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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殺將齊下刀
“瑞昌縣”的縣衙是坐南朝北的格局,方方正正的建築,是有那麼點官府的氣派。 縣衙的監房,就設在靠西側的跨院裡,範圍不大,是幢獨立式的灰磚房子,要不是那道鐵柵門擋在前面,看上去更像是座糧倉。 現在,門楣上吊著一盞褪了色的紅油紙燈籠正在寒風中搖晃,也仿佛凍得慌。 沙人貴、山大彪、紫凌煙三個人宛如是隨著風、浴著夜色飄進來的,只是那麼突兀、那麼不著痕跡,他們就已經出現在牢房之前。 不知他們用的是什麼法子,總之牢房的鐵柵門居然沒有落鎖,山大彪就像回到自己家裡一樣,輕鬆愉快的拉開鐵柵門,鐵柵門後的一扇楠木門也是應指而開,雙重門戶,完全形同虛設。 門後,是一間十二尺長寬的陰暗號房,號房後面又有一道整塊板的鐵門,照形式看,囚人的所在就在鐵門之內了。 號房裡坐著三個人,三個身著皂役裝束的人,顯然他們都是這一班當值的守衛,另外一位橫躺著,光景是會周公去了。 髒兮兮的木桌上燃著一支大蠟燭,青紅的焰苗跳動間還升吐著那等髒兮兮的黑煙,狹隘的號房中更一片污濁悶氣,難為那四個活人竟能安之若素。 冷風隨著山大彪他們的進入同時灌進號房裡,幾名守衛猛的打起哆嗦,六只眼睛望向進房來的三位凶神,然後,又似是任什麼都沒看見,齊齊低下頭去。 躺著的那個仁兄卻不是這樣的反應,約莫人在睡夢當中特別怕冷,門外的寒氣往裡頭一卷,溫度立即下降,木板床上的這一位身子驀地蜷曲,人跟著一骨碌坐起來,惺鬆著兩只三角眼破口便罵:“柴七、何大個兒,你們是他娘的成心跟老子過不去?才打個盹,就闖進闖出的盡給老子往裡放冷風,還不趕緊去把門關上?” 三名守衛似乎全在這一剎裡變聾變啞了,三個人愣鳥一樣垂首端坐,紋絲不動,非但不像看到山大彪他們,甚至連吆喝的這一位亦歸屬向子虛烏有。 罵人的仁兄揉了揉眼睛,“呼”的從木板床上站起,紅通通的酒糟鼻子配著那張蓄有一把雜亂鬍子的毛嘴,頓時憤怒的扭曲起來:“你們都是死人呀,沒有聽到我的話 ?” 語尾驟然縮了回去,這人驚愕的注視著站在門邊的山大彪他們三個 到底算是老公門了,在瞬息的震悸之後,這人迅速恢復了鎮定,揚起一邊疏淡的眉梢,加重語氣叱喝:“大牢重地,何等森嚴?你們三個是什麼人?不帶腰牌,不亮符令,竟敢擅自私闖?莫非通通不想活了?” 沙人貴順手把門掩上,暴笑一聲:“常頭兒,不想活的不是我們,是你!” 不錯,這位剛由夢中回來,就有可能再度永遠安息的朋友,正是“北斗七星會”夜來準備斬除的目標 常遇安。 瞪大一雙三角眼,常遇安驚疑不定的道:“你們……你們想幹什麼?” 沙人貴大馬金刀的道: “只是想要你的老命罷了,常頭兒。” 常遇安的眼皮子立刻抽搐起來,他猶強充架勢,提高了嗓門吼叫:“好一群張狂匪徒、大膽刁民,縣衙禁地,牢獄之內,居然恐嚇官差、脅迫公人?你們是無視於王法峻厲、朝令嚴明?也罷,今天我包管叫你們一個個來得去不得 ”沙人貴好像沒有聽到常遇安在說些什麼,他在嘴上抹了一把,懶洋洋的道:“老六,用你的七環金刀取人頭吧!” 山大彪只一抬手,他那把又沉又利、 亮閃炫的七環金刀已到了手中,橫刀跨步,人已到達可以出手奏功的位置。 常遇安不覺心慌,他趕忙向腰後翻抄,總算給他抄出一柄解手尖刀來,揮舞著刀,他氣急敗壞的朝著桌邊的三名屬下叱呼:“柴七、何大個兒,還有那個叫什麼風的,你們莫不成全中了邪、失了心啦?倒是快上來幫我一把呀,沒有看見這三個人王衝著我一個人來了?” 桌邊的三位朋友依舊不言不動,甚至連眼睛都不抬一下,光景不獨是中了邪失了心,更像是魂兒出竅、六神歸位去了。 沙人貴有點不耐煩的道:“這老鬼死在臨頭,尚在雞毛子喊叫,老六,你不煩我可煩了!” 山大彪難得的開口道:“叫不多久了,四哥。” 紫凌煙是一臉的肅煞、盈目的冷酷,她默默的端詳眼前的常遇安 這十六年不見,當初遺棄了她母女的父親,十六年來,常遇安的外貌改變得實在太多,僅僅輪廓還依稀可辨,卻比十六年前益形老醜,氣質越見低劣粗陋,若非根據可靠情報,今晚專程來到這裡對付他,在其他場合,紫凌煙恐怕決不敢肯定此人就是自己的父親! 這時,常遇安強充的氣勢業已消洩,他不由自主的哆嗦起來,舉刀當前,目光絕望的從他三名手下身上收回,現在,他已經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了,因為明白,才確切了解到本身的危險已到達何等程度;他恐怖的瞧著前面魁偉的山大彪,沙著嗓音道:“各位……各位好漢不知是來自哪個碼頭?” 沙人貴閒閒的道:“北斗七星高。” 跟著一個寒噤,常遇安心膽皆裂:“殺將齊下刀 天啊,竟是‘北斗七星會’的凶神沙人貴惡狠狠的道:”若是財神,今晚上就不會特來這裡了!“常遇安驚懼得整張面孔都變了形,他不停的在發抖,連舌頭也直了:“各位英雄,各位好漢,此中想有誤會……我常遇安吃這碗公門飯,吃了有大半輩子,向來善心修行,慈悲為懷,從沒有做過失德失份的事……” 沙人貴揚著臉道:“只怕不見得吧?” 常遇安抖得更兇了:“一定是有人故意栽我,存心整我冤枉……各位好漢,上有天,下有地,我發誓我絕對清白無辜,不曾違背職守,違背良知,我完全是憑著忠厚寬恕在為人處世……” 沙人貴冷冷一哼: “我不管你是多麼清白無辜,更不論你是憑什麼玩意為人處世,常頭兒,我們收人錢財,替人消災,這套陳腔濫調,你犯不著向我們表,表了亦不管個鳥用!” 常遇安睜凸著兩只眼珠子,大口大口的吸著氣:“各位……好……好漢……我,我一樣能夠……能夠出錢……買命!” 沙人貴狠毒的笑了:“行有行規,常頭兒,你的錢,花得遲了!” 常遇安伸張雙臂,模樣像要擁抱山大彪,又似乎是想下跪:“求求你們……求求你們放我一馬……你們要多少銀子我都給……各位好漢爺爺,我有房有地,還有幾家明暗買賣,我全都奉獻出來,只要你們高抬貴手,饒我一條賤命……” 沙人貴叱了一聲:“去你娘的!” 於是,山大彪的七環金刀寒荒暴閃,常遇安狂叫如泣,紫凌煙不覺閉上雙眼 事到如今,她竟對謝青楓也失去了信心! 一剎突起的寂靜,使得紫凌煙迅速睜開眼睛,面前的景象,竟令她有一種疑真似幻的感覺 常遇安怔愣愣的跌坐床上,山大彪托著執刀的手臂側移出五尺之外,而那三個原來坐在桌邊的守衛,如今只剩下兩個,其中一個不知什麼時候已站在山大彪和常遇安的中間。 這一名守衛,雖然戴著孔雀翎帽,身穿皂衣,臉孔上加塗了顏色,這一正面相對,紫凌煙亦迅即認出那正是謝青楓 大概剛才進屋的時候過於專注緊張,又決未想到謝青楓會使用這一招的緣故,人就坐在那兒,居然硬是不曾發覺! 這時,沙人貴猛的踏前一步,目瞪謝青楓,語聲酷厲的道:“你是什麼人?敢插手管我們‘北斗七星會’的閒事,莫非活膩味了?” 謝青楓笑嘻嘻的道:“我不是什麼人,就算是什麼人,也不會告訴你,沙四爺,緣因我與姓常的有一點小小的關係,不能見死不救,得罪之處,還望海涵則個。” 沙人貴滿臉的橫肉越發橫扯,他雙目如火,殺氣衝頂,形狀像要吃人:“好,好極了,‘北斗七星會’打出道混世以來,不知宰落多少大好頭顱,斬絕若干自詡英雄,尚不曾遇上有哪個吃生米的膽敢上線開扒,你個邪蓋龜孫算是頭一號,不過,也必然排不上頭一號!” 謝青楓笑道:“沙四爺的意思是說,斷斷不可開例?” 沙人貴大吼道:“死人能開什麼例?你已經是個死人了!” 謝青楓雙手互握,吊兒郎當的嘻開嘴道:“我的看法與四爺你稍有不同,沙四爺,你們三位在我眼裡,才好比兩腳分踏陰陽界,險得很哩。” 沙人貴的聲音從齒縫中迸出:“要同‘北斗七星會’較高低,你這匹夫還不夠材料!” 謝青楓悠然自若的道:“‘北斗七星會’不是大羅金仙、銅澆鐵鑄,無非人肉做成的活人罷了,既然都是人肉做成,沙四爺,便沒有利刀切不進去的道理,所以,結論是‘北斗七星會’無可懼處,橫豎一刀剮而已!” 紫凌煙覺得若不開口還敬幾句,情況未免不夠逼真,她先冷冷一笑,挑著眉兒道:“看你身手,亦似不弱,想不到卻是這麼一個縮頭縮尾的東西,你要真把你自己看得那麼高,就應該有膽露個底,否則,衝著我們‘北斗七星會’,你仍然矮了不止一頭!” 謝青楓上下打量了紫凌煙一陣,嘴裡竟“嘖”“嘖”有聲的讚美起來:“小媚,哦,你一定就是小媚了?江湖上盛傳著幾句歌謠:”小媚俏,小媚妙,小媚能叫神仙跳;今晚一見,果然不虛,真是國色天香,艷若桃李,別說能叫神仙跳,連我都忍不住要跳啦!” 差點又習慣性的輕“啐”一口,紫凌煙隨即警覺的沉下臉來,陰陰冷冷的道:“要吃我的豆腐,憑你只怕道行還不夠,我能叫神仙跳,卻不屑叫你跳,朋友,你等著挺屍就行,不用再蹦了!” 謝青楓打著哈哈道:“各位是哪一個先上?最好是你,小媚,咱倆可得好生跳上一跳 ” “七環金刀”的銳氣過來,環聲始響,謝青楓猝然低旋,人已像原來就在那個位置似的到了山大彪背後,雙掌斜拋,勁力削斬如刃! 山大彪身形回帶,七環震蕩中刀若匹練翩飛,謝青楓驀而側偏搶進,右肘翻抬,已“砰”的一聲把山大彪撞出三步! 沙人貴厲叱如雷,“狼牙飛棒”橫掃而來,卻在快要拘上位置的瞬息改掃為挑,謝青楓居然就隨著對方棒端的勁風飄升上浮,似棉似絮,又像突兀間失去了重量一般! 紫凌煙猝掠向前,口中輕叱:“四哥小心 ” 只這四個字的首尾,謝青楓已快逾閃電般繞著棒頭洩落,單掌反拍,正好擊中沙人貴肩頭,一記悶響起處,直把這頭“翼虎”打了個踉蹌。 於是,紫凌煙的手中冒出一陣黑霧,不,不是黑霧,是一面網,一面黑色的絲崗,網的細小孔格間,每一道縱橫結口處,全綴有一枚寒閃閃的倒鉤刺,網一撒開,鉤刺漫在,倒像要捕捉謝青楓這條大魚了! 謝青楓的攻拒方式十分奇怪,他不但不讓不躲,反而疾若怒矢,衝著黑網射去,紫凌煙本能的收網旋射,右手揚處,一柄又尖又細卻鋒利至極的“朱舌劍”似冷焰一抹,倏刺敵人。 吸腹塌腰於須臾,謝青楓背脊猛弓,“朱舌劍”稍差一分刺空,他的左手掣若石火翻飛,倒扣紫凌煙右腕,紫凌煙趕忙斜撲,俏臉上已被謝青楓不輕不重的摸索了一把! 紫凌煙心頭一盪,甜蜜充盈,口裡卻尖叫一聲,不甘不願的尖聲罵著:“你這個不要臉的死無賴 ” 沙人貴看得清楚,忍不住怒火上頭,不顧肩頭疼痛,揮著“狼牙飛棒” 狠命衝來:“竟敢輕薄我七妹,你這**養的是死定了!” 山大彪悶聲不響,也提著“七環金刀”夾攻而上!謝青楓在三個對手圍襲中,依舊能夠遊走自如,進退矯捷,身法上下縱橫間,只像是一抹有形無質的影子。 號房的狹隘,給了謝青楓極大的便宜,他的對手雖有三人,且個個武功強橫,手段險惡,但擠在這不足尋丈的空間裡,卻是你遮我擋,彼此阻礙了有利出手的角度位置,自己替自己平添了不少麻煩,謝青楓藉勢運轉,倒不覺得如何吃力,非但不吃力,尚有餘暇點撥嚇傻在木板床上的常遇安:“我說常頭兒,你這會兒還不三十六計,走為上著,猶要待到何時何刻?” 真個一言驚醒夢中人,常遇安驀地一激靈,從床上蹦起,倉倉皇皇便待奔往門口。 紫凌煙輕叱一聲,手上的“風羅網”飛撒阻攔,常遇安急向後躲,謝青楓貼地竄入,三十七掌合為一掌切出,照面下已把紫凌煙逼退! 山大彪猛撲上來,“七環金刀”帶起無數個飄忽穿織的光圈,圈圈相套,急罩謝青楓 姓山的真是在拼命了,這一招,乃是他擅長的“斷流刀法” 中絕式之一:“波盈弧溢”! 謝青楓的身形也立時跟著光圈的飛旋做著同一方向的轉動,像是他隨著光圈在繞,更像光圈追著他打轉,刃疾鋒利,卻硬是沾不上他的衣角! 吼喝不絕的沙人貴挺著他的“狼牙飛棒”從左邊掩近,紫凌煙亦倒翻回來,看她表面上的模樣,似是一片憤怒,與謝青楓誓不兩立的功架,“風羅網”縱橫罩卷,“朱舌劍”吞吐如虹,而這一番凌厲的攻勢,說巧不巧便正好擋住了沙人貴的前路,使得這位“沙四爺”礙手礙腳,幾次不能出招。 山大彪已經是氣喘吁吁,刀揮刀落,先是跟不上謝青楓的身法速度,紫凌煙如今這一回撲,網掃劍穿,竟似失了準頭,連他的上步位置都封殺了,逼得他團團打轉,卻不便點明,真個啞子吃黃蓮,有苦說不出! 就在這混亂的當口,謝青楓猝然退到門邊,拿背頂住門板,雙掌微提至腰,從容自如的哧哧笑道:“不用打了,三位。” 沙人貴紅著一雙銅鈴眼,口沫四濺的吼喝:“現時你待裝孬扮熊,業已過了那個好時辰,兔崽子,等著拿頭來吧!” 極少說話的山大彪,猛的冒出一句話來:“四哥,姓常的人呢?” 一呆之下,沙人貴連忙遊目四顧,不錯,姓常的人呢?號房裡,除了人們三個,桌邊的兩位,就只剩謝青風一號,姓常的,人呢? 這一急卻是非同小可,沙人貴馬上覺得體內燠熱,背脊上反倒升起一股寒意,他目瞪瞪的望著頂住門板的謝青楓,一個字、一個字迸自唇縫:“那常遇安,去了何處?” 謝青楓十分和悅的道:“大概是趁方才我們拼鬥的空隙,逃之夭夭了,沙四爺,他一定會逃得很快很快,現在,說不准已在兩三裡甚至四五裡之外啦!” 深深吸了口氣,沙人貴的胸膛起伏劇烈:“姓常的能夠逃命,全是因為你的掩護與遮攔,你,你的紕漏可捅大了!” 謝青楓是一副頗為抱歉的神情:“實在對不住三位,竟替三位增加了這許多麻煩,但,我也是身不由主,不得不這麼辦,誰叫我和姓常的有那麼一點小小的淵源呢?既生情份,總不能見死不救呀,三位寬宏,就此揭過了吧?” 沙人貴強行按捺住心肺間一股幾欲爆炸的憤怒,“咯”“咯”有聲的咬著牙:“就此揭過?你這狂夫做得好夢!壞了‘北斗七星會’的事,豈有這般輕易了結的道理?很好,跑了一個常遇安,便拿你抵數,裡外都得拿條性命回去交差!” 紫凌煙的表情更是一片水寒,她臉罩嚴霜,凜厲的接口道:“四哥,‘北斗七星會’的招牌不能叫這個三流子貨給砸了,今晚說什麼也要將他收拾下來,要不,往後咱們還待怎麼混?” 黑洞似的鼻孔翕動著,沙人貴的一邊面頰向上吊起,發出一種決無笑意的笑聲:“你放心,七妹,我要不活剝下這王八蛋的一身人皮,就算是他生養的!” 謝青楓聳聳肩膀,提至腰際的兩手換為互抱胸前,一派閒散的道:“正主兒又不是我,正主兒早走了活人,三位何苦非要和我過不去?” 沙人貴一緊手上的“狼牙飛棒”,形容獰猛兇惡,光景真像能生咽活人:“不止和你過不去,王八羔子,更要你扺命!” 搖搖頭,謝青楓道:“我不扺命,我也不和你們繼續糾纏下去,事情到了這步田地,再要不饒不休,各位或者覺得有趣,我可不耐這個煩!” 沙人貴又惱火又狐疑的道:“莫不成你以為你還另有選擇?” 謝青楓笑了:“沙四爺,你瞧我人在哪裡?” 眼珠子一翻,沙人貴大聲道:“你人在哪裡?不就在老子眼前?你還能到了哪裡?” 謝青楓嘻開嘴道:“現在不錯是在你眼前,而只要你一眨眼,包管我就不在你眼前了,如今我人站在門口,背後頂著門板,轉個身,我不就到了門外啦?我到了門外,中間隔著這扇門,三位仍在門內,這一裡一外,差別便成天涯;四爺,你信是不信?” 紫凌煙努力緊繃著那張俏臉,其實卻幾乎忍不住要笑出聲來,當然她知道這時候萬萬不能笑,一笑就砸鍋了。 沙人貴仔細品味著謝青楓又是門裡又是門外的這一番話,過了片歇,終於想通了人家的意思,他的“狼牙飛棒”“嗖”聲掄起,嘴里大吼:“你他娘想逃?” 謝青楓微微躬身:“正是 ” 兩個字的音韻輕輕滑過空中,冷風便突兀灌入房裡,寒氣只浸透於剎那,沙人貴的“狼牙飛棒”搗出,沒打著人,卻“嘩啦啦”打散了那一扇楠木門,僅這一轉眼,謝青楓已經鴻飛冥冥,不見蹤影! 山大彪甚至連揮刀的時間都沒有,他凸瞪著一雙眼,空瞅著破碎的門扉,喃喃自語:“好輕功,真是一等一的身手……” 狠狠一跺腳,沙人貴咆哮如雷:“快追人哪,還在發什麼呆?” 紫凌煙飛身而上,伸手想推開外面那道鐵柵門,卻推了幾次都推不動,她回頭低呼:“四哥、六哥,不好,那死無賴把鐵門從外面反鎖住了!” 山大彪插刀回鞘,一揮手:“七妹閃開,讓我來!” 紫凌煙趕忙站到旁邊,山大彪已一頭怒牛似的橫肩撞向鐵柵門,他這一撞之力,何止千斤?別說這扇鐵柵門,看架勢,恐怕一堵城牆也抵不住他這一撞 但聞一聲“ 啷”巨響,果不其然,整扇鐵柵門業已脫框飛出,拋出老遠! 沙人貴脫口狠叱:“走!” 才迸出一個字,人已掠至四丈之遙,紫凌煙與山大彪隨後跟上,就像來時一樣,飄於輕風,浴著夜色,三條身影瞬即消失不見。 號房裡,只剩下那兩個守衛,他們目瞪口呆的注視著這一切情況的發生與結束,恍惚間幾若一夢 卻是場不折不扣的惡夢! 仍是那幢小紅樓,仍是樓下的廳堂裡,時間,仍在黃昏,而黃昏的肅煞氣氛卻凝布於廳堂中,壓迫得人們的呼吸都恁般滯重了。 駱孤帆這次沒有埋身在他那張鋪設著厚重白熊皮的大圈椅間,只背負著兩手,不停的在來回蹀踱,臉色陰沉,一如樓外的晦迷暮靄。 沙人貴、山大彪、紫凌煙三個人並排危坐,個個表情僵木 僵木中卻仍流露出那種難以掩隱的惶疚之態,看上去都不怎麼自在。 曹又難和胡雙月則各自微闔兩眼,不出一聲,所謂山雨欲來風滿樓,此時此情,他們知道應該如何自斂,明哲保身。 只有公孫玉峰一個人在挖耳搔腮,表現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模樣,事情全由他一手策劃,如今砸了,他不擺擺姿態怎麼成? 就在一片冷寂中,駱孤帆突然停住腳步,目光轉向沙人貴、山大彪、紫凌煙三人的臉上,語調裡充滿了森森寒意:“這麼說來,你們三個竟連對方是什麼人都沒有搞清?” 乾咳一聲,沙人貴吶吶的道:“只看出那王八蛋約莫三十多四十來歲,身材高挑,五官有稜有角,面部輪廓分明,武功特強,提縱術尤為了得駱孤帆緩緩的道:”還有,是個男人,嗯?“心腔子猛縮,沙人貴不覺頭上見汗,他苦著臉道:“老大明鑑,這也不能全怪我們,計劃是早就由老五定規好的,大夥俱是按步就班的來,誰也沒想到臨時會出岔子,牢房裡的三名牢卒中間,猛古丁殺出這麼一個程咬金來……” 公孫玉峰一聽事情扯到自己頭上,不由趕緊接口辯白:“四哥,計劃是我定規的沒有錯,我也定規了這好幾許年,幾時又出過紕漏來著?當晚值班的三名牢卒,我事先已經買通,不獨暗裡把門開了,而且保證守口如瓶,一切因果,皆若不聞不見,甚且連常遇安領差的時間、上下值的辰次、必經的路線等等都查得明明白白,你們挑揀的動手場地亦挺合適,按說種種安排都嚴絲合縫,無懈可擊,卻偏偏出了意外,我不敢斷定責任誰屬,至少怪不得我……” 沙人貴怒道:“難道都是我們三個不對?凡是人,誰不願意光頭淨面,臉上貼金,哪一個喜歡抹一鼻子灰回來?情況有了突變,必是事先的顧慮欠周,安排不夠詳盡,否則,如何會忽然鑽出這麼一號攪局的角兒?” 公孫玉峰的面頰抽緊,兩眼瞪起,抗聲道:“四哥,你可不該把這口黑鍋扣到我頭上,從首到尾,哪一樁、哪一樣我沒有仔細考量,逐步策劃?中間發生問題,一定有個原由,我卻決不相信是我的安排欠缺周密!” 這時,駱孤帆猛的臉色一沉,重重的道:“事情弄得一團糟,虧你們還有興致在這裡嚷叫爭執,笑話還嫌鬧得不夠麼?真正一群獐貉,烏合之眾!” 沙人貴與公孫玉峰這才悻悻的閉上嘴巴,沉默下來,駱孤帆又冷肅的道:“照整個的情況來看,這次行動,必然是事先走漏風聲,才會功敗垂成,否則,對方不可能預伏幫手,且是一個力量足以抵制我們的幫手。再說,他們竟能預知我們的行動時間、下手地點,從而以逸待勞,靜候狙擊;這一切布暑,若非預為準備,就不可能如此精確從容,既然有了事前的準備,就一定得悉了我們的任務內涵,我們接這樁買賣,從決定到下手,一共只有三天辰光,這三天裡,對方卻是如何獲得消息的?” 沙人貴吸著氣道:“想想真是可怕,誰會有這麼大的神通?” 駱孤帆陰森的道:“若非我們七個人自己洩露了機密,就是無意間對外人說溜了口把事情傳揚出去,否則,對方不會未卜先知,神機妙算到這種匪夷所思的田地!” 公孫玉峰忙道:“老大,我們七個人是同一個核心,誰也不是二百五,怎會洩露這等要命的機密,自己給自己過不去?至於無意間對外人說溜了嘴,亦不大可能,都是老江湖了,哪一個不明白守口如瓶,話留三分的道理?” 駱孤帆凜烈的道:“然則是人家神卜先知的了?” 公孫玉峰陪著笑道:“當然也不會這麼玄虛,老大,我看是另有漏洞不曾發覺 ” 駱孤帆雙目中光芒似血,他嚴酷的道:“無論如何,我們一定要把這件事的內情查個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一天不查清楚,我們便一天不接生意,一天不能結案,就一天不可罷休,不管幾年、幾十年都要耗下去!” 在眾人的噤窒裡,這位“北斗七星會”的大阿哥拂袖登樓,連頭都不回。 |
第03章 月暗魂簫起
仍在這條煙寒水冷的小河邊,仍然坐在這塊斑孔石上,紫凌煙的俏臉蛋已漾不出歡笑,只有謝青楓仍是一派悠閒自若,生像天塌下來也驚不著他。 用肩頭碰了謝青楓一下,紫凌煙憂心忡忡的道:“你倒是說話呀!青楓。” 謝青楓笑了笑:“說什麼呢?” 哼了一聲,紫凌煙嗔道:“幫我想個解決問題的法子呀,那一夥人不肯罷休,越查越緊,越搜越近,他們再要追究下去,事情遲早會露底 ” 謝青楓道:“露底又怎樣?” 紫凌煙氣籲籲的道:“說得輕鬆,露底又怎麼樣?露底我就沒命了,你以為他們會饒得了我?” 謝青楓拿右手大拇指朝自己胸口一頂,安詳的道:“要你的命還得問問我這一關過得過不得,‘北斗七星會’的伙計們宰別人我不管,待衝著你下刀,小媚,怕不能輕易如願!” 紫凌煙嘆著氣道:“事情若是鬧到那步田地,就算整個破裂了,姑不論我們能否抗拒得了那六號人王,風聲傳揚出去對我也不好,青楓,這叫吃裡扒外,背諾毀信啊……” 謝青楓笑道:“你這麼顧首顧尾,怕三怕四,又要馬兒好,又要馬兒不吃草,天下哪來如此周全齊美的事?” 擰著眉心,紫凌煙搖頭道:“所以要請你幫我出個計較,青楓,撕破臉鬧窩裡反,不是辦法!” 謝青楓道:“你爹呢?情形還好吧?” 紫凌煙唇角一撇:“組合裡早派人去他住的地方搜過了,一幢磚瓦屋,明暗三間房子,半口活人不見,連些金銀細軟也都留置沒帶,你看他逃得多麼狼狽法?” 謝青楓道:“你爹不是還有個女人姘著麼?” 白了謝青楓一眼,紫凌煙道:“你問我,我問誰?這麼多年不曾來往,誰知道那個野女人死到哪兒去啦?” 謝青楓聳著肩道:“難道也沒給他生個一男半女什麼的?” 紫凌煙沒好氣的道:“又來了,我爹向來只顧他自己,尤其到了性命交關的辰光,更是六親不認,他要逃命,絕對橫得下心來管自走人,就算他另有兒有女,亦如同身外之物,總之,他住的地方根本沒有人!” 謝青楓道:“死亡的威脅是極為驚心動魄的,從令尊的身上,我們又得到了一次見證!” 輕搥了謝青楓一記,紫凌煙惱火的道:“餵,你是有完沒完?我爹逃了就算,現在我的問題可嚴重了啦,你倒是替我想個法子呀,真是一個頭兩個大!” 默然半晌之後,謝青楓始道:“小媚,你那六個阿哥,都是從什麼方向來追查這件事?” 紫凌煙道:“他們的路子可多了,先是就你的外貌、形態、武功路數來查究你的身份,另外著人去迫詰當晚原該值班的人為什麼沒有值班,從而由你混充進去? 其中你們是否早有勾結情事?另一方面,他們甚至去盤詢我爹的公門關係、家庭淵源、人面交往等等細微末節;青楓,形勢不大佳妙,每一想起這檔子麻煩,我就不免心驚肉跳……“謝青楓緩緩的,極用心的道:“那天晚上我曾經改裝易容,且未亮兵器,動手過招亦儘量不使我慣常的把式,他們想找我出來,不很容易,就算認出是我,這夥子人王也不曉我們之間的關係,牽扯不上你;至於當晚值班的人原本便只有兩個,我是冒充受捕頭吳雄的差遣,扣準時辰,藉口查班混進去的,那兩個傢伙怕我攪局,又不敢明說,當時場面還僵得很呢!所以這一層上,他們根本查不出名堂來……” 紫凌煙道:“但其他地方,是不是也同樣這麼天衣無縫呢?” 謝青楓握住紫凌煙的一雙柔荑,平靜的道:“你的手好冷,小媚。” 紫凌煙著急的道:“不要膩了,青楓,人家等著聽你說話。” 謝青楓的雙掌合攏,輕輕的道:“你爹的公門關係、人面交往,都不見得有什麼端倪可尋,但如果他們查究你爹的家庭淵源而且查得非常徹底細密的話,就有可能追溯出令堂和你的這一段過往來;小媚,我們只能寄望事情已過去十六年,十六年是段相當漫長的時間,人事變遷,滄海桑田,或許一切已湮遠得無可查證了……” 紫凌煙不由臉色泛白,微微抖索著道:“這樣的寄望,青楓,你不覺得不切實際,而且太過危險嗎?” 謝青楓頷首道:“不錯,所以我十分擔心。” 紫凌煙狠狠的道:“把話給我說明白!” 謝青楓凝重的道:“小媚,如果他們夠仔細、夠徹底,比如同我一樣,他們就會挖出根底來,因為事情的發生,總有源頭、總有根由,打比說,行動計劃是怎麼洩漏出去的?從哪裡洩漏的可能性最大?誰會這麼急切賣力的搭救常遇安,而且接應得如此巧妙準確?再以地緣條件、隸籍所在細加推敲,小媚,隱藏暗處的那人就呼之欲出了!” 大冷的天,紫凌煙竟已額上沁汗,她呻吟般道:“青楓,你的意思是……他們終究能揪我出來?” 謝青楓道:“可能性頗大,小媚,那些人並不傻,不比我們聰明,至少也不比我們傻!” 紫凌煙喃喃的道:“或許你先時說得對……十六年了,十六年是段漫長的歲月,世事變遷,物換星移,他們……他們不一定能循線追溯得到我的過去……” 謝青楓低呼一聲; “小媚,我了解你這時的心境,但凡事切莫都從好處想,也該向最壞的地方打算。” 猛一摔頭,紫凌煙又在著惱:“至少他們現在還沒有查到什麼,這幾天,我非常注意他們的言談舉止,甚至一個眼色,一個形容上的變化都不放過,而我自己也照樣參與此事的工作,一切仍舊如常,我看不出他們有任何對我懷疑的跡象。青楓,會不會是我的心裡有鬼,因而過度敏感了?” 謝青楓深沉的道:“當一個殺手群要對付某一個人,如果這個人又是他們自己夥伴的話,他們應該做得聲色不露,裡外無痕才算正道,行家對行家,且是有關生死之事,經常在表面上是難顯端倪的;小媚,就說你吧,他們如何能在皮相間觀察得出你內心的意謀?” 紫凌煙煩躁的道:“好像你說得又很有理,青楓,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啊?” 謝青楓道:“別這麼焦躁,事情總會有法子的,至少,有一種形勢對我們有利 我們已經察覺到危機存在,而且很慎重仔細的在研究對策,小媚,你來找我,還算來得早,這證明一項事實,他們可能懷疑到你,但卻尚未肯定,否則,今天你就絕對出不來了!“紫凌煙有些六神無主的道:“這一輩子也不曾這麼煩亂過,好青楓,到底要怎麼做才叫周全允當? 你就行行好,替我下個決斷吧,再繼續下去,我不露馬腳也非露不可了!“像是早就有了“決斷”,謝青楓目光陰寒,聲音竟是如此冷酷:“小媚,‘北斗七星會’的成員一共是七個人,六男一女,幹的是殺人勾當,奪命營生,真正合吃著一碗血淋淋的刀頭飯,你們之間,僅有捻股立業的搭檔關係,並無情感道義上的結合,這種連縱,最是寡絕無情,攪在一起,早晚落個斷頭橫屍 一座土墳,滿目衰草,甚至連一滴眼淚也賺不到,所以,結論是立決立斷,隨時準備同他們拼命,不管好歹,一了百了” 不禁打了個冷顫,紫凌煙吶吶的道:“這樣硬幹……成嗎?” 謝青楓冷肅的道:“除非你甘心認命,否則,還是照我的法子做比較好,小媚,你要我出主意,這就是了,記住,不該猶豫的事若是猶豫,付出的代價乃是相當巨大的!” 默默沉思了好一陣,紫凌煙終於一咬牙:“好,青楓我聽你的,就照你的法子辦!” 緊握著紫凌煙的兩手,謝青楓懇切的道:“小媚,這才是我日常慣見的小媚,果決、冷靜、不慌亂、有毅力,幹你這一行,原該具有這些基本條件,像剛剛那樣,不免令我懷疑,多少年來,你是怎麼混過來的了?” 紫凌煙赧然道:“所謂事不關己,關己則亂嘛,青楓,你也不用說風涼話來調侃我……” 謝青楓淡淡一笑:“肺腑之言,怎謂調侃?你回去準備著,好生防範,假設我的判斷不錯,要出事,就在這幾天,若沒有事,亦就不會再有事了。” 紫凌煙忙道:“如果僥倖 他們沒追出我來,青楓,就不必窩裡反了吧?” 謝青楓嘆著氣道:“設若如此,當然可以暫且相安無事,但你容身在這樣一個充滿血腥酷厲又毫無人性溫暖的環境裡,終究亦非長久之計,小媚,天下有許多許多殺手,你們不是最後的一群 你明白我的意思?” 紫凌煙頗有感觸的點著頭:“我想,我明白……” 謝青楓緩緩的道:“不,小媚,你可能只明白其中一部份,而不是明白全部;人間世,在各個角落里都蘊藏著苦難與不幸、危殆同殺機 或者那是一個賣瘋狗肉的老頭子;一個對人生見解偏激,神智錯亂的女人;或者是一匹突然脫韁發狂的怒馬;也可能是一間迷漫濃煙的炕房;而生老病死,諸般怨恨邪惡;而雪亮的鋼刀快劍,都具有同一效果,分別只在有形與無形罷了。小媚,現在你明白了麼?” 覺得身上出奇的寒冷,紫凌煙用力貼緊謝青楓,聲調都有些走音了:“大概明白了吧……青楓,活得好無趣啊……” 謝青楓輕聲道:“人生也有它美好亮麗的一面,小媚,得要看你從什麼角度、站在什麼立場去看它,不過,在‘北斗七星會’裡,恐怕你難以察覺……” 紫凌煙好半晌沒有說話,然後,她又是一激靈,淒淒惶惶的道:“我得走了,但青楓,萬一發生問題,我要怎麼通知你,和你聯絡?” 謝青楓不慌不忙的從衫內腰帶上取出一只六孔竹哨,哨子只有三寸長,筆管粗細得那麼一小截,他遞給紫凌煙,微笑著道:“我會一直守候在你們老窯附近,遇到危險,你就吹這只哨子,然後,就是我的事了,你不用管我以什麼方式來援救你,但請相信我,我絕對盡心盡力,而且,就在你身邊!” 激動的擁抱著謝青楓,紫凌煙身子微微顫抖,禁不住哽咽起來:“不止在我身邊……青楓,你還在我心裡,永遠都在我心裡……” 冷洌的河面上,忽然有一圈圈的漣漪擴散,一只不知名的鳥兒,孤伶伶的掠著河水飛過,大寒天裡,形單影隻,越顯那等空茫無奈。 紫凌煙凝視著鳥兒化為一點,再化冥杳,十分傷感的呢喃著: “我覺得……我好像這只鳥,天地蒼茫,竟有無處容身之感……” 謝青楓拍著她的肩頭,在她耳邊呵著熱氣,好柔好柔的道:“既然心裡有我,就不該覺得孤單無助,小媚,放寬心,一切我來擔待。” 萬般不願的離開謝青楓懷抱,紫凌煙站起身來,依依難舍的道:“辰光不早,青楓,我真得走了……” 謝青楓的笑容亦顯得牽強僵凝,他霍然起立,語聲鏗鏘的道:“你向東邊走,我往西邊去,小媚,然後我們結成個圓,在圓心裡相會;不必回頭,因為面朝面碰上比回頭張望來得實際。“於是,兩個人分向而行,雙方背影逐漸遠去,果然都沒有回頭,謝青楓說得對,依依回首盼顧,怎比得面朝面的再會? 小河河面上,仍然煙生水寒,兩岸的衰草,也像更瑟縮了…… 天色尚未近晚,山野林間,幕靄又已沉沉,仿佛漫漫霧氣,又若一片輕紗籠罩,陰冷潮濕中,另泛著一股看不見的肅煞之氣。 在這裡,似乎隨時隨刻,都有這麼一種令人感到悶滯的壓力存在,而情景亦都不變,總是迷濛得看不清人的心、人的性。一切都似隔在恍惚之後…… 紫凌煙回來的時候,出乎她意外的,是二哥曹又難早在路口等著了。 拋鐙下馬,紫凌煙任是心如小鹿亂撞,表面上卻仍沉得住氣,她隨手將韁繩繞在手指,如平常那樣嘻笑不拘:“原來是二哥,大冷的天,二哥不在屋裡烤火納福,卻跑來外面吹風受凍,怕是這幾天閒慌了吧?要不要妹子陪你玩幾局牙骨牌?” 曹又難望了紫凌煙一眼,寬大的黃臉膛上不露丁點表情,他冷漠的道:“我是來等你的,七妹,老大已問過你幾十遍了,如今情勢不好,你反倒朝外跑得勤!” 紫凌煙笑道:“橫豎沒有事,閒著也是閒著,不到外面找樂子散散心,還真夠悶氣的。” 頓了頓,她揚起眉梢問:“老大這麼急著找我幹嘛?可是前些日那樁公案有了什麼新發現?” 曹又難生硬的道:“不錯,我等在這裡快有兩個時辰,就是奉了老大之命,專候著你傳達這個消息。” 心腔子猛然收縮,紫凌煙反倒倩笑如花:“真有這麼急切法兒?還勞駕二哥頂著滿山寒氣到路口來等?其實我早一步知道,晚一步知道都不要緊,凡事有你們幾位老哥拿主意,都是一等一的高招,該怎麼辦還錯得了?” 曹又難的眼神冷沉幽邃,實在看不出他肚皮內有什麼玄機,招招手,他道:“我們走吧,七妹!” 紫凌煙牽著坐騎,剛想循著山路往台地小紅樓的方向走,曹又難已搶前一步,橫攔在馬頭之前,他伸手朝著左邊那條小徑一指,漠然道:“從這裡去。” 紫凌煙臉上的肌肉剎時僵硬了,但又立刻恢復如常,她故意裝出一副訝異之態:“這裡是去哪兒?二哥,我們為什麼不直接回去?”曹又難似是早已料到她會有此一問,也等著她有此一問;順水順流的道: “在家裡不好行事,老大特地挪了個窩,大夥都在等著我們商議正辦,到了地頭,你就會知道為什麼有此一舉了,七妹,這邊走。” 家裡為什麼“不好行事”?行什麼事?山林之中淒風寒霧,卻偏偏挑在那種不適宜的地方商議“正辦”,又是為了什麼理由?這樁樁不同尋常的舉止,再加上曹又難佇候路口的離奇行為、駱孤帆焦切的催詢,種種般般串邊起來,便凝結成了一片巨大的、不祥的陰影,陰影罩上紫凌煙的心頭,隱隱中,她已經有了東窗事發的預感。 儘管明知事情不妙,她仍然努力控制著自己的形態反應,表面上絲毫不露痕跡,曹又難走在前面,她牽馬跟在後頭,兩個人都沉默著,她特為把腳步放輕放柔,表示自己的心境照舊開朗鬆快。 大約走出了裡許路,前面疏林子里已露出一角殘缺的簷脊來,紫凌煙曉得那是一座破落的山神廟,住在山上這麼些年,她只來過此地一次,算是相當陌生,莫非“北斗七星會”的成員們便選擇在山神廟裡商議“正辦”? 曹又難頭也不回的朝前走,腳步移動的方向,果然正是林間那座山神廟! 一只烏鴉突兀從林梢飛起,振翼斜掠而去,那種刺耳的“哇”“哇”聒叫聲,好一陣子還回盪不散,讓人聽在耳中,越發覺得兆頭不佳…… 於是,山神廟到了,這是一座不大的廟宇,相當破舊,幾呈半坍的狀況了。 廟門是啟開的,因為根本已經沒有廟門,前殿中深幽黝黑,陰沉魅異,如果在半夜三更來到這裡,還真說不准能遇上鬼呢! 曹又難往頹塌斑駁的石階邊一站,朝廟裡伸伸手:“七妹,先請!” 隨手拋掉韁繩,紫凌煙大大方方的拾階而上,待她剛剛進入落葉灰沙及鳥鼠糞便遍布於地的前殿裡,四盞氣死風燈如斯響應,像變戲法一樣齊齊燃亮,暈黃的燈光搖晃著,反映在殘傾的神壇上,流轉於壇後缺了半片腦袋的泥塑山神像上,也炫花了卓立周圍的五張人臉。 不錯,正是“北斗七星會”其他的五位仁兄 駱孤帆、胡雙月、沙人貴、公孫玉峰,以及山大彪。 氣氛很凝重,不,不止很凝重,簡直就是僵寒、是森嚴、是冷酷,迎著五個人十道如刃銳利的眼神,紫凌煙幾乎連呼吸都窒噎住了。 曹又難緩步跟入,背負雙手走到門側,看他是隨意閒立,其實他站立的位置,正好是攔截出入的關口 如果有人企圖逃逸的話。 紫凌煙自己也知道臉上強扮的笑顏有些生硬了,她卻儘量在笑:“幾位老哥都在這裡呀?有累各位久候,實在不好意思,只因我不曉得會臨時有事,才溜出去逛了一圈 ” 五個人都沒有說話,包括曹又難,也好像忽然間變啞了。 紫凌煙故做迷惘之狀,她茫然巡顧,放輕了音調道:“怎麼啦?有什麼不對勁?看各位老哥的神情,像是發生了大災禍……” 駱孤帆一聲不響,只朝公孫玉峰點點頭,這位“北斗七星會”的智囊人物向前踏出一步,目光定定的望著紫凌煙,似是要洞穿紫凌煙的心底隱密…… |
