,也清楚‘八幡會’那幹雜碎就在前面大廳,但是,從現在開始,這些與你不再有關連了!” 後頸窩一陣冷麻,白不凡恐懼的道: “姓何的……你是什麼意思?” 何敢好整以暇的道: “你個王八蛋就如同老子和你前世結怨,今生積仇,那等的不共戴天法,先是用毒蜈蚣坑我,接著又以假解藥害我,眼下更領著‘八幡會’的人馬四處追殺於我;白不凡,我是搶過你的老婆抑或刨過你的祖墳?竟使你對我如此步步緊逼、趕盡殺絕?行,你既然不想叫我活下去,我也一樣容不得你,明年今日,老子會好好替你燒一柱香!” 雙手亂搖,白不凡又惶驚又急迫的道: “不,不,姓何的 不,何兄;何兄,你誤會了,你是完全誤會了 ” 何敢冷笑一聲: “我誤會?白不凡,我一點也沒有誤會,是誰指引崔壽老弟們來追截我?是誰領著‘八幡會’的牛鬼蛇神到處盯我的消?白不凡,咱們從無糾葛,自來河水井水互不相犯,可恨你只為了幾文賞額,便格也不存、臉亦不要,愣打算拿我這條性命為你墊底,你想得美,我卻沒活膩昧,今朝喜相逢,彼此不妨帶刀子嫖窯姐 豁起來瞧吧!” 白不凡臉青唇白,呼吸急促,嘴裡猶在央告,卻不住向一邊的阿連使眼色: “何兄,你萬萬不要聽信謠傳,這是有那居心叵測之徒故意離間你我,妄圖藉此一石兩島……何兄,我決沒有絲毫冒犯之念,上次我是不對,業已向你賠補告罪過啦,你要不信,可以問阿根,他最了解我的為人……” 斜著眼俄向阿根,何敢想笑卻忍住了: “可有這麼一說?阿根。” 乾咳幾聲,阿根有點失措: “這個……這個麼,小的只是個下人,主子們的事,小的實在不清楚,況且白爺雖來過兩次,前後沒講上幾句話,談到白爺的為人處世,小的真不知如何說起……” 白不凡一聽不像話,又氣又值又焦煌的低壓著嗓門: “阿根,阿根,你是老糊塗啦?我和你家老爺是甚等交情莫非你不知道?這個人來意不善哪,他和你家老爺也結有梁子,你,你他姐還想不透?” 阿根不住點頭: “白爺的意思,是要小的趕緊去稟報老爺一聲?” 白不凡的表情,活脫偷糖吃的孩子被大人一把抓車時那種尷尬,他又趕忙掩飾: “這位何敢兄和我與力大哥以前有過一點小小過節,我已經向他再三解釋,當然還有言不盡意之處,力大哥此時出面最是恰當,事情是我們三個人的,大夥三頭六面講明白不就結啦?阿根 ” 阿根笑呵呵的接上來道; “好叫白爺得知,也歡喜歡喜;我家老爺與何爺之間的誤會已然冰釋,如今他們可熱火著哩,只在白爺來前的五六天,何爺就住在這裡啦……” 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白不凡做夢也想不到情況會是這麼一個發展,他用力搖搖頭,一臉的錯愕加上一臉的迷們: “阿根……你是說,嗯,力大哥已經同何敢化敵為友了?” 阿根笑道: “可不是,還在家裡住了一陣子,否則白爺怎會在此地遇上何爺?天下事巧是巧,不過也該巧得有個因由,白爺你說是不?” 此刻,白不凡才發現已經陷入絕對不利的地位,他頓時起了一種遭到愚弄及戲侮的感覺 費了如許心機,兜了偌大的一個圈子,追獵的目標卻匿藏在自己大哥的住處,這位大哥猶竟是一口允諾相助的大哥;眼下的情形是,大哥不但沒有相幫,更且把他老弟活活套進坑里來! 童稚的面孔上不再有天真無邪的神態,剎那間流露著那等詭異的憤怒,奇突的怨恨,白不凡的雙目如火,幾乎挫碎了滿口的牙齒。 阿根見狀之下大為畏懼,踉蹌退後…… 何敢卻啼啼笑了: “用不著怕,阿根,姓白的這副熊態樣子只可去唬唬一幹九流鼠竊,老子們看著嫌煩,怎麼著?白不凡,打譜玩硬的啦?” 白不凡兩邊的太陽穴開始連續鼓跳,唇角不停抽搐,一雙眼珠子滴溜溜旋轉中,腳步已在難以察覺的輕輕移動。 何敢恍如不見,依舊談笑風生:“我給你一條路走,白不凡,你如今就進茅房裡去,瞅準茅房中間那根橫樑,然後再解下你的褲腰帶往橫樑上一搭,兩頭打個死結,把脖子伸入死結,一蹬腿就不犯愁了,這樣雖說也不好受,總還落個全屍 ” 於是,白不凡就在這時身形猛起回射,一邊拉開喉嚨狂叫: “來人 ” 鞭梢子便似極西的一抹電閃,“嗖”的一聲抽中白不凡的後頸,打得他不但噎回了尚未完成的喊叫,更且撲面跌了個狗吃屎! 何敢動作快不可言,右肘微抬,長鞭點地又卷,硬把白不凡兜起三尺,姓白的卻隨著騰空之勢藉勁猝翻,雙手飛揮,兩只“蛇頭梭”只是倏現之下已到了何敢面門! “響尾鞭”突然脫離何敢之手,宛如矯龍昂升,卷屈間準捷無匹的掃落了兩只蛇頭梭,而何敢身形側移七步,左掌拋成半弧,右掌目半弧中暴出,狂 驟起似惡鬼無形的舞動,白不凡一聲短促的悶吭,整個人打橫跌出! 是的,這是何敢擅長的掌技“地獄門”四大散手中的第二式 “不渡亡靈”。 白不凡軀體著地,便像一灘爛泥般軟塌塌的不再動彈;阿根驚魂甫定,顫著聲問: “何爺,何爺,你可是要了白爺的命?” 何敢迅速上前,一把將白不凡攔腰扶起,邊拾回自己的長鞭,頭也不轉的道: “快將此地整理一下,注意姓白的那兩件暗器別漏了;這小子死不了,只是一時閉過氣去!” 不待阿根回答,何敢已經挾著白不凡匆匆離開,看光景是回他自己的房間去。 從側院這裡,隔著前廳還頗有一段距離,白不凡方才喊出兩個求救字音,顯然沒有收到什麼效果,不見引起騷動,也不見有人循聲過來探視 宅子住得寬廣,往往就有這些好處。 阿根呆了好半,才驚覺的跳將起來,趕緊過去收抬地下那兩只蛇頭梭,又找了柄掃把,十分仔細的開始清理“現場”。 掃著地,他忍不住想:“八皤會”的人一旦發覺不見了白不凡,這個攤子又待怎麼收? 金鈴怔怔的望著何敢床鋪下面,咬著嘴唇一言不發,床鋪下,白不凡正躺著風涼 就同以前對付他的手下包達一樣,何敢想法泡製,也給白不凡點了暈穴與啞穴。 何敢背著手在房中來回蹀躞,顯得心事重重,窗外,業已錄入黑時分了。 嘆了口氣,金鈴低幽的開口道: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陰差陽錯的偏偏就碰上這個鬼……你也是的,何敢,什麼辰光不好去方便,端挑在那個節骨眼上!” 何敢哭笑不得的道: “我怎麼知道姓白的會在那一刻跟我一樣起了出恭的的念頭?要是能早曉得,我寧可拉在褲子裡也不去找這種麻煩,真他倒霉。” 金鈴愁眉苦臉的道: “現在怎麼辦呢?何敢,善後問題總要解決呀;‘八幡會’的人全是白不凡引來的,如今他突然失蹤,那些人一定會起疑……” 又開始來回踱步,何敢懊惱的道: “所以我不停的在動腦筋,就是要想出一個能以掩遮的法子……欸,心越急越亂,竟沒有一條合適的計策可用……” 金鈴道。 “阿根也去了這一陣子,大概潘大姐已經得到消息了,她反應快,思路活,說不定會有對付的方法。” 捻著頷下的胡茬,何敢用力扯下兩根鬍子來: “老實說,我們給人家添的麻煩已經不少,如今又加上這個紕漏,真叫不好意思,力家大嫂一旦知道白不凡的事以後,還不知如何頭痛法哩!” 門兒輕敲,前三下,後三下,何敢以為是阿根回來了,他趕緊過去抽閂開門,進來的不是阿根卻是潘三娘自己。 金鈴也急忙離椅,站起,迎上兩步: “你可來啦,潘大姐,事情都聽阿根說了吧?” 室中光線暈暗,潘三娘的神色更是陰沉,她先回手將門關上,才低緩的問: “白不凡的人呢?” 何敢朝床底下一指: “喏,就窩在那裡。” 金鈴歉疚的道: “潘大姐,委實對你不起,打攪了你這些天,又弄出這麼一樁麻煩來,何敢與我不知該說什麼好,還得請賢伉儷包涵……” 擺擺手,潘三娘低聲道: “快別說這些客氣話,我既然敢承擔,就不怕負責,況且這件意外也只是碰巧的,又能怪得誰來?目前最要緊的是怎生把外頭那干人王敷衍過去……” 何敢忙道: “力家大嫂,他們發覺了什麼沒有?” 潘三娘憂慮的道: “本來白不凡頓那些人來,只是禮貌上拜訪一番,應個景就過去了,豈知才寒暄得一半,白不凡就急著出來方便,一走個多時辰不人影,我家死鬼和我陪著這批惡客窮聊,話都聊盡了仍沒見他露面,剛才打發人去找,阿根已暗裡傳了話給我;直到如今,我家死鬼尚不知有這麼個變化呢……” 何敢澀澀的一笑,道: “若說白不凡突然沒有任何理由的不告而別,‘八幡會’這夥人王恐怕不會相信……” 潘三娘道: “當然不可能相信,無緣無故的一個大活人一下子消失不見,總該有個說法,他在我們這裡失蹤,誰都會覺得內有蹊蹺,‘八幡會’那邊必然要求追查因由,找出結果。” 金鈴吶吶的道: “你……潘大姐,你是否能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出來?” 微蹙雙眉,潘三娘沉吟著道: “我儘量合計合計;大妹子,你知道‘八幡會’那些人不好對付,一個比一個精,一個比一個鬼,若叫他們看出半點破綻,情勢就難收拾了……” 房裡開始沉寂下來,在片刻的僵窒之後,何敢忽然平靜的啟口道: “事情業已迫在眉睫,我們在這裡苦思對策,力兄在那邊還不知如何坐立難安,我看解鈴猶須系鈴人,眼下的困境,理該我來承擔!” 潘三娘不悅的道: “這可不是賭氣扮英雄的時候,你敢承擔,我又有什麼不敢?問題是要有個適當的安排,平平穩穩的過關才叫划算,如果拚上性命爭長短,也就不用談計謀了!” 何敢懇切的道: “力家大嫂千萬別想岔了,我絕對不是意氣鬧事,更非逞能賣狠,目前情況迫急,已不容我們在此從長計議,事實上也不一定就能想出什麼周全法子來;我的方式很簡單,由我出面向他們展開狙襲,裝做是從外頭潛入的模樣,如此一來,他們很自然的便會聯想到白不凡失蹤的原因,你這邊的嫌疑即可相對減除……” 定神思索半晌,潘三娘猶豫的道: “如果他們懷疑天下怎會有如此湊巧的事,再臆測你突兀出現的動機與來由何在,不是仍有縫隙可尋?” 何敢笑道: “不然,他們或許會朝這上面去想,卻無法追根究底,重要的是我實際上已經出現,他們一心一意要逮住我,枝節問題就不是關鍵所在 力家嫂子,在主觀上他們還會有一個順理成章的想法,那就是,我們之間依然是敵對的呀!” 潘三娘苦笑道: “我承認你的構想有行通的可能性,但是,對你而言卻未免過於危險……” 何敢抱拳道: “多謝嫂子關懷,我自會小心謹慎;說真的,與其大家都得入地獄,不如我一個人跳進去,置之死地而後生哪!” 搖頭嘆氣,潘三娘道: “事到如今,虧你還俏皮得起來……” 金鈴又是怔忡,又是優急的道: “那……何敢,那我怎麼辦?” 何敢道: “你什麼也不辦,就好生在這裡,等我把‘八幡會’的雜碎引走了再回來接你;金鈴姑娘,你可得幫著力家嫂子看牢白不凡,萬一給他逃掉,就大大的壞事啦!” 潘三娘點頭道: “這個你放心,包這小子插翅也難飛,倒是你,務必多加仔細!” 金鈴竟有些依依不舍的意味,她容顏惻然,語聲幽淒: “何敢……你好歹活著,別愣要拚命……” 嘿嘿一笑,何敢說走就走,他輕輕啟門,身形一閃,便已不見蹤影。 ------------- |
第15章 搏命圖存
這幾天光景,何敢早已把力家宅子內外環境摸熟了,人一越牆出來,自是老馬識途,知道該從哪個方向進,哪個方向退。 天已黑透了,有幾點星光,倒是力府前廳左近燈火通明,亮晃晃的照著幢幢人影,也照著大門外那數十匹拴成兩排的駿馬,瞧上去可還真個稱得起“軍容壯盛”四字。 何敢心裡明白,這一出頭誘敵,就不開殺戒也不行了,他本不願與“八幡會”正面卯上,能避過衝突最好,如今勢成騎虎,你讓人,人不讓你,除了硬拚到底就只有俯首認命;江湖漢子那一口氣好歹撐著他,脊樑骨想彎也彎不得,認命他不甘,剩下的一條路便是刀口子之下見真章了。 不過,見真章也有見真章的方法,不作興挺著脖頸愣朝虎嘴裡鑽,眼下的形態好比禿頭頂上的虱子,明擺明顯著,人家是高手雲集,兵悍將勇,他自己只得孤家寡人一個,便活拆八塊,亦抗不住那麼多雙手來卸,所以拚是要拚,乾亦得幹,在動上手之後,如何能連本帶利撈回來才是問題的關鍵。 他不指望力向雙夫婦的幫助,他是確然不指望,他不忍把這對夫婦拖下水陪著受牽連,力家待他和金鈴已是仁至義盡,實在沒有理由再加重力家兩口子的負累 而又極可能是一種傾家捨命的負累。 何敢伏在黑暗中,雙目炯然注視著大門內外的動靜,腦子不停在轉,他在盤算如何誘引對方,分化敵人,盤算如何下手狙擊,如何周旋因應,當然,他也不會忘記盤算在何等情況之下如何逃命。 幹是深深吸了口氣,他自陰影下大步走出,兩名看守馬匹的“八幡會”所屬很快便發現了他,其中一個瘦高條以懷疑的目光向他上下打量,一邊虛虛伸手相攔: “朋友,你要找誰?” 何敢停下腳步,嘿嘿笑著: “借問老哥,這裡可是力向雙那王八羔子的鱉窩?” 瘦高條臉色一變,索性橫身截路: “力向雙力爺是我們‘八幡會’各位當家的好友,你算哪一號人物?居然這般放肆,出言不遜?” 何敢瞪起雙眼,大刺刺的道: “好極了,你說你們是‘八幡會’的伙計?” 另一個粗矮漢子湊近一些,冷冷接口道: “不錯,我們是‘八幡會’的人,怎麼著?你看得不順眼?” 何敢端詳兩位仁兄的黑衣黑巾,撇著嘴道: “二位大概不知道,我和力向雙有仇,不但和力向雙有仇,和你們‘八幡會’的梁子結得更深;今天真叫巧,竟一遭遇上了。” 粗矮漢子鄙夷的揚起麵孔: “報個萬兒聽聽,看你夠不夠份量和我們給梁子?” 何敢笑嘻嘻的道: “我的萬兒叫操你娘,操你們‘八幡會’每一個人的親娘,乖兒,你可聽清楚啦?” 正當那兩位仁兄一愣的瞬息,甚至火氣還未及升湧,何敢右腳翻彈,雙掌上下飛揮,動作如電中對方二人同時倒跌而出,連哼都沒哼一聲。 當然,何敢出手極有分寸,他不會要這兩個人的性命,他要利用這兩張活口去佐證他的立場 與力向雙有仇的敵對立場! 進入大門,正巧碰著另一個“八幡會”的朋友匆匆迎面而來,何敢衝著對方齡牙一笑,那人也本能的點頭回應,於是,何敢兜臉一拳擊出,那人突遭狙襲應變卻快,危急中猛向後仰,出聲怪叫: “有奸細 一” 何敢的另一腿便剛好封住了對方下面的話,這一記正瑞在那人小腹之中,偌大的漢子便手舞足蹈的騰空跌出 當然他決不是真個快樂得手舞足蹈,因為這一騰跌,鮮血已噴得滿天紅雨也似! 前廳裡外立時起了一片騷動,但見人影內掠,叱喝之聲迭起,目標方向卻只有一個 全衝著何敢來啦! 看準奔在最前面的兩位仁兄,何敢身形暴進,“響尾鞭”尖嘯如泣,眨眼卷起幹條怪蛇般的鞭影,直打得那兩人撞跳滾翻,哀號連連! 一個冰碴子似的語聲此刻卻響起若炸了一枚冰球: “是何敢,這打不死的程咬金!” 哈,“獨目客”崔壽出來了! 何敢側掠九尺,抖鞭又答翻了另一個漢子,一面狂聲大笑著: ‘八幡會’的灰孫子們,你們不是要追拿我何敢麼?不用你們追,何爺自己送上門來,還有那助紂為虐的力向雙,咱們新債舊帳通通一併結算!” 笑吼奔突之中,何敢發覺湧來的人影正在迅速分散,卻非混亂的分散,而是各自進入阻截位置,佔取有利攻擊的角度,換句話說,他們已企圖將何敢圈牢! 就在另一次折回的動作裡,何敢猝然衝向大門,七名黑巾黑衣的大漢挺刀圍堵,他已快不可言的凌空倒翻,越出牆外。 也只是背脊剛剛擦著牆頭而過,各色閃亮又形狀不同的暗器已狂風驟雨般飛襲而至,銳嘯合著勁力,在一片金鐵撞擊聲裡,好像連那面牆壁都被打得搖晃了! 腳才沾地,何敢已急忙一頭撲進他早就選妥的一處暗角裡 那是一個幹窪的淺洞,洞上四周還難得有幾疊乾草。 幾條人影便在這時如鷹隼般掠頭而過,好快好疾的身法! 人聲喧騰著,腳步聲在周遭奔動,有火把燃起,青紅的火苗子閃炫於夜暗,氣氛剎時便幻化為陰森又怖栗了 何敢側伏在暗角內,眼看著一簇簇的火把焰光流燦移走,耳聽著不絕的叱喝叫罵忽遠忽近,他十分鎮定的屏息蟄臥。他有個打算,殺機非常強烈的打算,他有心要將敵人各個擊破,分而殲滅;當然,或許他找不著適當的時機,也或許他欠缺所須的好運道,但結果難料,說不定他的計劃可以實現 斜著望向黝黑的夜空,下一步的形勢優劣順逆,就全靠老天爺幫忙了…… 輕輕悄悄的,一條人影掩近,有兵刃的寒芒閃了幾閃。 何敢沒有任何動作,只是專注的聆聽。 細碎的“窸窣”聲又起,跟著是漸漸瀝瀝的淌水聲息,何敢不禁有些發怔,這又是他娘的怎麼回事? 忽然,他想到了,這不是什麼淌水聲,這是有人在小解 外頭那個王八羔子在小解! 猛一咬牙,何敢宛若一條毒龍也似暴出淺穴,去勢之凶悍狂疾無可言喻,那背對著的人影果然正在提著褲子尿尿;甫聞異聲,那人面孔才自半側,何敢的“響尾鞭”已當作絞殺器,奇準奇快的繞上對方脖頸,更將對方在一個半旋中帶起! 令何敢意想不到的情況便在此時發生了! 那人脖頸被鞭身纏繞扣緊的瞬息,已注定了死亡的命運,但是,他卻不像一般垂死者那樣徒做無益的掙扎,更沒有任何慌亂而毫無補益的自救動作,就在他身子被扯提斜旋的俄頃間,他竟奮起最後餘力,拚命撞向何敢! 雙方的距離過於接近,這人的反應又完全通異於在此等情況下該有且必然的回射,何敢意外之下鍋勁弓腰吸腹,硬往側移,頸骨斷折的聲響清楚傳來,幾在同時,何敢的左肋鮮血濺溢,被劃開了一道三寸長的傷口! 怔怔的望著俯臥地下的那具屍體,何敢甚至不明白人家是在什麼時候拔出的匕首,狙殺的過程只是眨眼的功夫,人在這樣緊迫痛苦的壓力中,照說根本不可能有還擊的餘地,然而對方不僅做了反撲,更且在瀕絕之前尚有容發之隙拔使匕首的精力,這個人絕對不是一個等閒之輩! 屍體是俯臥著的,頭顱卻怪異的倒轉向上,突凸的眼珠,半伸的長舌仍在滴血,烏紫的面容扭曲歪斜,形像可怖而然,仍能依稀分辨這是一張尚屬年輕的面容,一張不會超過三十歲以上的年輕面容。 這個人,會是“八幡會”中的哪一號角色呢? 不待何敢再有思索的機會,已有六七條人影往這裡奔來,一個亢烈的嗓門出聲發問: “八幡聳立 ?” 好傢伙,聯絡切口都搬出來了,“八幡聳立”接下去是什麼何敢當然不會知曉;他雙臂倏振,人已沖天拔起兩丈多高,凌空急瀉,直撲四丈之外,嘴裡卻不閒著: “八幡就快倒了,我操你的六舅!” 接著而起的是一陣怒罵驚呼,有人煞勢察看,有人跟著追來: “是姓何的,快截住他!” “老天,咱們又躺下了一個,趕緊看看是誰……” 何敢現在沒有時間等待揭曉他擺平的角兒是誰了,腳下加快,直朝臥虎崗上狂奔,後頭除了仍有三四條人影急迫不舍外,斜刺裡又有一位打橫參入,而這一位的身法顯然比諸他的同儕快捷得多! 上了臥虎崗,何敢走著之字路,修東倏西,忽左忽右,但那幾位仁兄硬是半步不放,豁了命般在後緊盯,是不達目的誓不休的模樣。 來到一堆亂石峻峨的斷崖邊上,何敢估量著時機差不多了,他辭然止步,轉身昂臉,雙手背在後面,意態悠閒的等著追兵到達。 夜影中,一個瘦削的身軀大鳥般自空而降,在星光的朦朧閃爍下,可以大略看出這是一位歲數約在四旬左右的中年人,這中年人的皮膚慘白得毫無血色,雙目如線,約鼻薄唇,一看就知道是個心狠手辣的寡絕人物。 恁是左肋的傷口火多般抽痛著,何敢卻扮出一副“泰山石敢當”的篤定架勢,他嘿嘿一笑,大馬金刀的道: “來了來了,果然來了,好朋友,姓何的業已恭候多時,你跑得端也不喘?” 那人細眼平視,表情僵木,語調也和他的表情一樣僵木: “不用裝腔作勢,何敢,你心裡很緊張,至少比我還要緊張,但我有後援,你卻只是孤伶伶的一個人;情況對你不很有利,何敢!” 何敢端詳著對方,慢吞吞的道: “你說的倒也是實話,可是得看看你後頭那批‘後援’屬於哪一類的角色,方能斷定彼此的勝算。” 那人容顏不動的道; “何敢,你我中間是一座秤,我們雙方便好比法碼,份量相同的法碼,哪一邊多加一點重量,便可能傾向這多加重量的一方,所以說,我的幫手具有若干能耐並不要緊,要緊的是如此一來彼此間的態勢便不會均衡;很可惜,我的比重較你要大!” 說到這裡,後面的人已追了上來,一共是四個,四個人塊頭都不小,只是經過這一陣狠跑,每一位全喘得像條老牛了! 何敢笑吟吟的道: “各位別急,我既然到了這裡不再往前逃,各位自會心中有數,知道我何某人業已打算把這件功勞留給各位去領啦;你們先歇口氣,我好歹等候著,腦袋瓜子便暫且寄在我的脖頸上,到了該你們來領的時辰,各位儘管動手就是四個人面面相覷,卻做聲不得 他們想不透,這又算哪門子的慷慨與灑脫呢? 面目慘白的這一位,輕輕朝前逼近兩步,雙手伸向後腰,等手掌翻回,已經各握著一柄短斧,又沉又利的短斧! 何敢見到雙斧,神情怪異的變了變: “骷髏斧,黃泉路!” 那人臉色冷漠,緩緩將雙斧的另一面向何敢展現,不錯,雙斧的另一面,果然分別鑄鑲著一個亮銀骷髏頭。 不用再說什麼,這一位的身份已等於表明了 “八幡會”列屬第八的“寂幽幡”幡主黃泉,“骷髏斧”黃泉,好他娘的一個名姓! 黃泉生硬的道: “現在,我們都已明白了對方是誰,也都清楚彼此的意願,接下來,就輪到我們各為自己的意願而努力了!” 何敢搖頭道: “不只是努力,姓黃的,這叫拚命!” 黃泉道: “隨你怎麼形容都行,何敢,我知道你的想法,更知道你為什麼把我們引來此地,但我可以明確的告訴你,你永難成功。” 聳聳肩,何敢道: “我卻不似你這般悲觀,黃大幡主,相反的,我認為我的機會大得很!” 黃泉細窄的雙目微微張合,精芒閃動中他的口氣卻帶著厭倦: “對一個已經受了傷的人來說,你的機會絕對不算好;何敢,渲染誇大是你自己的事,問題要看聽你說話的那一邊相信與否。” 乾笑一聲,何敢道: “他娘,倒是好一雙利眼;不錯,我是受了傷,而且還傷得不輕,可是我半點也不驚惶,我心安理得之至,因為負傷拚殺,成敗都是光榮,再者,叫老子流血的人老子早已將他送到你的名下了!” 眼皮子難以察覺的一跳,黃泉陰沉的問: “是誰?” 何敢道: “不曉得是誰,總之脫不開是你們‘八幡會’的哥們,我還敢保證是你們其中有頭有臉的人物,說不定,嗯,是哪位幡主之流亦未可言……” 黃泉聲音突轉厲烈: “大膽匹夫,你沒有這個火候!” 何敢皮笑肉不動的道: “試試如何?” 四名圍持在四個不同角度的漢子,便在此時一齊動手,四柄朴刀映著星光反射出冷芒溜溜,溜溜的冷芒卻瀉向一個焦點 何敢身上! “響尾鞭”暴起的一剎,仿佛正月裡點燃了一枚大花炮,“劈啪”聲揚裡兩柄朴刀已打著旋轉拋上半空,另兩位仁兄傢伙雖是沒丟,卻各自斜瞼帶面挨了一鞭,痛得鬼哭狼嚎般跌出去。 又沉又利的短斧劈頭而臨,來勢之快,好像這兩柄短斧早已擺到那個位置似的,寒氣陰森、硬骨若削;何敢一步未動,長鞭倒卷斧刃尺長的鞭柄卻透中突戮,直指敵人胸膛。 冷冷一哼,黃泉前撲的身形猝側急移,斧鋒偏飛,眨眼將十七斧並為一擊,光景是待一傢伙便把何敢凌遲碎剮了! “哦呸!” 怪叫聲中的何敢一個斤鬥翻到另一塊岩石上,斧影卻有如冤魂不散,也是那麼連串翩旋著隨後罩落。 何敢驀然將長鞭繞臂數卷,只以三尺長短的鞭梢子揮截掃擊;鞭梢子吞吐彈射宛如蛇信伸縮,奇誰也是奇險的著著招架對方猛烈又密集的斬劈,黑夜多少幫了他點忙,起伏差別極大的亂石地形也對他頗為有益。 現在,何敢已經貼切感覺到黃泉的份量,這枚法碼,還真他娘的不輕哩。 暗中的另一塊山巖之後,猛古丁鑽出一個人來,這個人活像吃了迷魂藥,照面之下一頭朝何敢撞將過去,而且還是懷抱朴刀撞將過去。 正在全神應付黃泉攻擊的何敢,突兀裡受到這麼一擾,緊急下只有矮身斜閃,當朴刀擦過腰側的頃刻,他左掌猝揮,硬是把那不要命的漢子打飛五尺,狂嚎著墜入斷崖下面。 