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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四座列群英
陸寄風與老樵夫往靈虛山的方向而行,回想到簡老伯假冒老人的這段時間以來,就算四下無人也不撤去偽裝,可見心極細,而且必定也疑心極重,自己的三 >言兩語是騙不了他的。 因此,他故意走在簡老伯前面,心知這名假冒樵夫之人必定在他背後觀察著自己的動作,推敲著自己的來歷。 對陸寄風而言,只要控制真氣的運行,不洩露武功就不會露出什麼破綻了。 陸寄風暗想著:“你就慢慢猜我的身份吧!讓你這一路想個夠,也比較不會那麼無聊。” 兩人走了沒多久,“簡老伯”便咳了幾聲,道:“阿喜,先歇歇,老伯有話跟你說。” 陸寄風轉過身來,道:“什麼事?” 簡老伯一停下步子,陸寄風便放恭恭謹謹地站正了身子,一副老老實實的樣子。 簡老頭狐疑地多看了他幾眼,才道:“我知道你不是蕊仙的弟弟,你跟她一點兒也不像,別瞞老伯了,你是不是蕊仙的男人啊?” 陸寄風臉一紅,道:“我……不,我是她弟弟,老伯你這樣說……蕊仙姐姐要生氣的……。” 簡老頭見陸寄風這張口結舌,反應遲鈍的樣子,戒心又去了幾分,笑道:“ 呵呵,不是就不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蕊仙是個美人,你也是個好漢子,這有什麼好害臊?你何時來到這裡的?” 陸寄風略為一想,抓了個他不在的時間:“我前兩天經過這裡,肚子餓得慌,是蕊仙姐姐給我飯吃,我便留下來幫她砍柴、打野狼。” 簡老頭眯著眼,笑著點了點頭,道:“你還說你是她弟弟?” 陸寄風靦腆一笑,道:“蕊仙姐姐這麼說,那便這麼叫就成了。” 簡老頭道:“別憋憋扭扭的了,你認了我做爹,我幫你辦親事,娶了蕊仙。你說好不好?” 陸寄風想道:“你繞了個大圈子,不露痕跡地說出目的,果然就是要我謊冒你兒子。” 陸寄風故意露出大喜之色,搔著頭道:“這……這樣很好,多謝老伯。” 簡老頭笑道:“叫我爹就成了。老爹我從前也有個兒子,只可惜這個兒子太笨,楞頭楞腦,給壞人拐走之後,便從此沒有回來,也不知是不是給放在鍋子裡煮了,真叫我擔心!我四處找他,一直沒找到。” 陸寄風暗覺他這番話似有弦外之音,略微一想,不禁心驚,他不是在暗指被弱水道長帶上通明宮,囚在鍛意爐中的自己嗎?難道他老早就看出自己正是十年前的陸寄風?一想到當初眉間尺為了保住梅谷的秘密而殺了劍仙崖上的諸人,甚至要殺他滅口,陸寄風便心底發毛,不知道眉間尺是不是還像十年前那樣冷酷嗜殺? 陸寄風裝出難過的樣子,道:“我親眼見過難民殺了人吃,簡老伯……” “叫爹。” “是,爹,你兒子多大了?” 簡老伯上下打量著他,緩緩道:“若是好好地活到如今,該跟你差不多大了。” 陸寄風笑了笑,表面上儘可能裝出事不關己的樣子,道:“你很想念他吧?我也很想念我爹我娘。” 簡老伯嘆了口氣,道:“也沒什麼想不想的,總之見到了你,就跟見到了他一樣。”說完,便又起了身,道:“走吧。” 陸寄風惴惴不安地挑起柴薪,與簡老頭並肩同行,這回不管他說什麼,都再也套不出簡老頭的底細。若是真的被他看穿了身份,那麼這個簡老頭就可能是真正的眉間尺,畢竟真正的眉間尺曾經和他一起生活過幾個月,應該對陸寄風的樣貌有更深刻的認識,而假眉間尺就不一定了。 兩人經過瞭高偉古老的通明宮牌樓,緩緩地走上千里石階,這一段漫長之極的路,一般人是怎麼上得去?陸寄風一直深感懷疑。 兩人走了半日,回頭已經見不到來時石階的盡頭,卻可以仰望遠方雲煙曖曖之中,飄渺的宮觀層疊之影。 六名年輕迎賓道士從石階高處拾級而下,其中一人道:“簡老伯,您來了?” 轉頭一見陸寄風,卻有些驚奇。 簡老頭道:“道長,這位是我兒子,叫他阿喜就行了。” 那兩名道士道:“你有兒子?怎麼我們不知道?” “他以往只在村裡做點事,現在我老了,沒力氣老是往返這深山,所以帶他來熟悉這路,以後便是他代替我了。”簡老頭道。 那道士點了點頭,又問道:“老伯,你家中還有人沒有?” 簡老頭道:“沒了,就我跟兒子。” “姦,你們上山去吧!複果,你帶他們上去。” 陸寄風想:這六人是復字輩的,那該是第四代弟子,聽說中原各地的分觀內,已經收到第五代弟子,不過通明宮裡最低的輩份還是第四代。 簡老頭臉色一變,道:“這…道長,怎麼?我和我兒子……可以上宮裡去?” 那道士道:“真人願意接見你們,別多問了,上山去吧!” 陸寄風這才領悟:一般村民果然無法上通明宮寸步,最多只能在千里石階接觸到最低輩的弟子。 不過,司空無跳崖失蹤之後,通明宮突然間願意接百姓上山去,必定大有問題。 “真人願意見我們?這是真的嗎?”簡老頭又問。 “當然是真的。”年輕道士雖然微笑著回答。 簡老頭語音微顫,感激涕零地說道:“我送柴薪送了三十幾年,終於可以見到真人,真人果然是大慈大悲,垂憫我的一片真誠!兒子,你真個有福份之人,頭一回上山便可以見真人啦!” 陸寄風腦中轉了幾千百回,司空無怎麼可能在宮裡呢?難道他跳崖未死,被救上來了? 萬一眉間尺趁這個機會動手殺了毫無內力的司空無,自己該怎麼辦?眉間尺是師父,司空無卻是令他肅然起敬的長輩,屆時還真是得隨機應變才行。 複果帶兩人步上石階,一直不發一語,直至一線谷,才一手抓著一人,凌度一線,來到對岸。簡老頭驚道:“道長,您這身手……真是驚世駭俗啊!您是宮裡拔尖的吧?” 複果微笑,不無得意地說道:“這是宮裡最粗淺的功夫,我在宮外苦練了二十年,才能進宮門呢!” 簡老頭裝出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的樣子。陸寄風卻想:“你這近十年來,幾乎天天進宮,還潛上過尋真台,能不驚動這麼多高手,你才叫深不可測呢!” 他以前所見的眉間尺,便是心機深重,令年幼的陸寄風深感不可親之人,現在依然沒有任何改變。可是不知為何,他又感到這名眉間尺冒充的簡老頭,總是有哪裡不對勁,好像是真的,又好像是假的。 複果將簡老頭與陸寄風帶至通明宮後山,一處簡單的房舍中,道:“二位道友,請你們在這兒休息片刻。” 簡老頭應了一聲,複果單手便提起陸寄風背的大捆柴薪,交待了一句:“千萬別亂走。” 便轉身離去。 陸寄風奇道:“爹,咱們得在這兒住幾天?” 簡老頭的眼光有點不安,慢吞吞地摸出火折,點上水煙,慢條斯理地抽了起來,道: “這是很好的事,通明真人是個神一般的人物,想不到我一認你做兒子,馬上有福氣見到這個活神仙,可能你真的天生有幾分仙緣!” “是嗎?”陸寄風口中應答,心裡卻十分清楚:到了晚上,這個身份不明的老頭一定會有些活動。 只見簡老頭或隨便漫步,或呆坐抽煙,與陸寄風聊些閒話,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舉動。午時有復字輩的道士送飯來,又交待了一次不許到處亂走,令陸寄風更感奇怪:這不是形同軟禁了嗎? 不料沒過多久,複果等幾名道士又引了一批男女村民上來,這群人都沒帶什麼行李,個個歡天喜地的聽憑復字輩道士分派房間住宿。這下子更是令陸寄風摸不著頭腦。 不等陸寄風發問,簡老頭便向其中一名村人問道:“各位都上靈虛山來啦?” 其中一名已經連走都走不動的老太大,是由兒子媳婦摃上來的,她老態龍鍾地雙手合十,顫聲道:“真人大慈大悲,要為大家祈福解災,這百年首度的大事,我一定要見上一遭呀!” 她兒子道:“娘,真人定能為你治好病體,讓你延年百歲!” 另一名壯漢也道:“是啊,只要上山來齋戒二天,就可以見到真人,這是多大的福氣? 靈虛山下的人沒有不爭先恐後上來的。” 陸寄風大為詫異,這是怎麼一回事?眼見著被引上來的村民真的越來越多,整排的簡陋客舍已經容納不下,只有在庭外搭起簡單的棚子,鋪上草蓆,權充躺臥起坐之處,而屋舍就留給老弱婦孺使用。姦在亂世之中,大家原本就過得苦,倒也習慣。沒有多久,清幽的山林泉野之間,頓時處處喧鬧,盡是談論著通明真人司空無的傳奇與神話。 一向絕俗清修的地方,竟然一夕之間宛若難民營,通明宮這樣的舉動,教陸寄風百思不解。他想了一整天,完全搞不清是誰做了這個決定,目的又是什麼? 不過,既然山下的人家都上來了,那麼蕊仙一定也會在人群中才是。陸寄風東張西望,一直等到黃昏時分,上來的人漸漸少了,都不見蕊仙的影子。見到陸寄風坐立不安的樣子,簡老頭刻意向一名村婦問道:“這個媳婦,你有沒有見到做針線的那位蕊仙姑娘?” “斷了一臂的那姑娘嗎?沒有哇!”婦人也看了半天,奇道:“是了,怎麼沒見到她哇? 牛大媽,你見到蕊仙了嗎?” “沒有,她跟誰上來了?” 幾名鄰居互相一問,竟然都沒有人見到蕊仙。陸寄風微感奇怪,想道:“怎麼會這樣? 連女子都讓進宮了,她一定也會趕來,好見上青陽君一面的……” 一思及此,陸寄風又有些落寞,嘆了口氣,暗想:“或許她有事,來不及跟大家一起上山,深夜時我再下去把她給帶上來。” 深夜裡,和一群壯漢一同席地而眠的陸寄風,從周遭的呼吸中確定眾人都已熟睡了,也以肘為枕,閉眼假做熟睡,暗地裡留心簡老頭的動靜。果不其然,一道黑影由其中一間房舍飛竄而出,身手有如鬼魅, 閃便躍過了臨時搭起的草棚,往通明宮的方向而去。 “看你在搞什麼鬼!”陸寄風一起身便提步直追,在那人身後數十尺緊緊尾隨,由那人的身手看來,他的根基不弱,輕功身法比陸寄風高明不知幾倍。陸寄風完全是憑藉著內力跟蹤的。陸寄風一直在他身後緊盯著他,不知為什麼,突然間湧上一種極為奇異之感,驚愕地想到:“這個人怎麼好像是弱水道長?”此時夜雲散去,月光灑落在那駝背佝僂的身影上,令陸寄風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弱水。 陸寄風並不擅長輕功身法,自然也無法分辨弱水道長和簡老頭的輕功步法,只是覺得兩人的姿態很像。 簡老頭一路閃過無數重的宮觀,雖然還有不少道士在巡視周圍,完全沒有發現到簡老頭與陸寄風。兩人直到養氣殿外,簡老頭才放慢腳步,陸寄風也在三十尺之外停下步子,看他有何打算。 養氣殿並不大,而且通常是在各觀宇的深處,以求安靜。養氣殿外空寂寥落,沒有多餘的花草裝飾,可以說完全沒有藏身之處,大殿也只有一門一窗,窗口透出的光芒卻很明亮,而且隱隱可以聽見裡面的交談聲,可見此時養氣殿內,不只一個人在。 簡老頭大著瞻子靠近,藏身在毆外的窗下,陸寄風隔得雖遠,卻不禁替他捏了把冷汗,若是此時有道士巡經此地,必然可以一眼見到簡老頭!但是簡老頭不這麼冒險,便聽不見殿內的話語,也是極不得已。 陸寄風專心凝神,雖然隔了幾十尺,還是把殿內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第一句便聽見驚雷道長說道:“……這步走得太險了!” 接著的嘆氣是停雲道長,以尖細的聲音說道:“這些百姓沒見過真人,三天后這一關並不難過,難的是眼前強敵壓境,卻沒有個應對之策!” 烈火道長哼了一聲,道:“邪魔歪道,有何可懼?” 停雲道長道:“話不能這麼說,三師兄,十年前的事您忘了嗎?” 烈火道長的呼吸急促了起來,重拍了一下石壁,咬牙道:“沒忘,我沒忘!這群妖邪敢在這時,大舉圍攻靈虛山,正好送上門來,讓我為大師兄、二師兄報仇!” 陸寄風大驚,難道是天下百寨聯在司空無一落崖之後,便大舉圍攻通明宮?他們怎麼會有消息?又怎麼敢有這麼大的動作? 一時之間,殿內一片沉重的靜默,陸寄風由氣息的起伏差別中,可以感覺到殿內不只烈火、驚雷、停雲三人,還有至少五六人,他們的內功修為最低的也有一甲子以上,可見都是通明宮最高層的一、二代門人。這些最高層的門人深夜還在議事,更是顯示出不尋常的危機氣氛。 過了一會兒,停雲才道:“真一子,你有什麼看法?” 真一子便是弱水道長,如果弱水道長在殿內,那麼簡老頭自然就不是弱水道長了。陸寄風不由得向簡老頭望去,他的神情比剛才還要專注,側耳聽著弱水道長會說什麼。 發話者果然是弱水道長本人,弱水道:“各位師兄,這次三寨一同圍攻,必有個妖女身邊的大將指揮,我想該由這人身上下手才是。只要抓到了頭,百寨向來是勾心鬥角,互不合作的,那時要各個擊破,絕非難事。” 驚雷道長道:“青陽君,你說呢?” 青陽君道:“弟子的愚見,與弱水師叔相同。” 驚雷道長說道:“你若有別的看法,直說不妨,不必在意輩份。” 青陽君忙道:“師父、各位師叔,青陽確實與弱水師叔想法相同,並無別的看法。” 驚雷又道:“那麼你說說,該如何退敵?” 青陽君有些為難,沉吟不語。 烈火道長道:“青陽君,你有話便說!就將我們當成任你驅使的棋子,該放哪兒,只管放去!” 青陽君忙道:“豈敢,弟子豈敢!” 弱水道長溫溫和和地說道:“這不是講究繁文褥節的時候,真人下落不明,我們幾個做師叔的,只懂得練武功,修道法,對於兵機權謀,卻形同白痴。當初真人便是見我等不濟事,才又多收了你們這一輩,讓你們學習統籌大事,青陽君,你既為其中佼佼者,這正是你發揮長才之時,通明宮威望的存亡,就看這一役了,你切勿辜負真人的栽培期許!” 青陽君道:“弟子……實難當此重任。” 弱水道長道:“難道你要你師父把掌門令交給你,你才敢驅使我們嗎?若是如此,三師兄,您意下如何?” 青陽君急忙道:“師叔切莫如此,青陽承當不起!” 驚雷道長道:“弱水,你真的願意將掌門令交給青陽君?” 弱水道長道:“三位師兄的意思如何,弱水都無二話。” 驚雷又道:“若是讓青陽君暫代掌門之職,你會幫忙他嗎?” 弱水道長似乎十分不解:“師兄,您這是說哪裡話來?我當然會盡力幫青陽君,這豈有疑問?” 驚雷道長說道:“你的弟子龍陽君與鳳陽君,也是能力卓越之輩,你難道不希望他們將來執掌大權?” 弱水道長道:“龍陽君與鳳陽君掌管平城觀,做為通明宮之輔,綽綽有餘,何必定要入主本宮?” 驚雷道長“嗯”了一聲,又道:“你的三代弟子中,有一個寇謙之,他也是個不錯的人材,你怎麼不讓他進本宮來見習,將來得證仙道?” 弱水道長道:“寇謙之稟性難脫世俗,不宜在宮內苦修。” 驚雷道長沒有再問了,道:“三師兄,你做個主吧!” 烈火道長道:“青陽君!你不許推辭!” 只聽得青陽君雙膝一屈,連忙跪倒在地,道:“弟子不敢,弟子不敢!” 想必是烈火道長將掌門令要塞在青陽君手中,青陽君才如此驚恐。而陸寄風更查覺出殿內有大約三個人,都發出輕微的悶哼之聲,對青陽及諸子的話十分不屑,看來是完全不希望青陽君執掌掌門之位,想也知道其中一定有玄陽君。 原來除了玄陽君之外,陽字輩的人高層弟子也有不少反對青陽君的人,看來通明宮這十年以來,已經隱隱有了分裂之象。 停雲道長說道:“青陽君,你這樣拘於俗禮,豈是棟樑之材?接受掌門令吧!” 青陽君急道:“師父、師叔,弟子並非為了一己的名聲而不敢分擔宮務,而是此時此刻,弟子確實不該接令。” “為何不該?你說個道理來!”驚雷道長道。 青陽君道:“請師叔們聽弟子放言了。青陽名望,不足以服眾,此乃小事,最主要的是: 只怕弟子一公然暫代掌門,大家便知道真人下落不明,消息一傳出去,妖女馬上會加大動作,甚至可能親自攻山,屆時通明宮只怕……” “那麼你的意思是?” “弟子敢陳獻劣計,但掌門令萬不能領!” 弱水道長道:“師兄,我有個想法。” 停雲道長說道:“你說說看。” 弱水道長說道:“青陽君的顧忌極對,將掌門令公開傳給了他,眾人馬上知道真人不在的事,魔女也會親自來滅通明宮。可是不傳給青陽,青陽又不敢驅使我們,所以只有一個做法,可以保住秘密,又讓青陽能發揮才智。” “哦?什麼做法?”驚雷忙問道。 弱水道:“尸位之法。” “尸位?”烈火道長疑道。 弱水道:“掌門令還是得交給青陽,但是青陽所有謀策,都透過三師兄之口公告,請三師兄屈任這尸位,如何?青陽,你也不必覺得責任太大,掌門令只是暫時交給你,此危渡過以後,你仍得將掌門令交還,我們四子會再討論掌門的位置問題。” 