第04章 飛索渡命來
強顏一笑,紫凌煙嗲聲道:“哎唷,五哥,這是怎麼了?幹嘛老用這種眼光瞧著人家?瞧得人怪不自在的!” 公孫玉峰卻板著面孔,冷冰冰的道:“七妹,我問你,你姓什麼?” 一顆心頓時扯緊了,紫凌煙立覺口幹舌燥,全身透寒,皮膚上也起了雞皮疙瘩,她又笑了一聲 笑得如此幹澀沙啞,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她像是在和一股無形的壓制力量掙扎著:“我姓什麼?五哥,你不是在說笑話吧?相處這許多年,你難道還不知道我姓什麼?” 公孫玉峰陰惻惻的道:“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倒也說他不定,七妹,請你坦白相告,你確實的姓氏為何?” 紫凌煙的嗓門提高了:“我姓紫,五哥,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公孫玉峰嚴酷的道:“在姓紫之前呢?在姓紫之前你姓什麼?” 紫凌煙抗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姓紫就是姓紫,一直姓紫,姓氏還有隨便更改的麼?” 回頭看了駱孤帆一眼,公孫玉峰微微搖頭,駱孤帆沉咳一聲,緩緩的開口道:“七妹,你最初的姓氏,換句話說,在你十歲那年以前,大概不是姓紫,而是姓常吧?” 公孫玉峰適時加上一句:“常遇安的那個常。” 紫凌煙的面龐剎時一陣慘白,身子也大大震動了一下,她慌亂的道:“不,不,你們誤會了,我不姓常,我姓紫,我從來都是姓紫……” 公孫玉峰冷笑著道:“好在十六年不是個過於漫長的辰光,你們當年‘泗水集’的街坊鄰舍尚未死光死絕,而常遇安在‘瑞昌縣’衙門中的老同僚亦大有活存至今且記憶鮮明的,把這兩頭一湊,便湊成了一段湮失的過往,湊出了姓常的那樁家變舊案,七妹,亦湊出了你,當年的常凌煙,如今的紫凌煙。” 紫凌煙強持鎮定,任是身子在不停的抖索,唇角禁不住連連抽搐,她仍然試圖辯解:“這是黑天的冤枉,是含血相噴 五哥,就算我以前姓常,也不能肯定上次出事的買賣就是我使的鬼,姓氏只算一個符號,並不保證某人的行為!” 公孫玉峰寒著臉道:“你不但姓常,更是常遇安的親生女兒,除了你與常遇安有這麼一層深切淵源之外,我們六個同他完全邊都不沾,七妹,而事情出了,必有因由,要說憑你父女之情,尚毫無嫌疑,試問誰人能信?” 紫凌煙尖聲道:“我說不是我幹的就不是我幹的,當晚還有四哥與六哥在,你們可以問問他二位,我曾否放水、曾否徇私?” 哼了哼,公孫玉峰道:“這只能說你扮得像、裝得真,但卻洗脫不了你的犯因!” 紫凌煙有些激動的叫了起來:“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如果洩底的人是我,為什麼我會人在當場?動手攬事的那一個又算什麼?四哥六哥能夠證明,我根本不認識對方,和他們一樣全然陌生,我與那人之間的拼殺,亦同四哥六哥一樣的賣命 ” 沙人貴、山大彪兩個人全木著臉孔,沒有任何表示,因為他們早已表示過了,而且他們的表示亦早被駁回來了,所以,他們知道不必再多此一舉,業經“北斗七星會”老大裁決的事,便毫無商榷的餘地,這件事對他們來說,已算成為定讞! 公孫玉峰當然不會再去詢問沙人貴與山大彪二人,他甚至連看他們一眼都沒有,管自轉述早先已經做好的結論:“七妹,多說無益,事實俱在,鐵證如山,決非空口強辯便可推諉卸責,任你舌燦蓮花,也掩飾不了你的既犯罪行;當場你的賣力拼打,說穿了無非是故作姿態,瞞人耳目罷了。常遇安是你爹,一旦生命有危,你想設法救他,自屬當然。至於不曾由你親自動手救人,一則是你要避脫嫌疑,再則亦恐力有不殆,而憑你在外面的人面交往,亦難說找不到一把好手相助,人若有心,便早有備,這不是什麼稀罕事……” 紫凌煙又氣又驚又悲憤的叫道:“五哥,這算是‘北斗七星會’對我的判決?”公孫玉峰重重的道:“正是!” 紫凌煙咬著牙道:“你們只在斷章取義、穿鑿附會,完全是撲風捉影、一廂情願的想法,難道你們就絲毫不注重我的解釋,不理會我的申訴?” 公孫玉峰硬梆梆的道:“我們早將事情真相調查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七妹,你那番花言巧語,就收著吧,任何虛詞,都不能推翻已成的事實!” 霍然轉向駱孤帆,紫凌煙昂烈的道:“老大,你怎麼說?” 事情就是駱孤帆裁定的,他還能怎麼說?這位當家瓢把子形色肅穆的道:“沒有冤枉你,七妹,是怎麼回事,你自己應該心裡有數!” 紫凌煙垂下頭去,良久,才仰起臉來,這垂仰之間,表情竟變得出奇的冷靜:“老大,不再有圜轉的餘地了?” 駱孤帆道:“你知道我們的傳統,何須再問?” 紫凌煙容顏慘澹的道:“請問老大,待如何處置我?” 似是也早就商議定了,駱孤帆平淡的道:“本來,這出賣組合、背叛幫口的罪行,實無可遷,理當凌遲碎剮才對,但念在手足多年的份上,我們免去你如此重罰,七妹,我再叫你一聲七妹,你就自己了結吧!” 身子又是一顫,紫凌煙喃喃的道:“為‘北斗七星會’賣了這些年的命……想不到竟落得這個下場……” 駱孤帆從鼻孔裡冷哼一聲,形色逐漸獰厲起來,公孫玉峰立刻吆喝:“時辰不早,七妹,你就快請上路吧!” 紫凌煙慢慢的轉動身軀,儘量使自己的正面脫離她六位阿哥的視線,但在情緒的營造上,卻以遲緩的動作、絕望的神態,展示出她這生死一刻間的沮喪與悲戚,她希望能給六位阿哥一種錯覺 掙扎後趨於認命的錯覺。十二道目光隨著她的身形移動,十二道目光裡固然透著警惕,不過嗟嘆的成份大於警惕,這座破落的山神廟就像是天羅地網,是一口埋骨的甕,他們不相信能有人在他們眼皮子底下獲得任何逃生的機會。 悄悄的,紫凌煙已將斑竹哨湊上嘴唇,氣死風燈暈黃的光芒只映出她模糊的身影,而取哨入唇的舉動有若抹淚的幽婉,因此,當那一聲尖銳清亮的哨音破空揚起,其震撼的力量,就像是響起連串的焦雷! 駱孤帆等六個人僅在一剎的驚愕之餘,反應即已來到,簡直快得無可言喻 只聽到一響脆落的破碎聲,四盞氣死風燈倏然全熄,大殿裡立刻陷入一片黑暗,他們六個人趕忙低促呼應,紛紛站定位置,凝神戒備,尤其是曹又難,他緊守門口,厚重的雙掌蒲扇般前後斜伸胸前,慎防突變。 但是,大殿中卻沉寂如死,沒有一丁一點的動靜,紫凌煙方才站立的位置,也黑黝黝的看不清切,像是有人、又似無人…… 駱孤帆憋不住了,抽出火摺子“嗖”聲抖亮,青紅色的苗焰閃晃下,哪裡還有紫凌煙的影子?公孫玉峰移目四顧,赫然發現屋頂上開著一個圓洞,不消說,人已從洞口中鴻飛冥冥了! 在瞬息的怔窒後,駱孤帆身形側翻暴出,只重重拋下一個字:“追!” 六個人宛如六只脫弦的怒矢,連番從廟門射出,山野林間,暮氣沉沉,寒風蕭蕭,天地業已一片暈暗郁黑,而人呢?人在何方? 謝青楓幾乎是半拖半抱著紫凌煙在荒徑蔓草中飛掠,紫凌煙的武功精詭老到,輕身術也絕對在水準之上,但現在她跟著謝青楓這一施展,才發覺自己的一身玩意,簡直就近乎兒戲了,從來不曾見過謝青楓認真發揮他的潛能,如今親身經驗,方明白這個冤家確然有成名立萬的本錢! 來到一座背風的土屋後面,謝青楓突兀停下勢子,扶著喘吁吁的紫凌煙坐到一堆柔軟卻略嫌潮濕的衰草上,然後,更小心翼翼的用袖口替她把臉頰額頭的汗水輕輕擦乾,動作仔細巧致,而情濃意蜜,這須臾裡,紫凌煙不但疲卷頓消,差一點就醉了。 緊握著謝青楓替自己拭汗的手,紫凌煙湊上嘴唇,依次吸吮著每一根指頭,謝青楓拍拍她的香肩,偎身坐下,邊低笑著道:“也不嫌臟?” 紫凌煙雙頰微紅,真似飲下醇醪,她歪著頭半依在謝青楓懷中,雙眼輕闔:“在我的感覺裡,青楓,你全身上下,每一個部位都是潔淨的,都是香噴噴的,但凡心地光明坦蕩,更具俠風義行,哪裡還會有臟?” 謝青楓搖頭道: “你的情緒倒是轉變得挺快,而且興致不小,甫出虎口,原該驚魂未定才是,你居然立時就能暈陶陶的墜入風情網裡,也真叫收放自如了!” 紫凌煙睜眼一笑:“這種感覺你不知道,青楓,千鈞一髮、生死交關的節骨眼上,心裡正忐忑著能否脫險,哨音一響,自己鍾愛的人兒驀從天降,長索飛墜,穿頂入抱,噴噴,那種滋味,既甜蜜、又刺激,美死人了……” 謝青楓啼笑皆非的道:“還美呢,我受的罪、擔的心,你可一點都不知道,小媚,若非我步驟快,行動積極,情況可能就不像現在這樣順當了,想起來,實在好險!” 紫凌煙輕輕撫摸著謝青楓多髭的面頰,膩著聲道:“我曉得你會有所安排,這安排又一定周全細密,青楓,你永不捨得叫我受到傷害,哪怕是一毫一發,你都捨不得的,嗯?” 籲了口氣,謝青楓道:“小媚,你那六個阿哥很壞,壞得爛了,你難道體會不出他們存心之險惡,已到了什麼地步?他們早就決定要你的命,並且,要得無聲無息、要得不著痕跡 ” 坐直了身子,紫凌煙道:“你還察覺了些什麼,青楓?” 謝青楓沉聲道:“當你回到‘玉煙山’路口的辰光,曹又難不正守在那裡候著你麼?” 紫凌煙頷首道:“不錯。” 謝青楓接著道:“你可想到,他們為什麼不在居處等候,反而誆你到那座冰清鬼冷的山神廟去?” 略一沉吟,紫凌煙道:“會不會是因為家裡不好下手?或者考慮到安全問題,怕我衝突出去?” 謝青楓道:“有時候,小媚,我覺得你真傻,憑你這種頭腦與反應,竟也吃穩了這行飯,更且活到如今,不能不說是樁奇怪的事 ” 在謝青楓的大腿上捏了一把,紫凌煙佯嗔道:“死鬼,就只聽過你揶揄我,除了你,誰敢把我看低了?你倒是說說看,他們引我到山神廟是為了什麼道理?” 謝青楓十分明確的道:“很簡單,你既然有辦法邀請了某一位高手來助你搭救令尊,也就可能找到人來為你保鏢,如果在住處處治你,難保會沒有伏兵出現,從而攪亂局面,設若誘你到另一個偏僻所在,他們動起手來就方便多了,這是一招‘金蟬脫殼’之主意,小媚,你怎的就想不到?” 尋思了一會,紫凌煙猛的一咬牙:“可不正是這麼回事?這六號人王斷定了上次是我搗的鬼,當然亦會考量到我或有自保之道,他們生起這一層疑慮,才引我換個地方去收拾我,就算我按了幫手在樓房附近,屆時也呼應不及了……” 謝青楓道: “想通了吧?小媚,你的老伙計們個個都是豬八戒吃秤鉈 鐵了心啦,非將你置之死地不可,要不是我從頭到尾隱隨著你,亦步亦趨的暗中護著,只要稍晚一步,後果就不堪設想!” 紫凌煙咒罵了好一陣,才張大她那雙水盈盈的丹鳳眼道:“青楓,打我們分手,你就在我後面綴著?” 謝青楓道:“可不?你的身影一直就在我的視線之內,沒有任何時間脫離,甚至你進入山神廟,我也早上了廟頂屋脊,相度你站立的位置預先掀瓦開洞,否則,你能在重圍之下,走得這麼乾淨利落?” 紫凌煙的兩臂蛇似的纏上了謝青楓的脖頸,將兩片又濕又熱的豐潤雙唇印上謝青楓的嘴唇,她印得好重、好用力,香軟柔滑的舌尖俏皮又靈巧的在謝青楓口腔裡翻攪伸縮!舐吮著齒齶間的每一個敏感部位,然後,她的舌尖與謝青楓的舌尖糾纏在一起,她的身子開始揉向謝青楓的懷內,如火似的挑逗,幾乎就叫見多識廣,歷經無數場面的謝青楓透不過氣來。 一陣纏綿,謝青楓忽然推開紫凌煙,摸著自己發燙的面孔,深深呼吸著:“小媚,夠了,再繼續下去,恐怕我就把持不住啦……” 眼波如醉,紅唇半張,紫凌煙微微喘息,嬌慵懶散的伸展四肢,聲如低吟:“我就是要你把持不住……青楓,來嘛,我要你摟著我,越緊越好,青楓……” 謝青楓剛剛興起的情迅速平復,他在紫凌煙的腋下輕輕搔抓,邊笑道:“看你這興頭,別鬧了,小媚,真要這麼樣,也不能在這種露天席地的所在 荒山郊野,冷風寒霧的,這算哪一回事?” 令人心盪的格格一笑,紫凌煙甜膩如囈語般道:“只要你願意,青楓,隨便什麼地方我都跟你去,說吧,到哪兒?” 謝青楓靜靜的道:“我們哪裡都不去,小媚。” 怔了怔,紫凌煙一骨碌爬起身來,不解的望著謝青楓,顯得有些急促的道:“哪兒都不去?青楓,你不要搞錯了,我們僅是暫時脫離了那夥凶神的追趕,目前,我們仍在‘玉煙山’的範疇之內,仍不能算安全 ” 謝青楓道:“我知道,小媚。” 紫凌煙迷惘的道:“既然知道,我們為什麼不離開?不走得越遠越好?呆在這裡,豈不是如在虎穴?青楓,我真不懂你腦子裡在轉些什麼念頭!你要搞清楚,這是在玩命,在提著頭兜圈子……” 謝青楓淡淡的道:“人活在世上,就免不了要面對現實,小媚,逃避、窩縮,全不是辦法,事情如不徹底解決,難道你就自甘認命,過那種永不見天日的歲月?” 紫凌煙吶吶的道:“我,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謝青楓雙手扳正紫凌煙的身子,面對著面,臉色嚴肅的道:“小媚,我的意思很簡單,我們不逃,我們就在此地解決問題!” 驀地打了個寒噤,紫凌煙這才清楚了謝青楓的心意,她的神色間有著難以掩飾的恐懼,以至片刻前臉上的酡紅已變成了蒼白:“青楓,你,哦,你是說……我們不但不逃不躲,還要反過頭來對付他們?而就在此地,就在‘玉煙山’和他們……周旋?” 謝青楓安詳自若的道:“不止是周旋,小媚,我們不用騙自己,這是對決,生死對決,或者是他們殺了我倆,或者我倆斬除他們,中間沒有模稜兩可的含混,只有一個斷然的結局 不是他們,即是我們!” 紫凌煙想扮出一抹笑容,但卻實在扮不出,她覺得自己的面頰都僵硬了:“青楓,有關你做的這個決定,曾否經過周詳的考慮、通盤的探討?” 謝青楓道:“當然有過周詳的考慮,事實上,在你向我提出援助的要求時,我已經擬就了行動的計劃,剛才,我也把計劃的內涵告訴你了。” 吸一口氣,紫凌煙道:“你可想到,青楓,我們只有兩個人,而他們,卻有六個之多?” 謝青楓笑道:“數量上的優勢,並非求勝致果的唯一條件,所謂兵在精而不在多,小媚,你也見到過數不清的以寡敵眾終究功成的例子,更何況其中尚得加上機智、膽識,甚或運道的各種因素,交鋒接刃,決沒有理所當然的事!” 紫凌煙仍然惴惴的道:“但,但是,他們六個人的武功都極高強,分開來可能還有各個擊破的希望,假如合在一起,我們的機會就不算大了……” 謝青楓道:“所以,我們就必須設法使他們分開來,然後再逐一狙殺!” 目光定定的望著這位令自己心儀又心醉的男人,紫凌煙不禁有幾分迷亂的道:“如果不是你,青楓,任何人提出這個近乎瘋狂的主意,我都不敢苟同,想想看,兩個人去對付六個人,而那六個人又全是六號追魂奪命的魔星,這種打殺,對少數的一方何來幸理?可是,可是點子是你出的,卻又覺得不大一樣,好像是……可以試試,而且,並不感到情況過於悲觀……” 輕輕摟了紫凌煙一下,謝青楓的語調沉緩低柔,頗覺寬慰的道:“好了,小媚,你的信心已逐步建立起來,亦開始對我的計劃有了肯定,我很高興你對我的信任,小媚,人是一種奇異的靈類,往往要置之死地而後生,越在艱危的境況下,求命的意志越堅強 但千萬記住,堅強的意志才是圖活的要件,除此之外,則僅存匹夫之勇,意義就空洞了。” 紫凌煙點著頭道:“我知道,青楓。” 謝青楓道:“駱孤帆他們六個人,大概一時還料不到我們會來上這一招,在這種形勢下,他們可能認定了我二人只有亡命一途,小媚,讓他們繼續這樣認定下去,當他們廢然迴轉的辰光,頭一個回合,我就打算叫這六位朋友為他們的錯誤付出代價!” 紫凌煙有些不寒而慄的道:“青楓,你有沒有一種感覺?如果和你為敵,你是一個非常可怕的敵人!” 謝青楓笑吟吟的道:“不過,和我做朋友,我也是一個非常可愛的可親的朋友,嗯?” 紫凌煙也笑了; “因此我選擇了後者,青楓,不做你的敵人,只和你做朋友,做一對非常可愛可親的朋友 你不覺得,有時候我也蠻聰明的?” 長長的伸了個懶腰,謝青楓體貼的道:“好朋友,你最好趁這段空暇歇息片刻,接下來的辰光,恐怕就是兩個極端了 難得稍有喘息,或者是永遠長眠。” 才展開笑顏的紫凌煙,立時就把那抹初綻的嬌笑凍結在臉上,她悶悶的道:“你就不會說幾句吉祥詞兒?青楓,再沒有比你更煞風景的了。” 謝青楓聳著肩道:“我是實話實說,小媚,估量著時間已經差不多了,不出頓飯功夫,你的那夥老搭檔們就將打道回府 依照你們向來的習慣,都是循著哪條鋪設石板的山路上來吧?” 紫凌煙無精打採的道:“一般都是如此,這次想也不會例外,他們並沒有另選其他路徑的理由。” 來回走了幾步,謝青楓道:“在你被曹又難截下的路口,不是有條岔道,直接通往那座山神廟麼?” 瞧著謝青楓,紫凌煙一邊在揣摸著這又是個什麼主意,她慢吞吞的道:“不錯,是有條岔道……” 謝青楓斷然道:“小媚,我們就埋伏在那裡狙殺他們。” 紫凌煙忙道:“不要忘了,他們是六個人 ” 擺擺手,謝青楓冷靜的道:“不見得,小媚,他們追出去的時候是六個人,到了外面,勢必展開分頭搜尋的工作,假若六個人全聚在一起,追索的面就小了,我判斷他們一定會分組分路,朝不同的方向去追,每組或是三人,或是二人,而巡搜的路途遠近有異,回山的前後便難得一致,這就是說,我們的機會來了!” 紫凌煙疑慮的道:“青楓,你能確定?” 謝青楓微微笑道:“萬一情形不對,我們可以臨機應變,小媚,運用之道,存乎於心!” 紫凌煙幽幽的道:“隨你怎麼運用吧,橫豎我這條命已經交給你了,是好是歹,我全認下……” 走過來擁抱著紫凌煙入懷,謝青楓沒有多說一句話,只這個小小的、溫柔的動作,業已傳達了他無盡的呵護,不必以口詞強調輕憐蜜愛。深深埋臉在青楓的懷裡,紫凌煙享受著這男人身體間所散發出來的熱力,聞嗅著那股特殊的氣息,而心跳應合著心跳,血脈似在交流,恍惚中,兩個人像是融粘成一個人了。既然已經不分你我,還有不舍命相隨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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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 砧落生死斷
夜風蕭蕭,林木幽沉。 山路上,出現了兩條人影,兩個人步履滯重,四條腿像拖著千斤鎖,那麼蹣跚又吃力的往山上挪移,不止是有形的疲憊暴露無餘,連無形的沮喪,也都盈溢於外了。 這兩個人,不錯,都是“北斗七星會”的成員,一個是老三胡雙月,一個是老六山大彪,瞧光景,二位仁兄似乎往返奔波了不少冤枉路,模樣狼狽得挺叫人心疼的。 謝青楓隱伏在一叢枯黃的雜草之後,目光冷銳的注視著這兩個人逐漸接近,這一次,他可不是空著雙手了;他的手上已緊緊握著一把脫鞘一的刀,一把式樣極其怪異的刀,這把刀寬約尺半,長僅二尺,順著鋒利無比的鋒口,有二道斜摟向上的血槽,刀柄纏繞著已泛褐黑色的生牛皮索,重量怕沒有三十餘斤!這把刀,看上去已不太像是刀,反而更似一座鐵砧,一座不是鐵砧,卻極具形式意義的鐵砧! 是的,這把刀的名子,就叫“鐵砧”,一刀斬落,足可切下一顆牛首! 謝青楓的神態非常鎮定,鎮定得近乎淡漠,仿佛他等待的不是那飛躍撲殺的一刻,而僅是等待著和兩個並不喜歡的朋友打聲招呼…… 攀貼在路口右側,那棵枯樹上的紫凌煙,況味就與謝青楓完全不同了,打發現胡雙月及山大彪的身影開始,她就不受控制的全身輕顫起來,兩個人越是接近,她抖索的越發厲害,不但是抖,而且覺得四肢癱軟乏力,甚至連呼吸都那麼恨死人的變得粗濁了…… 紫凌煙自己明白,她決不是怕,她已經歷過太多的血腥,見識過太多的生死場面,恐懼對她而言,算得上十分陌生,但眼前,為什麼又這般失態失常呢?她在迷惘,會不會因為是某種同門相殘的罪惡感作祟,或者是慴伏於六位阿哥淫威之下過於長久的緣故? 不論是什麼緣故,立將發生的這一切,她總有程度上難以適應的感覺。 此外,紫凌煙還另有一種羞赧的心情 殺人如麻、江湖歷練老到精妙的她,為什麼在和謝青楓比較之下,次次都如同一個不解人事的傻丫頭? 於是,胡雙月同山大彪已來到路口,也就是紫凌煙夜來被曹又難攔下的同一地點。 來到路口的兩個人都沒有開口說話,只是一前一後,腳步沉重的朝著小紅樓的方向移動,夜暗中,兩張面孔陰鬱得一如現在的天色。 紫凌煙的心臟驀然急速跳動起來,她驚恐的用手緊按住自己胸口,生怕自己咚咚的心跳聲傳進樹下兩位阿哥的耳朵裡! 當然,這只是紫凌煙的多慮,胡雙月與山大彪兩人絕對聽不到她的心跳聲,不但如此,由於奔波勞累過甚,這兩位的心跳,恐怕比紫凌煙猶要來得急促響亮。 謝青楓便在此時展開行動,他猝然躍向半空,所謂“半空”,是指胡雙月與山大彪的頭頂,當他旋身、揮臂、落刀,三個動作完成於一瞬,角度、空間加上距離的調配,其拿捏之完美與精確,簡直無懈可擊,令人嘆為觀止! 胡雙月素有“封喉”之稱,藝業獨到,手法酷毒,他的反應與靈巧也是一等一的高妙,謝青楓人現刀落,他已應變奇快的單足拄地,側旋低撲而出,只見刀鋒過處;他的背脊上灑出一溜血水,老命卻已無礙。山大彪雖然個大力猛,進退之間就沒有姓胡的利落了,刀口飛來,他匆忙後仰,到底稍遲一步,“砰”的一聲,左邊耳朵連著大片頰肉應刃而解,血糊糊的不知拋向了何處! 這個時候,假如隱身樹頂的紫凌煙能夠適時配合,下手狙殺,正痛得整個腦袋發熱發暈的山大彪必將不免,但不可了解的,是紫凌煙竟然突兀窒噎住了,剎那間的窒噎,便已失去了奪命致果的機會! 背脊受傷的胡雙月,在一個踉蹌之後,兩臂倏振,人已一個盤旋繞回,就這一去一返,手上已亮出了他的兵刃 又陰又狠,見血封喉的“五寸匕”! 謝青楓一言不發,射形飛身,“鐵砧”平斬直砍,刀芒如電中,又暮往下沉。凝成一片不散的寒光,仿佛一塊巨大的鋒刃,呼轟撞到! 胡雙月一看氣勢,即知難以力拒,他迅速閃動,騰挪如風,儘量避開刀刃的正面,連跳帶竄之餘,好不容易才躲過這一招的輪迴! 用手一抹自己的左頰,山大彪立時便瘋狂起來,他粗野的吼喝著,反手拔出背後的“七環金刀”,猛虎出押般撲向了謝青楓! 謝青楓卓立如山,分毫不動,他側面對著山大彪,“鐵砧”下指,血跡蜿蜒,正點點滴滴從寬闊鋒利的刃面上往下墜落…… “七環金刀”環震刀至,在若匹練縱橫,流瀑倒懸,而謝青楓倏然斜掠五尺,“鐵砧”回斬,一刀劈出,聲似裂帛,像是空氣也被割開了 衝來的山大彪帶刀橫迎,任是芒掣鋒疊,竟就來不及擋住對方的那一刀,冷電迸散的一剎,他的雙臂連著他的“七環金刀”全已滴溜溜的拋上空中! 慘厲的嗥號如同鬼嘯,山大彪兇性大發,一低頭,不要命的往謝青楓撞去,謝青楓青衫飄舞,人已逸出 逸出前不忘反手揮刀,就那麼一聲“ 嚓”,山大彪鬥大的腦袋已骨碌碌滾將出去。 驚魂未定的胡雙月,根本就沒有援救山大彪的時間,當他由那頭奔回這一頭,看到的只是夥伴的首級,而首級竟在地下打滾,早已不在它原來的位置上了! 謝青楓注視著胡雙月,“鐵砧”“呼”聲豎立,鏑鋒寒削,又待奪命。 胡雙月忽然打了個冷顫,脫口驚喊:“鐵砧!” 謝青楓淡淡的道:“不錯,鐵砧。” 往後退出幾步,胡雙月不由臉頰痙攣,眼皮子也連連抽搐,他噎著聲道:“方才的刀法……是‘必殺斬’?” 謝青楓眸瞳閃亮,宛如寒星:“算你還有幾分見識,胡雙月。” 像是呻吟般發出一聲窒嚎,胡雙月的腦門上已經沁出豆大的汗珠:“那……你一定就是‘青楓紅葉’謝青楓了?”謝青楓冷冷的道:“用‘鐵砧’殺人,而且施展的刀法是‘必殺斬’,這個人若不是我謝青楓,還會是誰?” 胡雙月的內臟間宛似陡的燒起一把火,整個身子都有一種將要融化的感覺,他口幹舌燥,嘶嘶有聲的粗重喘息著:“為什麼?謝青楓,你這樣做,到底是為了什麼原因?”謝青楓道:“我是被逼如此,胡雙月。” 頸間的喉結上下移動間,胡雙月咽著唾液,吶吶不解的道: “被逼如此?謝青楓,我不懂,是誰在逼你?又是為了什麼事逼你?” 謝青楓生硬的道:“我一說你就懂了,胡雙月,是紫凌煙,現在,你懂了麼?” 不自覺的又哆嗦了一下,胡雙月高瘦的身軀頃刻間像是佝僂下好大一截:“紫凌煙……小媚,她,她原是我們的七妹……” 謝青楓道:“我知道,知道她原是你們的七妹,但是,你們這群殺人殺紅了眼的東西,居然真正六親不認,衝著你們的七妹齊來下刀;胡雙月,闖道混世,到了這種走火入魔的程度,就該通通回鍋了。” 胡雙月掙扎著道:“謝青楓,你乃有所不知,小媚糊塗,竟犯下背叛山門、出賣組合的大逆之罪 ” 哼了一聲,謝青楓道:“挺身救父,義縱親情,正是天底下至真至情的表現,理該受到褒獎才是,但你們卻反其道而行,為了此事,竟待以死相懲,胡雙月,這從哪裡說,都說不過去!” 胡雙月急忙爭辯:“這種做法,完全違背了組合的規矩,也毀棄了我們當初結盟的誓言,謝青楓,小媚如此任性胡為,難道還不該受罰?” 冷冷一笑,謝青楓道:“那等規矩、那等誓言,打開頭就是有悖天理、不容倫常,根本冷血無義,令人難以折服,而莫名其妙的束縛,自然可以不予遵從!” 胡雙月心裡明白,彼此的看法南轅北轍,立場更是兩個極端,要想談得攏,顯然無望;他慘白著一張削瘦的面孔,沙啞著嗓門道:“謝青楓,你和小媚,有什麼關係?” 謝青楓平靜的道:“朋友,胡雙月,只是朋友。” 有這樣賣命的朋友,其間交情之深,亦就無庸贅言了。胡雙月的目光越過謝青楓的肩膀,望向山下來路,可惜的是,夜色沉寂中,來路一片靜盪,別說是人,連鬼影也不見一條…… 謝青楓雙眼平視,神色安詳的道:“天下雖大,奇蹟並不很多,胡雙月,如果你在指望你的夥伴們及時來援,未免不切實際,現下的情況,並不怎麼具備巧合的條件。” 胡雙月咬著牙,聲音迸自齒縫:“謝青楓,‘北斗七星會’向來只是吃人,不曾被人所吃,你今晚驕狂至此,騎到我們頭上糟蹋我們,真正是可忍孰不可忍!” 謝青楓七情不動的道:“不止是騎到你們頭上糟蹋你們,胡雙月;事實上我已經不打算叫你們朝下活了,吃人者,人恆吃之,再說,‘北斗七星會’已無七星,僅存五星,很可能,馬上只剩四星了。” 胡雙月僵凝若樁,半晌沒有動靜,但籲籲呼吸之聲,清晰可聞。謝青楓久經戰陣,歷盡生死,他當然明白,什麼事立即就會發生。 緩緩的,胡雙月的腳步向左側挪移,“五寸匕”在他手中閃泛著森藍的芒彩,而謝青楓卓立原地,垂眉如寂,他的“鐵砧”仍舊正豎於前,看上去仿佛一塊沉厚的鐵板! “五寸匕”的流燦像是一顆隕星的洩尾,拖著那樣蜿蜒多變的光紋猝然飛來,倏沾倏點之下,又疾走斜掠;謝青楓半步不移,他甚至沒有反擊,只將“鐵砧”的鋒面做了幾次旋轉,業已封死了敵人每一個角度、每一次的進擊。 胡雙月的額頭上再現冷汗,他圍繞著謝青楓緩步打轉,“五寸匕”游移不定的指劃著,感覺上,卻似面對一座石山,渾然天成,竟是無懈可擊! 攀附在樹頂間的紫凌煙,幾乎已經忘記她是幹什麼來的,只瞪大著一雙丹鳳眼,緊屏呼吸,目不稍瞬的注視著下面的情況演變,一時裡,她連自己是個什麼立場也差點混淆不清了…… “五寸匕”突然又開始跳動,森藍的光芒由單凝的一抹驀地散裂為十三抹,十三抹冷焰由十三個不同的方位飛射噴瀉,卻集中向一個焦點 謝青楓。 謝青楓的身形在焰光著體之前的剎那騰起,刃芒只是貼著他的腳底掠過,“鐵砧”便在這間不容髮的細微空隙裡暴翻,快得無可言喻,寬大又鋒利的刀口已切進肌肉、切入骨骼,切斷了五臟六腑,更將胡雙月由右肩至右肋,整整劈成了兩片! 瘰 的腸臟含著濃稠的鮮血,頃刻就洩滿一地,胡雙月像是嘆息般發出一聲低吟,即已寂然不動,他的面孔仰擱向上,除了慘白得出奇,倒沒有過份的惡形惡狀。 謝青楓專注的歸刀入鞘,他把“鐵砧”插回同樣寬闊的牛皮鞘內,動作細緻謹慎,似乎地下的兩個死人,遠不及他現在做的事來得重要。 一聲乾嘔傳自樹頂,接著又是一聲,好在並沒有什麼東西從上面吐出來。 謝青楓漫步前行,頭也不回的飄出幾句話:“小媚,要想不看,得跟我離開這個地方才行。” 衣袂帶風的輕響立起,紫凌煙飛射掠下,謝青楓瞥了她一眼,乖乖,臉色之蒼白,幾乎就和死在那裡的胡雙月差不多了。 刀是別在後腰帶上,因此謝青楓得以空出手來擁摟紫凌煙,這殺人不眨眼的娘們,此刻的表現卻不見強,她摀著嘴,噎著聲道:“青楓……你可以殺他們,但,但不該下手這麼狠,連具全屍都不留……” 謝青楓笑了笑,柔和的道:“橫豎是死,死的方式就不必挑剔了,小媚,當你們殺人的時候,也都給對方選擇的餘地麼?大概亦總是以你們認為方便的手法行事吧?” 又乾嘔了一聲,紫凌煙低著頭道:“那是對付不相識的人才這樣,而胡雙月、山大彪,青楓,他們到底是我的三哥與六哥……” 謝青楓搖頭道:“婦人之仁,真個言來無趣。” 紫凌煙幽幽的道:“事情鬧到這步田地,已然不可收拾,青楓,現在想想,倒弄不清我做對了,還是做錯了?瞧著這一片淒厲慘怖,實在心亂如麻……” 謝青楓嘆口氣,道: “如果不讓事情鬧大,開頭便容易解決,你的六位阿哥不是要你的命麼? 包括你那位三哥及六哥,索性給了他們,不就天下太平,波瀾不起啦?你不甘願捨命,只有保命一途,要保命,必須自衛,而自衛的最佳手段為主動攻擊,情況便這麼衍生下來;你不妨多想想,除了一死了結,你還有什麼防止之道?“紫凌煙吶吶的道:“他們決不會放過我……只要我不死,他們就不可能罷休……” 謝青楓道:“所以說,形勢就發展成眼前的光景了。小媚,你要明白,人想活命,有時候得付出極大的代價,無論代價付得多麼痛苦,只要不願死,就必須有所承擔。” 紫凌煙感觸甚深的道:“當年大家結盟,規矩雖然訂得嚴苛絕情了些,但長久相處,卻也不分彼此,其樂融融,這些日子廝混下來,不知經歷了多少艱難困苦、兇危險峻,夥伴們都能同心共濟,相互扶持;‘北斗七星會’就像是一個家庭,我們七個是家庭中的成員,要說沒有情份,那是假的,至少我向來是把這兒當成我的家,在沒有發生這樁事故之前,做夢也不會想到有一天會離開他們,甚至與他們成仇……欸,好歹混出了頭,撐起了場面,卻就這麼一下子散了局……” 謝青楓以笑非笑的道:“君不聞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天下豈有久開不散的筵席? 何況像你們這種人肉席,早散早好,正可謀福天下蒼生,使多少無辜免遭塗炭。“橫了謝青楓一眼,紫凌煙狠狠的道:“我知道你早就看我們‘北斗七星會’不順眼了,這一次,可叫你抓住了機會,明正言順的拔除這根眼中釘,打底掃乾淨!” 謝青楓不以為忤的道:“小媚,這不是狗咬呂洞賓麼?‘北斗七星會’豈是好惹的主兒?他們殺人放火,只要不衝上我,我就睜只眼閉只眼裝糊塗,原本河井水互不相犯,我哪來這高的興致去撩撥他們?便吃撐了也不幹這等麻煩事,說來說去,還不是全為了你,現在倒好,居然埋怨起我來了……” 把面頰貼上謝青楓的肩頭,紫凌煙苦澀的笑道:“你別生氣,青楓,我心裡惱、心裡躁、心裡犯矛盾,難道就不能向你傾吐?你越來不愛我了,一點都不讓我,連多聽我幾句牢騷話,臉色就擺了出來……” 謝青楓踢飛地下一塊小石,無可奈何的道:“眼下正在替你拼命,還要怎麼來證明我對你的情感?一個男人為了一個女人,不顧自己生死存亡,提起刀片豁起來看了,尚不算是一等一的情癡麼?小媚,你他娘太也難纏,令人消受不了……” 紫凌煙又嬌嗔起來:“瞧你,這不是又對我不耐煩啦?你就不會再體貼點,再順著我點?” 謝青楓幹聲笑道:“好、好,就再體貼點,再多順著你點吧,欸,竟像是前輩子欠了你的。” 凌煙咯咯笑道: “可不是?青楓,我也常常在想,你這冤家一定是上輩子欠了我……” 謝青楓忽然臉色一沉,道:“小媚,有件事,我差點忘了問你。” 偷覷了謝青楓的神情,紫凌煙不由嚇了一跳,她惴惴不安的道:“你這是怎麼啦?好端端的一下子就把臉孔擺了下來?有話你說嘛,瞧你這樣子,好像我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似的!” 謝青楓道:“方才,在山大彪第一次受傷倒地的時候,你為什麼不相機下手?如果你那時配合得好,頭一個回合將結束得更快更早,卻叫我又費了一番手腳!” 噤窒了半晌,紫凌煙才怯怯的道:“我……我當時全身僵冷,稍稍猶豫了一下,誰知怔忡之間,機會已經失去了,青楓,我不是故意的,那一剎裡,只覺得有些迷亂錯愕……” 謝青楓低沉的道:“小媚,對敵人慈悲,就是對自己殘酷,相同的情形之下,他們決不會可憐你,一點也不會,切切記住,下次不可犯同樣的錯誤,否則即將萬劫不復 你算是行家,原該不需我提醒你才對……” 紫凌煙沙啞的道:“我不會再犯錯了,青楓,你放心……” 這時,他們已經來在山腰平台之前,那座小巧的紅樓,遙遙入眼在望;紫凌煙不自覺的放慢了腳步,透幾分緊張的問:“青楓,下一著棋,你想妥了如何去走嗎?” 謝青楓靜靜的道:“就在院牆之外,小媚。” 怔了怔,紫凌煙不解的道:“院牆之外?在院牆之外幹嘛?” 謝青楓伸手撫摸著紫凌煙那柔滑如緞帶般的披肩秀髮,無限憐愛的道:“傻丫頭,便在這裡做第二次狙殺!” 激靈靈的一顫,紫凌煙脫口道:“可是,這是家門口 ” 謝青楓笑道:“這已不是你家的家門口,而且,辦這種事,來不及挑揀好風水地了!” 紫凌煙臉蛋兒泛紅,有些窘迫的道:“你看,我又糊塗了!” 謝青楓默查地形,並迅速有了腹案,他牽著紫凌煙的手走向一角更幽暗的地方,然後,把嘴唇湊在紫凌煙耳邊,輕輕低語:“下一陣,可能比頭一次遭遇要困難些,小媚,你必須定下心來,準備接應,千萬不可再昧於感情,誤了大事,你知道嗎?” 點點頭,紫凌煙同時深深吸了口氣,表情十分果決的道:“我答應你不會使你失望,青楓,這原是我的事,怎能又誤了你?” 謝青楓道:“這就好;只要聽到聲息,我們便各自進入攻擊位置。小媚,你隱藏的地方,是門後左側的矮牆之下,從那個所在,出手狙襲,角度及視線皆造成受攻擊者某種程度上的障礙,最令人不及防備;我的位置在對面的坡脊稜頂,與你的隱藏處正好形成斜角,交互夾擊,奏功的希望極大。” 紫凌煙悄聲問:“青楓,為什麼你認為第二次狙殺,將會比第一次來得困難?” 謝青楓嚴肅的道:“因為第一次他們沒有警覺,第二次他們就有了,小媚,對一個處在高度戒備下的目標動手,總要比攻擊一個全無防範的目標困難!” “哦”了一聲,紫凌煙又有些失悔的跺跺腳,微帶怨恚的道:“早知如此,我們該把路口的屍體移去才對 ” 謝青楓道:“我們沒有時間做那件事,而且殺成一片血紅狼藉,怕也收拾不乾淨,再說,把屍體放在那裡,尚另有作用,讓他們親眼目睹,不止情緒震動,情神上益增壓力,在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緊張狀態下,失誤的比算就更大了!” 窒默了一會,紫凌煙的聲音像滲合著沙礫:“青楓,你真狠……” 謝青楓古並不波的道:“我說過,對敵人慈悲,即是對自己殘酷,小媚,殺人殺到死,送佛送上天!” 不知是身上冷抑或心裡寒,紫凌煙簌簌抖索起來,臉色也泛著青白:“但願這場惡夢快點過去,青楓,我真覺得承受不起了,可怕……好可怕!” 謝青楓呵慰著道:“好歹撐持著,小媚,很快就會成為過去了,別擔心,一切都有我替你頂在前面。” 紫凌煙剛待再把身子倚進謝青楓懷內,享受片刻的溫暖,山路那頭,已傳來隱隱的腳步聲,還有,夾雜在腳步聲裡的喘息聲 好像人們在行動中馱負著重物的那種聲音。 於是,他們立即分開,各自潛伏進先前預定的攻擊位置,也只是剛剛藏好,山路上,已影影綽綽的出現了兩個人,那兩個人的背上,好像還分別背負著一團黑黝黝的物體…… |