一柄短斧便在這須臾間刮過何敢肩頭,連皮帶肉削去了巴掌大那麼血淋淋的一塊 還是何敢躲得快,這一記原本可是衝著他腦袋來的! 黃泉挺身緊逼,斧刃縱舞下他冷冷的道: “秤在中間,何敢,我的比重的確超出於你……” 閃騰跳躍著的何敢惡狠狠的回應道: “你那四顆小法碼只剩其三啦,姓黃的,重也重不到哪裡去!” 越過兩塊山巖,黃泉轉由側攻: “你想想,何敢,犧牲一粒小子,便可在你身上索回大片血肉;我這四粒小子不惜拋棄,你卻有多少血肉可供宰割?” 鞭梢子暴抖猝的,何敢又被逼退到下一塊石頭上,他眉心沁汗,口沫四濺: “他姐的,你是早就備妥這個陰損點子啦?黃泉,用手下的人命去換取作的勝利,算是哪門子英雄好漢?” 黃泉步步迫前,慘白的面孔上毫無表情: “生死豁鬥,勝算乃為最高原則,手段如何運用,不關緊要;何敢,你若要講仁義,來生再另找個對象去琢磨吧……” 騰空五尺的何敢瞋目怒罵: “個狗操的,真正不要臉 ” “臉”字餘音還在他口唇間裊繞,又一條人影從何敢背後撲下 這一次是舉刀過頭,人在高岩往下跳,刀鋒也就順勢砍落! 卷在手臂上的長鞭像一條激怒的赤蛇般貼著何敢額邊朝上飛穿,何敢同時斜身挺迎黃泉的進撲,只聽一聲慘叫,那從高巖上跳落的仁兄竟被長鞭透腹扎入,似是吃一根尖硬的木樁捅進肚子,連人帶刀撞下山巖,而黃泉的雙斧正適時斬向何敢天靈! 何敢的長鞭倒彈回來,他人已欺近在黃泉三尺以內,當那鋒利的雙斧迎頭劈落,他竭力縮頭蹲身,尺長的銅鞭柄閃電般橫截於頂,於是,雙斧的斧刃剎時砍在銅柄之上,火花迸揚中因力道過猛,壓迫銅柄倏往下沉,這一沉,便正好敲在何敢腦門,當悶窒的骨肉撞擊聲甫起,何敢暗藏銅柄內的“龍舌短劍”便也沒入黃泉的胸口之中! 兩個人都沒有出聲,卻一起倒下 一個朝後仰,一個往前僕,這一沾地,便全不動彈了。 夜色仍很黝暗,只有空中幾點星芒在眨著冷眼。 片刻之後,兩條人影小心翼翼的爬上山岩,星光閃爍下,兩個人的面孔上都帶一條斜臉的血痕,這兩位,敢情就是先前各挨一鞭的朋友,黃泉口中的“小法碼”。 兩個人彎腰夥身的四處張望,費了一番功夫,才發現躺著不動的何敢與黃泉;兩位仁兄立刻分開,朴刀前挺,戰戰兢兢的往這邊湊近幾步,又再次停下,個頭較大的那位清了清嗓門,低啞的出聲: “幡主……幡主……你老還安好麼?” 人都挺了屍,還如何個“安好”法?黃泉趴在宕面上,自然是不能回答了,假若他這兩名手下看清他凸目咧嘴的模樣,看清他身底下那一大灘血清,恐怕也會嚇得出不了聲! 這兩位對看了一眼,原來開口的朋友稍稍提高了腔調: “幡主……我們來支援你啦,如果……如果你能回話,尚請交代一句……” 黃泉已赴黃泉,魂都飛了,何敢卻幽幽醒轉,他只覺得腦袋沉重昏眩,睜開眼但見金星迸射,忽明忽暗,額頭上一片僵麻,不用模,也知道腫起老大一個包;他徐徐呼吸幾次,人已清醒得多,至少,他明白自己沒有死,腦殼亦不曾碎裂 因為腦殼碎裂的人,是無法清醒過來的…… 兩個人又湊近了些,比較矮小的那位忽然全身一抖,驚恐的向他同伴道: “丁四哥……我看情形不妙,幡主……幡主與那姓何的,只怕都完啦……” 另一位乾咳一聲,也是喉嚨沙啞: “光景挺像,眼前的樣子,似是拚了個同歸於盡哩!” 矮小的仁兄不禁打了個哆嗦: “這姓何的真夠棘手,誰都想不到他能有這麼個本事,居然把我們幡主拉上墊背,另外還加綴孫大和全保忠兩個,這一下,他可是連本帶利撈回去了……” 被稱做“丁四哥”的腰桿一挺,人也站直了,放寬聲音道: “小吳,別他娘光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姓何的棘手又怎樣?還不是被我們擺平啦?豁上命同他幹,哪能次次全讓他佔便宜?” 這“小吳”呆了一呆,尚未會過意來: “被我們擺平了?丁四哥,我不懂你的意思,嗯……是誰被我們擺平了?” 丁四哥手中朴刀一揮,沒好氣的道:“誰被我們擺手?當然是姓何的呀,你這腦袋就笨成這樣?真叫豬頭!” 小吳迷惘的道: “可是,可是,丁四哥,他不是和我們幡主同歸 ” 丁四哥打斷了小吳的話,重重的道: “你給我聽清楚,更好生記著:姓何的先將幡主撂倒,我們兄弟一看不對,豁命衝上援救幡主,姓何的揮鞭把我們打翻,又回頭刺殺幡主,我兄弟二人睹狀之下悲憤填膺,再度拚死衝撲,就在姓何的刺殺幡主那一剎裡,姓何的也被我們使刀劈死,整個情形就是這麼回事,咱們要說法一致,別講岔了!” 怔了半晌,小吳才算通了竅,他脫口道: “這,這不是冒名頂功麼?” 丁四哥怒道: “放屁,什麼叫冒名頂功?難道我們兄弟臉上挨的鞭子是假的?難道我們今晚擔的風險也是假的?小吳,這是我哥倆祖墳方位好,運道強,若是稍有差池,孫大和全保忠就是先例!他娘,是我們受的理應我們受,替‘八幡會’賣了多年命,早就該露露頭面,光彩光彩了,你到是弄明白沒有?” 那小吳連連點頭,一疊聲道: “明白了,丁四哥,我全明白了……” 丁四哥“嗯”了一聲,不忘再加囑咐: “記得我剛才告訴你的話,照葫蘆畫瓢,跟著我說,千萬不能前後對不上或和我的說詞岔了邊,那就漏子大啦!” 小吳笑道: “錯不了,我記得清清楚楚。” 朴刀指了指岩面上躺著的兩位,丁四哥神氣活現的道: “來,小吳,咱們一個背一個,下去向主子們交差領賞去!” 小吳畏懼的退後一步,吶吶的道: “還得背他們下山?丁四哥,我看不用麻煩了吧?” 丁四哥大聲道: “真他娘豆腐渣腦筋,不把屍首背下去,拿什麼證明我們有這樁功勞?不但如此,姓何的身上還得補幾刀,別忘了他是被我們砍死的,沒有刀痕,能像麼?小吳,你我放大膽,兩個死人有什麼好怕的?沒出息!” 小吳囁嚅著道; “天爺,這樁功勞,實在是不好領……” 哼了哼,丁四哥大步先上,邊不耐煩的道: “得啦!姓何的塊頭大,由我來背,幡主個兒小,便算你的,補這姓何的幾刀也由我來辦,你他娘光享現成就行!” 說著話,他已跨過黃泉屍體,對著何敢略一端詳,才慢慢舉起刀來 他還有這份興致挑揀著刀的部位哩。 這時刻.何敢不有所表示是不行的了,他忽然伸手摸著腦門的腫包,睜眼齜牙一笑: “丁四哥,手下留情啊你。” 舉起的刀寒光閃閃,丁四哥在驀然一震之下卻見了鬼似的“嗖”的跳起老高。 “我的親娘,殭屍鬼啊……” 何敢坐將起來,嘆了口氣: “殭屍鬼倒不是,這叫還魂啦。” 那丁四哥踉蹌歪出好幾步,小吳更是目瞪口呆,手中朴刀也“鏘啷”一聲跌落下來…… 何敢晃晃腦袋,十分倦乏的開口道: “卻是狠狠暈過一陣;二位,你們的幡主黃泉業已實至名歸了,可惜我沒有死透,二位這樁功勞,只怕一半時還記不上功勞薄……” 那丁四張口結舌,哈哈咿咿,竟一句話也答不上來,他的夥伴小吳就更如得了羊癲瘋,一陣緊似一陣的痙攣,只差不曾口吐白沫…… 伸了個懶腰,何敢吃力的站起,在肋傷口又是扭絞般的猛然抽痛,他暗裡用手摸了摸,乖乖,裡外衣皆被鮮血浸透了,眼下卻得想個法子先行止血才好。 丁四哥在慢慢向後退,不落痕跡的向後退 打譜是想退到山巖邊上,抽冷子往下跳。 何敢擺了擺手,啞聲道: “兀那丁四哥,你不用再朝邊上退了;我要你逃,你才逃得掉,我不要你逃,包管你人未著地已經變成一具屍首啦,你們幡主我都能叫他實至名歸,你二位這等角色還有不十掐八攢的?” 打了個冷顫,丁四哥馬上僵立不動,活脫一只呆鳥般傻在那裡。 ------------- |
第16章 有鳳來儀
這時,“撲通”一聲,那小吳業已衝著何敢跪了下去。 搔搔頭,何敢正不知該如何處置面前這兩位,黑暗裡突兀有三條人影冒了出來 宛如是自幽冥中悄然凝形的三個鬼魂,就那麼無聲無息的顯現在對面的山巖上。 心頭一跳,何敢仔細辨認,木由暗叫一聲苦也;這三條鬼魂般的影子,一個正是“八幡會”“冥魂幡”幡主“獨目弔客”崔壽,其餘兩位,則是崔壽左右的哼哈二將,“斷魂槍” 蘇亥,“絕魂棍”李少雄! 客來了,斷魂絕魂的主地亦已到齊,熱鬧是夠熱鬧,只是何敢覺得頭大如鬥,腦門的腫包又在“ ”“ ”脹痛起來。 崔壽現在的模樣,更加十足十的弔客德性,他緊繃著一張瘦臉,獨目半塌不閉,眉心攢鎖,腮肉下陷,形色陰沉得像能舀出水來:“斷魂槍”蘇亥大概舊傷還未痊癒,枯黃的面孔是一片病容,他的伴當“絕魂棍”李少雄更是瞋目切齒,煞氣盈溢,光景恨不能這就將何敢咬下一塊肉來! 何敢乾笑兩聲,自己也覺得笑聲不大好聽,竟似泛著幾分呻吟的味道;“嗯,崔老兄,蘇老弟,李朋友,列位倒也眼尖耳聰,暈天黑地又在這麼一座亂石堆裡,列位居然就找上來啦,而時辰又拿捏得這麼個準法,真叫不可思議,嘿嘿……” 崔壽的聲音仍和冰渣子一樣,能飄進人的心裡,這一次開口,更似帶著血的冰渣子,飄進人的心坎: “何敢,你與‘八幡會’的血海深化永不可能化解,我們向上天起誓,向鬼神賭咒,任憑‘八幡會’上下死光死絕,也要不惜一切代價將你聚首分屍,以你的心肝五臟奉祭曹洵 ” 微微一怔,何敢道: “曹洵?” 崔壽獨自暴睜,血光漓漓: “好個心狠手辣的匹夫,我出道多年,猶未見過似你這般惡毒的殺胚!你絞死了曹洵不說,竟讓他課程下體,暴死人前,叫他冤死之後還遭到如此羞辱;何敢,你這是何等居心? 何等陰損下流的居心?” 原來被何敢勒死的那個人就是曹洵!“八幡會”坐第六把交椅的“直陰幡”幡主曹洵,大名鼎鼎的“袖裡乾坤”曹洵 難怪那回身一刀是如此狠法! 面色鐵青的李少雄嗓音沙啞的接腔道: “幡主,現在又得加上一位了,‘幽寂幡’的黃幡主顯然也遭到姓何的毒手!” 頰肉痙扯著,崔壽努力吸氣: “多少年鐵血江湖,遍歷艱險,多少年禍福與共,患難相依……八幡聳立,如手如足,就在這一夜裡,便生生折損了兩個,更竟死在何某一人的手中,此仇不報,怎堪苟活!” 何敢吞了口唾沫,陪著笑道: “你且先莫激動,崔兄,事情是由你們開始,各位來勢洶洶,一而再三的四處追殺於我,把我趕耗子也似趕得東藏西躲,惶無寧日,我是個人,不是俎板上的魚肉可以任由宰割,各位一心要殺我,我總不能不自衛保命吧?各位一上就是一窩,我可憐兮兮的單個獨挑,僥倖留下一口氣來,算不得罪大惡極,所以說,其咎委實不在我……” 崔壽怒極反笑,笑得像哭: “天打雷劈的何敢,黑心黑肝的何敢,我‘八幡會’大小多少條性命吃你糟蹋,鮮血濺噴如水,你卻還有理講,還有詞辯,我要不將你凌遲碎剮,誓不為人!” 何敢忙道: “我也不是白揀便宜,崔兄,這小身子亦搭綴上不少零碎,再說,流血豁命嘛,原本就是這麼回事,生死存亡,誰亦怨不了誰……” 崔壽裂帛般大吼: “你死定了,何敢!” 隨著這一聲叱吼,何敢背後驀地躥起一條人影,活脫餓虎撲羊般衝向何敢,嘴裡一邊喊叫: “吳福為幡主效命……” 吳福,就是先前還衝著何敢下跪的“小吳”,這一刻“福至心靈”,竟然轉向恁快,馬上替他的幡主表演那一番視死如歸的赤誠了! 何敢連身子都懶得移動,一腿後彈,恍同電閃,那吳福尚未夠上位置,已經凌空拋起,鬼哭狼嚎般跌落山巖之下 真是“無福”。 於是,亮銀根宛若西天的流芒,兜頭點到,那一朵掣掠如寒星似的槍尖,亦同時從斜刺裡飛瀉過來。 長鞭繞著何敢的身體旋舞,鞭梢子割裂空氣,帶起如泣的尖嘯,何敢身形騰掠之間,卻感到情況不對 腦袋沉重得像灌了鉛,眼睛也時而眩花迷朦,動作方趨猛烈,便有一種反胃欲嘔的窒脹,而目下崔壽還沒出手,光是蘇亥與李少雄這兩面夾攻,他業已覺得十分吃力了! 崔壽的觀察何等銳利?何敢的滯重現象才露,他已看在眼裡,陰森森的傳過話來: “姓何的已是外強中乾,強弩之末了,這是曹洵和黃泉的冤魂纏住了他,叫他使不開、轉不動;蘇亥、少雄,你們抓住時機,下狠手給我殺!” 左截亮銀棍,右擋老藤槍,何敢忙得不可開交: “崔兄,要快容易,你別閒著吆喝,下來一起湊樂子便行 他娘,你真當是吃定啦?” 亮銀棍晃灑出一蓬光雨,逼得何敢揮鞭反卷,而老藤槍猝然出現,宛如幽暗中一點鬼火,極險極險的擦過何敢鼻尖,銳風生寒,驚得何敢背脊透泛冷汗! 崔壽似笑又不似笑的在鼻腔出聲: “這就快了,方才少雄只要上身略挺三分,便能將姓何的腦門洞穿,你們兩個要緊加把勁,誰先宰殺姓何的,誰就是大功一件,連我也跟著露臉!” 在空中猛翻了六個廳鬥,何敢鞭舞鞭飛,聲勢是夠凌厲,卻掩不住他的喘息! “你也未免太朝好處想了……崔兄,要我的命,不找一大串墊背的怎成?” 那棍頭便猝然從六尺又崩出來尺半長的一截,兜胸戳中何敢的胸口,這一戳力沉勁強,頂得何敢一跤橫摔,幾乎閉過氣去。 蘇亥的老藤槍趁機打落水狗,“嗖”的一聲暴指向地,賊亮的槍尖硬是直刺何敢頸項 打譜是想來個兩個對穿。 危急中,何敢貼著岩面奮力滾撲,右手閃電般翻揮,暗嵌幹鞭柄內的“龍舌短劍”激起冷芒一溜,仿佛神低的悲嘆,“噗”聲透進了蘇亥的胸膛,更將他針出三步之外! 崔壽的喝彩卻饅到了半分: “刺死他 ” 僵愣剎那的李少雄目睹慘變,不由狂聲怪嚎: “姓何的又殺了蘇亥啊……” 崔壽頓時發覺了情況的逆轉,驚怒交集中騰身而起,黑網張開如一朵呼嘯的烏雲,衝著何敢漫天蓋地的罩落。 何敢嘶啞的大笑,雙手握鞭,打算豁死拚個同歸於盡! 大鳥似的一條人影便在此際由地面騰撲直升,來勢強悍兇猛,一道耀眼的寒電隨著這人上衝的勁力暴射飛溢,照面間愣是把下擊的崔壽通退五尺! 崔壽在瞬息的駭異間尚以為是他們自己人搞錯了對象,後退的腳步未穩,已昂聲大叫: “八幡聳立 ” 那人虛空旋落,竟破口大罵: “聳立你奶奶個熊,八幡這就快倒了!” 這位不速之客嗓調尖銳,身形矮胖,手持長劍形式古拙,卻淨芒雪亮;哈,正乃“趙氏劍門”的“不回劍”趙大泰是也! 故人乍通,尤其是這種情景之下碰上,何敢的感觸可就深了,他覺得眼眶發熱,鼻端泛酸,要不是向來達練老到,說不定一把淚水就拋將出來啦! 崔壽怔愕之下,厲聲叱道: “‘八幡會’復仇報冤,禁制早列,知者決退,不知不罪,來人莫要事非不明,自尋煩腦 ” 趙大秦理也不理,尖著喉嚨叫嚷: “何敢,何敢,你情況如何?要是正常還留著口氣,趕緊回我一聲……” 一骨碌爬將起來,何敢臉紅脖子粗的打著哈哈: “別嚷嚷,趙老大,嗓門放低一點,我這不是在回應你了麼?” 趙大泰突然聲音便咽,驚喜交集: “老天保佑,何敢,真是老天保佑啊,我們還以為來遲一步,遺恨再也補……” 何敢攢級長鞭,連連拱手: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趙老大,你來得恰是時候,先一步來我還挺得住,遲一步來我就沒命啦,真個鬼差神使不是?” 兩個人的熱絡勁,崔壽看在眼裡,便知不妙;今晚他輕騎追敵,認定只有何敢放單,自忖力量足夠,豈料正在節骨眼上竟生如此變化,對方幫手偏偏湊在這時掩至,而照方才那一劍相拒的功力判斷,來者必然不是等閒! 趙大泰又是安慰,又是感嘆的籲了口氣: “你也未免太自負了,何敢,叫你多待幾天,讓我陪你走完這一程,你卻不肯,以為你獨個能夠擔承這沿途艱險,現在如何?差不點送了命,你不想想,好虎亦架不住一群狼啊……” 何敢乾笑道: “只是運氣不佳,吃他們前後率連著堵上啦,要不然,還不至於這等狼狽法!” 崔壽一看眼前的兩位一搭一檔竟敘起家常來,在目下雙方對峙,殺機凝聚的時刻,居然將他與李少雄擺到一邊,視若無物,這口怨氣如何吞咽得下?隨著冷厲的一笑,他特意提高了嗓音: “來一個宰一個,來兩人殺一雙;姓何的,別以為你耍姦使詐,暗裡埋伏了幫手就篤定能保活命,任是誰敢與我‘八幡會’作對,通殺無赧!” 趙大泰斜記著崔壽,兩只小眼睛眨巴眨巴不停: “聽這幾句話,似乎是衝著我趙某人來的了?姓雀的,我要不敢和你們‘八幡會’作對,卻跑來這裡顯的哪門子寶?明白告訴你,老子既然亮了相,就決不可能與你們善甘罷休!” 崔壽寒著面孔,陰惻惻的道: “口氣倒是不小 然而你知道我姓崔,我卻不知你是何人?報個名上來,讓我掂掂你夠不夠同‘八幡會’作對的份量!” 尖聲一笑,趙大泰道: “‘趙氏劍門’‘木回劍’趙大泰就是我本人;姓崔的,說起來我和‘八幡會’的幾位朋友還有點小小淵源,亦曾有過幾次交道,但是,拿這些關係與我同何敢的情份一比,就全他娘比到南天門去啦,你們要對付何敢,我趙大泰第一個挺在他前頭!” 崔壽的獨目閃爍著詭異的光芒,他緩緩的道: “原來你就是‘趙氏劍門’中的趙大泰;不錯,你‘趙氏劍門’在道上算得一塊招牌,但你可曾仔細考慮,由於你這出面瞎攪和,好好的一塊招牌說不准就砸了,名頭闖出來不容易,這樣做划算麼?” 趙大泰冷冷的道: “我們的招牌會砸在誰手裡?你是指‘八幡會’?” 崔壽毫無表情的道: “很有可能;趙大泰,玩狠玩邪,‘趙氏劍門’沒有我‘八幡會’在行,你若愣要拖他一門大小趟這灣渾水,恐怕要後悔莫及……” 重重一哼,趙大泰道: “這是我的事,不勞你費心,眼前‘趙氏劍門’業已算是趟定了這灣渾水,九牛也休想拉得回;崔壽,要怎麼玩法,悉隨尊便,老子木管你多狠多邪,憑著劍鋒切人肉總錯不了!” 搖搖頭,崔壽居然還忍得住氣: “這是何苦?趙大秦,你與那何敢有什麼交情,犯得上如此為他賣命?一個弄不好,更牽連你趙氏全門遭殃,這樣慘重的犧牲,就算替親娘老子承當都該再三斟酌,區區朋友,尤其似何敢這類二混子朋友,更是大可不必了 趙大秦聲色不動的道: “只有一個辦法能以解決你我之間的衝突,姓雀的,要不要聽聽?” 明知不會是什麼好點子,崔壽在衡量眼前形勢之下,卻不得不勉強頷首: “說說看。” 趙大泰說: “十分簡單 你們走,我就走;更明確的說,你們不攻擊何敢,我便不攻擊你們,如此一來,不是雙方皆可避免衝突了麼?” 額頭上青筋暴起,崔壽獨眼驟睜: “放你娘的狗臭屁!趙大泰,我是一番誠心,一片悲憫,勸說你退出是非,好保百年之身,你卻不識抬舉,故裝糊塗,附著吊我的胃口,姓趙的,你馬上就會明白,逗樂子你找錯對象了!” 趙大泰笑哧哧的道: “是你找我打商量,不是我求你打商量,原本就說不攏的一樁事,你卻愣要搬弄脣舌,姓崔的,你這叫麻子照鏡 自找難看!” 何敢也沙著聲音道: “他娘,又想玩對付貝心如的把戲?崔壽,所謂‘不戰而降人之兵’,得看看是什麼樣的兵,貝心如意志不堅,貪生怕死,是個十足的孬貨,難免受你的唬,你把趙老大當成姓貝的一體看待,認為三言兩語就能打發活人,則就大大走了眼,算錯卦啦!” 崔壽狠厲的道: “你不用得意,何敢,勝負之數尚在未定之天,趙大秦撐你的腰亦未必撐得住,而自今以後,我‘八幡會’便與‘趙氏劍門’誓不兩立!” 尖聲一笑,趙大泰道: “自今以後?姓崔的,你有沒有以後還大成問題,將來的事且少煩心,你多多注意眼前的處境吧。” 崔壽斷喝: “少雄何在?” 嚴陣以待的李少雄微微躬身: “屬下聽令。” 崔壽脫口只得一個字: “走!” 這一個字,不但聽得李少雄大惑不解,何敢與趙大泰也不禁頗出意外,然而三個人都是極其機敏的角色,腦筋靈,反應快,幾乎在同時業已體會出崔壽的用意來 敢情崔壽是叫手下突圍去討救兵,現在的形勢,他已忖量著吃不住了! 李少雄的動作非常快,他腳步一滑,人已彈射而起,何敢想橫身攔截,趙大泰卻扯了他一把,好整以暇的道: “看他往哪裡跑?” 一言末已,側面的一塊高突山巖上辭然掠起一條人影,疾老鷹隼般由上撲下,身形飛騰中帶著一溜炫目的光華流閃,仍如流星的曳尾! 李少雄彈升的式子尚末及變換,已被這股凌厲的氣勢硬生生壓了回來 落腳的位置恰就是他方才站立的位置! 崔壽是又驚又怒,心念轉動間來人已姿態美妙的翩然著地。 那竟是個女人,是個豐腴圓潤,身段啊娜的長髮女人;這女人生得不能算美,但五官端整,肌膚細白,有著十分的嫵媚味道,此刻雖是殺機隱伏,惡鬥將起,她仍顯得如此溫柔恬靜,絲毫不帶瞋目豎眉的凶悍之狀。 趙大泰呵呵笑道: “妹子,叫你幹熬在上頭好一陣,咫尺恍若天涯般的白瞪眼,焦心腸,可真是多有委屈啦……” 不錯,這女子便是趙小蓉,“斷魂劍”趙小蓉,對何敢死心塌地、非君不嫁的趙小蓉,“趙氏劍門”中唯一的一顆明珠! 趙小蓉定定的凝視著何敢,她的神色平靜,但卻淚光盈盈;她是這麼深切,這麼專注,這麼癡迷的凝視著何敢,宛似要把多少天來的刻骨相思,多少日來的至誠懷念,全在恁般幽送的睬望裡收聚回來,補償回來,她眸瞳裡所顯示的意義只有一樁 看到何敢,即得永恆。 何敢不禁面紅耳赤,手足失措,一邊吞咽著口水,一邊期期艾艾的打招呼: “趙……哦,趙姑娘,好久不見了,真是好久不見,這一向可好?” 趙小蓉輕輕點頭,竭力忍住眼眶中滾動的淚水: “你也好,何敢?” 乾笑著,何敢訕訕的道: “我可不大見強,日子湊合著過,東奔西跑的勞碌命一條……你知道,我這行營生就是這回子事……” 趙小蓉聲音低柔,卻透著無比的心疼: “何敢,你瘦了好多,胡髭這麼亂也不修整一下,衣裳透著血斑不說,臉上還帶著傷,他們真是忍心,竟把你糟蹋成這副模樣……” 不自覺的摸了摸面孔,何敢苦笑道: “江湖生涯嘛,脫不了皮肉受罪,好在我本也不是小白臉,盤兒上添點痴痕亦醜不了什麼。” 趙小蓉幽幽的道: “看你還是老毛病,總不知愛惜自己……” 趙大泰站在一邊,頗受感動的看著這一對久別重逢的男女,而那股子柔情,那股子深摯,那股子輕怨與那股子極富韻味的窘迫也感染了他,這位“不回劍”但覺雙眼發熱,鼻端泛酸,幾乎就要跑上去把兩個人揉為一體。 憋不住氣的是崔壽,面前的光景是啥的名堂?先是敘舊,後是訴情,直將一場生死搏殺當做了樓臺會,他的威嚴何在、容顏何存?對方待他的這番輕描淡寫,等於表示他不算個玩意! 暴叱一聲,崔壽怪叫道: “一雙狗男女體要在本幡主之前做那難入人眼的醜態,你們尚有多少同黨不妨通通出來,且看本幡主 一誅殺,半目不留!” 趙大泰的金魚眼突凸,口沫四噴: “不是人摸的崔壽,崔你娘的壽,你是吃錯藥了,淨放些癲狂屁?我妹子又不曾在你祖墳上撒尿,竟吃你如此呵責她?姓崔的,你等著瞧,老子包有你的好戲看!” 崔壽厲聲道: “便讓你們並肩子上,崔某人決不含糊!” 何敢嘿嘿笑道: “你放心,我們不會客氣;‘八幡會’幾時講究過武林規矩、江湖道義?哪一次不是車輪戰外加多吃少?崔壽,這一遭也讓你們嘗試嘗試!” 趙小蓉靜靜的道: “讓我來對付他,何敢,你暫且歇息一會再說……” 何敢憶道: “不,趙姑娘,姓崔的相當辣手,你可千萬不能有所失閃,還是我上,你替我掠陣就行 ” 踏前一步,趙大秦笑服瞇瞇的道: “你們兩個不用爭了,姓雀的便交給我來打發;何敢,你陪著我妹子多聊一會,順便敘敘舊往,這裡的事,我一肩承當足足有餘……” 何敢趕緊湊上去壓低嗓門: “趙老大,你迷糊啦?那崔壽不是盞省油的燈,他身邊的李少雄亦是一把好手,你以一敵二大有不妥,我看還是我們一齊上 ” 齜牙一笑,趙大秦神秘兮兮的道: “不必緊張,何敢,山人自有妙計,只在今晚,我就要‘八幡會’焦頭爛額,損兵折將,也好叫他們明白江湖之大,並非他‘八幡會’能以獨佔獨吃!” 於是,那面烏雲也似,布滿尖利倒鉤的黑網便猝然發難,對著趙大泰卷罩過來,幾乎不分先後,李少雄的亮銀根亦抖出點點光朵,蓬灑齊落。 趙大泰的長劍幻成六個圓弧,弧活則是刃芒與鋒焰所組合的燦麗形象,仿佛六個碩大晶瑩又排列嚴密的劍輪在滾動飛旋,照面;司,已將崔壽與李少雄逼退三步。 