青陽君松了一口氣,等著師父的決定,驚雷還沒說話,烈火道長已經笑道: “呵…… 由我來宣布計策,有人相信麼?弱水,你不必故意謙了,有什麼退敵之法,眾人也只相信是你出的主意!不如就由青陽拿主意,你來宣布吧!” 停雲道長道:“師兄說得對,就這樣辦!” 弱水愣了一下,道:“也罷,這只是細微枝節,不必瑣瑣議個不休了,先定下大事要緊。 青陽君,就這樣定了。此刻起你便是有實無名的掌門人,不可推卸重任!” 青陽君仍有些顫抖,卻穩重地說道:“弟子領命。” 驚雷道長喜道:“很好!很好!” 青陽君是驚雷道長的得意弟子,在疾風道長的絕陽君封秋華、烈火道長的樺陽君雙雙折損之後,竟能脫穎而出,成為第三代的掌門弟子,就算只是暫時接任,還是令他欣慰之極。 陸寄風更感奇怪,烈火、驚雷等人也都知道其實弱水道長足智多謀,再怎麼說,真的要傳掌門令,也該先傳給弱水才是,可是他們卻寧可跳過自己師兄弟這一層,直接交給名望還不夠的後生晚輩。 烈火道長道:“青陽君接令!” 室內響起一陣輕微的衣擺沙斯之聲,眾人一齊跪地,呼吸也變得緩慢肅重。烈火道長道: “青陽君,何謂受命?” 青陽君道:“行善得善曰受命。” “你所受何命?” “天命。” “何謂天命?” “天道煌煌,非一人之功;王者赫赫,非一家之常。順命音存,逆命者亡。” 雖然只是簡短的問答,陸寄風不禁回味再三,感到其中哲理深厚,值得存在心中常常思考。 烈火道長道:“你身為二代弟子,清心無過,如今已領悟真道,奉祖師爺之名,由你代掌通明宮,位列第二任掌門。” “弟子從命。”青陽君道,從烈火手中接過掌門令。 掌門令一易手,烈火、驚雷、停雲、弱水四人便退下座來,道:“恭請掌門人上座。” 此時,陸寄風陡地發現有人一躍而過,身手極為俐落,同時一道微弱得幾乎看不見的寒光一閃,竟是暗器破空之聲! 簡老頭連忙一閃,避過暗器,這麼一動,養氣殿內的眾人便發現有人在外,玄陽君率先奔了出來,簡老頭已緊追著那道偷襲者的方向而去。 玄陽君正要追出,眼珠子一轉,便停步不動,對正要追去的師弟道:“白陽君,別莽撞,先請教掌門人,追好還是不追好?” 陸寄風暗想:“你這一耽誤,還追得上嗎?” 養氣室內,青陽君卻十分冷靜,道:“不必追了。” 玄陽君冷笑道:“那刺探之人可能是百寨連的,他知道了本觀一大秘密,若是洩露出去,豈不是害你不淺?” 青陽君道:“他不是百寨聯的人,百寨聯沒有手下膽識這般大,敢隻身上崖,放他去無妨。” “可是……”玄陽君完全不服,驚雷道長沉聲道:“你馬上就要違反掌門之令嗎?” 玄陽子忍著氣,道:“弟子不敢。” “好了,進來吧!” “是。”玄陽君訕訕地應了一聲,重新進入殿內。 陸寄風極想知道是誰以暗器逼簡老頭曝露形蹤,也緊跟了出去,由他們離去的方向追了一會兒,四下曠野無人,料想也是追下上了,只好放棄,慢慢地走下山找蕊仙。 隔著雲煙漫漫,月光下依稀可以見到一線谷的對岸,有一大群人影竄動,陸寄風略一定神,看他們行動鬼祟,應該不是通明宮的人。 “果然是百寨連的手下?這群土匪真的來了。”陸寄風輕身一縱,便貼著一線橋滑去,僅以腳底抓著線,身子卻在線下方,猶如蝙蝠般倒吊在一線橋下,緩緩地滑向對岸,而一線橋連動也沒動一下。 越接近對岸,便越聽得清楚那群人忙亂之聲,敲敲打打,不知在做什麼,卻都沒有人講話,只有粗重的呼吸之聲,和搬運木料,接榫敲打的聲音。 陸寄風全身緊貼在岩壁上,一寸一寸地向旁滑開,直滑到較少人處,才輕身一躍上岸,混坐入寨眾群中,有人順手將一片木板板遞給他,他也順手接了,以內力傳音給旁邊那人: “兄弟,你說這玩意兒得做多久?” “不知道,快做就行了。”那寨匪也低聲道。 “做好了有用嗎?” “不知道,反正通常是……總之裝出有在做的樣子,讓寨主面子上好看就行了。” “噓!上面交代不許說話!”較遠方有人小聲提醒。 陸寄風套不出什麼話,細細觀查這一列長隊正在加緊完工的東西,依然是滿腹疑問,從前他便愛照著古書中的圖譜或記載,製作奇器,可是眼前這樣上百個人在拼湊的東西,卻令他一點也摸不著頭腦,像是浮橋,又像是某種長梯,但是卻在各關節處接榫得十分脆弱。 陸寄風抬眼望去,遠方樹林掩蔽之中,隱約可見高大的黑影矗立,陸寄風一驚,想道: “這群土匪竟一夜之間做了這麼大的怪物?” 陸寄風一閃,飛奔向樹林中一探究竟。坐在他旁邊的寨匪正要再遞榫給他,一見陸寄風竟不見了,不禁一愣,對剛剛噓他的人道:“餵,老五,你剛剛跟我說話嗎?” “鬼才跟你說話!”那寨匪低聲道。 “方才有人跟我說話,你還噓我……” “見鬼啦,我只聽見你自言自語。” 原先那名寨匪嚇得手一松,木榫筐地一聲落地,顫聲道:“我……我真的見鬼了。” “別亂嚷,這麼多人哪來的鬼?你昏了頭了!”同伴低聲斥道。 陸寄風此時已輕身落在那龐然大物之前,黑暗中實在看不清是什麼,但是才一接近,便感有異物飛射而至。 陸寄風急忙閃壁,足尖一點,藏身在一株茂盛古樹的枝椏間,往地面上看去。 原來差點打到自己的只是一片木板,可是不知木板是由哪兒落下的,倒是教人覺得詭異莫測。 但當他往那高聳的巨物望去時,不禁吸了口氣,在這樹枝高處,他總算可以看清眼前之物,竟是一座由木材拼成的城!這座城四面都有許多小小的窗口,每一個窗口還不五寸見方大,若是由內射出箭,必定可以發揮強大的攻擊力,而敵人卻難以反擊。 城的下方基座是一大片平台,陸寄風剛才曾特別瞄到平台下的轉輪,只要幾十個人就足以拉動這坐攻城。而城腰的部份更是牽索纏繞,繩索若是被拉動,想必可以發射出暗器,陸寄風越看越是佩服。 “這個寨裡竟有這樣的工匠!更難的是能在一夜之間便完成這個大工程,絕對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就在陸寄風驚歎不已之時,遠方輕捷的步伐聲正悄然接近。那人的前進雖快,但是步子卻不急不徐,即使隔得極遠,也可以查覺出是一名高手。 只見穿著淡色夾衫的中年文士,寬袍大袖,輕搖塵尾,走向這龐然大物,仰起臉來看了一回,面上似帶著一抹不屑的微笑。 接著他身手如電,在這巨大的攻城周圍轉了一圈,指間真氣颼颼疾射,凌利的指氣穿透了幾處木牆。 他這才面帶笑意,輕哼了一聲,愉快地轉身欲走。 陸寄風驚愕地想:“他為何要破壞百寨聯的武器?” 他以指氣射入城內,不是在破壞嗎?他是什麼人?為不料又有人走近了,道:“寨主,這次的攻山首功,一定是咱們寨拿下了!” 接著“轟”地一聲,又緊接著“轟”了一聲,大地竟隨著那名壯漢的前進而發出令人心底顫抖的震動。 原先那名文士臉色一變,東張西望,無處可躲,只好足尖一點,也躍上高枝,不偏不倚正撞在已經藏在枝椏間的陸寄風身上。他一驚,差點要叫出聲,陸寄風已伸手疾點,只在一瞬間便同時點住了他的幾個要穴,讓他說不出話、動彈不得,同時變指為爪,抓住了他的後領,將他拖到身邊。 那文士睜大了眼睛,瞪著這名布衣的年輕人,不明白怎麼會有人預先藏在此地?點穴手法又怎麼這麼快速?但是他眼珠子一轉,似乎一下子就想通了,便對陸寄風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 陸寄風低頭望著前來的兩人,那兩人的其中一個高大魁梧,至少有十尺高,足以教人望之生畏,而他身上還穿著厚重的鐵甲,前胸後背都襯得更加厚實,簡直像是一座山。在寬厚的肩膀上,安著一顆比例似乎太小的頭臉,但是五官就有如石雕的鬼像,掙獰兇惡,厚唇緊閉著,神情凝重。 另一人卻是個普通的瘦小老頭,脅肩諂笑,道:“寨主,這座六合城裡,可以容百五十人,只要在裡面射出毒箭,千軍萬馬也無法接近!” 那高大得不大像人類的漢子,沉沉不語,仰頭張望大城,聲音含糊低沉:“ 其它的暗器呢?” 小老頭道:“只要拉動牽索,就能啟動暗器及毒煙,保證讓方圓十裡,孑無遺類!” 漢子“嗯”了一聲,突然眼中兇光一現,大喝一聲,轟然一掌襲向一株巨木。 陸寄風大驚,以為自己被發現了,急忙穩住身形,一手抓著那名文士的身子,氣沉雙腳,不動如山。大樹被那怪人一掌打得劇烈搖晃不已,落葉紛飛,那巨無霸還不罷休,又連接著兩三掌,拼命地轟向地面,每一掌皆有裂山之威,激濺起一大片的碎石飛射,接著一聲地拆天崩的巨響,大地竟已被打出一道深長的裂縫! 陸寄風驚愕得屏住呼吸,實在不敢相信有人的蠻力如此可怖! 那小老頭緊抱著一株大樹,臉色蒼白,而那巨人胸前起扶,緩緩舉起蒲扇般的巨掌,道: “不要命的小輩,竟敢在我面前猖狂!” “寨、寨主,您……為何發火哪……?”小老頭顫聲問道。 巨大的怪人冷冷地說道:“我最恨毛蟲!” “喔……”小老頭捏了把冷汗,緩緩放開樹幹,陪笑道:“是,寨主您的神功無敵,那頭毛蟲死無全屍、死無葬身之地!” 陸寄風愕然,那驚天動地的幾掌,打得大地裂開,就為了殺死一條毛蟲?陸寄風萬萬不信,瞥見身旁又有一尾五彩斑爛的毛蟲緩緩爬動,便舉手一彈,不偏不倚,將它彈到那巨大的怪人瞼上。 怪人一愣,突然間臉色慘白,整個人像是化作冰像,接著竟轟然一響,龐大的身軀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口中冒出一大把一大把的白沫! 小老頭大驚,叫道:“來人啊!來人啊!寨主昏倒了,快來啊!” 四面八方的寨眾們聽見軍師的大叫,急忙圍了上來,陸寄風卻看得瞠目結舌,而身旁的那名文士雖被點住了啞穴,無法笑出聲來,臉上的五官卻已經都擠在一起,笑得十分詭異。 一時湧上的寨匪們摃起巨無霸怪人的身軀,往紮營之處奔回去,那樣子簡直像是摃著食物的螞蟻雄兵。 |
第二十六章 父老雜亂言
直到眾人散去,陸寄風才拎著那文士的衣領,在枝葉間疾奔出數裡,才將他放下,解了他的啞穴,道:“你是百寨聯的人?” 那文士雖然要穴被製,眉宇間卻不慌不忙,並未直接回答陸寄風,反而就地打坐,道: “你往西移開兩步。” 陸寄風一愣,道:“為什麼要移開兩步?” 那文士閉上雙眼,沉聲道:“不必多問,移開就是,我不會害你。” “看你搞什麼鬼。”陸寄風依言移開兩步。 那文士微微仰起臉,道:“這樣你看得見我的側面了嗎?” “看見了。” “我的側面,是不是顯得很高深莫測?” 一聽見這句話,陸寄風得很努力地控制自己的腳,才不致於往他身上踹下去,可是轉念一想,實在沒有忍的必要,便真的一腳往他身上踢去。 文士吃痛,怒道:“唔!你、你為何踢我?” 陸寄風說道:“聽你這種說話的方式,一定是百寨聯的寨主之一吧?” 文士一怔,又恢復冷冷的神情:“果然不簡單,你竟看得出我的來歷!” “欸!你們這麼多奇怪的寨主能湊在一塊兒,才叫做不簡單呢!” 文士輕哼了一聲,道:“別把我跟青鶚寨的周偃相提並論,那只是人類與水牛的混合生物罷了。” “我看你也好不到哪兒去!” 文士揚聲一笑,“年輕人,枉費你也是百寨連的份子,竟然空生雙目!難道你沒聽說過“銅雀鳴遍,東方日生”?” 陸寄風老實道:“第一,我不是百寨聯的一份子;第二,我確實沒聽過。” “欸,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年輕人,你的話裡充滿了破綻。第一,你怎麼可能不是百寨聯的?只有我們自己人會破壞自己人的功勞!第二,你怎麼可能沒聽說過我銅雀鳴遍,東方日生?連我的名號都未曾聽聞,也敢行走江湖,真是可笑,可笑啊!” 陸寄風道:“第一:我沒有要破壞什麼你們的功勞,第二:我只聽過一個 ‘羽扇絕塵智無雙’,不過也不知道他現在是不是又換了外號。” 文士一怔,“你沒要破壞周偃的六合城?那你躲在樹上幹什麼?” “跟你無關。” 文士又問道:“羽扇絕塵智無雙是誰?” “這個外號叫了十年還沒叫響,那我看跟你也差不多。他正是百寨連之一的黑鷹寨主蕭冰,你呢?” 文士的表情馬上變得很開心:“喔,你說的是老蕭啊,那個怕老婆的傢伙也敢自稱什麼羽扇絕塵……” 雖然很想聽蕭冰的八卦,但是陸寄風還是更擔心通明宮的安危,又踢了他一下,道: “別說閒話,你是哪個寨的?叫什麼名字?” “嗯?”陸寄風忍耐著。 “然後對方便會看著塵尾上的提字,露出驚佩的表情說:‘啊!你就是銅雀寨主,東方日生!’” 陸寄風又踢了他一腳點中他的啞穴,好讓他閉嘴:“那麼你是叫東方日生?我問你,你們一共有幾個寨攻上山來?共有多少人?” 接著便又一踢,解了他的啞穴。文士立刻開口道:“吾乃東方星!星的拆字是日生……” “隨便你叫什麼!我問你共有多少人圍山?在什麼地方駐營?你若是不說,我自有法子逼你說!” 東方星冷笑一聲,道:“有什麼手段,只管使來,但是你切勿作法自斃,後悔莫及……” 陸寄風不等他說完,便一點他脅下大包穴,東方星全身一震,立刻感到周身毛孔奇癢無比,扭動身子,臉色發紅,道:“你、你做什麼?哎呦……我、我… …” “怎樣?全身是不是像被萬蟻叮咬?不想被折磨就說!” 東方星怒道:“哼!小輩,你、你……竟敢如此,難道沒聽過銅雀鳴遍,東方日……” “聽過啦、聽過啦!拜託你講正題好不好?” “士可殺不可辱,你先、先解了我、我身上的穴……我才說!” 陸寄風道:“你真的很囉唆,說不說隨便你,我看你能撐多久。” 東方星忍不住大聲呻吟起來,道:“想不到我、我銅雀鳴遍,東方日生會有這、這…… 唔,好癢、我、我受不了了……會有這一天,真是英雄末路、天地含悲……天、天地、為、為之悽愴……好癢、好癢……” “你想太多了。”陸寄風道,“倒底說不說?你真的很煩哪!” 東方星叫道:“你、你先解了我、我的穴,我把計劃表拿給你……” “不用,你放在什麼地方,告訴我就成了。” 東方星呻吟得臉上五官扭曲,道:“在、在我、我胸前衣領內……” 陸寄風伸手一掏,突然指間一痛,急忙縮手,只見右手中指和食指出現兩個小小的黑點,正泌出一點點黑色的液體。 陸寄風頭頂一眩,退了兩步,腳下一軟,便跌坐在地,驚覺自己中了毒了! 東方星卻已一舒雙臂,慢慢站了起來,渾若無事,冷冶笑道:“小輩,現在你知道我銅雀鳴遍,東方日生了吧?” 陸寄風錯愕地瞪著他,原來他竟已自解了穴道,卻還裝出動彈不得的樣子,騙陸寄風觸碰到他身上的機關,確實是個不簡單的角色!百寨聯的寨主雖然都有點怪異,武功卻都是一世之選,當初蕭冰就能與疾風道長戰得不相上下,他們應該能敵得過通明七子才對,可惜陸寄風常會忘記這一點! 見陸寄風那死不瞑目的樣子,東方星習慣性地一舉手要搖扇,卻發現塵尾不在手中,只好背負雙手,睨視著他,道:“在你死前,我就讓你明白為何而死!我已經勸過你,切勿作法自斃,你將我的忠告視若無物,難怪會有今天的下場… …,欸!哎!真是天作孽,猶可違,自傲孽,不可活!所謂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武林處處是險,又日:一步江湖無止期……餵!你倒底死不死啊?”東方星已經有點抓狂了,“通常中了這個毒的人,聽到“會有今天的下場”,就應該斷氣了,你怎麼拖到現在?我後面的詞沒有準備,你叫我臨時要想一篇鏗鏘有力的說辭,實在太強人所難了,雖然我是銅雀鳴遍,東方日生,可是我也有辦不到的事啊!” 陸寄風苦笑道:“要我死,只怕沒那麼簡單。” 東方星道:“是嗎?好大的口氣!再試試我的五絕散!” 東方星指尖一揮,嗤地一聲,一道尖銳的寒風直透陸寄風胸口,陸寄風急忙移穴閉氣,將這道毒氣反震了出去。 “不妙!”東方星大驚,及時閃躍開,落在較遠之處,道:“你、你……你中了陰屍之毒,竟還能運氣自如,你倒底是什麼人?” 在東方星羅里八唆的這段時間內,陸寄風身上的陰屍之毒已全散去了,喝道:“你瞧我是什麼人?”身子拔空而起,順手便使出劍仙門的遊絲劍法,綿密的劍氣完全封住了東方星的退路。 東方星但見他手中無劍,劍氣卻逼凌不斷,急得東閃西避,道:“你,你難道是‘你以為我是誰’?”陸寄風一面問,手中進逼之勢卻也稍慢,欲知道東方星會不會與劍仙門有什麼牽扯。 東方星狼狽地閃避劍招,道:“你……你不必,欸呦,不必隱藏身份了,你必定就是他!” “你說,你倒底把我當成誰?”