第06章 水流大江東
兩個人逐漸來近,昏黑的天光下,從輪廓間依稀能以辨出那是“北斗七星會”的二哥“斷掌”曹又難、四爺“翼虎”沙人貴,兩個人背負著的東西,顯然是兩具屍體,而一定就是胡雙月與山大彪的殘骸了。 由對面斜坡的稜線到小紅樓的正門,約莫有一丈二三的距離,這個距離,非常適合狙擊者躍升之後連續撲落的動作,幾乎只要縱拔到第一次彈起的高度,不需再行運氣接勁,順勢而下,正好就是出手的焦點,過程一氣呵成,方便無比。 一丈二三的遠近,也恰是練有夜視功能的人,目力所及最允當的範疇,在這個範疇之內,一切動靜,大概都在眼底,不至模糊。 曹又難和沙人貴兩個,約莫已經相當累了,他們來到門口,還不及推門,就先忙著相互合作將背在背上,用外衣包裹著的屍體卸下,小心翼翼的擱置地面,四只眼睛望著兩具屍體,皆不由形色淒黯,相對唏噓。 殺手也不是全無情感的,雖然那種情感較深沉、較冷硬,但總也叫做情感,尤其是殺手的下場如果亦是被人所殺,情感之外,只怕就還要加上一點兔死狐悲的自傷了。 曹又難的目光開始帶有警惕性的向四周搜視,沙人貴卻意態沮喪的嘆著粗氣:“我就不信事故還會發生到家門口來,二哥,算計二哥與老六的那票王八羔子,早不知跑到哪個角落裡窩起來了!” 接著,他又無精打採的坐向石階上,雙手抱著頭,悠悠忽忽的道:“這不是屋漏偏逢連夜雨麼?小媚的麻煩剛捅出來,跟著就接上這麼一樁要命的災禍,難怪好幾天了,我老是左眼皮子跳個不停,莫不成,哦,我們‘北斗七星會’的劫數到了?” 冷哼一聲,曹又難道:“少胡扯,我看老三和老六的橫死,多半與小媚脫不了關係!” 黑暗中,沙人貴的神色先是一怔,他倒吸一口涼氣,說話有些混濁起來:“二哥,你這樣論斷,得有根據才行,小媚的那幾下子,我們全都心裡有數,若是講機靈巧黠,她是不差,但談到武功,別說她一個對付不了三哥老六兩個,連一挑一也摃不下來,憑她的本事,又如何能殺得三哥同老六,更殺得這麼淒慘法?” 曹又難陰冷的道:“老四,機靈巧黠,一樣可以用來殺人,癥結只在於如何安排而已,況且你不該忘記,小媚在外面有朋友,相當夠份量的朋友,小媚手段高,她會設法使她這批朋友為她出力,甚或賣命!” 沙人貴遲疑的道:“我也知道她在外面有朋友,‘瑞昌縣’牢房的把戲、山神廟的突然脫逃,全由她的朋友暗地幫忙,不過,她也有功力強到能夠擊殺三哥與老六的朋友?” 曹又難沉沉的道:“天底下沒有不可能的事,小媚那一套頗不簡單,其狠毒狡詐之處,恐怕要超過你我的想像,老四,如若我猜得不錯,恐怕還會有情況 ” 沙人貴反應過敏的立刻向周遭巡搜,卻又不住的搖著腦袋;“二哥,我實在想不通,小媚不但聰明,更聰明得出了奇,假如我是她,逃出性命已屬萬幸,能跑多遠就跑多遠,決不會傻到調回頭來冒險報復,因為這是尋死的事,一個弄不巧,閻王殿上就得再去應卯 ” 曹又難道:“所以你才不是小媚,她的想法和你大相徑庭,她存的是什麼心思,誰都不容易猜透,老大早就說過,這娘們像一條毒極了的毒蛇,表面紋採斑斕,豔麗奪目,實際上卻是最要命的東西!” 默然片歇,沙人貴澀澀的道:“我還是不認為她有這麼大的膽子,有這麼厲害的幫手,二哥,你不妨往別處想想,我們‘北斗七星會’這些年來,殺人無算,結的仇更多,會不會是別的仇家摸了進來抽冷了下毒手?” 曹又難的語調又幹又冷:“當然也不能排除這種可能,不過,小媚的事件與老三老六的死湊得太巧,我仍然懷疑是小媚在其中搞鬼,直覺上,我不以為另有他人……” 沙人貴道:“不管是怎麼一個內情,等老大和鬼狐狸回來,好歹就能把它歸理清楚。” 冷森的一笑,曹又難道:“假如事情是小媚幹的,不須等到老大和老五回來,我們很快即可知曉!” 怔了怔,沙人貴疑惑的道:“此話怎說?” 曹又難微微揚起麵孔,而臉上的表情一片肅煞,透著一股隱隱的暗青:“如果是小媚下的毒手,她的目的決不止以狙殺老三老六兩人為滿足,而是將整個‘北斗七星會’的成員完全當作對象,換句話說,就是要通通消滅我們,現在她已成功的謀害了老三老六,跟著來的,約莫就是你我及老大老五了!” 不禁自背脊上冒升一縷寒意,沙人貴強忍住那個哆嗦,驚悸不已的道:“二哥,你說得未免過於可怕了,小媚哪來這等的狠勁與這等的膽識? 我們同她相處多年,卻也不曾發覺她有如此歹毒法,橫想豎想,她都不像你推測的這麼冷酷囂狂曹又難緩緩的道:“不需爭辯,老四,我講得對不對,馬上就會由事實來證明,當然,我但願我的判斷是錯了,否則,後果難以預料!” 沙人貴吶吶的問:“你的意思,二哥,小媚很可能就在附近伺伏著?” 曹又難頷首道:“不錯,這時候,說不定她正在傾聽我們交談,注視著我們的一舉一動 ” 再也坐不住了,沙人貴霍的站起身來,一雙眼珠子骨碌碌向左近轉動,手亦按住了插在後腰板帶上的傢伙,模樣已是如臨大敵。 曹又難鎮定的道:“你看不見她的,老四,她會挑揀一個非常適當又隱密的地方匿藏,那個地方可以清楚的監視我們,而且,必定在最得利的攻擊位置之內!” 艱辛的咽一口唾沫,沙人貴苦笑著道: “這算怎麼一碼事?玩這等殺人的把戲,原是我們的專長,如今卻叫人家玩起我們來了,那玩的人又曾屬於我們之中的一員……他娘,這不是在打混仗麼?” 曹又難道:“人一出世,就開始了打混仗的裡程,這其中沒有什麼道理可講,生活嘛,本來便是一連串無休止的爭鬥,除了鬥到死,就只有一直鬥下去!” 沙人貴還沒有來得及表示什麼,謝青楓就來了 他從對面斜坡的稜線之後飛騰而起,拔高九尺左右,劃過一道極其優美的半弧,落腳點就正好在曹又難與沙人貴的頭頂,流程順暢,毫不拖泥帶水。 他來得非常之快,快得像閃電、像幻覺,當他的獵物舉眼看到了他,他已經到達攻擊距離之內,於是,他決無遲疑的出手,“鐵砧”暴斬,光似凝雪飛霜。 沙人貴的動作也相當迅捷,側身、擰腰、翻腕,“狼牙飛棒”筆直搗出;曹又難亦斜躍四尺,兩只又粗又厚,仿若蒲扇似的巨靈之掌雙拋合聚,夾攻來敵。 “鐵砧”微沉猝揚,“當”的一聲,震開了沙人貴的“狼牙飛棒”,火星迸濺中,刃口已迎向曹又難那一雙沉厚的手掌。 曹又難號稱“斷掌”,練的是“斷碑掌”的功夫,掌力雄猛堅實,足以橫擊牡牛,但是,到底仍為一雙肉掌,和謝青楓的“鐵砧”硬碰不得,鋒口迎到,他弓腰曲背,人朝下墜,然而,他卻赫然發覺,“鐵砧”的走勢竟已到達他預定落腳的方位! 雙臂立振,曹又難奮力再起,時機上已稍慢半分,“鐵砧”閃過,他的左小腿肚“呱”聲綻裂一道血槽,所幸沒把一整條腿賠上。 當曹又難踉蹌落地,幾乎不分先後,沙人貴再度飛揮出的“狼牙飛棒” 又被磕開,他腳步不穩,堪堪打了一個半旋,“鐵砧”已照頭劈下! 怪叫如泣,沙人貴拼命滾仰,寒芒過處,腦袋是保住了,卻被刃角帶去一塊巴掌大小的頭皮 一時間,他竟不覺得疼痛。 猛回身,曹又難嘶聲大叫:“且慢!” 謝青楓豎刀胸前,刃光閃泛,恍若秋水,他靜靜的望著曹又難,不出一聲。 驚疑不定的打量著謝青楓,曹又難幹澀的開口道:“朋友,‘青楓紅葉’和你有什麼關係?” 謝青楓笑得露出一口白牙,牙面的瓷光在黑夜中微微泛映,仿佛他是有意炫展著自己這一口好牙:“問得很好,曹又難,因為我就是‘青楓紅葉’,‘青楓結葉’也就是我。” 臉上的神色立刻灰暗下來,曹又難感到丹田松沉,口唇乾燥,腦子裡的思路也一下子變亂了;他嘴巴翕動了一會,才沙啞的道:“那麼,謝青楓……你是為了小媚而來?” 謝青楓道:“是為了她。” 曹又難的面孔又灰了一層,他吃力的道:“你和她,竟有這麼深的交情?” 謝青楓笑著道:“正有這麼深的交情,男女相處在一起,變化微妙而奇異,可惜貴‘北斗七星會’的各位全都蒙在鼓裡,不知小媚之外,尚有我謝某人的一段淵源存在,所以,各位的境況就艱難了。” 眸瞳裡漾過一抹不易察覺的悚慄神情,曹又難仍在強持鎮靜:“我們的兩個兄弟 胡雙月和山大彪,是你下的毒手?” 一仰頭,謝青楓不悅的道:“我是以一對二,正面拼殺,如同現在的情形一樣,這能叫下毒手?怪只怪他們學藝不精,運道欠佳,混江湖選錯了行當,偏偏挑上這要命的營生!” 曹又難的目光不覺轉到地下的兩具屍體上,頃刻間的感受,不知是悲憤抑或怯懼?他望一眼那邊滿頭滿臉是血的沙人貴,意識沮喪極了:“謝青楓,‘瑞昌縣’牢房與山神廟的事,大概也都是你幹的?” 謝青楓道:“當然,為了小媚,不得不辛苦點,一事不煩二主,嗯?” 沙人貴抹了一手的血,恨恨地往褲管上擦去,咬牙切齒的叫罵起來:“姓謝的,老子們與你往日無仇,近日無怨,向來是河井水互不相犯,只為了一個臭娘們,你他娘就衝著‘北斗七星會’下這等的毒手,闖道混世有你這樣混法的?” 眼角微瞄沙人貴,謝青楓這次卻沒有慍惱,他不緊不慢的道:“殺人只要有理由,不必有仇怨,沙人貴,就像你們各位,雙手染血,殺人無計,莫非也都為了與人有仇有怨?” 沙人貴咆哮著:“我們殺人的理由是為了吃飯,你呢?你他娘又有什麼鳥的個理由?” 謝青楓淡然道:“我的理由是因為小媚,沙人貴,你們要殺小媚,我就只好對不住你們,而且,事情一旦開了頭,便必須使它有個終結,虎頭蛇尾是不對的,如今,我正在進行終結的過程。” 又抹了一把淌在腮頰上的鮮血,沙人貴掂了掂手中的“狼牙飛棒”,大聲吼叫:“娘的個皮,口口聲聲小媚小媚,正是戀姦情熱,一對姦夫淫婦,小媚現在何處?叫她滾出來,自己賴躲著不敢伸頭,盡把事情朝別人身上推,算不得夠種夠膽!” 謝青楓竟然笑了:“沙人貴,你真是個粗胚,不折不扣的粗胚,鬥殺對決,也該講究點氣氛情調,囂叫謾罵,不覺得太煞風景麼?” 狠狠一跺腳,沙人貴大吼:“我要你把紫凌煙那賤貨叫出來,到時候你就知道我會怎麼給她氣氛、給她情調,這個狠心毒婦,看我能不能活剝了她!” 謝青楓道:“放心,沙人貴,她會露面的,她一定會露面,問題在於只怕你活剝不了她,等她出現,就如同惡魔索命,必將活殺於你!” 沙人貴口沫橫飛的怪叫:“讓我們試試,謝青楓,讓我們試試!” 謝青楓的“鐵砧”輕輕擺動,森寒的芒焰亦在隱泛冷眼,他平靜的道: “自然要試,沙人貴,無須等小媚來試,我們就可以先試,確實的說,早已經開始試了,現在要做的,只是接續下去而已!” 曹又難低啞的插進來道:“謝青楓,你的主意,難道沒有更改的餘地?你一定要豁到底?” 搖搖頭,謝青楓道:“我剛才已經說過,事情一旦開了頭,就必須有個終結,不應該虎頭蛇尾;曹又難,砸爛了攤子,就要收拾乾淨,否則,爛攤子留下來會增加許多麻煩,你說是麼?” 深深吸了口氣,曹又難的表情十分痛苦:“也罷,是你逼得我們毫無選擇,唯有以死相拼!” 謝青楓眉梢子揚起:“記得你先前說過,生活本身便是一連串永無休止的爭鬥,除了鬥到死,就只有一直鬥下去;曹又難,你說得相當透徹,可見你也和我一樣,早已洞悉了人生的無奈,沒有錯,除了鬥到死,就只有一直鬥下去!” 一聲暴叫出自沙人貴嘴裡:“老子就鬥你這**養的!” 隨著他的叫嚷,“轟”聲破空之響傳來,“狼牙飛棒”的棒頭已脫柄射出,錐尖閃映於夜色之中,活像一張利齒森森的巨吻! 謝青楓略往後仰,“鐵砧”橫起,飛棒卻突兀變化了它原來的路線,一晃之下跳擊向謝青楓的中盤,於是,“鐵砧”猝然切落,“嗆啷”一聲撞震,飛棒已經斜砸在地,搗得泥沙四揚! 就在這時,謝青楓聽到一陣細碎的衣袂飄風之聲響起,響聲不是接近,卻是遠去,他驀地回首,乖乖,那曹又難,“北斗七星會”的二大爺“斷掌” 曹又難,居然臨陣退縮,腳底抹油,拋下他的兄弟不管,獨自逃之夭夭了! 曹又難玩的這一手,不但謝青楓有些啼笑皆非的意外,連他的老伙計沙人貴也不禁目瞪口呆,瞧著曹又難亡命飛跑的背影,幾乎不敢相信這竟是事實! 謝青楓聳聳肩,提高了嗓音道:“小媚,你不要現身,暗裡綴著姓曹的,踩明他的窩身處再來通知我,記得切勿輕舉妄動;姓曹的是往山上逃,應該會在左近留足,我不走遠,就在那破山神廟裡等你……” “叮”的一顆小石頭丟到謝青楓腳前,表示紫凌煙已經照著他的吩咐去做了,擲石之舉意同回應。 沙人貴忙循著小石丟來的方向探頭探腦,而夜色深沉,卻是任什麼端倪也不曾察覺! 謝青楓慢條斯理的道:“她是從北邊院牆走的,沙人貴,可惜你沒有看見她那身段兒多利落!” 沙人貴虎吼著道:“現在看得見、看不見都沒關係,姓謝的,你已自行露底,揭明暸要到山神廟與那賤人會合,你們且等著‘北斗七星會’的兄弟來抄窩吧!” 不由低唱一聲,謝青楓道:“一般而言,道上的殺手組合,除了強有力的行動條件外,亦該具有高度的思考能力、近乎藝術化的任務安排,但看到你們,實在令我失望!沙人貴,就憑‘北斗七星會’這樣一個粗製濫造的團體,居然也能在江湖上立足多年,並且掙到頗大的名聲,說起來,不是笑說麼?” 沙人貴憤怒的道:“我們流血賣命,辛苦打下的江山,哪一樁、哪一樣是笑話?” 伸手點了點沙人貴,謝青楓安詳的道:“就以你來打比吧,沙人貴,一點頭腦也沒有,你不想想,我當著你的面前明明白白的和小媚約妥見面之處,意思便是根本不怕你知道 ” 沙人貴有一種受辱的感覺,他厲聲道:“為什麼不怕我知道?你以為我們兄弟便奈何不了你?” 謝青楓笑道:“這倒也不盡然,之所以不怕你知道的原因,只在於你不可能再把消息傳遞出去,沙人貴,我眼中看你,已經是一個死人了,又何必在乎死人聽到些什麼呢?” 牙齒挫磨得“咯”“咯”有聲,沙人貴額暴粗筋,雙目凸瞪,籲籲吸著氣:“謝青楓,你也未免囂張得過份了 ” 謝青楓望著曹又難逃走的方向,淡淡的道:“我不是囂張,僅是表達一點自信,以及敘述一件事實,沙人貴,你還不覺得你們只是一群烏合之眾麼?沒有情感基礎、沒有道義觀念,甚至連最起碼的同心協力這一項都做不到;就在眼前,正乃生死關頭,你那位二拜兄卻撇下你獨自逃之夭夭,而兄弟不能共患難、手足慳連福禍,你們之間,尚有什麼希望可言?所以,我不但把你看成一個死人,那些未死的,也只是吊著一口氣罷了,包管喘不多久啦!” 到了這等關頭,沙人貴猶不鬆口,恁憑打落門牙和血吞:“好叫你得知,姓謝的,我曹二哥決非臨陣畏縮,他是求援去了,‘北斗七星會’的兄弟向來肝膽相照、同生共死,沒有一個孬種!” 謝青楓好整以暇的道:“真是這樣麼?沙人貴,曹又難去何處求援,又求誰來援?再說,在如此緊迫的情況下,便求得援兵,怕也來不及了。” 沙人貴不由語結,支吾了好一會,才臉紅脖子粗的叫嚷著道:“謝青楓,你休要小覷了我,不及時?怎麼叫不及時?你以為我撐不到那個辰光?” 謝青楓道:“你一定撐不到,沙人貴,你會死得很快,快到出乎你的預料!” 猛的拌手振腕,斜插在泥地中的飛棒“呼”聲揚起,“鏘”的一響接回握柄之上,沙人貴像是突然間橫了心,不但不朝後退,反而一步一步逼近謝青楓,光景是待採取主動了。 謝青楓讚賞的微微一笑,也正面迎了過來,雙方的距離本來就不遠,彼此前湊,不過幾步路便到了攻擊位置,沙人貴大吼如雷,身形縱起,“狼牙飛棒”以泰山壓頂之勢狠劈而下。 布滿尖錐的棒頭炫閃著點點晶亮的寒芒,挾合回盪的勁風砸落,力道彌足驚人,然而謝青楓卻沒有躲避的意思,他仰著面孔,雙眼輕瞇,宛似觀看某種天象奇景般注視著飛棒的下降,就在棒錐相隔他頭頂五寸左右時,沙人貴驀地吐氣開聲,身向側翻,飛棒倏閃,已由下砸之勢變為橫擊,棒頭滾動,擂木也似卷撞謝青楓的胸膛! 敵人的攻勢與招數的變化,似乎早已在謝青楓預料之中,沙人貴甫始易位換招,謝青楓已搶得機先 “鐵砧”斜出,鋒刃斬削的角度,恰巧便在沙人貴側翻抽棒的間隙,這間隙僅有一線,且是稍縱即逝的一線,“鐵砧” 斬出,剛好切入這一線之際,其眼明手快與時空間距拿捏之精妙準確,實在已到達出神入化的境界了! 飛棒猶在進行的過程之中,沙人貴已狂嚎著連人帶棒一齊拋震出去,身子拋震是一個方向,他的那條左臂又滴溜溜甩擲往另一個方向,漫天血雨飛灑 猶透著溫熱的氣息與鐵銹般的腥味! 人是跌在地下,卻在一個翻滾之後彈躍而起,只這瞬息前後,沙人貴那滿臉的橫肉已擠疊成一堆,兩只眼珠子也幾乎掙出眼眶,他人站在那裡,不住顫抖搖晃,呼吸聲粗濁得仿佛拉起風箱…… 謝青楓用左手無名指順著刃口打去一溜血水,又將手指往靴底輕拭,這才笑吟吟的望向沙人貴左肩處的傷口 那條左臂,是齊肩斬斷,斷落的部位肌肉整齊、骨骼平滑,除了血糊赤漓的一片,倒還相當利落。 嗓眼裡響著呼嚕聲,沙人貴開始移動,朝著謝青楓站立的位置移動,雙目像是定住在謝青楓臉上,透著死魚般的混茫色調。 謝青楓和悅可親的道:“慢慢走,沙人貴,別急,我就在這裡等你,可別搶快了滑跤。” 沙人貴的喉管間不停的響著呼嚕聲,他右手緊握“狼牙飛棒”,提著氣發狠:“你不用得意……姓謝的……我尚能……能再做……必死……必死之一擊!” 哧哧一笑,謝青楓道:“當然,只不知是誰死罷了;不過照情形看來,恐怕還是尊駕高升的可能性較大。沙人貴,我說過,你會死得非常快,抱歉到現在才弄你一個半死,但就只是一步之隔了,下一步,我絕對送你上路 ” 悶嗥聲有若野獸瀕死前的哀鳴,沙人貴一頭撞了過來,他的“狼牙飛棒” 卻在身體撞來的一剎,做了個非常奇異的舉動,棒頭“錚”聲彈起,竟不是直對謝青楓,反而飛拋上天,棒頭彈升的俄頃,又在銀鏈回挫之下,猝然返落,返落的速度快不可喻,尖錐旋閃,恍同流星! 謝青楓一刀斬出,由下而上,只見刃口的寒光劃映成一道折角,沙人貴已被正面開膛破肚,芒焰上揚,又接住了反砸回來的棒頭,火星濺散,震響盈耳中,任是功力深厚如謝青楓,亦不由腳步浮動,歪出兩尺! 變化便在此一瞬 沙人貴拖扯著流洩遍地的肚腸,單手握緊飛棒的把柄,像頭瘋虎也似,使盡他最後的力氣,猛然戳向謝青楓! 把柄的前端,固然圓渾無稜,但也是鋼打鐵鑄,堅硬至極。沙人貴這垂死反擊,不獨力猛勢急,更多少在謝青楓意料之外,他閃身回刀,動作之迅捷幾乎是立做彈射,卻仍稍遲一分,沙人貴僅存的右臂應刀而落,謝青楓的左肋亦被柄端斜戳而過,差點撞了個筋頭! 冷冷瞧著沙人貴萎跌在地,業已寂然不動的身子,謝青楓緩慢又謹慎的運氣調息,就這一撞,他的左脅連同腰側部位,已是一片僵麻滯重,感覺得出必定浮腫瘀血了。 不錯,沙人貴倒不是完全徒托空言,他這“必死之一擊”,果然亦收到了些許功效,冤魂不遠,不概也堪可自慰了吧? 謝青楓舉步離去,一隻手猶輕按著左肋,他沒有什麼怨恚,只想著山神廟,以及山神廟以後的事。 |
第07章 此事古難全
山神廟的神案之後,謝青楓與缺了半片腦袋的山神塑像比肩而坐,冷風從殘破的廟宇隙縫中灌進來、從頹塌的大門口卷進來,還真夠受的。 碎裂若絮的垂幔在風中飄動,灰黃的暗影時起時伏,像極了浮遊周遭的鬼魂幽魄,要是沒有點膽子,委實耽不下去,這種冥寂荒寒的所在,誰知道什麼時候會發生什麼稀奇古怪的事? 沒有過多久,一條人影已從天而降,所謂從天而降,是指由屋頂下來,下來的位置,正巧是穿過謝青楓親手在上面挖掀的那個破洞。 人影很窈窕,簡直就是婀娜多姿,在這種情況下,照樣是婀娜多姿,不減本色。 只一眼,謝青楓就認出來人是紫凌煙。 紫凌煙的動作十分小心,人一落地,立即閃向一根木柱之後,顯然是在打量現場形勢,並尋找謝青楓的蹤跡。 神壇上,謝青楓輕咳一聲:“小媚,我在這裡。” 就這輕微的聲音,亦將木柱後的紫凌煙驚得一哆嗦,她定了定神,才探出半張臉來,壓著嗓門道:“青楓,是你嗎?” 盤坐在神壇上的謝青楓不禁笑出聲來:“你像被嚇破膽了,小媚。” 紫凌煙身形微縱,人已到了壇上,貼著謝青楓身邊坐下,她悻悻的道:“真好興致,此時此景,你倒還有心情開玩笑,也不怕真個引出鬼來?” 謝青楓低聲道:“不是我開玩笑,是你反應過敏;怎麼樣,事情辦妥了沒有?” 點點頭,紫凌煙道:“曹老二果然沒跑多遠,大概只往山上去有三四裡路,就一頭鑽進一個洞穴裡不出來了,看樣子,他似乎對那座洞穴的情形相當熟悉!” “哦”了一聲,謝青楓頗為注意的道:“那座山洞你以前沒去過?” 紫凌煙道:“鬼才往那麼荒僻的地方跑,紅塵十丈,何處不可行歡尋樂?山上沒金沒寶,一片蕭瑟,我沒事去那裡幹嘛?” 謝青楓沉吟著道:“只怕其中另有文章,否則,曹又難為什麼不去別處,偏偏躲到洞裡? 而他對山洞的環境又似十分熟悉,顯然以前曾經去過……“紫凌煙有些不耐的道:“你想到哪兒去了?” 謝青楓神色凝重的道:“我在想,那座山洞,很可能是你幾位阿哥的秘密聚會之所,或者用之進行某些勾當,或者拿來隱藏什麼,危急時且可做為臨時避難之處 ” 哼了哼,紫凌煙道:“我看你才是反應過敏了,要是他們真的利用那個地方,我怎會一點不知道?” 謝青楓笑了笑:“總有不叫你知道的理由吧,現在我還不敢斷定是什麼理由,但事實上他們卻在瞞著你,小媚,不要完全相信眼睛看得到的浮面景象,天底下盡多難以逆料的事情發生,若認為理所當然,那就差了。” 紫凌煙嘆了口氣:“青楓,我有個感覺,好像經過這一陣之後,和他們越來越陌生了……” 謝青楓柔和的道:“這種疏離感十分正常,也是他們給逼出來的,再親密的關係,到了要以血刃相向的辰光,又如何繼續親密得下去?” 忽然想起了一件事,紫凌煙問道:“青楓,沙人貴怎麼樣?” 謝青楓笑道:“我在這裡,他不在這裡,你說說看,還能怎麼樣?”背脊上泛起一陣寒意,紫凌煙喃喃的道:“老天,又是一個……” 謝青楓道:“接下去,還會有三個,弄不巧,或許再墊上我們兩個,小媚,這就是江湖歲月。” 紫凌煙苦笑道:“直到現在我才明白,青楓,你比我更適合闖道混世,在這一方面,和你相較,我竟然生嫩得連自己都臉紅!”淡淡一笑,謝青楓道:“也不用太謙,小媚,到底你是殺人的角兒,拿殺人賺飯吃,我還沒有這個本領,而你,已經自然愉快的過了好些年了。” 紫凌煙不由嬌嗔起來,伸手在謝青楓腰眼上捏了一把,邊道:“死鬼,你就是會挖苦我 ” 突的捉住了紫凌煙的手,謝青楓身子往後移,緊緊擰著雙眉:“輕點!” 紫凌煙微微一怔,有些驚惶的問:“你怎麼了?是不是受了傷?” 謝青楓將紫凌煙的手合在自己雙掌之中,人又移了過來,籲著氣道:“一點小傷,不怎麼要緊。” 紫凌急切不安的道:“是誰傷了你?沙人貴?” “嗯”了一聲,謝青楓道:“不能總是白手撈魚,要人家性命,多少也得付出點代價,兩相比較,我也算大佔便宜 ” 頓了頓,他又接著道:“小媚,沙人貴這小子夠種,臨死之前,還不依不饒的反咬一口!” 紫凌煙又是心疼、又是氣憤的道:“那個該殺千刀的,青楓,他傷了你哪兒?你也是的,交手過招,拼殺搏命的事,怎麼就這樣不加小心?”謝青楓道:“不是我不小心,你知道,我從來沒有輕敵的習慣,與任何對手過招,向來都非常謹慎,正如你所說,玩命的事,豈能疏忽?實在是沙人貴最後那一手太出意料,才差點著了他的道!” 紫凌煙關切的問: “他最後使的是哪一手?” 謝青楓簡單的把經過情形講述了一遍,末了,輕聲一嘆:“由沙人貴的做法看來,只怕和你另三位阿哥還有得纏,而且情況會越見艱險,小媚,你我都要步步為營,時時慎戒,在這種生死一發的形勢下,栽一次斤鬥就可能永遠爬不起來了!”紫凌煙頷首道:“我明白,青楓;但你肋上的瘀傷,果真不礙事碼?”謝青楓道:“不會有什麼大影響,小媚,你不用替我擔心,自己多防著別有失閃就好,現在,我們準備到曹又難窩身的那座山洞裡去!” 剛一舒腿,紫凌煙又面泛憂色的道:“不知駱老大和鬼狐狸回來沒有?他們兩個,一個技高功強,一個狡詐奸滑,這一對,才是令人頭痛的角兒謝青楓平靜的道:”走一步算一步,反正是不死不休,誰能佔上風,端看彼此的造化了!“於是,兩人下了神壇,由紫凌煙帶路,先打山神廟的正門閃出,黑暗中,山風益寒,吹在身上,砭骨透肌,前面帶路的紫凌煙不由激靈靈的打了個冷顫,她這生理上的收縮反應尚未結束,隨著風勢,一溜芒焰暴射而至,焰尾在夜色裡劃過晶亮的弧線,卻只是幻景,當弧線入眼實體已到近前。 紫凌煙在猝不及防之下,仍相當沉著利落,她猛的一個旋身,貼地便撲,跟在她後面的謝青楓斜走一步,“鐵砧”揮起,“嗆啷”震響聲中,那溜冷芒拋空而逝,但反彈力道之大,居然也使謝青楓的手臂發麻! 又有三抹相同光色相似的芒彩出現,亦是以恁般強勁快速的來勢飛到,焰尾甫映,銳氣業已近身,謝青楓雙目凝聚,在間隔不容瞬息的那一剎裡,“鐵砧”橫削,頭一道芒彩受擊倒彈,正好撞上其後的一道,火花閃濺中,謝青楓刀面倏豎,鋒利的刃口不差分毫的迎切上第三溜芒彩,“哧”的一聲刮割噪音傳出,“鐵砧”的刀鋒上已嵌連著一樣東西 一只尺半長,筆管粗細,帶有尾翼,通體銀光燦亮的蛇首形飛梭! 斜翻地下的紫凌煙,目光瞥處,不禁脫口驚呼:“‘小龍梭’ 老大來了!” 謝青楓心頭微震,卻不免疑惑 他們是怎麼找來這裡的? 紫凌煙急忙向周遭搜尋,邊低窒的道:“青楓,這‘小龍梭’是老大的慣用暗器,‘小龍梭’出現,他人一定就在附近……” “鐵砧”的刀鋒是正面切入這只“小龍梭”的蛇首形前端一寸,謝青楓拋梭於地,沉緩的道:“穩住,小媚,穩住。” 隨之而來的是一片死寂,除了山風吹拂,林木蕭蕭,再沒有任何動靜;謝青楓明白,這是對方的一種手法,一種利用僵滯氣氛造成敵人精神壓力的手法,這種手法並不新鮮,他已經玩過許多次了。 紫凌煙一雙美麗的丹鳳眼裡,這時充滿的不是嫵媚,不是流波盈盼,惶惶四顧間,只顯得悸懼無限;她微微喘息著道:“他們是在找機會下手,青楓,他們可能從每一個你想像不到的地方突然展開狙殺……” 謝青楓的“鐵砧”垂指下來,刃面宛似一閃一閃的炫眨著冷眼,他聲調陰沉的道:“我也一樣隨時在找機會對付他們,小媚,這才叫做拼殺!” 紫凌煙靜默下來,靜默中,她的“風羅網”與“朱舌劍”已經悄悄握上了手。 樹梢子不時簌簌晃動,各式錯疊或交縱的黑影便似真若幻的搖曳隱現,這越發加深了視覺與聽覺上辨識的困難,紫凌煙的眼睛,有些疲於奔命的連續追攝著周邊動靜的變化,呼吸不免更為急促。 謝青楓一直挺立不動,這陣子下來,人甚至連站立的姿勢都不曾稍有移換,完全做到了凝神專注、空靈明心的境地,只要是非自然現象的異動,他自信可以立時驚覺,搶製機先。 空氣像也凍結了,凍結得寒酷幽邃,了無韻息,聞著嗅著,竟有幾分生血的味道,味道不嗆不衝,卻有股子反胃的難受。 驀地,謝青楓身形彈起,快得宛若他原本便在他將要撲擊的位置上 “鐵砧”翻揚,大片枯枝雜草蓬散四飛,怪叫聲刺耳得如一只被踩著尾巴的老鼠,一條人影暴竄而出,肩頭上的鮮血赤漓漓的灑了一圈! 紫凌煙這一次的接應倒是相當適切,她人往前截,左手“風羅網”反兜,右手“朱舌劍”吞吐如電,逼得那竄逃的黑影急忙又向後翻,一翻之下,便原形畢露了 不是一只老鼠,卻是一頭狐狸,“鬼狐”公孫玉峰! 公孫玉峰肩頭上血糊糊的染赤了一片,他手握鋒口開向一里一外的兩柄“陰陽刀”,滿臉焦黃,形色猙獰的怒瞪著紫凌煙:“吃裡扒外的婆娘,不想你在叛幫反黨之余,猶待滅我‘北斗七星’之門,真是狼心狗肺,無情無義到了極處!” 紫凌煙面龐煞白,冷冷的道:“要說無情無義,也是被你們調教出來的,你們殘毒在先,就怪不得我施狠於後,不讓別人活的人,別人亦有權不讓他活!” 公孫玉峰磔磔怪笑,頷下的一把山羊鬍子隨風飄舞,他一雙閃漾著青藍色異彩的眸瞳裡,更似滲入一抹血紅;“紫凌煙,你勾結外敵,先是違背規律,擅加阻礙組合的行動,破壞團體的信譽,繼而不服制裁,公然抗拒首領的命令,如今更變本加厲,以恁般殘酷手段謀害同門兄弟,甚且不使留得全屍。紫凌煙啊紫凌煙,蒼天在上,下有後土,都不容得你這蛇蠍其心的毒婦活存,若不遭報,豈有公理?” 猛一揚頭,紫凌煙凜烈的道:“皇天后土,早有明鑑,孰是孰非,卻由不得你信口雌黃、斷章取義! 公孫玉峰,你們一門孤寡,六親不認,這種兄弟,真個絕了也罷!“一直留意著四周狀況的謝青楓,依舊用他那種平淡不波,天塌下來似亦無動於衷的音調道:“只為幾個錢財,便殺人如麻、血手奪命,像這等門派組織,尚有什麼人情倫常可言?小媚,少和他囉嗦,通殺不赦便是!” 公孫玉峰死盯著謝青楓,神情狠毒的道:“你大概就是暗裡替那賤貨撐腰的人了?” 這一句話,謝青楓馬上知道了一件事 他們還沒有與曹又難碰上面,否則,不會仍不曉得他是誰?不似笑的一笑,他道:“我是,公孫玉峰,我一直都是。” 突然吼叫起來,公孫玉峰呈現出少有的激動:“不管你是誰,你都要死,必須死,而且就將死在眼前!” “風羅網”兜頭罩落,公孫玉峰擰腰旋身,雙刀如電般反削上去,網向斜帶,“朱舌劍”的冷芒蛇信般倏閃而至,公孫玉峰左手刀驟然抖出七朵刀花,右手仿若長虹,兩刀會合,“當啷”一聲,已把紫凌煙逼出三步! 謝青楓並沒有過來協助紫凌煙,他只靜立原地,雙目炯然的注視著戰況的進行,在這種情形之下,他明白公孫玉峰僅是個轉移目標,分散注意力的誘餌,真正的狙殺者尚隱在暗處,而且,就快出現了。 剛被公孫玉峰逼退的紫凌煙,足尖猛撐,人已掠空飛起,網似卷雲飄忽,起落無定;劍焰竄閃,像煞電掣流矢。公孫玉峰雙刀回繞,光華炫燦中亦同時側躍斜騰,身子包裹在晶瑩迸濺的刀芒之內,愣向紫凌煙撞去! 謝青楓的眼神突然硬了,唇角急速抽搐了一下,當他還沒有採取任何行動之前,疏林里一團黑影翩若驚鴻,猝而破空飛到,來勢之快,難以言喻! 於是,他也毫不猶豫的暴掠上騰,正面迎向那團撲來的黑影。 半空中,一柄長有三尺,通體鑄造為三角長錐的兵刃透心穿來,錐刃間的一抹寒光反映出駱孤帆的一張面孔森嚴冷峻、鐵青若霜! “鐵砧”接住了“三菱錐”,撞擊聲中兩人分彈開來,分彈的俄頃刀鋒橫斬,錐尖反挑,血雨飄處,受傷的卻不是他們 刀鋒削去了公孫玉峰背上的一大塊人肉,錐尖則兜肩頂翻了紫凌煙。 謝青楓不顧凌紫煙滾跌在地,懸空的身形就勢翻躍,“鐵砧”狠毒得有如惡魔的詛咒、索魂者白幡的擺動,待公孫玉峰有第二個反應,已“呱”的一聲,砍掉了他個腦袋! 稠白的腦漿滲雜著赤血橫飛,駱孤帆錐尖拄地,狂旋似輪,謝青楓挫腕收刀的一剎,已被踢得打了個溜滾! 駱孤帆長身而起,“三菱錐”的冷電閃似鬼瞳,倏抖下刺,正待“穿心”! “鐵砧”打橫迎上,錐尖碰擦刀面,磨出一溜火花,順滑前挺,“嗖” 聲輕響,已經深深透入謝青楓的左肩胛內! 獰笑如嘯,駱孤帆猙惡的面孔上顯露出一抹得意的神色,執錐的五指剛要用力扭轉,謝青楓驟然張口,滿蓬鮮血便怒矢似的噴了駱孤帆一頭一臉! 這股鮮血,原是方才承受駱孤帆蹴踢之下內腑反湧的逆血,謝青楓一直抑制著不使出口,他等待的,就是這一刻、這一剎,誰給了他,他還給誰! 駱孤帆大吼一聲,雙手摀臉,人往後仰,謝青楓單足彈挑,竟把敵人的身體踢翻三尺,這位“北斗七星會”的首領手掙腳舞間尚未落地,“鐵砧” 寒光閃過,一顆大好頭顱業已骨碌碌滾出丈許之外! 跌坐在另一邊的紫稜煙,兩眼發直,小嘴微張,幾乎驚呆了,簡直不敢相信面前的景象就是事實 英雄豪傑、霸主奇才,任是一生風雲叱吒,竟然這般容易便魂消命斷、化做虛無?江湖歲月,飄渺無常,也真是南柯一夢…… 山洞裡,只燃著一根白燭,白燭寡素,燈焰如晦,淡黃的一點火,散發著沉沉的死氣。 曹又難獨坐洞中,形容枯槁沮喪,只這一陣子,他看上去竟似衰老了十年。 紫凌煙不忍心進入洞裡,所以,謝青楓便獨自來了,步履當然不免蹣跚。 發現了謝青楓的身影,曹又難似乎不覺得有多大意外,他是這麼在想 劫數到了,無論怎麼躲怕都不能躲開,命裡注定的結果,就一定會循著注定的軌跡去走,花開蒂落,也就罷了,現在,好像正是如此。 目光有些滯重空茫的打量著謝青楓,由下至上,又由上到下,曹又難當然看清楚謝青楓的模樣,那渾身的血污、披散的頭髮、破裂的衣衫,固則顯示出謝青楓的狼狽,卻又何嘗不是提出另一樁說明 說明他又已經過了一次慘烈的廝殺,而廝殺的贏家仍屬於他。在眼前不能並存的情況下,失敗者活命的希望是太渺茫了。 謝青楓站在那裡,也默默端詳著曹又難,這一刻間,他心中頗多感觸,此情此景,頓生“今夕同為人,緣何登鬼錄‘的遺憾,曹又難的憔悴形枯,分明已是寄魂空木的氣數了。 乾咳了一聲,曹又難終於艱澀的開了口,嗓門低沉暗啞:“你 謝青楓,遇上他們了?” 謝青楓點點頭:“是的,遇上他們了。” 像要擠出一絲微笑,但曹又難卻沒能做到,他面部表情僵硬的道:“只有你來到這裡,他們沒有來,所以,結果已經很明確,是麼?” 謝青楓坦然道:“不錯,他們敗了 駱孤帆、公孫玉峰都敗了;但你也看得出,我雖贏了這一仗,亦不是白白揀來,我贏得相當艱苦。” 曹又難的頰肉微微痙攣了幾下,喃喃的道:“敗陣的意義就是死亡,嗯?” 謝青楓硬起心腸道:“你看得很清楚,曹又難。” 靜默了片刻,曹又難沙沙的道:“我對不起沙人貴……他的命運,想也脫不了同樣的終局?” 謝青楓道:“他很有種,沒有替你們‘北斗七星會’丟臉。”慘然一笑,曹又難痛若的道:“不必有所影射,謝青楓,我也不會替‘北斗七星會’丟臉,只是分個早晚而已……令我不甘的是,我們這一夥人,未免散得太快、敗得太冤,萬想不到多年創立的基業,一夕之間,便已煙消雲散,化為烏有……” 謝青楓沒有回答,他在想,人活一世,草長一秋,雖有遲速,相去曾幾何時?不過在這個時候拿這種話來點撥對方,卻未免不合時宜,顯得貓哭耗子了。 曹又難又緩慢的道:“這座洞,原是我們組合裡幾個兄弟用來尋歡作樂的地方,卻沒料到也是我今晚斷魂絕命之處,謝青楓,不太夠莊嚴,但我明白,你不會再給我選擇的餘地……”謝青楓靜靜的道:“我會替你收屍,而且是全屍。” 曹又難嘴裡呢喃著,不像是詛咒,但亦決不是道謝,他的形色悲涼,容顏淒黯,在這最後的一刻,仍然流露出對生命的依戀與眷顧,不似他以前殺人時那般利落…… 洞口外,紫凌煙迎向謝青楓,謝青楓的模樣顯得頗為疲乏,疲乏中,有一股隱隱然的冷漠。 紫凌煙表情倉皇不寧,惴惴的問:“事情怎麼樣了,青楓?” 謝青楓伸出長臂,輕摟住紫凌煙的腰身走入夜暗,山風過處,傳來他飄飄忽忽的語聲: “你知道,小媚,此事古難全…………” |