崔壽似乎豁將出去了,他人騰半空,身形翻回掠舞,黑網呼轟縱橫,自各個不同的角度做著怪異的攻擊;李少雄也搭配得嚴絲合縫,亮銀根閃縮點戮,又快又狠,兩人相互支援,左右呼應,眼看著就要搶回主動。 何敢一瞧不是事,正要上前出手,趙小蓉已在他手臂上輕輕一捏,低聲道: “沒關係,我哥哥吃不了虧……” 的確的,趙小蓉不是故意安慰何敢,因為從左側的山巖背後,又一條人影暴射而至,人尚未到,千百星芒已有如半空爆碎了一個冰球,那麼繽繽紛紛的飄迴旋散 這自然不是冰球碎裂後的屑渣,卻是點點片片的刃光! 崔壽吃驚之下急向側移,手中黑網反卷倒揮,來人凌虛逾丈,卻格格怪笑著猛往下落,而只在身形一轉一翻之間,整個軀體剎時變成一道光柱,一道粗若圓桶,周遭冷電迸濺的光柱! 老天,這是“身劍合一”的招式,劍術中至高無上的幾種心法之一! 做夢也想不到會在此時此境遇到一個練成這種劍法的好手,崔壽不但是惶恐顫慄,更且鬥志全失,他大叫一聲,拚命躍向岩下! 堂堂的“八幡會”“冥魂幡”幡主,居然施出“三十六計 走為上計”的怪招,而且步調又是這麼快速,不禁把一個何敢當場看傻了眼! 光柱略一舒卷,發出割裂空氣的“嘩”聲異響。匹練般隨後追上。 李少雄卻在此時瞋目怒嘯,奮不顧身的切入橫截,他的亮銀根狂舞急旋,硬是迎堵光柱 那道身劍合一、威力無比的光柱! 於是,綿密的金鐵交擊聲急驟響起,猩紅的鮮血噴濺四揚,光柱在連連波震中倏然收斂,李少雄打著轉子搶出九尺,一頭翻跌不起。 身子布滿交錯的、深刻的割痕,皮肉的綻裂與衣衫的破碎只融合成一團顫蠕的殷紅,李少雄趴在那裡的形狀令人直接聯想到死亡 這條漢子卻在遭到如許痛苦,面臨死亡的前後過程中不曾哼得一聲。 崔壽已經鴻飛冥冥,不見蹤影,那丁四哥,則更不知在什麼時候,早他娘逃之夭夭…… 那殺死李少雄的人也是一個女人,一個滿頭銀髮,面色紅潤的女人,這女人看上去福態又平常,就如同大街上隨時可以遇到的任何一位老太太一樣,沒有煞氣,沒有陰鷙或兇狠的神情,多的是一副慈眉善目。 這位老婦就是“趙氏劍門”第二代掌門,也是趙大泰與趙小蓉的生身之父趙極的嫡親二妹,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活屠婦”趙素素。 趙小蓉暗裡推了何敢一把,自己先開口叫: “二姑……” 何敢乾咳一聲,雙手抱拳: “不知前輩駕到,有失遠迎,多時未見,前輩功力卻越發精進,真個愧煞吾等……” 趙素素格格一笑,走了過來: “少給我老人家扯些閒淡,這一路上來吃辛受苦,日曬雨淋,今晚更窩在那塊山巖上頭憋了這一陣子,為來為去,還不是為了你們小兩口?我說何敢呀,只要你稍稍有上點良心,對我們家蓉丫頭好一些,別說這區區勞累,便豁上我這條老命,也是值得!” 何敢愣呵呵的傻笑著,自覺一張臉熱到了耳根子: “是,前輩,多虧前輩一門老少相助,何敢幸能得出生天,有餘之年,皆報恩之時,何敢 ” 一揮手,趙素素打斷了何敢的話: “‘趙氏劍門’不用你報恩,我老人家更不稀罕這一套,何敢,一朝你做了我趙氏姑爺,便成一家人,一家人何須報恩?換句話說,只要你娶了蓉丫頭,也就等於報了恩,對不對呀?” 何敢吶吶的道: “這個……這個……,前輩,何敢才流學淺,草莽出身,恐怕會屈辱了趙姑娘……” 趙素素斜明著趙小蓉,道: “我說蓉丫頭,你可在乎他的才學、他的出身?” 趙小蓉大大方方的搖搖頭,羞怯的道: “我不在乎,二站……何敢他人好、心好,這就夠了……” “嗯”了一聲,趙素素又道: “也不怕他屈辱了你?” 趙小蓉垂下目光,低幽幽的道: “如果我有這種想法,還會千里迢迢跑來見他?” 直瞪何敢,趙素素道: “話說到這裡,業已到了頭,何敢,你手摸著良心,好歹做個交代!” 眼前的情勢,已到了拿鴨子上架的光景,而真個憑良心說,趙小蓉任是哪一項也足以匹配何敢,況且還加上這些情,這些恩,這些義。在如此的厚愛深德之下,何敢再要以個人條件的不妥做推倭,就不僅不上路更帶著虛假了;他望著趙小蓉,趙小蓉也望著他,雙目中又見淚水波瑩…… 用力頷首,何敢大聲道: “只要趙姑娘不嫌棄,我就要娶她做老婆!” 趙素素笑得面如春花,燦麗開懷: “真是粗,卻粗得好!” 那一側的趙大秦快步走近,一手拉著妹子,一手拉著何敢,又將兩隻手交疊在一起,這位準大舅子的語聲竟透著梗塞: “老天有限,總算了卻趙氏一門幾年來的大心願,但祝你們百年好合,早生貴子,白頭到老,五世其昌……” 趙小蓉才羞得埋下臉去,趙素素已笑罵道: “真是二愣子一個,還不到成親行禮的時辰,你就急著祝頌做什?咱們快離開這裡,另找個地方先好好熱鬧熱鬧 何敢過去拔出蘇亥尸身上的“龍舌短劍”,這才會同趙氏老少三人,匆匆由山巖向東逸走 領頭的是趙大泰,他好像對附近的地形相當熟稔 東方,已透出一抹暖色,有習習的晨風吹拂,風有點冷峭,而臥虎崗伏踞如故,夜來連串的搏殺拚鬥,卻已似春夢無痕…… ------------- |
第17章 八方風雨
半山腰上的這個石洞,也真難為趙大秦他們怎麼找到的;石洞不深,乾燥且通風良好,石洞外面有層層竹林掩遮,一片碧綠中透著那等沁人心脾的清幽意韻,非但看著顧眼,便住上幾天亦挺安逸。 石洞中打掃得相當潔淨,還鋪得有細緻的草、牙骨枕、絲夾被,甚至連茶壺茶杯外加資製食具都不缺,只要在洞口的凹壁處理石成灶,就能舉炊啦 這哪像是出遠門準備狙殺豁命的情形,簡直同郊遊野宴的光景差不離…… 趙大泰才替何敢把肩頭、腰肋、以及腦門上的傷處敷藥包紮妥當,趙小蓉已端了一壺香茗進來,更順手遞了一件灰綢長衫給何敢,然後取過兩只蓋杯擱在席上,輕輕悄悄的將茶水注滿杯中。 何敢望瞭望手的上長衫,轉臉向趙大秦: “這可是你的衣裳,趙老大?” 嘿嘿一笑,趙大泰道: “我的衣裳?你也不瞧瞧咱們兩個的體型差得這遠,我的衣裳你如何適身?好叫你知道,這是我妹子特地為你手縫的哩,還不止一件,大約替你縫了五六件,另外一雙軟鞋,兩雙快靴,也都是她一針一線為你做好預備著,有這樣的一個渾家,何敢,你說你是不是叫命好?” 連連點頭,何敏感動的道: “不只是命好,更是前生修來的福份,論起來我又算老幾,卻蒙趙姑娘青睞有加,厚待至此,每一思及,實在心中有愧……,, 趙大泰笑道: “你現在總曉得我妹子對你的情份了?何敢,雖則領受稍遲,好在還不算太遲,你是他娘身在福中不知福,像我妹子這樣般般上品、樁樁高雅的標致淑女,大家閨秀,挑著燈籠也無處找,就憑你姓何的一個老粗,更連提都不用提了,可她就偏偏看上了你,又來得這麼個死心眼法,你瞧你是走的哪步運?敢情祖墳的風水好啊……” 何敢哭笑不得的幹聲打著哈哈,表情十分尷尬;趙小蓉雙手奉了一杯茶過來,邊白了她哥哥一眼,低聲埋怨著: “哥哥,你就少說一句行不行?何敢面皮薄,也不怕他承受不住?” 何敢接過茶杯,漲紅著面孔道: “沒關係,沒關係,我和趙老大一向玩笑慣了,明白他的個性,再說,他講的也是實情,早晚皆屬郎舅至親,幾句話還有受不了的?” 一句“早晚皆屬郎舅至親”,不但趙大泰聽得舒心透頂,趙小蓉尤覺甜蜜溫暖無比,她深深望著何敢,無限柔情的道: “我哥哥這個人就是口沒遮攔,難得你能掠解他,有什麼說得過份的地方,你可千萬不要生氣……” 何敢忙道: “不生氣,不生氣,趙姑娘,我是真的一點都不生氣。” 趙大泰自己伸腰取過茶杯,掀起杯蓋把杯面上的茶花吹拂到一邊,嘬唇淺吸一口,這才頗為感慨的道: “所謂‘女大不中留’,這句話說得實在不錯,嫡親的兄妹哪,一眨眼妹子長大就向著外人啦,養丫頭的確不如養兒子好,何敢,對不對哇?” 何敢窘迫的道: “其實,兩姓結親,便成至好,也和一家人一樣,不能說是外人……” 趙小蓉斜明著乃兄,道: “聽到了沒有?哥哥,你再要放言高論重男輕女那一套,休要怪我在二姑面前告你一狀,包叫你吃不完,兜著走!” 雙手急搖,趙大泰趕緊道: “好,好,算我沒說,算我放屁便是,你切莫在二姑耳邊造謠生非,妹子,我們只是聊聊而已,你可不作興如此整人!” 得意的笑了,趙小蓉道: “諒你也不敢不怕,二姑生平最恨的就是人家說兒子強過女兒,男人優於女人,為賭這口氣,她寧肯豁上一輩子不嫁,亦非得標著爺們爭爭長短不可,現在如何?天下之大,有幾個男的功夫比她強?就算爹吧,大概也不能不讓她三分!” 何敢一想起那位“活屠婦”趙素素,亦不禁背脊泛寒,他吶吶的道: “趙姑娘,你的二姑本事真叫高,居然連‘身劍合一’的劍法都練成了,我出道江湖這許多年,還只是第二次看到這等精湛藝業的顯示,乖乖,芒鋒所至,寸草不留,在一把劍上,能有如此造詣,堪稱觀止了……” 趙大泰搶著道: “何謂‘趙氏劍門’?這就是了,你以為我們光靠虛名去唬人麼?好叫你小子大開眼界,知曉劍術之境,深瀚無涯,劍術之奇,莫可比擬!” 趙小蓉微皺雙眉: “哥哥,你又來了!” 何敢卻頷首道: “不錯,趙姑娘,令兄說得有理;劍原為兵器之祖,屬於最基本的刃械,會用容易,用得精到就難了;而劍術的上乘修為也有多種,想練到那等技藝,不僅是苦心與毅力,更要深具悟性,有特殊的稟賦和訣竅,所以習劍者千萬,有成者便如鳳毛麟角,少之又少了‘趙氏劍門’的火候,在你二姑身上已經得到證實,確然不凡!” 一拍手,趙大秦喝聲彩道: “說得好,何敢,有你的!” “噗哧”笑了,趙小容道: “老王賣瓜,自賣自誇,羞也不羞?” 趙大泰道: “這叫當仁不讓,受之無愧,妹子,不信你數數看,當今武林有幾個人使得出二姑的那一手?” 何敢若有所思的道: “對了,趙老大,我還忘記問你們,你們是怎麼找到我又綴上來的?” 趙大泰道: “還說呢,我他娘也只是剛剛將傷養好,就迫不及待的照你行前所交待的路線追了下來,一面另託人回家,傳書告急!” 何敢不解的問: “傳書告急?告什麼急?” 金魚眼一瞪,趙大秦道: “我可不似你,好歹拚上一條命,直脖子不彎的硬朝刀口上撞,眼前明明是個坑,你也三不管的愣往下跳,我卻得合計合計,以你我二人之力,能否敵得過‘八幡會’那一群豺狼虎豹,合計的結論是絕不可能,利害權衡之下我當然就要討救兵,家裡接信以後,馬上派來二位娘子軍,一位是我二姑,一位就是我妹子;我們約定在北邊‘朱雀鎮’一家‘喜來客棧’會合,卻亦在那裡失去了你與金鈴的蹤跡……” 何敢道: “本來是預定經過‘朱雀鎮’的,因在半路上遭到‘八幡會’攔截,才臨時岔了路;趙老大,攔截我們的人,就是你在‘苟家集’遇著的那幾個,全是馬無生手下的悍將……” 趙大泰道: “儲祥和邵昆山那一夥?” 點點頭,何敢道: “正是,也幸虧你提過這幾個雜種,我才斷定馬無生本人不在其中,方能靜下心來謀動殲殺,不曾當場亂了手腳!” 趙大秦惡狠狠的道: “早知情況會是這樣演變,那時便下手做了他們,也省得後來憑添如許麻煩!” 何敢又道: “趙老大,‘朱雀鎮’以後呢?你們又是如何跟上來的?” 趙小客接口道: “我哥哥實在迷糊,把二姑和我召了來,竟然不知道你在哪裡?客棧中悶了兩天,想想這樣傻等不是辦法,就只有三個人分成三撥,順著‘朱雀鎮’內外瞎轉,不料這一轉還轉出眉目來,哥哥遇著幾位黑道朋友,經他打聽之下,獲悉‘八幡會’大批人馬前幾日路過附近,聽說是由那白不凡帶頭領路,但他們的目的地何處,卻不清楚……” 趙大泰不由自得的一笑: “姜是老的辣嘛,我他娘靈機一動,另外找人刺探力向雙的宅居座落何處?一問之下,果然距那‘朱雀鎮’不遠,我直覺便聯想到白不凡與那力向雙仍有勾結,而且‘八皤會’如此大張旗鼓,勞師動眾,極可能是為了對付你,幾種跡象一湊,便決定先摸到臥虎崗性力的那兒,好歹探探風聲再說……” 何敢問道: “路子是走對了,趙老大,你遇著力向雙沒有?” 先喝了口茶,趙大泰咂著嘴道: “在我們抵達的當口,正好逢上那一片兵荒馬亂、雞飛狗跳的辰光,力向雙的宅子裡外,簡直像沸了鍋啦,人來人往,吆喝得神鬼不寧,火把燈光,繞著姓力的宅子四周打轉,我一看情形,就知道出了大事,而且也判斷又是你老弟捅的漏子,經與二姑妹子略做商量,只有冒險從後院掩進去弄個明白再說,我們才一越牆而入,哈!你猜卻碰上了誰?” 何敢脫口問: “誰?” 趙小蓉微含醋意的道: “金鈴。我哥哥和她見過一面,認得她,人長得好美哦……” 何敢咧嘴苦笑,又忙道: “這娘們跑出來瞎撞亂闖幹嗎?我一再交待她要注意隱藏行跡,最好躲在屋子裡別出來,因為力向雙已和我消除前怨,反過來幫我們了,萬一教‘八幡會’的人在哪裡遇見,可是大大的不妙!” 趙大秦道: “這個金鈴已告訴我了,她也不是故意瞎撞亂跑,只是由你的房間回到她的房間而已,就這麼巧,她才掩掩藏藏的出來,就恰巧接上我們翻過去的那一刻;這女人很他娘會說話,言簡意胲,馬上便把前因後果講得一清二楚,更推測你會引誘‘八幡會’的朋友往崗上去,她表示臥虎崗地形崎嶇複雜,黑夜中又宜於伏擊,她說你是第一流的伏擊行家,狙殺奇襲,並世無雙,我們聽了亦頗有同感,立時轉向山崗這邊,一陣搜索,好不容易才算找著了你,何敢,你可正在熱鬧著呢!” 嘆了口氣,何敢道: “幸虧各位及時趕來,否則我的樂子就大了;待到崔壽他們出現的時候,我已是筋疲力竭,強弩之末啦……” 趙小蓉輕聲安慰道: “人身是肉做的,可不是鐵鑄的,何敢,你夜來連番惡鬥,血戰不歇,殲殺了對方那麼些好手,自己又遭到多處創傷,如何能不累不乏?‘八幡會’仗著大批人馬想檢便宜,卻半點上風沒佔著,比較起來是他們灰頭上臉,更越發顯出你是一條漢子!” 趙大泰道: “我妹子沒有說錯,何敢,你的確是條好漢,強敵環伺,如狼似虎的險惡情勢下,你依然能衝進衝出,反覆拚殺,勝負是另外一回事,光這份膽識、這股勇氣,就不是常人能及的了……” 何敢坦白的道: “這是為了要生存下去,反正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我可不願白白將老命獻上,他們想置我於死地,我好歹總得拖幾個墊棺材底!” 趙小蓉道: “你也不用自謙,何敢,如果你心虛情怯,大可一走了之,又何必回過頭去招惹那干人?烏天黑地,還愁跑不掉?” 何敢笑了笑,道: “老實說,我要一跑,那白不凡在力家失蹤之事,就不好收場了……” 趙小蓉道: “所以說你是條漢子嘛,為了別人,就不管自己死活 何敢,以後可不準你這樣充英雄!” 好傢伙,尚不到交拜天地的節骨眼,命令業已頒下來啦,然而何敢不但不覺得惱火,反感到心中甜絲絲的,他嘿嘿笑著: “以後,哦,有了家當然就該斟酌著點,不替自己打算,也得為老婆孩子設想……” 趙小蓉伸出手去,緊緊握住何敢那只粗厚的大手,她臉色酡紅,卻神態深摯又欣慰 最是多情在此時。 趙大泰把眼前的事看得挺自然,他雙掌互合,望向洞口: “二姑說今天要慶賀一番,硬搶著到鎮甸上去買酒食,這個光景也該回來了,可別半路出什麼岔子才好……” 那邊何敢與趙小蓉手地緊握,四目脈脈相傳,誰也沒聽到趙大泰在嘀咕些啥玩意,奇的卻似念咒一般,洞口人影輕閃,趙素素已笑瞇瞇的出現。 趙大泰連忙站起,快步迎上: “二站,你怎的去了這麼久?都買的些什麼好吃的呀?” 趙素素舉起雙手, ,一手挽著大包小包,另一手是只二十斤的粗瓷泥封酒缸,看樣子,她老人家可真是要來次野宴,好好慶賀一場呢…… 經過昨天的一頓飽食暢飲,又舒酣的睡了一大覺,何敢很早便醒了,醒來之後,但覺精神振作,心境開朗,連體內流循的血液都感到那麼鮮活,傷口還在隱隱抽痛,卻已構不成官能上的負擔;他坐起身來,微笑著瞧一眼懸掛在洞穴當中的布幔 布幔之內,權充趙素素與趙小蓉的寢居,他和趙大泰便睡在外頭,現在,趙大泰睡得正熟,鼾聲不絕,看樣子仿佛仍在一場好夢之中…… 何敢步出石洞之外,深深呼吸著山野林間的清新空氣,他在想,這是多麼美好的一天,又是多麼難得使身心都能暫獲休想的一刻。 一條流溪自洞側蜿轉淌過,溪水澄澈冷冽,他蹲在溪邊掬水洗嗽,冰涼的水花潑觸他的臉頰發隙,恁般沁心滌膚的感受,就更令他情緒爽逸了。 忽然,很輕很輕的一個聲音響自竹林的邊緣,聽起來似是人們在示意噤忌的“噓”聲,可是又像在招呼什麼,十分顧慮的在招呼什麼。 抹去滿面的水痕,何敢目光四巡,微露疑惑之色,他怕自己聽錯了,就在此時,那透著十分鬼祟的“噓”聲又響了一次! 何敢急忙循聲探視,竹林掩映處,可不正有一條人影?那條人影猶在衝著這邊連連招手哩! 略一遲疑,何敢放輕腳步,迅速湊近,來在竹林之前,他才停下低問: “裡面是誰?再不亮相出來我可要硬請啦!” 於是,一根青竹棒猝然橫向何敢眼前,而何敢的“響尾鞭”也同時當胸豎立 他眼神煥寒,壓著嗓門咒罵; “萬花子,我操你個六舅,你是陰魂不散?老是夾纏不清,天上地下全能叫你綴著!” 一聲低笑,斜刺裡閃出來那個大個子不是妖丐萬人傑是誰?萬人傑一現身,便朝著何敢不住打恭作揖,堆起滿臉諂笑: “我老花子不是早說過麼,天下無處不相逢呀,老何,咱們這一遭又是喜相逢啦,瞧你氣色紅潤,印堂開亮,眼見就是好運臨頭了,老何,將來還得多多仰仗羅……” 哼了哼,何敢沒好氣的道: “遇上你,天大的好運也能泛霉;姓萬的,你倒是生了千里眼、順風耳不成?怎麼在什麼地方都能吃你摸到?你這回跟上來又打算玩哪一手把戲?” 萬人傑喊了聲冤,一臉的委屈: “老何,老何,你看你這是什麼話?我老花子挽著一根打狗律,行乞要飯是不錯,可從沒向你討過一口剩萊殘羹呀;我們是老朋友,對不對?老朋友來探望一下老朋友總不算罪過吧?” 何敢板著面孔道: “你這種‘老朋友’,還是少交幾個為妙,一朝弄不巧,被人吊了脖頸都不知道是怎麼挨的吊!” 悶聲打了個哈哈,萬人傑涎著他的老盤兒哈了哈腰: “別這麼把人不當人看,我說老何,我姓萬的自來不曾有一丁一點對不起你的地方,就拿上次你和金鈴的那檔事來說吧,區區五百兩銀子,便把我萬某人打發得四平八穩,我卻幾曾在人前人後吐過你半句不是,洩露過一字隱密?老何,我老花子還算不夠意思麼?” 何敢“嗯”了一聲,神色略微緩和了幾分: “這倒也是實情,至少,你比白木凡那王八蛋要高尚得多……” 挺了挺胸膛,萬人傑似乎一下子長高了兩寸: “說得是,老何,那白不凡簡直不算個東西,混世面豈有像他那樣的混法的?就如狗撅屁股,引著‘八幡會’的大隊虎狼四處斷你的生路,為來為去卻只為了人家賞口殘湯、承幾點唾沫星子;這種角色不但沒出息,連他娘半點格調都不帶,和我一比,姓白的差遠去 ,我萬花子雖吃的是雜八地,可是盜亦有道,老何,你說是吧?” 何敢皮笑肉不動的道: “萬花子,你也休他娘得幾分顏色便想開染房,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你這遭突然來到,又有什麼名堂?” 萬人傑忙道: “主要是睽違已久,心裡惦記得慌,一思及久別未晤,再念到你如今正身處險境,兩條腿便不聽使喚,愣朝你這邊移過來啦……” 何敢嘿嘿笑了: “倒是值隆誼厚呢,萬花子,我先謝關懷之忱,而除了你對我的關懷以外,可還有次要的事體?” 居然有些忸怩起來,萬人傑原本赤紅的臉膛,更加透出一色褚紫: “次要的事麼,哦,有是有那麼一點,你若要問,我順便提上一提亦無不可,但卻預先說明,此乃純系幫忙,絕對沒有其他含意……” 何敢慢條斯理的道: “我且洗耳恭聽,至於你的好意,謹領在心了。” 萬人傑靠近了些,先是朝各方搜視了一遍,又隻手附嘴,神秘兮兮的道: “老何,說實話,我對你確實佩服得五體投地,就憑你單槍匹馬,一個鳥人,竟將素以凶悍聞名的‘八幡會’攪得天翻地覆,灰頭土瞼,這份能耐,豈比尋常?尤其前晚上你可大大露了一手,獨個兒便幹掉了‘八幡會’的兩個幡主外加兩名硬把子,如今你的聲望業已更形提高,行情越開,往後,還要多請提攜關照……” 籲了口氣,何敢道: “你待告訴我的就是這些話?” 萬人傑立時接道: “當然不止,當然不止,這就緊跟著向你稟報 自前晚上你重創‘八幡會’之後,‘八幡會’上下算是全軍震撼,舉幫驚動,接著來的反應,我花子不提你也知道,他們連夜調度精英好手,傾巢而出,發誓要為死去的弟兄復仇雪恥,現在已由‘八幡會’的首席幡主‘輪迴幡’金光照親自率領著趕達‘臥龍崗’,隨同金光照前來的,還有此次事件的頭號關係人物官玉成,列屬第五幡的‘奈何幡’幡主場巧,當然,他們也把能夠帶在身邊的得力手下儘量帶齊,再加上原就匯集這邊的馬無生、崔壽、勾未還等人,‘八幡會’可說已把整個組合的力量聚集這邊的馬無生、崔壽、勾未還等人,‘八幡會’可說已把整個組合的力量聚攏,準備孤注一擲了!” 何敢不由沉默下來,這樣的形勢演變,雖然早已預料之中,但一朝鑄為事實,仍難免有一股沉重窒迫的感覺,感覺裡有隱隱的血腥氣息,有漫天的愁雲慘霧,有生死一瞬的吶喊,有存亡一息的悲嘆;明明是遲早要來的事,卻竟來得這麼快! 萬人傑觀言察色,小心翼翼的道: “老何,我所告訴你的消息都有事實根據,更有的是我親眼目睹,絕非空穴來風,如今的情勢對你可說十分不利,要怎麼應付,你千萬三思……” 何敢苦笑道: “娘的,‘八幡會’用他們全部組合的份量,來賭我一個人的輸贏,這個注真叫下得不輕,看情形,他們是非要我這條老命不可了!” 萬人傑低聲道: “其實你也用不著悲觀,老何,打不起跑得起,你又何苦跟他們玩硬的正面上?他們兵多將廣,人眾勢大,你就算有‘趙氏劍門’撐腰,幹起來也未必能佔上風,依我看,乾脆避他一避,待鋒頭過去,再反手打他個措手不及!” 何敢搖頭道: “人是一口氣,佛是一爐香,退縮逃避的事我姓何的幹不來;老花子,咱們活在世上,不光是保命苟安便能滿足,活要活得理直氣壯,若是活得連自己都感到窩囊,也就沒啥個意義了……” 萬人傑忙陪笑道: “話這樣說是不錯,但也不能明明知道是個坑卻硬往下跳呀,老何,以‘八幡會’如此陣容,你是無論如何抗不過的!” 舐舐嘴唇,何敢無精打採的道: “正面抗,當然是抗不過,換一種方式,大家仍有得玩……” 萬人傑興奮的道: “躲過去,反回來 就像我方才的倡議?” 何敢摸著下巴: “不是這種方式,咱們還是老法子,遊鬥狙擊,分而殲殺;孫子王八蛋才會傻得同他們列陣硬拚,‘八幡會’以多吃少的戰法天下有名,我們不上這個當!” 萬人傑又殷勤的道: “眼下他們全住在離著力向雙宅子不遠處的‘尾村’裡,上百人租下村子最大的幾幢三合院房舍,便以‘尾村’為中心,沿著周圍擴展搜索,自然,他們也向附近坐地的碼頭幫口打了招呼,要求協助追查於你;他們認為你必不致遠去,一定匿藏在左近某個隱密之處……” 眼珠子一翻,何敢道: “這些雜種何以認為我不會遠飄?” 萬人傑諂笑道: “老何,這就是你比人強的地方;‘八幡會’他們對你都有相當深入的了解,對你的個性、脾氣、行事的法則皆曾加以分析,他們明確的判斷你不會逃避或畏縮,否則,前天晚間的血戰便不可能發生 如果你怕,你何必回頭攻擊?如果輸怕,甚至早就不接金鈴這樁生意了!” 未免也引起一縷豪情,何敢喃喃的道: “倒還知道我姓何的不是個孬種……” 一仰大拇指,萬人傑誇張的道: “如果你是孬種,我們這些人不全成了酒囊飯袋?老何,你是條好漢,響噹噹的好漢,朝地下一丟,都包管鏗鏘有聲!” 何敢聳聳肩,一點不帶笑意的笑笑: “別究他娘的誇我了,還鏗鏘有聲哩,到時候不哭天搶地的滿地打滾,業已算是祖上有德,燒瞭高香 ” 柔柔的、靜靜的,趙小蓉的聲音飄了過來: “何敢,用不著含糊‘八幡會’,‘趙氏劍門’上下老少,全誓死為你的後盾……” 萬人傑驚得心頭一跳,慌忙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望過去 不知什麼時候,趙小蓉、趙素素以及趙大泰三個,早就一排站在左側丈許之外了。 何敢半轉過身去,強顏笑道: “前輩,趙老大,趙姑娘,你們起來啦?” 腦袋一縮,身形微矮,萬人傑形色驚惶,擺出一副拿碼子開溜的架勢: “老何,老何,消息傳到,算是你我相交一場的知報,趙家人我招惹不起,就此告辭 ” 不等何敢說話,趙大泰已尖聲叫了起來: “兀那妖花子朝哪裡給我走?還不乖乖站住聽我問話!” ------------- |