“他呀!” 陸寄風忍不住一收劍氣,指尖卻點住了東方星的咽喉,道:“給我好好說清楚!你把我當成了誰?” 東方星結結巴巴了一會兒,才道:“其實……我也不知道你是誰……可是你問我,我說不知道,就太丟臉了……” “你難道看不出我的劍法路數?” “我是學暗器和內家的,對劍是一竅不通、二竅不懂……”真是夠了!陸寄風簡直已經受不了銅雀寨主東方星胡扯瞎纏的功夫,放棄從他身上問出任何話來,既然他會栘穴解穴的功夫,那麼再點他的穴也無用,陸寄風變掌作刀,喀喀兩響,便折斷了東方星的雙腿。 “唔!”東方星悶哼了一聲,身子一軟,倒在地上。難為了他竟硬氣地咬緊了牙,不吭一聲。陸寄風又伸手一扯,輕微的“波”一響,東方星的雙手自關節處被拉得脫臼,登時只能垂在身側,連舉起小指也不能。只在一眨眼間,他的四肢都被陸寄風或斷或折,動彈不得。 他沒想到這個長相清秀的年輕人這麼狠毒果斷,也沒想到他武功會這麼高明,不知他要怎麼整自己,心中有幾分惴惴然。 陸寄風道:“既然你什麼都不說,我只好把你丟給通明宮,看他們怎麼處置你。” “小輩,你如此作法,未免有失光明正大……” “還有,如果你再囉唆個沒完,我就把你的舌頭給割了。” 東方星急忙閉嘴,一臉不服地瞪著陸寄風。陸寄風脅下挾著東方星,提氣往通明宮的方向奔去,東方星被他挾著,只感前進的風聲呼嘯,幾乎無法呼吸,周圍景物都看不清楚,不禁大駭,暗想:“這、這小輩的輕功如此了得?”。眨眼就來到讓百寨都很傷腦筋的一線谷,一線谷的絲橋,對百寨聯的寨主級、後補寨主級人物來說,並非險關,可是百寨的寨匪,說真的,除了“人多、聽話”之外,根本起不了什麼作用,也過不了一線谷。若不是因為這樣,百寨早就攻上來了, 陸寄風幾乎是一躍就過了一線谷,直奔通明宮前殿,撕破東方星的一大幅衣袖,扯成長索,將四肢已斷的東方星綁在階下。 只要將這個落難的銅雀寨主綁在這裡,一會兒之後巡視的道士見到,就會稟告通明四子,以弱水道長的智慧必能問出百寨的底細,不像自己那樣被耍得團團轉。陸寄風正要離去,想想又覺不妥,萬一輩份低的道士也中了東方星的詭計,誤觸暗器機關,反而害了無辜之人。 陸寄風便搬來階下的一方巨石,擺在東方星面前,以指為筆,在石上刻道: “小心……” 他這以手指在石上刻出字來的功夫,讓東方生驚注得睜大了眼睛,幾乎不敢相信。 陸寄風刻下兩個字,想了一下,喃喃自語:“寫什麼警語好呢……” 東方星道:“ ……我建議大俠你寫“小心此人,名震平陽、百寨之首,人稱銅雀鳴遍,東方日生,東方星也。器宇非凡,暗器絕世,誠一代之偉烈哉!怎樣?” “誰要寫這種東西,你想當你的墓誌銘嗎?”陸寄風白了他一眼,手指一揮,寫道: “小心此人,廢話很多,身上藏有劇毒暗器,別亂碰他。他是銅雀寨主東方星。又:不防給他兩耳光,見者有份。” 東方星叫道:“你、你不能這樣寫,狗屁不通!狗屁不通!” 陸寄風笑道:“我的狗屁不通,你的狗屁很通,故而臭不可聞。你好自為之吧!” 說完,便輕鬆地再度下山,這回一定要快點兒找到蕊仙,暫且別再管百寨攻山之事了。 這次陸寄風頭也不回地趕下山,直奔蕊仙居處。不料才一走近,便大驚失色。 早上他離開的時候,此地還處處花香,院裡有雞啄米而食,一片閒散景象。現在卻是處處殘破,短籬被推倒了,庭院中雜亂不堪,小院也空空蕩蕩,死寂無人。 “怎、怎麼會這樣?”陸寄風衝了進去,叫道:“蕊仙姐姐!蕊仙姐姐,你在哪裡?” 小屋內沒有半個人,陸寄風心中大亂,不知這是怎麼一回事,前前後後都找遍了,最後才進蕊仙的閨房中,到處被翻得亂七八糟,那樣子完全像是被盜匪劫掠過,若真是如此,那麼蕊仙也兇多言少了。 陸寄風急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奔了出去,心裡想道:“若是被盜匪劫去了,或許人還活著,只要蕊仙姐姐還活著就好了!” 他奔出數裡,也不知道該往何處去找蕊仙,來到村中,東張西望的,竟也沒有半點人聲,家家戶戶都已被入侵過,殘敗雜亂,但是卻不見半具屍體,空氣中也沒有血氣,令陸寄風大感訝異。 “怎麼會沒有半個人……是了,村人都上山去朝拜真人了,他們並沒說起有強盜劫村哪 ” 陸寄風逼自己冷靜下來,坐在路邊的一方大石上,抱著頭想:“……村民不知有強盜來襲,可是村子怎會被破壞成這樣?” 他心中靈光一閃,登時想通了:“百寨聯的!我怎麼忘了這群人便是強盜?我知道了,就是因為百寨中數寨聯合攻山,通明宮得到了消息,才會將居民 集到山上,集中保護,以免被這些土匪劫掠殺害!通明宮謊稱真人要為大家祈福,就是怕驚動眾人吧?可是,怎麼獨不見蕊仙姐姐?” 他又將問題想到了蕊仙身上,她一個斷弱女,不可能走得遠,除非被擄走。 陸寄風一想通,便急急趕回通明宮中,想逼問東方星哪一寨最有可能劫走蕊仙,甚至搞不好就是被東方星擄走的。 陸寄風一眨眼便趕至他綁縛東方星之處,一到現場,便怔了一怔,東方星已不在原地,看來是已經被發現了。 陸寄風輕身穿梭於通明宮內各處,但也只是一片寂然,並無特別的動靜。陸寄風找了許久,徒勞無功,眼看天邊已經濛濛泛出藍光,道士們也已經起來做早修,行動的人越來越多。 陸寄風雖然心急,可是再不回到客舍,必定會被簡老頭髮覺出下對,陸寄風只好趕緊回到眾人所睡的通鋪,插身倒在原先的地方,枕臂裝睡。 直到簡老頭以枴杖推了推他,道:“阿喜,你要睡到什麼時候?” 陸寄風才揉了揉眼睛,懶散地起身,伸了個大懶腰,一臉茫然。 但見簡老頭看似神氣清爽,可是呼吸卻有些沉重,移動時的左腿更加不便,陸寄風心中暗想:“昨晚他又遇上強敵了,不知道是誰能把他傷得這麼重。” 村民們有的已經起來健身或閒聊,有的還呼呼大睡,陸寄風一躍而起,道: “爹,我到山下給您挑水洗臉!” 簡老頭道:“你倒孝順,不必啦,這山你是下不去的。” 說著,眼睛一瞄所有的村民,言外之意,似乎懷疑通明宮帶村民上山來,有軟禁他們的意思。 村民們用過道士送來的早齋後下久,便有道士急急奔至,宣布道:“各位道友,真人座下的烈火道長與弱水道長,仙駕親臨,請道友們肅坐靜候!” 一聽這話,村民們連忙搶著找位子席地而坐,專心地等著見這兩名近仙的道長,幾百個人的場地裡,竟然一點聲音也沒有,只有遠方的水流聲與樹梢的鳥鳴,安靜至極。 陸寄風故意選坐在人群最後面,暗自耽心,想道:“弱水道長是個精細人,我臉上的大鬍子和亂發都被蕊仙姐姐給剃梳乾淨,他一定認得出來!這可怎麼辦?” 陸寄風轉眼一瞄,赫然發現簡老頭也坐在附近,好像也怕被認出來一般。 前方道士排起香案,供上香爐硃砂等物,之字輩俗家弟子們帶劍列隊護衛成陣,圍在最外端。 這分明是在防止誰脫逃,陸寄風往簡老頭的方向偷看,果然他神色沉重,眼神有幾分不安。 烈火道長與弱水道長兩人,陽字輩弟子們的簇擁下,飄然而至。薰爐的香煙繚繞之中,但見兩名道長一個偉岸高大,一個翩雅清逸,當真是有如神仙降世。 有的村民是連忙合十膜拜,有的卻對著弱水道長皎潔俊美的臉孔,目瞪口呆。 陸寄風也不禁暗想:“過了十年,他們可一點都沒變。” 兩名道長登上香壇之後,弱水道長的聲音還是像從前那樣溫和輕致,卻在這大場地上,一清二楚地傳入每個入耳中:“諸位道友長年居於靈虛山,為通明宮護法,可以說是帶有仙緣。真人對此十分感念,因此不惜折損自身修為,分賜仙福予諸位道友們。為了不使凡俗的穢氣侵害真人,真人命小道與師兄先行為諸位道友除祟薰香,三日後便可參拜真人了。” 眾村民感激萬分地紛紛稱頌真人的大恩大慧,弱水道長又道:“現在請各位一一上前,由小道與師兄舉行拔祟。” 陸寄風想道:“不妙,得一個一個走到他面前,這下子更是非被認出來不可了!” 村民們都連忙起身,在之字輩與復字輩道長的引領下,列隊等著被作法除穢,陸寄風和簡老都亦列於隊中,眼看到處都是排得整整齊齊的人,根本沒有逃走的機會。 村民魚貫上前,由弱水道長以硃筆在額前一點,就算已被道法所護,邪祟不能近身。這一次的點砂除祟儀式,經過後世的輾轉流傳,遂有紅色可以化煞之說。 眼看已經點到陸寄風了,弱水道長突然間目露驚奇,看著陸寄風,遲遲不下筆。 烈火道長道:“真一子,怎麼?” “沒什麼。”弱水道長微微一笑,在陸寄風額上一點,便若無其事。 陸寄風不明白他心中在想什麼,先退到人群之中,他的下一個就是簡老頭,這回卻是烈火道長出聲了:“你是村裡的老樵夫?” 簡老頭道:“是的。” 烈火道長向弱水道長使了個眼色,弱水道長便點了點頭,道:“老丈,等一會兒您請到前殿一趟。” 簡老頭一愣,弱水道長又問道:“您是一個人上山的嗎?” 簡老頭還不知道該不該招出陸寄風,弱水道長已看了陸寄風一眼,回頭對簡老頭道: “我看他是您兒子吧?一會兒帶他一同過來。” 簡老頭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說道:“這道長真是神仙,連我的家人是誰,都算得出來!” 弱水道長微微一笑,道:“只是你們有些像罷了,什麼神不神的,我道行還淺。” 不過陸寄風卻知道,弱水是一眼就看破自己冒充他人的兒子,混在人群中,可見弱水道長的機智不減當年。 簡老頭道:“道長要我們父子到前毆去,做什麼哪?” “您是與通明宮有緣之人。”弱水道長說道。 一時之間,村民中響起羨慕的驚歎。 陸寄風只好攙著簡老頭,道:“多謝道長。” “隨我來吧!”弱水道長說道,便退壇離去,陸寄風、簡老頭在眾道士的包圍下,緊跟著烈火道長與弱水道長,朝前殿而去。 兩人被帶到一間小殿之後,摒退眾道,殿中只餘弱水、烈火等幾人,青陽君也在。 烈火道長親自請簡老頭坐下,才道:“老丈,特地請您栘座,是有件要緊事相詢。” 簡老頭道:“什麼事?我老人家孤陋寡聞,恐怕是什麼都不知道的。” 烈火道長道:“也不是什麼特別的事,我記得以前,您曾經凍昏在尋真臺上,是不是?” 簡老頭假作癡呆,道:“什麼尋真台哪?我不知道那是什麼。” 烈火道長道:“您以前曾昏倒在一個高臺上,那裡除了一只大鼎之外,什麼也沒有,您記不記得?” 簡老頭還是一臉茫然,道:“什麼大鼎?通明宮裡這麼多道長,煮飯的鼎應該很大,是不是在說這個?” 簡老頭佯痴假呆,讓烈火道長有點不知所措,忙道:“老丈,那時還是我帶您下山的,您忘了?那麼你兒子該記得吧?這位道友,你爹是不是曾經在山間迷路,還挨了凍?” 陸寄風道:“我爹常迷路,我也去山裡找過他好幾回了。” 這麼一說,便輕巧地將問題給閃了過去。 弱水道長凌利的眼光輕掃過陸寄風的臉,陸寄風知道這樣的說詞是瞞不過他的,就看他打算怎樣。 簡老頭喃喃道:“老啦,我老糊塗啦……” 弱水道長道:“師兄,這位老丈不記得,咱們是問不出什麼的。” 烈火道長道:“但是,如果這靈虛山下果然有條通路可以直接抵達尋真台, >百寨聯的匪眾由那條通路潛上,上下夾攻,豈不是危矣?” 弱水道長別有含義地說道:“宮中的人找了這麼多天,沒發現過那條路,我看那條路是沒有了。” 烈火道長道:“連一位老人家都能上得來,那條路若是被發現,對通明宮來說是個大患啊!怎麼會說沒有,就沒有了?” 弱水道長道:“連住在山中已有百年的我們都找不到,百寨聯怎麼找得到呢?” 默默侍立在後的青陽君,不禁狐疑地看了簡老頭一眼,陸寄風知道青陽君必然已對簡老頭的身份起了疑心。如果他不是透過另一條眾人不知的道路上尋真台,那麼一定是像眾人一樣,經由一線谷而上山的,能通過一線谷,又不驚動通明宮的眾人,絕對是絕頂的高手。 烈火道長還不放心,弱水道長微欠了欠身,道:“老丈,辛苦你了,請用些茶湯吧!” 弱水只一動身子,青陽君便很有默契地靠上前,弱水道長在青陽君耳邊交待了幾句,青陽君頷首,步出殿外,交代復字輩的弟子送茶進來。 一會兒道士便捧著茶盤進入,清香四溢。弱水要道士徑自端到簡老頭面前,說道:“這茶湯乃是真人藥譜中的配方,益氣延年,請老丈和公子多用。” 不知道弱水道長真正的用意何在,簡老頭乾笑了兩聲,道:“老頭我活了這麼一大把年歲,也沒什麼氣了,這珍貴的湯藥讓我喝了豈不糟蹋?” 弱水道長微笑道:“也不是什麼珍貴之物,只是日常飲用的罷了。” 簡老頭只好硬著頭皮道:“我和我兒子真是有福氣啊,不知喝了之後,是不是就馬上成仙了?我得多喝一些。” 陸寄風接過道士捧盤中的茶碗,但覺清香撲鼻,雖不知道弱水道長有什麼詭計,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也應該不會有“喝了馬上成仙”的事發生,陸寄風仰首一飲而盡,簡老頭慢吞吞地喝完,顯然也十分不安。 弱水道長笑看他們,道:“再來一碗?” “我老啦,喝不了啦!”簡老頭苦笑道。 門外傳出急促的奔跑聲,一名之字輩的俗家道士在門外道:“師叔祖!百寨聯的匪眾做了浮橋和巨城,要闖越一線谷了!” 弱水道:“有多少人?” “匪眾共有三營,大約五百人!” 陸寄風不禁暗自奇怪,“他們沒向東方星問出什麼嗎?還是……東方星手腳都斷了之後,竟然還逃得掉?” 烈火道長說道:“就依調度行事!走吧!” “是。”弱水說道,交侍兩名道士招呼陸寄風二人之後,眾人便起身步出大殿。 殿內只剩下了兩名復字輩道士,簡老頭問道:“道長,什麼百寨土匪啊?有土匪來了?” 其中一名復字輩道士忙道:“這年頭,到處都有土匪,沒什麼大不了的。” “唔,是嗎?不過敢招惹通明宮的土匪,可就不常見了。” 道士故做輕鬆,道:“總有些不知死活之輩。” 話聲方畢,突然間喀啦一響,一道黑影破窗而入,寒光兩閃,兩名道士根本來不及反應,已然自咽喉噴出血柱,倒地暴斃! 陸寄風和簡老頭大驚,眼前的黑衣蒙面人劍刀破空直刺,竟直接攻往簡老頭的左腿! 簡老頭縱身一閃,避過攻勢,同時鐺地一聲,劍吟未絕,便已拔出死去的道士的佩劍,與那黑衣蒙面人激鬥起來。 陸寄風定定地看著簡老頭與那黑衣人激鬥,兩人的劍法都極快,有如連珠的劍格之聲,襁鑽鑽鏃,不絕於耳,兩把劍鬥成一團劍花,穿梭著一黑一灰的兩道身影。 讓陸寄風目不轉睛的主要原因是:兩人都是用通明宮的劍法,而且是劍仙門解功室的石壁上所記載的劍法! 陸寄風對於解功室的功夫並未加以鑽研,也分不清誰的劍法是真的,誰的是假的。突然間嗤一聲,劍氣轉向陸寄風,陸寄風連忙翻身閃過,一點地面便已躍至屋梁,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那黑衣人冷冷不語,劍身一回,又攻向簡老頭。不知為何原本拆招十分迅速的簡老頭,突然間悶哼了一聲,動作似變得慢了些,黑衣人的劍鋒一帶,在他的左腿又畫出一道深可見骨的巨創! 簡老頭站身不住,跌倒在地,閉目等死,黑衣人卻只以劍尖抵著他的咽喉,聲音十分低啞,一聽就知道是經過刻意地壓沉了嗓子:“陸寄風,你下來,否則他要沒命。” 簡老頭一震,竟不顧被劍尖抵著的喉嚨,仰頭看著陸寄風,他瞪大的眼睛過了好半晌,便露出一股欣然,看來是認出了他真的是陸寄風。 陸寄風道:“你怎知我是陸寄風?” 黑衣人道:“我怎麼知道,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眼見你師父死在我劍下嗎?” 簡老頭果然就是眉間尺,陸寄風哼了一聲,道:“你怎麼不冒充我師父了?在尋真臺上,你不是還自稱是眉間尺嗎?” 黑衣人冷笑,劍尖向前抵了一寸,刺入簡老頭咽喉的肉裡,道:“你再不下來,世上就從此沒有眉間尺了。” 簡老頭啞著聲音說道:“寄風,你下來,我有話告訴你。” 師父有命,陸寄風只好輕輕躍下,伺機要奪黑衣人手中之劍,黑衣人早已有所防備,左手虛劈,劍氣逼退了陸寄風。 陸寄風正要以最快的速度再上前奪劍,真氣一提,便突然感到小骯中一股寒銳至極的氣流竄了上來,竟使不上平時的真氣,不禁大吃一驚。 黑衣人冷笑道:“你腹中剌痛寒冷,無法運氣,是不是?” 陸寄風大駭,黑衣人又道:“眉間尺,你則是腹中火氣上升,暖洋洋的,一 <個不慎,便會洩精,因此你竭力控制這股熱氣,才會無法發揮劍法實力。” 