第08章 青楓常笑
眼睛斜睇著坐在桌邊這個黝黑瘦小,卻濃眉朗目的伙計,謝青楓咽下嘴裡的一口酒,酒是土釀的“蓮花白”,味道不怎麼好,有點酸,還帶澀,澀得舌根都泛了軟麻。 這位身材與面龐不大相襯托的仁兄,顯然境況、運氣兩欠順當,除了臉色晦霉、印堂發暗之外,大膀子上還纏著一層厚厚的白布,布面浸染著血污,似乎傷得不算輕,他手支下頷,雙眉深皺,燭光搖晃裡,越見愁眉苦臉。 放下尚餘半口酒的粗瓷碗,謝青楓輕咳一聲,在硬木凳上換了個較為舒適的坐姿,有意把語調放得輕鬆愉悅,試著沖淡這種滯鬱的氣氛:“五郎,你剛才說,你膀子上這一刀,是叫‘常山’方家人給砍的?” 點點頭,五郎仁兄的臉盤更黑了,他沉沉的吐一口氣,沙著嗓門道:“你是知道的,楓哥,事情若不是到了緊要關頭,說什麼我也不敢來麻煩你、拖累你,我曉得你的個性,也明白自己是塊什麼材料,像我這樣的出身,哪怕是捕風捉影吧,萬兒和你沾在一起,對你而言,都算是種羞辱……” 謝青楓笑了,笑得極其真誠:“你這樣講,就是不了解我了,五郎。不錯,你是個賊,是個道行極高,名聲極響的大賊;你不能稱為義賊,至少卻算得上是個好賊。天下盜賊多如牛毛,有幾個似你這般立下規矩,堅持原則的?我很欣賞你的三不偷 不偷貧苦、不偷孤寡、不偷善良;但我今晚趕了五十裡路來看你,卻不是完全為了這些;五郎,我們有過一段不淺的交情,是麼?” 五郎苦笑一聲,有些窘迫的道:“那幾年承你高看,把我當做朋友,時相往還,或是松下清談,或是把酒當歌,真過了好一段消遙歲月……只是,楓哥,那時你還不知道我是個賊!” 謝青楓莞爾:“你如何斷定我不知道?” 微微吃了一驚,五郎瞪大了一雙環眼:“然則你早已摸清了我的底細?楓哥,我還以為是在‘九手’越四無意中洩漏了我的身份之後你才知曉的 ” 謝青楓淡淡的道:“不,在越四那次酒後失言之前,我已經猜到你是幹什麼活計的了。五郎,單從一個人的言談表徵,或許不容易判斷他的真正職業,但由某些特殊跡象與慣性反應,卻能予人極佳的研究資料。就以你來說吧,你身材瘦小,一雙手卻十指修長;你的目光銳利,神情專注,而且經常保持冷靜。每當你踏入新的場所或初與人見,第一眼全投注向最具金錢價值的目標 無論是房中擺設的古董、壁間懸掛的字畫、隱藏在角隅處的銀櫃;或是人們腰上系垂的玉佩珠環、手上戴的板指翠戒,雖然你儘量裝得若無其事,有意加以矯飾,在一個有心人眼裡,仍舊看得清楚,瞧得落實。你該知道,長久以來的求生習慣,往往便在無形中洩露了許多真像給人家了……” 五郎訕訕的道:“尤其在你這位老江湖眼皮子底下,什等樣的妖魔鬼怪能不顯原形?更何況似我這般的宵小之徒?楓哥,早曉得你已經看穿了我,越四揭底以後,我就用不著羞愧疏避……” 謝青楓道: “原是如此,就像現在一樣,我從來也未曾卑視過你。” 頓了頓,他又接著道:“五郎,你託人送信給我,把我大老遠邀了來,恐怕不是只為了求證於我對你的看法與印象吧?先時你講到‘常山’方家的人正在追殺你,下面應該還有一段話告訴我才對。” 五郎搓著手,黑臉上浮起一層憤怒的赤霞,他挫著牙道:“首先,楓哥,你明白我是個賊,但凡不違背我定下的規矩,我就必須在這一行裡討生活。你說得不錯,我不僅是個賊,還是個大賊,這一點,你固然知道,道上同源許多人也知道,包括‘常山’方家那一幹豺狼虎豹!” 實在不大想喝瓷碗裡剩下的那點殘酒,謝青楓卻又無可如何的端起碗來一仰而盡 酒味仍然不好,酸澀如舊,不知這魏五郎是從哪兒偷來的? 魏五郎繼續往下說著:“大約半個多月以前吧,方家的六少爺方豪在半夜裡找上了我 ” 謝青楓打斷了魏五郎的話:“你說的什麼六少爺方豪,可就是方家成名後的第三代子嗣‘玉童子’方豪?” 魏五郎恨恨的道:“就是這個金玉其表,蛇蠍其心的混帳東西!後來我才知道,他們方家第三代家族裡,數這小子最是陰險惡毒!” 謝青楓閒閒一笑:“不過,你對他似乎挺服氣,口口聲聲六少爺叫個不停哩!” 黑臉又是一紅,魏五郎尷尬的道:“這些日子老和他攪合在一起,竟不覺稱呼習慣了…… 謝青楓道:“朝下說。” 魏五郎趕緊接下去:“方豪找上我,開門見山明說了要和我搭檔作票買賣,肥羊亦揀定了,是‘大榕口’的首富曹永年。姓曹的擁有十六家連號綢緞莊,光自己代工的織戶就不下千餘人,別”大概你過於輕估曹家,豪門巨富,豈會真個鬥禁如此鬆弛?“額頭上青筋暴浮,魏五郎雙目像在噴火,他激動的道:“我一點也沒有輕估曹家,楓哥,我倒是輕估了姓方的那一窩子王八蛋!你猜猜看,竟是什麼人來捉我這個賊?”謝青楓本能的道:“莫非不是曹家的護院或保鏢之流?” 魏五郎一時氣喘不順,只一個頸勁的搖頭,滿口牙磨得嚓嚓有聲。 謝青楓謹慎的道:“難道 是方豪?” 猛一跺腳,魏五郎的模樣活脫待要吃人:“雖不是方豪,卻亦是他方家的人;那領頭來抓我的,乃是方豪的五哥方逸,人稱‘金童子’的方逸!”怔忡了一會,謝青楓有些迷惘的道:“這算怎麼一碼事呢?” 雙手一拍,魏五郎憤怒的道:“說得好,楓哥,這也是當時我震愕之下首先自己發出的問題 操他個娘!這算怎麼一碼事呢?”謝青楓道: “不用氣惱,慢慢的說,五郎,任什麼事,總歸有脈絡可尋。” 魏五郎深深呼吸了幾次,始道:“楓哥,我觸的這個霉頭,不似你想像中那樣複雜,無說在‘大榕口,是第一號有錢人家,把附近幾百里地面的財主全算上,他也稱得起頂兒尖。 楓哥,你說說,這麼一票大生意,又有方家人背後替我撐腰,連金櫃所在、進出路線都繪製成圖,標示得明明白白,手到擒來的事,我能不幹麼?“謝青楓笑了笑:“如果以你的立場而言,接下這票生意,實屬順理成章。” 咽了口唾沫,魏五郎道:“當下雙方說好,事成之後,所得財物五五分帳,各得其半。我隨著就開始例行的準備工作,待決定了動手的日期,方豪還特地帶著人守伏在曹家門牆之外替我接應。那天晚上,月黑風高,正是我們這一行最適宜發財的天氣;曹家大院根本沒有什麼防衛措施,除了養著幾條土狗,連個巡更的人都不見;這等光景對我來說,就如同到了無人之地,按圖索驥,更是簡單,幾乎不費什麼功夫就搜了個滿盆滿缽 ” 謝青楓道:“真叫滿載而歸了。” 面孔上的表情忽然變得十分痛苦,魏五郎吃力的道:“滿載是不錯,卻差一點‘歸’不得 就在我大包銀小包金,剛收拾妥當並纏背上身的那一刻,突然間燈火通明,居然有人捉賊來了!” 謝青楓“哦”了一聲:須去尋脈絡,當時即見端倪 方逸領著他方家的幾個武師,凶神惡煞一樣將我團團圍住,當然也驚動了曹永年一家大小。 奇怪的是方逸不但和曹家人極熟,更口口聲聲稱呼老曹為世伯,擺出來的姿態,完全是仗義擒賊的架勢!我腦筋一轉,立刻曉得不妙,這分明是著了姓方的道,掉進他們布下的陷阱裡了!“謝青楓問:“後來呢?你逃掉了沒有?” 魏五郎這才起了點精神,他眨眨眼,道:“楓哥,你一定知道,江湖上的朋友給我起了一個什麼匪號吧?” 謝青楓頷首道:“‘一溜燈’,對不?” 胸膛一挺,魏五郎露出一抹自負的微笑:“正是,我的武功高下如何,不敢自詡,談到輕身提縱之術,任憑你一等一的高手,我放膽的說,亦乃不遑多讓。那辰光,我一看苗頭不對,扭身便走,方逸領著他的人窮追不舍,我邊打邊跑,若非身上背負著這些黃白累贅之物,姓方的只怕還砍不著這一刀 ” 嘆了口氣,謝青楓道:“到了那等緊要關頭,你猶不舍拋棄身上的賊臟?” 魏五郎一本正經的道:“這你就有所不知了,楓哥,雖是賊臟,也算拿生命換來,尤其刀下見血之餘,更不能不找回綴補,因此我是說什麼也要帶著東西跑。我自己心裡有數,拖著這一身黃白累贅,勢子當然會慢,卻不敢慢到被姓方的逮著……” 謝青楓道:“如此說來,還是吃你逃脫了?” 魏五郎得意洋洋的道:“當然,若是逃不脫,眼下如何能在這裡和你相見把晤?” 伸手旋動著桌上的粗瓷碗,謝青楓沉吟著道:“方才你說過,這整個事件,當時已見端倪,直到如今,我卻看不出端倪何在?反倒一頭霧水。五郎,方家人為什麼出爾反爾的設下陷阱坑害你? 他們與曹永年是一種什麼關係?甚至於,除了方豪之外,你又是怎麼認識方逸其人的?這些因果,你還沒有交待清楚!“魏五郎在嘴巴上抹了一把,趕忙道:“聽我說下去,楓哥,你馬上就會一清二楚了 我從曹家大院落荒而逃,一口氣奔出十多里地才停下來,萬沒想到的霉事卻又發生了。我他娘不錯是拋下了方逸那一夥人,但竟未能脫離方豪和他一幹手下的追躡,也只是剛剛坐在一塊青石上喘幾口氣的功夫,方豪他們已經鬼魅似的掩了過來 “ 謝青楓笑道:“約莫你忙中有錯,忘記方家這另一口子,還帶著人在曹家大院門牆外替你打接應哩!” 敲敲自己腦門,魏五郎苦著一張黑臉道:“可不?方豪他們朝上一圍,我就暗自叫糟!姓方的卻好整以暇,輕鬆愉快得很;不但輕鬆愉快,更且和顏悅色的向我解說這檔子事情的來龍去脈,光景是不願我做個糊塗鬼的模樣。楓哥,你猜這**養的是怎麼個說法?我講出來,包能把你氣個半死!” 謝青楓道:“你說明說了吧,有些事是不必花腦筋去揣測的 因為能點解真像的人正在面前。” 魏五郎帶著歉意的陪笑道:“楓哥有理 其實,這整個事件,從頭到尾,從裡到外,壓根就是一樁陰謀、一條毒計,唯一的被害人及犧牲者便是我,什麼偷財盜寶、五五分帳,只是玩的一場把戲,一場扮演給曹永年看的把戲!” 謝青楓沒有搭腔,用眼色示意魏五郎繼續說下去。 又抹了一把嘴,魏五郎接著道:“原來,是方家老五方逸看中了曹永年的獨生女兒曹小鳳,當然也連帶看中了曹家那一筆若大的家財。可是曹小鳳對方逸的興頭卻不及方逸本人來得熱絡,曹永年亦無可無不可的表現得十分淡然。姓方的百般追求,情況竟陷於膠著,甚難獲得進展;方逸自則頗為苦惱,於是,經他家族聚會商討,便研議出這麼一條絕子絕孫、荒唐陰損的毒計來!” 謝青楓道:“怎麼個毒法兒?” 魏五郎憤恨的道:“他們的定議是這樣的 大凡一個少女,都對英雄行徑有一種出自天性的崇拜,尤其是少年英雄,更不消說,而越是有錢的人,越他娘鎦銖必較,視財如命!基於如此認定,計劃即乃形成,他們找上我這個傻鳥,告訴我要合夥做一票生意,目標當然是曹永年,商妥下手的時間以後,他們只等著我自投羅網,甕中捉鱉就行。如此一來,不僅表現了俠士風範,亦保住了老曹的大筆財寶,加上這層淵源,還愁小姑娘不投懷送抱、老頭子不心回意轉?可憐我便落了個裡外兩空,外帶死不瞑目!” 忍住笑,謝青楓道:“難道說,方家人就不怕你揭穿真像?” 魏五郎艱澀的道:“在那種情形下,楓哥,你以為老曹會相信我還是相信姓方的?況且他們原先的打算,是待將我格殺當場,根本不給我開口喊冤的機會……” 尋思了片刻,謝青楓道:“方逸約莫早在曹家佈置妥當,端候著你了? 魏五郎道:“行動前的三天,這小子就帶人到曹家做客來啦!舉凡當場的地形地物、進出通路,他探查得比曹家人還熟,再有他兄弟方豪在外搭配,他們料想我是插翅難飛!哼哼,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們忽略了我專擅的另一門功夫……” 謝青楓道:“除了方豪,你又怎麼會認識方逸?” 魏五郎恨聲道:“有一次方豪拿曹家大院內外規格圖說起的時候,方逸也跟著在一起 事後我尋思,可能他亦想藉機把我認清楚!““嗯”了一聲,謝青楓道:“始才你說到方豪他們又圍住了你,看樣子,還是讓你溜掉了?” 魏五郎濃眉揚起,腔調也不覺提高了:“方豪這次的圍堵,比先前方逸追襲的場面猶要驚險萬分!楓哥,姓方的為什麼會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毫不保留的告訴了我?原因很簡單,他認定我絕對活不成了,在一個死人面前,當然就沒有守密的必要。事實上,形勢也的確極為不利,他們一共是四個人,分前後左右將我夾在中間,其他三個的本領高低我不大了解,但方豪那幾下子卻不是我能夠招架的 ” 謝青楓不以為然的道:“設若你不曾和方豪正式動手過招,又如何判定你的功夫不及於他?” 魏五郎精神不振的道:“也不知是有意炫耀還是閒來逗趣,方豪在我面前顯露過兩次把式;一次在我那蝸棚裡談事,蒼蠅多,擾得人心煩,談著談著,方豪突然拔出他靴筩中的暗藏的‘一指刀’,凌空揮舞,刀光閃處,我剛嚇了一跳,他已沒事人一樣收刀回筒。待我定神瞧去,乖乖,桌上地下,卻至少墜落幾十只蠅屍,而且都齊頭削斬,準得像是量度好了才切下去的……” 謝青楓一笑道:“第二次玩的是什麼花樣?” 魏五郎眨著眼道:“我們兩個走在路上,邊走邊聊,不知從哪裡竄出來一條大黃狗,衝著我們狂吠猛叫,兇像畢露。我正想踢它一腳,方豪已單掌伸出,五指彎曲做掐捏狀;大黃狗隔著我們足有兩三步遠,方豪一伸手,這頭畜牲已‘噢’的一聲翻倒在地,四只爪子一陣抽動便斷了氣 楓哥,他的手指連一根狗毛都沒沾著,就那麼虛空掐捏,恁壯的一條大狗就送了終,如此修為,豈是我可比擬的?” 謝青楓道: “姓方的在連貫動作與內力運用上,算是有幾分火候了。但五郎,莫不成你還沒有練到這樣的程度?” 魏五郎赧然道:“我要有這等造詣,他們也威脅不了我啦。武功這玩意,全在硬碰硬的苦練實練,半點取不得巧;我實在後悔,當年沒把時間盡多擺在修習功夫上!” 謝青楓笑道:“亦不必妄自菲薄,五郎,至少你的腿上輕功與空空妙手,不是一般人可望項背的!” 魏五郎乾笑著道:“雜技邪藝而已,楓哥,你別調侃我了。” 頓了頓,他又道:“不過呢,吃方豪堵住的那次,要不是賴著腰腿便捷,這條命就包管完蛋了。方才我不是說他們共是四員惡煞圍著我麼?我心裡急,腦筋卻不亂,我故意裝出一副誠惶誠恐、恭聆教誨的模樣,只等姓方的說到得意處,猛一頭朝前撞去,又在前撞的同時貼地折轉竄出,在方豪他們措手不及之下,總算跑出去十來丈遠……” 謝青楓注意的問:“難道在你跑出十多丈遠近之後,又被人家追著了?” 魏五郎回憶著當時的情景,似乎仍有餘悸,他胸口起伏加劇,籲籲的道:“楓哥,你有所不知。方豪雖是方逸的弟弟,一身功夫卻比乃兄方逸要強,腳下勁道,尤其矯健。我背負著那些累贅,可以跑過方逸,但跑不過方豪,所以拼命奔出百多步後,已被方豪追到五尺之內;我甚至能夠感覺到他噴出的鼻息,聞到他身上的氣味 ” 謝青楓忙道:“後來呢?後來你是如何脫險的?” 兩手一攤,魏五郎嘿嘿笑了:“就在千鉤一發之際,‘撲通’一聲,我和那幹王八羔子便再見了!” 微微一愣,謝青楓道:“‘撲通’一聲?這是什麼意思?” 魏五郎洋洋自得的道:“當方豪他們尚未出現堵住我之前,楓哥,我不正坐在一塊大青石上歇著麼?就在那辰光,我已看見百多步外有一條河流蜿蜒而東,沒出事的時候,看在眼裡只不過一條尋常的河水罷了,待到發生情況,才體認到那條河竟是逃命的生路。我一口氣奔到河邊,縱身跳起,一個猛子便扎進了河底。好險啊!跳起的一剎,我清楚感到脖頸後像被什麼鐵鉗類的硬物掃過,直痛了我好幾天!” 謝青楓舒了口氣,笑道:“真有你的,五郎。” 魏五郎搔搔腦袋,又道:“說起來,那條河也叫坑人!娘的,河底不是砂石,全布滿又爛又厚的淤泥;我一個猛子扎進去,險險乎便拔不出頭來,虧得我情急智生,快手快腳把身上的金銀財寶解脫,這才掙出了身子……” 謝青楓搖頭道:“到底還是一場空,五郎。” 魏五郎狡黠的一笑道:“不見得,楓哥,我悄悄冒頭吸一大口氣之後,又潛回水裡,把那些財物分三次拖到岸邊一塊圓形的石頭下深埋起來。我這邊在忙,岸上方豪幾個人也在忙;他們來來去去,正跳著腳到處搜尋我哩!娘的,夜黑星沉,我人又在水裡,他們卻往哪兒去找?順著水流,我自則走了活人啦!” 搓搓手,謝青楓道:“不過,故事說到這裡,似乎並不是一個結局?” 臉色又陰暗下來,魏五郎沉重的道:“不但不是個結局,楓哥,我的災難才剛剛開始,我權衡大勢,只有硬起頭皮來求你告幫。楓哥,你要不拉我一把,我就十有十成得走上絕路 ” 謝青楓眯著眼道:“看來你還真像有了難處,說吧,你待要我怎麼幫你?” 魏五郎又是驚喜、又是振奮的道:“楓哥,你是答應拉我一把了?” 拍拍魏五郎的肩頭,謝青楓道:“朋友是用來做什麼的?我說五郎。” 咧開嘴巴,魏五郎的形狀就像一個將要溺水的人,忽然撈住了一根救命的繩索一樣,精神氣色立刻有了不同的變化,嗓門也高了:“就是這話,楓哥,我早知道你不會見死不救、袖手旁觀的。恁憑他‘常山’方家對我發出格殺令,並懸有賞格;一朝得到你‘青楓紅葉’撐腰,我還含糊他們個鳥?” 謝青楓摸著下巴,緩緩的道:“‘常山’方家對你下了格殺令,五郎,他們是對內下達,抑或對外下達?” 魏五郎道:“對內下達格殺令;對外懸出我的人頭賞格,楓哥,算是雙管齊下了。” 謝青楓面色凝重的道:“方家也實在過份了些,就為了這檔子難以啟齒的事,便非要將你滅口不行,自私之外,亦未免太霸道、太蠻橫了!” 魏五郎強笑道:“為了覬覦曹家那一大票財富,為了能娶到人家的獨生女兒,我這條命在他們看來算是什麼?一天不除去我,便有揭露真像的一天。方氏家族名利攸關,自覺如芒在背,容不得我有申辯的機會了!” 沉思了一會,謝青楓道:“解決問題,不但要用對方法,而且更需徹底,斷不容遺留任何牽扯;五郎,你躲在此地,有沒有其他人知曉?“ 魏五郎道:“應該沒有,楓哥,這些日子來,我的行動都儘量保持隱密……” 站起身來,謝青楓道:“在事情沒有解決之前,你跟在我身邊比較安全。方家派出的殺手或有跡象可尋,那些想發橫財玩命的朋友,就有些防不勝防了!” 魏五郎跟著起身,極為感激的道:“楓哥,這麼拖累你,我不知該如何表達我的歉疚與謝意才好 ” 謝青楓牽著魏五郎的手朝門外走去,邊笑吟吟的道: “什麼都不必表示,五郎,只記得別向我荷包下手就行了…………” |
第09章 紅葉斷腸
還是那條小河,還是清澈的流水悠悠,河濱白砂迤邐,透著一股柔媚的韻致,令人看在眼裡,興起脫下鞋子赤足跑上一圈的意念。 隔著小河向南去,約莫半裡路,有一片松林,稀稀疏疏的松林,林中建有木屋三間,這裡,就是謝青楓的世外桃源,幽居之處了。 他的住處十分隱密,素少對外公開,而能來他這裡做客的人,可就更不多了。他喜歡清靜,喧囂雜亂的江湖歲月,只算是生活中的點綴。生活裡不能缺少刺激 如果刺激能使人有成就感與滿足感,但屬於刺激方面的點綴設若過於頻繁,就違背他出世入世的原則了。現在,他領著魏五郎往家裡走,內心免不了一直在琢磨,這次來到他生活中的“點綴”,會不會熱鬧得離了譜? “常山”方家,在武林中有他們相當的影響力,本身亦具有不可輕估的潛勢。方家在道上發跡,遠為五十年前的事,那時節,年方弱冠的方烈與他一枝花似的渾家白蓮,夫妻搭檔,在江湖上已經嶄露頭角;兩口子本領強、人緣好,有他們一套獨特的交往籠絡手段,還真建立了不少關係;往下的兒孫輩隨著竿子朝上摟,不但人面越廣,腳基也更穩固了。方家是個與眾不同的家族,顯然亦是個非常團結的家族,他們與黑白兩道皆有往來,在兩道上都有交情極深的朋友;明著,他們有大片的宅居田園,也有好幾爿夠氣派的買賣在開著;暗裡,知道內幕的人全曉得,方家人偶而也幹幾票見不得天光的生意。總之,有錢有勢便有了身價名望,是與非,亦就沒有人願意去捅咕了。 像這樣一個家族,魏五郎卻要面對他們全部力量的殲殺,狀況會是如何一個演變呢?至少,道理先不說,欠缺公平已是明顯明擺的事實了;而謝青楓最看不慣的,就是人間世上的不公與不平! 謝青楓的家,魏五郎昔日曾經多次來過,是以對當地的形勢位置亦頗為熟悉。他們先把坐騎拴寄在三裡外的一家騾馬行里,因為謝青楓愛馬卻至今沒有一匹好馬,而且,他懶得幹那些洗刷餵料的活計。 此刻,微近拂曉。 兩個人並肩走在通往木屋前的小徑上,腳下踩著落滿松針的泥土,感覺柔軟而輕快,和心間的那股沉鬱,恰好成為反比。 快要來到屋門之前,謝青楓目光瞥處,忽然站定了腳步,神色也立時轉為冷峻;魏五郎跟著站住,不禁有些緊張的低問:“你發覺了什麼礙眼的事麼?” 謝青楓慢吞吞的道:“不錯,出門之前,我在門檻下的隙縫中塞進一枚松果,現在松果卻已滾到門邊;五郎,你應該知道這代表了什麼意思。” 魏五郎渾身的肌肉馬上繃了起來,他不停搖頭探腦,向木屋中窺望;謝青楓淡淡一笑,背負雙手道:“除非是極為自負或笨不可言的不速之客,大多不會呆在屋裡等候他的目標!五郎,你信不信,人在外面了。” 不等魏五郎回答,松林的左側陰暗處,驀的響起一串清朗長笑,兩個白衣人十分從容的顯身出來,迎著一抹曙光緩步走近。 那是兩個身材高挑瘦長的人物,年齡約在三十上下,臉色清 而蒼白,肩頭上全飄著一色一式的杏黃劍穗,舉止都相當沉穩老練。 謝青楓目注來人,小聲道:“你認識他們麼,五郎?” 連連搖頭,魏五郎使勁在褲管上揩擦手心的冷汗:“不,不認識,打上輩子也沒見過……” 兩個白衣人來在五步之外站定,較高的那一位先向謝青楓抱拳為禮:“在下邵剛,旁邊站的是在下兄弟邵強,道上朋友,稱呼我們哥倆為‘雙劍落鷹’;在這裡見過‘青楓紅葉’謝大兄 ” 謝青楓面無表情的道:“我們曾經見過麼?”邵剛微笑道:“不曾見過。” 謝青楓仍然背負雙手,冷冷的道:“難怪眼生;既不曾相識,二位挑這個時間來到敝處,恐怕不是個合宜造訪的辰光吧?” 邵剛平靜的道:“非常抱歉,在此刻打擾謝大兄!但時間寶貴,只有請大兄寬諒了。” 謝青楓雙眼平視,七情不動的道:“不知二位有何見教?” 望了身邊的邵強一眼,邵剛不慌不忙的道:“說來或嫌唐突,在下兄弟敢請大兄將慣竊魏五郎一名,交予在下兄弟帶走 ” 一直沒有開口的邵強,跟著乃兄加重語氣道:“若得大兄俯允所請,大兄情份,我兄弟自當銘記在心,且必有回報。” 謝青楓也望瞭望站在一旁的魏五郎,這時,魏五郎的臉孔已經氣得透了紫;於是,他神情古怪的笑了笑,慢條斯理的道:“二位莫非和魏五郎有什麼過節?” 邵剛搖頭道:“沒有。” 謝青楓笑得更古怪了:“既無過節,二位要將他帶走,不知所為何來?” 邵剛老辣的道:“大兄怕是明知故問了,這樣也好,在下亦無妨直話直說 魏五郎的頭頂懸有二萬兩銀子的賞格,見人見屍,不論死活,都是這個價錢!” 邵強隨著道:“設若大兄容我兄弟賺此賞格,定將其中半數奉贈大兄!” 謝青楓斜眺魏五郎,嘆息著道:“看看你的身價多低,五郎,大好一個活人,居然只值二萬兩散碎銀子,‘常山’方豪亦未免太軋雜子了!” 魏五郎腦袋兩側的太陽穴,正在急速的跳動著,他咬牙切齒,目似噴火,一副恨不能衝上去與邵氏兄弟拼命的模樣;謝青楓把背負身後的兩隻手環抱胸前,又對邵氏昆仲道:“二位,魏五郎是我的朋友。” 邵剛容顏微僵,生硬的道:“朋友則又如何?” 謝青楓閒閒的道:“朋友的交情,是不止二萬兩銀子的。” 邵剛沉默了須臾,十分冷銳的道:“在下兄弟是從一條極為特殊的路子裡,得悉魏五郎同大兄的一段情份,幾經研判,才確定姓魏的前來投奔大兄的可能性甚高,如今證實,在下等的推斷果然不錯。” 謝青楓道:“想必還有下文?”邵剛重重的道:“所謂沒有三分三,不敢上梁山。我們既然明白大兄與姓魏的有關係,自則連帶考慮到足下可能的反應,但我們依舊來了,謝大兄,其中福禍利害,還請多加斟酌。”謝青楓道:“這算威脅我了?” 邵剛形色陰寒的道:“不敢說威脅,至少是向大兄提出忠告,我們先禮後兵,原是按規矩來的。” 謝青楓有些厭倦的伸了伸腰,揮著手道:“為了兩位好,你們還是在我殺機未起之前趕緊逃命去吧!我這裡雖不能比美梁山,你們更沒有三分三,就算你們自認為有,那也僅是一種決不落實的陶醉,而欠缺事實基礎的陶醉,是極容易致命的 ” 邵剛沉沉的道:“如此說來,大兄是拒絕與在下兄弟合作了?”“哧”聲一笑,謝青楓道:“合作?我一輩子亦不曾想到與賢昆仲合作。”退後一步,邵剛的語聲像冰珠子般迸自唇縫:“謝大兄,這並非在下兄弟欲待以暴相製,實乃大兄個人不識進退,拒受抬舉,看來只有得罪大兄你了!”謝青楓卓立原地,淡淡的道:“邵剛,如果你兄弟現在離開,尚有活命的機會。”那一抹白光,幾乎在展露的瞬息已經指到謝青楓鼻尖,另一道寒芒來得同樣快速,鏑鋒所在,卻是謝青楓的背脊,雙劍會合,確然隼利! 謝青楓半步不動,只見他右手微翻,“鏗鏘”震響聲中,劍刃立彈,光芒散亂,兩柄長劍全被反磕到它們不該指向的位置上! 邵剛大喝如雷,身形暴旋,劍影翩飛似梨花片片,頓時罩蓋謝青楓;而謝青楓雙目凝聚,形色不變,手中“鐵砧”猛然閃動,不管劍花繞體、冷焰如雨,就那麼奇準無比的“當”聲,砸偏了邵剛由一劍幻化為繽紛光影的劍勢! 邵強悶聲不響的長身而上,長劍映起一溜芒彩,倏刺謝青楓椎尾位置,劍隨人進,其快無比!怪的卻是劍尖將要沾衣的一剎,謝青楓驀然側轉,“鐵砧”驟橫,邵強但覺頭頂一涼,巴拿大小的一塊頭皮連著大片毛髮,業已血淋淋的拋了出去! 情急之下的邵剛一聲“老二快躲”,劍芒猝顫,仿佛灑起一蓬蓮瓣投向謝青楓;謝青楓突兀貼地迴旋,“鐵砧”起處,邵剛怪叫如泣 左肋間已經翻開一條半尺長的傷口,皮卷肉綻,好不驚人! 謝青楓像個沒事人一樣,站到另一個角度上去,“鐵砧”倒拎,鋒口鮮血滴滴,他用左手食指輕輕摩挲著“鐵砧”的刀背,靜靜的道:“二位,我說得不錯吧?二位實在沒有‘三分三’,貿然便上梁山,未免魯莽了!” 邵剛強忍腰肋間的痛苦,咬著牙道:“謝青楓,你休要得意太早,這場熱鬧,眼下才只是開始 ” 謝青楓看了看那滿頭滿臉沾染著血跡的邵強,又瞧瞧腳步踉蹌的邵剛,故意扮出一副大惑不解的神情:“就憑二位目前的慘狀,我倒不知如何還熱鬧得下去,你們果真是不死不休麼?” 邵剛猛然張口大叫:“兄弟們,大夥並肩子朝上抄呀!” 叫聲高亢厲烈,激盪于林梢曠野之間,久久不散,奇怪的卻是,好一陣子都沒有回應,不但不見人影,竟連條鬼影子都未出現! 左看右看,謝青楓不由嘴裡“嘖”“嘖”有聲:“看光景,有點熱鬧不起來了,二位的朋友們顯然不及二位來得有信心,不過,也可以說他們比較放得開 銀子總不若性命要緊。” 邵剛呼吸急促,一張原本蒼白的瘦臉漲得褚紫,他不甘服的再一次吼叫:“黑衫四秀、大龍槍、六斧三雄……你們聽到我的招呼了?倒是趕緊出來‘上事’呀,銀子大家都要分,你們怎能單把我兄弟二人擺在險處?” 餘音裊繞,依然不聞回響,松枝娉婷,林梢如蓋,鳥也不見一個! 收回手中的“鐵砧”,謝青楓興致索然,形色越顯冷酷:“要走,就是現在 ” 邵剛望向他兄弟邵強,邵強的面孔肌肉一陣抽動,啞聲低叫:“哥……” 跺跺腳,邵剛一扯乃弟:“我們走!” 當兩條白色身影恁般狼狽的消失於視線之外,魏五郎急忙踏上兩步,一派惶恐的道:“勞累你了,楓哥。” 謝青楓輕輕搓揉著雙頰,懶洋洋的道:“不用客氣,五郎,勞累只怕還在後面……你看到了吧,錢財這玩意真能坑人,不但坑人,把人的心竅都迷住了。‘雙劍落鷹’兄弟兩個敢來鬥我,全是那二萬兩銀子勾引的;否則,他們必會再三考量。” 魏五郎四面探顧,悄聲道:“楓哥,他們帶來的那幹幫手,當真會臨危抽腿、偷偷溜掉?” 謝青楓哧哧笑道:“二萬銀子固然數目不小,但七八個人來分,每個人的份子就不多了,更重要的是,連這不多的數目眼看都到不了手,誰還願意再拿性命往上湊? 這類的事屢見不鮮,江湖道上,你以為尚有多少個捨生取義、慷慨赴難的角兒?“魏五郎陪笑道:“至少尚有一個,楓哥。” 謝青楓笑罵一聲:“去你的!” 望望天色,魏五郎道:“楓哥,是不是先在你這裡歇息一會,然後再做打算?” 謝青楓道:“邵氏兄弟跟頭一栽,我們不啻捅翻了馬蜂窩,不講方家人,四面八方想發橫財的英雄好漢都會在聞風之下紛紛擁到;五郎,我這裡是一時半刻也留不得了,三十六計,走為上招!” 魏五郎道:“不錯,躲藏起來叫他們鬼影也找不著一條!” 謝青楓正色道:“五郎,你可不要誤解了我的意思,我是說,我們人在此地,目標顯著,且敵暗我明,彼來此去,不堪其擾,等我們另換場所,互易形勢,就該採取主動了。躲起來決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天地只這麼大,卻待躲到幾時?” 面孔一熱,魏五郎十分難為情的道:“你別見怪,楓哥,這大半生來,約莫是受我幹的這行營生影響,躲躲藏藏,縮頭縮尾慣了,意念一起,就是沒出息的想法……楓哥,一個盜賊與一個武士,不同的地方便在於此了!” 注視著魏五郎,謝青楓真摯的道:“切莫小看自己,五郎,抬頭挺胸,面對現實,沒有人敢說你不是一條漢子!” 招招手,他又道:“我們走。” 腳步跟著挪動,魏五郎嘴裡問:“就這麼走?楓哥,你也不去屋晨收拾點什麼?” 一邊大步前行,謝青楓邊道:“生活所需,四方多有,且我獨來獨往慣了,起來一身、睡下一根,又有什麼可收拾攜帶的?” 魏五郎羨慕的道:“你真瀟灑,楓哥。” 謝青楓搖搖頭:“命苦罷了。” 腳下踩著厚鋪的松針,行走起來便沒有什麼響動,除了魏五郎偶而一聲乾咳,林子裡一片寂靜,甚至連鳥鳴聲都極為疏落。 走著走著,謝青楓放慢了步伐,等魏五郎跟上來並肩而行,魏五郎正想說點什麼打破這種沉悶,謝青楓已經壓低嗓門開了口。 “五郎,凡是人,往往會產生一種預感,也就是說,未聞未見之前,心靈上就會預先有所反應,你相不相信這類的說法?” 呆了呆,魏五郎迷惘的道:“怎麼忽然想到這個?” 謝青楓微微一笑,道:“自邵氏兄弟鎩羽而歸,我就感覺到事情沒有這麼簡單了結,如今證明我的感應不錯。五郎,事情果然沒有這麼簡單了結!” 魏五郎怔怔的道:“楓哥,此話怎說?” 謝青楓向後努努,小聲道:“有人暗中綴著咱們,已經跟了一段路啦 穩著,不要左盼右顧!” 趕忙抑制著想要回頭察看的衝動,魏五郎卻掩不住情緒的緊張: “你不會搞錯吧?我怎麼一點動靜都沒發現?” 謝青楓道:“在我們生存的圈子裡,決不允許有錯誤發生,否則,付出的代價就大了。像眼前的情況,五郎,判斷疏失便乃災禍的開端!” 舐舐嘴唇,魏五郎忐忑的道:“這麼說,楓哥,你是確定了?” 謝青楓道:“暗裡追躡著我們的,只有一個人,位置在我們右側後方三丈的距離之內,這人的輕功相當高明,要不是林中太靜,幾乎不容易察覺到他的動靜;五郎,我可以斷言,此位老兄的修為絕對超過邵氏兄弟!“覺得有點唇幹喉燥,魏五郎驚疑不定的道:“他為什麼不現在動手?他老是暗中跟著我們想幹什麼?” 聳聳肩,謝青楓安詳自若的道:“不要急,那位朋友自會給我們答案。” 沒有多久,他們已經來到林邊,林子外是一道長滿“鳳尾草”的斜坡,越過斜坡,可以徑往那條小河的上游河濱;也可以順著土路去大道,但顯然,他們一時之間哪兒都去不成了 一個蒼勁而略帶沙啞的聲調,便在此刻響起:“二位,且請留步。” 先衝著魏五郎笑笑,謝青楓站定轉身,嗯,面對的竟是一個模樣打扮都非常奇突怪異的人;那人年紀大概五十上下,光禿的頭頂上只留著稀稀疏疏的幾撮花白髮絲,大腦門、塌鼻梁,癟著一張嘴,整副面孔,有點像一張凹進去的燒餅。尤其他穿著一套褐黃巾的衣褂,足登草鞋,手執旱煙桿,看上去又驢又土,活脫就似個趕車的把式,或者挑擔賣青菜的販子,哪有分毫的江湖味兒? 謝青楓端詳著對方,笑嘻嘻的開口道:“這位老兄,敢請你是在招呼我哥兒倆麼?” 那人拱拱手,一張嘴,居然缺了三顆大門牙:“正是招呼二位,素不相識,冒昧搭訕,還請二位包涵則個……” 說得倒挺客氣;謝青楓打著哈哈:“好說好說!老兄,你已搭訕過了,我們也遵命留步了,卻不曉得有何見示?” 手上的旱煙桿似乎有些不安的在指節間抓動著,這位不速之客竟然帶幾分靦腆的形色 謝青楓注意到對方的旱煙桿,戒心立起,乖乖,那只煙桿粗若核桃,桿身似為老藤挖空,煙鍋頭大約兒拳,卻乃赤銅打造。這麼又沉又粗的一件玩意,如果說拿來過煙癮,實在透著不可思議;但如用來當兵器,倒相當趁手,一朝敲上人的腦袋,怕不能連顱骨都砸碎?! 那人猶豫了須臾,才像十分不好意思的道:“青楓兄,我姓包,叫包實順,今年五十二歲,河南九曲埠人士,無端打擾,好生難安,還請青楓兄大度見容,惠予成全……” 真是越講越離譜了,文場武戲,要上就上,還來這些過門做什?謝青楓笑了笑,也客客氣氣的道:“言重言重!包老兄,閣下既知我謝青楓是何許人,就不必兜圈了扯閒篇,成全我不敢當,有什麼需要我謝某效勞的,尚請明言,但凡辦得到,總也量力而為就是。” 包實順雙手握著旱煙桿平豎胸前,像是“一柱擎天”、燒香拜佛的架勢:“我呢,青楓兄,一個兩道打滾、江湖討食的老混混,這些年來,實在是窮困潦倒、一無所成,半點名堂也沒有混出來。人活著,日子總得往下過,有一口是一口,肚皮餓提慌的辰光,往往就顧不得格調了,青楓哥,你說是吧?” 謝青楓似笑非笑的道:“這也算是一種說法,包老兄。” 包實順的模樣,帶著明顯的歉疚:“最近可是越混越難混了,青楓兄,為了找點進帳,沾得葷腥,好歹把這條老命撐持下去,經過再三思量,反覆斟酌,實不得已,纔來求告青楓兄你……” 謝青楓和和悅悅的道:“江湖一把傘,許吃不許鑽,包老兄,既然許‘吃’,就含得有合衷共濟,彼此幫忙的意思。你有困難,而且找到了我,忝為道上同源,自亦不能坐視,請說說看,你需要多大個數目?” 包實順磨蹭了片歇,才伸出兩隻手指頭:“只這個數就行……” 謝青楓目光一閃,道:“想不是二十兩銀子?” 哈下腰去,包實順一派謙恭之狀:“也不是二千兩 ” 哧哧一笑,謝青楓笑道:“這樣說來,老兄你是待要二萬兩銀子了?”包實順忙道:“青楓兄果是高明,一猜就著!” 謝青楓揚著眉道:“假如我身上沒有這麼多銀子,也簡單,你會告訴我,只把魏五郎交給你就成了,是這麼回事吧?”一伸大拇指,包實順笑開了那張缺牙的癟嘴:“‘青楓紅葉’不愧是‘青楓紅葉’,腦筋快,思路明,一點就透,佩服佩服!” 謝青楓眯著眼道:“過獎了,包老兄,魏五郎交給你,不是不可以,問題在於,你得有點份量從我手上接人才行,如今我只知道你叫包實順,今年五十二歲,河南九曲埠人氏,光憑這些,恐怕還不夠,你能再多綴上點東西麼?” 包實順想了,謹慎的道:“如果我說,我就是‘禿尾老九’,份量夠不夠呢?” 一聽“禿尾老九”四個字,不但魏五郎臉色大變,連謝青楓也不由形態凝重起來,他重新打量著包實順,緩緩的道:“你是‘禿尾老九’?” 包實順陪笑道:“絕對如假包換,青楓兄,‘禿尾老九’不是什麼好玩意,冒充他,佔不了幾多便宜;反倒會惹禍上身,因為我就是他,不承認也不行哪!” 黑道上有七個素以單槍匹馬吃“雜八地”聞名的梟獍之屬;這七個人橫行南北,惡名昭彰,但凡有財路的地方,他們便似蒼蠅見血,無所不沾,任什麼骯髒錢、昧心財,總是猛摟狠刮,多多益善,完完全全的七個潑皮貨,江湖中人統稱他們七個為“七雜碎”。而儘管嘴裡咒罵,心裡鄙夷,卻都怕招惹上門,避之則吉,因為這“七雜碎”除了行徑齷齪,手段下作之外,個個皆具有一身拔尖的武功,八方橫吃之餘,亦確有他們要不要臉的本錢! “禿尾老九”在“七雜碎”裡排名第二,端的是個厲害腳色!說包實順,許多人不知為何方神聖,然而提到“禿尾老九”,卻是如雷貫耳了! 謝青楓無奈的搖搖頭:“我卻不知‘禿尾老九’的本名就叫包實順,包老兄,你這名字起得妙,包實順,挺謙虛樸實的萬兒,真令人難以和‘禿尾老九’聯想在一起……” 包實順呵呵笑道:“聯想是種害人的東西,青楓兄,現實才要緊。” 謝青楓平靜的道:“以你的身價和名氣,包老兄,何苦沾這種血腥錢?” 居然嘆了口氣,包實順的樣子越發像是個孤苦無依的土老頭了:“不瞞你說,青楓兄,生活難過啊!有好一陣子沒開市了,油鹽柴米醬醋茶,哪一樁能不用錢去換?總不能作興樣樣去偷去搶呀?好不容易得悉了這麼一條財路,雖然數目不大,亦夠多日嚼谷,湊合點,只有硬著頭皮來告幫啦!” 公然明劫硬逼,還偏說成“告幫”,謝青楓不但不領情,憎惡之心,油然而生。他冷漠地道:“‘禿尾老九’欲待從我手中要人,份量是夠了;下一步,包老頭,就得看看‘禿尾老九’是否名符其實,有那個能耐了!” 包實順容顏不變,只定定的注視著謝青楓,直到這時,謝青楓才發覺這“禿尾老九”的一雙眼睛,竟是精芒凝聚,神華內斂,典型的內家高手模式! |