第18章 計施苦肉
萬人傑走也不是,留亦不甘,他面向何敢,低促的道: “老何,這趙老大最是刁鑽難纏,那越素素更是喜怒無常,女閻君一個,弄不巧能叫他們活剝了,你幫我講句話,我且脫身要緊 ” 何敢使了個眼色,悄聲道: “你別瞎他娘慌張,又沒做虧心事,怕什麼?趙家人亦非豺狼虎豹,還能生吞了不成? 放大方點,有我替你遮攔著。” 這時,趙家二位已走了過來,趙大泰上下端詳著萬人傑,金魚眼轉動不停: “久不相見啦,我說妖花子哪,你和老朋友一朝面就待腳底抹油,敢情是幹了什麼傷天害理的勾當,生怕有人揭底,嗯?” 萬人傑滿面堆笑,打恭作揖: “約莫有年把沒遇上了,趙老大,上一次還是在小諸葛那裡喝春酒見的面,呵呵,這一向可好?趙老大你是越發精神興旺,體氣豐健啦……” 趙大泰嘿嘿一笑: “我倒不怎麼樣,反正日子總得湊合著過,我說妖花子,你最近又在哪裡發財呀?” 萬人傑忙道: “一雙毛腿到處轉,替人跑路,受人差遣,賺幾文賞錢將就著糊口,趙老大,不怕你見笑,一尊窮神老是摃在我肩頭,苦來兮。” 趙素素半眯著眼接口道: “今天一大早,莫非是想來這兒衝著我們趙家姑爺撈幾文?” 呆了一呆,萬人傑愕然道: “二姑奶奶的話我不懂,趙家姑爺,誰是趙家姑爺?” 用手一指何敢,趙素素笑吟吟的道: “喏,你與何敢嘰嘰喳喳談了這一陣子話,還不曉得他就是我們趙家未來的新姑爺?” 萬人傑迷惘的道: “何敢?那,那趙家娘子又是哪一位?” 趙素素又一指趙小蓉,笑得越發高興了: “這不就在眼前,怎麼樣,一對兒配得挺體面吧?” 萬人傑先對趙素素打了個揖,又向何敢、趙大泰、趙小蓉三人重重抱拳: “恭喜各位,賀喜各位,這真是一樁天大的喜事,所謂珠聯壁合,鸞風和鳴,正是天設地配的一對,男才女貌的一雙,萬人傑這邊廂有得禮頌,哎,乃何趙結姻,五世其昌,英雄淑女,相得益彰!” 何敢站在一邊,不禁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覺,心裡不停的暗罵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三句不離本行,姓萬的飯討久了,連說吉祥話也帶著數來寶的味道…… 這一招,卻把趙素素和趙大泰逗樂了;趙素素老懷欣慰,不住拍手: “好,好,妖花子贊得好,又貼切,又妥當,你們瞧瞧,這小兩口兒,可不正是天設地配,男才女貌麼?大泰呀,賞!” 趙大泰一疊聲的答應著,順手從懷裡摸出一張銀票.塞到萬人傑腰帶裡: “紋銀百兩,聯表謝意,妖花子,就討你個好口彩啦!” 萬人傑虛虛推讓了一下,緊向趙素素哈腰諂笑: “二姑奶奶,多謝厚賜,多謝厚賜……” 趙素素笑意不減,望著萬人傑道: “人家都說你這花子惹厭,到處刺探隱私,挖人壁腳,藉而訛財勒索,今日一見,傳言也未必可信,瞧起來,你還蠻會奉承的……” 萬人傑垂手恭立,打蛇隨根上: “二姑奶奶明鑑,有人背後說我壞話,我不計較,江湖環境原本複雜,就像個大染缸,一旦腳踏進來,恁是多麼本質白淨也得染上點顏色,只要問心無愧,何妨盡其在我?而且嘴在別人身上,又哪能對得住呀?好在還有像二姑奶奶這般明察秋毫,講公道話的前輩先進主持正義,便讓那些爛舌頭去瞎喳呼呼……” 趙素素頗為受用的點頭道: “說得也是,嗯,說得也是……” 一拍萬人傑的肩頭,趙大泰眉開眼笑: “好老小子,有你的,大清早就碰上你這個喜來報,我妹子同何敢算是有福了。這可是個好兆頭哇!” 萬人傑一派謙虛: “應該應該,其實是我沾了各位的喜氣……” 一直不曾再開口的趙小蓉,輕輕靠近何敢,微仰著臉兒問: “不全是來報喜吧?何敢,我們只聽到後半截兒,好像還有壞消息?” 何敢勾動著唇角,吶吶的道: “情況不怎麼妙,‘八幡會’業已傾巢而出,誓言要與我硬拚到底,如今愴們大批人馬已到達‘尾村’,就是力向雙住處不遠的地方……” 趙小蓉深情的望著何敢,道: “你放心,何敢,我們生死全在一起!” 何敢有些不好意思,自覺面皮又在發燙,回答也有些含混不清: “我明白……我,我沒有不放心……” 趙素素笑容頓斂,氣也變為冷硬: “我說妖花子,‘八幡會’可確實把他們好樣的調齊了待豁上幹一場?” 萬人傑必恭必敬的道: “絕對不假,二姑奶奶,我的消息來源相當可靠,而且,我也親眼看到了他們瓢把子金光照在‘尾村’出現,還神氣得緊呢!” 哼了哼,趙素素凜冽的道: “是欺我們這邊人少?我倒要卯起來試試,看到末了哪一方坍台!” 趙大泰也火辣的道: “這些年來‘八幡會’吃橫糧吃慣了,以為天下同源都得矮他三分,奶奶個熊,此番正好趁著機會和他們一決雌雄,來個徹底了結!” 乾笑一聲,萬人傑小心的道: “敢問趙老大,這一趟,‘趙氏劍門’來了幾多好手?” 趙大泰道: “三個,喏,不全在這裡?” 萬人傑咽了口唾沫,十分謹慎的道: “貴門只到了三位,按功力說呢,個個高強,照人數講呢,就未免稍嫌單薄了一點,要知道雙拳難敵四手,好漢架不住人多……” 趙大秦眉梢揚起: “不見得吧?光憑何敢一己之力,就能把‘八幡會’整得雞飛狗跳,人仰馬翻,如今再加上我們三人,‘八幡會’還有多少便宜可佔?” 萬人傑倒是不怕忠言逆耳,他十分懇切的道: “趙老大,話不是這樣說,何敢先前之所以屢有斬獲,一在‘八幡會’過於輕敵,二在何敢使用狙擊遊鬥的方法得直,三在‘八幡會’力量分散,未能集齊,現下情勢卻已大不相同,他們非但是有備而來,且行動一致,芒鋒所指,銳不可當,這邊若不妥思應對之策,鹿死誰手,恐怕未敢預料……” 趙大泰嘴裡說得把握十足,其實也是替自己爭顏面,“八幡會”氣燄之盛,份量之重,他怎會不明白?此番若不是為了替何敢拚命,叫他去與“八幡會”架梁,他還真得仔細琢磨呢。 趙素素侵吞吞的開口道; “妖花子的話也有他的道理,咱們可別犯了‘八幡會’同樣輕敵的毛病,須知滿飯好吃,滿話難說;‘八幡會’能成今天的氣候,亦非易事,自然有他們不比尋常的條件,要如何對付才算合適,大夥該多動動腦筋!” 趙小蓉低聲道: “二姑,我認為何敢以前用的法子最好,奇襲狙殺,分而殲之,如果正面列陣抗拒,我們這邊的實力未免不足……” 趙大泰眨著眼道: “是不是趕緊回去加調入手前來助陣?” 趙素素道: “回去調人,時間上怕已不及,人家不會光坐在那裡傻等,剛才妖花子不是說過了嗎,‘八幡會’業已緊鑼密鼓的在搜尋我們啦!” 忽然,趙大泰直瞪著萬人傑,錐子一樣冒出兩句話: “我說妖花子,你卻是怎生找到此處的?” 言下之意,乃是透著另一個疑問 會不會是替“八幡會”探路臥底來的? 萬人傑如何體悟不出趙大泰的弦外之音?他猛覺心腔子收縮,冷汗涔涔: “趙老大,你千萬不要瞎起疑心,冤枉了我;我能找到這裡,也是巧合,二姑奶奶不是昨天到東邊那個市集去買吃食麼?我恰好在攤子上喝老酒,一眼瞥及,這才偷偷跟了過來,目的是為何敢傳送消息,我所以不敢顯露形跡,就是生怕引起各位的誤會 ” 趙大泰道: “那麼,你又如何知曉何敢是與我們在一起?” 萬人傑忙道: “自從老何藉三位之助,在臥虎崗上大做了‘八幡會’一票,一夜之間已成了名人啦,只要附近地面上混世的角色,誰不清楚這件事?別人能知道,我豈不更有數?而二姑奶奶足蹤所至,當然也就是各位落腳之處,這點小小推理,說起來實不為奇……” 趙大泰這才釋然: “娘的,你倒是精滑得緊!” 微微哈腰,萬人傑表情十足: “為了幫朋友一點小忙,費些心思總是免不了的……” 趙素素瞧著何敢,道: “你有什麼想法?何敢!” 略一沉吟,何敢道: “前輩,我的想法,方才趙姑娘已經說過了。” 眼珠子翻了翻,趙素素道: “在一個趙姑娘,右一個趙姑娘,也不嫌生份?遲早要結夫妻,嘴巴上犯不著這麼拘謹,直叫名字比較親切得多!” 何敢尷尬的道: “是,叫名字,叫名字比較親切……” 萬人傑趁機拍上一馬: “老何,二姑奶奶可全是為了你,要是不關心,不痛惜,誰管你怎麼稱呼?你得好生開開竅,幾十歲的人啦,別老讓長輩大小事情都勞神……” 狠狠瞪了萬人傑一眼,何敢問的話卻一本正經: “萬花子,你見到力向雙兩口子沒有?” 萬人傑也裝做沒看見何敢那一眼之瞪,他搖頭道: “沒見著;你為什麼會忽然問起他們夫婦?” 趙小蓉似笑非笑的插進來道: “只怕想問的不是力向雙兩口子吧?” 何敢苦笑道: “你這是想到哪裡去了?我有此一問,自然有我的盤算,照目前的狀況而言,我們的處境相當艱險,能多找個幫手豈不更好?” 萬人傑不解的道; “老何,你是指力向雙?姓力的不是和你有過節麼?怎的找幫手找得到他頭上?” 何敢定定的注視著萬人傑,一眨不眨,目光中顯示的神情極為古怪 有著無比的熱切與殷盼,甚至近乎到威脅性了;萬人傑退後一步,忘忑的道: “幹嘛這麼瞪著我?老何,有話不妨直說,少擺架勢……” 何敢正色道: “可以再幫一次忙麼?萬花子。” 乾笑一聲,萬人傑的回答極為小心: “幫老朋友的忙,原是義不容辭的事,但我個人力薄才鮮,只怕能耐有限,萬一砸了鍋,可不是玩笑得的,所以……” 何敢打斷了萬人傑的話: “你先別推託,萬花子,只問你有沒有心再幫我一次?” 靈慧的趙小蓉這時悄悄向趙大泰努努嘴,趙大秦會意的又從懷裡摸出一張銀票,硬塞到萬人傑手上,邊笑妹妹的道: “來來來,妖花子,這三百兩銀票且帶著買壺酒喝,幫不幫忙是另一碼子事,交易不成仁義在,總得先顧著你的難處。” 萬人傑雙手虛推著,連聲打著哈哈: “這是什麼話?這是什麼話?就憑何敢同我的情誼,憑三位的金面,我姓萬的還能不盡此棉薄?趙老大,厚賜不敢,厚賜實在是不敢……” 口中說著不敢,銀票業已進了荷包,萬人傑面不紅,氣不喘,衝著何敢一拍巴掌: “老何,誰叫咱們哥倆這麼要好來著?你的事,也就是我萬某人的事,更何況尚帶著趙府三位的交情?你說,有什麼差遣要我去辦?他娘水裡來,火裡去,就算兩肋插鋼刀,我姓萬的也恁情認了!” 有錢可使鬼推磨,這句話真個一點不錯 何敢皮笑肉不動的道: “你倒是面面顧及,涓滴不漏,八方交情全賣遍了;萬花子,這個忙,你是幫定 ?” 胸膛挺起,萬人傑意態豪壯: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老何我姓萬的什麼時候說話不算來著?” 趙素素在萬人傑肩膀上拍了拍,低聲細氣的道: “妖花子,你只要好生巴結,等到事完之後,包管虧待不了你,眼界放遠點,胃口充大些,三幾百兩銀子乃是小食,一朝功成,有你吃喝不盡的辰光!” 萬花子立即興奮起來,脅肩笑道: “多謝二姑奶奶關照,你放一千一萬個心吧,但凡我能力之所及,必然全力以赴!” 何敢靠近過來,趙素素、趙大泰、趙小蓉也自然圍攏,將一個萬人傑眾星拱月般擁在中間,何敢低聲傳述著心法,萬人傑一面細聽,一邊不住點頭,只是頭越點越慢,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僵硬,到後來,模樣竟似如喪考妣了。 世事原是如此,沒有耕耘,何來收穫?那吃喝不盡的辰光,豈是容易得來? 金光照坐在堂房中間那張鋪著虎皮的大交椅上 這張酸枝為料的大交椅,不但在總窯口裡,到任何地方他都攜帶著,坐慣了嘛,而且不可諱言,這亦是權力的象徵,人在其上,會感到更多的自信與滿足。 這位“八幡會”的首腦人物,面孔方正,巨目隆準,古銅色的臉龐更顯得嚴酷而冷沉: 現在,他雙眼炯然的望著站立於三步之外的一位仁兄:“妖丐”萬人傑。金光照尖銳的眼神似乎能將萬人傑的五腑六臟看穿看透,盯得姓萬的額頭冒汗,心如鹿撞,好似喉嚨管都被什麼鉗緊了! 金光照的下手坐著馬無生,馬無生一張白慘慘的狹長臉盤上沒有絲毫表情,他倒未朝萬人傑打量,只是盯視著頭頂一根橫樑的某一點上,眼珠子動也不動,宛似橫樑上的那一點有著極大學問等著他去研究也似…… 另一位站在門邊的就是崔壽了,幾口不見,崔壽的模樣推停了許多,眉宇唇角流露著凝形的毒氣,看上去有幾分發頭上臉的味道。 此外,四名黑衣黑甲,壯位有如粘牛般的大漢一字排開于金光照後側方,四個人一樣的形容猛悍,一樣的態勢粗豪,四個人全是雙臂環胸,有股子一觸即發的功架。 微微籲了口氣,金光照沉緩的開口: “萬人傑,你剛才說的話都是事實?” 打了把腦門上的冷汗,萬人傑弓身哈腰,一派誠惶誠恐的樣子: “回大當家的話,想我萬某人算是哪一號角兒?就老天爺給我做膽,我也不敢來欺騙大當家,我可沒活膩味怎能拿老命開玩笑?” 金光照望瞭望下手的馬無生,低聲問: “二弟,姓萬的方才那些說詞,你認為可信性如何?” 收回盯在橫樑上的視線,馬無生嗓調暗啞,有氣無力的道: “我看應該有幾分實在才對,正如他自己所說,他還想活下去,既然想活下去,就沒有理由來誑我們,這於他毫無益處。” 金光照又問門邊的崔壽: “你呢?崔壽,你又有什麼看法?” 崔壽清了清喉嚨,道: “老二的判斷不差,我們不妨一試,好在不論真假,對我們也沒什麼損失。” 金光照上下端詳著萬人傑,冷硬的道: “你說何敢同趙家人目前躲藏在風坡附近的一處石洞裡?你說你是在臨溝集喝酒的時候窺及趙素素的行跡方才循線跟蹤探悉?” 萬人傑連連舐著嘴唇: “正是如此,大當家,萬某所陳句句是實,字字無虛;一看到那老虔婆,我就知道機會來了,偌大一件功勞,怎能白白放棄?別人想揀還揀不到呢……” 金光照不帶笑意的一笑…… “不過,趙素素功力絕高,輕身術又是超人一等,萬人傑,即使你想跟蹤,卻跟她得上麼?” 萬人傑提高了腔調,是當仁不讓的氣概:“回大當家的垂詢,我萬某人藝業稀鬆是不錯,唯有一樁長處,就是自小勤練提縱身法,且小有心得,在這一項上,對任何人都未退稍讓!” “哦”了一聲,金光照尚未說話,馬無生已要死不活的點著頭道: “當家的,萬人傑沒有誇口,他的輕功確然有獨到之處,我雖未親見,卻早聽人提過不少次數了。” 金光照頷首道: “那鳳凰坡,離著這裡有五六十裡路?” 萬人傑忙道: “差不多就是這麼個遠近,大當家若相信我的稟報,我自願為各位帶頭引路 ” 擺擺手,金光照道: “無須偏勞,我們找得著人引路,而在我們回來之前,恐怕還要委屈你在這裡待上一陣,怎麼樣,你願不願意?” 萬人傑十分肯定的道: “為了證實我的忠實與誠心,我願意待在此地靜候大當家及各位的凱旋捷訊!” 金光照對這幾句話很聽得進,他這才算有了點帶著笑意的笑容: “很好;但還有個問題要請教 萬人傑,你這麼替我們賣力,更不惜冒險開罪何敢與趙氏劍門,你的目的何在?” 馬無生適時加上一句: “說真話,別來些春秋大義,我們不聽那套片兒湯!” 乾咳幾聲,萬人傑略帶靦腆的道: “是,我便坦陳直述,不繞彎抹角了;所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人要填飽肚皮才能往下活,活也有活得好,活得孬之分,這全非銀錢莫辦,我萬某人一條勞碌命,兩只飛毛腿,外帶領著根打狗棍,無才無德,除了替人傳傳消息,送送口信,還有什麼高招泥飯吃?所以麼,嘿嘿嘿 金光照淡淡的道: “想領賞金?我也知道你是打的這個算盤,萬人傑,只要你告訴我們的話是事實,一等我們出動回來,不論有無斬獲,絕對不會虧待你!” 萬人傑趕緊抱拳打禮: “多謝大當家賜賞!” 摸著刮得一片鐵青的下巴,馬無生又發話了: “萬人傑哪,不會我們人趕到那裡,只剩下一座空城吧?” 萬人傑懇懇切切的道: “回二當家,在我來的時候,也就是今天一大清早,還親眼目睹他們窩在石洞裡,那地方清靜隱密,照說是個藏身的好所在,但他們會不會臨時起意,突然離開,便非我此刻能以保證的了!” 點點頭,馬無生道: “倒也是實情,當家的,我看事不疑遲,這就調集人手抄過去吧?” 金光照沉吟著道: “你看調哪些人去比較妥當?” 馬無生想了想,道: “如果何敢與趙氏劍門的人都在那裡,則非全軍出動不足以壓制對方,但考慮萬一撲空,則仍須預留後備人手,方可運用自如;因此,我們宜將大部主力調出,再留幾個好手為接應,頭尾相連,才不至亂了陣腳。” 金光照道: “卻是留誰在此地呢?” 馬無生一派軍師爺的味道: “當家的自須親臨前鋒指揮調度,我也必得一旁相輔,如今官玉成的人馬正在距離鳳凰坡不遠處的六合圩一帶巡搜,楊巧和他的手下也快要轉回,我看就我們四幡出動,留下崔壽和勾小七準備接應……” 那一頭,崔壽似乎不大甘願: “老二,你是知道的,前幾天在臥虎崗上,我栽了一個大斤鬥,連我最得力的兩名愛將也一併橫死,這口鳥氣我是無論如何也吞咽不下,好不容易等到了報仇機會,你卻把我擺在後邊風涼,我,我可不同意……” 馬無生嘆了口氣: “崔壽呀崔壽,情勢糟到這步田地,咱們又全是同生同長一條根,還有什麼爭長論短的?誰打前鋒打頭陣不都是為了兄弟報仇雪恨?我之如此調派,自有我的道理在,你千萬忍上一忍,要以整個大局為重!” 崔壽咬著牙道: “老二,我好恨啊……” 先是輕聲咳嗽,金光照這才開口: “崔壽,小不忍則亂大洪;老二說得對,仇恨是全幫的仇恨,恥辱亦是大家的恥辱,凡我‘八幡會’所屬,哪一個不是身領神受,痛惡推心?你且當你份內的差事,好歹總有機會叫你出氣也就是了!” 崔壽欲言又止,卻只好轉過臉去不再出聲,瓢把子的吩咐,即等於是結論啦。 金光照頭也不回的道: “八流星何在?” 一排站立牆邊的那四名彪形大漢齊聲應諾,各自踏前一步,雙雙躬身。 金光照輕描淡寫的下令:“立即派人前往知會官三爺,留在六合圩就地等待會合,另通報楊四爺,叫他馬上率眾轉運,準備出發!” 四名大漢答應著魚貫出門傳令去了;金光照望向萬人傑,嚴肅的道: “我們不一定回來得早或是回來得晚,萬人傑但你必須等我們回來才能離開,等一下崔幡主將替你安排暫住之處,你安心候著,我保證辰光不會太長。” 再次抱拳,萬人傑說話就像吟唱: “謹此預祝‘八幡會’旗開得勝,奏歌凱旋,金大當家威揚天下,舉世無雙!” 哈哈笑了,金光照自虎皮交椅站起,偕同馬無生走向後室;萬人傑這時才透了口氣,卻突然發覺連小衣都被冷汗濕透了…… ------------- |
第19章 兵不厭詐
這是一間單獨建在後院的土磚房,寬有四尺,長約尋丈,大概原是這戶人家用來堆置餘糧或雜物什麼的所在,房裡有股子奇怪的味道,霉潮潮的聞著頗不舒服,萬人傑便被“請” 進了這間房子。 人一進屋,門外已經站上了兩名黑衣黑甲的大漢,兩人神情兇惡,虎視眈眈,決不是一副友善的架勢。 不一會,崔壽也鬧鬧的走進屋來,自己拉了只圓板凳坐下,獨眼瞧著萬人傑,嘴裡卻相當客氣: “我說萬朋友,地方狹窄了點,好在我們也是臨時湊合,大家都將就將就,待慢之處,你還得包涵則個。” 弦外之音,莫不是尚要請萬人傑到他“八幡會”的總堂口去嘗嘗水車的滋味?萬人傑心口一緊,趕忙陪笑道: “好說、好說,出門在外,又是辦的這種刀血之事,哪能有許多講究?有幸找處玩簷下遮雨避風,已經相當不錯啦,何況還是這麼一整間房子呢……” 崔壽陰側側的一笑,道: “萬朋友,今天一大早,你果然見到了何敢與趙家那幾個殺胚麼?” 本來也想拉張板凳坐下的萬人傑,聞言之下驚得差點跳了起來: “崔幡主,這豈是誑言虛語得的?若非確有其事,我怎敢拎著自己的腦袋開玩笑?你們‘八幡會’不是省油之燈,騙你們就是嫌命長了,我萬某人混世混了大半輩子,還不至於幹這等吊頸的事!” “嗯”了一聲,崔壽慢條斯理的道: “話說得是不錯,但我總覺得太巧了一點,怎麼別人都沒遇上,偏偏你就遇上了?” 萬人傑子笑道: “無巧不成書呀,崔幡主,其實我也是有心人,對這方面的事經驗豐富,反應較快,只要嗅著味道便能找上門去,吃這行飯,不機靈點,成麼?” 不待崔壽回話,他又跟著道: “再說,如今我人在這裡,跑又跑不掉,溜又溜不脫,專等各位當家的回來賜賞,假設我誆了各位,別提踢賞,土坑倒早挖妥了一口;你想想,我風吹雨打的兩頭奔波,該不會是為了找一口免費的土坑吧?” 崔壽獨眼微瞇,道: “萬朋友,你不要怪我多疑,當今江湖之上,是什麼花巧都使得出,什麼名堂都有,稍不留心,包上大當,所以凡事總得謹慎點……” 萬人傑連連點頭: “是,崔幡主之言極是,謹慎點決沒有錯!” 崔壽道: “你好生在這裡待著,吃的喝的到時候自會有人給你送來,但我另有一項不情之請,萬朋友好歹擔待一二,就是行動方面麼,暫時不准離開這間房子,在我們大當家返來之前,多少要委屈你了。” 萬人傑故作豪邁之狀,大聲笑道: “應該應該,崔幡主,這才更顯出我的誠意誠心,你儘管釋念,我是一步也不會踏出房門,否則,便叫守候的兄弟拿刀來砍!” 站起身來,崔壽詳笑道: “這倒不必,萬朋友,總之大家自愛,彼此愉快就好!” 萬人傑鞠躬如也的送走了崔壽,不覺又是一身冷汗,他實在有點心寒了,只盼望何敢趕快依計行事,不論結果是好是壞,他越早脫離這個鬼地方越妙。 力向雙兩口子站在大廳門前,滿臉帶笑的迎接著一位貴賓 “八幡會”第七幡主,“粉面無情”勾末還。 被其同儕稱為“勾小七”的這位“白骨幡”幡主,長得一表人才,骨架兒也相當挺拔均勻,就是臉色泛青,一雙眼珠子邪犯桃花,水盈盈又骨碌碌的亂打轉,看上去予人一種色迷迷的感覺。 現在,勾末還正大步向廳前走來,只帶著兩個人,一個是“煞刀”焦有德,另一個是“飛後”鮑可,這兩位,全是句末還手下的前鋒驍將! 力向雙夫婦一見勾未還到了,急忙迎上,力向雙邊連連拱手道: “七幡主真是賞臉,我還怕請不動七幡生的大駕哩,未來來,且先裡請……” 勾未還雙眼轉動,壓著嗓門道: “老力,你到底在弄什麼玄虛?如今麻煩事一大堆,我和崔壽是奉命在‘尾村’待令支援呼應,可不能離開太久,萬一發生情況我若人不在場,樂子就大啦!” 力向雙笑嘻嘻的道: “當然是好事,要不,還敢在這個節骨眼上驚動你七幡主?屋裡坐,坐下再說。” 潘三娘一面跟著朝廳裡走,一面笑得花枝亂顫: “你們男人呀,就沒有幾個是好東西,我們家死鬼一得著那件玩意,便如獲至寶,一刻也不敢擱擱的派專人去請七幡主前來共賞啦……” 似乎也感染了潘三娘那股戲押的興致,勾末還有些猴急的道: “是什麼寶貝玩意,值得你夫婦如此慎重其事?聽二位口氣,想非凡品?” 這時,力向雙暗暗向勾未還使了個眼色,勾未還會意,人朝椅中落坐,轉頭吩咐他那兩個寸步不離的手下: “有德,鮑可,這裡沒有你們的事,外頭候著去!” 