簡老頭的臉部被易容之物包覆著,看不出真正的面色,但是由他眼中出現紅赤,巳證實了黑衣人的說法。 簡老頭道:“嘿嘿,這種下流的招數,只有你使得出來!現在四下無人,我也不必幫你隱瞞了,寄風,你聽著,他便是……嗚!” 黑衣人真的一劍刺入簡老頭的喉中,簡老頭聲帶被劃破,血流如注,只能發出“荷、荷” 之聲,半句話也說不出來。而黑衣人巧妙地不劃斷聲帶後面的氣管,還留著他一命。 陸寄風大駭,衝上前去道:“住手!” “手”字未落,黑衣人一劍已畫破陸寄風胸口,本以為這一劍可以逼退陸寄風,只是沒想到陸寄風會冒著被畫破胸口的痛楚,硬是舒臂抓住簡老頭,才及時躍後,胸前血流如注,但也將簡老頭拖離黑衣人劍下。 陸寄風見簡老頭咽喉破裂,喉中咽管外露,隨著呼吸一張一闔,煞是可怖,不禁對黑衣人怒目而視,道:“你……你如此殘忍!”黑衣人笑了幾聲,那是令人毛骨慫然的笑,只是發出笑聲,而 點笑意都沒有,格外顯得冰冷冶可怖:“呵……,我只是讓他說不出話,比起你斷人四肢,算得上殘忍嗎?” “是你救走了東方星?”陸寄風馬上想到。 黑衣人不回答,劍尖有如毒蛇般再度向陸寄風撲去!陸寄風急閃,黑衣人的攻勢一招快過一招,陸寄風手中抱著簡老頭,幾乎沒有還手餘地,只能閃躲。若不是腹中寒刺難耐,陸寄風有把握擊敗這名黑衣人,但此時只有躲避的份。 陸寄風不敢戀戰,縱身躍出破窗,發足狂奔。黑衣劍客緊追在後,兩方的距離越拉越遠,但隨著提氣運走,陸寄風腹中的寒刺之苦也越來越盛,漸漸布及他的周身,有如被萬針穿刺著一般,終於兩腳僵庳,而無法動彈,雙手也凍如堅石,懷中的簡老頭被他摔落在地,陸寄風自己也暈眩了過去。 陸寄風腦中空白一片,失去了意識。不知不覺中,體內的真氣似乎被一道力量推栘著,順著小周天的方向運走,每走到一穴,寒氣就有如堅冰遇上朝陽般,消融無蹤。不多久陸寄風便自行運走真氣,而緩緩甦醒了過來。 陸寄風再度睜開眼睛時,周圍只有他一個人,簡老頭和黑衣人都已不在了。 陸寄風躍起身,叫道:“師父!” 眉間尺傷得十分沉重,他若是被黑衣人殺了,怎麼會連屍體都不見了?陸寄風見到地上一大灘鮮血,尚未全幹,可見自己並沒有昏迷多久,在這短短的時間內,他相信黑衣人可以動手殺了他,可是黑衣人竟好像沒有補上幾劍,這難免令陸寄風不解。 陸寄風想了一會兒,不禁暗驚:“我和師父都中了什麼毒,難道……弱水道長叫人送來茶裡下了毒?” 陸寄風快步往山下趕去,以尋找師父,一邊暗自推敲:“不可能是弱水道長,他從頭到尾都沒碰到茶,而且還是透過青陽君之口,叫人備茶的,青陽君更不像會使這種手段之人。 那名黑衣人對毒性了若指掌,是他下的毒無疑,難道……從前陷害弱水道長的種種事件,也是此人所為?他故意使用通明宮與劍仙門都會的劍法,也是為了栽贓給弱水?他是什麼人? 和弱水道長竟有深仇大恨一般,總在背後逼著他?” 陸寄風直覺想到可能是多年以前,被逼得離開通明宮的慈澤道長。可是他對 >此人一點認知也沒有,根本無從猜起。 直奔到一線谷附近,便聽見前方刀劍之聲不絕,喊殺聲震天。 陸寄風大驚,想道:“莫非是百寨聯的人已經殺進一線谷了?” 陸寄風連忙提氣往一線谷奔去,不久前方便出現幾道互鬥的人影,是一名玄衣道人提著劍,在激鬥一名高大若山的壯漢。 那玄衣道人是玄陽子,只見他手中長劍連舞,劍光閃爍,身手極為靈巧。而那高大的漢子手持幾乎有傘般大的扁斧,呼呼斧聲疾掃,幾度要砍中玄陽君,卻總是在緊貼近玄陽子之際,被他巧妙閃過。 在烈火、驚雷、弱水道長身後,青陽君等人關切地注視著戰局。而在對面,最前方是東方星以及一名一身雪白衣裳、雪白雲冠的男子,男子雙手抱在胸前,冷冷地看著青梟寨的周偃與玄陽君之戰,他雖然衣服飄逸俊雅,但是卻長得一張長長的麻皮馬臉,臉上嵌著兩顆極小的眼睛,長得滑稽醜怪,實在與他的華服十分不配。 而東方星拄著枴杖,有點灰頭土臉,那把寫著“銅雀鳴遍,東方日生”的塵尾倒是找回來了,只不過兩手都拄著枴杖,無法持握,只好高高地插在後領,從腦後冒出來。正面看去,倒像是頭頂發出一圈白毛來一樣好笑。 在這兩人背後,還立著大約十來個人,都靜靜觀看戰局。 陸寄風正在好奇方才聽見的喊聲震天是哪裡傳來的,突然聽見對岸響起鑼鼓鞭炮,有人大叫道:“青梟寨棒、青梟寨好、青梟寨主天下無敵,第一棒!” 周偃哇啦大笑,呼地一聲,扁斧往玄陽君胸前劈落! 青陽君等人驚呼了一聲,玄陽君雖及時滾地躲過,卻也十分驚險。對岸的青旗搖得更厲害,叫得更響亮:“周寨主強、周寨主棒、周寨主力氣最大,第一勇!” 陸寄風傻了,想道:“他們不是做了浮橋要過岸嗎?怎麼全都沒過來?” 那名馬臉的白衣漢子根本懶得看戰局,對身邊的東方星道:“你被誰打斷了手腳?” 東方星嘿然,道:“我自己折斷的。” 馬臉漢子道:“你自己折斷的?這怎麼可能?” 東方星道:“怎麼不可能,你沒聽過﹃壯士斷腕”嗎?沒自己斷過腕的,就不叫壯士!。” 馬臉漢子道:“呸!聽你胡扯,那你的雙腳也斷,又有什麼名堂?” “為了練輕功啦。” “用這種法子練輕功?”“這叫做破釜沉舟,你一定做不出來,對不對?哼,想成大事,就要做別人做不到的事,想別人想不出的計、使別人使不出來的手段!” 馬臉漢子哼了一聲,道:“那我再問你,你是先斷手,還是先斷腳?” “當然是先斷腳,再斷手。” “我從剛剛一直想不通,如果是先斷了左手,你怎麼斷右手?如果先斷右手,又怎麼斷左手!” 東方星道:“當然是一起斷!就是右手斷左手、左手斷右手不就結了?” 馬臉漢子道:“這不可能,兩手互拉也不會拉得斷。” 這就是力道的學問,只要同時氣聚指尖,左手往右手、右手往左手的臂彎一切,一定可以同時雙雙而斷。” 馬臉漢子有點懷疑,道:“真的嗎?” 東方星道:“當然是真的,我就是這麼斷的。” 對岸的喊叫聲停了一會兒,又震天價地的響起。馬臉漢子忍不住皺著稀薄的兩行淡眉,對著戰局中的周偃喝道:“周偃,你叫那群奴才別叫了好不好?真是有辱百寨之風!” 周偃哈哈大笑,道:“你嫉妒我比你強,哈哈哈……” 馬臉漢子由袖中拿出一個小玉瓶,取出兩塊小指大小的玉塊,塞在耳中,來個耳不聽為靜。 東方星推了推他,示意有話對他說,馬臉漢子拿下玉耳塞,問道:“什麼事?” “穆寨主,耳塞還有沒有?藉我一對。” “沒有!”姓穆的寨主說完,又塞上耳塞,由百寨不合的情況看來,就算有他也不會藉。 周偃的一把扁斧,看似沉重笨拙,斧勢卻將玄陽君周身團團圍住,玄陽君一身大汗,已鬥得力氣將盡,迭遇險招,嗤地一聲,衣角被扁斧劈去一大幅,他急忙舉劍以攻為守,長劍和扁斧一格,啪地一聲,長劍竟被扁斧震得彎了過去,便成曲尺! 陸寄風內心暗道:“周偃不只有蠻力,內力也十分了得!” 因為若以蠻力運斧,玄陽君的劍會斷,而兩兵相交,竟是把百煉鋼鐵化為曲折,就非要有柔勁不可。 玄陽君吃了一驚,看著手上的彎劍,一時之間目瞪口呆,此劍是師父所賜,他丟也不是,不丟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 對岸又響起吶喊助振聲,竟是唱起歌來了:“平陽有個青梟寨,和平善良又勇敢,美麗長江流不盡,有如寨主的鄉愁,啦啦啦……鄉愁啊男子漢的眼淚……” 陸寄風忍不住“噗”地一聲笑出來,還好場中戰得激烈,沒人聽見這聲微乎其微的笑。 呼地一響,扁斧又劃了過來,玄陽君反應不及,眼看就要被砍下首級,陸寄風叫道: “有蟲!” 聲音以真氣傳得極遠,周偃大驚,手提扁斧跳來跳去,叫道:“哪裡?哪裡?” 青陽君急忙趁機解下佩劍,朝玄陽君丟去,玄陽君驚魂未定,見一黑影飛來,下意識便接住,見到是一把劍,也顧不得師父賜的劍能不能丟,急忙棄了彎劍,改持青陽君丟來的劍,劍訣一捏,再度往周偃身上刺去。 周偃滿地亂跳,玄陽君也刺他不著,見到戰局逆轉,那名馬臉的穆寨主不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麼事,取下耳塞,對東方星問道:“剛剛周偃是聽見了什麼?” 東方星白了他一眼,道:“不知道!” 以百寨主的交情來說,當然是就算聽見,也不會告訴他。 那名小老頭在後面叫道:“寨主!方圓五里都經噴過除蟲液啦!您放心!” 周偃一被提醒,便回過神來,怒道:“可惡的小子,敢騙我!” 斧勢更加凌利,玄陽君又是左支右絀,險象百出,陸寄風又叫道:“五裡之外的蟲爬過來了!” 周偃又收了斧,跳著腳道:“哪裡?哪裡?” 小老頭氣急敗壞,叫道:“藥效有十二時辰,爬過來也得死。” 周偃這才一斧掃向玄陽君的下盤,玄陽君急忙以輕功一問,繞至周偃身後,一劍刺出。 周偃回身一斧,竟將玄陽君震退數步,噴出大口鮮血。 周偃正要提斧補砍,陸寄風又叫道:“那條蟲腳下穿著靴子,沒中毒!” 周偃竟又嚇得收斧亂跳,道:“哪裡?哪裡?” 此時對岸的吶喊助陣依然響個不絕,和眼前周偃滿地亂跳的樣子實在有點兒配合不上,可是對岸的人都是根基淺薄的匪眾,根本不知道這一邊的戰局,只能在隊長的指揮下不停地搖旗吶喊助陣。 那小老頭忙道:“他騙你的,寨主!” 周偃還是十分害怕,一直在跳來跳去,每跳一下,地面就震動一下。玄陽君身受重傷,也無力再反擊了,只能提著劍,喘著氣,怒視周偃。他雖然眼帶怒氣,卻只是為了隱藏落了下風的恐懼而已。 那小老頭怒道:“通明宮,你們打不過就用心戰,太卑鄙無恥了:“弱水道長說道:“聲音由對面傳出,怎麼會是我們喊的?再說本宮也無人料得到堂堂青梟寨主,身長十尺,竟會怕不足一寸的蟲兒!” 由於陸寄風是以內力將聲音送到山壁,再以回音傳過來,所以聽起來還比較像對面的岸上傳過來的,沒有人知道陸寄風就在附近。 小老頭望向兩名寨主,道:“二位寨主,聖女命我們攻山,理應相助,但二位寨主卻袖手旁觀,甚至破壞浮橋與六合城,這也就罷了,為何還胡說亂道,亂我寨主之心?” 穆寨主道:“我又沒有破壞你們的東西,那橋是自己伸到一半就全垮了,關我屁事?” 東方星也道:“那六合城也是你們自己人一擠進去,就希哩呼嚕,摧枯拉朽,又關我什麼事?我也沒偷偷去戳它幾個洞!” 陸寄風暗想:這可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周偃叫道:“蟲在哪兒?在哪兒?我、我不打了,後會有期!” 說完便發出一聲長嘯,身子一點,竟有如凌空飛行般,一下子便奔過一線橋,同時那陣陣的吶喊助威,也登時停住了,想必是不知道又猛又強的寨主為何會半路折回。 那小老頭又氣又急,倒也不敢單獨待在此地,道:“好,二位寨主,咱們就看仙姑座前,要怎樣分說!”說完便急忙也以輕功躍過一線谷。 |
第二十七章 老夫有所愛
望著青梟寨落荒而逃,通明宮的弟子們都臉帶嘲笑之意,不過前方的兩寨寨主及手下也一樣。 穆寨主道:“我現在才知道周偃怕蟲,呵呵!” 東方星感嘆道:“真可謂一公無怕蟲,公竟怕蟲,怕蟲而死,當奈公河… …” 眼見他又要長篇大論,驚雷道長喝道:“玄陽君,回來!” 玄陽君巴不得早有師父這句話,抱劍道:“是!”便按著心口,一步一顛地回到通明宮陣營,持劍要還拋劍給自己的人時,一見到竟是青陽君,不禁臉上一陣青白,雙手將劍捧還給他,竟連謝也沒說一聲。 這時,姓穆的寨主理了理衣袖衣領,才步上前,道:“讓貴幫見笑了,本寨主可不像周偃這般易欺,今日就由我一會貴幫,誰最強的就自動出來吧,讓我殺了之後,其它的人或者要自刎,或者要投效,都聽憑自便,通明宮也就此煙消瓦解,大家落得輕鬆愉快!” 通明宮眾人臉上都帶著訕笑之色,這位姓穆的寨主口氣未免太大,太狂妄了。 一名道士抱劍道:“師父,請允弟子會會這匪酋!” 驚雷道長點了點頭,道:“你先用五重天的劍法,摸出他的底,再以天心離大火引他的勢。” “是。”那道士提劍上前,手握劍訣,道:“穆寨主,在下白陽君,領教你的高招!” 穆寨主瞄了他一眼:“憑你?叫你師父來:““你不夠資格。請!”白陽君手腕一震,嗤地一聲,長劍已往穆寨主身上刺去,不料穆寨主連動也沒動一下,衣袖一揮,竟以右手食指中指,夾住了白陽君的劍。 白陽君一怔,欲抽回劍,穆寨主面帶冷笑,真氣一震,喝了一聲:“金針暗渡!” 白陽君身子一抖,胸口被劍身傳過來的真氣打中,一時胸腹中真氣亂撞,竟自站身不住,痛得彎下了腰,若非極要面子而不青屈膝,早就跪倒在地了,但也忍不住低聲哼著,不停地發抖。 穆寨主這一露手,令眾人都為之一怔,根本不知道他用了什麼功夫,就把白陽君打得全無招架之力,穆寨主一掌往白陽君天靈擊去,青陽君連忙飛身而出,在背後以一招天心離大火,刺向穆寨主! 穆寨主覺背後火熱,回身避去此招,道:“你也不夠,哼!” 青陽君無心戀戰,只為救人,他正要拉白陽君退回,穆寨主已喝道:“東門 >踟躇!” 穆寨主的掌勢封住了青陽君退路,逼得青陽君腳步微一偏側,穆寨主接著便一掌往青陽君胸前拍落,青陽君毫無退路,眼看著就要中掌:弱水道長已躍了上前,指尖輕點,點住穆寨主的手心,輕巧地化去穆寨主的掌勢,並一手抓著青陽君、一手抓著白陽君,翩然退至通明宮陣營中。 穆寨主一愣,隨即目露兇光,狠狠地瞪著弱水道長,道:“好,就你,你出來,叫什麼名字?本寨主從剛剛就想把你打爛!” 弱水道長明知陽字輩根本無人是穆寨主的對手,卻一臉並不在乎他的樣子,徑自對青陽君道:“你如今身份已非昔比,怎能小小不忍,便妄自上陣?” 青陽君愧道:“師叔教訓得是。” 穆寨主大叫道:“你怎麼不理我?餵,我在對你說話!” 弱水道長冷然道:“穆寨主,你們百寨圍通明宮,倒底有何目的?” 穆寨主正要說話,東方星已搶著道:“所謂正正之師,師出有名!這次的討伐,當然也有著正大光明的理由:首先,有道是正邪不兩立!你們是正,我們是邪,當然就是不兩立了! 第二,原本我們兩邊互不招惹,是你們突然處心積慮要滅除聖女,聖女為了自保,才不得不先下手為強,把你們給滅了!第三,你們通明宮偷學聖我教,這三十年來,也開始在各處放據點,我們有百寨,你們有百觀,實在讓人看了很不順眼:第四,你們通明宮浪得虛名,除了司空無老賊一個之外,其它的都是軟腳蝦,通明七子現在剩四個,也都是無用之輩,不趁這個機會欺負一下弱小,不是太可惜了嗎?哈哈哈……” 弱水道長問道:“還有嗎?” 東方星道:“當然還有!第五……” 弱水道長道:“好了,不必數了,你們請回吧!通明宮不做這無益之戰。” 東方星道:“你怎麼知道這是無益之戰,搞不好聽我的理由聽到後面,你會覺得有點意義……” “這位道友言不及義,不聽也罷!” “你這是斷章取義,聽我說,第五個理由就是先由我們百寨之主殺盡通明四子,聖女座下護法再來對付司空無老賊,讓通明宮澈底毀滅,豈不宜哉……” “你閉嘴!他XX的斷手斷腳的傢伙你 唆什麼?”這回是連穆寨主都聽不下去了:“死小白臉,接招!” 穆寨主喝道:“麻姑玉爪!”一爪往弱水道長頭面抓至,手腕五指伸得筆直,爪勢極為凌利。 弱水道長身形一側,輕巧地問了過去,穆寨主一抓不中,第二抓更加快速狠厲,弱水道長又往右閃過,穆寨主第三爪、第四爪、第五六爪颼颼逼到,一瞬間整個人有如化作一道白霜寒流,身隨爪走,白霜急舞,將弱水道長逼在圈中,無法脫身。 猛然“嗤”地一響,弱水道長左邊衣袖已被扯在穆寨主手中,弱水道長躍退了一大步,左臂裸露,結實的臂膀上現出三道長長的爪痕,鮮血淋漓,他的膚色極白,更襯得血色豔紅無比。 穆寨主身後的四名黑衣書僮紛紛大聲喝采叫好,但通明宮這邊卻響起陣陣低微的騷動或驚呼。 弱水道長中了一爪,依然氣定神閒,道:“我不與你交手,你何苦逼人太甚?穆寨主逼戰之舉,未免有失身份。” 穆寨主見他中了爪,還是那麼俊雅無比,甚至因為左臂流血,更襯托出肌膚白蜇,妖豔端麗。穆寨主的妒恨更甚,道:“今日要踩平靈虛山,誰跟你講武林規矩!你若不服,叫其它三子一塊兒上!” 烈火道長雖與弱水道長不睦,在此存亡關頭,卻同仇敵愾,站上前一步,道:“真一子,你下去。” 弱水道長道:“師兄……” 烈火道:“你下去!難道你真要以多擊寡,讓通明宮顏面盡失?” 穆寨主笑道:“呵呵……有你們這些迂腐頑固之輩,倒讓我省事,一個一個收拾!