第10章 鐵砧無情
彼此互視了一會,包實順低沉的道:“魏五郎對你有這麼重要?青楓兄,重要到值得替他流血賣命?” 謝青楓語調平板的道:“好叫你先上一課,包老兄,在人與人的關係間,友情和道義佔了很大的比重,至少,它超過金錢的價值,尤其是超過份外之財的價值!” 仿佛在回味著謝青楓話裡的含意,包實順卻嘿嘿笑了,他搔動著頭頂稀疏的毛髮,顯然十分訝異於雙方的觀念竟如此南轅北轍:“到底還是年輕,青楓兄,人與人之間,談什麼友情、論什麼道義?自己過得好、活得痛快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只管唱高調、表節烈,未免不切實際!” 謝青楓淡然道:“所以你才叫‘七雜碎’,而我不是。” 第一次,包實順的表情變得難看了; “我不喜歡有人稱呼我這個諢號,青楓兄。” 謝青楓道:“我也不喜歡你這種‘告幫’的方式,包老兄。” 手上的巨型旱煙桿緩緩握緊了,包實順癟著嘴道:“沒有商量的餘地了麼?” 謝青楓斬釘截鐵的道:“一點也沒有。” 於是,包實順低下頭去,發出一聲像是嗚咽般的長嘆,而當人們正在懷疑他何以如此憂天憫人之際,那只大號煙桿已兜臉撞來! “鐵砧”橫起 仿佛它早就在那個位置橫起等候著一樣,但煙鍋頭卻在相觸的剎時下滑,兒拳似的煙鍋裡,突然噴出一蓬閃亮的銀針,直罩謝青楓的腹腳部位! 謝青楓的反應向來是簡潔而有效的,沒有花巧、決不繁複,他只把“鐵砧”沉落,銀針碰擊刀面,有如雨打瓦脊,揚起密集的叮叮碎響,幾乎響聲甫傳,刀刃已斜斬敵人膝頭。 旱煙桿暴挑,重重敲在“鐵砧”的鋒口之上,火星迸濺一閃,“鐵砧” 藉勢飛削,稍差一線就將包實順的一條左臂砍掉! 扭腰撐腿,險極避過這一刀的包實順,不由驚出渾身冷汗,燒餅臉上透出一抹煞白,吼喝半聲,旱煙桿掄過一道弧度,泰山壓頂般砸到。 謝青楓不但不退,居然迎著煙鍋頭竄上,而就在他的身體快要和煙鍋頭接觸的俄頃,整個人已不可思議的繞著煙鍋頭,來了一個小角度的翻轉,包實順一擊落空,刀鋒如電,已“呱”的一聲,削脫了他的左耳! 有如狼嗥般怪叫著,包實順的旱煙桿凌虛揮舞,人已出去尋丈;謝青楓半步都不追趕,人仍站在原處,腰身筆直,堅挺如山。 包實順大口大口的喘氣,空出一隻手伸進懷裡,掏出一把不知是什麼玩意調製成的紅色藥粉來,三不管便朝傷口上按 謝青楓的“鐵砧”又倒拎著垂指向下,刀口上只有少許血跡,他看著包實順,冷森的問:“這一刀,可殺醒了你的發財夢?” 左手按著臉側的傷處,包實順顯然已在這須臾之間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他不但沒有繼續吼叫,甚至連激憤的形色都不見,他只是苦著臉孔,嗓音更為沙啞的道:“青楓兄,明知這是虎嘴捋須的事,奈何生活逼人,也只有硬著頭皮來討殺了。‘青楓紅葉’果然名不虛傳,我認輸便是……” 謝青楓覺得有點奇怪,他細一回味怪在何處,立時有了頓悟 包實順決不是盞省油之燈,居然這麼容易就低頭服輸,未免透著玄異,他且不表明,裝做接受了對方的說法:“老兄的意思是,願意就此罷手休兵?” 包實順連連點頭:“否則我還能怎的?已經送給你一只左耳,可不想再把一只右耳奉贈了。青楓兄,算你行,我卻賠了夫人又折兵啊……” 謝青楓微笑道:“如果有機會,包老兄,我記得替你弄點找補回來。” 包實順哈哈腰,咧開嘴道:“我這廂先謝了 ” “了”字猶拖著尾韻,包實順哈下去的腰身亦尚未挺直,他的右手猛揮,跟著一聲清脆的機簧響動,旱煙桿頂端的赤銅煙鍋頭已若流星曳空,暴砸謝青楓,其力道之強,方位之準,簡直令人咋舌! “鐵砧”倏豎,“當”的一聲,震開了飛來的煙鍋頭,但煙鍋頭僅僅跳盪了一下,又“呼”聲反擊回來 原來,鍋頭下端還連系著一根幾乎看不見的極細鋼絲! 雖然震開了對方的首次攻擊,那強大的力道亦將謝青楓撞退兩步,而不及瞬息之餘,赤銅煙鍋頭又再度飛來,在感覺上,這玩意簡直附著魔咒了! 謝青楓猝向左移,明明是向左移,當煙鍋頭跟著左轉的一剎,他人已不可思議的來到右側,“鐵砧”閃翻,煙鍋頭已像一只失去腦袋的蒼蠅,急速打著旋回投入蔓生的雜草之中! 包實順見狀大驚,脫口駭叫:“老天,這可不是‘移形分魂大法’!” 謝青楓掂了掂手上的“鐵砧”,笑嘻嘻的道:“有見識,包老兄,方才展露的這一手,正是‘移形分魂大法’,獻醜啦!” 拿著一根失去煙袋鍋的旱煙桿,包實順的模樣有點滑稽,他似乎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扁著一張燒餅臉,頗為慌亂的嚷嚷著:“我服了,青楓兄,我服了,大人不記小人過,你千萬不能因為我一時糊塗,就待斬盡殺絕呀!青楓兄,我投降,一定投降 ” 謝青楓古井不波的道:“我接受你的投降,包老兄,大道坦蕩,四通八達,謹此祝你平安。” 包實順的神色有些陰晴不定,他吶吶的道:“青楓兄,兩國交兵,哦,不殺降將,這個道理,想你是該懂的了?” 謝青楓道:“什麼意思?” 咽著唾沫,包實順期期艾艾的道:“你,哦,青楓兄,不會趁我轉身的當口,抽冷子 算計我吧?” 謝青楓搖頭道:“放心,我保證不會這麼做。” 略一猶豫,包實順顯然並不“放心”,他倒著身子朝後退,正面仍對著謝青楓,由於地面凸凹不平,他倒退的姿勢就不易保持平衡了。 謝青楓面帶微笑,目光卻極其冷峻的注視著包實順的動作,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打算什麼,但隱隱然裡,仿佛殺機甚重,並未因戰況的停歇而稍有化解的跡象。 包實順仍舊在慢慢的往後退,在謝青楓的監視下往後退,當他的腳步踩向一個窪陷下去的淺坑時,身形忽然晃動,這給人一種假象 似是踩空了落腳處,但見他身軀後仰,卻猛向下蹲,接著,驚人的狀況立刻出現:就宛如被一股天外的無形吸力所吸起,亦像被一雙巨靈之手從地下掀托升空,包實順的身子竟以難以言喻的快速彈飛過來,其勢之強勁迅捷,有如隕石經天,一閃即至! 這樣的演變,連謝青楓也不曾料及,他倏忽原地打旋,“鐵砧”瞬間貼身迴轉,但見刀芒卷盪,草揚泥濺,包實順連人帶著旱煙桿,已經掠頭而過 倉促中,煙桿前端似乎尚泛起一抹寒光! 情況的發生,始於須臾,終於頃刻,魏五郎一旁觀戰,甚至連意念都未及轉動,一場猝起的搏殺,業已勝負分斷,莫名其妙的落幕。 從謝青楓頭頂掠過的包實順,直飛出兩丈多遠,才差點一個跟頭的落向斜坡,腳一沾地,又歪歪扭扭的搶出好幾步,始勉強站定 他要不用手裡的旱煙桿支撐著,大概早就一屁股坐下來了。 旱煙桿插在地裡,乖乖,煙桿前端原是煙鍋頭的位置,現在卻多出一樣東西來,打眼細看,竟是一柄兩面開口,鋒利無比的尺長窄劍! 謝青楓的“鐵砧”依然倒拎在手,微微下垂,他的左肩頭裂開一條寸多長的傷口,鮮血溢出,染紅了左上襟一片,他恍同不覺,只毫無表情的斜瞅著坡間的包實順,不過,奇怪的是原來冷峻異常的目光,此時竟變成恁般悲憫了。 包實順正在慢慢轉身,他的動作頗為滯重,好像就連轉個身對他也是一樁十分艱難的事。而當他轉過身來,答案便明擺明顯了 花花綠綠的肚腸,宛如一團糾纏不清的蛇鱔蚯蚓,拼命想鑽頭出來那般在他肚腹間蠕動抽搐,更拖滿一地,湧冒的程度,已不是用手按得住的光景了,換句話說,包實順就快上路啦! 魏五郎趕緊扭過頭去,險些嘔了起來。 謝青楓雙目不瞬,正對包實順那兩只瞳孔逐漸擴大,死魚一般的眼珠,他嘆口氣,提高聲音:“包老兄,我已經告訴過你,大道坦蕩、四通八達,而且也預祝你平安了,為什麼你就如此想不開,端挑了這條黃泉路去走?” 喉頭“格”“格”響著痰音,包實順的面色枯槁灰敗,雙頰垂搭,他的嘴唇翕動,氣若遊絲,雖是油幹燈盡的模樣,仍似在拼命掙扎:“我……我……沒想到……青……青楓兄……我終……究是……鬥不過……你!” 謝青楓靜靜的道:“是你的習性害了你,包老兄,再怎麼變,你永遠脫不開你的雜碎模式;如果你不是雜碎,現下已經快快樂樂出去十幾裡路了。” 兩眼怒睜,包實順的樣子仿若又待撲擊過來,然而,他只是怒睜兩眼,再也沒有下一步的動作,看情形,像是永遠也沒有下一步的動作了。 魏五郎從方才包實順飛射回來的地方拎起一件東西,那東西底座是面沉厚的木質圓盤,圓盤上面卻嵌著一圈一圈的彈簧,彈簧頂端縛連一塊長方型木板,顯見人的兩腳只要踩上木板,壓擠彈簧收縮,再猛然往上起掠,藉著彈簧的反張力道,加上本身的提縱技巧,那倒撲的勢子焉能不快得驚人? 謝青楓手按木板,使力下壓,緩緩松回,不由嘆喟的道:“這玩意彈力極強,又緊又韌,藉勢運勁,非常適合發動奇襲,狙敵於近距離之內,也虧得像包實順這樣的老雜碎,才想得到這些匪夷所思的邪門花招!” 魏五郎餘悸未消的道:“到第二次他落了下風,我還以為姓包的已經認了命,乖乖拿腿走人了,不料他卻仍不死心,出了這麼個花樣反撲,真叫死纏活賴啊!” 謝青楓道:“你該了解,五郎,哪一類的人就必定是哪一類的天性,永遠改不了。 所謂死狗竄不上南牆頂,包實順五十多歲的人了,耍雜碎耍了大半輩子,積習已深,想叫他脫胎換骨,洗心革面,豈不是妄談?“魏五郎睜著眼道:“莫不成,楓哥,你早判定他還有花樣要使?” 謝青楓頷首道:“不錯,姓包的玩刁使賴慣了,業已養成無格無行的習性,根本不知信諾、羞恥為何物!只求目的,不擇手段,什麼卑鄙齷齪的行為都做得出來,要他賠上一只耳朵又毫無所獲的走人,簡直是不可能的事!” 望一眼魏五郎,他又淡淡的道:“老實說,像包實順這種人,只有變成死人才能相信他。” 魏五郎沉沉的道:“難道他不知道這麼做是在玩命?” 謝青楓一笑道:“大概他不以為是玩他的命,可能他認定是要玩我的命!五郎,我早說過,在我們的這個圈子裡,千萬出不得錯,否則,代價就大了!” 魏五郎咀嚼著謝青楓的話,竟興起不寒而慄的感覺,可不是麼,這次他與“常山”方家的糾葛,正是未能體察事實,貿然上當的結果。錯誤犯下,率爾亡命,若非謝青楓的仁義大度,臨危伸援,光憑他魏五郎,只怕早已被方家人生吞活剝了! 謝青楓騎在馬上,不徐不緩的往前淌著;魏五郎另乘一騎,緊隨於後,這是晌午,日頭高掛中天,火毒毒的曬得人頭皮發炸。 乾咽著唾沫,魏五郎心裡暗犯嘀咕,因為今天一大早,謝青楓就把他從床上喚醒,連口稀粥都沒來得及喝,便催著他匆匆上路,而要去哪裡?去幹什麼?謝青楓一句未提,沿途扯的淨是閒篇,有一搭沒一搭的,只叫他抱著悶葫蘆瞎猜疑。 走著走著,魏五郎發現情形不大對頭,怎的這條路越走越是眼熟?他突然一夾馬腹,搶上幾步,擺成與謝青楓雙騎平行的架勢,急姥姥的問:“餵,我說楓哥,咱們這是往哪裡去?” 用手扇著風,謝青楓懶洋洋的道: “這條路,你不熟麼?” 魏五郎忙道:“就是因為熟,我才問你呀!楓哥,這不是通往‘大榕口’的兩條驛道之一麼?” 謝青楓笑道:“難得你有這等的好記性,不錯,我們正是要前去‘大榕口’。” 怔了怔,魏五郎愕然道:“去‘大榕口’?楓哥,我不懂,我們去‘大榕口’幹啥?” 在腦門上刮一指頭汗珠子彈了出去,謝青楓慢吞吞的道:“那曹永年,不就住在‘大榕口’麼?” 魏五郎更似墜入五里霧中,不但像墜入五里霧中,那股子驚慌不安也隨之而起,他結結巴巴的道:“是,曹家是住在‘大榕口’……但,但這和我們去‘大榕口’有什麼關係?” 謝青楓閒閒的道:“才說你記性好,腦筋就轉不過彎來了。五郎,我們去‘大榕口’,當然是衝著曹家,要不,日曬風吹的算犯哪門子賤?!” 魏五郎眨巴著兩只環眼,仍舊一片迷惘:“楓哥,我搞不明白,為什麼要去曹家?” 謝青楓撫著鞍前“判官頭”,好整以暇的道:“那方逸,在玩過這場把戲之後,正是他表功的大好時機,包管會留在曹家,藉詞兒保護曹永年,順便接近伊人討取歡心。我們先到曹家擒起他來,手頭上有了籌碼,再與方家談斤兩、論過節,斧底抽薪嘛,省得殺過來追過去叫人煩躁!” 拍拍魏五郎的背脊,他又接著道:“我了解你不願去曹家的心態,你在那兒失過風、受過傷,提起來就會有憚忌規避的反應,這不怪你,凡是人,都有類似的傾向。但這一次你不必掛慮,有我在,誰也動不了你,如果可能,說不定還替你把顏面掙回來!” 魏五郎遲疑的道:“楓哥,你能肯定方逸現時仍在曹家?” 謝青楓笑了笑,道:“方逸是年輕人,還是一個貪色圖財的年輕人,他有什麼想法,我非常清楚。你寬懷,五郎,這檔子事,和我的判斷定然八九不離十!” 魏五郎默然了,他絕對相信謝青楓的推測,連番遇著的這些事,人家有哪一件是沒斷準的? 曹家大院的確極有氣派,恢宏寬敞、美崙美奐,休說在“大榕口”這種半大不小的地方,就算擺在任何一個通都大邑,也稱得上是巨戶宅邸,便在夜晚看上去,依然有其財雄氣粗的格局,若愣是要挑剔點什麼,僅僅稍嫌倫俗了些而已。 隱在暗處的謝青楓,這時以手肘輕碰了魏五郎一下,壓低嗓門道:“進去之後怎麼個走法,你都還記得吧?” 魏五郎點頭道:“當然記得,楓哥,只要你說明要去哪一處,我領著你走便是,錯不了。” 謝青楓道: “方逸應該住在客房,你知不知道客房的位置?” 魏五郎道:“曹家待客的所在,叫做‘悅遠樓’,是一幢兩層樓房,裡外陳設相當精緻華美,姓方的極可能就住在‘悅遠樓’裡……” 謝青楓笑道:“‘悅遠樓’?倒挺像一家飯館的名字;伙計,我們進去吧!” 潛入曹家大院,對他們兩人來說,幾乎不費什麼力氣!由魏五郎帶路,輕車熟路的就摸到了“悅遠樓”,果然不錯,這幢二層樓的建築,巧雅典秀,玲瓏有致,想建築之初,是經過一番心思的。現在樓下燈火全熄,樓上的一間房子裡尚透著光亮,但窗紙之後,卻未見人影掩映。 側著身子靠在牆壁上,魏五郎憋著聲向二樓指點:“只有那一處亮著燈,楓哥,你有沒有想到,要是姓方的萬一不在樓中,下一步又該怎麼走法?” 謝青楓端詳著眼前的形勢,不以為意的道:“這麼晚了,他不在自己房裡歇息,莫不成還能摸到曹小鳳的床上去? 曹永年雖是個生意人,這點規矩仍得講究 “魏五郎解釋著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楓哥,我是怕姓方的並沒有留在曹家。” 謝青楓道:“也簡單,摸進樓里一探便著。走!且先從亮著燈的那間房子開始。” 兩條身影拔起,中間沒有經過任何停頓就攀上了二樓亮燈的房間窗框之下;謝青楓不僅對魏五郎的輕功造詣深表讚賞,魏五郎的身法、姿勢、落著點,不愧都是一流,甚至連速度也頗夠水準,而那種輕靈巧活,尤其難得;幹他這一行,陪襯起來確然相得益彰。 手指扣著窗框下的木嵌,謝青楓示意魏五郎向房中窺探,魏五郎小心翼翼的接近窗縫湊眼上去,只一瞄就縮回頭來,光影暗淡中,臉上卻有掩不住的驚喜:“姓方的果然就在房裡,楓哥,你又猜對了!” 謝青楓小聲道:“看清楚啦?” 魏五郎有些喘,他興奮的道:“沒錯,正是這王八羔子,他側躺在床上不知瞧著什麼鳥書,面盤對著窗口,燈光照過去一明二白,就是他!” 謝青楓輕輕的道:“很好,我進去拿人,你伏在這裡打接應,等我招呼你再現身!” 魏五郎忙道:“楓哥,姓方的隨身帶得有幾名武師,你可要防著!” 低應一聲,謝青楓身子斜翻,掩閉著的兩扇窗戶並未下栓,只一伸手就推窗而入,宛似一股淡淡清風吹進房中。 那張紫檀木雕花的床榻上側臥著一個年輕人,這年輕人長得眉目端秀,一表人才,就是眼波流轉不定,略顯浮華之態。他驟覺房裡空氣起了回盪,目光瞥處,赫然發現了謝青楓這不速之客,於是眼波四轉,便更加不定了。 謝青楓背負雙手,靠在窗邊,笑吟吟的開口道:“秉燭夜讀,神遊古今,方老弟真個雅興不淺!” 床上的年輕人放下手中書冊,緩緩坐起,形態倒還十分從容鎮定;他一邊用手撫平身上月白中衣的皺摺,邊沉聲問道:“閣下何人?深夜擅闖敝處又有何為?” 謝青楓笑容不改:“你是方逸,沒有錯吧?” 年輕人冷冷的道:“沒有錯,我是方逸,你是誰?” 眼睛流覽著房中的諸般陳設,謝青楓神色和悅的道:“我受一位朋友所托,特地前來與你打個商量,造訪的時間不對,尚請方老弟你見諒!” 方逸上下打量著謝青楓,態度上已流露出傲岸之狀:“不管你是什麼人,都無妨打開天窗說亮話,我不喜歡繞圈子,尤其不喜歡以這樣的方式來和我晤面!”謝青楓不慍不怒,安閒如故:“勢不得已,只有從權,方老弟,好在我已先向你表達過歉意了;咱們長話短說,有位魏五郎,想你知道這個人?”臉上的表情一硬,方逸道:“怎麼樣?” 謝青楓道:“看我薄面,放過他吧!” 注視著謝青楓,方逸忽然哧哧笑了:“所謂‘物以類聚’,魏五郎是賊,約莫你也是個賊了?你們這些賊種,有什麼資格來同我說話更討人情?看你薄面?你這張臉只配我拿腳來踩,多瞅一眼都作嘔,看不得了!” 謝青楓仍然沒有生氣,他靜靜的道:“首先,方老弟,我不是賊,魏五郎或許是賊,但他縱然是賊,卻要比你、比你方家任何一個人來得乾淨、來得正直、來得坦蕩!你們方家的作為正合了兩句話 滿口的仁義道德,滿肚子男盜女娼!” 方逸神色頓變,憤怒的道:“你,你敢侮辱我們方家?” 微微一笑,謝青楓七情不動的道:“‘常山’方家,平日廣結人面,四植奧援,再仗著本身那點潛勢,自以為就能橫行天下、稱霸一方了?老弟,其實還差得遠哩!江湖深邃、草莽浩蕩,正是臥虎藏龍,玄機千萬,豈是你們方家識得透、看得明的?只這麼點派場,不如收斂些好,你瞧瞧,我不就不受嚇啦?” 方逸不由氣得臉孔泛青,渾身顫抖,他握拳透掌,咬牙切齒的道:“大膽狂徒,放肆匹夫!你竟敢如此污衊方家,謗我親族,不論你是何人,今晚必叫你遭受嚴懲,決不寬貸!” 謝青楓聳聳肩,道:“方老弟,你們方家暗設陷阱、預布圈套,只為了一已私利,便誘人入彀,事後猶不饒不休,欲待殺之滅口;這種種卑鄙作為,正該受罰!今晚上,便你不懲我,我亦要懲你!” 方逸咆哮著道:“你這賊種,你死定了,我要用你身上的血封住你的嘴!” 謝青楓雙手分向左右攤開,大馬金刀的道:“我等著你來封,方老弟,怕只怕連你爺爺都辦不到哪!” 大吼一聲,方逸從床上躍起,雙腳凌空斜踹,謝青楓連眼皮子也不眨,左掌倏出,暴斬對方膝彎,方逸身形忽側猛曲,右手五指如鉤,直抓謝青楓的面門,而謝青楓卓立不動,一腳猝飛,兜著屁股已把方逸踢了一溜滾! 身子順勢滾到床邊,方逸伸手摸向枕下,挺身再起的當口,手上已握著一雙長有三尺、寒光閃閃的“剜心鉤”! 謝青楓笑了,他慢慢的把手轉到後腰,慢慢的拔出他的“鐵砧”:“鐵砧”泛動著沉暗卻冷森的淡藍色芒彩,鋒利的刀口又透著一抹隱隱的赤晦;刀一舉起,即已殺氣迷漫,似乎連室中的溫度也跟著降低了。 望著“鐵砧”,方逸突的一激靈,臉孔肌肉也迅速抽搐起來:“這把刀……可是叫‘鐵砧’?” 謝青楓道:“不錯,這把刀,正是叫‘鐵砧’。” 方逸面色青白的僵寒在那裡,好半晌,才舌頭髮直的道:“那……那麼,你,你就是‘青楓紅葉’?” 謝青楓道:“很遺憾,我就是‘青楓紅葉’。” 結棍的軀體微微搖晃起來,方逸呻吟了一聲,不知所措的道:“我們方家與你無怨無仇,素來是河井水互不相犯,謝青楓,你為什麼要替姓魏的強行出頭?我們哪兒招你惹你了?” 謝青楓平靜的道:“好叫你得知,方逸,因為你們所作所為在道理上站不住腳,在德格上過於卑下,另外,魏五郎是我的朋友。” 方逸吃驚的叫了起來:“什麼?魏五郎會是你的朋友?” 謝青楓道:“對,你想不到魏五郎也有我這樣的朋友吧?我告訴你,一個人的謀生之道為何,做不得人格的憑斷,做憑斷的應是這人的素行及本質;方逸,你們不是賊,但你們默省自問,你們手段之陰險、用心之歹毒,還遠不如一個賊!” 方逸脫口呼叫:“你胡說!” 謝青楓酷厲的道:“隨你狡辯吧,但今晚的事實是,曹小鳳離你越來越遠了,曹府若大的家財對你而言,亦將煙消雲散,方逸,你能落到的只有一場空!” 額頭浮凸著筋絡,面孔扭曲著,方逸已經控制不住情緒,激動的怪吼:“你敢!謝青楓,你敢動我一根汗毛,方家人必然將你挫骨揚灰,碎屍萬段!方家人決計不會放過你 ” 手上的“鐵砧”緩緩斜舉,在燈火的映照下,鋒口那一抹赤晦的光華波動流燦,恍惚間,似是變得顏色鮮豔了,謝青楓的語聲像來自九幽:“方逸,你們方家,只算個鳥!” 不錯,他說過,他十分了解年輕人的心態 血氣方剛、桀驁不馴是慣常的通病,如果再加上這個年輕人出身不凡,略有名望,就越發崖岸自高、不可一世了;在這種情況下,受辱勝於挨刀,使之激怒衝動,乘隙下手,則更省事三分! 方逸完全是照著謝青楓的意願在行動,幾乎就像謝青楓指掌下面用絲線吊掛著的一具傀儡,隨心撥弄,收發自如。現在,他正厲聲叱喝,舉鉤猛撲 這一著,當然也在謝青楓的預料之中。 “鐵砧”比“剜心鉤”的去勢更快,鉤芒甫映,刀鋒已居中斬至方逸胸前,這位“金童子”立刻旋身回招,鉤首有若蛇信吞吐,從另一個側角翻刺,令他吃驚的卻是,竟然刺了個空! 有如自虛無中驟然凝形,“鐵砧”突兀從斜面劈落,“嗆啷”一聲,方逸的左手鉤已經脫手震掉,一條胳膊直麻上肩! 便在這時,房門猛開,四條彪形大漢蜂擁而入,方逸藉勢竄躍,口中大叫:“拿住這奸細!” 為首一個青臉豹眼的大漢呼吼半聲,手上的“金背砍山刀”,仿佛泰山壓頂由上而下,摟頭蓋臉的狠劈謝青楓! 身份一下子又變做“奸細”的謝青楓,這次可不作興逗樂子了;他的“鐵砧”迎著砍山刀橫崩,“鏗鏘”碰擊裡,青面大漢刀身彈起,人向後仰,“鐵砧”猝閃又翻,那位仁兄的半爿腦袋已飛撞向牆,又血糊淋漓的反震落地! 謝青楓的動作有如一陣狂風,第一個死人的軀體尚未倒下,他身形暴起,刀落似閘,連肩帶背便把這第二個掀鼻漢子斜斬兩段,甚至連那漢子使用的兵器“判官筆”都同時砍斷! 第三位執著一對大板斧的仁兄,見狀之下,不禁嚇得“發”聲怪叫,一縮頭就待往後溜,謝青楓青衫飄拂,搶先封住出口,“鐵砧”明著直砍那人,卻在對方舉斧招架的須臾,驟然轉向,兜腰而入又齊腰而出! 僅存的一個漢子人正站在窗邊,卻宛似中了邪一樣凸瞪著兩只眼珠子,直定定的望著謝青楓,他歪咧著嘴巴,扭曲著面容,一對短鋼槍已有一桿掉在腳下,另一桿拖在身側,看光景,像是嚇傻了。 嚇傻的顯然不止他一個,還有一位方逸,“金童子”方逸。 只穿著一襲月白中衣的方逸,手上落單的那柄“剜心鉤”,軟搭搭的倒拎著,臉龐的顏色一片死白,他的模樣亦似是被什麼邪祟魘著了,呼吸困難又目光驚滯,身子更不住簌簌打顫,還有點像,哦,癲癇症發作之前的德性。 謝青楓沒有猶豫,走到窗邊的朋友跟前,他掏出一封早就寫好的信件,用力塞入那人懷中,然後,反手一記大耳光,打得這位仁兄驀而痛叫,丟槍摀嘴,踉蹌倒退一卻好歹是還了魂啦! 先將“鐵砧”插回後腰板帶,謝青楓逼視對方,用手指點了點前襟位置:“這封信,你拿回去交給你家主子方烈,聽明白沒有?” 那人摀著嘴巴,慌忙點頭,卻咿咿唔唔的不知在扯些什麼卵淡。 謝青楓又惡狠狠的道:“叫姓方的一切按照信中所言行事,否則,他的寶貝孫子就會被送回來 當然,只缺了個腦袋!” 說著,他轉身行向方逸,再沒有多一句言語,僅是擺手做了個“請”的表示,方逸居然毫不反抗,就仿若一具行屍走肉,乖乖的跟著離開。 |
第11章 午不過未
右邊是悠悠的河水,左邊是莽莽的青山,中間是片平坦的沙地,沙地附近零散的分散的分布著幾塊異狀巨型岩石,岩石有的半埋沙內,有的盤底而坐,襯在山水之間,倒帶幾分崢嶸的氣勢。 這個地方,叫做“回水灘”。 謝青楓邀約方家人談判的所在,就選擇在此處,當然,之所以挑揀“回水灘”,他自則有他的道理。 現在,他獨個兒在等候方家人,他認為在這樣的場合,魏五郎沒有出面的必要,因為談判的過程和結果,變數極難逆料,任何刺激情緒或影響進退的因素,還是預先避免的好。 方逸也不在這裡 不該到他出現的時候,謝青楓決不會讓他出現,這副牌,他可是捏得緊了。 日正當中,時辰差不多了。 方家人相當準時,當謝青楓手搭涼棚,抬頭觀望天色的辰光,人已從左邊的山腳林間出現 沒有聽到馬蹄聲,顯然他們在老遠之外即棄騎步行。 方家來的人還真不少,數一數,有八位之多;前面領頭的,是個童顏鶴髮,面色紅潤光潔的老人;老人身邊,那個婦道看上去約莫不超過五十歲,生著一張滿月般的臉龐,豐腴白皙,福泰雍容,要不是袖口足踝處抄扎利落,還真像什麼富貴人家的夫人哩! 緊隨著這二人後頭的,是兩個年紀相若的中年人物,他們面貌肖似,神韻中,尚帶點前行老人的輪廓;這二位,身材一樣的高大魁梧,五官一樣的端正嚴肅,在他們後面,又是更年輕的二男一女;這二男一女,與前四位都有著共同的特色:皮膚細白、容顏清秀,大致上面目結構的接近,這使得他們表達出一個徵候 家族,血源相當親密的家族。 當然,這個家族必定姓方,世居“常山”。 走在最押尾的一位,一看就知道和前面的方氏家族血源無關;這人頂著一張大馬臉,顴骨高聳,雙目深陷,頷下是大把的絡腮鬍子,肩上明明白白的摃著一條兩頭帶鉤的生鐵扁擔,架勢還頗有幾分兇狠。 一行人腳程很快,幾乎剛見到身影,已經來到面前,他們注視著站在一塊岩石邊候駕的謝青楓,八張臉上只同一個表情 憤恨。 露出一抹自認為十分得體的微笑,謝青楓走上兩步,輕哈腰身,衝著為首的老人拱了拱手,細聲細氣的道:“老前輩,想來前輩便是‘常山’方家的族長方烈了?” 童顏鶴髮的老人臉色凝重,毫無笑容,他瞪著謝青楓,重重的道:“老夫正是方烈,你大概就是那狂妄放肆、不知自己為何物的謝青楓?” 俗語說得好,舉手不打笑臉人,方烈一出口就來勢洶洶,言詞惡劣,使謝青楓馬上感到這場談判,恐怕難以善終;他沒有動怒,仍然笑嘻嘻的道:“方前輩,我誠意邀約各位前來,是相互磋商,解決問題的,彼此最好不要訴諸情緒,事情才談得下去。如果鬧僵了,我這條命固不足惜,前輩令孫的那條命 可不就太冤啦?” 方烈目光倏寒,厲聲道:“你竟敢威脅於我?” 這時,站在方烈身旁的那位婦道輕輕碰了方烈一下,柔聲道: “你看你這火性,老爺子,人家也說得有理,本來就是來談事情的,鬧翻了怎麼談得下去?你要為逸兒著想,就由不得你的脾氣了。老爺子,刀把子可是抓在人家手上呀!” 方烈吸了口氣,恨恨的道:“我最看不得這種挾勢自重、趁人之危的小人!” 謝青楓抬頭看天,似笑非笑:“要說小人,前輩,只怕我們的立場還得調換一下才對!” 兩個中年人形色立變,右頰生了顆紅痣的那位大喝一聲,憤怒的道:“謝青楓,你乃何物,豈敢對家父如此出言無狀?” 望向對方,謝青楓夷然不懼的道:“你又是什麼東西?” 那人大聲道:“好叫你死而有知,不做個糊塗鬼,我是方魁,方逸就是我的兒子!” 謝青楓冷冷的道:“很好,方魁,方逸既然是你的兒子,你還是多替你這寶貝兒子小命打算的好,謾罵叫囂,對他的繼續生存沒有一點益處!” 那婦道狠瞪了方魁一眼,怒道:“小魁,你是想害死逸兒麼?還不給我退下!這裡自有你爹與為娘的作主!” 乖乖,這婦道人家看上去年紀並不十分老大,甚至比方魁兄弟還顯得精神,她居然就是方烈的德配、方逸的祖母?謝青楓輕輕躬身,道:“夫人莫非就是白蓮前輩?” 婦人和悅的一笑,道:“我是白蓮。” 謝青楓從容的道:“久仰白前輩當年風華,不讓鬚眉,今日幸見,果然名至實歸!‘常山’方家有白前輩助外理內,實是功德無量!” 白蓮當然聽得出謝青楓言中有物,她只淡淡莞爾,矜持的道:“君子交絕,亦不出惡言,謝青楓,我們還是談正事吧!” 謝青楓顯然已將主要談判對象移轉到白蓮身上,他眼睛注定白蓮,單刀直入的道:“白前輩,令孫方逸在我手中,我之所以用這種方式挾持令孫,只為了替敝友魏五郎請命 尚請前輩等高抬貴手,收回格殺令,但獲承諾,便立予方逸自由!” 白蓮滿臉慈祥的道:“可以,只須你答應我們一個條件。” 謝青楓謹慎的道:“尚請前輩明示,是什麼條件?” 白蓮緩慢的道:“得先把方逸那孩子交出來,我們看到他平安無恙,自會成全你的要求。” 略微猶豫了一陣,謝青楓有些為難的道:“令孫一切安好,謝某決無虛妄,莫非前輩還信我不過?” 搖搖頭,白蓮道: “這不是信得過信不過的問題,而是我孫子性命交關的問題。謝青楓,我們之間只有承諾,並無保障;設若你說話不算,我們又如何找回公道?骨肉情深哪,當然我要先看到我的孫子活蹦亂跳之後,才能考慮你所提的條件!” 謝青楓逸強的道:“白前輩,我求的只是方家一句話,你求的卻是現在就待要人,這中間利害相去太遠,易地而處,只怕前輩亦不便輕諾 ” 白蓮微笑道:“你放心,謝青楓,以我方家的聲望,豈有出爾反爾之理?我雖是一介女流,總還能代表方家說話,我保證說到做到,一言九鼎!” 又沉吟了半晌,謝青楓望瞭望方家其他幾個大男人,放低了聲音道:“白前輩,他們也同意你的辦法?” 白蓮頭都不回的道:“當然!” 搓搓手,謝青楓道:“人一到,你就保證收回格殺令、放過魏五郎?” 白蓮用力頷首,加強語氣:“一定。” 於是,謝青楓像是萬不得已下了決心,帶著那種豁出去的神情,曝起嘴唇發出一長聲 哨;他發出的這種 哨非常奇特,不但清越尖銳,而且還打著急速的旋轉,像是一個彎連著一個彎拋向高處,散向幽遠,貿然聽來,倒似是什麼怪鳥在引頸鳴唱。 應合著他的 哨,河流上游的曲折處,就那麼快便出現了一具竹筏,竹筏拐過一道彎,來至灘地左近的水面,居然不再順勢下流,就在附近打起轉來,竹筏上,四仰八叉的綁著一個人。 從方家人站立的位置,到河面上竹筏的距離,大約有三丈多不及四丈遠,這等間距,應該能夠看清竹筏上那個人的體型和輪廓。方家人血肉相連。神馳心系,紛紛凝眸瞧去,這一瞧,當然很快就確定了竹筏上綁著的仁兄正是方逸無疑。 見此光景,方逸的老子方魁第一個就有了氣,他怒目瞪視謝青楓,憤怒的道:“姓謝的,你膽敢如此糟蹋我們方家子弟,真乃是可忍孰不可忍!” 謝青楓面無表情的道:“你卻待要怎的?莫不成尚得恭請令郎升高炕、坐首席、大酒大肉的侍候著?” 方魁勃然色變,磨牙如挫:“謝青楓 ” 白蓮冷冷擺手,語調生硬的道:“現在不是爭執的時候,小魁,你先發話過去,看看逸兒是否平安無恙?” 方魁憋住一口氣,衝著河面上的竹筏大喊; “逸兒,逸兒,爹在這裡,你沒有事吧?” 竹上困著的方逸似是扭動了一下,聲音低啞困頓,卻好歹算有了回應:“爹……孩兒還好……就只被那姓謝的折騰得不輕……” 語聲飄過流水,飄進方家諸人的耳朵裡,這一次,不但方魁越形激動,每個方家人都像吞下一口硫磺配芥末,剎時容顏全變!謝青楓嘆了口氣,苦笑道:“各位可不能聽信一面之詞,方逸講話不憑良心,我幾曾折騰過他?甚至連一指頭都沒有點撥上身,這不是有意坑人麼?” 白蓮寒著臉道:“事實勝於狡辯,謝青楓,逸兒眼前所受的待遇,你能說不是折騰?” 謝青楓無奈的道:“白前輩,我與令孫,乃處於敵對狀況,你總不會期望我把令孫供奉在頭頂上吧?” 白蓮重重的道:“碎嘴!” 娘的,真個翻雲覆雨,說變就變。謝青楓居然毫不動怒,仍一派安閒的道:“看樣子,白前輩,你是打譜見著活人就不認帳了?” 白蓮一反先時的和悅親善,神態之嚴厲獰峻,直如夜叉出海:“謝青楓,好叫你明白,我們自開始就沒有打算和你妥協,更休提接受你的要求了!方家人從不在威脅之下低頭,以前不,現在不,將來也不,你觸犯了方家人,只有死路一條!” 謝青楓笑了笑,道:“那麼,前輩剛才的承諾,等於放屁了?” 白蓮惡毒的盯著謝青楓,緩緩的道:“徒逞口舌之快,只會使你死得更為痛苦!” 謝青楓指了指河水,從容不迫的道:“白前輩,在我死得更為痛苦之前,有幾句忠言不得不儘快面稟;你們看到方逸,並證明方逸還活著,這都不錯,但饒是如此,卻決不意味著你們就能搶人到手,更製我於死。白前輩,方逸尚綁在竹筏上,竹筏隔著這裡猶有一段水面,情況什麼時候會發生變化,誰也不敢預料!別看只短短幾丈遠近,咫尺乃同天涯,說不定在各位救得方逸之前,他已不是個活人了!” 方魁一聲大吼,咆哮如雷:“危言聳聽,滿嘴胡說,姓謝的,我們不受你的嚇!” 謝青楓淡淡的道:“那你們就動手試試,怕只怕,屆時會有人後悔莫及!” 白蓮的神情有些陰晴不定,她在片刻的遲疑之後,突兀聲似連珠:“小雄、小魁河上救人,珍兒側面掩護,老爺子,我們合手並肩做掉謝青楓這狂夫 ” 第一個動手的人不是方烈,乃是那年輕的兩個兄弟之一;這年輕人身形才起,左手五指凌虛勾曲,一股看不見的力道,已有如鋼鉗般湧向謝青楓咽喉。他倏忽斜走,立時亦知道了來人是誰:“方豪,你果然是陰毒成性 ” 方豪一擊不中,大旋身,那把緬刀便有如靈蛇也似波顫著暴噬而來,謝青楓再次迴避,另一個年輕人亦已挾著一雙短鐵拐攻上;同時裡,方雄、方魁兩人仿佛大鳥騰空,飛掠河面,那位大姑娘則身輕若燕,早就撲向了水濱。 事情演變到這步田地,顯然已是無法善了 正如白蓮所說,他們打開始就沒有妥協的意思,而既然破裂,又破裂得這樣徹底,謝青楓除了橫下心來往絕處幹,亦實在沒有第二條路可供選擇了! 當謝青楓“鐵砧”閃電般震開那雙短鐵拐的一剎,飛掠河上欲待搶人的方魁,驀地發出一聲瘋狂的吼嚎,聲音之驚恐駭怖,活脫像大白天裡見到了惡鬼。