兩人躬身回應,迅速退出廳外;力向雙這才露幾分阿諛之色道: “七幡主,上回有個南邊朋友路經此地,順道前來看我,帶來兩缸風味極好的女兒紅,咱們今天且開上一缸,另一缸我會著人給你送過去。” 勾未還擺了擺手,道: “老力,這個時辰若說喝午酒已經太遲,喝晚酒卻還尚早,尤其有事在身,我也不能多喝,一朝喝醉了,貽誤戎機,我們老大可是要辦人的哩……” 力向雙笑道: “隨你喝多喝少都行,七幡主,你知道在貴組合之中,我最佩服、也最投線的只有你一位,這段日子相聚,使咱們有更進一步的交往認識,說起來亦不容易,才幾頓飯的把晤,業已同老朋友一樣啦,七幡主,喝酒只為助興,老酒三杯下肚,觀賞起那玩意來才越發有趣……” 搓搓手,勾未還道: “別再打啞謎了,老力,到底是啥寶貝,快拿出來給我見識見識!” 力向雙點著頭,轉向潘三娘: “渾家,去把東西取出來,請我們七幡主仔細瞧瞧!” 潘三娘走到大廳角落處的一只雕花木櫃之前,拉開櫃子下層抽屜,取出一方錦盒,然後,笑不露齒的將錦盒遞到勾末還手上,在勾末還伸手接盒的那一剎,她還悄悄在對方掌心中搔一搔。 這一搔,不禁搔得這位勾小七心頭一盪,渾身燥熱,幾乎將錦盒接脫了手;他連忙定了定神,調勻呼吸,十分好奇的掀開盒蓋 錦盒之中,裝著一枚大小圓潤有如雞蛋的半透明玉石,玉石呈淡淡的青綠色,石質之內隱約可見駁雜的紅白彩紋,就是這麼一樁“寶貝”。 勾未還難免大失所望,卻還得說幾句客氣話: “嗯,不錯,是塊‘琉璃玉’,只是內有雜斑亂紋,品質略現微假,如果顏色再綠一點,色澤更清純些,價錢就會越高了……” 力向雙啼啼笑了起來: “我的七幡主,我知道你見多了珍珠寶玉,是位品鑑行家,設若只是請你來看這塊並不算上品的‘琉璃玉’,豈不是吃你的豆腐麼?我力某人怎會做這種半調子事?” 勾末還不解的道: “莫非還有另外的稀罕玩意?” 力向雙神秘兮兮的道: “七幡主,稀罕玩意就正在你的手上,這一次你算看走眼了;這塊‘琉璃玉’寶貝的地方便是其中那些雜斑亂紋,你要不信,請對著光亮處細瞧。” 勾末還站起身來,走到窗前,將盒中“琉璃玉”拈在右手拇指與食指之間,正對過午的陽光瞇眼瞄過去,這一看,不由看得他熱血沸騰,渾身三萬七千個毛孔都齊時張開了! 玉石中的雜斑亂紋乃是自然天生,卻偏偏生得奇妙無比,紋理串連之間恰好構成男女兩個赤裸裸的圖形,這還不說,每在迎亮轉動玉石,由於折光的道理,這男女形像便做交合之狀,維妙維肖,纖毫畢露,端的是一樁寶貝! 力向雙觀察勾未還的反應,哈哈笑道: “怎麼樣?七幡主,是個好東西吧?” 勾未還青白的臉孔此時透出一股興奮的赤紅,他一屁股坐回椅中,連聲讚美: “好,好,果真是件妙品,老力難為你是怎麼找到的?” 力向雙得意的道: “因緣巧合罷了,卻也費了我幾百兩銀子;七幡主,這類珍物,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沒有運氣的話,花多少錢也買不到,我就知道你喜歡這一類玩意,是以才特地邀請前來共賞……” 勾末還高興的道: “多謝盛情,多謝盛情,老力,拿酒來,我與你浮一大白!” 趁潘三娘出去吩咐取酒的空檔,勾未還放低了聲音,涎著臉笑道: “老力,咱們打個商量如何?” 力向雙笑道: “七幡主的事還有什麼不好商量的?且請明示,我在洗耳恭聽。” 乾咳一聲,勾未還道: “這件寶貝,你是多少銀子買的?我出你雙倍價錢,且讓予了我如何?” 用力一拍胸膛,力向雙大方的道: “什麼話?就憑七幡主同我力某人的交情,這點小鼻子小眼的東西還談什麼價錢?七幡主,就算我送給你結啦!” 勾末還驚喜的道: “此話當真?” 力向雙故作不悅之色: “七幡主,小小一件珍玩,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還能打誑語空逗你七幡主高興麼?” 小心翼翼的將“寶貝”放回錦盒,勾未還衝著力向雙重重抱拳: “謝了,老力,真的謝了,我見你這份交情,特會酒來,咱們好好喝上一盅!” 力向雙展額一笑: “不怕喝多了耽誤戎機?” 勾未還邪笑起來: “去他娘的戎機,有我們老大在,加上他們三個先鋒將,還有大批兒郎助威,實力已是足夠,姓何的與趙家那幾塊料包管佔不了便宜,我們老大只是小心過度,硬拴著我和崔壽在這裡幹耗,說起來沒啥個道理!” 力向雙拍手道: “好極了,七幡主,我們且先痛飲一番,算是提早為貴組合開上慶功筵!” 勾末還手撫錦盒道: “等到把酒喝足,我再好好欣賞一下這玉中奇景,然後拿回去逗逗者崔壽,包這老小於直癢到心窩裡!” 力向雙道: “崔幡主為人嚴肅古板,不苟言笑,只怕他看不慣這種旁門異物吧?” 嘿嘿一笑,勾未還眨著眼道: “別叫他那套假正經唬住,全是他娘的表面功夫,骨子裡,老崔比誰都騷!” 談笑間,潘三娘已領著一名下人走了進來,這個下人身體碩壯,穿戴著青衣小帽,低頭捧酒,模樣十分恭謹。 力向雙接過那只黑瓷釉描白竹花紋的精緻小酒缸,當著勾未還面前拍開泥封,拂去泥塊,揭起裡層油紙的一剎,香醇的酒氣已撲鼻而來。 深深呼吸著,勾未還酒癮大發,撫掌笑道: “好酒好酒,這股子香味濃而不膩,甘純中並無雜攙的酸甜氣,尚未入口,我已能確定必乃佳釀之屬。” 就著潘三娘取過來的大號酒盅,力向雙滿傾兩杯,酒做琥珀色,微帶粘性,卻一望到底,力向雙舉杯示意,自己先一飲而盡。 此時此情,勾未還的警覺性仍然很高,在故做矜持的一讓中,先等力向雙喝了,他才連聲道謝,仰頸喝幹。 力向雙又將林引滿,哈哈笑道: “真是酒逢知己乾杯少;七幡主,朋友告訴我,說這陳年女兒紅,後勁極大,怎麼喝起來卻像水淡?敢情是找對了飲酒之人,厚誼比酒濃啊……” 再盡一杯,勾未還砸嘴舐舌: “可不是,我說老力,往後咱們得多親近,有什麼大小事,但凡我姓勾的能派上用場,你千萬別客氣,儘管吩咐便是。” 力向雙趕緊將勾未還的酒杯斟上,兩個人一碰而幹。 這一小缸酒,說多不多,說少亦有五斤多,兩個人你一杯,我一盅,不一會就見了底。 潘三娘一直打橫陸坐著,力向雙將缸底朝天,拍拍桌面: “渾家,酒沒有了,快快再取一缸!” 潘三娘笑笑道: “說好兩缸酒送一缸給七幡主的,別喝光啦,死鬼,換老黃酒煞煞癮吧?” 一張黑臉透著紫醬色,力向雙大聲道: “不管什麼酒,是酒就好,渾家,把空缸撤下,滿樽捧來!” 盈盈站起,潘三娘白了力向雙一眼: “還轉文呢,我看你是馬尿又灌多了!” 說著,她朝一旁站立著的那個下人招了招手,那下人急步走上,仍然低著頭雙手捧起酒缸 就在這時,力向雙突朝右邊地下一指,低呼道: “七幡主,你看!” 勾未還已有三分酒意,聞聲之下醺醺然側臉望去,那雙手捧著空缸的壯健下人身子微躬,空酒缸已“嘩啦啦”一聲正砸在勾未還腦袋上! 這一砸力道極猛,整個酒缸四分五裂,瓷片瓦屑紛飛中勾未還的一顆大好頭頓也開了花,他悶嗥著未及有任何反應,坐在他一側的力向雙已出手如電,恁般鋒利的一柄匕首陡然間全送進勾未還的心口! 於是,那下人抬起臉來,衝著力向雙齜牙一笑 這下人不是別個,竟是何敢! 潘三娘行動迅速,輕輕拍手,大廳例門人影閃晃,老家丁阿根已領著兩名漢子進來,七手八腳抬著勾未還的屍體悄悄離去。 大廳簷廊之下,焦有德與鮑可依稀聽到裡面傳出異響。兩人對望一眼,狐疑的朝廳內張望,隔著窗欄,又外亮裡暗,卻看不出什麼名堂來,他們正猶豫著該不該進去看看,簷廊那頭,已轉出兩個婦道來,一位白髮皤皤,一位青絲如雲,照面間,和和氣氣的對他二人點頭微笑。 焦有德與鮑可也十分禮貌的報以一笑,白髮老婦走到近前,往大廳一指,壓著嗓門道: “廳裡有點怪,好像砸碎了什麼東西,又有人在呻吟一樣,二位主子正在裡頭,要不要進去探視探視?” 本能的感到不大對勁,焦有德皺著眉道; “老大娘,你是力府什麼人?” 白髮老婦笑吟吟的道: “我不是力府什麼人,卻是你的什麼人。” 呆了呆,焦有德不禁有了火氣: “不要開玩笑,你會是我的什麼人?” 白髮老婦慈祥的道: “我是要你狗命的人。” 一剎的驚怒之後,焦有德暴退半步,配在左肋之下的尺半彎刀飛快出鞘,但那老婦的動作卻比他更快,水抽輕揚中一道冷芒仿佛一聲嘆息,倏現又斂,焦有德踉蹌撲出,左胸前血如泉湧! 旁邊的鮑可慌忙旋身掀盾,欲待對付老婦,他卻忘了身後還有一位青絲如雲的女子,這女子倩笑如花,一對合併未分的十寸窄劍毒蛇吐信般嚴然伸縮,鮑可悶降著手摀咽喉,一頭翻過廊欄倒跌出去。 不錯,老婦是趙素素,年輕的女子便是趙小蓉。 簷廊轉角處,趙大泰帶著幾名力家下人笑呵呵的奔了過來,兩具屍體很快移走,濺灑的血跡亦即刻清除;廳外的兩條命加上廳內的一條命,合起來宛如是個零,任何痕跡亦沒有留下,就好像原本不曾發生過什麼事一樣。何敢與力向雙夫婦走出廳來,力向雙的一張黑臉依舊脹赤如醬。偶爾還打個酒嗝,趙小蓉迎上去,聲音低低的: “姓勾的擺平啦?” 何敢笑道: “連掙扎的功夫都沒有,這小子叫半缸老酒衝暈了頭,加上心神盪漾,摔不及防,便再綴上一個姓勾的也照樣死透!” 趙素素贊許的道: “何敢呀,你是張飛賣豆腐,還真個粗中有細呢,這條妙計施展起來是又輕鬆,又靈快,不費什麼勁道,‘八幡會’就又倒下一幡啦!” 何敢忙道: “前輩謬譽了,乃是大夥搭配得好,嚴絲合縫,無懈可擊,我這個腦筋,卻算不上高明……” 趙素素又道: “先別客氣,我說何敢,咱們下一步又該怎麼走?” 何敢道: “下一步,前輩,就該去搭救萬人傑那老小子了,他如今人在‘尾村’,必是如坐針氈,心焦如焚,連頭皮都發了麻 !” 力向雙接口道: “何兄,咱們豁上了,我兩口子也陪你們一起去!” 何敢搖頭道: “不,賢伉儷還是暫時不要揭底,暗裡幫我們觀風察色比較妥當,情況的發展眼下尚未可預料,總得留一著棋,以備不時之需。” 潘三娘笑道: “陰著使壞,我最拿手,我們家死鬼一根腸子通到底,又是火爆脾氣,只怕不太稱職……” 何敢不由蕪爾: “嫂子也太謙了,方才的表演,賢伉儷唱做俱佳,毫無破綻,將那勾小七逗得樂呵呵的心花怒放,我還一直犯前咕呢,生恐二位是真要與他交朋友啦!” 笑畔一聲,潘三娘道: “那個色狼,我們再隔三輩子也不同這種人打交道!” 這時,趙大秦望瞭望天色,道: “辰光不早,我們得快點行動了,萬一金光照那批人熊撲空之後兼程趕回,形勢就將完全逆轉,這個風險可冒不得!” 趙素素頷首來吧: “這就卯起來吧。” 何敢走過去,低促的對力向雙夫婦囑咐了一些什麼,在力家夫婦不住點頭中,他回身招呼趙氏劍門的三位,繞過大廳行向後門。 太陽掛在天空,略略朝西偏了一截,陽光炎熱,曬得人心煩心焦,而不知怎麼著,過午的日頭,好像都帶著那麼一點赤漓漓的彩焰…… 何敢很容易就找到了監禁萬人傑的那座小屋,他悄悄上了屋頂,掀開幾塊粗瓦,人還沒下去,耳聰目明的萬花子已仰著頭在朝他竊笑啦。 輕飄飄的落地之後,何敢尚未開口,萬人傑已以指比唇,往外點了點,又伸出兩只指頭,何敢湊到近前,把聲音壓得極低: “我看到外面那兩塊料了;萬花子,這次的事,你幹得漂亮,我先謝過,待麻煩告一段落,包有你的好處!” 露齒一笑,萬人傑道: “這個好處我卻是當仁不讓,所謂無功不受祿,受必有功也,你看我現在輕鬆愉快,事情開始的前半段可差點要了我的命,那光景你不在場,真叫身入虎穴哪,‘八幡會’的幾個頭子輪流審問,又兇又狠,且句句問在節骨眼上,只要我回話稍一不慎露了馬腳,他們絕對會將我的腦袋摘下來當球踢!” 何敢笑道: “你這一功我替你記上了,萬花子,看不出你還頗有膽識呢。” 萬人傑忽然嘆了口氣: “別他娘給我高帽子戴啦,什麼頗有膽識?老實說,那一刻就險險乎尿濕了褲襠,如今想想,心腔子猶在發緊!” 輕拍姓萬的肩膀,何敢小聲說: “穩著點,‘八幡會’這些邪蓋王八沒什麼好含糊的,就算他們生有三頭六臂,我也一樣一樣給他拆下來,你瞧著,這就待開始了!” 萬人傑忙道: “老何,你得留意,人家尚有兩幡人馬扎在這裡,一幡崔壽,一幡勾未還……” 何敢憋著嗓門道: “現在只剩崔壽唱獨腳戲了,勾未還是永遠還不轉啦。” 萬人傑愕然道: “此話怎說?” 何敢一齜牙: “頓飯功夫之前,我們已擺平了姓勾的與他手下兩員大將,他那一幡目前僅存些雞零狗碎,用手一嘩啦當垃圾拋就行。” 倒吸一口涼氣,萬人傑覺得後頸發麻: “我的皇天,你們幾位動作真快,卻是狠得離譜了……” 何敢正色道: “萬花子,這可是悲天憫人的辰光?‘八幡會’要將我割頭剜心,不取我性命決不甘休,莫非我就該伸長脖子讓他們砍?娘的,你不殺他,他便殺你,人要朝下活,不用點手段保命,成麼?” 咽了口唾沫,萬人傑道: “話是不錯,我只覺得這麼砍來殺去,血光劍影的有點犯嘔。” 何敢冷冷的道: “江湖就是這麼形成的,要不,早早別再混世,否則,便必須適應這種弱肉強食的殘酷現實!” 萬人傑苦笑道: “不混世吃什麼?看來不適應也非得適應不可了。” 何敢嘴唇往門外一努,輕聲道: “把那個弄進來幹掉,咱們還有正經事辦。” 萬人傑點點頭,走到門邊,用力在門板上敲了幾下: “兀那外邊的兩位老哥,請你們開開門,我要與二位打個商量……” 門外有人反踢一腳,一個粗礪的聲音叱道: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雞毛子喊叫什麼?” 萬人傑打了個哈哈: “二位老哥,我肚子不大舒服,得方便一下,屋裡頭既沒馬桶又無茅坑,總不能在地上拉吧?請開開門,讓我出去解決解決問題……” 那兩個守衛似乎彼此討論了一會,這才傳來開啟鐵鎖的聲音,木門微敞,粗確的嗓調又不耐煩的響起: “真囉嗦,還不快出來?” 萬人傑驀然怪叫: “來不及啦,糟,哎唷唷,瀉到褲襠裡 ……” 一顆腦袋伸了進來,衝著屋裡的萬人傑大吼: “他娘的,你在搞什麼鬼!” 早已貼在門邊的何敢平起一掌,準確無比的臂在那顆腦袋的後腦勺上,當清脆的頸骨折斷聲甫揚,萬人傑已兜胸將這位咽了氣的朋友拖入。 打開門,萬人傑走了出去,只見另一個守衛正倚在牆角望著天空發呆;他嘻嘻出一聲笑,引過那名守衛的視線,然後才擠眉弄眼的道: “老哥,我拉在褲子裡啦!” 那守衛愣了一愣,又是詫異,又是惱火的道: “我管你拉在哪裡?老曾呢,老曾剛剛不是替你開了門麼?這一轉眼人卻去了何處?” 萬人傑笑曉晴的往屋中一指: “你得勸勸他,老哥,你的伙計不高興我拉在褲子裡,生著悶氣哩。” 那守衛狐疑的瞪著萬人傑腳步卻移了過來,一邊推門一邊低喊: “老曾,老曾,你跑到屋裡幹啥?這老小子……” 一語未畢,何敢的左手已猛然叉扼住了這人的咽喉,五指有如鋼鉗般驟向內收,這位仁兄的兩只眼球已立時暴突出來! 萬人傑嘴裡“嘖嘖”有聲,聳著肩道: “老何,成啦?” 何敢走出門外,雙手一拍: “殺雞還得拔毛,宰個人倒不算挺費事。” 萬人傑想笑一下卻笑不出,他表情痛苦的向前面正屋比了比,領著何敢悄然掩去。 ------------- |
第20章 追魂奪命
就在萬人傑上午受訊的那間堂屋中,虎皮交椅仍然四平八穩的擺在那兒,如今坐在椅上的人卻不是“八幡會”首腦金光照,而是猴子充大王的崔壽。 崔壽手下的“四面超度”一邊兩個分立左右,還挺有那麼點氣派,就像真的一樣;此刻,這位名列第四幡的“冥魂幡”幡立正在大發脾氣: “他娘,勾小七也未免太隨便了,這是什麼光景?居然還有閒情逸致跑出去喝酒,更連個招呼也不向我打一聲,要是沒事便罷,萬一發生情況,叫我到哪裡去找人?真正豈有此理,目無幫規,當家的回來,說不得要狠狠參他一本!” “四面超度”垂手肅立,沒有人敢搭腔,崔壽又惱火的道: “潘英,叫你派人去把勾小七叫回來,怎的直到如今尚未回報?” 那“銀面超度”潘英清了清嗓門,低聲道: “回報幡主,頓飯時光以前,屬下業已派人去請七幡主返駕啦,約莫再候一陣七幡主即可到達……” 哼了哼,崔壽猶在說話: “簡直沒大沒小,痞賴成性,這個幫口再不整頻是不行了……,,堂屋的木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何敢滿面堆笑的走了進來,先對著崔壽拱了拱手,再向分立兩側的“四面超度”做了個羅圈輯: “又是兩日不曾相見啦,崔老兄,這一陣子過得變愜意吧?我何某人專程拜訪,給各位請安來羅!” 在一剎的驚窒之後,崔壽像吃了火爆熱栗子般猛然從虎皮椅上跳將起來,他獨目凸突,面頰抽搐,指著何敢,嘴不關風的道: “你你你……何敢,你是怎麼來的?你不是窩在‘鳳凰坡’那邊的一處石洞裡麼?” 搖搖頭,何敢笑瞇瞇的道: “我原是窩在那裡,但人是活的不是?我生得有兩條腿,總該可以移動移動吧?所以,我這一移動就移動到貴寶地來啦!” 喉管中響起一陣咕嚕聲,崔壽呻吟般叫著: “那 萬人傑他告訴我們的消息,莫非、莫非……” 何敢笑道: “莫非是假的?崔老兄,當然是假的,若是真情實報,我本人如何還能站在你面前同你談笑風生?恐怕早就吃你們那四幡好漢甕中抓了鱉啦!” 崔壽獨目圓瞪,血光漓漓,他全身上下不由自主的顫抖著,幾乎發了狂般大吼: “來人呀,去把那殺子刀的萬人傑給我宰了!” 不等“四面超度”有所行動,門外人一閃,萬人傑已哈著腰走進屋來,表情帶幾分尷尬的乾笑連聲: “罪過罪過,崔幡主,並非我有意欺騙各位,實乃形勢所迫,不得不出此下策;試想貴會兵多將廣,佔盡上風,若不分出點人手去,何敢他們如何得以公平對陣?我萬某人冒死前來扯此一謊,為的只是求個雙方力量均衡,這樣一來,輸贏之分方稱允當……” 崔壽氣得不停哆嗦,臉色泛青: “閉上你那張鳥嘴……萬人傑你膽敢以虛言妄語誑騙我們,叫我們上這種血淋淋的大當,你你你……你是死定了,你這天打雷劈的卑鄙惡丐……” 何敢接口道; “這一計,有個名堂,叫做‘調虎離山’,好讓崔老死你心裡有數。” “四面超度”已被眼前連連變化的形勢弄得目眩神迷,滿頭霧水,搞不清楚這是怎麼一個因果循環,然而,有一點他們卻十分明白,強敵突兀臨頭,那一番兇危只怕是避免不了啦。 崔壽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他暗裡調勻呼吸,一面控制著嗓調不使走盲: “何敢,你以為我們大隊空出,剩下的就只是老弱殘兵了?你不要做得好夢,光憑我們留守的人馬,已足夠將你們圍而殲殺,寸草不存!” 何敢望向萬人傑兩人不約而同的哧哧笑了,崔壽一望對方模樣,沒來由的心往下沉,只是火氣卻大大冒出: “笑?我讓你們笑,到時卻看是誰要號陶大哭!” 一指崔壽,何敢道: “必是你要號陶大哭;崔老兄,各位是茅坑之上搭涼棚 業已是離死(屎)不遠了,可嘆你還在這裡瞎吹大氣,替自己壯膽,崔老兄,單靠你手裡這點兒本錢,大概是充不起場面來 !” 崔壽聲聲冷笑: “你且叫囂張狂吧,何敢,你的好時辰就快到了!” 何敢好整以暇的道: “崔老兄,我知道你拖延著遲遲不肯動手的原因,你是在等勾小七回來打算並肩于一齊上,對也不對?” 崔壽所懷鬼胎被對方識破,不禁惱羞成怒: “你當我就含糊你?姓何的,日前在臥虎崗上,要不是趙家那幾個混帳東西突然出現放我的冷箭,你如今早就發臭發爛,還能站在這裡人五八六?” 何敢一點也不生氣,他笑吟吟的道: “那並不表示你本事高、手段強,崔老兄,那只意味著你們‘八幡會’全是一群死不要臉的潑皮,以眾凌寡之外又加上車輪大戰,我何某人獨力抗拒,好歹也活宰了你們幾雙,別說我如今尚留著一口氣在,便當場死了人,亦算對本撈足了!” 牙齒猛挫,崔壽惡毒的道: “只是今天,必叫你難逃公道!” 何敢一拱手: “很好,咱們都別延宕,這就上場鬆散鬆散吧!” 崔壽迅速向一側的“銀面超度”潘英使了個眼色,潘英會意,立時轉身搶步窗前,就這一跨之間,嘴裡已含著一只銀哨,沒命的狂吹起來! 哨聲又是匆促,又是尖銳,透窗傳揚,宛如在空氣中打起一連串的旋轉。 何敢雙臂環胸互抱,皮笑肉不動的斜睨著潘英在那裡鼓著腮幫子猛吹銀哨,而萬人傑卻沉木住氣,幾乎笑彎了腰…… 崔壽情知不妙,卻不知不妙到何等地步,他僵麻著一張瘦臉,有些手足無措的呆立著,潘英的哨子,越吹越淒厲,崔壽的表情也越來越驚恐! 哨音持續在響,響了這一陣卻不見任何反應,既無共鳴,也沒有半個鳥人奔來查問,宛如“八幡會”其他的伙計們都挺了屍啦! 崔壽喜然吼叫: “不用吹了!” 哨音立時中斷,堂屋裡一片死寂,一片空茫的,飾栗的,充滿不祥徵兆的死寂,隱隱似飄浮著血腥氣息…… 一邊面頰痙攣不停,崔壽形色猙獰的逼視何敢,聲如泣嘯: “人呢?何敢,你把我的人如何坑害了?” 何敢慢條斯理的道: “有的殺了,有的跑了,除了這間屋裡,你再沒有人了,所以,我任由你的手下胡吹哨子,我知道吹也是白吹,崔老兄,你們沒啥指望啦。” 崔壽驚窒片歇,忽的大笑出聲: “我兩幡人馬在此,就你一對毛人,便能毫無聲息的將他們通通斬盡殺絕?何敢,你以為我會上你的當,受你的唬?簡直荒謬!” 何敢嘆了口氣,十分有耐心的解釋著道: “崔老兄,你兩幡人馬在此是不錯,問題是蛇無頭不行,軍缺將難興,小七那一幡少了他勾幡主及焦有德、鮑可兩員急先鋒,其他的一幹小弟兄濟得甚事?你這一幡自從死了蘇亥同李少雄,帶頭的又全窩在這間屋裡,下面那些人失去指揮,試問如何拼戰?這些可憐的二混子角色,一旦遇上趙氏劍門的三位頂尖高手,你說,他們不死的死、逃的逃,又能叫他們幹什麼?” 呆了一下,崔壽忍不住搥胸頓足: “該死的勾小七,這次他可是誤了大事,若非他好酒貪杯,在此緊要關頭擅離職守,情形又怎會遭到這步田地?只要過去此關,我與他誓不兩立!” 何敢帶著安慰的口氣道: “你也別埋怨勾幡主了,更用不著和他誓不兩立,他的遭遇比你更慘,你眼前好歹還算活著,勾幡主他 欸,卻再也立不起來了!” 全身猛烈一震,崔壽的一只獨眼幾乎掉出了目眶,他不敢相信的噎著聲問: “什麼?你是說……你是說勾未還他? ” 何敢頗為抱歉的道: “是的,說他仍然未還,只怕一輩子也未能回還 ……” 大大晃動了幾次,崔壽的臉色嚇人: “何敢,你殺了勾未還 勾小七?” 何敢扳著指頭數: “不止勾小七,還有他左右的哼哈二將,焦有德、鮑可,一共是三員。” 崔壽狂叫: “我不信,這是謊言,天大的謊言!” 何敢的表情相當的悲天憫人: “頓飯功夫之前,你已經派人去召勾小七回來,這裡距力向雙的宅子往返不過三幾裡地,快馬加鞭,此刻應該見到勾小七了,但勾小七人呢?怎的不曾出現?” 崔壽喃喃的道: “喝酒的人性習磨蹭,不會說走就走,多少還得延宕一時,而且派去的人亦不見得真個快馬加鞭,說不定在路上消消停停 ” 驀地一激靈;崔壽震駭的脫口問: “你,何敢,你怎麼知道勾小七是到力向雙家裡去喝酒?” 嘿嘿一笑,何敢道: “緣是我叫力向雙請他去的,怎會不知道?” 崔壽痛苦的長嚎: “完了,勾小七是跳進了陷坑,力向雙啊,你覺也與何敢暗裡串通好來算計我們,‘八幡會’斷斷不和你這匹夫干休……,, 門外突然傳來趙大秦尖銳的聲音,是不耐煩了: “何敢,你和妖花子在屋裡粘纏什麼?辰光不早,再不動手就來不及啦!” 不待何敢回答,崔壽暴叱如雷,大旋身,那面綴掛著閃閃倒鉤的黑網已罩頭扣向何敢,“四面超度”亦同時行動,四件傢伙分別朝萬人傑招呼上來! 