好,你先領死!” “慢著,”弱水道,“師兄,這十年來,真人傳我上清含象功,雖然我愚昧遲鈍,可是也不妨讓我試試真經的威力,以揚真人之威!” 烈火和驚雷都微微一怔。 自從通明七子之中武功最好的疾風道長死去後,便以弱水道長最強,十年前他被舞玄姬廢去武功,雖然天天苦練,但十年的辛苦再怎麼修練也不可能練回那一百多年的根基,因此,他徒有招式,卻沒有多少內功底子,與這姓穆的寨主對上,敗面多而勝算少,可以說是送死而已。 當初弱水道長殺妻求師,身上還帶著莫名其妙的滅門之冤,弄得通明宮一片烏煙瘴氣,疾風、靈木等六子都十分猜忌他,總覺得他一定別有居心。現在真人失蹤,通明宮馬上面臨敵人,烈火等人口頭上不說,心裡卻都認為弱水道長會趁這個機會坐大,想不到他竟然自請對抗強手,不顧性命,難免大出烈火等人意料之外。 一向對待弱水道長較友善的停雲道長在宮內主持事宜,不在此地,否則定會出言阻止。 烈火道長及驚雷道長互換了一下眼色,烈火道長才道:“你自己多加小心。” 便退至原位,負手而觀。他想看弱水道長是不是真的使出全力抗敵,如果弱水真的有危險,他和驚雷道長也可以及時出手相救。 弱水道長抱拳上前一步,道:“請!” 穆寨主冷笑一聲,縱身搶上,雙掌有如急風驟雨,連環急抓,攻勢排山倒海而至,弱水道長神定意閒,左斜右傾,手中並無反擊招勢,只是腳下連連後退,雖然穆寨主一爪也沒抓中,但一個往前逼,一個往後退,已是險象迭生。 穆寨主連抓十三爪,爪爪落空,不禁心急,突然穆寨主一聲呼嘯,凌空飛起,躍至弱水道長背後,一爪往他的背心抓去,弱水道長仰身一翻,又翻至穆寨主身後,逃過此爪。 穆寨主回身再撲去一爪,弱水道長又是後退避去,穆寨主罵道:“死小白臉,你這是在逃命,不是在廝殺!” 陽字輩與之字輩的弟子們緊張地看著戰局,覺得弱水道長只一味躲著,就和剛剛玄陽君戰周偃一樣,毫無招架之力,打到後來還是要氣空力盡,一敗塗地。 但驚雷及烈火,以及少數較有心機的弟子,卻都不約而同地想道:“弱水是想看清穆寨主的爪路,然後一擊得中。他的內力不如別人,只能寄望在這全力一擊。” 弱水道長正是這個打算,他的悟性和記憶力,都超乎凡人甚多,腳下以本門的“天行步” 迷蹤遊走,讓穆寨主抓不到他,一面卻目不轉睛地看熟他的爪法。 穆寨主這套“麻姑玉爪”總共只有十三抓,以狠厲見常,變化並不多,弱水道長卻是越看越驚心,暗忖:“這匪酋言語鄙俗,但武功確實不弱!這十三爪看似簡單,卻是大巧不工,返樸歸真,極少破綻。” 穆寨主突然兩爪齊出,麻姑玉爪中的“騷首顧盼”,往弱水道長兩側的髮際太陽大穴抓下,弱水道長頭部被包圍在他的爪勢中,根本無可避閃,眾人都忍不住驚呼一聲,太陽穴乃極脆弱的要穴,一但被抓中,必當場暴斃。 弱水道長竟不避開,反倒迎上前去,右手食指及中指勾起為爪,抓向穆寨主的雙眼! 穆寨主大驚,急忙收爪後退,驚道:“你……你怎會麻姑玉爪中的-小擷櫻桃?” 弱水道長只是依樣畫葫蘆,意在嚇退穆寨主,遂冷笑一聲,道:“我還會別的呢!” 說著再度五指一張,往穆寨主面前直襲,甫至他胸前,才陡然變指為爪,往他胸口抓去,這是十三爪中的“仙女揪心”,穆寨主退了一大步,連接都不敢接招,呆然道:“你……你這死小白臉,偷學我的功夫,將來還要偷我的娘子…” 陸寄風大奇,想道:“弱水道長是偷學了他的功夫,可是為何會偷他的娘子?難道…他們以前就認識?” 弱水道長一時沒聽懂穆寨主的話,重新立穩身形,伺機再攻。而穆寨主全身防守得法度謹嚴,一點破綻也沒有,竟讓弱水無機可趁。 東方星忍不住又笑道:“穆少艾,你別亂作夢了,你那幾個大腳麻子老婆,這位俊俏的兔兒道長爺還看不上眼呢!” 穆少艾叫道:“我是怕我娘子們見到他,就一擁而上,將他剝個精光,那時就算他看不上眼,也還是會不小心偷了我的娘子!” 弱水道長皺著眉,想道:“姓穆的胡說什麼!腦子是不是有問題?” 東方星卻道:“嗯,是有可能,你那群醜老婆見到了你,就是餓虎撲羊,見到了他,那更是乖乖不得了!” 穆少艾急道:“那怎麼辦?萬一我的娘子們見到了他,不就糟了?” 東方星笑道:“哈,此乃美道長之不幸,而穆寨主夫人們之幸也!古人有雲:美女配醜夫,稱作好花插在牛糞上。那麼醜女配美夫,應該叫什麼呢?唔,有了,就叫羊糞盛在玉盤裡。那麼依此類推:醜婦配醜夫,像你與尊夫人們這樣,就該叫做羊糞堆在牛糞裡!若嫌其文不雅馴,那就變個修辭,叫做牛羊澧之肆。 <久入牛羊澧之肆而不覺其臭,久入黃鵠寨而不知其醜,哈哈哈……” 穆少艾顯然根本聽不懂東方星在謅什麼,大叫道:“他……他不該長得這麼俊,又俊又會偷別人武功和老婆的,絕不是什麼好東西!” 穆少艾爪勢一變,以掌推來,弱水道長想不到他又有新招,急忙以守為攻,再伺機而動。 穆少艾喝道:“羅敷推髻!”雙掌大張,往弱水道長包來。弱水道長見他胸前露出一個大破綻,突然拔劍,以一招通明宮最基本的入們劍法“胡為而求”,往穆少艾的胸前直刺! 穆少艾眼中狡光乍現,弱水道長右臂已陷入他的虛招中,當下雙掌一回,扣住了弱水道長的手臂,弱水一驚,尚未來得及抽劍,穆少艾兩手有如鐵箍,陡然大轉一圈,呼地一響,弱水道長及時身隨臂轉,整個人凌空飛轉了一大圈,穩然落地,右臂才沒有被硬生生扭下來! 但是弱水道長的右臂還在穆少艾的控制之中,只要穆少艾一使內勁,弱水的一只臂骨非要寸寸折為碎片不可!穆少艾背後的東方星也一彈手指,似將一道隱約的黃黑之氣,彈向弱水道長。 這一切不到一秒鐘的動作,陸寄風看得一清二楚,他及時踢出三石,一石先打偏了東方星的手指,接著兩石則同時打中穆少艾的兩肩上的中府穴,穆少艾兩肩像是被劍刀刺穿,嚇了一跳,手一松,弱水道長急忙躍後一大步,也抽出了右臂。 眾人都不知道怎麼回事,只見穆少艾抓著弱水道長轉了一大圈,便突然鬆開手,而穆少艾急忙摸了摸自己的肩膀,竟無傷痕,只是一臉莫名其妙。 弱水道長也怔了一下,穆少艾放手的原因,他也想不透。但只心念一轉,弱水道長便露出大喜之色,叫道:“陸寄風,是你!” 陸寄風沒想到弱水道長會馬上想到是他,依然躲在暗處不敢作聲,眾人也都錯愕地看著弱水道長,或是東張西望,不知道他在叫誰。 弱水道長的聲音萬分喜悅,道:“今後通明宮有望了!陸寄風,快出來!” 說完竟轉身要找陸寄風,東方星和穆少艾趁他轉身不提防,一個在他背後再度一掌打來,一個是再度彈指,欲彈毒氣,陸寄風見兩人竟同時背後出招,而通明宮眾人都來不及阻止,陸寄風急道:“危險!”同時忍不住一拍樹幹,疾射出大把樹葉,颼地一聲,樹葉技著猛烈的真氣破空飛射,往穆少艾及東方星身上打去! “暗器!”“小心!”二寨主後面的手下們叫道,紛紛以各自的絕學擊落威力萬鈞的樹葉。 陸寄風這麼一動手,已無法藏身,只好走了出來,弱水道長奔至他面前,緊握著他的雙肩,兩手不住顫抖著,激動地說道:“你……你長這麼大了,你果然已經神功大成,破爐而出!” 陸寄風不知該說什麼才是,弱水道長眼中熱淚盈眶,道:“你冒充村民混了上來,我就知道你不會坐視通明宮之危。方才在眾人面前,我欲試探你,你卻半句口風也不露,讓我好生著急,原來你是想在暗中相助!快,快隨我過來。” 陸寄風被弱水道長硬拉到烈火與驚雷面前,烈火道長端詳了一下他,道:“ 你便是陸寄風?難怪我剛才看你有些眼熟!” 當年烈火道長只見過陸寄風兩面,都是匆匆一會,對於陸寄風的長相並無深刻印象,若非弱水道長指出,烈火也真的認不出來。 而一見到陸寄風,東方星嚇得臉色大白,昨晚東方星因在通明宮大門外時,被一名黑衣人給救了,雖然他不知道那名黑衣人的身份,但也無意深究,只要對上陸寄風的事不要被知道就好了,沒想到又會在這裡遇見陸寄風。 弱水道長道:“師兄,陸寄風是真人的不傳弟子,也是真人所囑意之人。” 弱水的言下之意,是要陸寄風當掌門人,烈火道長一愣,道:“他?” 弱水道長道:“是的。” 驚雷道:“雖然真人傳了他閉門絕學,可是……可是他不是本門之人啊!” 若非昨晚聽見他們在推掌門人之事,陸寄風也不會聽出三位道長的言外之意。 可是陸寄風是何等聰明之人?自然一聽便聽出他們的意思,急道:“我是劍仙門的掌門,別的當不成了。” 穆少艾已道:“什麼劍仙門?沒聽過,你要替通明宮出頭,就接我一招!” 穆少艾一掌往陸寄風拍去,陸寄風道:“我並非通明官的人……”同時穆少艾掌氣已到,陸寄風隨手一擋,穆少艾整個人竟然就這樣被揮了出去,飛出老遠,差點摔到一線谷下,接著陸寄風又道:“……當初也不是我自願留在此地的。” 眾人見陸寄風開口講話而被穆少艾偷襲,都緊張了一下,怕他會被打中。誰知道陸寄風竟能在說話時,真氣應該是散了之際,還能像是隨手撥開柳絮飛花般,擊退穆少艾。 這樣雄渾的內力令通明宮及百寨聯的眾人都驚詫得說不出話來,百寨聯的匪徒已自動退後了兩步,萬一陸寄風要打人,他們也好隨時躍過一線谷,方便逃命。東方星早就領教過陸寄風的武功,當然不敢再多說半句廢話。 烈火道長說道:“你的內力果然堪任通明宮的掌門……” 一陣雄渾的大笑聲,突然自遠方傳了過來,宏亮震耳:“哈哈哈…通明宮的掌門?老子專殺通明宮的掌門老賊!” 那聲音起初還遠在對岸,卻一清二楚,震耳欲聾地傳了過來,接著便聽見對岸的黃鵠寨眾匪叫道:“哎呦!”“媽啊!”“救命哇。” 那宏亮的聲音喝道:“去!別擋路!” 接著是穆少艾道:“你這老頭做什……哇!” 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一道白影已飛上一線谷,在雲霧之中疾速地奔來,一手拎著穆少艾,翩然而至。 他滿頭極長的白須白髮被逆風吹向身後,襯著他高大的身材,更增飄逸清瞿,蒼老深刻的臉孔,睥睨地望向眾人,將穆少艾丟在地上,啐道:“好狗不擋路,這是哪家的?快拎走!” 穆少艾動也不動,不知是死了還是昏迷不醒,而銅雀寨的一名手下連忙指著黃鵠寨的那四名書僮,道:“是他們的人,跟我們無關!” “去!”白髮老者一踢,穆少艾龐大的身子被踢飛,落在那四名書僮面前,他們連忙縮頭縮腦地把人搬走,退至一邊,也搞不清楚這老頭的來歷,但聽他說要殺通明宮的掌門,那也總算是友非敵,不如就袖手一旁觀。 陸寄風一眼便認出他正是梅谷中的冷袖,對他又懷念,又懼怕,不知道他為何會離開梅谷,親自上通明宮? 烈火道長道:“冷前輩,您別來無恙。” 冷袖“哼”了一聲,道:“司空無呢?叫他出來見我!” 烈火道:“師父閉關絕俗,冷前輩您來得不巧。” 冷袖道:“哼!閉什麼關?叫他把陸寄風還來!陸寄風是我們劍仙門的,不是他的!若不是為了討人,我可不想踏上你們這臭地方半步!” 這麼一說,來不及掩飾,所有的陽字輩、之字輩弟子的眼睛,已經通通望向來不及躲的陸寄風。 冷袖隨眾人的眼光掃去,一見到陸寄風,便是一怔,像有些狐疑,一時不敢肯定是不是他。 陸寄風有點尷尬,冷袖喃喃道:“你是陸寄風?你是那小孩陸寄風?你長這麼大了?” 烈火道長道:“冷前輩,這十年來,真人將陸道友置于鍛意爐,傳他閉門絕學,此後他便是通明宮所栽培出的大器。” 冷袖臉色一變,望向陸寄風:“你學了他們的功夫?” 陸寄風道:“嗯…那個,劍仙門和通明宮不是一脈相承嗎……反正我們也不是第一次學他們的功夫…” 冷袖氣得聲音微微顫抖:“是司空無老賊親自教你的?” 陸寄風忙道:“不……也不完全是。” 他本想說是弱水道長,不過一張望四周,弱水道長不知何時已不在現場了。 冷袖緊接著問道:“他們說什麼掌門,難道你要當他們的掌門?” 陸寄風忙雙手亂搖:“不、不,這怎麼可能?我正想回劍仙崖……” 驚雷道長開了口:“陸道友,你若就這樣一走了之,豈非對不起真人?” 陸寄風頓時困窘不堪,自己一由鍛意爐出關,司空無便失蹤,通明七子當然一想就知道這兩件事之間一定有什麼關係,司空無的下落,也必定只有陸寄風清楚,他們不可能就這樣放陸寄風走人。但是無法用武力逼他留下,只能動之以情。而司空無傳了許多真氣給他,又幫助他打通關竅,陸寄風的個性上,最弱的就是太容易動情,對司空無的情份自然是放不下的。 冷袖簡直氣得發抖,道:“你……你這個吃裡扒外的小子!”他深吸了一口氣,又道: “不然這樣,陸寄風,你馬上把在通明宮裡得到的功力全散了,跟我回去,我就可以既往不究。””這……”陸寄風好生為難,他並非捨不得功力,而是司空無將畢生的修為傾注在他身上,他若就這樣散棄,豈不是太對不起司空無? 烈火道長道:“冷前輩,請問陸寄風是您的弟子嗎?” “不是!” “那你有什麼立場要他散功?他是本宮傾力栽培之人,絕不可能讓你帶走… …” 冷袖突然長嘯一聲,身子一縱,只聽得通明宮弟子們發出一聲驚呼,只見到白衣一閃,冷袖已又翩然躍回原地,手中卻抓著青陽君。 驚雷道長叫道:“你做什麼?” 冷袖道:“你們偷走我們劍仙們的陸寄風,我就抓一個來頂替,一個換一個!” 陸寄風哭笑不得,驚雷和烈火卻十分著急,驚雷道:“你……你快放了他!” 青陽君要穴被製,無法動彈,冷袖喝道:“陸寄風,你散不散功?你若不散功,我就把青陽君帶回去,把我的畢生功力都傳給他,讓他來對付你!” 驚雷道長一聲怒叱,飛身上前,雙掌擊向冷袖,冷袖後退數步,一手抓著青陽君,一手迎向驚雷道長,兩人掌氣相格,轟然一響,震出一大片真氣。 眾弟子們被這股相格的真氣震得歪歪倒倒,站身不住,陸寄風第一次看見驚雷道長出手,竟有這般驚天動地的氣勢,也吃了一驚。 驚雷道長穩然落地,手掌周圍瀰漫著一陣淡淡的真氣氳瘟,道:“放了青陽君!” “陸寄風散了功,我就放!” “欺人大甚!” 驚雷道長由東踩向西南,足踏坎震解卦,劍尖出鞘往前一抖,錚地一響,劍鳴有如春雷乍響,極為清亮,劍身幻出千萬道閃電般的劍光,包圍住冷袖周身要害! 冷袖左手衣袖拂出,輕巧地將這道劍氣引走,驚雷道長的劍有如被一股和風托起一般,微微飄了一下,旋即再度手腕一振,喝道:“著!”回劍往冷袖眉心刺到。 冷袖身子一側,閃至青陽君後,驚雷道長急忙半路收劍,轉向左方斜刺,卻又被冷袖滑閃而過,差點又一劍劈中青陽君。驚雷道長一連刺出幾劍,冷袖皆以青陽君為盾,輕易避開,只見驚雷道長的劍總是貼著青陽君身側掠過劈過,驚險萬分。 冷袖極為得意,笑道:“哈哈哈……,驚雷,你小心些,別將你徒兒劈成了兩半。” 驚雷道長更是心急,他的劍法高妙,要不是處處顧及青陽君,或許早就得手了。 旁觀的陸寄風也不禁暗急,萬一驚雷道長一個不小心,誤殺青陽君,劍仙門與通明宮之間仇上加仇,更不可解。以前通明真人司空無還在,他豁達大度,不計較劍仙門百年來不斷的挑釁,可是他的弟子們未必有這個修養。如果冷袖害死了青陽君,驚雷道長一定會追殺冷袖,絕對不會像司空無那樣客氣。 陸寄風大聲叫道:“冷老前輩,驚雷道長,你們住手!” 他一躍上前,正好驚雷一劍刺來,冷袖也一掌拍至,陸寄風左手一揮,移開劍勢;右手一拂,化去掌氣,驚雷與冷袖雙雙被陸寄風的內力推得各自後退了一大步,都愣了一下。 驚雷道長和冷袖驚的都是:“陸寄風這十年來,怎麼一下子進步這麼多?內力何以如此渾厚?” 陸寄風道:“我有些話要說,驚雷道長,烈火道長,請你們讓眾人先離開。” 烈火道長在一旁看陸寄風出手輕巧自若,心中不知為何,隱隱生出不祥之感,道:“好,玄陽君,你和眾人退下!” 玄陽君道:“師叔不可中陸寄風之計,他和冷老頭若是心生歹意……” 烈火喝道:“不知好歹!還要你教我嗎?退出五十丈外!” 玄陽君只好道:“是。”便引著眾弟子們整齊地退走。 陸寄風望向一旁半句話都不敢吭的東方星:“你們也一樣,通通滾吧!” 東方星哪敢有意見?道:“是!我馬上退下!” 他的兩名得力手下各自扶著他一邊肋下,迅速地躍上一線橋。陸寄風對穆少艾的四名黑衣書僮道:“你們寨主被我打亂了經脈,快帶回去自廢武功,還有活路,可別怪我沒先對你們明言!滾!” 那四名書僮不知真假,但是見到無一人是陸寄風的對手,當然也不敢輕舉妄動,其中一人道:“好,你叫陸寄風,今後天下百寨以你為第一目標!走!” 四名書僮摃著穆少艾,也火速離開了。 瞬間一線谷邊只剩下陸寄風、驚雷、烈火、青陽君以及冷袖五個人。 