方烈兩口子不及圍攻謝青楓,趕忙雙雙回視,這一看,也幾乎各自嗆出一口血來 原本好端端的在水面上打轉的那具竹筏,怎麼猛古丁就翻覆成筏底朝天啦! 方雄與方魁兄弟兩個人已來到竹筏上空,由於事起突兀,情急之下,他們也顧不得探究竹筏驟而翻覆的原因。首先是方魁背曲身,一個猛子便扎向水裡,但見水花微揚,人已不見;方雄比較謹慎,落腳到筏底之上,筏底久浸于水,滑濕異常,任是方雄功夫極佳,亦連連蹌出兩步,才逸強站穩。 河水悠悠,平靜無波,翻了底的竹筏仍在近距離的範圍內緩緩打轉,可是,潛入河中的方魁卻毫無消息,就像泥牛入海,蹤跡杳然! 方雄半跪在筏底邊緣,駭急焦恐的情緒已將他原本頗為堂皇的容貌扯變了形,他雙手緊緊抓住排竹的縫隙,明知無效卻情不自禁的大叫:“二弟、二弟,你找著逸兒沒有?你們爺倆倒是快點上來啊……” 灘地上的白蓮以泣血般的雙眼望向謝青楓,而這位“青楓紅葉”的神色卻令她深感震撼了 那是一張多麼冷硬酷厲的面龐,陰沉中含蘊著對世間所有不幸的洞悉與了悟,仿佛他早就知曉了一切結果,悲憫於生死的變數,亦包容了生死的變數! 方豪和他的堂兄弟無視於河上的異狀,只全心全力的攻殺著謝青楓;一柄“鐵砧”在謝青楓手上,雖然起落如電,但只守不攻,他的冷靜與方家兄弟的狂猛比較,明眼人一看即知,他僅僅在等待著挑選一個適當的下手機會罷了。 方烈呆呆的注視著微微晃盪、卻極其平緩的流水,驀然間有了頓悟,他趕忙疊聲吼喝:“這條河底下一定有古怪 雄兒千萬不可造次,你拿傢伙把竹筏砍散,或許來得及救人!” 半趴在筏底上的方雄回應一聲,反手拔出斜背肩後的“紫鱗刀”,手起刀落,一片“ 嚓”聲裡,捆系著竹筏的繩索已連續斷裂,當筏身散開,形成一根一根孤零的殘褐色粗竹筒時,它們仍未順水流去,依然在原先浮動的水面上旋動,慢慢地旋動! 竹筏散開了,卻沒有看到人體浮現,不管是方逸或是他父親方魁,俱皆不見蹤影! 顫巍巍的站立在一根竹筒上面,方雄努力平衡著自己身體的重心,面容卻如死灰 他非常清楚眼前是個什麼情況,人在陸上和在水裡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世界,人要呼吸,水底下卻如何呼吸?時間已經過去了這麼久,就算閉息運氣的能耐再強,怕也挺不下去了! 枯候河濱的少女突然“哇”的一聲悲嚎起來,雙膝跪地,長聲泣呼:“爹,爹啊,哥哥,哥哥,你們怎麼不上來,怎麼還不上來……” 方烈望著河水深處,而河水的顏色青藍得泛黑,像是大地裂開了這條幽邃不見底的隙口,拿一波輕濤做掩遮,把任何褻瀆它的人都吸到了另一個空間 另一個無天無日,充滿了冷寂灰茫的空間…… 激靈靈的打了個寒噤,這位方家的族長仿佛一下子變蒼老了,他沉重的揮揮手,嗓音喑啞的招呼:“雄兒,回來吧,你弟弟與姪子都沒有希望了……” 抖臂騰空,方雄一個筋斗翻身落地,他兩頰抽搐,窒著聲喊;“爹,我們要為二弟和逸兒報仇,便方家人死盡死絕,也必得拼掉姓謝的一半!” 方烈喉嚨裡起了一陣咕嚕聲,他仰天吸了口長氣,扁著嘴唇道:“他必定要扺命……雄兒,只可恨他一條狗命,怎頂得了我兒我孫的兩代人生!” 這時,那從來到就一直不言不語的于思漢子,面容嚴肅的走了過來,朝著方烈哈了哈腰:“老爺子,時辰該到了,請容我這原是掠陣的角兒打一次前鋒,生死報知己,也不枉與方家三代交好一場!” 方烈唏噓著道:“難為你了,金八,讓我們一齊同轉這道輪迴吧!” 於是,臉色透青,唇角不住痙攣著的白蓮,猛一聲叱喝:“超兒、豪兒,都給我退下!” 方豪與他堂兄方超聞聲之下,雙雙暴退,緬刀和短鐵拐舞織成一面強勁的網幕以斷後,然而,謝青楓並沒有乘機追殺,事實上,他根本就沒有追殺的意思,光景倒像挑挑捏捏,隨時皆可隨他之便的模樣。 河水無聲,只是平穩又安定的向東流動,它像是永遠都這麼含蓄深沉,哪怕剛剛才吞噬了兩條人命,波光粼粼間,甚至不帶起一圈額外的漣漪。 方家人 方烈、白蓮夫婦、方雄、方超父子,另外加上方豪與方珍兄妹,六個人站成一個大略的圓,圓的中心,是謝青楓。 叫金八的于思漢子並不是圓陣中的一員,他獨自走到灘地較為隆起的左側方向,那裡隔著圓陣約有丈許遠近。謝青楓拿眼睛估量過,位置正好是他背對著兩肩當中的死角。 不錯,金八挑揀了一個好地方。 方家人的六張臉,宛如六塊棺材板,又僵又硬又冷,外帶著死亡氣息。 謝青楓知道,現在才該是浴血搏命的關口了。 方烈目定定的看著謝青楓,語聲竟平和得奇怪:“希望你能告訴我,你是使用什麼詐術坑害了我兒我孫的性命?” 謝青楓咧咧嘴,道:“你先時說得對,這條河,河底有古怪,但卻不是整條河的河底都有古怪,古怪的地方只有靠近灘邊凹進來的一段。方前輩,此地名喚‘回水灘’,就是因為河水流經灘外,基於河床的奇特構造,形成了一道表面看不出的暗漩而得名,漩渦隱藏在水下,越往深處迴轉的力道越強;相反的,越近水面它的力道就越弱,是以這條河的河面看上去水波不興,流勢平穩;實際它卻是一個陷阱,一個可怕的死亡絕地 只要你墜入水中,便少有生機。” 鼻翅急速的翕動著,方烈又沉沉的道:“就算河流之下有漩渦,我孫方逸是被綁在竹筏上,劈散竹筏,為何卻不見人?莫非水下漩渦也能將一個牢綁在竹筏上的人都扯下去?” 謝青楓極有耐心的解釋道:“不,竹筏的浮力大,又載承於水面之上,因此水下的漩渦對它的影響不強。各位也看到了,竹筏充其量只是在原來的水面緩慢迴轉而已。方逸被吸入漩渦,並非漩渦本身的力量,乃是令郎方雄那一陣亂刀砍劈的結果,竹筏砍散了,也跟著將捆綁方逸的繩索砍斷,方逸一朝失去系身附著之物,焉有不墜水下沉之理?” 身子一震,方烈顫聲道:“你,你你……你是說……” 點點頭,謝青楓十分抱歉的道:“不錯,我是說,是前輩與令郎方雄害死了方魁父子!” 旁邊的方雄臉孔倏然扭曲,嘶吼如泣:“謝青楓,設計的人是你,下毒手的人也是你,可恨你卻含血相噴,顛倒黑白,妄圖嫁禍於我爺倆,挑撥方家家族骨肉感情。你,你簡直可惡到了極處!” 謝青楓聳肩微笑:“勿須激動,方老兄,我僅在敘述一個事實而已。” 方雄瞋目哮叫:“你死了那條心,我們方家人斷不會中你的離間之計!” 擺擺手,方烈強自穩定著自己的情緒,聲調帶著抖音:“那竹筏……謝青楓,為什麼會忽然傾覆?” 謝青楓平靜的道:“很簡單,筏底靠近邊緣三寸七分的地方,釘系有一根長索,長索隱于水下,拖延出十丈之外一個掩蔽處,由我的朋友暗裡掌握著,聽我號令,他只消用力一扯繩索,竹筏就會隨勢翻傾 順便一提,筏底邊緣三寸七分的位置,正是應合漩渦的特殊迴轉力道,最易於使筏身傾覆的落勁點。” 吸了口氣,方烈喃喃的道:“原來你早就踩探好、計劃好了,我們卻似一群呆鳥,蒙著兩眼往你設下的圈套裡跳……” 謝青楓頗有憾意的道:“老實說,我也不願把事情搞成這般淒慘模樣!方前輩,是你們失言背信,逼迫我向絕路上走 ” 白蓮的“八角毒丹砂”便在這時一蓬赤雨般兜頭灑來,這“八角毒丹砂” 於陽光之下,閃現著刺目的朱紅,有如漫空流竄的蠍眼;顯然是挨上即便要命的玩意;謝青楓並未如對方預期那樣抽身退避,他手中“鐵砧”橫翻,迎著灑來的毒砂猛進。 “鐵砧”翻起的同時,一片如削的銳風突兀凝形反卷,這片銳風堅硬的程度,仿佛將空氣密集壓縮了,壓縮成一面實質的力道彈揚;飛襲的毒砂像是驟而受阻的蜂群,立時四濺紛散,漫無目標的跳動迸射,令得方家的圓陣馬上亂了陣腳,各人急忙走避不迭。 謝青楓上身半屈,對準左方身側的一個角度揮刀,刀如電掣,光芒暴映,方超的一顆腦袋已滴溜溜拋上空中 光景倒像是他自己撞上鋒口的! 勁風過處,金八的鐵鉤鐵扁擔已摟頂揮落,來得好快、好急、又好凌厲 金八,謝青楓知道他是什麼人,“大吉嶺”的股匪頭子,殺人不眨眼的惡煞;他率領的那群強梁,十年前在一場同道火併中遭至敗滅,金八失勢後便消聲匿跡了。如今在此地出現,又恁般死心塌地的為方家人賣命,顯見落魄中是受到方家人的照顧!而不管怎麼說,金八仍是金八,狠勁狂態,不會稍減! 謝青楓半屈的身子驀起,“鐵砧”翻揚,金八的鐵鉤扁擔猝然由下擊之勢改為偏掃,只這一變,雙腿齊脛以下已順著“鐵砧”刀口飛出,但是,他的扁擔一端亦掃上了謝青楓左臀,勾扯勾揚,兩個人分成兩個方向滾跌。 緬刀便在此刻仿若長虹流曳,攔腰斬向謝青楓尚在滾動中的身軀;謝青楓的身軀忽然伸展 向一個非常古怪又違反力道慣性的角度伸展,刀隨勢出,方豪的半爿面孔已“噗”聲彈起,鮮血噴湧裡,他的緬刀正好砍在剛才謝青楓伸展身軀前的位置上! 不似人聲的尖叫著,白蓮體與劍合 那是一柄小巧又鋒利的淬毒“竹葉劍” 青芒漾映間,有若一溜寒波,湧向謝青楓。 “鐵砧”暴落,煞如巨閘切封,勁力過處,白蓮硬被帶出三步。方烈的一對純綱虎爪,便在須臾間猛擊合罩;謝青楓不退不讓,身形倏縮向前,虎爪擦過他的背脊,刮出八道皮開肉綻的血痕,“鐵砧”便也深深切入方烈的腹部,深得足使方烈發出的嗥號刺人耳膜,撼人心弦! 於是,白蓮倒翻而回,“竹葉劍”恍似毒蛇的蛇信伸縮,將十三劍合為一擊,劍尖飄飛裡,涵蓋了敵人全身上下十三處至命的要害! 謝青楓似乎不覺得痛(實則痛得要命),他的“鐵砧”在瞬息間,封住身體上下四周五個方位,由於刀鋒面積寬闊,這五個方位便完全阻擋了白蓮刺來的十三劍,在連串的刃器交擊聲中,白蓮迅速退後,謝青楓的“鐵砧” 猝自左肋橫斬,斬出的位置,恰是白蓮後退的立足點,仿若他早就度妥量定了。 白蓮沒有呼叫,只是踉蹌、再踉蹌,鮮血像泉水一樣從她胸口湧出,緩緩的,她向下踣跪 方雄沒有過去探視母親,因為他知道人在什麼狀況下已經不必再探視了,結果總沒有意外的 他撲過來,勢同瘋虎。 “紫鱗刀”泛映著金紫色的光華,在方珍幽幽的哭聲裡呼轟卷至,謝青楓卓立不動,目光凝聚,刀出身旋,已將方雄震退兩步。方雄歪扯著那張變形的面孔再度衝至,刀似奔濤,連連劈斬;而謝青楓的身形如柳絮般,隨著刀芒刃影飄浮沾飛,當方雄三十七刀一路使盡,正在換式易招的一剎,“鐵砧”便隨著這窄得不能再窄的空隙豎砍而進,兜胸將方雄劈出七尺之外。 謝青楓的“鐵砧”又驀而反掄,“當”的一聲,重重把一柄雙刃匕首敲落於地 雙刃匕首來自方珍,一震之力,竟將這位大姑娘震跌於地! 寬利的刀口貼近方珍雪白柔嫩的頸項,謝青楓望一眼那張淒楚悲絕又淚痕斑斑的慘澹容顏,猛然抬腕收刀,大步走開,更不理猶躺在那邊咒罵不已的金八,管自離去。 河的上游,一塊不起眼的岩石後面,魏五郎現身迎近謝青楓,定是親眼目睹了方才那一場殘酷的拼殺,這位“一溜煙”竟然面青唇白,臉有悸色;他哈著腰急步過來,欲待攙扶謝青楓,卻被謝青楓拋肩推開:“沒這麼嚴重,伙計,我自己還走得動。” 看著謝青楓一身傷痕,血跡殷然,魏五郎不禁咋舌:“楓哥,為了我的事,可真辛苦你了……這身傷,夠嗆吧?” 謝青楓拍拍魏五郎肩膀,豁然大笑中灑步前行,只輕飄飄的丟下兩句話來:“我不是說過麼?五郎,朋友交來是幹什麼的?” |
第01章 陷阱
陰霾的天,綿綿的細雨,寒風蕭瑟;雨絲隨著風向卷揚飄移,不僅是撲著人們的頭臉,也似是把人們的心窩都浸涼了。 泰昌府的大牢矗立在斜風細雨之中,灰黑色的石砌建築透著那種特異的陰森冷酷氣息,叫人多望一眼都覺得沉悶不堪,而半圓形的牢門就像巨獸的嘴巴,那麼些辰光,青春,以及生命便被它毫不容情的吞噬了。 範苦竹所蹲的這間牢房和其他的牢房一樣狹隘霉濕,十二尺長六尺寬的幅度就是他全部的天地,唯一與眾不同的,範苦竹是單獨被監禁於此。 這並不是說範苦竹受著什麼優待,相反的,這是重刑犯或待決之囚才能具有的“權利”,進入泰昌府的大牢,一旦被分到“單囚室”,這個人的老命也就差不多報廢一半了。 壁頂開得有一扇小窗,小到只有巴掌寬窄,其間還嵌隔了兩條拇指大的鐵條,小窗可以透風透氣,卻絕對透不出個活人去。 範苦竹入獄已有三個多月的時間,但從另一個“單囚室”換來現在的這間“單囚室”,卻只有三天的工夫。 範苦竹盤膝坐在鋪著麥稽冷硬的地面上,蒼白多髭的瘦削臉容也和天氣同樣的陰晦沉翳,三個多月愁苦的日子,在他來說,宛如三百年那樣漫長,在三個多月之前,他做夢都不曾想到,有一天他範苦竹竟會淪落至此步田地! 那是怎樣的一場夢魘?意氣英發的範苦竹,鐵膽傲骨的範苦竹,“幻翼門”中位列首席高手的範苦竹,也會為了兩條人命,一箱珠寶,只因綴上一個義字,凜然於恁般不可欺的自信與清白甘願投身入獄,求的只是官家的明辨同確認,予他往後那段不受玷污的未來即已滿足,他當然知道他的無辜,就宛如他的師弟童立也知道他的無辜一樣。 然而三堂過了下來,他仍不清楚他最後的命運將會如何。雖說官家有所勉慰,師弟童立再三保證,但重刑犯的待遇卻不曾改變。 在獄中,他有很多時間來回憶,他想到他年輕可愛的妻子,想到他最最鍾愛的師弟童立,也想到許多師門同僚,自然,他亦曾再三研判伍大員外家中劫財殺人的命案中,為什麼會留下他的個人標誌“金翼箭”? 鐵門上那扇由外面操縱方能啟開的窄小橫窗,“吱”的一聲敞開,湊上一張滿布皺紋的老臉,聲音也是如此和氣得帶著謙恭:“範爺,沒攪著你老吧?” 範苦竹知道門外是牢頭老袁,老袁每天一次,多則三遭,固定的“晨昏定省”,相當奉承巴結,好像他範某人不是坐監,竟若在此間休養一般。 微微轉過臉來,他淡淡的道:“你客氣,老袁,人悶得慌,有個對象聊聊正求之不得。” 老袁臉上堆滿了笑,幾乎把口鼻都貼上窗檻:“天傍黑,快開晚飯啦,我方才到灶下繞了一圈,又是黑面飯配地瓜湯,我說範爺,連我這等見慣吃慣的粗礪人都起嘔,範爺又怎生下咽?這種伙食,欸……” 範苦竹無精打採的道:“三個多月下來,也差不多習慣了,其實,人在這裡,如何還有心情去講究吃喝?能將就著續命延年,就算是有福。” 老袁向左右一瞧,忽然放低了聲音: “範爺,我在你那個黑面飯裡夾上一大塊滷肉,算是我老袁的一點心意,你老好歹要賞臉吃完 ” 範苦竹的足踝上截著腳鐐,雙手卻沒有加銬,他拱拱手,感激的道:“多謝,這一陣子麻煩你不少次數,實在心中難安,老袁,有一天若能出去,必有寸報!” 急忙在窗檻外擺擺手,老袁低促的道:“範爺千萬別這麼說,我老袁承擔不起,範爺威儀,我可是仰慕已久,卻做夢也想不到竟在這裡拜識範爺,欸,不提也罷,範爺不要忘了吃了那塊滷牛肉啊……” “吱”的一聲,橫窗的鐵板又再封合,這時,範苦竹才想起他要問的問題:“老袁,老袁,我的案子可有消息?” 門外傳來沉緩的腳步聲,卻是漸去漸遠,沒有回答;範苦竹不知老袁究竟是聽到了他的問話還是不曾,他迷迷茫茫的坐在地上,一直到牢卒把晚膳送來。 囚室的鐵門下方留著一道狹長的暗格,兩寸高的暗格平時也在外間以鐵板扣鎖著,只有送飯的辰光,牢卒才將暗格的鐵板抽開,把那等不堪入口的食物推入。 果然是淺淺的半木碗地瓜湯,外加一個拳頭大小的黑面粗飯。 舐了舐嘴唇,範苦竹拖動身子來到門邊,他先喝了一口混濁又泛著霉腐氣味的地瓜湯,再拿起那個黑面飯湊近鼻端聞嗅,唔,不錯,是有股子滷牛肉的香味,這塊牛肉夾裹的手法極好,從外面絲毫看不出來曾經動過手腳,嚴絲合縫的就和剛出籠的餛飩面飯一樣。 範苦竹咽了口唾沫,沿著面飯四周往裡咬,他的舌尖已沾著肉屑,味覺吸收著肉香,是一塊滷牛肉,極嫩極腴的一塊滷牛肉,他細細的咀嚼著,忽然,他的牙齒咬上了一些什麼軟韌的物件,小小圓圓的軟韌物件! 齒唇的感觸使他範苦竹發現,現在咬著的決不是肉,他趕忙吐在手中檢視,老天,那竟是一只小小的灰色羊皮紙卷,裹得緊緊的灰色羊皮紙卷。 範苦竹警惕的望向鐵門,當他覺得安全沒有顧慮以後,才迅速又謹慎的把手上那只羊皮紙卷舒展開來,在斑斑的油漬沾染下,仍能清楚看見羊皮紙上以硃筆繪描出的一幅簡圖,簡圖的格式內容顯然就是他住的這間牢房,其中且標明了方位、尺寸,另外還畫著一道鮮明的赤紅箭頭,箭頭所指,乃是正對牢房右側壁腳的第三塊基石! 心腔急速跳動著,範苦竹本能的將視線投注向那塊箭頭標示的牆腳基石,那只是一塊兩尺見方的灰白石頭,潮濕、暗澀,卻質地仍然堅硬的灰白石頭,表面上看不出任何與其他石頭的不同之處。 當然會有所不同,範苦竹知道這張簡圖是他師弟童立所繪,童立在勸他自行投案之前曾拍著胸膛保證,如果萬一官家審訊不公,或硬要屈打成招,橫心栽贓,則必有辦法救他出去,眼下這張簡圖經由牢頭老袁的手腳出現,必然是童立在實踐他的諾言了! 範苦竹輕輕將手中的羊皮紙卷撕碎,他撕得很細很細,也很慢很慢,他心中並不快樂,一點也不快樂,相反的,他覺得胸膈窒悶,有一股怨氣在翻騰,他感到無比的屈辱,至極的憤憾,因為等到童立設法救援他的時候,則官家對他的案子一定已做了欠當的結論,他恨的是,他根本沒有做過那樣的事,他甚至連那苦主伍員外居住何處都不知道! 是了,難怪三堂審過之後迄今毫無下文,難怪牢頭老袁故意裝聾作啞不肯告訴他實在的情形,看樣子,這場官司可是壞事了! 範苦竹深深吸了口氣,吸入的卻是一股蕭殺的秋意 他驀然打了個寒噤,秋天不是處決人犯的季節麼?那件案子假設坐實了他,死罪便不可免,很可能,天啊,很可能就是這幾日的事,而官府卻瞞著他,打算一直瞞著他到行刑的辰光! 兩排牙齒挫得格格響動,範苦竹全身發抖,雙目透赤,他面容扭曲著仰視霉痕污沾的屋頂,王法何存、天理何在?居然就把一個無辜的人,一個清白的人,這般蒙頭蓋臉的活活坑死?不,不甘心,他不能死,更不能接受這種冤屈! 應該是採取行動的時候了,朝廷的律例難以還他清白,他要用自己的方法去洗雪,官府的任事不足昭公允,他要自己去討回公道,他不能賠上命又賠上名譽受損去遺臭萬年! 又怔怔的望著牆腳下那第三塊基石,那只是一塊冷冷木木的石頭,範苦竹內心的渴望卻越來越熱切,他明白,他的生命,未來,名譽,便全部維繫在這塊冷冷木木的石頭上! 夜深沉。 梆子的回響清脆中泛著意韻的淒涼,二更了。 範苦竹蜷曲在麥稽鋪成的墊具上,等待最近的一班巡夜牢卒走過去。 順著那牆腳第三塊基石的邊沿以手指探挖灰泥,竟不知何時變成了粘土,外色相似,其強固卻有天壤之差,他甚至不須另覓工具,僅以雙手十指之功,便能將石塊四周的粘合物紛紛剝脫! 很快的,範苦竹已運力把這塊基石搬移於側,基石之後,顯露出一個深黑的洞穴,其走勢好像向下延伸,還有陣陣寒瑟的冷風從穴眼中溢拂。風固然冷削刺骨,但卻另帶著一股清新的氣息 仿佛表徵著自由,吟唱著海闊天空! 事情真是太容易了,範苦竹不由暗裡贊許師弟童立的設計周密,行事完善,到如今,他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從另一個“單囚室”換來這一間“單囚室”,室固皆為單囚,奧妙卻大有不同,童立確實有門道! 把一切該清除,該整理的事情做妥,范苦竹又檢查了一遍,才鑽進洞穴之中,並且又小心翼翼的將基石拖回原來位置嵌合,這樣一來,至少可拖到下一班巡夜的牢卒經過之前不被發覺,假若夠幸運,說不定能挨到送朝食唱名的辰光。 不錯,洞穴是往下延伸,泥土的腥濕味滲合著從底下透升的冷潮氣息,予人一種極不舒服的感受,寒風溜著洞穴打轉,沁肌砭膚,範苦竹就勢往下爬;意識上宛若在向地獄中行進。 洞穴裡委實夠黑,黑得濃,黑得深,黑得有如一灘化不開的墨,早就精練過夜間視物這項本領的範苦竹,也僅能模模糊糊的看出尺許遠近,他足踝上還拖著一對以鐵鍊相連的腳鐐,這一段爬行,便益加艱苦了。 突然間,原本走勢尚稱平緩的洞穴,一下子在半中腰形成峭削的折角 就宛似一處絕壁,那麼不可測的筆直向下瀉落,掙扎爬行的範苦竹雙掌撐空,猛一個斤鬥連翻帶滾的朝下摔跌,他驟覺天旋地轉,像從雲層裡一腳踏虛,任是什麼物體也攀附不著! “ ”的一記悶響,他的腦袋宛似撞上什麼硬物,下跌的勢子才算停止,也不知暈眩了多久,他自悠忽中醒轉,瞳孔裡卻透入一絲光線,一絲朦朧的光線。 那抹微弱的光在閃動,在波顫,於是,範苦竹耳中聽到了潺潺的流水聲,原來光線的來源乃是一條地下河流的水波反射…… 藉著這一抹微光,範苦竹好歹看清了自己的處境,這一看清,他不由冷汗潸潸,渾身僵硬 他頭顱撞上的東西,乃是一排鐵柵,粗逾兒臂的鐵柵,鐵柵下面,果然是一條丈許寬窄的地下河流,但中間卻偏隔著這排該死的柵欄;他的身體採取頭下腳上的姿態半曲著倒插在這裡,筆直如井的洞穴則黝黑一遍,他容身的兩極只得尺許,連翻動一下都難上加難,這樣的形勢非常明顯:他回不去,也通不過,那排堅固的鐵柵欄便是這條地道的終點! 范苦竹有一種想哭的衝動,他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如何會在突兀間陷入這等的絕地?是意外、還是早經設定的安排? 腦子裡一片紊亂,嬌妻的面龐,同門的身影,朋戚的容貌,甚至牢頭老袁那張滿布皺紋的老臉,都在他的思想中旋轉,但是,他實在想不通為什麼。 他沒有辦法找到結論。 無語問蒼天,現在,範苦竹總算體會到這句話中真正的傷感與痛楚意味了! 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了,范苦竹累得氣喘如牛,連心肺都宛似炸裂 這段時光裡,他已用盡了可用的方法來掙扎,他運力拗撼那鏽蝕斑斑的鐵柵欄,拚命挖掘壅塞於鐵柵四邊的泥土,卻全然徒勞無功,鐵柵欄紋絲不動,而鐵柵有的嵌合基礎乃是固定插入周遭的地岩深處。 挖這條地道的人,利用這條地道的人,早就清楚這條地道是走不出活口的,他們一定在幾十年甚至幾百年前,已確認他們安排下的結果了! 範苦竹仿佛聽到一陣陣傳自幽渺的笑聲,不同的笑聲中卻有相同的嘲弄內涵,笑聲忽遠忽近,飄忽沉浮,其中的一個笑聲卻令他好生熟悉…… 又是一會的暈眩,一會的恍迷…… 不知過了多久,範苦竹終於在那種悠悠蕩蕩的茫然中尋回了自我,他開始冷靜下來,他開始可以思索,就像他以前遭遇到任何厄困時都能運用頭腦一樣。 於是,他緩慢又吃力的將身體的姿勢調整過來,變成頭上腳下的正常位置,然後,他仔細試探腳底踩著的鐵柵欄有哪一根比較鬆動 稍稍鬆動一點也行;再三的觸摸下,終於被他找著了一根,他又摸到這根鐵柵鏽痕最多的部位,人便站在其上,以腳鐐相連的鐵鍊居中為鋸,雙手分扶泥壁,開始運動雙腳,一來一往,一上一下的急速摩擦起來。 鐵鍊摩擦著鐵柵,發出刺耳的刮動聲,也帶起溜溜星火,鐵器是傳熱的,不片刻,範苦竹的兩只足踝便似遭到烙刑般的炙痛不堪,他咬牙強忍,到了實在承受不了的時候才略略停止一會,接著又再度進行同樣的工作…… 全身汗出如漿,範苦竹的兩條腿也近乎麻木,足踝處皮開肉綻,鮮血淋漓,而且一直紅腫到膝蓋邊緣,他咻咻喘著,大口大口的呼吸,就在他認為再也支持不住的時候,一聲如此美妙的“ 嚓”音響悶悶傳來,跟著是一截鐵柵欄落水的撲通聲,他還來不及低頭探視工作成績如何,整個下半身已穿過斷缺的鐵柵空隙,墜入溪流之中! 好冰好冷的流水。好長好遠的未來…… 夢裡有滾盪的黑雲,灼亮的閃電,鬼魅般各形慘怖的面容在團團環轉隱現,尖銳的號叫伴著幽幽的哭泣、空洞的冷笑,而平靜的流水突兀洶湧奔騰,山林澗崖的色彩驀然變成一片血紅,天地震撼,狂風中群獸撲躍,猙獰的巨吻,犀利的勾爪互為映展,在一片混沌冥迷中有的只是邪惡、只是驚栗、只是暴戾與殘醋 猛然一陣痙攣,範苦竹由夢中掙扎出來,他覺得有一只溫熱的手掌按撫在自己額頭,仿佛便是這隻手將他由那充滿怖異詭奇的絕望夢魘裡拯救而起,他艱澀又吃力的慢慢睜開眼睛,朦朧的視線立即使他頭昏眼花,他連忙垂下眼瞼,又再輕輕撐開,這才使他的瞳仁稍稍適應了那種明亮的光度。 入目的是一張慈祥和藹的面孔,這張面目正俯視著他,微笑裡流露著憐惜,神色中現示著關切,人性的溫暖,已經那麼自然的讓範苦竹深深領受。 “阿彌陀佛,施主,你總算甦醒過來了。” 是個和尚 範苦竹側臉避開陽光,以便更仔細的望清對方,不錯,是一位出家人,一位年紀不算小的出家人。 和尚縮回按在範苦竹額頭上的手掌,安詳的笑著:“燒退了,施主已經渡過一劫;你雙足肌肉綻裂,中了鏽毒,毒熱沿著血脈上攻。又加以浸水受寒,寒氣蘊於腑臟,如此冷熱交逼,精神均受傷可以想見,尚幸施主底子厚實,體格強壯,否則,在此等情況下能不能將施主由昏迷中救醒,還真難逆料呢……” 範苦竹嘴唇開合了幾次,才低啞的發出聲來:“師父是說……我曾經暈迷過?” 和尚點頭道:“整整兩夜;老衲是在距離泰昌府外十九裡的濟遠河河濱發現施主的,那處河濱十分荒僻,不知施主怎會渾身透濕的暈倒在那裡?” 範苦竹欲言又止,長長嘆了口氣。 和尚似是十分世故達練,見狀之下便不再問,只閒閒的道:“施主如今養息之所,乃是老衲臨時掛單的一座草屋,屋陋器簡,倒是委屈施主,好在施主傷痛已經老衲餵藥包敷,約莫再有個三天五日,便可起身行動了……” 範苦竹吶吶的道:“多謝師父救命之恩,大德不言報……我,我銘刻在心……” 和尚圓胖如滿月似的面容浮漾著湛然的灑逸,他微笑道:“無須客氣;上天本有好生之德,出家人亦以慈悲為懷,能及時有助於施主,這也是我佛的旨意,老衲只不過因緣假手而已,何敢居功?” 幹澀的咽了一口唾沫,範苦竹道:“尚未請教師父法號?” 和尚道:“老衲不劫。” 範苦竹苦笑道:“我卻不能在此時明告我的姓氏出身,難言之隱,還望師父恕過。” 不劫和尚道:“佛都有‘不可說’之偈語,何況你我凡人?施主寬念,老衲自能省得。” 範苦竹現在才有精力打量自己容身的地方;這是一間茅屋,四面有窗,不但空氣流通,而且光線充足,除了一榻,一桌,一椅,再無長物,出家人的克儉耐勞,無欲無貪,真不是一般俗人所能比擬…… 茅屋中唯有的一張竹榻,便是範苦竹自己躺著的這張,兩天兩夜,和尚都睡在那裡?他不禁歉意更深:“師父,這兩天我睡床上,師父不知何處安歇?” 不劫和尚道:“處處皆可入夢;人生本為一場大夢,時時刻刻都在夢中,何須憑藉依附方能尋夢?” 範苦竹籲了口氣,喃喃的道:“師父說得對,但卻要看得透,悟得透這場夢才行,我還沒有這樣的修為……” 不劫和尚岔開話題:“施主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 範苦竹輕輕搖頭:“多謝師父,這還吃不下……” 悲憫的看著範苦竹,不劫和尚道:“心中有結,六欲不彰,施主,還是放開一點吧,世間事早經注定,該來的躲不了,要散的亦拴不住,折磨自己,就未免違悖天道了。” 範苦竹的胸膈間,湧起一股激盪,他咬著牙道:“師父無為修身,我卻欠缺此等慧根福緣,人在紅塵,就好比一腳踩進了大染缸,掙不脫,洗不清,乾脆整個泡到裡面,要攪和,大家一齊攪他個天翻地覆!” 默然片刻,不劫和尚才道:“怨恨乃是邪惡,施主,嗔念一起便魔劫不斷,施主務望三思。” 範苦竹悲戚的一笑,道:“正如師父所說,世間事早經注定,一旦找不出結果,再歷多少劫難我都認了!” 不劫和尚沒有回答,他仰首望大,口中呢喃,神色嚴肅莊穆,好像他在祈求天上神佛的指點,該如何來渡化眼前這位充滿苦根的人? 福全鎮東斜街的第一條胡同內第一家,是幢頗有氣派的青磚屋宇,深廣的庭園,點綴著花棚臺榭,大門的獸環拭擦得 光透亮,六級寬闊石階迆邐而上,更將建築的格局襯托得恢宏堂皇。 這是範苦竹的家。 但是,範苦竹這次回家,卻不能像以前那樣光明正大的走進家門,他要防著什麼,也要刺探什麼,他有太多的結要解,太多的怨要宣泄。 現在,正是黃昏時分,初秋的黃昏,天色已經相當晦暗了。 對自己的家,範苦竹當然十分熟悉;他隱著身形越牆而入,先到自己的臥室,卻寂盪空虛的不見人影,榻上的被褥整齊鋪疊,妝臺的明鏡反映著一室清冷,甚至連衣箱內的衫裙,暗櫃中的鞋靴,也都井然不紊的擺置著,一切都很乾淨。很有條理,欠缺的只是那股生氣。 臥室裡,顯然很久沒有人居住了,范苦竹在這段期間自是不可能回來,然而,他的妻子呢?他心愛的妻子鳳凰又去了何處? 又轉過書房、客房、前後廳堂,範苦竹驚愕的發現竟沒有一個人在,他的妻子不在,管事不在,帳房不在,丫鬟使女不在,甚至連他的跟隨小巴豆都不在! 整幢屋宇宛如鬼域,那麼靜、那麼暗,那麼冥無生機,以前在這裡的人宛似在空氣中消失了,恁般僵冷的寂寥籠罩著這幢偌大的房舍,也似緊壓在範苦竹的心頭。 範苦竹不相信家中會沒有一個人,否則,屋內何來如此整潔?至少該有那一個僕婦留下才對,縱然留下的是那個最笨的打雜老劉也好…… 正靠在廊沿邊茫然尋思的範苦竹,就在此時看到了一樁平素十分尋常,目前卻令他驚喜不止的事 側院的廚房,竟有裊裊的炊煙冒起。 是了,怎麼竟會忽略了那個地方? 範苦竹幾乎像飛一樣奔到廚房門口,他迅速貼身牆邊,攏目向內探視,廚房裡沒有亮燈,只見爐灶的火光在閃映,映現著一條晃動的身影,那條影子落寞的、緩慢的在灶前來回移走,仿佛有些失魂落魄…… 望著那人的背影,範苦竹一陣喜悅加上一陣辛酸,喉頭頓時梗住了…… |
第02章 狙擊
爐灶的火光閃幻不定,雖是炙熟的焰霧,卻反有一種冷瑟空茫的意味,站在灶前的人自能體驗,門外的范苦竹又何嘗未受感染? 輕輕的,範苦竹低呼:“小巴豆……” 那人驀然一僵,卻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搖搖頭,管自伸手去掀鍋蓋。 進入門內,範苦竹再一次稍稍提高了聲音:“小巴豆,是我。” 叫小巴豆的那人伸在半空的手臂頓住了,他緩緩回過身來,怔怔的瞪視著範苦竹,好半晌,才突然幹嚎一聲,撲前跪下,緊緊抱住範苦竹的兩腿:“大爺,大爺,天可憐人,真的是你,我只當大爺這一輩子也不會回來了……大爺啊,這個家少了你,眼看就要破敗沒落了……” 將小巴豆扶起來,範苦竹望著這張年輕還帶著幾分稚氣的面孔,如今,這張面孔上沾著斑斑淚痕,流露著絕處逢生的激動與喜悅,只是,這張面孔比幾個月前憔悴多了,也蒼黃多了;他嘆了口氣,道:“家裡的人呢?除了你,我不曾見到還有人在。” 小巴豆用衣袖拭著淚水,沙啞著聲音:“是夫人把大夥都遣散了,只留下我守著房子;大約五六天前吧,童爺突然來家,告訴夫人說大爺的案子急轉直下,泰昌府已判定秋後斬決,並且呈文刑部批覆,只得公事一到,立刻行刑,夫人恐怕還要遭到抄家賠贓的牽累……” 範苦竹靜靜的道:“那麼,夫人去了何處?” 小巴豆搖頭道:“跟著童爺走了,去哪裡沒有說,我也不敢問,但童爺臨行交待,他仍會設法盡最大力量將大爺自獄中搭救出來……” 背負雙手來回渡牒著,範苦竹眉宇深鎖,默默不言。 小巴豆怯怯的問:“大爺……你這趟出獄,可是童爺想的法子?” 範苦竹生澀的道:“算是他想的法子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麼能說“算是”這樣模稜兩可的詞句?小巴豆心裡疑惑,卻不敢多問,他垂著手道:“大爺還沒吃飯吧?且請前廳裡寬坐,我馬上把菜飯端整過來侍候……” 範苦竹無可無不可的走了出來,沿著青石板鋪砌成的小路踽踽行向前廳,他的腦子很紛亂,無數個疑團在心中糾纏,而這些疑團,卻必須一一理清。 就在這時,幾乎沒有任何徵兆,一道藍汪汪的寒光驀地從樹影暗處射來,勢急勁強,只是倏閃之下即已到了喉頭! 範苦竹身形略偏,那溜藍光帶著森森寒氣,擦著喉結飛過 是一柄雙刃短刀,看那光色,十有八九經過淬毒。 只是細微的破空聲響,又有三溜藍芒暴襲而到,範苦竹冷笑一聲,原地不動,全身像怪蛇一般奇異的扭曲,便將那三把鋒利短刀逐一讓過。 於是,兩條人影夜梟般破空掠起,分成兩個不同的角度自上夾擊而下! 範苦竹不待對方的位置夠上攻擊距離,人已猝向上騰 他雙臂揮斬翻回,身形飛旋若鷹舞,鵬揚,那麼快得不可言喻,更那麼怪得不可思議的,以斜角穿過故人的側後方,左腳彈蹴如電。“吭”的一聲已將其中一個從半空裡硬跌落地! 另一位凌虛轉身,手上一對虎頭鉤橫推倒掛,反應算是不慢,但範苦竹的身形卻忽然掠出三尺,在掠出的瞬息又完全違反力道慣性的驟而回翻,單掌抖起,這位手執虎頭鉤的仁兄業已斷線風箏似的跌向丈許之外。 人在懸空裡,能夠像範苦竹這樣以如此的快速做著各種連串不同的動作,更且姿勢美妙、過程流暢自然,簡直難以置信;他的功力表現,令人想到水中游魚,天空鳥翔,是恁般活順適應,看起來,他就像天生是飄浮在空氣中的! 當範苦竹一片枯葉悄然無聲的落下,兩個不速之客卻還天暈地暗的趴在那裡動彈不得,範苦竹正待舉步向前,牆角的陰影裡,已傳來一個低啞的聲音:“好功夫,範苦竹,不愧是幻翼門的第一把手!” 靜靜站定,範苦竹面對聲音發出的方向注視,卻並不開口。 牆角的陰暗中,緩緩走出一個人來、是個又瘦又幹的人,在慘淡的一抹暮色映照下,這個人面色如蠟,目眶深陷,兩只眸瞳竟泛著奇異的碧綠光華,在一襲黑袍的籠罩裡,模樣宛如剛從墳墓內爬起的殭屍。 範苦竹仍沒有做聲,只是沉默的看著對方。 那人的頭髮極為稀疏,中頂光禿,疏落的髮絲任其披掛耳肩,再襯上那副尊容,驟見之下,還真個不似陽世之人 他來到範苦竹五步前停住,雙目碧燁閃閃:“範苦竹,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範苦竹冷漠的道:“眼生得很。” 沙沙的一笑,那人道:“在遙遠的蒙古高原,有一片黃沙漫渺的所在,高原的西方,卻有一個小湖,鹽水小湖,黃沙不稀奇,小湖亦尋常,卻因為有一位密宗大師隱居在小湖之畔,便使那個地方大大不同凡響了;範苦竹,那位密宗大師聖號摩迦,知道他的人,都尊稱他為‘血手印’摩迦宗主。” 像說故事一樣娓娓道來,卻欠缺故事中原該帶有的輕鬆氣氛;那人又笑了笑,接著道:“摩迦宗主曾經創立了一個教派,叫做‘西極教’,教下有大弟子九人,信士近千,這個教派在中土不算有名,但在蒙古西邊卻聲望鼎盛;‘西極教’一直未向中土傳揚,可是教裡有一個人卻間續在中土住了有二十年,這個人,約莫是西極教在中土唯一的表徵了;範苦竹,聽過這幾句歌謠麼?‘黃沙漫,湖水清,瑩瑩碧眸天蠍星……’” 面頰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範苦竹緩緩的道:“天蠍星柴甲?” 蠟黃枯乾的臉孔上浮現一絲古怪的笑意,那人道: “我很安慰,至少你還知道在中原武林裡,有我柴甲這麼一號人物。” 範苦竹毫無表情的道:“你來這裡,該不是告訴我你的出身來歷,以及聲明你就是柴甲吧?” 柴甲道:“當然不會這麼簡單,老實說,我披星截月的來到此地,只有一個原因,就是要你的命!” 範苦竹古井無波的道:“和我的預測相差不遠,打你一露面,我就知道你來意不善!” 抬頭望著天空的一片灰暗,柴甲悠然道:“我帶了兩個小徒弟來,叫他們先出手試試你的本事如何。範苦竹,你沒有令我失望,只是一個照面就攬倒了他兄弟二人,要是三招之內你還不能取勝,我這趟來就透著不值了!” 