何敢長鞭飛起,宛若蛇舞,人卻溜地翻騰,萬人傑不知從哪裡找到一根木棍,權做青竹竿使喚,抖閃之間硬是將近身的四樣兵刃磕擊開去! 長鞭揮掠中,何敢大笑: “萬花子,果然是有兩手哪!” 木棍橫架開劈頭的三尖兩刃刀,萬人傑身形暴進暴退,無可奈何的道: “總歸是叫你拖下水了,欸……” 這時,崔壽猛往上拔,手裡黑網烏雲般回掃,就在何敢疾速躲讓裡,回掃的黑網倏然震蕩,綴掛其間的無數尖利倒鉤猝而部份崩散飛瀉,何敢投料到對方有這一著,手臂腰肋的部位已連中三記,痛得他一個踉蹌,幾乎撞到牆上! 崔壽一聲獰笑,凌空倒翻,網落似電,左手早已暗中扣好一柄淬毒匕首! 何敢長鞭爆起連串密響,鞭梢子仿佛一條怒龍穿突矯騰,衝擊得崔壽的黑網不住跳動彈揚,而崔壽驀地弓背屈腰,淬毒匕首便自在肋下摔射激飛。 匕首的光華青中透綠,倏閃已到,在千鈞一髮的間隙裡,何敢猛一咬牙,以左臂側迎,鞭柄倒挑,射來的匕首“當”聲脆響,仍然插入何敢的左肋之內,可能由於受到碰撞,力道抵消不少,插在何敵左肋上微微一顫,便自墜落! 匕首入肉的深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否已經破肌沾血 崔壽大喜過望,興奮莫名,他當然清楚自己這柄匕首上所淬的毒性如何,雖未劇烈到見血封喉的地步,一旦刺入人體,也包管對方活不過一個對時! “你死定了!” 崔壽振吭大叫,幾有手舞足蹈之勢,何政便在這瞬息間恍同野豹般躍起,快不可言的一頭撞到崔壽胸前,崔壽悶哼一聲,感覺到胸骨折裂的痛苦,他獨目突瞪,黑網反揚,驟而兜住了何敢的下半身,何敢更不遲疑,手中“響尾鞭”又當絞索,面對面的猛然圍繞住崔壽脖頸,用力扭轉 一剎的掙扎之後,崔壽獨限上翻,舌尖吐出,點點滴滴的粘稠鮮血從他舌尖淌下,一張瘦臉也頓時松搭起皺,整個人往地面縮滑…… “紫面超度”饒上才半聲不響,踏步搶上,一對峨嵋刺又急又快的狠戳何敢背心! 下半身還裹卷于黑網內的何敢,苦頭可是吃足了,網上綴連著的細小倒鉤,少說也有十數枚扣進肉中,稍一動彈,倒鉤扯拉著人肉,那種痛法實在無言可喻,如今饒上才抽冷子又施狠招,他只好挫緊牙關,腰際以上驟移突閃,峨嵋刺扎空的須臾,他鞭柄隱藏的龍百短劍已石火般映炫,饒上才曝吼著撲向前面的虎皮交椅,又將椅子一起撞翻 這位“紫面超度”的喉管間業已血如噴泉! 萬人傑招架著“銀面超度”潘英的日月環,又得防範著“青面超度”姚其壯的三尖兩刃刀,“金面超度”範偉的鏈子斧,早已是在支右細,有心無力,若非憑著他的輕身功夫超人一等,這會恐怕已經難看了;他一邊拼命挪揚迴轉,邊嘶聲喊叫: “老何,老何,我這裡撐不住啦,你別閒著看光景呀,趕緊來幫我一把……” 何敢痛得齜牙咧嘴,差點連眼淚都流了出來,他吸著氣,儘量把嗓調放得平靜穩定: “萬花子,你人朝我這邊移動,靠近來我才好幫你宰殺。” 險極的躲過那對 亮炫目的日月環,萬人傑一棍搗開姚其壯的三尖兩刃,顯得中氣不足的鬼嚎著: “我的親祖宗……老何啊,你生著一雙人腿,幹嘛不勞駕來我旁邊相助一臂?我他娘要是衝突得出,早走活人啦……” 何敢是哭笑不得,有冤難訴,現在休說叫他移動,便是稍稍呼吸重了些,那入內的十多枚倒鉤也刺得他痛徹心脾,扯得他五臟收縮,但他卻不能把這種狀況據實告訴萬人傑,否則,他自己暴露弱點之外,姓萬的就更無鬥志了! 萬人傑又在叫嚷,何敢再度吸了口氣,“響尾鞭”飛揮而出,雖未夠上攻擊位置,卻也將那三位超度驚得後退,於是鞭梢子急揚猛彈,一陣劈啪暴響不絕,總算暫時令萬人傑減少了些許壓力! 木棍上下舞動著,萬人傑復又開叫: “你倒是人過來才著得上力哇,老何,隔了這麼一截,連人家汗毛都夠不著,不是白他娘的忙活著?” 何敢心裡在操萬人傑的舅子,卻氣得怒吼如嘯,龍舌短劍拋空而起,長鞭直指“青面超度”姚其壯,姓姚的明知鞭梢夠不上距離,仍本能的急往側閃 指來的長鞭便在此刻突然回卷,卷住空中短劍猛射倏甩,劍如流星的曳尾,只是映掠寒光一溜,姚其壯已倒撞牆上,透胸被劍釘死! “金面超度”範偉睹狀之下,不由心膽俱喪,稍一失神,萬人傑已乘虛撲進,兜頭一棍打得範偉腦袋破裂,漿血齊湧! “我同你們拼了!” “銀面超度”播英慘烈呼吼,日月環合併分翻,衝著萬人傑居中切入,分明是打算玉石俱焚,同歸於盡。 驚慌中的萬人傑,一時尚未確定自己該怎麼辦,但聞“嘩啦”震響,窗碎框裂裡一條人影飛穿進來,劍芒賽雪,顫炫千波,那播英已連連打著旋轉滾跌出去,更老老實實的趴在地下不動了。 來人正是趙大泰。 心跳氣喘的萬人傑,一面手撫胸口,邊餘悸猶存的嚷嚷著: “我的老天爺,這算拼的哪門於命?差一點就到閻羅殿應卯去啦……” 長劍回鞘,趙大泰目光巡視,卻迷感的道: “這是怎麼回事?不是先前還打得挺有聲色的麼?我只到附近去搜尋一遍,看看還有無殘敵,場面怎的就全變了?” 萬人傑籲籲嘆息著道: “趙老大,你們早該進來幫上一把,窩在外頭放風安卡乃屬次要,這裡只有我與老何在以二拼五,該是何等吃累?你們舍本逐本的一旁閒散,我與老何幾乎便轉世投胎去 ……” 趙大秦趕忙來到何敢身邊,仔細驗看之下不由驚呼出聲: “我的乖,這份罪可受大了,何敢,倒鉤全反扣進肉裡,已拉扯得血糊淋漓,皮開肌裂,你,不覺痛麼?” 沒好氣的瞪了趙大泰一眼,何敢冷汗直淌,悻悻然道: “不覺得痛?趙老大,我他娘也是人肉做的,又非銀燒鐵鑄,這一根根尖利倒鉤刺在身上,翻扯刮拉,怎會不痛?不但痛,而且痛得要命!” 趙大泰蹲下身子,開始小心翼翼的繃開網線,替何敢拔除刺在肉中的倒鉤,他雖然動作非常仔細輕柔,每在撥弄之間,仍把何敢痛得連連抽搐,面色發青。 來在一邊觀看的萬人傑不住搖頭: “這玩意一旦弄進肉裡最是麻煩,拿不好拿,取不易取,性命雖是無礙,卻能痛得人發狂,稍一觸動,便似錐骨絞心,那等折磨,欸,不說也罷……” 何敢咬著牙,臉頰不受控制的顫抖著,說話吐字都在打結: “你……你也知道有這麼痛法?方才……卻為何非嚷著叫我移到你那邊不可?我移一步像是過刀山……你老小子三不管,只一個勁鬼哭狼嚎……肉裡的倒鉤尚未令我發狂,你那不停的叫嚷卻差點逼瘋了我……” 萬人傑乾笑著,頗為窘迫的道: “老何,我是不曉得你被這些零碎鉤住了,當時性命交關,你站那裡半步不動,我如何不急?要早明白你的處境,打死我也不會哼一聲……” 大概是又一次觸動,何敢痛得直吸氣,汗水業已侵透了衣衫。 萬人傑細聲道: “忍著點,我說老何,想當年關夫子刮骨療毒,一面還能飲酒奕棋,那是何等的定力? 你就比不上關夫子,也該自充一條好漢,超然於物外,將這副臭皮囊視同無質無相,如此一來,再大的煎熬亦不算什麼了。” 何敢閉著眼,鼻翅龕動甚急: “說得好,……然則這副臭皮囊既是無質無相,先前你卻吆喝什麼?乾脆叫那幾個大漢將你超度了,豈不大解脫?” 萬人傑怔了怔,詞窮的支吾著道: “這……老何,我是我,你是你,兩碼子事嘛……” 門外微風拂處,趙小蓉翩然而入,她一見何敢的情形,不由玉容劇變,快步走近前來,驚慌的問道: “哥,何敢怎麼又傷了?傷得重不重?” 也是滿頭大汗的趙大泰雙手不停,口中應著: “重是不算重,就是人受罪,這些倒鉤扯肉刮肌,一朝扎入人身,可是相當夠看……” 趙小蓉取出一條絲巾,溫柔的替何敢試抹額頭汗水,又是疼藉,又是埋怨: “你看你,何敢,這些日子簡直就沒囫圇過,不是這裡破就是那裡裂,自己遭蹋自己,也不怕人家心裡難受?莫非你每一次同人交手都必須這麼豁命去排?” 何敢齜牙咧嘴的道: “我也不願吃這種苦頭呀,形勢所逼,不豁上點皮肉去拼又如何保命?” 斜眼望瞭望地下崔壽的屍體,趙小蓉卻驀然發現了那柄淬毒匕首,匕首仍眨著青綠暗彩,尖端卻微沾血跡,她忐忑的問: “何敢,這柄匕首淬有奇毒,而刀尖帶血,可曾沾到你的肌膚?” 何敢道: “我用左肋相迎,由幹鞭柄倒挑橫截及時,化消了不少來勁,只是剛剛淺入,即已墜落,姓雀的手法也稱得上歹毒了!” 趙小蓉身子一抖,面龐立刻轉為慘白: “什麼?何敢,你是說這柄匕首已經沾過你的血了?你,你知不知道這柄匕首上的毒性劇烈,足可致命?” 何敢忙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先別急,匕首不錯是淺入左肋,只是不曾破膚染血,我哪裡原就有傷,趙老大日前已用淨布替我厚厚包紮了三道,匕首尖刃僅僅刺進市帶的第二層就掉了下去,決不關緊,你放一千一萬個心……” 趙小蓉凝重的道: “何敢,這是性命交關的事,你可不能騙我!” 何敢用力扮出笑臉: “絕對沒有騙你,我還想朝下活,怎會充這等毫無意義的英雄?” 一旁,萬人傑嘿笑著招腔: “錯不了,趙姑娘,老何便不為他自己設想,也不能不替你打算,估量著早死早投生,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趙小蓉正在啼笑皆非,屋外已傳來趙素素的急叫。 “蓉丫頭,蓉丫頭,要你來遞口信讓大家立即撤走,你卻在屋裡磨蹭什麼呀?‘八幡會’的大隊離此不出三裡,人站在九槐口上已經能望見馬匹揚起的煙塵啦!” 趙小蓉這才想起來自己所負的任務來,她赧然道: “二站一直淌祥在前路六七裡處,監視著可能發生的情況,方才敵蹤已現,是叫我回來通報大夥一聲趕緊撤離,我,我一下子竟忘了……” 萬人傑神色微變,急促的道: “不好,金光照他們一定發覺形勢不對,兼程趕回來了,各位,快快快,三十六計,走為上招哇!” 站直身子,趙大泰將滿手的血污鑲在褲管上: “我們這就離開,何敢身上的倒鉤已全部取出,只是來不及上藥了,且先躲過這一陣再說;妖花子,你輕功好,又身大力不虧,背著何敢上路!” 踏前一步,將何敢斜背上背,萬人傑心浮氣躁的催促: “只要趕快逃命,別說背著何敢,一座山我也恁情摃了!” 何敢嘆了口氣: “看看這德性,欸。” 外面趙素素又在呼喊: “你們動作快點行不行?又不是大姑娘上花嬌,還作興打扮舒齊?” 趙小蓉一聲“來啦”,與趙大秦、何敢、萬人傑等急步離去,沒有人往屋中再留一瞥。 這間堂屋裡,橫七豎八的躺著那五具屍首,血腥氣息非常濃厚,類似鐵銹的這種特異味道仿若凝形,仿若再也化不開了。 陽光已經偏西,偏西的陽光,卻更透著那等的猩赤…… ------------- |
第21章 拂曉之血
本來是何敢保著金鈴兩人兩騎往關外走,如今卻加上趙氏劍門三位,以及不得不跟著趟著渾水的萬人傑;萬人傑表面上是自告奮勇,慨示“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天’的豪義,骨子裡卻有其說不出的苦衷,乃因他這趟立了功勞,而那“吃喝不盡的辰光”尚未到來,既不便開口提,更不甘半途廢棄,只有硬著頭皮挺下去再說。 晚上,一行人在一處背風的山坡下紮營,這片山坡附近,全是密密的雜木林,還有一個地泉湧聚的小湖,湖水泛著微藍,卻是清澈得很。 萬人傑是荒郊露宿野遊的老經驗,他先升起一堆熊熊柴火,又在柴火兩端各做了一只木叉架,然後,從他那件破爛罩衫的夾層裡摸出一根粗粗的摺疊鐵桿來,鐵桿拉直,便是一件可以烤炙食物的工具了。 大家團團圍坐在火難四周,倒不是想要獲得溫暖 天氣仍然熱著呢,只是一入了黑,火光的明亮閃耀,總會予人一種親切安全的感覺。 升起了火,萬人傑就神秘兮兮的鑽到林子里去了,趙小蓉從行囊中取出乾糧,一樣一樣子擺在鋪地的油布上,無非是些鍋餅、饅頭、火燒,外加風雞、蠟腸什麼的,尚未進口,便叫人覺得嘴巴發幹,喉嚨泛澀,怎麼也引不起食慾來。 趙素素嘆了口氣: “又是這些粗食冷肉,看了都怕,要不是為了填飢充腹,我寧可一口不吃。” 趙大泰也是愁眉苦臉: “二姑說得是,我恁情吃上一碗陽春面或羊肉泡糢,總還熱呼的有湯有水,強似幹啃那又冷又硬的鍋餅火燒,就連風雞醃腸吧,也都韌如老牛皮,除了死威,啥的味道都不帶,欸……” 半坐半蹲的何敢 他下身處處在痛,不能完全盤坐 只有陪著笑,心裡轉著念頭到哪兒去弄些適口適胃的東西來補償補償人家。 這時,趙小蓉說話了: “二姑,哥哥,我們出門在外,又是身處險境,當然比不得家裡舒服安逸,好在時間也不會太久,二姑和哥哥就忍耐幾天吧。” 金鈴接口道: “是呀,其實真要餓極了,能啃兩口冷餅乾糢還挺香的呢,就怕什麼吃的都沒有,那才要命!” 趙素素回頭朝夜暗中的樹林子望瞭望,無精打採的道: “那妖花子跑到什麼地方去啦?他在火堆上支起木叉鐵桿,莫不成能找到東西炙烤?” 一拍手,趙大泰吞著口水道: “說不准呢,二姑,這妖花子過慣了荒山野地餐風飲露的生活,獲取獵物的經驗自要較我們豐富得多,而且看他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很有可能弄點野味回來給大夥換換胃口,滋補滋補!” 趙素素也覺得嘴裡透酸,她笑笑道: “如果妖花子能弄到好東西回來,大泰,要賞,不作興叫人家白辛苦!” 連連點頭,趙大泰道: “當然,勤勞且會運用腦筋的人必將獲致代價,妖花子有福了。” 正說著,萬人傑可不回來啦?左右兩手上各提著一只肥大的野兔,肩頭串摃著三四只山雞,搖搖晃晃的倒似兜售山產野味的獵戶! 趙大泰一躍而起,伸出大拇指: “好老小子,硬是有你的,烏天黑地,你居然還能獲得如此豐美的貓物,這份本領確實不是一眼眼!” 丟下手中肩上的野味,萬人傑呵呵笑道: “雕蟲小技,沒什麼大不了,別說是幾只山雉野兔,便有雄獅猛虎,我萬某人也可將之擒來烹之,為各位下酒!” 牛皮固然吹過了火,可是現在的雉免卻是不假,若無幾分能耐,亦委實難以擒獲;何敢揚著眉梢道: “萬花子,今晚你便顯顯身手,先做只‘叫花雞’給我們嘗嘗如何?” 萬人傑得意的道: “不但‘叫花雞’,火烤兔肉,另外我再敬各位每人一只油燜兔腿,包管又香又嫩,別具風味;不用鍋,不使灶,且看我手下功夫!” 趙大泰興致勃勃的道: “我來幫你打雜提水,順便也學上兩手,妖花子,你真叫行!” 山郊夜色中,一夥人情趣頗濃,忙得十分快活,光景哪像是在避敵逃難? 營火已熄,只剩下一堆餘燼尚在冒煙,黑暗中仍有微微閃動的殘紅,約模已是三更天了吧?大家都已合衣席地的睡熟,只有何敢與趙小蓉沒有睡,何敢恰好輪到這一班守夜,趙小蓉是甘願陪著他。 兩個人並肩坐在一棵樹下,趙小蓉的一只柔美被何敢緊緊握著合在手心,他們在說話,聲音卻極低,低到只有彼此才聽得見,何敢似乎輕輕笑著: “……萬花子是啞子吃黃蓮,有苦說不出,不跟著來,怕許他的好處泡了湯,跟在一起又提心吊膽,唯恐被對方堵住,陪我們一齊遭殃;不過他跟著也好,至少有人給我們做‘叫花雞’和油燜兔腿吃……” 趙小蓉也有些忍俊不住笑道: “二姑同哥哥對姓萬的印象越來越不錯,他挺會巴結奉承,幾句話逗得人直樂,一路往前,還不知要騙去二姑多少賞銀呢……” 何敢突然低喟一聲: “小蓉,但願此去不再遇上凶險,能躲過‘八幡會’的追截,平平安安特金鈴送到地頭,一朝迴轉,就該辦我們兩人的事了……” 趙小蓉微低下頭,有些地羞澀卻十分坦率的道: “盼了三年多,總算聽到了你這句話,何敢,我不用諱言在你身上花的心思、付託的情感!只要你時時記得有個我,就不冤我這一番苦等……” 合攏的雙手更緊,何敢的語氣裡透著愧疚: “回想以前那段日子,自己也真不識好歹,放著的幸福不知道把握,現成的一顆心卻任由人家懸掛著,盡編些莫名其妙的理由來糟塌人家的好意,說穿了,是他娘自卑感作祟,害怕擔不起一個家的責任,小蓉,有時我越思越恨,越忖度便越窩囊,這些可惡的念頭,幾乎使我辜負了你的一片真摯,你可得原諒我。” 趙小蓉柔柔的一笑,低聲道: “我木怪你,何敢,我明白你的矛盾,我更清楚你的心性本質,你是個粗豪的男子漢,卻也是一個內在靦腆的男人,不管怎麼說,你的每一樣優點和缺點我都喜歡,怎麼看你都順眼!” 兩眼發亮,何敢在編織著未來的美景: “趕轉回來之後,我就上你家去求親,小蓉,將來我也不打算於這一行了,咱們積儹點銀子,開爿店或買塊地,做生意種田都行,我要你替我生一大堆孩子,我要天天同你及孩子們守在一起,你洗衣煮飯,我挑水砍柴,幹完了活,我爬在地下當馬給小仔子們騎,逗著他們又瘋又鬧……” 趙小蓉不覺眼眶濕潤,微微便咽: “何敢,我相信你一定會是個好父親、好丈夫……” 何敢嘆息著道: “怎麼直到如今才算想通?過去那段辰光,我他娘卻是混混僵僵的做些什麼迷糊夢去啦?” 枝丫的陰影投射下,趙小蓉的神情多麼嫵媚又多麼滿足: “還不晚,何敢,現在想通,一點也不晚……” 輕籲一聲,何敢道: “最是患難見真情,小蓉,人家姑娘是過了門才為夫家有擔當,你尚未過門,已經在替我賣命了,這份摯誠,這份心意,只怕我一輩子也補報不完。” 趙小蓉十分寬慰的道: “別這麼說,何敢,以前你雖然沒提娶我,我卻自己認定了遲早是你何家的人,而你能體悟我用在你身上的一片心,就比什麼補報都令我高興……” 何敢笑道: “這會兒我可是真有點急了!” 怔了怔,趙小蓉道: “急什麼?” 何敢附嘴在趙小蓉耳邊: “急著討你做老婆呀!一想起虛耗了恁多辰光,就恨不得摑自己見巴掌!” 這一次,趙小蓉是真的害臊了,她將臉兒埋在何敢懷中,只覺得全身發熱,血流加速,心腔子跳動得又快又急,沒來由的心神盪漾起來。 突然“ 啦”一響,一只夜鳥驚瞅著飛起。 趙小蓉嚇了一跳,怔愕的抬頭四望,何敢也警覺的朝夜鳥撲騰的方向注視不瞬。 咬咬嘴唇,趙小蓉輕輕的道: “不會有事吧?” 何敢形色凝重: “難說,在眼前的境況下,什麼異變都有可能發生,我們必須謹慎。” 坐直身子,趙小蓉憂慮的道: “何敢,你那些鉤刺之傷並未痊癒,如果再經折騰,怎麼受得了?” 何敢沉沉的道: “好在只是些零碎傷痕,木礙大事 ” 他驀然地住口不說,傾耳聆聽,趙小蓉也幾在同時聞及有枝葉的響動聲傳來,衣袂的窸窣聲輕起,而且,聲音的來源不止一處! 何敢靜靜的道: “他們來了,小蓉。” 點點頭,趙小蓉起身閃出兩步,將順手摘取的一把樹葉揚手拋射,那把又輕又細的葉子離手,卻似化成了一蓬鋼矢,如此強勁的掠過睡在地下的自己人上方,更嚓嚓有聲的飛洩向黑暗之中。 趙素素與趙大泰好像沒有感覺似的仍在側臥不動,金鈴和萬人傑卻霍然驚醒,不約而同的坐起身來。 就在金鈴和萬人傑的惶疑探視裡,黝暗的周遭紛紛亮起了火把子,火招子赤光閃閃,在夜色中飄浮有如墳頭的鬼焰,而朵朵鬼焰引燃了無數只火把,熊熊的火把燒得嘩啪有聲,無聲的卻是站在火把光芒下的那些人。 那些黑衣黑甲,恍若惡魂魔靈般的人。 金鈴噎窒一聲,用手摀住自己的嘴,一剎間,臉色慘變,全身籟籟顫抖不停。 另一個直了眼的人是萬人傑,他呆呆的望著四面出現的“八幡會”人馬,難以控制的覺得呼吸迫急,冷汗沁冒,甚至連頭皮都發了麻! 於是,火把開始緩緩移動,火把下的人也在緩緩移動,看得出他們已經布妥一個圓陣,一個鐵桶般的包圍降勢! 金光照走在最前端,他一旁是馬無生,馬無生的後面是個肥大壯碩,頭髮流落的團臉中年人物,靠著這人的,是位唇紅齒白,一劍眉星目的俊俏青年,他往那裡一站,直如玉樹臨風,翩翩不群,其形質之優雅,氣度之雍容,把一乾人全比下去了;這位俊俏風雅又英氣逼人的青年,誰也沒有理,誰也不曾瞧,只眼定定的注視著一個人 金鈴,而金鈴在如此的驚栗恐懼中,目光仍被這人吸牢,似漆似膠般的粘合著,再也移不動、轉不開。 眼神不只似一種心電的感應,更若炙魂的呼喊、精魂的契合,它訴說由衷的言語、表露至真的意願,雖然無聲,卻比一切有形有質的傳達方式益為深切、益為坦摯;現在,金鈴和那儀態出眾的人物便正是用眼神來交換他們之間的思維與意念。 黑暗裡的何敢看得明白,他知道,和金鈴四目相對的那人,一定就是官玉成無疑,轉頭去看趙小蓉,趙小蓉領會的微微頷首。 於是,金光照開口了,聲音低沉有力,更含蘊著掩藏不住的憤怒: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該遭受報應的人,便遲早逃不過這天怒神怨的一劫,我以‘八幡會’的幡旌立誓,拂曉之前,必將你們的每一顆頭顱懸於幡頂,遙祭我們不幸犧牲的弟兄……” 萬人傑的一張大瞼幾乎扁凹成一張幹餅,他拼命吞咽著唾沫,仍覺喉嚨沙礪,心腔收縮,幾乎連下襠的一口氣都提不住了。 金鈴的視線依舊不曾收回,只是形色逐漸轉為淒側灰黯…… 就地而臥的趙大秦,一個翻身站起來,先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才陰著聲笑道: “各位真好本事,上天入地全能吃你們追著堵著,你們不該高擎八幡在江湖稱霸。隨著皇帝老子去西郊狩獵繞叫物盡其用 好一群狗才!” 金光照雙目凜烈的望著趙大泰,模樣像要吃人: “我們不會忘記你,趙大泰,你是何敢的頭號幫兇,也是雙手染我八幡子弟鮮血最多的死仇之一,你等著,你的人頭將比別人更快的掛上幡頂!” 趙素素也懶洋洋的站起,一邊伸腰吐氣,邊斜眼著金光照: “開口八幡,閉口八幡,金光照,你們到哪裡再豎八幡?如今只剩下四幡啦,而在拂曉之前,恐怕連一幡也餘不下 !” 在金光照身旁的馬無生冷森的一笑: “趙素素,就數你這老虔婆最惡毒陰損,什麼邪點子都是你拿的主意,看你表面一派慈祥,骨子裡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殺胚,你幹的好事,今晚上便須全部付出代價,‘八幡會’說不得要超度你了。” 嘻嘻而笑,趙素素雙手合十: “善哉善哉,我知道你就是這四幡餘孽中的馬無生,等一歇我自願由你來超度老身,你可得看準了我,別找錯主兒呀!” 一番笑談,竟是殺機盈溢,隱見血光,就連馬無生這等不信邪的角色,亦不禁覺得後頸窩的汗毛豎立,暗自驚心! 這時,金光照驀捐萬人傑,聲同霹雷般咆哮: “還有你這卑鄙無恥,喪心病狂的王八蛋,你竟施計誆騙我們大隊空出,從而今何敢等人陰謀得逞,萬人傑,崔壽與勾未還以下三十七條性命完全害在你的手中,我要不將你分成三十七塊血肉,如何能使那三十七條冤魂瞑目!” 萬人傑畏縮的退後兩步,說話居然含著顫音: “大當家……哦,我,我也是受人之託,身不由主……” 那肥大壯碩的疏發人物重重“呸”了一聲暴厲的道: “還敢狡辯?無行無德的下流匹夫,乞討混子,就憑你這種豬狗不如的東西竟也坑殺了我幫數十條人命,死的人該多冤多屈?便凌遲碎剮,亦不能贖你罪愆於萬一!” 不待萬人傑答話,趙大泰已冷銳的接口道: “妖花子,你他奶奶就放硬氣一點,早晚都得卯上,好歹免不了一場拼殺,含糊他們個鳥?要掛人頭?行,且看到時候誰將誰的人頭往上掛!” 趙素素也輕描淡寫的道: “我說妖花子,你也是人模人樣這麼老大一個塊頭,江湖上闖盪這許多年,莫不成脊樑骨還沒磨直?事情你該看得明白,‘八幡會’業已去了一半,沒啥個指望啦,咱們不吹牛,不摃著招牌哈喝,照樣站得四平八穩,他‘八幡聳立’卻聳到南天門去了!” 萬人傑連聲哈哈都打不出來,只苦著一張臉盤躬身哈腰 若是能在地下找著一條縫,八成他就鑽進去土遁個二大爺的了! 