陸寄風道:“二位道長,真人對我的栽培教導,陸寄風不敢忘。但是當年我並非自願進鍛意爐,當然更不可能依你們的心願,接掌通明宮。” 冷袖得意地說道:“你們聽見了沒有?” 烈火道長聲音微顫,道:“你……你的內力修為,怎麼會與師父不相上下,我問你,真人呢?” 陸寄風不知該不該說出真相,有些猶豫。 冷袖也奇道:“司空無老賊真的不見了?” 陸寄風道:“真人他……雲遊去了。” “什麼?”驚雷和烈火道長驚訝萬分,烈火追問道:“你最後見到真人,是在什麼地方? 什麼時候?” 陸寄風道:“前夜,在此地。” “真人有沒有交待什麼?!” 陸寄風搖了搖頭,道:“我不能說。” 烈火道長十分激動,道:“為何不能說?真人無緣無故棄山而去,又把內力傳給了你,一定有極重大的原因!陸寄風,你快告訴我們!” 冷袖笑道:“陸寄風,你別理他們,跟我回去,我幫你散了功,再慢慢教你師父的絕學…” 陸寄風道:“冷前輩,你先放了青陽君,我就隨你回去。” 沒想道陸寄風這句話才出口,驚雷道長和烈火道長同時長劍出鞘,兩人身形一晃,據住東西兩邊,封住了冷袖的退路。 烈火道長道:“陸寄風,你絕不能離開靈虛山!” 驚雷道長也咬著牙道:“冷老前輩,你若是不嫌劣徒資質平庸,就把他帶走吧,我們不能讓你帶走陸寄風!” 他說著話時,眼望著青陽君,目中布滿了紅絲,要做這個決定,對他而言十分痛苦,可是為了大局,他還是毅然決定放棄愛徒,如果這時冷袖再拿青陽君當護身之用,他一定會毫不留情地一劍殺了青陽君。 青陽君喚道:“師父!” 驚雷道長道:“你怕麼?青陽君?” 青陽君咬了咬唇,道:“不,徒兒想說:請師父勿以青陽為念!” “好,不枉我教導你一場。你若死了,師父一定會為你報仇,殺盡劍仙門!” 驚雷道長話已經說絕了,陸寄風最擔心的事也必定會成真,陸寄風更是心急。 冷袖笑道:“嘿嘿……你叫青陽君?小子,有骨氣,很好,老夫喜歡!我決定了!陸寄風、青陽君,你們兩個我都要!陸寄風,快隨我走!” 冷袖身子往後躍,驚雷道長喝道:“休走!”驚雷道長一劍封住冷袖後退之勢,冷袖左足一屈,右足一伸,竟以不可思議的方向反倒向前了一大步,另一手便去拉住陸寄風的手腕。 烈火道長叱道:“看劍!” 一劍往陸寄風與冷袖的手腕劈下,陸寄風急忙舉指一彈,蹬地一響,烈火道長的劍刀被彈得跳開,驚雷道長卻又是一劍橫掃而至! 陸寄風連忙抓住冷袖的手臂,一躍便有七八尺高,避去這一劍,烈火與驚雷兩人的劍,同時往陸寄風和冷袖前後刺到,陸寄風拉著冷袖和青陽君,身子急轉,真氣過處,烈火和驚雷兩人的劍招竟同時被揮開,不料陸寄風與冷袖、青陽君才一落地,兩人再度搶上,不屈不撓地再攻,劍法更加狠辣。 陸寄風一個人要對上兩名當世高手,還要護著兩個人,就算再高強,也有點手忙腳亂,想道:“這樣打下去,沒完沒了,得先和冷老前輩脫身才是!” 陸寄風說了聲:“得罪!”掌氣一劈,將烈火與驚雷的兩把劍震得微微一彎,兩道長一驚,陸寄風已抓著冷袖要往一線谷奔去。 烈火道長大喝一聲,掌氣虛劈,“啪”地一聲,竟將一線橋給劈斷,本以為可以阻止陸寄風,誰知陸寄風竟還是往一線谷跳了下去! 烈火道長和驚雷道長同時大呼,衝至一線谷邊,只見煙霧漫漫,陸寄風、冷袖、被冷袖抓住的青陽君,都已經落崖了! “陸寄風!” “青陽君!” 兩道長大叫,卻只有陣陣回音,在谷中回響不已。 |
第二十八章 誰雲其人亡
冷袖也沒想道陸寄風會拉著他跳下一線谷,但覺逆風撲面,身子不停往下墜,不禁哈哈大笑,只不過笑聲被急速的氣流所和狂風衝散,而沒有半點聲音。突然身子一頓,已停在半空中。 冷袖的身子驚出一身的冷汗,但心情卻十分痛怏,抬頭一看,原來陸寄風一手攀著岩壁,一手拉著他,才止住了繼續墜落的危險。冷袖懷裡還抱著青陽君,三個人的重量,全靠陸寄風一手之力支撐著。 冷袖大笑道:“哈哈哈……小子,你敢跳,很好,很好!” 陸寄風道:“好什麼?” “有這個膽,就很好!老夫欣賞有膽量、有氣概的年青人,哈哈哈……” 陸寄風道:“有膽量、有氣概的年輕人,很快要變成掛在山壁上的人幹啦!我們這下子怎麼辦?難道一輩子掛在這裡?” 冷袖道:“說得也是。” “什麼叫說得也是?快想個法子!”陸寄風道。 冷袖笑道:“出力的是你,又不是我,我急什麼?” 陸寄風哭笑不得,道:“我看我們慢慢下去好了,看看谷底有什麼…” “萬一是岩漿呢?” “那……我們慢慢攀上去…” “那兩個牛鼻子一定還守在上面,你上去了還是得再跳下來一遍。” 陸寄風不禁惱火,道:“上去也不是,下去也不是,你真的想掛在這裡一輩子?” 冷袖道:“辦法是人想出來的,你光生氣有什麼用?青陽君,你說是不是?” 青陽君苦笑道:“是。” 陸寄風嘆了口氣,道:“青陽君,對不起,我們劍仙門的老前輩胡作非為,連累你一起墜崖,我代他向你道個歉。” 青陽君道:“陸道友,只要你肯回通明宮,一切好談。” 這個節骨眼兒,還掛心宮務,真不愧是地下掌門。 陸寄風道:“青陽君,這一線谷有多深,你可知道?” 青陽君道:“我實在不知,從沒有人跳下去過。” 冷袖道:“也不知會不會比劍仙崖還高?” 陸寄風道:“我曾被推下劍仙崖,結果沒事,如果此崖與劍仙崖一樣高,那就好了。” 冷袖一怔,道:“當年你是被推下劍仙崖的?你怎麼沒對我說?” “我忘了說。”陸寄風老實道。 冷袖不知在想什麼,一會兒才道:“寄風,我有些話要告訴你。青陽君,你自己摀著耳朵,這是本門秘密,你不能聽。” “是。”青陽君雖然沒有服從冷袖的必要,可是也不便聽別人門派的秘密,還是依言摀住雙耳。 冷袖道:“當年你落崖之後,竟能破解機關,進入梅谷,我一身的內力理應傳給你,可是我發現你帶著法一子的令牌,誤會了你……” 陸寄風道:“你怎麼現在知道是誤會了?” “你師父告訴我的。” “你見到我師父了?”陸寄風回想起自己逃出秘道之後,弱水道長和眉間尺的激戰,以及眉間尺殺盡劍仙崖上之人,不禁打了個冷顫。 冷袖道:“你師父什麼都告訴我了,尤其是你有多笨這件事!” “冷前輩,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本來就是一個笨到極點的弟子,你難道不知道!教你武功的眉間尺,一直都是假的?” 陸寄風一愣,道:“什麼?” “什麼什麼?你真的相信那個白天和晚上會變成兩個人的夢話?” “倒底是怎麼一回事?”陸寄風問道。 冷袖道:“哼,笨徒弟,我就從頭說好了。其實真正的眉間尺,根本沒有去找過司空無,他的武功差司空無太多,才不會去送死,所以,他也沒有被打成古怪的樣子,也沒有變成什麼叫支離骸的,你懂嗎?” “一開始支離骸就不是眉間尺?” “你怎麼這樣直呼你師父的名字?” “反正他又不是我師父!” “話不能這麼說,你是劍仙門的人,也算是拜過師了,更何況我和眉間尺都不會放你去別的門派的!” “別說廢話了,然後呢?” 冷袖道:“那一陣子,真正的眉間尺一直在雲遊四海,他有個無聊之極的興趣,就是彈琴,他為了找千年古桐,以及江南冰弦,整年就是到處跑。想不到有個不要臉的人,趁他不在之際,鳩佔鵲巢,殺了劍仙門上的幾個僮僕,帶來自己的手下,並自稱起眉間尺來了……” 陸寄風倒吸了口冷氣,直接想到那名黑衣人。 冷袖道:“劍仙門從來都行事低調,武林中沒有多少人知道此地,這個冒牌貨怎麼知道劍仙崖的地點,而且還對劍仙門的歷史了若指掌,讓我和眉間尺怎麼想都想不透!那一陣子,他在劍仙門裡揣摩了不少本門的功夫,然後便以支離骸的身份去把你抓了來,並且傳你功夫。 直到有一天,真正的眉間尺回來了……” 陸寄風道:“就是夜裡在高崖彈琴的那個?” “沒錯,他回來後,見到景物全非,大為吃驚,無奈那個冒牌貨的武功比他還要高強,他若是貿然現身,你想會怎樣?” “會被殺。” “沒錯,所以他只敢暗中觀查這個冒牌貨的動機。那個冒牌貨身負絕藝,為何還要來偷劍仙門的功夫?實在教人不懂!所以眉間尺便也穿著和那冒牌貨一樣的裝束,在劍仙門裡行動。他觀察了幾天,就被你發現了。你想你都發現了,那個假貨會沒發現嗎?” 陸寄風不語,當初他萬萬沒有想到!看似平靜的日子裡,原來竟是暗藏殺機,處處危險。 冷袖道:“那個冒牌貨的城府實在太深了,他假裝若無其事,暗中看真的眉間尺有何打算。真的眉間尺被你發覺之後,為了不打草驚蛇,便跟你瞎掰出什麼白天夜晚的不同人格,你居然信了,哈哈哈……果然是劍仙崖一傻!” 陸寄風“哼”了一聲,道:“大人騙小孩,有什麼好得意?然後呢?” 冷袖道:“經過幾天觀察,眉間尺越看你越對眼,他決定將錯就錯,讓你成為劍仙門的第八代弟子,一直想找個機會把你救出虎口。不過這時他已經被那個冒牌貨盯上,有一個晚上,眉間尺在柴房外聽見那冒牌貨對他的走狗說:“事蹟恐怕會洩露,如此一來,通明宮的老賊一定會先下手,不如放棄原來的計劃,把陸寄風給殺了,練成丹丸,毀去老賊的根基! 眉間尺這個劍仙崖二傻,竟信以為真,大為著急,要去保護你。當晚,冒牌貨摸進你房間,裝作要殺你的樣子,眉間尺果然就跳出來和他對上了……” 陸寄風這想起那一夜,“師父”與一名青衣劍客的月下之戰,原來青衣劍客才是真正的眉間尺,也是為了保護他,明知不敵,還是激戰冒牌眉間尺。一時之間,陸寄風內心百感交集,感動不已。 “欸,可是你這個笨徒兒,竟然不去幫師父,而在旁邊窮緊張,還扶那個假貨去養傷,真是吃裡扒外……” “我又不知道他是假的!再說,原先那冒牌貨也真的傳了我不少功夫啊……” “就像人把豬養肥了,是為了殺來吃一樣,他教你功夫,也是有目的的!你聽過豬感謝人養它嗎?你比豬還要蠢哪!” 陸寄風道:“好了好了,然後我師父怎麼了?” “那時,眉間尺被假貨打成重傷,差點沒命,他逃下崖去養傷,也顧不得你了。之後,你就落下崖來見到我。你既然說你是被推下的,那一定是被冒牌貨推下來的。” 陸寄風想了一想,道:“他既然有目的的教我功夫,為何又要殺我?” “說你比豬還蠢,真是侮辱了豬!他當然不是要殺你,而是要利用你逼出我!” “什……什麼?” “劍仙崖的精華,就在梅谷裡,當初師父她老人家與司空無老賊雙修,以她的聰明才智,破解了不少司空無的功夫,自古至今,能與司空無老賊一較高下的,只有師父一個!若非師父紅顏薄命……欸!” 陸寄風道:“所以,那黑衣人也是為了殺司空無,才去偷盜劍仙門的功夫?” “應該是這樣沒錯。不過據我所知,除了聖我教的妖女舞玄姬之外,應該只有本門是司空無的對頭,還有誰跟他有深仇大恨的,我也不知道。哈哈哈……總之,那個老賊仇家這麼多,可見他有多惹人嫌!” 青陽君忍不住道:“前輩,請勿在背後謾罵本門師祖!” 冷袖道:“我不是叫你把耳朵摀住了?你怎麼偷聽?” 青陽君道:“晚輩雖摀住雙耳,還是聽得見,非是故意偷聽,實無意也。” 冷袖道:“算了,反正你早晚要成為劍仙門的人,就讓你聽了也不打緊。” 青陽君道:“我一日為通明宮之人,一世為通明宮之人,萬萬不可能改投別派!” 冷袖道:“你們自己不投別家,卻抓了我們家的陸寄風,像灌腸似的在他身上亂灌一通武功,還要逼他當掌門!你們這又算什麼道理?” “這…”青陽君也回答不出來,過了一會兒才道:“前輩,以人易人,不是個法子,只是徒增糾紛……” “誰要跟你們以人易人?我說了:我就要你!我冷袖說要的人,就別想溜得走!” 冷袖又道:“陸寄風,以後你就和青陽君師兄弟相稱吧!” 陸寄風苦笑道:“青陽君,你多包涵,我們劍仙門這位老頭任性慣了,你別理他。冷前輩,我親眼見到我師父被弱水道長殺了,又是怎麼一回事?” 冷袖道:“那件事我不大清楚。你逃出梅谷時,我在那些走道中迷了路。等找到通往解功台的路時,已經不見半個人。而且,我曾立誓絕不離開梅谷,只好回頭,很氣你逃之夭夭。 你師父的傷足足養了一個多月,才又潛回劍仙崖。所以,你見到被弱水殺了的人,應該不是你師父,而是那個冒牌貨。那個冒牌貨既然城府深沉,他會在弱水面前詐死,也不是難事。” 陸寄風道:“原來如此…”既然那黑衣人是個心機極重的假貨,會親手殺死所有知道自己身份的人,也毫不為怪了。 陸寄風道:“那你們又怎麼會找到我的?” 冷袖道:“你師父回到劍仙崖,見半個人也沒了,十分著急,不知道梅谷是否也被闖了,於是他也躍下劍仙崖,又見到機關已被破,更是心急,他順著通路闖進梅谷,找了半天,見到了我,才對我說你的事,以及劍仙崖被假貨所佔之事。當時我們都不知道弱水曾經上過劍仙崖,所以只猜你是被冒牌貨給擄走了。眉間尺的傷完全康復之後,就四處找你,以及追查那個冒牌者的身份。可是,那個冒牌者卻從此就消失於世間,沒有半點他的消息。” “哦?他半點形跡都不露?” “也許是眉間尺自己無能,反而被那個冒牌貨盯上了也說不一定!”冷袖的口氣雖然是奚落眉間尺,卻透露出一份關懷之意,冷袖續道:“眉間尺易容改扮,來到靈墟山下,兩三年來和居民混熟了,才得以扮成樵夫,接近通明宮。他的目的當然是打聽是不是有人刺殺過司空無。沒想到他卻意外發現你被困在通明宮裡 ……” “嗯,原來是這樣。”陸寄風道,“以後的事我都知道了,不過那個冒牌黑衣人,卻在我師父一出面時,也就出現了,實在教人防不勝防!” 冷袖道:“你又見到他了?” “嗯,我破關而出時,他就出現了,還和我師父打了一場,看樣子我師父又被他打輸了。” 冷袖喃喃道:“此人如影隨形,完全不露痕跡,實在太可怕了!” 陸寄風問道:“冷前輩,那麼你又是為何出了梅谷?” 冷袖嘆了口氣,聲音有些哽咽,道:“梅谷……被封了。” “什麼?!”陸寄風大驚。 冷袖道:“就在兩天前的深夜裡,我正在陪著師父時,突然聽見一陣琴聲,是眉間尺的那具寶貝萬壑松風的弦音,我以為眉間尺有了什麼消息要告訴我,便走到崖下的山洞中,不料山洞卻在我背後“轟”地一聲,整個垮了下來……” “怎麼會這樣?” “我怎麼知道怎麼會這樣?我轉身大叫:師父!雙手連忙拼命地撿著成千上萬噸的沙石,還用掌氣拼命轟打土石。但是,那崩垮下來的土石,卻撿之不盡,我撿了一天一夜,直到昨晚才放棄了,仰躺在石堆中大哭了一場,只恨我不是孟姜女,哭不掉這萬里的石堆!最後我只好對著崩下來的山洞三拜,說道:師父,弟子無能,又讓你一人被放在冷冰冰、靜悄悄的墓中。弟子馬上再去抓幾百名武林高手來,臉開通路,再向師父請罪。我首先便到靈虛山下,想找眉間尺…” 陸寄風道:“你想找他商量對策,是不是?” “狗屁!我冷袖做事從不與人商量,我要痛罵他一頓,為何他那具狗屁之琴不收好,讓別人拿去彈?還把我給騙出梅谷……” 陸寄風冷冷地說道:“自己笨,中了計,就別亂怪別人!” “胡說,分明是眉間尺……” 此時,一陣真氣送出的聲音自崖頂傳了過來,打斷了冷袖的話:“陸寄風、冷前輩、青陽君!” 那是烈火道長的聲立,自崖上往下喊道:“你們在嗎?陸寄風、青陽君、冷前輩!” 青陽君忙以真氣喊道:“師叔!我們聽見了!” 過了一會兒,烈火道長又喊道:“陸寄風、青陽君!你們聽見了嗎?” “師叔!我們在這裡!”青陽君叫道。 陸寄風道:“青陽君,你的聲音送不到崖上,你師叔沒聽見。” 青陽君急道:“那怎麼辦?” 陸寄風將聲音以丹田之力緩緩送出,道:“烈火道長,我們在這裡!” 過了一會兒,烈火道長才聽見傳出之音,喜道:“陸寄風,你們都還在嗎?” 陸寄風道:“三人均安!” “太好了,你們在崖下何處?” 陸寄風在心中默算了一回,由聲音傳送的速度來看,才令他心驚於此崖居然那麼高: “我們與崖上的距離,大約有五百多丈!” 崖上沉默了一會兒,換作驚雷道長的聲音:“你們再等一會兒,我們拉你們上來!” 冷袖哼了一聲,道:“五百多丈,嘿嘿,看怎麼拉!” 青陽君道:“通明宮中人多,只要將五十條十丈長的繩索結在一起,眾師兄弟合力,便可以將我們慢慢拉上去,這也不是難事。” 冷袖叫道:“讓通明宮的牛鼻子們救我?呸!老夫寧死,也不受通明宮的恩惠!” 陸寄風道,“難道你要冒險往下摔?” “有何不可!” 陸寄風一手拉著冷袖,一手攀在岩壁上,道:“青陽君,你的右手藉我一下。” “嗯,如何藉?” “你將你的右手舉起到左肩之上兩吋的高度,對,伸出中指和食指……” 冷袖已瞧出不對勁,道:“餵,這是在幹什麼?