範苦竹沉沉的道:“以前我們有過仇怨?” 柴甲搖搖頭:“我們連面都不曾見過,何來仇怨可言?” 範苦竹道:“那麼,你是受人之託了?” 微拂袍袖,柴甲似笑非笑的道:“算是受人之託吧。” 垂下目光,範苦竹像是在專心注視他腳上那雙陳舊的布鞋:“誰?” 柴甲道:“這就不能告訴你了;但有句話我不得不說,範苦竹,我非常惋惜你,也非常為你抱屈,你過分相信別人,而往往信人者都是心地善良之輩。” 範苦竹淡淡的道:“說得好,可是道理與現實又必須分開,不能合而為一,是麼?” 柴甲點頭道:“一點不錯,範苦竹,你很豁達,也很看得開,這樣,會使我心情好過些。” 扒在地下那二位朋友此刻已經強撐著站立起來,兩個人搖搖晃晃的剛朝這邊走了幾步,柴甲連眼皮子都不抬的發了話:“沒有你兩個的事了,你們可以走啦。” 兩位仁兄唯唯諾諾,跌跌撞撞的走出門去 柴甲神色安閒的道:“先行試手的人總得多冒幾分風險,我對這兩個小徒弟很抱歉,因為我沒有告訴他們攻擊的對象是誰,甚至我不曾明示他們為了什麼要攻擊你。” 範苦竹別有寓意的道:“這就是小人物的悲哀,只能去做,卻不敢問為什麼要這樣做。柴甲,天下的小人物都是如此……” 弦外之音,柴甲如何聽不出來?他雙目碧光閃動,卻不慍不怒的道:“我是西極教九大弟子中排行第二的首要之屬,絕不是小人物,我行事的法則誰也不能加以勉強,必須我願做的才去做,像這次來找你,安全是我自己下的決定!” 範苦竹譏嘲的道: “恐怕另有使你動心的原因吧?” 柴甲的語氣忽然變得生硬了:“或許有,卻與你無關;範苦竹,目前你要做的,是怎樣來保住你的性命,我要做的,則是如何除掉你的性命,其他枝節,就不用操心了!” 範苦竹望著對方,輕輕的道:“很好,我們現在可以開始了。” 柴甲往後退出三步,雙手往寬大的袍袖中翻縮,等他兩只手掌又出現的時候,已經各握著一把精芒閃亮的短柄月牙刀;他低沙的道:“亮兵器吧,範苦竹。” 笑了笑,範苦竹道:“我的兵器不在身上,在我最近出事之前,業已收藏起來,我想,你大概不會放心我去取兵器吧?” 略一猶豫,柴甲道:“不錯,我是不放心……在平時,我決不會用兵刃對付一個赤手空拳的敵人,但你這類敵人情形又自不同;範苦竹,不是我要佔你便宜,要怪你自己缺乏警覺!” 範苦竹撇動唇角,道:“是的,我的確缺乏警覺,竟沒想到在自己的家裡還須隨時帶著傢伙;倒是你乃有備而來,自然早就存有戒慎之心了!“柴甲重重的道:“我並不認為這樣的挖苦對你有任何好處,也不會受你的激將,生死之事自古就沒有那麼多公平可言!” 範苦竹好像十分無奈的攤攤手 他的兩手甫始向左右攤開,整個身軀已怒矢般頸後腳前的射向柴甲,就如有一根無形的彈簧將他驀然彈出一樣! 柴甲早已全神戒備,範苦竹的勢子才動,他已倏往下矮,短柄月牙刀灑起連串的半弦光影,貼地往上拋閃,而範苦竹前射的身形卻又突兀掠升,凌空十九個斤鬥縱橫翻騰於十九個迥異的角度,翻騰中掌腿交加,招式狠厲如電掣雷劈,更絕的是這十九個斤鬥乃一氣呵成,他根本足未沾地! 號稱天蠍星的柴甲果然亦是強者,只見他黑袍飛拂,隨著範苦竹狂猛的攻擊飄盪旋舞,看上去宛若冥紙的灰燼迎風迴轉,又似鴉翅振撲,間或出手截斬,月牙形的寒芒暴現猝收,竟是毫不退讓! 一個是閃掠如帶翼的鷹鵬,一個是遊走似無形的幽魂,兩邊才一接觸,便似流火炫花般的過了十七招,十七招下來,誰也沒佔著上風! 驟然間,柴甲貼緊範苦竹反揮過來的瞬息六掌,人在掌沿上倏而倒翻,右手的月牙刀脫飛橫切,同時硬挪兩尺,左手的月牙刀已封死對方退路。 當柴甲冒險沾騰于範苦竹掌勁空隙的一霎,範苦竹已經明白敵人要以險招求勝了,柴甲的身影滾動著企圖卸力蹈虛,而月牙刀對胸切至,範苦竹手撲的式子便在此際極不可能的側飛而出 不是倒退,不是向兩邊衝突,卻是從這三個點的中間飛出,於是,柴甲的前招後手全然落空! 範苦竹剛剛脫離危險,去勢甚急的軀體又凌空迴旋,猝然到了柴甲身後,掌影仿佛魔鬼的詛咒,又準又狠的劈向柴甲背脊! 這時,柴甲已不及躲避,左手的月牙刀也反截不上,他突的狂吼如嘯,右掌在暴脹逾倍的情形下通指透赤的揮迎範苦竹。 不錯,密宗門的絕活“血手印”。 範苦竹自然清楚硬接“血手印”的後果如何,他雙肩聳起,掌勁分卸的須臾一腳已勾纏住柴甲的臂肘,腳尖翹彈,骨骼撞擊的聲響清脆揚起,柴甲“ ”“ ”“ ”後退三步,幾乎就一屁股坐倒地上! 這一腳,正好踢在柴甲的下巴上,差點沒把他的下巴踢歪,而身體的痛苦倒是次要,對柴甲來說,範苦竹已不啻踢落了他大半輩子的自信與尊嚴! 範苦竹並沒有乘勝追擊,只是靜靜的站在那裡,靜靜的等待著柴甲的反應。 強忍住痛得險些要淌出的眼淚,柴甲感到整個下頷都麻木了,就好似被踢掉了半張面孔一樣,事實上,他也的確有著失去半張面孔的沮喪及惱恨;用力晃晃腦袋,他那碧綠的瞳孔在收縮:“範苦竹,我再說一次,好功夫!” 範苦竹嚴肅的道:“你失敗了,柴甲,失敗對你的意義如何?” 柴甲暗啞的道:“首先,我得退回曾經收下的酬勞,然後,我將洗雪今晚的恥辱,重尋我的顏面及自尊,範苦竹,我會不惜一切的做到……” 範苦竹低喟的聲,道:“你我之間結下這段仇怨,真叫不值 柴甲,我們都是受害者。” 兩側的太陽穴跳動了幾下,柴甲晦澀的道:“是的,我們都是受害者,但既成的事實,卻難以挽回,範苦竹,二三十年來,我從未遭遇過像今晚這般的屈辱!” 範苦竹道:“我很抱歉,但咎不在我,柴甲,你說過,我該設法保全自己的生命!” 呼吸稍現粗濁,柴甲懊惱的道:“真是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我好恨好悔,當初為什麼要逞強接下這樁委託!” 範苦竹道:“仍不能告訴我那委託者是誰麼?” 狠狠一跺腳,柴甲頭也不回的越牆而去,走得就像一陣風。 凝視著牆外那一片深濃的黑暗,範苦竹不禁喃喃自語:“黃沙漫,湖水清,瑩瑩碧眸天蠍星……欸!” 石板道那邊,小巴豆正畏畏縮縮的走了過來,一面東張西望,一面猶有餘悸的招呼著:“大爺,大爺,可嚇死我了,這都是從哪兒來的一些殺胚,怎麼無緣無故就衝著大爺硬幹起來?” 範苦竹笑得好苦:“小巴豆,天下豈會有無緣無故的事?尤其像這種豁命斷魂的爭端,就更不可能無緣無故發生了,那些人,真是好毒!” 小巴豆愣愣的道:“那些人?大爺說的是誰?” 範苦竹形色陰晦的道:“遲早會知道是誰,小巴豆,就快到抓狐狸尾巴的時候了!” 吸了口涼氣,小巴豆又關切的道:“大爺不曾受傷吧?方才可是好一場惡鬥!” 範苦竹道:“我沒有事,對了,吃的弄好了吧?現在才覺得有些餓啦。” 小巴豆這才想起他未了的工作,趕緊調頭奔向廚房;範苦竹轉朝前廳行去,這短短的一刻先後,他不但覺得腳步益加沉重,連心都泛寒了…… 在小雅賓館的二樓,現在,範苦竹正面對著他的三師兄展毓秀;年逾五旬的展毓秀臉孔清 ,神色冷肅,尤其在他陷入深思的時候,模樣就更加令人不敢親近了。 終於,展毓秀清了清嗓門,不急不緩的開口道:“在我們‘幻翼門’的七個師兄弟裡數著小童和你走得最近,你也最鍾愛他,我們幾個老家夥這邊,除了逢年過節,小童一向少上門,你的事都由他一手承攬,是怎麼辦的,辦得如何,我們根本不知道,小童也從來未向我們提過,掌門大師兄差人問了幾次,二師兄同我也跑了好多趟,不是見不著人,就是見著人他也只管拍胸膛打包票,至於問他如何有此把握,他又不肯正面回答;苦竹,經過你這遭碰上的災禍,我們才發覺小童竟與我們疏遠了,他……他似乎有些神秘,有些古怪,透著原不該有的冷僻。” 範苦竹低沉的道:“到底他最小,和各位師兄年歲上相差一截,可能思想興趣不一定合得來,再說,兄長在前,小童也免不了有敬畏之心,言談舉止就顯得拘束了……” 搖搖頭,展毓秀道:“不然,幾年以前,小童卻不是這個樣子,雖說他向來聰明有計較,表面上卻不失純真。” 範苦竹疑惑的問:“表面上不失純真?三師兄是說 ?” 展毓秀似是不願多談這個問題,他岔開來道:“你說你已去過小童住的地方?” 範苦竹道:“是的,三芝岩下他獨居的那幢磚瓦屋;在我回來的第二天大清早我就去了,裡外三間房不見半條人影,他住的地方連個左鄰右舍都沒有,問亦無從問起。” 展毓秀的表情凝重,十分審慎的道:“苦竹,你確定弟妹是被小童接走的?” 範苦竹道:“這不會錯,小巴豆跟了我許多年,怎敢騙我?” 展毓秀用手指輕敲膝蓋,沉吟著道:“你那件案子,是誰告訴你已經判決定讞了?” 眼睛望著師兄不住敲點的手指,範苦竹木然道:“當初在我投案的時候,即與小童約定,如果當官不能還我清白,便由他設法助我逃獄,三師兄,小童的訊息來到,不就點明一切了麼?此外他亦曾親口對小巴豆表示我的官司砸了,判的秋決定讞!” 展毓秀道:“那麼,你可曾向泰昌府打聽一下,你的案子到底是怎麼判的?” 範苦竹道:“還沒有這個空暇去打聽,再則,我也不願自投羅網。” 從太師椅上站起,展毓秀負著手走到窗前,背對著範苦竹道: “你前晚返家,那‘西極教’的柴甲便率人狙殺你,苦竹,你曾否感到時間上過於湊巧?有什麼人知道你可能在那幾天要回來?” 範苦竹沉默了好一會,才吃力的道:“除了泰昌府大牢發覺我逃亡的事,才會通令追緝,其他人應該不清楚!” 展毓秀仍然背立著:“官府緝拿逃犯,自有他們的一貫法則,決不可能用金錢收賣殺手來對付你,這樣未免離譜太甚;苦竹,你一世睿智,難道連這點也想不透?” 好比一個活結,現在這個結正往裡收,越收越緊,又好比剝絲抽繭,越抽越到盡頭,展毓秀很痛苦,範苦竹更是痛苦。 不是想不透,範苦竹是不敢想,不忍想。 房中的空氣僵窒而肅殺,過了片刻,展毓秀才轉回身來,容顏竟已蒼老不少:“苦竹,我馬上前去晤見掌門大師兄,立時找路子與泰昌府溝通,把你這件案子的始末全盤搞清楚,在事情獲得結果之前,你的形跡千萬要謹慎小心,我感覺有人要陷害你,而且,不達目的不會休止!” 範苦竹神情蕭索的道:“謝謝三師兄,我自會留意。” 展毓秀又道:“家裡最好不要住,那是個明點!” 範苦竹點點頭,沒有作聲。 展毓秀仿佛在考慮什麼,終於還是說了出來:“此外,不要相信任何人,哪怕是曾經與你最親近的人!” 身子微微一震,範苦竹差一點就呻吟出聲,他懂得師兄的暗示,關節便扣在“曾經”兩個字上,而親緣血脈,情仇恩怨,竟然在人與人的牽連上有著如此醜惡的變化,真是不可思議,真是天道何存! 直到現在,範苦竹還在他三師兄面前隱瞞了一件事實 那條逃生路到末了竟是個陷人坑的事實! 來在路口上,範苦竹興起了一陣茫無所歸的淒涼感觸,這裡與他居家所在福全鎮只隔著二十裡路,但他目前卻不能回去,總也該找個暫時可以容身的地方吧? 秋風吹拂,頗有幾分涼意,他將身上穿著的這襲紫色夾袍前襟扯了扯,正打算往北邊的那條小徑走,背後傳來一陣急促的步履聲,緊接著一個熟悉的嗓門在低喊:“四師兄,四師兄,且等我一等……” 範苦竹回頭看去,奔跑近的那個人居然是他的五師弟歐陽淳 一個體格粗矮壯實,面容憨厚的小夥子:“幻翼門”第三代七個師兄弟裡,數他功力最差。 氣籲籲的在範苦竹跟前站定,歐陽淳抹一把汗水,猶自喘著道:“四師兄,你這是怎麼啦?你這趟出事回來,原是件喜訊啊,也不知會我們一聲,要不是我恰巧來到旺家集,又恰巧遠遠看出是你,還不知哪一天才能朝面哩;四師兄,你是幾時回來的呀?” 範苦竹微微一笑道:“回來好幾天了,方才我是去見三師兄談點事,老五,你來旺家集,看過三師兄了麼?” 歐陽淳鼓著一雙大圓眼,張合著厚厚的嘴唇:“還說呢,三師兄住的旺家集,離著我那兒不過五六裡路,四師兄你能來探望三師兄,莫非就不能多走幾步去我那兒碰個頭?咱們還是同門師兄弟,親如手足,叫人說起來該多陌生,多沒有面子!” 範苦竹淡淡的道:“老五,你要多諒解,我這次越獄出來,乃是要討還一個公道,如今仍算是‘黑人’一個,並非衣錦榮歸,又何苦去攪擾你們?一個弄不巧,平白替你們添麻煩,實在合不來,倒不是故意厚此薄彼……” 歐陽淳目光四巡,壓低了嗓門:“你果然是逃獄出來的,四師兄,該是小童出的點子吧?” 心口抽痛了一下,範苦竹強笑道:“不錯。” 歐陽淳一拍手,樂呵呵的讚美不置:“行,這小子確有辦法,腦筋好,計謀多,花巧一大把,有他的;四師兄,小童早就對我們誇過口,一旦官家昧了天良,要把那口殺人劫財的黑鍋扣在你頭上,他就一定設法將你救出來,這小子果然言而有信,真不簡單。” 範苦竹試探的道:“老五,你最近看到小童沒有?” 呆了呆,歐陽淳道:“難道四師兄還沒和小童朝上面?” 範苦竹道:“沒有,從前晚回來,一直到現在都沒遇見他,我家裡沒有人,三芝岩他那裡也沒有人,三師兄更是有段日子不曾和他晤及了。” 搔搔頭髮,歐陽淳道:“約莫十好幾天前,我們還在一道喝過酒,那時他還告訴我,泰昌府對四師兄你的案子審訊不公,逼急了他要用他的方法把四師兄救出來……從那次直到今天,我再沒有遇見他。” 範苦竹道:“這些日子,老五,你沒有到我家裡去探慰你四嫂?” 連忙點頭,歐陽淳道:“有哇,前後去了不止十次,四嫂愁得什麼似的,我還勸她不必操心,案子不是四師兄幹的,況且又是自行投案伸冤,沒啥好怕,官家不是些傻鳥,分不清正反黑白麼?屈打成招的事到底很少……” 範苦竹道:“你四嫂也不在家,聽小巴豆說,是被小童接走了,家裡的一幹下人都已遣散,只留下小巴豆一個;老五,我急得找小童把事情問清楚,你想想大概什麼地方可能找到他?” 歐陽淳輕聲道:“如此說來,四師兄的案子一定是糟了,現在你可不能回去;否則正好叫人家甕中捉鱉;我看這樣吧,四師兄暫時到我那裡避一避,由我出面找小童,找到了,大夥再合計一下該怎麼辦,另外,也好把四嫂一起接來……” 範苦竹知道歐陽淳跟著他一個寡居多年的嬸母同住在前面不遠的白楊林,那個地方相當僻靜,在目前來說,算是個較宜落腳的處所,於是,他也不再客氣:“好,我就到你那裡待上一陣,且等風聲過去再說。”歐陽淳高興的道:“這才是自己兄弟,三師兄,要是你推託,就算把我當外人了……” 兩個人並肩迴轉,正走著,範苦竹十分警覺的道:“不要經過大街,老五,我們抄小路。” 歐陽淳忙道:“我騎了馬來的,四師兄坐上好歹省點力氣。”範苦竹道:“不,馬匹就寄在那裡,等你下次出來再騎回去,老五,我不願冒任何不必要的險!” 歐陽淳不再多說,他似乎也感染到範苦竹的那份慎戒,領著他儘量挑揀荒僻的小道而行;這時,午後甫現的一線陽光,又已被沉鬱的陰霾所遮掩…… |
第03章 魔祟
幾裡方圓的地面,全是這種枝幹挺拔,形影蕭蕭的白楊樹,寥落的十來戶人家便散居其間;歐陽淳所住的是一幢石砌的的房舍,共分三暗一明四間,里里外外整理得非常乾淨,風起林徐,該是別有一股曠達高遠的韻味。 然而,此時卻天色陰沉,烏雲滾動,斑駁的樹木在秋風中搖晃,宛如要頂住低壓的灰雲,卻又不勝負荷的顫抖著,這枯瑟的景致,正如同範苦竹目前的心緒。 他在充做客堂的明間,站在窗前,從只啟一縫的窗隙中往外凝視,他沒有想什麼,但覺得天地混沌,此身何寄 像這樣飄零遊蕩的日子,幾時才算個了局? 歐陽淳掀開裡面的布簾,端了一杯熱騰騰的香茗出來擱在桌上,邊笑瞇瞇的道:“四師兄,天冷了,快來喝口熱茶,驅驅寒氣。” 範苦竹走過來坐在一張大圈椅上,端起茶杯,先撮唇將浮在杯面上的茶梗輕輕吹開,然後才淺啜一口,舒適的長籲一聲。 搓著手,歐陽淳道:“茶味怎麼樣?還不錯吧?是上個月才託人稍來的碧竹茶……” 範苦竹深沉的道:“用什麼竹子製茶都好,只不要用苦竹。” 歐陽淳失笑道:“四師兄真會自己調侃自己,苦竹製茶,如何下咽?” 範苦竹不似笑的一笑:“生若苦竹,更是苦多甜少,越往上長,越是艱澀……” 急忙打了聲哈哈,歐陽淳陪笑道:“再過一會咱們就開飯,四師兄,今晚上我備得有鳳雞、薰腸、醬肘子,另外大蔥白也洗淨切好,正配烙餅,要是你高興呢,弟弟我陪你喝兩盅……” 範苦竹道:“辛苦你了 老五,你嬸子不在家?” 這一問,歐陽淳不由發起牢騷來:“我嬸子也真是毛病,她一個遠房姪女嫁在北邊留良坡,這幾天快生產了,她非趕著去照顧不可,三桿子撈不著的一門親戚,虧她還這麼個熱絡法;人老了就犯固執,怎麼勸也勸不聽,咳,這種鬼天氣,送了她去,少不得還要再接她回來……“又啜了口茶,範苦竹道:“老人家嘛,總要多順著些,何況還是你當今世上唯一的尊親。” 歐陽淳連連點頭,卻若有感觸的道:“四師兄的話我會記得……四師兄,我看你好像心事很重,眉宇老是緊鎖著,一個人坐在那裡發呆;有什麼想不開的,何妨跟弟弟我說說,不一定也能給你出個點子,至少亦可分擔分擔你的難處。” 範苦竹低沉的道:“這是我個人的事,老五,這是一抹情稟上濃重的陰案,心靈的深刻創痛,沒有人能夠替我分擔;自己的委屈,又如何攤割給不相干者來承受?” 歐陽淳訕訕的道: “我是你的同門師弟,四師兄,可不是不相干的外人啊……” 範苦竹的眼底掠過一絲痙攣,道:“老五,你沒有了解我的意思,人活著,總會遇上一些必須由自己單獨肩負的事,譬如說,至親之喪,家庭變故,其血滴心頭的痛楚,除了當事者,任誰也無法承代……” 歐陽淳苦笑道:“四師兄,我不大懂……” 範苦竹戚然道:“不懂最好,懂了煩惱更多。” 歐陽淳小心的道:“你好像對誰有什麼怨恨,對某件事十分不滿……我說不上來,總之感覺上像是這樣,四師兄,我的話有沒有道理?” 範苦竹道:“我不想談這些,老五,我心裡很不寧靜。” 歐陽淳趕忙一疊聲道:“好,好,不談這些,不談這些,四師兄,只要惹你煩躁的事,咱們都不提;趕明天一大早,我就出去找小童,另外也把四嫂接過來,四師兄,提到四嫂,你該不會那麼膩味了吧?” 面頰抽搐了一下,範苦竹的臉色變為蒼白:“老五,晚飯時我想喝點酒,不妨多燙上幾壺。” 歐陽淳笑呵呵的道:“四師兄興致來啦?其實這種天氣最適宜喝酒,任憑四師兄喝多少都行,我這裡存著好幾壇二十年以上的陳釀‘女兒紅’,香醇美妙得緊,我陪四師兄喝!” 端起茶杯,範苦竹注視著杯中剩下一半的殘茶 半溫的殘茶,浮沉的葉梗,這就是人間世? 觀看著範苦竹的神態,歐陽淳謹慎的道:“四師兄請寬坐,我到後面弄吃的去 ” 範苦竹默無反應,只是凝望手中的茶杯,他那鷹眸似的雙眼微瞇,削薄的嘴唇緊閉,其專注之情,仿佛茶中便有大千世界。 範苦竹醒來的時候,業已是大天光了,只覺得頭痛欲裂,全身酸軟無力,胸膈間有著極為難受的飽脹,就連打個嗝都泛著酒酸氣;他有點奇怪,昨晚的酒雖說喝得不少,卻絕不到喝醉的程度,他對自己的酒雖很有把握,一待夠量,多一口也不會喝,然而照現在的情形看來,他卻確實是醉了! 在炕上伸了個懶腰,範苦竹突然發覺一樁更令他奇怪的事 他的兩手腳竟然伸展不開,全被什麼東西固鎖住了! 他睡的地方是一個石炕,結結實實的一個石炕,此刻,他的身體呈大字形張開,四肢關節處各由一只寸許寬厚的鋼環扣緊,鋼環的底座深嵌於炕石之內,人這麼一被鎖住,就完全動彈不得,活像是一塊俎板上的魚肉。 這樣的情景,這樣的現實,令范苦竹在震驚之下不敢接受。怎會發生如此不可能的事?而發生的地點卻在他同門師弟的家中! 又是一個陰謀、又是一條毒計?他用力搖頭,他不相信,老五沒有理由陷害他。 門簾輕輕掀開,一個人靜悄悄的走了進來,范苦竹挺仰脖頸望過去,那不正是歐陽淳? 歐陽淳定定的瞅著範苦竹,一邊又在不停舔吮他的厚嘴唇。 一股寒意從心底往上升,範苦竹仍然存著一線希望;他啞著聲音開口:“老五,你能告訴我,這是怎麼一回事?” 歐陽淳眼下的肌肉急速跳動,鼻孔也在連連翕張,他突兀的暴出來三個字:“我要錢!” 範苦竹深深呼吸了一次,沉緩的道:“要錢是這種要法的麼?老五,你有困難,何妨與我好好商量?你我師兄弟多年,又是從小一起長大,有什麼問題不能解決?用此等手段挾制於我,你不覺得太過份,太絕情絕義又太卑鄙嗎?” 喉結上下移顫,歐陽淳的身子也在發抖,但他的語氣卻異常冷硬:“四師兄,我們同門師兄弟七個,數我最窮,出師以後,也一直沒有混好,你們大都能居華廈,著綾羅,吃香喝辣,只有我仍是窮措大一個,師門規條,不准去偷去騙去搶,我若想朝下過,亦不敢沾上邊,人無橫財如何致富?四師兄,你的身家我知道,說不得就要委屈委屈你了!” 範苦竹平靜的道:“你知道我有積蓄?老五,你以為我會有多少財富?” 歐陽淳大聲道:“四師兄,你有地有房產,這都不算,在福全鎮大祥錢莊,你就存得有一萬三千兩銀子,只要把你那枚鹿角嵌鑲金邊的竹字花押印鈴一蓋下去,人家就見印付現;四師兄,一萬三千兩銀子啊,可憐弟弟我連一百三十兩的行情都沒有!” 範苦竹平躺下去,儘量控制著自己的情緒:“老五,你說得不錯,我有地有財產,但是,你可知道這一點家當是如何積儹來的?正如你所說,師門律列不准從邪路撈偏財,你不敢趟渾水,我又如何能趟?這些積蓄,點點滴滴全由平時省吃儉用,由我替人保鏢護院或偶而走幾趟生意賺來,每一分每一釐都是血汗錢!” 歐陽淳凸瞪雙眼,粗暴的咆哮:“我不管你的錢是從哪裡來的,我只問事實,事實上是你有我沒有,這就夠了,憑什麼你要混得比我好?憑什麼你有餘裕而我連日子都過不下去? 我們同出一個師門,一樣是個人,我決不該遭受這般窮困潦倒的待遇!“話這樣說,不止是不可理喻,簡直接近瘋狂了;範苦竹輕嘆一聲,道:“老五,你想從我這裡把錢弄過去,是不是?” 橫豎抓破了臉,歐陽淳也豁上不要這張面皮了:“正是這個意思,四師兄,你給也得給,不給也得給,我是非要不可!” 範苦竹的感受不但是哀痛,是寒凜,是絕望,更有一種寒栗和驚愕 世人的慾念果真如此可怕,如此悖逆常情?它竟能徹底改變一個人的心性,歪曲一個人的良知,污染一個人的品德!歐陽淳原是多麼摯誠率真的青年,就為了這一點貪圖,卻什麼都不顧,什麼都不要了,同門的淵源,如同手足的情義,世間的倫理,做人的本份,加起來居然尚不值那點區區的銀子! 見範苦竹默不作聲,歐陽淳驀地吼叫起來:“姓範的,你不用在那裡裝聾作啞,假扮癡呆,錢財取之於天下,天下人便可共得,你打譜獨吞私佔,想也休想,快把印記交出來,再要拖延,一朝惹毛了我,眼前你就有得苦頭吃!“半生的積蓄,多年的辛苦,在歐陽淳嘴裡卻成了“獨吞私佔”,成了“天下人可以共得‘,而”四師兄“更淪為”姓範的“,事到如今,還有什麼道理可講,什麼曲直可分?範苦竹閉了閉眼,沉重的道:”老五,何須這樣窮凶極惡?你要的不過是這點銀子,我給你也就是了!“歐陽淳急迫的伸出手:“諒你也不敢不給,拿來!” 範苦竹鎮定的道:“我答應給你就一定給你,不必如此苦苦相逼;老五,但我有個條件,你同意了這個條件,才能得到這筆錢。” 歐陽淳臉色一變,怒道:“少給我來這一套,姓範的,你不要忘記你現在的處境,也配和我談條件?趕快把東西交給我,否則你是自己受罪!” 範苦竹平心靜氣的道:“老五,昨夜的酒裡,你大概下了蒙汗藥,在我暈迷當中,我不信你沒有搜查過我的身上,我問你,你可曾搜出那枚領錢的印記?” 歐陽淳聞言之下,立時暴跳如雷:“老姦巨滑的範苦竹,貌似忠厚的偽君子,你一直就是這麼刁狡,這麼詭詐,快說你把印記藏在哪裡?我告訴你,我已經失去耐性了!” 範苦竹淡淡的道:“你答應我的條件,自然可以取得那枚印記,否則,即使你要我的命,我也不會叫你如願以償,老五,你清楚我的個性,我自來說得出,辦得到!” 歐陽淳不禁磨牙握拳,額浮青筋,氣得臉紅脖子粗,但也隨即發覺,他是一點轉圜的餘地都沒有 範苦竹說得不錯,只要拒絕說出印記的藏處,費了這些心血,背了如此大不義的罪名,他決不希望只落個一場空! 憋著一肚皮怨氣,歐陽淳惡形惡狀的道:“好,姓範的,算你狠;你有什麼他娘的狗屁條件且先說出來,能不能接受由我決定,可是我警告你,別弄些異想天開的花樣,你自己琢磨吧!” 範苦竹道:“條件很簡單,老五,只是要你回答我幾個問題。” 微微一愣,歐陽淳狐疑的道:“只是回答你幾個問題?就是這個條件?這麼輕鬆?姓範的,你可不要搞鬼!” 範苦竹道:“不錯,就是這麼輕鬆,老五,我眼下的處境又如何能搞鬼?” 歐陽淳瞪著眼道:“說吧,是什麼問題?” 範苦竹道:“你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准欺騙、編造,添枝加葉或截長去短,如果犯了一樣,我們的約定便算失效!” 重重一哼,歐陽淳道:“階下之囚,口氣倒還不小 行,我答應你!” 範苦竹道: “坦白說,老五,你也騙不了我,以你的智慧與反應,尚不到可以在我面前弄玄虛的程度,你若說謊,我不會察覺不出!” 歐陽淳冷笑著反唇相譏:“得了吧,我的四師兄,我們‘幻翼門’的第一高手,大名鼎鼎的‘飛無影’,你還有什麼可以自己高抬的?你總是把我看成個傻鳥,認為我哪一樁都比不過你,任何事全得矮你一截,現在的情形卻是如何?是你栽了斤鬥,抑或我吃了癟?” 範苦竹不慍不怒的道:“在我將你仍是看成我同門師弟,對你毫無防範的時候,你的所行所為我樣樣當真,決不懷疑,你的陰謀自可得逞,然而此刻形勢變異,你已顯露了本來面目,老五,再想坑我,恐怕就大不容易了!” 大吼一聲,歐陽淳惱羞成怒:“哪來這麼多廢話,範苦竹,你有問題馬上就問,我沒有這些閒功夫同你瞎扯淡!” 范苦竹又挺昂脖頸,深深注視著他這位無情無義的師弟:“我有這筆錢,除了我只有兩個人知道,鳳凰,以及小童,你是從他們當中哪一個嘴裡得悉的?”歐陽淳不禁猶豫了,他暴躁的道:“這不關你的事,我自有消息來處!” 範苦竹冷硬的道:“老五,你不回答問題,即是不履行條件,我們有言在先,條件不履行,其他一切就免談了!” 猛一跺腳,歐陽淳狠毒的道:“他娘的皮,你竟敢脅迫於我?” 範苦竹無動於衷的道:“假如你不要銀子,便可不必開口,老五,天下沒有不勞而獲的事,縱然你這樣無恥無德,想攫取什麼也該多少付出點代價!” 歐陽淳咬著牙道:“好,我告訴你,是小童說的!” 範苦竹的表情並不意外,他早已料到十有九成會是這麼一個答案,略微沉默之後,他又接著問道:“你在我身上動腦筋,約莫也是小童給你出的點子吧?他甚至還會教你如何誘我入彀、如何下手,如何逼迫我交出印記?” 歐陽淳似是豁出去了,他蠻悍的道:“不錯,這都是小童指點我的!” 範苦竹的語調平靜的出奇:“小童曾否向你透露過他在泰昌府大牢裡替我安排了一條逃亡之路?一條逃向十八層地獄的死亡之路?”一剎的愕然後,歐陽淳搖頭道:“這個他倒沒有提,他只對我說你能逃出監牢,全是他的精心策劃 ” 範苦竹道:“小童既欲置我於死地,又何苦多費這一番手腳?官家已經判了我死罪,對他而言,不是正中下懷?他只須等著替我收屍,尚可落個情義雙全的美名……” 嘿嘿笑了,歐陽淳滿臉嘲弄之色:“好叫你得知,姓範的,就是因為泰昌府那個知府大人過於他娘的明鏡高懸,公正廉能,把你這樁劫財殺人的疑案斷個一清二楚,證實你的無辜,眼看著他便要下令將你無罪開釋啦,小童沒有法子,才趕緊安排你逃獄……” 範苦竹喃喃的道:“原來是這麼一回事,他知道我死不了,就另外設計了一條叫我必死之路,我又僥倖活了出來,他便緊接著毒計迭出,一步再一步的逼我不能超生……” 歐陽淳不耐煩的道:“姓範的,你的話問完了沒有?” 打了個寒噤,範苦竹道:“小童收買西極教的柴甲來暗算我,這件事你也知道?” 歐陽淳得意的道:“我當然知道,要不是柴甲失了手,他還不會找上我合作呢!” 範苦竹嘆了口氣:“老五,你怎會與他合作幹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歐陽淳道:“說真的,在小童找我幹這件事的時候,我不但大吃一驚,甚至還懷疑他是有意試探我的為人存心,後來我才確信他不是說著玩的,經我再三考慮,認為幹這一票還算值得,下一次狠,半輩子不用愁了!” 範苦竹意態蕭索的道:“這一萬三千多兩銀子,你們怎麼分?” 舔了舔厚厚的嘴唇,毆陽淳道:“我六他四,不過你的房地產將來歸他!” 範苦竹僵默片刻,才艱辛的道:“就算我死了,我的遺產他也不見得就能順理成章的承受,還有鳳凰在……” 哧哧一笑,毆陽淳的神色古怪:“範四師兄,你是故意裝糊塗呢,還是真不知道?”心窩上仿佛被戳了一刀,範苦竹倏然全身抽搐:“事到如今,你就明說了吧!” 毆陽淳有些嘻皮笑臉的道:“小童對我們四嫂很用心,四嫂呢,對小童也不賴,就是這麼回事,所以你一旦百年之後,四嫂理該繼承你的遺產,四嫂當了家,還不等于小童當了家一樣?”範苦竹的面龐慘白,雙頰肌肉不住痙攣,他強持鎮靜的道:“你四嫂與小童之間……你是親眼見到?” 聳聳肩,歐陽淳道:“別驢啦,我的四師兄,這種事到哪裡去親眼目睹?小童這樣說,便大概假不了,否則,四嫂怎會不和你朝面,又這般情願的跟著小童走?” 範苦竹呻吟似的道:“他們……他們在一起有多久了?” 歐陽淳道:“這個我就不清楚啦,我是前幾天答應和小童合作之後,他才約略告訴我的;要同他幹這等事,總該問明白因由起源,小童打的是人財兩得的主意,動機不凡,我跟著往上攀,方不至於悶頭瞎撞,到末了單單落個不是人!” 頓了頓,他又斜睨著范苦竹道:“我說四師兄,你平日裡又精又滑,心眼兒靈得冒煙,你老婆起了異念,和別人有了勾搭,難不成你就一點感覺都沒有?” 範苦竹寂無回響 從那張臟嘴中敘述的女人,會是鳳凰?會是和範苦竹恩愛逾恆的妻子鳳凰嗎? 明媚的眸瞳,溫柔的倩笑,低軟的呼喚,那如絲如縷的情,如天如海的愛,那晨昏下的依偎,風雨中的扶持,那枕邊朦朧姣美的面龐,夢裡形影不離的伴侶……自己的妻,形同一體的妻,她會背叛、會變心,會狠毒到謀害親夫?範苦竹用力搖頭,天啊,這是多麼椎心刺骨的痛苦,範苦竹寧願魂魄受火炙,精靈被油煎,也不肯相信這是個事實! 歐陽淳陰陽怪氣的道:“王八好當氣難受,我的四師兄,這可是你愣要逼我說的。何苦呢,聽在耳裡,痛在心中,你覺得不是味,我也一樣犯嘔,咱們就別再朝這上面提啦……” 範苦竹噎窒一聲,喉嚨中宛如塞著什麼。 “這樣說來,那位員外家發生的劫財殺人的血案,亦是小童的傑作了?” 點點頭,毆陽淳道:“沒有錯,有關這一樁,我倒是仔細問過他,案子是他親手做的,你那信物標誌也是他放在現場,總之是要栽你的贓,叫你背這口要命的黑鍋,當初他力勸你去投案,表面上為的是證明你仍清白無辜,骨子裡是要坐實你的罪名;小童早就托了中間人買通泰昌府的一個刑案師爺暗中成全此事,不想那知府官兒還真有兩手,硬是替你伸了冤,姓範的,你只要晚逃幾天,就可以大搖大擺,堂而皇之的自個兒走出牢門啦!” 範苦竹只覺得背脊泛冷,一顆心直住下沉,他不敢想像,人間世上果真有如此陰毒的人,而這個人竟與他同出一門,更是他自幼就鍾愛信任的小徒弟! 歐陽淳吊著眼珠子道:“辰光不早了,你還有什麼話要交代?” 口氣竟像刑場的監斬官在將死囚驗明正身啦;範苦竹沙啞的道:“老五,小童這般心狠手辣,無所不用其極的欲置我於死地,原因就為了……為了鳳凰和我那點財物?” 歐陽淳獰笑道:“這已經足夠了,我的四師兄,人活一世,除了色與財,還有多少可爭的東西?” 人活一世,可爭的東西仍然多的很,但範苦竹實在提不起興致來開導歐陽淳,他明白,此時此情,便說破了嘴也叫白搭,他這位五師弟業已中邪太深,無可救藥了! 歐陽淳又是一伸手:“該說的都說淨了,我也算履行了你開的條件,印記拿出來吧?” 範苦竹忽然提高了聲音:“老五,我把錢通通給你,只要你放開我 ” “呸”的吐了口唾沫,歐陽淳怪叫起來:“說你想玩花樣不是?姓範的,少給我耍這種幼稚把戲,我不是三歲孩子,不上你這個老當。放開你?他娘的,一朝放開你,你就放不開我 !” 範苦竹急促的道:“你用腦筋多想想,老五,小童為人如此陰毒寡情,鬼計多端,他會真個分你六成銀子?再說,你知道了他這許多秘密,他豈會放心讓你頂著張活口?你要相信他,就是自作孽了!” 冷淒淒的一笑,歐陽淳揚著一邊眉毛道:“四師兄,我一向不怎麼機靈是不錯,卻也不至於傻得像個白痴,小童有他的打算,我也有我的計較: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這一層我早就考慮周全,你請寬懷吧。” 範苦竹仿佛在深思著一件事,雙目連連眨動,臉色陰晴不定,他咬著下唇,神情帶幾分困惑,似乎有一個什麼心裡的結解不開…… 站在坑邊的歐陽淳,這時是真的按捺不住了,他怒吼如雷,正待上前動粗,一個冷峻的聲音已自他背後傳來:“老五,印記拿到了沒有?” 趕忙煞住前撲的勢子,歐陽淳愕然回顧,卻與炕上挺頸仰視的範苦竹同時脫口驚呼:“二師兄!” 當門而立的是一個面如紅棗,身材魁梧的銀髮老者,人往那兒一站,便有股不怒而威的氣勢,十分的凜然不可侵犯! 不錯,他便是“幻翼門”第三代七位薪傳弟子中的第二個 ‘九翼玄尊’任登龍! |
第04章 輪迴