於是,一直沉默的官玉成終於開了口,卻像只對金鈴一個人在說話: “為了這樁事,流的血、喪的命已經太多,鑄成這樣的形勢,乃是一件大錯,而錯誤既已發生,便必須有人負責,金鈴,我們都有義務來分擔任何不幸的後果!” 身子抽搐了一下,金鈴幽怨的道: “我是被你逼迫如此,玉成,我再沒有路可以走了……” 官玉成感嘆的道: “情形已經到了這個地步,說這些有什麼用?金鈴,你叫我好恨!” 金鈴雙幢中淚光瑩瑩,音調愴涼: “你不該移情別戀,心中無我,玉成,你知道我對你的情感,對你的付託,你……你是我的一切,是我生命中僅存的依攀,你要拋棄我,叫我怎生忍受?” 朗星般的眼睛燃燒著一片怒火,官玉成冷冷的道: “不要扮出這副可憐相,金鈴,更不要說話斷章取義,我從來沒有想到要拋棄你,只是你不能全部佔有我而已,這就是你的問題,你永遠要求完整、獨霸,要求一個不可稍有缺陷的圓,但我是一個人,不是一件器物,能以叫你拴在腰間,抓在手裡!” 金鈴不由也激動起來,她哭泣著道: “愛是雙方的事,它必須完整無缺,它不可分割,更不該像舍施,玉成,我整個的心都交給了你,為什麼你不能相對這樣做?” 官玉成嚴酷的道: “這只是你的觀念,金鈴,這是徹底的自私;你的天地太偏狹,卻不該把我也局限在這偏狹的天地裡!” 金鈴梗塞著反駁: “但是以前你並沒有這樣說過,在我們相遇之初,你已經再三表示對我忠誠,對我專一,永遠不會再生異心……玉成,我們曾在神前跪地起誓言,焚香對蒼天立下盟約,唇血猶在,你就全忘了,全變了!” 官玉成的表情生硬,話說得更是生硬: “世間並無恆久不易的事物,海可枯,石可爛,見解與意識也會隨著時空的蛻變有所轉換,我的轉換絕大部份的因由是自你而起,金鈴,你從來容不下我接納他人,哪怕只是一絲絲感情的回應,一點點心靈間隙的包涵,你完全要將之徹底截斷,你想整個據有我,控制我,你已善妒到不能理喻的程度,但我卻一直對你忍讓寬縱,直到你做出那件事來,金鈴,這就是你自己不寬容自己了……” 突然間,金鈴哭著尖叫,情緒狂亂: “官玉成,你是天底下最薄倖的男人,最無情的獨夫,你只替自己的慾念打算,為自己的淫邪專橫,你從未顧慮別人的感受與痛苦;你是個人,難道我就是塊木頭?我就該被你冷落、被你遺棄?那麼多的情義、那麼深的藉愛,到頭來只因你的見異思遷便一筆抹煞,如同春夢!官玉成啊!你做得太狠也太絕了……” 官玉成的態度也立時轉為暴烈: “我做得狠做得絕?比你對魏月媚的殘酷手段來說,我的做法已是至大的慈悲,無限的仁厚;金鈴,我再怎麼也想不到你的小勝竟如此陰毒,行為這等卑劣,魏月媚不會武功,僅是一個纖弱少女,你卻用匕首在她面孔上姿意切割,縱橫深劃了七刀之多;金鈴,你毀了她的容貌,那等於毀了她的生命,她的一切,一個女人失去了臉龐,還有什麼生活的樂趣、還有什麼往後的指望?說到狠,說到絕,你猶要強我十分!” 金鈴嘶啞的哭喊,淚灑如雨: “那個不要臉的女人原本就不該有臉,她沒羞恥的搶奪我的男人,我就叫她無顏苟活……” 深深吸了口氣,官玉成竭力令自己平靜: “為了你,金鈴,除了魏月媚遭受到無可彌補的創痛外,我‘八幡會’更是血流成河,白骨如山,那些冤死弟兄的仇恨必須索討,你的罪孽亦必須受到懲罰,我很慚愧引發這樣的結果,也對不起死去的兄弟,金鈴,最後我有幾句話要告訴你 天下沒有一種情感,沒有一種愛,值得上這麼多條生命!” 趙素素走上前來,拉了金鈴一把: “金姑娘,話說到這一步,業已是說絕了,你想開一點,別再朝牛角尖去鑽,這個人既然打譜要你香消玉殞,你如何再能動之以情?人家鐵了心,你便準備著了斷吧!” 金鈴以衣袖拭擦著滿布臉上的淚痕,邊喃喃的道: “我不甘,我不信……這會是他?是玉成?是一直那麼疼我憐我愛我的玉成?” 趙大泰也來到一側,嘆口氣道: “過去的只有讓它過去了,金姑娘,無論是男是女,一朝變了心腸,便同中了魔崇,九牛都拉不回來啦,你振作起來,跟著臨頭的就是且看怎麼保命了!” 對面,馬無生陰陽怪氣道: “不錯,且看你們怎麼保命吧!” 官玉成視線巡搜,冷沉的問: “二哥,那何敢人在哪裡?” 馬無生微微一笑: “跑不了,一定躲在暗處,但卻必然在我們的包圍圈中!” 於是,何敢偕同趙小蓉從樹影掩映之下並肩走出,模樣是十分的從容不迫;他衝著馬無生拱了拱手,皮笑肉不動的道: “你真是諸葛神算,猜得準極了,姓馬的,我果然是隱在暗處,也果然是在你們的包圍圈中……” 金光照瞑目注視何敢,向身後微一招手,他的一名屬下疾步趨上,附嘴在金光照耳邊低聲說了幾句什麼,金光照重重的道: “不錯,是姓何的!” 馬無生那張馬臉拉得又長又窄,吊著嗓門道: “何敢,‘八幡會’與你之間這筆筆血債乃是明擺明顯著,誰也不必多提,我倒另有一問 你將白不凡如何處置了?” 何敢笑道: “白不凡還活著,眼前正在找一個好朋友那兒歇息著呢,只是行動不大方便而已,當然,以他的所行所為來說,一定要多少喫點苦頭,至於苦頭吃得多少,全要看今晚上我們的遭遇如何,易言之,這乃是成正比的!” 馬無生陰沉的道: “就在力向雙的宅第內,你當著我們眼皮子下算計了白不凡,無異是抓起一把灰土抹黑我們的面孔,何敢,只這樁,就要用你的性命做抵償!” 聳聳肩,何敢不以為意的道: “‘八幡會”的角兒我宰殺得不少,正如各位所言,這都是一筆筆的血債,我是他娘債多不愁,橫豎一條命隨你們怎麼辦都行,不過我若賠上了命,我的朋友便不會叫那白不凡完整了!” 其實,何敢早已對力向雙囑咐好,在此期間嚴密監穿白不凡,如果他此行之後能夠生還,便毫無條件的釋放姓白的,反乏,則要力向雙將白不凡處死,他之這樣交待,主要是為了力向雙夫婦的安全,假設他能生還,則“八幡會”必已無能為力,否則,便意味著“八幡會”收拾了他,那時若再放出白不凡一張活口,力向雙夫妻還能朝下混麼? 馬無生似乎對白不的死活不大有興趣,他哼了哼: “何敢,那白不凡完整與否是另一回事,只怕此刻你們就通通囫圇不了!” 趙大秦尖銳的笑著插嘴: “別他娘淨耗唾沫星子,馬無生,且上來試試看呀!看你這個活脫弔死鬼現世,望之不似人君的邪祟東西,能有多大個道行!” 這時,官玉成有些厭煩的轉向金光照道: “大哥,辰光不早,話已說完,身亦驗明,可以動手了……” 金光照形容威猛的道: “記住,不留活口!” 趙素素又像在伸懶腰,卻在上身一長之間旋步如飛,寒芒閃炫下直取金光照: “我們也不會留!” 拋肩斜移,金光照的一柄九環紫金刀霍然反揚,帶起的刀光碟繞若虹,立時迎住了趙素素! 不等馬無生有所反應,趙大泰的松紋龜殼古劍業已出鞘,劍尖灑出一蓬星雨,兜頭罩落,馬無生動作快極,瘦長的身子側飄!“嗖”聲脆響裡一管尺八銅蕭已點歪了趙大泰的劍鋒! 嘿嘿笑著,那體肥發疏的中年大漢朝著何敢伸出左手,小指向內微微勾動,神態極為輕蔑的道:“來來來,姓何的,你是正主兒,別站著風涼,我楊巧不才,卻打算領教領教!” 何敢還未及說話,官玉成已冷然道: “老五,何敢是我的,把他留給我,你另外找對象吧!” 那位列屬第五幡的“奈何幡”幡主楊巧,聞言之下只得讓開一步,衝著趙小蓉做了嘛牙: “趙姑娘,我可不是鄉下人買柿子,淨揀軟的捏,乃我們三爺有令,不得不遵,怎麼著,咱兩個捉對兒玩玩吧!” 趙小蓉並不因對方語意猥押而動無名之火,她淺淺一笑,卻在笑容甫現一剎身形暴進,一雙窄細利劍仿佛極西閃映的蛇電,那麼密集又無從預測的湧刺而出,照面之間竟把楊巧逼了個手忙腳亂! 楊巧怪叫連聲,慌忙躲避下掙了幾次才將他技在後腰帶上的一對短予技出,儘管奮力反搏,卻已失去機先! 官玉成沉著異常,他望著何敢,吐字如冰: “不殺你,便難使金鈴受懲,不殺你,便難令那四幡昆死的兄弟瞑目,何敢,你是橫在我面前的一道障礙,必須剷除!” 何敢淡淡的道: “你這個想法毫不足奇,而且你早就這樣打定主意了,列位更是為了執行這個主意才追了上來,我十分明白各位的希望,所以,我必須抗話才能自保!” 官玉成打量著何敢,微微搖頭: “為什麼要找這個茬?何敢,為什麼你能避免卻不避免和我們的衝突?什麼理由使你不在乎引發如此災難,造成這般血劫?我知道你並非全為了錢,因為金鈴付不起足夠令你替她賣命的代價!” 舐舐嘴唇,何敢道: “的確不是全為了錢,官玉成,讓我們這樣說吧,其中至少還包括了一點道義,一點對承諾的信守,一點自尊,以及一點同情心。” 官玉成緩緩的道: “沒有一點幻想綺念?你不能不承認金鈴生得很美!” 哧哧笑了,何敢道: “我不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但我同時尚有職業道德,於我們這一行,最忌與顧客搞七念三,此外,我講究實在,不大幻想。” 官玉成道: “你原是個很不錯的人,何敢,你真是何所不敢、有何不敢!可惜我們都是在這樣一個不能並存的形勢下見面,我們該交成朋友,但竟為死敵!” 何敢也無奈的道: “是很遺憾,問題在於時光不能倒流,咱們無法從頭開始啦!” 仿佛無視於周遭激烈的拼殺,官玉成冷靜的道: “追上你們並不容易,然而你們總是活生生的六人六騎,你們無法隱形,不能不行動,道上有朋友指點我們,才算綴牢你們的行跡 何敢,我告訴你這些的原因,是為了我在半途曾發奇想,我甚至萌生了放棄追殺你們的念頭,我早就心灰意冷,滿懷枯搞,你信不信我所說的?” 點點頭,何敢坦白的道: “你還是來了,我知道你不能不來,而且有非來不可的道理,你絕對無法放棄既定的計劃,絕對無法退出一致的行動,因為這是你的責任,其中也同樣包含著道義、信守與尊嚴,雖然你明知此來的結果將充滿血腥,一片悲慘!” 官玉成仰首望天,而天空漆黑,有幾點星辰在眨著冷眼,正漠然凝視這大地之上小小一撮的暴戾場面 官玉成雙手伸出袍袖,赫然已經戴著一對滿鑲三角形利錐的黑鐵手套。 何敢輕輕的道: “‘消遙鐵手’……” 官玉成微嘆一聲,當嘆息剛剛飄出唇際,鐵手已到了何敢面前。 長鞭彈起,“嗖”聲銳響中何敢人已揀出五步,官玉成鐵手暴揮合擊,逼得何敢連連翻騰三個廳鬥! 另一邊,楊巧的雙矛隨身旋回,矛尖飛起瑩燦進濺的光雨,急速拋射向趙小蓉,而趙小蓉卻是半步不讓,一對又窄又細的斷腸劍煥然閃炫著縱橫交舞的曳尾直迎硬撞,當連串的金鐵碰擊聲並揚,雙方各自震退的瞬息,趙小蓉身形暴騰三尺又凌空斜落,回手劍宛若幽靈的悲泣,猝然透入楊巧的背脊! 楊巧全身驀弓,雙矛分別從兩肋之旁往後猛擲,趙小蓉的左手劍插在楊巧背中不及技出,右手劍上下掣閃猛截,卻僅僅磕歪了雙矛強勁的來勢,一只短矛擦過她的肩頭帶起一溜鮮血,另一只短矛便噗聲刺進她的右腿! 於是,楊巧痛苦的曝號驟起,身于一挺又俯撿跌倒 細窄的劍鋒剛好灑著滴滴血珠子顫彈上指。 兩個分別執著鬼頭刀與雙鉤棍的大漢厲喝如雷,領著十餘名手下一擁而上,衝著半跪於地的趙小蓉便是兵刃齊落! 趙小蓉十分鎮定,她雙眼圓睜,雙劍吞吐逾石火,碎刺暴穿的俄頃,已有四條漢子慘叫著滾翻! 正與官玉成死戰的何敢見狀之下心憂如焚,他猛退丈餘,振吭厲吼: “萬花子,你是個死人哪,小蓉危在旦夕,你還看的哪門子熱鬧!” 官玉成如影隨形,鐵手飛揚似乎百只驚撲的蝙蝠,何敢十三鞭反彈的一剎,背上已驟然一熱,血光若彩! 就在何敢拼力攻櫃中,萬人傑終於咬了咬牙,抽起烤肉的木叉子衝將過去,好歹算幫著趙小蓉抵擋那群惡漢…… 金鈴像痴了一樣僵立著,神色木然,雙眸空茫,她宛似墜入一個夢裡,一個險惡卻似乎與她並無牽連的夢裡。 一個奇異的音響便在此刻傳來,只聞“ ”的一聲,一道圓桶般的光柱突兀形成,仿佛是條周身並耀著紫電精芒的怒龍,筆直掠向那金光照! 是的,趙素素業已祭起她的“身劍合一”! 九環紫金刀高舉過頭,金光照聲似洪鐘: “八流星!” 四條人影大鳥也似從四個不同的角度躍起,八枚系有長鏈的拳大銀錘奮力飛擊那道經空銳嘯的光柱! 光柱波顫著灑下芒焰繽紛,八枚流星錘碎為粉糜,而光柱像長虹舒卷,四條人影便分裂為無數塊大小不一的血肉,那種嚎叫,幾疑不是發自人嘴! 金光照雙目凝聚,暴彈而起,九環紫金刀環鳴如泣,貫注全身功力泰山壓頂般對準一個焦點劈落! 渾圓如桶的光柱急速轉動,金光照那雷霆萬鈞的一刀沒入鱗鱗閃炫的寒波之內,光華剎時擴散,一條人臂拋空而起,金光照的人頭也鬚眉怒張著骨碌碌滾落地下! 和趙大泰惡鬥的馬無生頓時心股俱裂,章法大亂,在他神智分散下趙大泰十九劍合為一劍,急刺對方全身十九個致命部位,馬無生連閃連躲,卻偏顯露出後腦的要害,趙大泰劍走若風,倏晃便到。 馬無生號稱“三目閻君”,此刻才知道他這混號的來由 他腦後便似生著另一隻眼睛;趙大泰的劍尖甫及,他突然側首半寸,劍鋒森森,擦著他臉額過去,他的尺八銅蕭卻如毒蛇反噬,一閃而出,同時簫口內驟然彈現兩寸長短的一截錐舌,這截錐舌便大半捅進趙大泰的小腹之內! 趙大泰竟半聲不吭,左手猛推右肘,刺空的長劍猝往側偏,鋒刃切入馬無生的脖頸,幾乎連腦袋都割了下來! 一陣紛亂的驚呼隨著馬無生的死亡爆出,“八幡會”的一幹殘存者已是個個魂飛魄散,人人膽裂志喪,就在那樣恐懼駭怖的一片曄叫裡,這些曾經趾高氣揚,不可一世的江湖好漢們居然撒腿便跑,瞬息之間已鬼影不見半條! 趙素素坐在地下,滿頭的銀髮蓬散,渾身血跡斑斑,她臉色蠟黃,精神還好,一只左臂齊肘而斷,卻經她自己把一大包金創藥整個糊在傷口上;她痛得不可抑止的抽搐,然則形容仍是一片慈祥 這位“活屠婦”十分心安理得,她不錯是少了一條胳膊,但少了一條胳膊還可以治,如果像她的對手金光照那樣少了一顆人頭,就無論如何活不下去了。 萬人傑早跑過去為趙大秦止血治傷,趙大秦傷勢極重,卻非常清醒,他躺在那裡粗濁的呼吸著,萬人傑一邊忙活,一邊不住唉聲嘆氣,直在嘀咕趙老大拼命拼得過了火。 最安靜的是趙小蓉,趙小蓉默默坐著不動,插在腿間的短矛業已拔出,受傷的部位上端亦用絲絹緊緊縛牢,她的斷腸雙劍斜拄於地,兩眼一眨不眨的注視著何敢那邊的情況演變。 何敢在籲籲喘息,官玉成也額頭沁汗,他們已暫停廝殺,相對峙立;官玉成望著遍地遺屍,望著“八幡會”不見一個活人的空盪林坡,神色在淒涼裡隱含著無限孤寂,死的人全是他的兄弟手足,逃的人也都是他的夥伴搭檔,就在這裡,湖光水色映著灰沉的天空,林梢在嗚咽,他的聲望、基業、組合便完全消失了,來到人間世三十多年,他第一次發覺這一切竟是如此虛空,如此易於幻滅…… 是的,其中還包括生命。 東方天際,已泛出一抹魚肚般朦朧的曙光。 即將拂曉。 突兀間,官玉成貼著地面不及五寸的高度疾射,一雙鐵手揮展成詭異的掌刀形,而掌刀有若翻旋的刃影,撲騰的黑器,以他的身軀為中心向四周並揚翩飛,勁氣破空似如串聯不絕的蕭戾! 何敢暴彈三尺,長鞭響尾如千蛇舒卷,在溜溜的鞭芒穿織揮掠裡,他隱藏鞭桶內的龍舌短劍流電般閃掣,同時人朝斜落! 官玉成悶哼一聲,凌空折轉,有助間血流如注,何敢卻就地滾動,胸側一片血肉模糊! 不可意料的異變就在這時發生了。 一直僵立如痴的金鈴忽然尖泣出聲,以超乎她一向能力的快速猛撲上來,雙手各執著一柄精緻小巧卻鋒利無比的緬刀,緬刀抖得筆直,竟然朝著滾動於地的何敢速刺而下! 何敢業已斷了兩根肋骨,此刻正是巨痛攻心、身似癱拆的情景,金鈴的緬刀刺落,不但大出意外,也實在躲讓不開,他怒叱著翻肩硬搪,那兩柄緬刀已剎時透過他的肩肉! 空中折轉的官玉成人已罩頭反撲,然而恰好遇著金鈴的刺殺何敢,便形成何敢在下,金鈴在上的層疊架式,官玉成眼見金鈴遮擋住目標,急迫裡只有懸虛翻騰,以便另換狙擊位置。 高手搏命的時機是異常短促又細微的,尤其是在這種緊要的關頭更雙雙負傷的情形下,誰要搶到那瞬息的間隙,誰才有最後制勝的希望,官玉成只是稍稍錯開了一點距離,當他的勢子才轉,何敢全身立屈,震彈起金鈴之外,他彎月般的迴旋刀也映泛藍芒一抹,猝而切入官玉成胸膛,更把這位傲岸不凡的“八幡會”“血靈幡”幡生撞出六步之遙,重重橫摔於地! 一剎的死寂之後,金鈴慘怖欲絕的厲嚎狂叫起來,她滾著爬著來到官玉成身邊,撲在官玉成身上,涕泗滂沱,哭天搶地: “玉成啊……玉成……你是我的,你不能走……你說過愛我一輩子,十輩子……你說過我們會白頭到老,永不分離……玉成,我的玉成呀……” 何敢呆呆的望著這悲愴的一幕,不覺頭腦暈亂,心思茫然,甚至忘記身上的痛楚,忘記了金鈴的瘋悖行為 這是怎麼一回事、怎樣一種錯綜複雜的情感搭配?愛是這樣的麼?是如此不計恩怨、不顧生命的麼?” 天亮了。 暖色慘淡的映照著這幾張蒼黃淮停的人臉,映照著那一片不明所以的木然表情,曙色中,哭聲宛如泣血,不但緊扣著人心,也像穿透到沉翳的雲層裡了…… 篷車在顛顛晃晃的走著,趕車的是萬人傑。 車中躺著三個人,坐著一位,躺著的是趙素素、趙大秦、何敢,坐著的是趙小蓉。 趙大泰一路哼唧不停,偶而還睜眼出聲: “何敢,說話可得算話,這一回去,馬上就和我妹子成親……” 何敢不住點頭: “這個當然,你們趙家便用棍子攆不走;坦白說,最近我才體會到生命是多麼短暫虛渺,一份真正的愛卻是多麼堅實珍貴。” 輕輕撫著何敢額頭,趙小蓉深情的低語: “是金鈴引起了你的感觸?” 何敢忙道: “不,是你給我的啟發,小蓉,你用你的生命來證明對我的情意,因為你,趙家人也以生命來表達對我的關愛,天地雖大,再找不著比這更深摯的疼惜了……” 咳嗽幾聲,趙素素無精河採的搭腔道: “一切都是天定姻緣,該誰的是誰的,紅男綠女搭成對,亦莫非前世冤家 你們且慢高興,養不好傷,如何辦那喜事?所以大夥都得加把勁,快快吃藥治療,人一朝裡外痊癒,幹什麼也多帶幾分精神。” 夾被底下,何敢悄悄握住了趙小蓉的手,他在想,這一把捉牢了這前世冤家,就永遠放不開了。 車前的窗簾掀起,傳來萬人傑的吆喝: “桐城在望,趙氏劍門的姑奶奶姑爺大爺小姐們,這就快到家啦……” (全書完) |
關山萬里飄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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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不二劫
當彭進壽領著這位大姑娘賊兮兮的來到房中的時候,顯然並不是最適當的時候,不適當的原因有二,玄劫正光著膀子在喝酒,而且,一朝喝上了酒,他就不喜歡有人來打擾。 彭進壽老是犯這個毛病,不會看眼色,總拿捏不住恰好的時機。 惡狠狠的瞪了彭進壽一眼,玄劫十分不情願的把搭在椅背上的外衫披起…… 這個大熱天,又是日落未落的辰光,暑氣蒸發,窒悶難當。 姓彭的偏在這當口帶了人來,更且是個女人,不是在活擺道麼? 彭進壽連忙打著哈哈,搶步過去開窗……儘管兩扇窗戶早就大敞在那兒了。 姑娘出落得可真像一朵花,一朵又鮮又艷又妖又嫩的玫瑰花,大約二十四五的年歲吧,彎月眉兒,櫻桃嘴兒,小巧的鼻端俏得微往上翹,尤其那雙丹鳳眼兒,乖乖,波光盈盈只那麼朝人一橫,簡直就有盪人心魂的魅力,能把人從裡到外都瞧酥了。 玄劫雖然一肚皮不高興,但起碼的禮貌他還是講究的,譬如說,陌生的大姑娘進了屋,他好歹先將衣冠整肅起來,然則再要進一步的客氣,就不是他此刻的情緒所揮灑得開的嘍。 大姑娘頗為知機識趣,先向玄劫展顏微笑,又輕移蓮步來到桌邊,擎起酒壺,雙手為玄劫半空的酒盅裡把酒注滿。 玄劫伸手扶扶酒盅,表過謝意,才不知衝著誰嘆了口氣。 彭進壽剛想介紹,大姑娘已聲如銀鈴般搶先開了口: “玄大哥,我姓花,叫花如蜜,攪擾了玄大哥你的酒興,實在是對不起……” 玄劫望了彭進壽一眼。 有氣無力的道: “說吧,老彭,這又是那一樁把戲?” 靠前哈哈腰,彭進壽一張多骨少肉的乾黃面孔上堆起謅笑: “事情是這樣的,福字胡同外東大街頭上不是開著一間酒坊麼?酒坊的少東家平素裡和我挺有來往,都是熟人,當然嘍,彼此的底細也全清楚,李少東早知道我老彭有你這麼一號朋友……” 玄劫朝著花如蜜努努嘴。 有些不耐的道: “這關她什麼事?” 花如蜜未語先笑,插上話來: “玄大哥,這檔子事,和我的關係可大著來,我自幼沒爹沒娘,只有一個哥哥相依為命,全靠哥哥把我拉拔長大,日子過得雖不富裕、卻也自在快活、不幸的是,我哥哥在十天之前,竟被一幫子惡人擄去!” 彭進壽接過來道: “花姑娘與她兄長花同琛原是住在城外‘七裡溝’,這個月才搬進城裡,就賃屋在李家酒坊旁邊,花同琛平日好喝幾杯,常去打酒,因此認識了李少東,如今花同琛出了這樁漏子,花姑娘愁得什麼似的,城裡人生地不熟,除了去求李少東想法子幫忙,她可是一點轍也沒有……” 玄劫沒好氣的翻了翻眼珠子: “怎麼又扯上了你?” 搓著手,彭進壽疊聲打著哈哈: “李少東—個設坊沽酒的生意人,哪裡管得了這種橫眉豎眼的事?但眼見花姑娘無依無靠、可憐生生的模樣,又不忍袖手一旁,這才想起了我,同我來打商量,我一琢磨,好吧,這可是做善事哪,就允了他,領著花姑娘前來見你哼了一聲,玄劫舉盅喝了一大口酒,抹去嘴角的酒漬。 懶樣洋的道: “那花同琛,卻是為什麼吃人擄了去?沒緣沒由的,人家怎麼不來擄我?” 花如蜜的俏臉蛋兒這時布滿了一片陰霾,她淒幽幽的道: “說起來也是我哥哥不好,他跑到那乾子凶煞開設的賭檔賭錢,輸脫了底,一時還不上。人家就來擄了去,同時擱下話來,要是期限之內不拿錢去贖人,過一天便割他身上二兩人肉……玄大哥,那些凶煞多狠啊,肉長在身上,要這麼往下片,人還挺得住嗎?” 玄劫漫不經心的道: “挺,當然是挺不住,問題只在於哪一個遭上這等霉運罷了。” 話風裡竟有幾分事不關己的味道,不但花如蜜的神色惶然,彭進壽也不由著了急,他一拉椅子坐了下來,雙手互合,擱在桌上,一派虔敬的德性: “我說,伙計,你我也是十幾二十年的老朋友,平素裡你雖行蹤無定,四方漂泊。 交情總是淡不了的,這次是你出去七個月頭一遭回來,伙計,我就只求你這一件事,老兄老弟,你可不作興坍我的台!” 又喝了口酒。 玄劫喃喃的道: “真叫巧,我一走七個多月不曾生麻煩,才回來沒幾天就有事了!” 彭進壽忙道: “所以說這是天意,伙計,合該你要見義勇為,拔刀相助呀!” 黝黑又瘦削的臉孔上沒有一點表情,但玄劫那雙如刀的濃眉卻皺起了,眉心處,明顯的刻劃出一道深深的“山”形紋: “花姑娘,那幫子東西,是屬於什麼‘旗盤’?” 花如蜜剛剛一份,彭進壽已代她答了: “他們是‘南門口’外的‘興義會’,帶頭的人叫‘黑虎’丁悼;打此地出去‘南門口’不到裡許路,大白楊樹下圍著一戶莊院,就是‘興義會’的垛子窯了!” 玄劫道: “你倒是打聽得清楚。” 彭進壽陪笑道: “知己知彼,勝乃可全嘛!” 玄劫的目光在花如蜜臉龐上溜了溜,抓起一把帶殼花生合掌搓著,一片細碎的劈啪聲裡,他籲著氣問: “你哥哥欠了人家多少錢?” 花如蜜湊近身子,那股如蘭似麝的微香便飄了過來,她壓著聲音道: “好象有六千兩銀子……” 玄劫道: “期限還有幾天?” 花如蜜道: “五天。” 玄劫望向窗外,這時,天已黑了下來,不知怎的,他只覺燥煥煩悶,酒興全消。 一揚頭,他道: “你可以走了。” 花如蜜沒有馬上走,她疑慮不安的看著彭進壽,臉上透著祈求的神情。 於是,彭進壽乾咳一聲,沙著嗓門道: “伙計,你是允了花姑娘?” 