陸寄風,你反了……” 陸寄風不理,道:“用力點下去!” 青陽君奮力一點,冷袖的左胸岐骨間的屋翳穴已被點中,氣息一窒,便暈了過去。 冷袖雙手一松,青陽君及時反抱住冷袖,才沒落下萬丈深淵。 陸寄風道:“這下耳根子可以清靜矣。” 青陽君笑道:“陸道友,十年不見,你變得如此高強,實乃正道之幸!” 陸寄風道:“青陽君,你不肯投劍仙門,我也不可能投通明宮,你應該能了解才是!” 青陽君道:“可是……” “昨晚你受命為掌門,我也實不相瞞,真人他確實不會再回來了,他曾交待我一件事,為了感謝他的傳授,真人交待之事,我會儘量完成。可是入門之請,萬不可能。” 青陽君嘆道:“那麼陸道友有何打算?” “等上了岸之後,你回通明宮,我帶冷前輩離開,就算烈火道長與驚雷道長不肯放人,我想他們也欄不住我的。” 青陽君道:“欸!還是請陸道友三思,你加入本宮,不正是化解兩門心結的機會嗎?” “別提這件事了,還有件極為重要的事,我一直沒機會告訴你。” 青陽君奇道:“什麼事?” “你可知上崖的村民中,少了一個人?” “少了一個人?”青陽君一怔,隨即身子一震,道:“少了……誰?” 陸寄風道:“少了蕊仙姐姐。” 青陽君道:“這…怎會如此?她為何沒有隨村民一同上山?” 陸寄風道:“我急著下山,也是為了找她。青陽君,此處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又無他人,你可以直接說出心中的話,好讓我明白地告訴她是該死了心,還是該等你等下去!” 青陽君道:“你…你怎會知道我與她……” “你不必管我如何知道,我只想知道你究竟打算怎樣對蕊仙姐姐。” 青陽君道:“你為何關心此事?” 陸寄風微一遲疑,才道:“她對我有恩,我只是想報答她罷了。” 青陽君道:“是嗎?欸,陸道友,你不必問這種問題,其實……蕊仙姑娘和我,早就已經都講明白了。” “什麼?”陸寄風一愣。 青陽君道:“實不相瞞,七年前蕊仙已對我表明心意,當時我亦曾心動,然而幾經天人交戰,我依然決定捨棄男女歡情,一心求道。當時蕊仙為此,曾數度尋死,都被我救了回來……” “你……你既然不肯娶她,為何又要救她?” 青陽君道:“若換作是你,你會眼睜睜看一個好姑娘尋短嗎?” 陸寄風默然,青陽君又道:“後來蕊仙答應我不再輕生,但是這七年來,她一直不肯婚嫁,我亦不忍,也勸過她幾回,她既然執意不嫁,我也只好隨她去了。” 陸寄風怒道: “你既然不肯與她相守,又會何老是去找她,讓她無法死心?” 青陽君道:“她再三尋短的那一陣子,我擔心她的安危,所以常去看她,以後便養成習慣了,其實…近來我也覺得不該再與她見面,欸!真是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陸寄風道:“你可知我身上的衣裳,全是她親手所縫,原本要給你的?” 青陽君嘆了口氣,沒說什麼。陸寄風又道:“你說什麼一心求道,不就是為了自己的道行,而負蕊仙姐姐一片深情?你嫌棄蕊仙姐姐什麼?為何就是不能與她相守?” 青陽君道:“陸道友,人各有志,你不要逼問我了:“陸寄風道:“那麼現在蕊仙姐姐下落不明,你打算怎麼辦?” 青陽君猶遲地說道:“我……” “你會去找她嗎?你會確定她平安無事嗎?” 不料青陽君咬了咬牙,道:“如今我身負重任,不能顧到她了。” 陸寄風心中一寒,道:“你不想管她?” “青陽無能為力。” 陸寄風道:“好,很好,很好!青陽君,你這樣的絕情,難怪能平步青雲,當上通明宮掌門!我會把你的話,一五一十告訴蕊仙姐姐!” 青陽君道:“蕊仙姑娘的下落,就有勞陸道友相尋了。” 陸寄風滿腹的火,滿心的冰,根本不想答理青陽君,這時一根粗大的繩索,墜著一大塊沉重的磬石,盪到陸寄風面前。 烈火道長由崖上叫道:“陸寄風,你抓住了繩子!” 陸寄風真氣全聚在臂上,攀住岩壁的手一松,穩穩地拉住手臂粗的巨索,道:“我拉住了!!” 等真氣傳上去之後,烈火道長的聲音不久又傳了下來:“現在我們將你們拉上來!” 陸寄風感到繩索被一股力量緩緩地往上拉,大約一個時辰之久,已經將三人拉了有四百多丈的高度,陸寄風陡然發現有一樣黑色的東西,順著繩索緩緩地滑下。 那是一尾通體黑亮的蛇,尖形的蛇頭嘶嘶吐信,一吋一吋地接近陸寄風。 陸寄風一驚,手腕的真氣一震,繩索震蕩,將蛇給抖了下來,往無盡絕谷下墜落。 青陽君見到有蛇,也嚇了一跳,道:“怎麼會有蛇?” 崖上的烈火道長也發覺繩索震動,傳音道:“怎麼了?陸寄風?” “沒事,繼續拉我們上去吧!” 不知為何,繩索卻停止了拉動,陸寄風正感奇怪,突然又見到一尾黑色毒蛇順著這手臂粗的巨索滑行而下! 陸寄風正要再將黑蛇抖落,赫然見到不只一尾,整條巨索上,竟已密密麻麻地爬滿了扭動不已的黑蛇,看起來恐怖萬分。 陸寄風大驚,道:“青陽君,小心些!” 說完,氣匯掌心,大喝一聲,巨索發出了一下激烈的抖動,瞬間千萬條黑蛇颼颼而落,有的掉在陸寄風、冷袖、青陽君身上! 青陽君一手緊抓冷袖,一手拍開毒蛇,陸寄風卻無手可以揮開毒蛇,肩頭一痛,已經被咬了一口。 而許多還緊纏著繩索的毒蛇,卻繼續往下滑來,最前面的一尾毒蛇碰到人手,便一口咬住,毒牙刺入陸寄風的虎口中。 陸寄風手背劇痛,立刻整只手臂都麻了,死命抓緊繩索,腦中卻已然完全明白了,倒吸了一口冷氣,道:“崖上……崖上之人,不是通明宮的……” “什麼?”青陽君也大吃了一驚,突然也間哼了一聲。 陸寄風道:“青陽君,你怎麼了?” “我…唔,這是…靈虛山的黑靈蛇……”青陽君道:“此蛇其毒無比,我…” “你也被咬中了?” 青陽君道:“是的,想不到……我會命喪此地!” 陸寄風忙道:“氣守丹田,別讓毒性攻心,我可以救你……” 說著,又一尾黑靈蛇咬中陸寄風,陸寄風忍不住痛得慘叫了一聲。 青陽君頹然道:“此蛇根本無法可救!” 此時,崖上傳出的幽幽冷笑,聽來再耳熟不過:“陸寄風,你若墜下萬丈深淵,支離破碎,不知是否還能活轉?” 是那名黑衣人,那名鬼魅般纏住了所有人的黑衣人! 陸寄風忍著痛,道:“你……你究竟是誰?為何要……要這樣對付劍仙門?” 黑衣人沒有響應,只發出幾聲令人毛骨慫然的笑,笑聲隨著黑蛇滑竄而下,令陸寄風打從心底冷起來。此人不但城府深,手段更是卑鄙陰狠,教人難以想像! 他竟會在崖上冒充烈火與驚雷,然後確定了陸寄風等人的位置之後,在陸寄風毫無反擊之力時候以這種方法殺人。 陸寄風已經不記得自己被毒蛇咬了幾口,依然拼命抓緊了粗索,不肯放手,可是此時手中卻感到一涼,不知道粗索被浸了什麼,有點濕濕的。 陡然間陸寄風的手開始潰爛,陸寄風大驚,手像是放在火上灼燒一般,痛入骨髓!陸寄風再也撐持不住,手一松,三個人登時全往下墜落,這一回,可是真的沒命了! 陸寄風整個人失去了知覺。 陸寄風迷迷糊糊間,只覺身上輕飄飄的,好象飛在半空中,又好象天旋地轉。不知過了多久,思緒漸漸清楚,全身依然酸痛不堪。 然而,他看見了平穩的藍天。 藍天周圍,有樹梢輕輕地晃動著。 陸寄風身上動彈不得,有一只粗糙的手,握起他的手腕,在他小臂上割了一刀。 陸寄風吃痛,望向那人。 原來那是一名幹乾瘦瘦的老者,面無表情,以金刀割開陸寄風的手臂,再將陸寄風的血裝在一個小小的瓷瓶中,走到一旁,撬開青陽君的口,交陸寄風血灌入他口中,並指尖幾下疾點,幫助血氣運行於青陽君的任督二脈。 陸寄風呻吟了一聲,道:“你……你是誰?” 那老人充耳不聞,只顧著替青陽君行氣。陸寄風轉頭望著身邊,冷袖也已經醒了,卻動彈不得,望著陸寄風,也是一臉莫名其妙。 陸寄風看向那老人,那老人已為青陽君解了毒,抱起青陽君便要走。陸寄風忙道:“前輩!” 那老人停步,背對著陸寄風。 陸寄風道:“多謝前輩相救……不知前輩高姓大名……?” 那老人回頭望了陸寄風一眼,拾起樹枝,在地上畫了幾個字,便抱著青陽君飄然而去。 陸寄風身上中毒太重,身體極為疲憊,閉目暗忖:“我已經敗在那黑衣人手裡好幾回了,每一次都是非死不可,若非我體質異常,十個陸寄風也要死在那個黑衣人手裡!可是,每次都好象是有人相救,難道都是這名老前輩?他是何人?為何要救我?” 陸寄風的身體漸漸能動,還是有些頭暈目眩,勉強起了身,跟蹌走到那老人以樹枝寫字之處,只見地上寫著:“處處是險,今後難再助君,小心、小心、小心。” 老人連囑三次小心,令陸寄風沉吟了起來,隱隱可以感覺到老人的一片關懷,而由字面上的意義看來,老人以後已經不能再暗中相助了,所以才希望他自己提高警覺。 陸寄風張望周圍,不知身在何處,只好先上前解開冷袖的啞穴和雙足之穴,道:“冷前輩,您知不知道是誰將我們帶到此地?” 冷袖沉著臉道:“沒瞧見!” “是那位老前輩點了您的穴?” 冷袖哼了一聲,並不回答。 陸寄風道:“欸!罷了,冷前輩,我還有件極重要的事情得去辦,您自己回劍仙門吧!” 冷袖道:“你要去辦什麼事?” “一點私事。” 冷袖不再多問,冷然道:“去吧!” 陸寄風道了聲:“告辭。”正要離去,又覺不對,回頭道:“冷前輩,你不會是真的要抓武林高手去撿梅谷吧?” “我冷袖說的話,從不打折扣!” 陸寄風大傷腦筋,道:“這……這會讓劍仙門得罪武林,成為公敵,恐怕不妥……” 冷袖道:“哼,公敵又如何?老夫從不怕樹敵!” “那麼你要如何才會打消抓人的主意?” 冷袖笑道:“要我打消主意,根本不可能,哈哈哈…” 陸寄風搓了搓手,道:“那……你要抓人,就是為了打通梅谷,萬一不小心讓梅谷的存在洩露了出去……” 冷袖以白眼瞄了瞄他,道:“說你是劍仙崖一傻,還真是不愧此名!我不會把這些人全殺了?死人就不會洩露秘密。” 果然又是要用這個法子,陸寄風道:“冷前輩,你就算找到一大批人,他們不聽你的,你還是得先殺幾個立威,然後再訓練他們做苦工,如此不知要花費多少時間! 這還是其次,最怕的是:他們這群武林好漢、鬚眉男子,一個比一個臟,一個比一個臭,若是他們大開黃腔,甚至隨地便溺,把一個優美出塵的梅谷,弄成臭氣燻天,豈不是褻瀆了絕世清高的祖師爺婆婆?你說是不是?” 冷袖道:“哼!你要說什麼就直說吧,別用話帶我!” 陸寄風道:“不如我辦好了事,就由我去撿開通路,並且製做新的機關,保證比勁節老前輩的機關更加難解,如何?” 陸寄風的條件,確實比冷袖的法子好,而機關已破,也十分讓冷袖耿耿於懷,他沉吟了一會兒,道:“你會做機關?” 陸寄風道:“我能破解勁節前輩的機關,你說我懂不懂機關?” “嗯,你這小子,是有點本事。”冷袖道,“可是你得先回梅谷,完成這些事,才能去辦你的私事!” 陸寄風道:“我的私事十分急切,耽誤不得。” “哼,那就拉倒。” 陸寄風沒法,又道:“冷前輩,不如我們約個時間,今日是七月初二,我在八月初一之前,一定回去完成承諾,你說好不好?” 冷袖道:“我冷袖從不與人談條件,看在你是本門的份上,才讓你一尺,你不先與我走,我怎知你到時會不會回來?” 陸寄風道:“我說了八月初一會回去,就一定會回去!難道你是個言而無信之人?” 冷袖道:“明明是你的承諾,幹什麼問我是不是言而無信?” “我便是要問你:你說過的話,是不是有如狗屁?” “呸!老子的話絕非狗屁,說怎樣就是怎樣!” “是了,那麼我也一樣,我的話絕非狗屁,說八月初一回去,就是八月初一回去!” 冷袖沉思了一下,道:“好,我相信你!你走吧。” 陸寄風總算放了心,正要去攙扶冷袖,冷袖一擺手道:“不必!”便自己慢慢地扶著樹站起。 陸寄風這才注意到他雙腳微跛,也許是由高處落下時摔傷了。 冷袖掌氣虛劈,嗤地一聲,已將兩段樹枝削落,冷袖拄著樹枝為校,揮手道:“你去吧! 凡事自己小心些。” 陸寄風又有些不舍,想起當初冷袖為了熬藥解他身上的化功之毒,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兩人共論藥理的情景,心中一暖,道:“您也自己一路小心。” 冷袖笑道:“哈哈哈……我可不像劍仙崖一傻與二傻,老是著人道兒!滾吧你!” 陸寄風笑道:“告辭!” 便以輕功奔了出去,他急著去找蕊仙,既然只有百寨聯的人洗劫過村莊,遂決定往百寨聯打聽。 |
第二十九章 羞貧友不成
陸寄風舉頭看著天空,但見日影西斜,他略為一想,便往東而行,只要先找到村莊,就可以問出這是在什麼地方了。行出山谷不久,便見到前方幾處零落的屋舍,但是也覷無人聲,宛如死城。 陸寄風走向其中一所屋舍,正要敲門問路,已有一名身穿官服的軍官大步而出,一見到陸寄風,手中的馬鞭便劈頭往他頭臉打來,喝道:“死小子,你還愣在這裡幹什麼?” 那人說的是漢語,穿的也是南朝服色,以他的功夫,這名軍官的鞭子本來是絕對打不到他身上,但是陸寄風不想招惹官府,便沒有閃避,挨了兩鞭子,還愣在當地。 那軍官踢了他一腳,道:“快閃開!”一面雙手揮著,將他趕到柴房牆角邊。 陸寄風抬眼一看,老老少少幾個農民縮在角落,眼中都有恐懼之色,其中一名老太太招手要陸寄風過來,陸寄風連忙湊上去,與這家人縮在一起,正要問話,又有一名農夫急忙舉起右手食指放在唇前,要陸寄風什麼也別說。 陸寄風滿腹疑心,只好靜觀其變。 只聽外面有人急奔而至,道:“來了,來了,快!” 兩名士兵將大把的稻草堆在村民身上,陸寄風還沒搞清楚怎麼一回事,其中一名四五歲的幼童受不了稻草刺痛,“哇”地一聲才哭了出來,立刻被他父親摀住了嘴。 不久,便聽見一陣清脆的鈴聲,隨著馬蹄踢踏,奔至小屋的前庭。 奇的是前庭的官爺不知跑哪裡去了,竟只有那匹身上披掛著纓絡綴飾的駿馬蹄聲沓沓。 躍下馬之人體態輕瘦,應該是名女子,她下了馬,一面輕彈著鞭子,一面輕輕哼著長安的歌調,步入屋中。 不一會兒,另一匹駿馬疾奔而至,也停在前院,下馬的男子拍了拍衣裳,聲立低沉悅耳,卻有一絲不耐,道:“貞妹!你在哪兒?” 那女子不知躲在何處,屏著氣不出聲。那男子又喚了一聲,口氣更是不悅: “貞妹! 你不在嗎?那我走了!” 說完便大步往外走去,正要上馬,那女子卻又奔了出來,嗔道:“劉大哥!我在這兒! 你真沒耐心,也不找一找我。” 男子道:“你想出來見我,就自己出來,有何好找?” 女子道:“萬一我被壞人抓了呢?傷了呢?欺負了呢?” 男子道:“你別去欺負人就很好了,再說,誰敢招惹你富陽公主?” 陸寄風沒想到堂堂的公主竟會隻身在此,難怪那些軍官把村民趕到角落藏起來,可是公主又為何專程到山野小屋? 女子笑道:“那些老百姓怎麼能跟我比?還是,在你心裡,那個小民女比我還要重要?!” 男子道:“你特地約我到這種荒郊野地,倒底有什麼事?” 女子並不回答,問道:“劉大哥,你瞧這裡好不好?” 男子哼了一聲,冷淡地說道:“這裡有什麼好?” 女子笑道:“你瞧這荊扉柴門,一派質樸,我最喜歡這種田野之趣了……” 男子突然聲音一變,極不悅地說道:“你敢譏刺於我?哼!” 說完便拂袖欲去,女子急道:“劉大哥,你別走,你別走啊!” 好不容易拉住了那男子,女子已急得快哭了:“劉大哥,你為何生氣?” 男子冷冷地說道:“你司馬家幾百年的皇室,自然看不起我們這出身低微的農家!可是你別忘了,現在的天子姓劉不姓司馬!” 陸寄風一怔,他被囚入鍛意爐時,還是晉朝,天子是在位了二十幾年的司馬德文,他根本不知道:就在他進入鍛意爐的次年,劉裕便篡了位,改元為宋,晉朝早已亡了九年了。 而劉裕只在位不到三年,便因病而逝,傳位給長子劉義符。但是劉義符十分荒淫,除了在武帝劉裕的喪期中遊樂如故之外,更在皇宮的華林園裡,開設了一排商店,整天便是與宦官宮女們在這些商店中出入買賣,甚至討價還價,玩得不亦樂乎,不理國事。朝中大臣徐羨之、謝晦、檀道濟等人便發動政變,由雲龍門闖入皇宮,將劉義符抓了,囚在金昌亭。劉義符當時只有十八歲,體魄十分強壯,並且懷有武藝,他逃出了金昌亭,隻身殺至城西的昌門,被徐羨之等人追兵圍攻,以城門的門閂活活打死。 