任登龍表情陰寒的來在石炕之前,雙目灼灼的逼視著範苦竹,那模樣,倒像是範苦竹犯了什麼不可饒恕的重罪,正等著他來審斥似的。 至於歐陽淳,仿佛也對他這位二師兄的突然出現感到迷惑不解,他站在一邊,有些不知所措的怔愣著,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範苦竹毫不畏懼的迎接任登龍的目光,過了半晌,他才語聲沉痛的道:“二師兄,你大概不是來主持公道的吧?” 任登龍冷漠的道:“什麼叫公道?天下沒有公道,江湖沒有公道,甚至連我們‘幻翼門’之中亦早公道不存,誰要講公道,誰就一輩子抬不起頭!” 範苦竹的面頰肌肉顫動著,他艱澀的道:“這和你平時的舉止言論大不相同,二師兄,為什麼你會忽然變了?變得和以前的你恍若兩人?我只坐了三個多月的牢,三個多月並不算長,但這一進一出,人心的遷異卻使我幾疑隔世…… 重重一哼,任登龍道:“我沒有變,我一直就是我,問題在於你根本就不了解我,環境逼得我不能不戴上虛偽的假面,做些違背我本意的事,說些表裡不一的話;如今既然情況有了轉變,正好大家抖出來,有冤的報冤,有仇的報仇!” 範苦竹茫然道:“二師兄,我們之間,何人與何人有冤、何人又與何人有仇?” 一指範苦竹,任登龍厲聲道:“我們兩個當中就有冤屈,不過受冤屈的不是你,是我!” 範苦竹低緩的道:“小童害我是為了鳳凰,老五害我是看上那點財物,二師兄,你對我如此不容,卻是為了什麼?我已再也沒有引人覬覦的東西了……” 任登龍揚著臉,神情寡絕的道:“我便老實告訴你是為了什麼;範苦竹,在我們‘幻翼’一門,第三代弟子共有七個,你排行第四,功力之佳卻是七人之首,你憑什麼有這等逾越常情的造詣?不,不是你的資質佳,稟賦好,也並非你穎悟超人,聰敏伶俐,而是我們師父有私心私念,對你格外偏愛之故,把他的密技絕活暗裡通通傳授予你,我們幾個只學得幾手他的爛把式,這還不說,十年前師父病危之際,幾乎不顧武林傳規,竟堅持將掌門大位交承給你,視我兄弟幾人宛如無物,範苦竹,種種般般,叫我好恨好惱,這口冤氣,可憐我已憋了快有十年……” 範苦竹正要回答,任登龍已用力擺手阻止,又接著往下說:“你待提那一年是你拒不承位的事!不錯,你是懇告師父不願接位,但卻全是做給別人看的表面功夫,再者亦正好顯露出你實際絕非如此的謙懷美德,範苦竹,你清楚師父喜歡淡泊明志的人,嘉許忍讓無爭的個性,你就投師所好,十足的扮演了這一段偽君子的把戲;師父的老邁昏聵,加上你的巴結得宜,便使幻翼門門章大亂,倫常離失,便令我們師兄弟含悲忍辱直到今朝!” 深深嘆息著,範苦竹悲哀的道:“二師兄,這全是你偏激不實的想法,我料不到你的觀念竟然歪曲到這種地步,胸襟狹隘至這般程度,就算我是善於做作的偽君子,能從小做到現在,也該是真的了;二師兄,提到受業,師父傳授我們的技藝絕無多寡明暗之分,我們之間所以會有差異,只在於個人的體質、領悟力、以及下的功夫深淺而已,你們學的,也是我所學的,我沒有從師父那兒多得到一丁一點,至於接掌本門的事已成過去,我那時不曾起意,眼前更無貪戀,二師兄耿耿在心,我可以由你斥責洩憤,卻不該辱及師尊,這不僅有失弟子之禮,恐怕猶要背上逆倫失德的萬世罵名……” 冷笑一聲,任登龍道:“這種師父,不足為人之師,我也就難執弟子之禮,罵他幾句,已是客氣,依我的性子,不去將他掘墳鞭尸,已經算忍之又忍!” 背脊上泛起一陣寒意,範苦竹變色道:“二師兄,我們相處半生,至今我才知道你是這麼樣一個衣冠禽獸,枉披著一張人皮的畜生!” 任登龍鬚眉怒張,咬牙切齒的道:“我叫你罵,範苦竹,你罵不多時了,只待這裡收拾了你,下一個就輪到那顢頇無能、捧著師父靈牌當聖旨的常家鵬!” 全身一震,範苦竹脫口道:“你怎可對大師兄下毒手,他風燭殘年,體弱多病,何時又招忌於你?” 任登龍形容猙獰的道:“不妨一併向你明說 我們這位大師兄業已立好遺囑,你猜他那混帳遺囑是怎麼個內容?開宗明義的頭一條,就指定由你繼承本門掌門大位,更可惡的是竟叫我與展老三去署名見證,好,他是師父一脈相傳,是師父的乖徒兒,他會拍死人馬屁,衝著那堆腐朽的骸骨做奉承,我卻不吃這一套,範苦竹,我已受了十年鳥氣,我不再受下去了,幻翼門的掌門,只在常家鵬一朝歸陰之後,就該我姓任的接替!” 範苦竹還沒有說話,一邊的歐陽淳已趕忙接口:“二師兄,誰來接掌門可不關我的事,我只等銀子到手,立時遠走高飛,別處逍遙,你們這灘渾水,我是決不趟不沾……” 眼底深處掠過一抹殺機,任登龍卻連連點頭,語氣分外柔和:“這個我知道,你和小童不是說妥了麼,拿到銀子,你馬上離開,走得越遠越好,本門諸事,不可宣泄,就好像你從來沒進過幻翼門,從來與我等不曾相識一樣!” 歐陽淳咧嘴笑道:“一定,二師兄,我一定會照你的吩咐去做 就好像這輩子從沒進過幻翼門,打生出來就不曾認識你們一樣!” 任登龍不似笑的一笑,道:“印記拿到了麼?” 這一問,歐陽淳怒氣又升,他悻悻的道:“回二師兄,到現在還沒有拿到,姓範的光和我扯些閒談,愣是拖拉著不把那印記交出來,我正在琢磨怎麼給他吃點苦頭;他娘的,不見棺材不落淚的東西!” 任登龍又轉向範苦竹,沉著臉道:“坦白說吧,範苦竹,你橫豎是個死字,早晚都逃不過這一關,印記不交出來,你莫非還想帶到陰間去享用?” 範苦竹也是豁開了,他冷冷的道: “這是我的事,二師兄,銀子是我辛苦賺來,並沒有借助你一絲一毫的幫襯,眼下你當著老五逼財逼命,這其中,你又打譜多少好處?” 呆了一呆,任登龍悖然大怒:“好個放肆大膽的範苦竹,你竟敢如此污衊於我?我爭的是一口氣,要的是一個名,豈在乎你這點小小身家?我全是在為老五打算 。” 範苦竹不屑的一笑,道:“用不著假撇清了,二師兄,你的底子我們清楚得很,你有什麼產業,多少積蓄,說穿了不值一曬,你不過利用老五的莽撞粗魯,從我這裡逼出財物,然後坐享其成,更明確的講,一旦銀子兌現,老五能分得多少,甚至分得到分不到,都是一大疑問!” 任登龍瘰 的頰肉微微抽搐起來,他抑壓著火氣,嘿嘿冷笑:“範苦竹,你到頗識挑撥離間之道,只可惜這個方法過於古老和幼稚,我固然不可能受你的騙,老五也一樣不會上你的當……” 他是這樣說,歐陽淳卻不禁心頭忐忑了,這位“幻翼門”的第五號弟子形色不安的道:“二師兄,這筆錢的分配,是小童與我早就說定了的,二師兄另有所圖,我是一定支持,但二師兄,你總不會橫插一腿,分一杯羹吧?” 任登龍臉上有點掛不住,他雙目一瞪,厲聲道:“老五,我豈是這等貪財圖利的小人?你把頭腦弄清楚,這全是范苦竹在耍花樣,想造成我們彼此間的猜忌,你可不要中他的詭計!” 歐陽淳連忙陪笑道:“二師兄這一點明,我就放心啦,你寬念,二師兄,我又不是傻子,姓範的搞什麼名堂我自會有數,他絕對騙不了我……” 任登龍板著臉說:“老實說,小童找你合作辦這件事,還是經過我的首肯,你日子不好過,心裡懷著怨恚,我也知道,給你這麼一次發橫財的機會,指望的是你將來少說話、少挑刺,多維護著這一邊,老五,你可要識抬舉,別起什麼三心二意!” 歐陽淳一個勁的點著頭:“我懂得利害,二師兄,包管不會誤你們的事 ” 任登龍嚴峻的道:“不止是‘我們’的事,老五,你拿了錢,便算有一份!” 幹澀的咽了口唾沫,歐陽淳吶吶的道:“拿到錢,我就得走啦,二師兄,不是這麼說的嗎?” 任登龍神色一轉,竟然笑起來:“不錯,是這麼說的,實際上你是走了,名義上我們的行動你卻曾經加入,所以你維護我們,即是維護你自己,明白麼?” 歐陽淳無可奈何的道:“我明白……” 任登龍仍在微笑:“但是,老五,小童在與你密商這件事的時候,不也同時賦予你一個任務麼?一朝銀錢到手,你該做什麼善後呀,目下辰光業已延宕甚久啦……” 眼皮子跳動了幾下,歐陽淳強笑道:“二師兄,該做什麼我知道,只是至今還逼不出印記,那善後如何做得?” 任登龍目視範苦竹,陰沉的道:“我再問你一次,範苦竹,你是自己把東西交出來,抑是要我們逼你交出來?” 範苦竹淡淡的道:“二位如何逼我交出?” 任登龍向歐陽淳下令:“用‘錯脈手’,老五,我不信他是銅澆鐵鑄!” “錯脈手”是一種十分歹毒的內家製敵手法,功能錯脈絞筋,逆血截氣,一旦施於人身,則百骸欲裂內腑翻騰,其痛苦不亞于生刮活剝;這種功夫,武林中有數家大同小異的出處,“幻翼門”所傳,尤為入木三分! 嘿嘿一笑,歐陽淳竟有幾分自我滿足的形態:“這玩意曾對外人使過幾遭,的確有效,卻料不到有一天會衝著咱們師哥下手,說起來真叫遺憾,真叫遺憾……” 任登龍催促著道:“不要嘮叨,老五,快下手、快拿錢、快了結!” 用力吸了口氣,歐陽淳雙手微曲有如鷹爪,慢慢逼近炕前,眼神凝聚,隱現血光 低喟一聲,範苦竹幽幽嘆道:“罷了,印記給你就是。” 歐陽淳雙爪做勢欲落,心裡又是興奮、又是惱怒;他惡狠狠的道:“敬酒不吃吃罰酒的東西,先是談條件,後又瞎扯淡,磨時間把我當猴耍,早知你這樣犯賤,一上來就該下手整治你才對!” 任登龍大聲道:“快取印記,少說廢話!” 歐陽淳怒目瞪視範苦竹:“說,印記藏在哪裡?再要拖延,我馬上就叫你識得厲害!” 範苦竹平靜的道:“我的金箭和弦索你置放何處?” 一怔之後歐陽淳悖然色變:“姓範的,你還想玩花巧?我要的是印記,你提你的兵器做什麼?” 範苦竹道:“印記就藏在金箭底座的桿心暗洞內,只要扭旋箭翎,你就可以得到那枚竹字花押印記……” 歐陽淳半聲不響,連忙轉到炕前火眼前面,蹲下身來伸手進火眼之內掏摸,很快便取出一只金光燦亮的長箭,與一條黑色的、極富彈性力的牛皮絞索。 金箭長約三尺有二,粗似核桃,通體燁燁炫麗,箭鏃尖銳;黑色絞索扯開正比人身,若拇指粗細,稍加留意,便可明白絞索的徑圓恰配金箭的尾翎嵌口。 將絞索棄置於地,歐陽淳迫不及待的便去扭轉箭翎,這時,站在他後頭的任登龍突然有了驚人的動作 身體挺前,雙掌在如此短促的距離內暴揮十三次,十三掌的過程連成一個形式,掌掌有力,著著兇狠! 歐陽淳做夢也沒想到他的二師兄會在此情此境之下向他痛下殺手,他完全不曾防備,絲毫未具戒心,因而任登龍的十三掌就結結實實的整個落在歐陽淳的身上,不但力透勁貫,更無一掌落空! 淒厲的號叫著,歐陽淳的身體猛烈的旋翻滾撞,每次旋翻一口鮮血,每次滾撞一聲痛嚎,這一切的怖栗情景,又在剎那間歸於寂然。 炕上,範苦竹閉著雙眼,眼皮卻在不住痙動,這樣的結果,他早已料及,只是當狀況真正發生,他又覺得無限的悲楚無奈…… 任登龍從地下拾起金箭,先不去轉動箭翎,他望著範苦竹冷酷的道:“你明白會是這麼一個收場,對不對?” 範苦竹睜開眼睛,看了看房角那邊蜷曲著的歐陽淳,而斑斑血跡濺印周遭,猩赤刺目,空氣中甚至還飄盪著鮮血慣有的那種鐵銹味,絕情傷情,最是此刻;他胸隔間宛如梗塞著什麼,脹悶得想嘔…… 任登龍又陰森的道:“老五太貪,定力又差,這種猶豫優柔之徒難以成事,卻乃禍患之源,所以必須除去;範苦竹,如果是你,大概也會像我這樣做……” 範苦竹的形色冷靜得出奇,說話也冷靜得出奇:“二師兄,但我不是你,從我出生到現在便不是你,將來也永不可能變成你,人和畜牲總有分別,不能混為一談!” 額門上的筋絡暴浮,任登龍長長吸了口氣,硬是把自己的火性壓住:“你想激怒我,好死得痛快一點?範苦竹,你錯了,讓我們慢慢消遣,我們的時間長得很……” 範苦竹太息著道:“老五真是可憐,他從小就資質差穎悟不足,長大了沒有半點進展,卻多添了一份貪婪外加一份糊塗,他居然會相信一個欺師滅祖的禽獸,一個殘害同門的孽畜,與虎謀皮的下場便是殺身之禍……老五只要稍稍深入盤算一下,就不該上這種當!” 任登龍獰笑道:“套句你的話,他也不是你!” 範苦竹道:“從你突然出現的那一刻,我就有了預感 老五恐怕要遭殃,因為你一亮相,即已表明幾個事實:其一,你必然參預了這樁陰謀;其二,你必是來察探老五行事的結果;其三,從老五見到你的反應看來,老五以前並不知道這裡面有你一份,你不惜讓他知道,更不惜任他取到財物遠走高飛,則結論只有一個,二師兄,你根本沒有打譜留著這張活口!” 任登龍粗厲的道:“說得對,只可惜老五沒有你這麼聰明,即使你告訴他他也不會相信!” 範苦竹低沉的道:“所以我不提也罷……” 舉起手中金箭端詳著,任登龍目光怨恨,喃喃的道:“就是這只箭,這只箭抑壓了我多少年,委屈了我大半生,這是只邪箭,毒箭,冷箭……我要毀了它,連它的主人一起……” 範苦竹忽然和悅的說:“二師兄,你且莫詛咒我的兵器,我還有點小小疑問,是否可以請教?” 放下金箭,任登龍耶揶的道:“你儘管問,範苦竹,在我而言,你已經算一個死人了,對一個死人,還有什麼不可說的?” 範苦竹很能把持,毫不激動的道:“陷害我的這件事,是二師兄你的籌劃,還是小童的計謀?” 任登龍坦然道:“老實說,是小童的手筆,直到有一天我發覺他對鳳鳳的態度不正常 那是你在牢中的時候, 才生出疑竇,經過再三觀察,旁側敲擊之下,小童始露了口風,他有這個打算,我也有我的苦衷,正好可以配合起來各得所需。“微微點頭,範苦竹咬了咬下唇道:“鳳凰和他……是鳳凰自願?” 任登龍戲狎的大笑:“這個我倒沒有問過,可惜你也沒有機會問啦;範苦竹,你卻不妨想想,如果鳳凰不是自願,一個巴掌如何拍得響?” 面容扭曲了一下,範苦竹沙啞的問:“如今,鳳凰和小童正在一道?” 任登龍道:“好像是吧,我已有一陣子沒有看到鳳凰了,你知道,婦道人家惹上這種事,總歸難以為情,免不了閃閃躲躲,遮遮掩掩……” 範苦竹沉默了,一顆心不僅在滴血、更宛如被毒蛇齧咬著,被利刃剝割著;在整個事情的過程中,只有一項疑點他不能解開,除此之外,全盤狀況已昭然若揭 身處此情,心受此煎,其感觸不單是寒天飲水,尚有著難以承接的絕望與顫慄! 任登龍表情詭譎的道:“你還有什麼話要問麼?我已答應過你,對於一個死人,我不會吝嗇於脣舌的施捨……” 定了定心,範苦竹道:“小童現在何處?” 任登龍冷笑一聲:“怎麼著?你還想打他的主意?範苦竹,恐怕你是聽多了洗冤雪恨的故事,看多了遊俠異志的閒書,現實生活中,哪來這等的奇蹟巧遇?眼看著生死只在一線,你就不必再為身後操心了!” 範苦竹低沉的道:“正是因為如此,我才敢於啟問,假若我能以脫險逃過劫數,你也不會回答了;二師兄,莫非你還在乎一個要死的人?” 任登龍大聲道:“當然不在乎,就算你不曾受製,我也不怕你,我從來就沒有怕過你!” 所謂“色厲內荏”,大約就是任登龍現在的模樣了,範苦竹心中有數,說起話來便更形謙和:“兄尊弟卑,你對我自是無須顧慮,尤其對於一個生機渺茫的卑下帥弟,就更沒有什麼好忌諱的,二師兄,那你為何不能告訴我小童的隱藏所在?” 任登龍悻悻的道:“小童人在‘大鵬樓’;你知道他的下落,又能將他怎樣?充其量剩個瞪眼磨牙罷了!” 範苦竹仔細的問:“就是三芝岩往南十二裡地的大鵬樓?包攬七府六十三縣地面騾馬馱運生意的三才幫全壽堂全老爺子的堂口?” 哼了哼,任登龍道:“你明白這是誰的堂口,乃再好不過,就憑你,只怕還惹不起全老爺子!” 範苦竹道:“就算我惹得起,我現在又如何去惹他?二師兄,莫非在你的下意識中,認為我尚有生出的機會?” 眼下的肌肉不自覺的抽搐起來,任登龍突兀升起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他努力摒拒這種預感,儘量讓回答的聲音提高放重:“你不用作夢了,範苦竹,你沒有任何活命的機會,實際上沒有,我的下意識中更沒有,你必須死,而且還要死透死絕!” 範苦竹有些疲乏的道:“二師兄,我要問的話已經問完,你該怎麼做也可以行動了 但求二師兄念在師門一場,下手的時候給我一個痛快!” 暴烈的一笑,任登龍道:“別忙,咱們還有一道手續未曾了結,範苦竹,待我查明金箭底座之內是否真個藏有那枚印記,然後你再上路不遲,萬一你誑了我,留你一口氣在尚有得追逼,你若先挺了屍,我則又找誰去?” 範苦竹神色幽暗的道:“你考慮得倒真周全,二師兄……” 任登龍冷硬的道:“你向來奸詐成性,不多防著點,行麼?” 說著,他又將金箭拿起,平舉眼前,右手用力扭動底座箭翎,只聽到“ ” 的一聲輕響,整個翎座應聲轉脫,但是,從中空的箭桿內出現的卻非什麼印記,而是一蓬以強勁力道噴出來的光雨,金芒如絲般的燦麗光雨! 距離這麼近迫,那蓬數以百計的細銳金針又是在如此勁道之下做扇面形的彈射,再加上任登龍的絕對意外,鑄定之後果便難倖免 任登龍狂叫如泣,本能的將手中金箭奮力投向石炕上的範苦竹,在金箭出手的瞬息,他面孔五官上密密麻麻插滿的金針出在閃動映炫! 範苦竹閉目屏息,暴擲向他的金箭卻在任登龍的極度痛苦裡失去準頭,金光流燦下“嗆”的一聲重重撞擊在扣鎖範苦竹右腕的鋼環筍鎖接合處,鋼環“ ”聲彈開,任登龍亦長嚎著衝到門外! 長嚎慘淒全身沁著鮮血,伴著哭叫,在一陣碰撞聲後,那麼淒厲的沿路歪斜而去,好一陣子,餘音仍似裊繞未散。 範苦竹依舊閉目未動,這須臾前後,恍若一世,幾同永恆 當金針噴出,當金箭射來,任何一絲偏差,任何一點變異,都足以影響他的生死,而命運之神是多麼眷顧於他,老天還是有眼,還是悲憫的啊…… 房中很靜,範苦竹的眼角慢慢溢出淚水,淚水清瑩,卻是滾燙滾燙的。 |
第05章 超生
荒野中,範苦竹不是在走,他像在飛,也是在飄,輕輕縱起,翩然逸落,長衫隨風拂揚,長發展舞,他宛若游移在一個夢裡,一個和現實世界脫了節的夢裡。 他曾經非常矛盾又非常痛苦的思量過他該怎麼做,在遭遇這一連串的災難與橫逆之後,他的心不但冷了,寒了,也破碎得淌血;這是一個什麼人間、是一種什麼人際關係?情感、倫常、道義、良知,竟然如此禁不住考驗,如此脆弱而多變,手足之親,同門之誼,甚至如夫妻的摯誠恩愛?卻都在一夕之間發生了驟變,而勾畫現實因由卻又這麼純醜惡,只為了欲,為了貪,為了私,這些需求加起來算得了什麼,他們都要用他的血,他的命,以做達到目地的手段,一步也不放過,一點也不容情 其實,他願意把他的所有送給他們,讓給他們,把有形的一切完全不要,他只需要平靜,能平靜才能安寧,然則他知道這樣行不通,對方不會給他留下絲毫退路,他們一定要逼死他,因為只有他死了,那些人想得到的才能安心享用,才可將恁般一段冷酷罪行掩遮到仿若春水無波…… 人至少有為自己生命掙扎的權力,何況這條生命的本身並無錯失。範苦竹十分艱辛的做了決定 他不是報復,他僅希望能活下去,如果他不完成某些步驟,就連這點卑微的希望亦將化為烏有! 肉體的創傷只有時間上久暫的痛楚,心靈魂魄的煎熬卻如漫無止境的折磨,它看不見,觸不著,但是那種空茫,那種落寞,那種不知所以,不明所終的悠忽,乃是最最令人神傷的;幾個月來,範苦竹算是受夠嘗夠了,假設他沒有不死的理由,他真的欠缺再往下活的熱誠…… 走著,來到一條溪流之側,範苦竹覺得乏了,他半跪在溪邊,掬水嗓飲;溪水冷冽清澄,喝在嘴裡,寒透心底,他無聲的嘆息著,連飲一口水,都得感觸一次這炎涼的世道麼? 溪水盪漾中,突然倒映出另一條人影,人影靜立不動,範苦竹凝視著水中的映像,一丁點也不驚異,他甚至沒有改變半跪的姿態,就這樣向水裡注視了半晌,他才低沉的開口道:“小六,是你麼?” 佇立在較高地勢的那人幾乎不易察覺的點了點頭,聲音暗啞:“四帥兄,請原諒我現在纔來看你 ” 範苦竹緩緩起身,緩緩轉回,微微昂臉面對著那人;那是個年輕人,衣著整齊,白淨面龐,長得挺體面的一個年輕人。 是的,這一位便是範苦竹的六師弟:“秀鷹”屈雲帆。 若竹唇角勾動了一下,算是表達了一絲笑意,他喃喃的道:“有陣子不見,小六,近來可好?” 屈雲帆垂下視線,神色憂傷愧疚:“這幾個月發生的變化真大……,四師兄,我很抱歉,我,我無能為力,幫不上你什麼忙,不但我,連大師兄、三師兄都難以控制局面……” 範苦竹淡淡的道:“我明白;如此說來,這些事情你也知道了?” 屈雲帆急切的道: “四師兄,我和大師兄、三師兄絕沒有與他們沆瀣一氣,在他們進行這樁陰謀之前,我們毫不知情,直等到這兩天,我們才大致把情況搞清楚……” 範苦竹道:“那,你們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屈雲帆吞咽唾沫,道:“一些跡象,一些徵兆,一些暗示,昨夜,小童更已派人過來招呼過了,叫我們不要插手,他表示這純系他們同你之間的私怨,家醜不可外揚,他們自有解決的方法,否則,幻翼門就會土崩瓦碎,整個潰散……” 痙攣似的一笑,範苦竹道:“此事之後,莫非你以為‘幻翼門’還能繼續屹立以至發揚光大麼?” 屈雲帆幾乎是在呻吟:“大師兄秘密交代,叫我無論如何找著你,把他的口信帶到。” 範苦竹道:“說吧,大師兄有些什麼話指示!” 屈雲帆的聲調沙啞,更透著幾分哽塞:“大師兄說,請你務必遠走高飛,切莫與他們正面衝突,要你忍一口氣,保百年身,大師兄說,本門的希望完全縈系於你,你活著,本門才有未來,才能延續,沒有了你,幻翼門就算完了,大師兄說,他體弱多病,歲壽已高,只怕不久人世,三師兄本分拘謹,功力不足,非擔大任之材,我經驗差,見識淺,更不宜膺以重任,幻翼門的生滅延存,全賴四帥兄你……” 範苦竹十分平靜的道:“小六,你所謂的‘他們’,都是哪些人?” 屈雲帆沉重的道:“小童,二師兄,五師兄,此外,他們尚獲有‘西極教’‘三才幫’的支持,這猶不算,小童在四天之前,聽說更與‘金冠千歲’嚴瘦鶴拜了把子,姓嚴的拍過胸膛為他撐腰,現在成天攪和一起,專等著你去自投羅網!” 艱澀的冷笑,範苦竹覺得渾身泛涼:“童立的本事可真不小,攀上的人物居然一個比一個狠,一個比一個強,以前我倒不知他有這麼一項特長!” 屈雲帆吃力的道:“四師兄是本門師兄弟修為最高,造脂最深的精英之材,但敵勢太強,不宜接觸正鋒,務請勉納大師兄的善言,早做避退之計,君子報仇,三年不晚……” 範苦竹和悅的道:“大師兄的一番苦心我很感激,也很願意照他的指示去做,小六,問題在於我要避退到什麼時候,他們更能容我逃亡多久?這些人早就決定了不讓我活下去,早就替我安排了結局,我一天不死,他們便如芒刺在背,寢食難安,他們一日不逼死我,就一日不會罷休;江山雖大,無以容身,躲藏畏縮,亦難保沒有被他們堵上的時候,與其那時拚命,不如此刻一博,小六,我沒有錯,只為生命的人權而抗衡,這點小小的期冀該不算妄誕吧?” 低下頭,屈雲帆的嗓調有些嗚咽:“但四師兄,你成功的希望太小……請你為本門的存續設想……” 範苦竹依然一片安詳,沒有絲毫激動:“人要面對現實,小六,尤其逃避並不能保證本門的存亡,置之死地以後,不一定尚有回生之望;你想想,幻翼門,可是藉著退縮之途綿延至今的?” 屈雲帆的雙目濕潤,沮喪的道:“四師兄,看來……是勸不住你了?” 範苦竹正色道:“不是勸不住我,小六,是眼前的形勢不該用這樣的方式解決,實際上,這種方法也根本解決不了問題!” 嘆了口氣,屈雲帆表情淒黯:“果然被大師兄料及,四師兄,大師兄早就判斷你不會接受他的忠告……” 範苦竹笑道:“無論如何,請向大師兄轉達我的謝意,今生有幸,或能再見,此世無緣,便請大師兄多自珍攝了。” 屈雲帆忽然伸手摘下肩上斜背的一個青布包袱,高舉過頭,淚珠已在眼前打轉:“奉大師兄面諭,謹將本門掌門信物印記,敬呈四師兄!” 退後一步,範苦竹的面頰抽搐著:“小六,我不能接受。” 屈雲帆低促的道:“大師兄說,這是最後,也是唯一的機會了,四師兄如若不接掌門之責,本門即將領導無人,再難延續!” 範苦竹深深呼吸著,形容漸趨凜然:“小六,你聽仔細,此去我若不能生還,接掌本門有何意義?便留得命在,大師兄一朝在世,我亦不該存此非份之想;信印你收回去奉還大師兄,就說我一切心領了!” 屈雲帆無奈之下,只有勉強將青布包袱背回肩上,他目注範苦竹,相當遲疑的道:“四師兄,你這一入虎穴,我,我……” 擺擺手範苦竹坦然道:“不必有什麼愧疚,小六,加上你,甚至加上大師兄,三師兄,亦未見能幫我多少忙,反倒連累了你們,是好是歹,我獨自承擔罷了!” 屈雲帆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只是羞慚的垂下頭去,雙手不安的互相搓揉著 情感與道義固然重要,而生死之事更大,從容赴難,說說簡單,真個臨頭,天下又有幾多無懼慷慨之士? 範苦竹是何等達練世故,還有什麼看不明猜不透的?他淡淡一笑,找了句話問:“小六,你怎麼曉得能在此地等到我?” 屈雲帆白著臉道:“大師兄猜測你會趕往‘大鵬樓’ 他也是前天才打聽到小童的下落 而大師兄研判你不太可能走官道,這條山路是捷徑,以前大師兄和你一齊跑過幾趟,他想你或許會揀這條路走,派我在隘口守著,業已守了一上午……” 沉默片刻,範苦竹始道:“老五死了,你知道?” 輕輕點頭,屈雲帆的聲音嗆啞: “有人在旺字集外的路口看到四師兄和老五在一起,悄悄告訴了三師兄,再經大師兄指派三師兄趕去查探,只見到老五的屍體,就在你到達之間的半個時辰,三師兄已趕來知會了我……四師兄,是你幹的?” 範苦竹僵木的道:“不,是二師兄下的毒手!” 身子機伶伶的一顫,屈雲帆不寒而慄:“天啊,這是什麼世道?” 範苦竹冷清的笑了:“我也問過自己無數次 小六,這是什麼世道?” 屈雲帆囁嚅著道:“那……那二師兄不是和老五搭成一夥了麼?怎麼會向老五下手?” 範苦竹笑得益加慘烈:“二師兄能對我施暴,小童也能設計坑我,為什麼卻不能朝老五下手? 小六,人性被慾念淹沒之後,就沒有做不出來的醜事,更談不上什麼情份了!“屈雲帆用力在前襟上擦著手心的汗漬,喉結顫動:“小童昨夜業已表明了二師兄的立場,想不到你們已經見過面了;四師兄,二師兄如今人去了哪裡?” 視線投向陰翳的天空,範苦竹傷感的道:“我不清楚,但卻可斷定他比老五好不了多少,充其量,一個缺口氣,一個留口氣而已………” 不敢再問什麼,屈雲帆垂手站著,眼睛望著自己鞋尖,氣氛在僵窒中透著十分的窘迫。 黑忽忽的小村子,只得幾點暈黃的燈火點綴著,光景略顯黯淡;這家兼賣熟食的破陋酒鋪便座落在村頭,斜斜挑起的一盞紙燈籠,上面蒙著的一層垢膩可真夠瞧,不過,總算還能散發一團模糊的亮光。 只是入夜不久的時分,村子裡外已是一片沉寂,偶爾幾聲犬吠,偶爾一陣風吹,塵沙卷揚著飄向幽暗之中,景象帶著幾分肅殺。 範苦竹坐在店裡僅有的三張竹桌間最靠外的那一張,桌面上是一壺酒,一盤滷鴨肉、一碟切斷的大蔥;他默默的淺斟低酌,眸底眉梢盛滿了心事。 這裡距離“大鵬樓”約莫不到五裡遠,他要等時辰再晚一點才行動。喝酒是暖暖身子,消磨辰光,他並不害怕,但覺得十分孤單。 孤單是一種最傷人的情緒感觸,尤其是武士的孤獨再沒有比它更嚴肅與冷酷的了,那像鋒刃,森冽堅銳,似鮮血,殷赤豔麗,但卻都透著一種幻滅的意味,炫燦於一剎那也好,轟烈於瞬間亦罷,武士的安慰只有自己靈魂的嘆息…… 現在,範苦竹正有這樣的感受。 有人在唱一首歌,一首詞句短促卻音韻悠長亢烈的歌,歌聲自黑暗的曠野傳來,又似響在酒鋪的四周。 “黃沙漫,湖水清,瑩瑩碧眸天蠍星……” 範苦竹沒有移功,沒有探視,他仰起脖子,幹了杯中酒。 那個黃瘦有若掛吊風雞般的酒鋪主人,站在門前橫砌的灶台之後發愣,他迷惘不安的朝黝暗中張望,偶爾也偷窺著範苦竹的反應。 當然,範苦竹知道是誰來了,他一點也不意外,該來的總歸要來,而在經過這幾個月連串的奇突變異之後,恁是發生什麼事他都不會感到意外。 歌聲重複了三遍,悠然而止,外面,又只剩下晚風在打著呼哨。 範苦竹站起身來,丟了一塊碎銀在桌上,緩步走出外。 店老闆原想依例道一聲謝,卻不知為什麼喉嚨似被卡住了一樣,張開口卻噎窒著不能出聲,仿佛突兀間遭到了魘製…… 其實,店老闆不明白,這不是遭到了魘製,這僅是一股殺氣,一股無形中凝聚在人們心裡的殺氣,將人們感染得連意識都顯露僵硬了。 範苦竹沒有走出多遠,在一排並植於堤岸的樹木陰影下,他已發現了兩個人站在那裡,其中一個,他認出是柴甲,“天蠍星”柴甲。 柴甲氣宇沉穩,碧瞳閃閃生光。 立于柴甲身邊的一位,身材高瘦,大概比尋常人超出一頭,也和柴甲一樣穿著黑袍,這人五官平凡,並不起眼,除了身材高之外,唯一的特徵就是他的耳朵,又肥又大,幾近垂肩的耳朵,這雙耳朵,與他的身形可不大相稱。 站住腳步,範苦竹目注柴甲,微笑頷首。 柴甲也十分禮貌的欠身回敬,蠟黃的面龐上卻神情嚴酷:“範苦竹,我們又見面了,你當然會明白這次見面不是湊巧。” 範苦竹平靜的道:“我知道不是湊巧,事實上比我預計的時間還要稍遲,我原以為在隔著這裡更遠的地方就將與各位碰頭。” 柴甲冷漠的道:“不必那麼急迫,範苦竹,我們都清楚你一定會到‘大鵬樓’,而到大鵬樓的途徑沒有幾條,每條道路我都派人日夜監視,你才一出視,我已經得到傳報 坦白說,這個差使是我自己願替童立效勞,並非他的要求或指派;記得我曾經告訴過你,只有我個人才能決定我要做的事。“範苦竹道:“不錯,你是這樣說過。” 柴甲又道:“我還曾告訴你,範苦竹,我所喪失的必須尋找回來,不惜一切手段的尋找回來。” 範苦竹淡淡一笑:“有關你的顏面及自尊?” 碧瞳中閃過一抹赤蹈般的光芒,柴甲的聲音重了:“範苦竹,這絕不是一樁可笑之事;你覺得無關痛癢,只是因為你不曾失去過這些,一旦你也遭至如此屈辱,你亦將永難安寧!” 搖搖頭,範苦竹悲哀的道:“我所失去的已經不僅是顏面及自尊了,柴甲,我比你更一無所有,要是我能有個理由,我甚至不想再活下去;柴甲,你又如何明白什麼叫灰心,什麼叫絕望?” 怔了怔,柴甲詫異的道:“日前見你,猶是鬥志昂揚,英銳不減,怎的才幾天光景,你卻頹喪至此?範苦竹,你不是一個看不開的人,這段時間裡,可是又遇上一些傷懷之事?” 範苦竹形色落寞的道:“生之痛苦無窮盡,生之歡愉僅片刻,活得乏味,如此而已。” 柴甲猶豫了,他喃喃的道: “對這樣一個心境淒絕的人,我該如何是好?” 範苦竹艱澀的一笑,道:“無須顧慮我的心境,你原先打算怎麼辦,仍請照樣施為;柴甲,我的傷痛由我自己承擔,與你不相牽連,再說,我仍將抗拮來自身外的壓力,我仍將奮戰到底,生死操之在我,不受任何憐憫!” 站在柴甲身邊,一直沉默無語的那位高個子,此時忽然頻頻點頭:“好,果是一條漢子!” 柴甲指了指說話的同伴,道:“範苦竹,容我替你引見本教大師兄‘龍馬星’罕單櫓。” 範苦竹抱拳道:“幸會了。” 罕單櫓十分從容的道:“辰光不早,我們就在這裡做一了斷吧。” 柴甲道:“尚煩師兄代為掠陣,讓我再領教一次範苦竹的高招!” 罕單櫓沒有多說,向一側走出幾步,負手昂首,狀至悠閒自若,要叫不知情的人看到他這模樣,還以為是月夜觀天,吟風賞月呢。 在氣勢的對比上,柴甲尚未動手業已遜了一截,他審慎的目注對方,不忘再問一句:“這一次,你可帶了兵器?” 範苦竹原地未動,他站在那兒有如岩石孤立,自然流露著一種冷傲堅強的意味,仿佛根深蒂固,永難移動。 暴叱如雷,柴甲憤怒的縱身而起,隨著他身形的飛掠,短柄月牙刀劃起流虹似弧,交織成兩個半圓瀉向範苦竹! 原來像似立地生根的身子,便在這一霎間飄浮 範苦竹飄浮而出的角度正巧是敵人鋒弧交合前的那丁點空隙,掌影猝閃若連串的刃面,逼得柴甲斜騰躲讓,炫亮的半圓頓時破滅! 柴甲覺得身上起了一陣燥熱,他的短柄月牙刀鏗鏘互擊,火星迸濺中凌空一個大旋暴撲範苦竹,光焰跟著他的去勢,璀燦的芒彩泛著殺機! 於是,範苦竹的形態便像突然融化了,融化為一條幻影,融化成一縷輕煙,看得到卻觸不著,芒彩掣閃下他的形像跟著芒彩轉回浮沉,有如平地忽起的鬼旋風。驀地狂嘯厲吼,柴甲忽地急進,月牙刀的流閃似是湧起遍地的波濤,而波濤激盪澎湃,以不定形的高低起伏包卷對方。 範苦竹拔空直升,情景像一個拋擲向天的陀螺,以恁般迅疾的速度騰揚,卻在腳下鋒波湧過的須臾倒射而回 這樣的快捷程式,便予人一種錯覺,似乎他根本沒有移動過。 沉重削銳的掌力便挾在範苦竹回射的勁風之中,而柴甲招式甫竭,換氣不及,剛好把整個大好的背部暴露在範苦竹的攻擊之前! 就在這時,沒有一絲徵兆,那凌厲的來勢強猛,更透著一種窒人呼吸的炙熱! 範苦竹弓背曲腰,原本下撲的姿態猝然硬生生的煞性,就在他這個動作的出現下,軀體像被一根無形的繩索拉起,竟反往空中回升,極快的回升 他似是驟然失去了重量,驟然變成比空氣更輕的一抹煙霧了! 自一側出手救人的朋友,當然就是“龍馬星”罕單櫓,罕單櫓目睹範苦竹的這一手功夫,亦不由大感震驚,但震驚是震驚,仍不能不繼續攻撲,他半聲不響,一朵烏雲般斜飛兩丈,身矯似龍舒卷,赤紅透指的雙掌舞帶起轟雷般的罡氣勁勢,氣勁中隱含著千變萬化的招式,若江河倒懸,罩襲範苦竹。 雙方的接觸只是眨眼的一瞬,情況的變異更像早就展現注定 範苦竹人向半空回升,當罕單櫓凶悍的“血手印”攻勢逼至前的俄頃,他驀而身形打橫,嘴唇間咬著一根黑色弦索,右手握著弦索的另一端,不知何時,那只金光燦麗的金箭已經上弦! 罕單櫓看見了金箭上弦,驚魂未定的柴甲也看見了金箭上弦,明明箭在弦上,罕單櫓已悶呼出聲,側回猛退,因為金箭卻插在他身後三尺的地面,帶起他肩頭一塊巴掌大的碎布插在地面! 沒有聽到箭矢破空之聲,沒有看到芒彩的閃映,只見箭搭於弦,箭已竟功,這是一種什麼速度,是一種什麼手法? 柴甲不自覺的用手背揉揉眼睛,他以為範苦竹有兩只金箭,一只搭於弦上,一只早就插在地下,否則,何來如此不可思議的快捷效果?他不信範苦竹能令時光停頓,空間互易…… 僵直挺立著的罕單櫓輕輕嘆了口氣,算是心服口服了,他身受體觸,深切感應到金箭掠肩時那一霎的痙攣與寒凜;而親見目睹箭飛箭來,則更證實了人家那等超絕精湛到突破一般定律的獨特功力,那不是魔術,不是邪法,乃是苦心磨練後的至高成就。 罕單櫓當然比柴甲要清楚這一箭所包涵的寬恕和仁厚。 灰頭土臉的湊上前來,柴甲猶在疑惑不解:“大師兄,這是怎麼回事?怎的一下子就停住啦?姓範的在弄什麼花巧?一把金箭四處亂擲,大師兄沒被他傷著吧?” 罕單櫓太息一聲,沉重的道:“柴師弟,你在‘西極教’九大弟子中,也算前幾號人物,承蒙恩師多年親炙面授本教武學,又曾數十載闖道江湖,見識閱歷,不可謂不深不廣,今晚的情勢變異竟然體悟不出,倒令我好生感嘆!” 柴甲訕訕的道:“但見大師兄神威不滅,助我出困且力疾反撲,正待製敵奏功之際,卻不知情勢又有什麼變異?” 罕單櫓一指插在地下的金箭:“只是那一箭,柴師弟。” 柴甲道:“一箭如何?並未損及大師兄毫髮呀!” 罕單櫓搖頭苦笑:“你未身受,自是不解,柴師弟,人家這一箭,或可透胸穿心,或可插頸入顱,但是卻單挑起我肩頭上的一塊布絮,若非範朋友手下留情,心懷恕道,眼下光景,對我而言已是慘不忍睹了!” 呆了一下,柴甲似不敢信,他壓低嗓門道:“大師兄,你,你竟躲不過他這一箭?” 罕單櫓感慨的道:“誰不要顏面,誰不想爭氣?如若我躲得開這一箭,還會讓他挑破肩衣? 柴師弟,武學之道,勝負只差毫釐,而毫釐之差,便有生死之分,習藝多年,求的就是快上半步,看來範朋友是比我們早著先機了!“想想卻又於心不甘,柴甲再次硬著頭皮問: “那……大師兄,我們下一步又該怎麼做?” 罕單櫓目光投注對面的範苦竹,平緩卻有力的道:“謝過保全勿血之賜,山高水長,後會有期。” 不禁渾身冰涼,柴甲沮喪的道:“大帥兄,我們……我們就這麼低頭認輸?” 罕單櫓臉色一沉,生硬的道:“柴師弟,人要識好歹,知進退,要明白仁恕寬容的道理,勿求己甚,範朋友能夠以德報怨,胸懷大度,難道我們師兄弟連這一點委屈也承受不得? 江湖恩怨正多,講究的亦是個情理,尤其你與範朋友之間原無深仇大恨,藉此化解乃是至上功德……“柴甲咬了咬牙,碧瞳中神色轉趨灰黯。 “範朋友,善心必有善報,仁慈便是福緣,今夜多承留情,我師兄弟自當永誌不忘;黃沙之遙,湖水之濱,尚請有暇蒞臨,亦容我師兄弟略盡微忱。” 範苦竹的一笑裡包含著無限空茫,他的模樣更反映出內心的憔悴與冷澀:“罕兄言重;但求二位能體諒下情,以祥和替代暴戾,他日回憶,也是美事一樁,而黃沙之旅,端看今生幾何了……” 罕單櫓想說什麼,卻只嘆了口氣,再次以掌向胸,偕同柴甲雙雙逸去。 夜色更濃,寒風打著呼哨在樹頂掠過,連村頭那家破陋的小酒鋪,這時都已經燈息人寂,昏黑一片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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