玄劫把手上的花生摀進嘴裡,一陣咀嚼,拿盅裡餘酒送下肚去,酒混著花生,像是起了發酵作用,使他的腔調變得更為粗勵: “不允,你饒得了我?” 彭進壽立刻喜笑顏開。 興奮的連連搓著手: “我就知道你是一條見義勇為的好漢子,斷不會令我與花姑娘失望,打算什麼時候行動?” 玄劫不似笑的笑了笑: “你問這個幹啥?莫不成你還想陪我一齊去?” 彭進壽忙道: “不是我要陪你去,伙計,花姑娘陪你一齊去。” 頗為意外的一怔。 玄劫盯著花如蜜: “你是這個意思麼?” 花如蜜似乎對玄劫有點畏懼,她避開玄劫的視線。 怯生生的道: “玄大哥,我可不是要做你的累贅,之所以陪你一同前去,是有道理的,首先,你不認識我哥哥,對方就算怕了你,卻不甘心如此低頭,隨便找個體形容貌近似的人出來搪塞,然後再拿我哥哥出氣,咱們一陣折騰,豈非徒勞無功?其二,即便你旗開得勝,救出了我哥哥,我兄妹二人也不能轉回來守在原處等他們再下毒手,只一會合,立時就得過走高飛,由這種種顧慮,我認為我陪了去比較方便妥當。” 頓了頓。 她又接著道: “當然,無論怎麼做,仍得聽憑玄大哥你的裁決。” 思忖了片刻。 玄劫道: “你說得好象是不錯,但你也該明白這麼辦對你而言相當危險,類似此等場合,出手開打稀鬆平常,刀槍無眼,我可不敢絕對保證你的安全!” 挺起豐滿的胸脯,花如蜜形色凜然,一副“千萬人,吾往矣”的氣慨: “我不怕,玄大哥,你和我們兄妹萍水之交,都能為我們冒險犯難,深入虎穴,我又為什麼不敢和他們周旋到底?” 玄劫的唇角勾動了一下,道: “好吧,只希望你的勇氣與決心能夠一直維持下去才好。” 彭進壽又槍上來待為玄劫斟酒,玄劫卻摀住杯口,搖頭示意,現在,他一口酒都不想喝,只想找個沒有人的地方去清醒清醒。 大白天。 日頭很毒,陽光當頂曬下來,不僅是曬得人混身出油,連頭皮都發炸。 花如蜜不懂玄劫為什麼端挑這麼一個清亮堂皇的時辰去辦這種事,依她的想法,類似的行動,原該在月黑風高的當口下手才對,但她沒有多問,一個字也沒有多問。 姑娘家大半怕曬,尤其生有一身細皮白肉的姑娘更是怕曬。花如蜜應不例外,然而她似是豁上了,頂著大太陽,緊跟在玄劫後面往“南門口”走,不止步子不慢,連條遮頂的小花巾都不用。 玄劫掛著那件灰中泛白的陳舊外衫,襟口敞開,露出—塊不著內衣的古銅色肌膚,—只長圓形的油布裡卷斜摃在肩,拖一雙加幫布鞋,意態俯懶閒散,倒像是踏青去的。 邁動小碎步緊跟在一側的花如蜜,看上去倒似個新媳婦,欠缺的只是新媳婦那股子嬌羞之態,因為在這個時候與這等場合,新媳婦不會指點著玄劫肩上的傢伙問這樣的話: “玄大哥,你摃著的裡卷兒裡,可是你的成名兵器‘搜神傘’?” 玄劫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水。 淡淡的道: “又是老彭那張碎嘴兒告訴你的?” 花如蜜柔媚的一笑: “他告訴我的還多著呢,他說玄大哥是天下第一條好漢,江湖第一員猛將,水裡來得,火裡去得,手中一把‘搜神傘’,運如飛輪,展若□雲,任什麼三頭六臂,牛鬼蛇神,所向披靡,無不低頭……” 嘿嘿一笑 玄劫道: “老彭是在誇我?怪了,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有這麼個神氣法兒呢!” 花如蜜又道: “他還說,道上朋友對你另有個稱呼,叫做‘不二劫’,意思是講但凡被你找上門去,就算劫數臨頭,裡外玩完,再也沒有觸第二次霉頭的機會了!” 玄劫大步前行,頭也不回的道: “你相信這些話?” 過了半晌沒有聲音,他有些奇怪的扭臉側望,發覺花如蜜正默默的盯視著自己,形態之間,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幽冷意韻,但這種幽冷卻在四目相對的一瞬裡消失,花如蜜盈盈倩笑: “我不敢肯定,玄大哥,但看你的氣勢,似乎也不盡是傳言。” 玄劫將肩上的油布裡卷換了個邊。 搖頭道: “江湖歲月辛酸無比,過的全是爾虞我詐,血雨腥風的日子,浪得一點虛名,卻正是招忌之源,花姑娘,別聽老彭瞎吹,他只是替自己的老臉貼金,我這塊料,上不得臺盤,這次如果能夠順當救出你哥哥,已屬萬幸了。” 花如蜜道: “你是客氣,玄大哥。” 說到這裡,她像是忽然腳下絆著了什麼,身子往前打了個踉蹌,玄劫本能的伸手一扶,不想沒扶著人家腰身,手背正好擦過花如蜜的嘴唇,大姑娘好歹站穩了,卻臊得一張俏臉蛋兒飛紅。 玄劫迷惘的注視著手背上那一抹朱配,想是女兒家常用的胭脂或杜鵑汁兒一類的化妝品,這不足為奇,令他迷惘的是,剛才那伸手一扶,怎的競會失卻了準頭而未能扶住? 花如蜜輕摀著嘴兒。 不勝靦腆的道: “對不起,玄大哥,把你的手弄髒了……” 大姑娘唇上的一點婿紅,正是何其芬芳馨潔?倒怎能說污染了一個粗漢子的手背? 玄劫反而有點尷尬,他趕忙道: “不關緊,不關緊,害你差點跌了一跤,卻是我照顧不周——” 這時,兩個人已經出了“南門口”,大熱天下,路前塵頭起處,兩乘快騎正旁若無人的迎面奔來,眼看著灰沙飛揚,就要撲人一頭一臉,玄劫咒罵一聲,拉著花如蜜迅速閃向路邊。 急奔中的雙騎,驀地在丈許之外勒旋停住,馬兒驟收去勢,不由“唏嘯”長鳴人立,鞍上騎士卻全是一身好功夫,貼在馬背竟然紋絲不動……那是兩個戴著馬連坡大草帽,各穿一襲月白紗衫的彪形大漢;一雙仁兄俱是形貌獰猛,滿面風塵之色,他們駐下馬來,只把四只眼睛繞著花如蜜訂轉,花如蜜急忙低下頭去,模樣似乎又羞又怒,更泛幾分窘態。 玄劫自然不大愉快,他哼了哼,此情此景,就不護花也非得護花不行了: “兩位朋友,這算幹什麼?光天化日之下,弔膀子有這種吊法的?” 兩個騎士好象沒有聽到玄劫的話,其中那個頰帶刀疤的張口出聲,對像居然是衝著躲躲閃閃的花如蜜: “請問姑娘,可是‘風鈴洞’妖嫫嫫座下的‘蠍娘’?” 半藏在玄動身後的花如蜜低垂面孔,氣急交加又含著十分委屈的嘀咕起來一—嘀咕的聲音對方聽不到,玄劫卻聽得清清楚楚: “一雙色鬼,明明是當街調戲良家婦女圖謀不軌。還偏來這些過門,什麼妖嫫嫫、什麼蠍娘?見他的大頭鬼了!” 玄劫昂頭挺胸。 大聲道: “這位姑娘不認識二位,更不知道二位所提,是哪一重天的活神仙,二位要是不想惹事,大道坦蕩,且請一路平安,否則;妖嫫嫫沒有,我這塊粗胚倒樂意同二位湊合湊合!” 馬上騎士互覷一眼,俱顯疑惑不解之色,但免不了亦上了火氣,仍由那頰帶刀疤的仁兄發話道: “足下是誰?如此口吻,不嫌張狂了些麼?” 玄劫從肩上舉起那只油布裡卷,猛一抖,黑色的油布飛脫,現出了一柄大號傘架來,說是“傘架”,是因為沒有一般傘必須具備的傘面,它只由一根粗逾兒臂的主柱,嵌連著四周十二只傘骨,主柱是精鋼打造,尖端如矛,十‘二只同質傘骨則有如十二柄狹窄又鋒利的雙面劍刃,主柱下端握柄之處鑲以牛骨推鈕,上推則傘骨齊張,芒炫宛若光輪,下壓則傘骨合攏,恍似大號槍矛,主柱正中,雕刻著三個核桃大小的篆字……“不二劫”。 兩個騎手驟見傘出,臉上的表情立刻有了變化,齊齊拱手道聲“得罪”,二話不說,抖韁便走,卻走得未免狼狽。 玄劫拾起油布,手法熟練的把家夥包起,斜摃上肩,就像沒有這回事似的重新開步前行,舉止間卻透著一股深思的沉默。 花如蜜急步趕上,邊自顧自的埋怨著: “也沒見過像這樣的冒失鬼,大白天日的滿嘴胡說,信口雌黃,無非是想找藉口佔人家便宜,真叫不要臉……” 玄劫放慢了步速。 緩緩的道: “花姑娘,你確定不認識這兩個人?” 花如蜜那兩排彎長的眼睫毛眨了眨,似乎愕異於玄劫有此一問,而透著泣然欲啼的味道: “玄大哥說笑了,我怎會認得這兩個人?你看他們那種穿著舉動,江湖味十足,我一個姑娘家,如何與他們牽扯得上干係?” 不錯,以浮面的背景來說,的確不應扯上關係,但人際之間的遇合錯蹤複雜,變量極大,有些情況的發生,是連做夢都夢不到的;玄劫漠然一笑,目光遠眺,已經看到前面白楊樹挺拔的梢幹了。 第二章 搜神傘 黑油布裡卷兒支在身前,玄劫就站在大院子中間,剛才,他業已把話交待得明明白白了。 四周圍持著數十名虎背熊腰的大漢,個個握刀執槍,形色緊張,如臨大敵,花如蜜則若小鳥依人、柔怯怯的貼在玄劫身邊,要不是光景不對,還真能引人起幾分退思。 不一會,已從正廳裡奔出五六條身影來,帶頭的一個粗壯結棍,生得又黑又醜,野氣十足,不用問,這一位必定就是“興義會”的頭子“黑虎”丁悼無疑了2面對玄劫,這五六位仁兄面孔上的表情已明顯的透露著畏忌,領頭的衝著玄劫重重抱拳,嗓調雖高,詞句則不甚有力: “在下丁悼,喬掌‘興義會’門戶,適纔據報玄大兄光臨敝處,有失遠迎,還望大兄包涵則個……” 齜齜牙,玄劫皮笑肉不笑的道: “好說好說,丁瓢把子,你的手下孩兒,在向你稟報玄某人到來之後,可也順便把玄某此來目的做過陳述?” 丁悼滿面堆笑,不敢怠慢: “大兄此來,可是為了花同琛那廝?” 玄劫慢吞吞的道: “不錯。” 乾咳一聲,丁悼殷勤的道: “這裡不是談話的地方,使大兄站立門外,尤為不敬,還請進屋奉茶……” 搖搖頭,玄劫道: “無須客氣了,丁瓢把子,有關花同琛的事,瓢把子只要用一個字便可答覆,‘是’或‘否’,不知瓢把子待選哪一個字?” 大概是天氣太熱,要不就是丁悼心裡發躁,黑亮的腦門上已濕浸浸的一片汗漬,他用衣袖胡亂的擦著汗水,強笑著道: “既然玄大兄出面說合這檔子事,無論如何我們也得給足閣下面子,只是,呢,其中還有一點點小小的困難,亦乞大兄多少為兄弟們留下一步餘地……” 玄劫伸手捻著自己的耳墜子,不緊不慢的道: “什麼困難?” 丁悼顯得有些吃力的道: “大兄約莫知道,那花同琛欠下我們六千兩銀子?” 玄劫嘿嘿笑了: “我知道,不過,丁瓢把子,我玄某人這張臉面,莫非還不值區區六千兩銀子?” 連連拱手,丁悼急道: “大兄言重,大兄太也言重了,便老天給膽,兄弟們亦不敢有這等輕蔑大兄的念頭,緣是,呃,我們拉場子開攤,為的是大伙兒養家糊口,賺幾文辛苦錢度飢荒,大兄見諒,如果個個都像花同琛那樣,輸賴贏要,上百的哥兒們還活得下去麼?所以……” 玄劫斷然截住了對方的話尾: “瓢把子,不用所以不所以,我只要你想一個問題……你們上百個哥兒們上百條人命,難道只值六千兩銀子?!” 丁悼又在大量冒汗,他使勁擦著額頭,期期艾艾的道: “這……這……大兄,話不是這麼說……” 玄劫的眉心出現了山形紋,他嘿嘿笑道: “我可是這麼說的,瓢把子。” 丁悼回頭看看他的幾名得力手下,入眼的卻是一張張木然的面孔,他遲疑片刻,十分洩氣的道: “也罷,人在屋簷下,怎得不低頭?大兄,算我們惹不起你……” 玄劫哼了一聲: “用不著說得這麼難聽,瓢把子,闖道混世,講究的是識時務,知利害,假如連這一層都悟不透,大把年紀就算活到狗肚子裡去了!” 咬咬牙,丁悼叱了一聲: “莊德,去後面地窖裡把那姓花的帶出來!” 叫莊德的矮胖漢子低聲答應,匆匆轉身去了,玄劫不聲不響,只把手上的油布卷兒旋來轉去,半瞇著眼流覽四處的環境。 氣氛很僵,丁悼黑著臉孔,呼吸之間,粗濁得宛如拉起風箱。 不一會,莊德推著一.個人搖搖晃晃的走了出來,那人身材瘦小,衣衫污皺,垂著腦袋,又露出一頭蓬亂的長髮,模樣似乎遭過不少折騰。 玄劫向身邊的花如蜜投去詢問的眼光,花如蜜連連點頭,低聲道: “沒有錯,是我哥哥。” 莊德推著那人來到玄劫前面,趕近了,他像憋不住一口氣,猛力在那人背後撐了一把,同時喝道: “人給你啦,玄大兄!” 玄劫怒火頓生,卻又不能不搶著扶住來人,來人身軀往下踣傾,而就在他與對方肌膚相觸的一剎,突冗悶叱一聲暴旋七步,閃旋之餘,那人也痛哼著拋肩倒地,差點就一屁股跌坐地上! 變化僅止於瞬息,這瞬息之後,玄劫的右大腿上已赫然插著一只光澤暗藍的尖錐,錐體細小,有如筆桿,露在外面的還有兩寸多長的一截! 丁悼一反先時的低聲下氣,窩囊畏縮,驀地放聲狂笑起來: “著啦,頭兒,姓玄的千算萬算,頂不住頭兒你這一算,任他精滑奸刁,照樣墜彀入道,跟頭栽至閻羅殿!” 那“花同琛”卻沒有笑,他摀著右側小腹,微抑著一張蒼白少肉的面孔,狹長的鼻管在急速翕動,抿著唇,兩側腮幫崩緊,形狀像極了一條蛇,一條充滿怨毒邪惡的蛇。 是的,玄劫認得他,他決不叫“花同琛”,他的真名實姓叫做冷雪波,江湖上有頭有臉的黑道大亨之一:“白骨” 冷雪波。 玄劫立刻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兩年多前,冷雪波下手勒索河套地方一個富有的大地主,大地主的兒子恰好和他頗具交情,幾乎跑斷了氣將他找著,由他出面解決了這樁公案,解決的方法便是武力,冷雪波吃虧鎩羽之下,含恨而退,想不到姓冷的卻記恨如此之深,事過兩年有餘,仍然楔而不舍的用盡心機前來報復,眼下,仇恨已經明明顯顯的浸漫過來了! 花同琛不是花同琛,那麼,花如蜜是否也不是花如蜜? 玄劫的視線緩緩轉向花如蜜,這位美嬌娘已經站出了丈許之外,四目相接,她笑若春風,喜在眉梢,妖豔冶盪,競似發情! 插進大腿裡的這只尖錐,只麻不痛,玄劫知道這不是好兆頭,它說明了錐體乃是經過淬毒的,問題在於是哪一種毒?毒性如何?儘管在錐尖入肉的同時業已運氣封脈,使血流滯緩下來,玄劫卻不敢保證能夠做到絕對防止蔓延的程度! 冷雪波好象已經順過氣來,他挺直腰身,盯視玄劫,聲音冷硬的道: “還記得我麼,玄劫?” 玄劫笑了笑: “在河套查家莊,那個連滾帶爬,落荒而逃的人,大概就是你了?” 雙頰急速抽搐著,冷雪波目光赤毒: “口舌逞利,只會加重你死亡的痛苦,玄劫,沒有一個折辱過我冷雪波的人能夠逃避報應,讓你落得這一天,我已經期盼很久了,我要你明白,人間世上,沒有永遠的勝利者!” 玄劫淡淡的道: “話可別說早了,姓冷的,目前你也不算是勝利者,想撂倒我,恐怕還要大費各位一番周章呢I” 冷雪波沉沉的道: “刺進你腿裡的鋼錐,名叫‘三絕針’,乃是取腹蛇囊毒、苦槐根汁、丹頂之紅混合浸熬而成,一朝沾血入肉,三毒齊發,或使氣散、或以脈亂、或令肌腐,子不過午,必無幸理,玄劫,我知道你已運功封脈,意圖聚毒不潰,但你毫無希望,只是延長殘喘的時間,徒增折磨而已!” 玄劫道: “但仍不能不試,哪怕必死無疑,但凡爭取得到有限的空間,亦足堪撈本帶利了!” 那邊,花如蜜發出一陣格格嬌笑,語聲輕恍的道: “冷老大,姓玄的想得美,還在那兒做白日夢呢,撈本帶利?怕只怕落個孤魂野鬼,連往閻王爺那兒應卯都辦不 至!” 玄劫衝著花如蜜一笑,不慍不怒的問: “小娘子,告訴我,你真叫花如蜜麼?” 又是格格嬌笑,花如蜜風情萬般的道: “一點不假,我的確是叫花如蜜,但除了姓名,其它一切都是編的故事……” 玄劫頷首,竟然意似嘉許: “故事編得不錯,你對你所扮演的角色也十分稱職,花如蜜,看來路上遇著的那兩位仁兄並沒有認錯人,你大概就是‘妖嫫嫫’座下的‘蠍娘’吧?” 花如蜜眉梢挑揚,撇著唇角道: “是我運氣好,反應快,才沒讓那兩個死鬼確認出來,這一對吃生米的渾貨,幾乎就壞了我的大事……但玄劫,由此看出,你的機靈仍還不夠!” 籲了口氣,玄劫問: “你和冷雪波,是什麼關係?競值得你這樣替他出力賣命?” 花如蜜也斜了冷雪波一眼,笑哧哧的道: “老實說,我和冷大哥也沒有什麼關係,至少,沒有什麼深切的關係。” 頓了頓,她接著道: “你問我為什麼要替冷大哥出力賣命?姓玄的,這個問題問得傻,你不想想,天下還有比銀子更能打動人心,更超越所有淵源之上的嗎?” 玄劫“哦”了一聲: “倒是十分有理……” 花如蜜望瞭望冷雪波,冷雪波猛一揮手,咬牙厲叱: “拿下!” “黑虎”丁悼一個箭步槍向前來,右手翻處,一柄板斧劈頭砍落,同一時間,他身邊的四名伙計也各執傢伙,紛紛朝玄劫身上招呼! 他們都很勇敢,因為他們知道玄劫已經中毒,認為這個素以狠酷剽悍聞名的角兒注定是要完結了,誰會在乎一個瀕死的人呢? 但是,玄劫的反應卻大大超出了他們的意料……裡著兵器的黑色油布不知是用什麼方法突然脫開,飛舞成一張翩掠的黑翼,從左側方撲來的兩名“興義會”朋友首當其衝,黑翼恍如鐵板,不僅砸掉了兩人的兵刃,也削落了兩人的腦袋! 兩顆人頭尚帶著愕然的表情拋擲向空,“搜神傘”的矛形傘尖已兜胸刺入丁悼的胸膛,這時,丁悼的板斧才只劃過一道半弧,隔著劈擊的目標還有老大一段距離。 自右邊攻來的另兩位仁兄,見狀之下心膽俱裂,怪號一聲齊向後撤,便在此刻,原本貼附傘端的十二柄劍形傘骨驟然旋張,仿佛刃輪迴轉,後躍的這兩位,軀體就像驀地被炸藥炸散了一樣,支離破碎,血肉橫飛! 過程只是一剎,一剎前後,五條剛剛還是活蹦亂跳的漢子,業已永遠跳不動了。 玄劫出招變式,僅用一只左手,他並非慣用左手的人,因為他在搏殺來敵的須災之前,才發覺他的右手竟然麻木僵滯了! 他沒有去注視那五具屍體,目光只落在自己的右手上,於是,他看到了手背上的一抹淡赤……花如蜜唇間的杜鵑汁兒,就這麼一點紅艷,莫非也含著謀人的玄機? 冷雪波的容顏更加蒼白如死,他急促地呼吸著,大張一雙蛇眼,幾乎不敢相信面前的事實,老天,殺人有這種殺法的?傘張傘合,瞬息生死,簡直就是一場噩夢,可怕的夢夢魘! 花如蜜小嘴微張,目瞪口呆之餘更不停的倒吸著冷氣,玄劫不是中了“三絕針”,且早沾過她唇上的“滯血散”了麼?如何還能這樣生龍活虎、揮灑自如?假設這些劇毒全不管用,玄劫的右臂明明不能舉動,腿上的針尾也確確實實的露在那裡呀,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圍立周遭的數十名“興義會”漢子,不由自主的紛紛向後倒退,高舉的武器亦軟搭搭的垂指下來,那一張張人臉,全變得了無人色了! 花如蜜淬然控制不住的尖叫: “冷大哥,你的‘三絕針’到底管用不管用?” 冷雪波竭力鎮定著自己,一開口,卻難以把持的仍帶著抖音: “當然管用……你不必怕,姓玄的運氣封脈只能圖個暫保,拖不多時,如今已是強弩之末了!” 打了個寒噤,花如蜜看看玄劫,模樣宛如在瞧一尊八臂魔神: “天老爺,就算他已是強弩之末,這餘勁也嚇得死人啊玄劫忽然笑了,笑得非常古怪,而且,是衝著花如蜜在笑: “小娘子,你知不知道,你長得很美?” 呆了呆,花如蜜不明所以的囁嚅著道: “你,呢,這是什麼意思?” 玄劫閒閒的道: “花樣年華的女人,正是美景無限,應該充分享受生命的時候,如果死得太早、甚或死得太慘,豈非過於可惜?” 花如蜜咀嚼著玄劫的話意,身子突的一震,雙眼放光: “你,你是說……?” 點點頭,玄劫安祥的道: “我是說,雖然你設下毒計,與冷雪波狼狽為姦,好歹只是從犯,而且,和我有仇的不是你,是姓冷的,所以,假如你想活下去,我願意給你一次機會。” 花如蜜不理冷雪波的瞪視,急切的道: “想你還有條件?” 玄劫嘿嘿一笑: “生命的代價,往往是很高的,但我要的回報卻不高,小娘子,只要你拿出解藥…… 兩種毒物的解藥,並經我服用見效之後,你的性命就仍然屬於你了。” 那邊,冷雪波大聲咆哮起來: “花如蜜,你不要中了姓玄的詭計,姓玄的向來心狠手辣,翻臉無情,你若信他的話,就不啻自己挖坑往裡跳,你穩著,他再也挺不多時了!” 玄劫笑吟吟的接著道: “小娘婦,我能挺熬多久,是另一碼事,但有一點你必須先搞清楚,那就是,在我挺不住之前,仍有十足餘暇取你二人性命!” 花如蜜絕對相信玄劫有這個能耐,她也是江湖人,見多經廣了,眼皮子有多活?所謂行家一伸手,但知有沒有,像人家那種身手,怎會錯得了?而一旦起了這等想法,冷雪波的吼喝就越發激生反作用,把花如蜜的心思喊翻了! 玄劫察言觀色,打鐵趁熱: “你是個明白人,主意要自己拿,小娘婦,優勝劣敗,無須我多說,你應該看得一清二楚,時間不多啦,要下決心就得快!” 一步踏前,冷雪波手中“鶴嘴鉤”雙雙橫起,神形獰厲暴烈: “花如蜜,你休要打錯了算盤……” “搜神傘”候然點收,只此一點一收,空氣中已響起裂帛似的刺耳聲響,嚇得冷雪波慌忙倒仰,花如蜜趁勢掠進,手一拋,兩粒白色丹丸已由玄劫接住,並且毫不猶豫的丟進口中。 送過解藥,花如蜜正想回步撤身,猝覺頸邊一涼,驚得她急忙斜眼瞥視,乖乖,那如矛的傘尖,居然已經緊緊貼上了她的脖子,她柔滑粉嫩的脖子。 傘尖如矛,硬過脖子,玄劫知道,自然花如蜜更該知道。 玄劫依舊在笑: “你先別忙著走,小娘婦,要等證實過解藥有效之後才行,此外,請告訴我,這兩顆藥丸是解哪一種毒?我腿上的抑或我手上的?” 僵立在那兒,花如蜜吶吶的道: “是……是解你手膀子的毒……” 玄劫若無其事的道: “若想活命,這還不夠,小娘婦,我們原是說好了兩種解藥都要的。” 眼睛眨動不停,花如蜜惶恐又悸懼的道: “三絕針’的解藥在冷雪波身上,我這裡沒有,可是,我知道另一種化毒的方法,效果和服食解藥一樣靈驗 這時,冷雪波的面孔完全扭曲了,他雙目如火,咬牙切齒的咒罵著: “花如蜜,你這賤人敢背叛我,厚顏無恥,無恥之犬,我會要你死無葬身之地!” 玄劫連眼皮子都懶得撩一下,暗裡微微加重了傘尖上的力量,柔聲道: “那麼,另一種化解的方法是什麼?小娘婦,我和你,時間都已不甚充裕了。” 花如蜜突然伸出她一條白藕也似豐腴的右臂,表情在果決中帶著痛苦: “只要吸吮兩口我身上的血,毒即可解……我自幼在家師的調教下,嘗試服食百毒,循序漸進,份量由少而多,對於各種毒物都有抗力,因此,我的血也具有解毒的功能……” 瞅著伸在鼻子下端的那條粉臂,玄劫不免猶豫: “小娘婦,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這辰光,花如蜜反而鎮定下來: “你說過,我們的時間都不多了,而且,拿生命開玩笑是件很奢侈的事,我開不起,再說,就算沒有效果,吸吮我兩口血,對你也並無損失……” 玄劫的動作十分尷尬,但為了祛毒保命,卻已慮不得姿形上的講求了,他一口嚙上花如蜜的腕脈,下顎緊收,用力吸吮,同時傘如輪轉,流芒呼嘯穿織,已把瘋狂衝來的冷雪波逼得亂蹦亂跳,活似耍猴。 驟然間,冷雪波似是豁出去了,他騰躍九尺,由下而上,雙鉤幻起各式形狀不一的光圈,在強勁的俯衝力道中暴襲玄劫。 十二道傘骨隨著傘尖的淬揚收合,而傘尖如矛,穿透那各種形狀的光圈,以不可言喻的快速宛若要追回千百年來流失的歲月,要追上永恆,它一顫之下已經在那裡了,像是它原本就在那裡了……冷雪波的咽喉深處。 小心翼翼的替玄劫包紮著大腿上的傷口,彭進壽是滿懷的歉疚外加一腔氣憤: “花如蜜那個毒婦,伙計,後來你把她怎麼處置了?” 身子靠在大圈椅上,一腳抬高擱於腳感,玄劫無精打採的道: “她終歸救了我一命,還能將她怎的?” 彭進壽恨聲道: “事情都是這娘們攪出來的,差點害了你也害了我。你不該這麼便宜她……” 玄劫笑了笑,舌尖上像是還留著花如蜜血液的余味,濃醇甘甜呢,誰說便宜她了? 那一吸,可不止吸了兩口而已,恐怕花姑娘得躺在床上個把月下不得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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