原本接著繼位的應該是劉裕生前最疼愛的次子劉義真,但是猜忌劉義真的劉義符早就已經將這個弟弟給廢為庶人,眾人便擁立了手握兵權的劉裕第三子劉義隆為帝,當時劉義隆是荊州刺史,四度推辭帝位,最後才不得不受位,是為文帝。 起初文帝劉義隆擔心自己像兄長一樣,被權臣所弒,因此前往京城建康即位的一路上,身邊隨時有大批貼身的心腹守衛,不許京城的任何官員接近他,夜裡也從來不敢安枕而眠。 等順利即位之後,才將策動政變的謝晦、檀道濟等人都任命到邊遠的地方去,擔任荊州刺史、徵北將軍等職,以遠離京城,不會威脅到他的生命。 文帝劉義隆戰戰兢兢,竟也熬過了八九年,威望已然鞏固,不再是當年那個生命朝不保夕的傀儡皇帝。而文帝劉義隆也確實頗有心機作為,這些年來,與漸漸強盛的北魏分江對峙,互有勝敗。 不管劉家皇朝怎麼坐得穩,也不過短短十年江山,與幾百年的司馬晉朝,在門第上還是有著天地般的差距。而劉裕早年曾經務農,更是令劉義隆等子孫感到羞恥。這名姓司馬的富陽公主特地找了一處幽靜的農家,與心上人談心,不料卻觸動了這位姓劉的貴人的痛處,弄巧反拙。 富陽公主司馬貞卻還是不懂,不服氣地說道:“我哪有譏刺於你?” 男子冷淡地說道:“你還要我說得更明白嗎?哼!我就是只配得上小民女,配不上你百年皇家的司馬公主!” 司馬貞恨恨地一跺足,哭道:“姓雲的賤丫頭有什麼好?為何你整天在她身後轉,跟條狗一樣!” 陸寄風心頭一震,姓雲的民女?雲是一個少見的姓,不知會不會這麼巧,就是雲若紫? 男子更怒,轉身大步離去,司馬貞追了上去,道:“你別走啊!” 由女子的聲音微悶看來,她應該是一把抱住了男子,把臉緊貼在他身上。 司馬貞泣道:“咱們自小生長在一塊兒,你從前說的話,怎麼都不算了?” 男子嘆了口氣,道:“貞妹,我雖貴為王公,但是,我的生命卻有如風中之燭,不知道何時會被殺被弒,你…切勿受我連累。” 司馬貞哭著道:“我不怕皇上,我誰也不怕!當初先帝在時,你權傾天下,我便這麼愛你;如今你被貶到這裡來,我還是這麼愛你!” 男子聽了,也不無幾分感動,道:“貞妹!” 司馬貞“嚶”地一聲,吻住了男子,那男子起初微微一愣,卻也沒有推開她。 兩人擁吻了片刻,司馬貞嬌喘連連,道:“劉大哥,我……我定要與你相守,你要娶誰當妾侍,我……我都忍得,你說這樣好嗎?” 男子道:“貞妹,你此言當真?” 司馬貞道:“嗯,我就不信,我在你心裡,比不過那賤丫頭……” 男子微微一笑,司馬貞突然嬌呼了一聲,接著便是几案被推動之聲,司馬貞道:“劉大哥……嗯……” 只聞陣陣喘息低吟,不知兩人在幹什麼好事,接著是一陣乒乒乓乓,酒壺等物被掃落的聲音。這陣聲立嚇得草堆中的幼童“哇”地大哭出來。 司馬貞和那名男子嚇得連忙分了開,司馬貞叱道:“怎麼還有人?” 司馬貞大步奔至屋外角落,氣惱地揮動馬鞭,將堆在眾人身上的稻草堆揮打了開,草屑紛飛中,好幾鞭都打到了這些平民身上,卻沒有人敢哼一聲。 見到果然有人,司馬貞俏臉飛紅,卻更是火大,馬鞭也一再地往人身上打去。 凌厲的鞭哨聲啪啪不斷。村民們抱在一起,婦女小孩只能哭泣,壯漢道:“大人饒命,大人饒命,草民一家老弱躲避不及,才…” “呸!賤民,也敢跟我說話?” 司馬貞好幾鞭盡往那漢子頭臉打下,陸寄風身上也吃了好幾鞭,惱怒地伸手一抓,抓住了司馬貞的鞭稍。 司馬貞還要再揮鞭,卻被扯住,微怔了一下。陸寄風這才看清這位公主的相貌,不過十八九歲,十分美麗,卻一臉兇狠。 淺窄的屋內,好整以暇地坐著一名身材修長的男子,隱約可見到他身上的華服絲細光澤閃亮,卻看不清相貌。 司馬貞沒想到一介平民敢抓住她的馬鞭,更是惱火,叫道:“大膽!李衛、張業!” 原先那兩名官兵帶著四個兵員由外面衝了進來,見到村民被發現了,也有些緊張。 司馬貞道:“把他們殺了,一個也別留!” “是!”官兵們應了,抽出刀便往草堆中的人砍去。 陸寄風隨手一揮,以真氣將其中兩人的刀勢帶往其它兩人,鏘鐺兩響,四刀相格,皆是一愣。尚未回過神來,陸寄風已兩手揮動,看似在擋住刀刀,卻暗中動上柔勁,將那六名官兵的刀引動,全自己往自己人的刀鋒砍去,嗤地一聲,其中一名士兵的刀往官爺背後劈下,那官爺中刀,叫道:“嗚!你……你敢犯上?” 那名士兵莫名其妙,正要辯解,卻見另一名官爺一刀往他頸部橫劈而至,士兵叫道: “大人,我沒有……啊!”原來又在此時,他身子一轉,刀便往另一名同伴砍去。傾刻之問,已有一位軍官、兩名士兵被自己人砍傷,只見陸寄風手指揮動,手掌或偏或推,將那幾名官兵的刀法甚至身行腳步,東引西拉,有如操偶,讓他們挺刀互鬥。司馬貞雖然不懂,卻也看出了是陸寄風從中搗鬼,跺足喝道: “這小表會使妖法,劉大哥,你快來啊!” 那身材高佻的男子緩緩走了出來,儀態優美,只見他容貌英挺端麗,眉宇間雖然帶著一抹憂色,眼神卻高傲冷峻。事實上他就是從前被劉裕看重的次子桂陽公劉義真,如今他已改封為廬陵王。 自從劉裕駕崩之後,劉義符自知無能,很猜忌頗有野心的劉義真,便將他貶為庶人,並欲俟機殺他。後來劉義符被弒,因為劉義真平時十分貪婪,專門搜括聚斂,名聲也不好,眾臣才擁立他弟弟劉義隆為帝,劉義隆在位了幾年之後,將劉義真的王爵恢復了,卻沒有給他實權,並且將他遣送到邊境,表面上是說監軍,事實上等同於希望他死在北魏的攻勢下。 劉義真的大哥、三弟都稱了帝,反而是最被劉裕看好的他,不但一事無成,還有性命之憂,他心中的憂慮與忌恨,可想而知。但是這十年來,他也漸漸轉變,心機更加深重,表面上看起來是沒有任何不軌,事實上卻沒有人知道他真正的想法。 劉義真負手旁觀,笑而不語。 那六名軍官武功也不算差,因此司馬貞才會將他們帶在身邊,貼身保護。司馬貞生性活潑,不愛待在宮中,喜歡在民間四處玩逛,卻自恃高貴,不喜歡見到平民百姓的窮酸樣,所以每當她出門,沿路百姓不管是在做什麼農忙田事,都要放下,被軍官預先趕走藏起,免得讓公主見了,心情不佳。可是有時司馬貞一時性起,隨便亂走,這些地方來不及藏身的百姓就苦了,若是被司馬貞撞見,幸運的是吃一頓鞭子,倒霉的話可能就橫屍當場。這種戰亂的時候,死幾個百姓根本不算什麼。 劉義真旁觀那幾名官兵的刀法互格,自相殘殺,只是笑瞇瞇的,不阻止也不生氣。 陸寄風想:“要殺這幾個**兵、狗男女容易,萬一連累這些村民,害他們被指為殺官的兇手,搞不好他們全村都要被屠。” 這麼一想,陸寄風便將真氣傾力一送,碰地一聲,那六名官兵全被彈了出去, “哎呦!”“媽啊!”大叫著摔落在地。 劉義真哈哈大笑,司馬貞怒道:“劉大哥,你笑什麼?幫我殺了這邪門的小鬼!” 劉義真到:“這位英雄,你的武功高強,令小王大開眼界!” 陸寄風不想理他,心中暗自想著:他若是個講理的人,就放他們活著離去;他若和這個刁蠻公主一樣殘忍,不恤黎民,就將他們全滅了口,再勸村人舉村逃走。 除了這兩個方法之外,陸寄風也想不出別的方法可以保住這些倒霉村民的命了。 劉義貞道:“我乃廬陵王,英雄高姓大名?” 陸寄風瞪著他,正在考慮要說什麼假名,司馬貞抱著劉義真的手臂,道:“ 劉大哥,呵,我看他是個啞巴!” 既然司馬貞都這麼說了,那麼陸寄風也就不想報出真名或假名了。 劉義真疑道:“是嗎?” “否則誰敢不答劉王爺的話?他一定是聽不見。哼!既然他是個聾啞之輩,就算了,別跟他打了,不過…”司馬貞附耳對劉義真道:“深夜裡再叫人來殺了這些討厭的鄙俗百姓,他們聽見了咱們的話,不知會到處傳說得怎樣難聽!” 司馬貞的話語聲雖輕,陸寄風聽得卻是字字清楚。 劉義真看了看陸寄風,道:“嗯,貞妹顧慮得是,咱們先回吧!” 司馬貞的建議,劉義真向來不理,這回居然會應和,令司馬貞喜出望外,拉著劉義真的手走向駐馬之處,兩人雙雙躍上馬,那六名官兵也連忙爬起,追趕而去。 躲在草堆中的這一家五人,慢慢爬了出來,婦幼驚魂未定,哭哭啼啼。原來是這一家人有一位老母親,雙足不便於行,他們雖知富陽公主要來,卻無法躲避,才會被軍官以草堆暫掩。經過這麼久的折騰,老人與幼童都已經是臉色蒼白,奄奄一息。 壯漢道:“多謝英雄,多謝英雄,不知英雄大名。” 陸寄風微微一笑,擺了擺手,便以輕功一躍而去,眨眼就不見人影了。這家人沒想到人會突然間不見,嚇了一大跳,還以為遇見了天神,紛紛合掌拜個不停。 天色已經全黑,陸寄風以最快的速度,追趕司馬貞與劉義真的行蹤。他暗想既然這對狗男女要使陰的,暗中叫人屠殺那個小莊落,自己也得先給他們一點警告才是。 陸寄風遠遠地跟著劉義真等人的隊伍,直到進入一處高門大宅,只見處處警衛森嚴,燈火通明。一見到司馬貞與劉義真,都恭敬地列隊而迎。 陸寄風潛入院中,想看看劉義真和司馬貞會怎麼下令,再決定是默默離去,還是給他一點教訓,甚至取他性命。 此時正是晚飯時分,雖然在王府內,劉義真卻只與司馬貞同席共進晚餐,讓司馬貞更是喜上眉稍。在華麗的小廳中,僕婢川流,只有貼身侍衛在守在門口或劉義真身後,大約十幾個人。陸寄風藏身在屋頂,注意著劉義真的行動,也觀查出這些護衛的武功比白天那上六人要高強許多,其中一人氣息沉穩,尤其高明。 一道道珍貴名菜端了上來又端了下去,多半沒動幾口,便整盤傾倒了,司馬貞的心絲毫不在吃飯上,媚態橫生地與劉義真說笑,劉義真也只動了幾口酒,與司馬貞調笑。 過了一會兒,司馬貞道:“劉大哥,你叫你這些手下去辦那事吧!” 劉義真道:“你說派誰去?” 司馬貞笑道:“你府中高手如雲,隨便叫一個,也比我那六個膿包強!” 劉義真飲了一口酒,道:“嗯,那些賤民見到我的貞妹對我這麼好,若將貞妹說成了不堪入耳的女子,可真教人生氣。” 司馬貞嗔道:“你還氣我!快去殺了他們,我想到他們還活著,心情就不舒坦!” 劉義真突然摸了司馬貞的臉一把,笑道:“怎樣你才舒坦?” 司馬貞俏臉飛紅,反倒有些忸怩,道:“劉大哥……” 劉義真一把攬住了司馬貞,道:“貞妹,你今日對我說的話,讓我感動萬分,我們家世相配,你又如此多情,我若再猶豫,豈不是天下第一愚笨之人?” 司馬貞歡喜得微微顫抖,道:“你……你說的是真心話?” 劉義真道:“現在時局混亂,我們又是在這北地,不如一切從簡,你就與我洞房花燭,你願意嗎?會不會委屈了你?” 司馬貞聲音哽咽,道:“我,只要能與你同進同退,我再怎樣委屈,也是千百個願意……” “來吧。”劉義真攬著她,轉身走出小廳,貼身護衛們也都尾隨在後。陸寄風卻感到有點奇怪,那名最強的高手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 劉義真與司馬貞進了一間華麗高軒,將兩名整頓房間的婢女趕了出去,並對眾衛道: “你們全到廊外,不許接近。” 眾衛全都退下,劉義真親手關了房門,回身對司馬貞一笑。司馬貞低下了頭玩著衣角,咬唇不語。 劉義真吹滅了燈,抱住司馬貞,屋頂的陸寄風聽見兩人登床上榻,想道:“ 再不出手,等一會兒可就尷尬了。至少在他們衣服脫了之前,得先發出警告。” 陸寄風無聲地躍了下來,悄然推窗,飛身縱人屋內,沒發出半點聲立。房內寂然,厚厚的紗帳垂覆在床,隱約可見床內人影。 陸寄風隨手抽下劉義真放在桌邊的劍,條地一劍正欲刺入帳中,突然眼前青輝一閃,竟是一把劍橫面刺到! 陸寄風一驚,隨手舉劍格去,帳中伸出的長劍橫地揮去,像是活的一般,溜往陸寄風的手腕,順勢一挑,擊取雙目,逼得陸寄風往後退了一大步。 一道身影隨著劍勢閃出床帳,手肘一屈,手腕卻略往下沉,手中青劍向前揮撫,有如被輕風吹動一般,教人完全看不清劍刀的方向,陸寄風東閃西避,又退了兩步,突然腳下一虛,整個人筆直地往下落! 陸寄風暗叫中計,沒想到劉義真會在床帳中藏了個高手,將自己逼至機關陷阱內。但是陸寄風身負絕藝,才一往下落,便真氣一提,凌空拔高數尺! 劉義真沒想到他落下之後,竟能不藉任何外力,憑空飛起,不由得驚呼了一聲。 一旁的守衛一掀機括,激活網罩,噗地一聲,兜天蓋地的網子封住了陸寄風的去路,將陸寄風網在其中。 被網子套中的陸寄風,重重地摔落足有四五丈深的陷阱內。 陸寄風登時明白了,劉義真聰明過人,看出自己的打算,所以故做不防,把他引到有機關的房間,同時暗藏高手,困住陸寄風。 陸寄風努力拉扯網子之時,劉義真走至陷阱邊緣,微笑道:“英雄好身手。” 陸寄風扯開了網子,對他怒目而視,司馬貞也走到劉義真身邊,道:“可惡,這個小子竟然殺到王府中,還有沒有王法……” “你閉嘴,否則就滾出去!”劉義真冷冷地說道,態度和方才截然不同。 司馬貞極為吃驚,不敢置信地看著劉義真。劉義真道:“英雄,我知道你是擔心小王會殘害百姓,所以必會跟蹤而來,幸好小王早有準備,否則這項上首級怕已不在了。呵呵…… 以這種方法將英雄落我鷇中,實不得已,請英雄兒諒。” 陸寄風一方面猜他用意,一方面卻覺得那名躲在帳中之人的劍法,似曾相識。 劉義真又道:“雖然小王不願傷殘百姓,可是為了顧及宗室顏面,可能也得不仁。不過,如果英雄你肯投在小王的麾下,小王便不去為難百姓。” 陸寄風冷眼看著劉義真,原來他說來說去,就是要以百姓生命為要脅,逼他投效。 陸寄風冷然道:“你以為這個小地洞困得住我?” 劉義真道:“就算困不住你,我府中高手總困得住你吧?呵呵……” 陸寄風道:“不妨試試看!” 他內力一提,竟然斜地竄高了兩丈,足尖在壁上一點,又躍上了一兩丈,眼看就要出洞,劉義真大驚,喝道:“柳衡!” 一劍斜地劈至,封住陸寄風躍出的方向。陸寄風一驚,胸間真氣陡散,穩然又落在陷阱下,劉義真這才松了口氣,以為是柳衡的劍逼退了陸寄風。 陸寄風在陷阱裡仰頭喚道:“柳衡!止君,是你嗎?我是陸寄風啊!” 柳衡聽見,也大吃一驚,上前兩步,藉著燈火往陷阱內看去,雖然已隔十年,兩人容貌聲音都已有變,還是很快認出舊時的容顏。 一時之間,驚喜交集,柳衡道:“兄弟,是你?” 陸寄風道:“沒錯。” 劉義真笑道:“你們認識,那更好了。柳衡,你這位朋友的武功比你還要好啊! 他竟能凌空飛行,這個陷阱也囚不住他!” 柳衡道:“呃……兄弟,你的身手怎麼如此高明?你拜了師父?” 陸寄風道:“說來話長,止君,你可知你母親已經亡故?” 柳衡道:“我知道。” 陸寄風道:“你母親已經過世,你還需要錢奉養她嗎?想不到你這十年來,還是在官府中做事,看來你是樂不思蜀了!” 柳衡道:“兄弟,你如今有了武功,你又是個飽讀詩書,極有學問見解的人,不如投在王爺麾下,保證你一輩子榮華富貴,享受不盡。” 陸寄風道:“止君,你以為你的劍法,以及這個陷阱困得住我嗎?你自己要在這裡擔任貴人家奴,是你的事,可是休想叫我同流合污!” 兩人十年不見,沒想到一見面就話不投機,柳衡不悅地說道:“我是希望你與我共享富貴,你為何說得這麼難聽?” 陸寄風冷笑,道:“說得好聽又如何?若是我不肯與你們共享富貴呢?你會顧著舊日情誼,忤逆劉王爺,放我離開嗎?” 柳衡無言以對,劉義真道:“聽你言下之意,你的武功比柳衡還高了?嘿嘿,你想不想出來與他決戰一場?若是你勝了,小王也不去動那些村民。” 劉義真將他和柳衡當成鬥雞鬥犬,果然還是舊習不改,陸寄風冷著臉道:“ 我不會與他決鬥,可你也關不住我!” 說完便往上一躍,奔勢極快,劉義真大驚,叫道:“關上!” “喀”地一聲,陸寄風正要竄至洞口,洞口的巨扉卻也在一瞬間關上,陷阱下變作黑暗一片,陸寄風的頭撞到頂上鐵板,痛得眼冒金星,正要去推動,卻聽見幾聲輕微的“喀啦”之聲及鐵鍊震動。 只聽上面的劉義真笑道:“這個鐵牢有八條重鐵交叩,鐵鍊埋在地下,與八座塔的地基相連。除非你能拉動八座萬斤寶塔,否則絕不可能翻動板蓋!” 陸寄風道:“你將我囚在這裡,我也不會效命於你,這對你有什⼳好處?” 劉義真道:“那麼我便將你活活餓死,免得你去效命它人,成為我的禍患。少一個敵人就是一種好處。” 柳衡默然不語,陸寄風更感火大,道:“止君,你袖手旁觀我被囚在鐵牢中,不出手相救也就算了,連阻止也不略加阻止嗎?” 柳衡道:“兄弟,我……” “你還有臉叫我兄弟?” 柳衡道:“我……欸,我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你說得好聽!當初你將母親託付給我之後,你棄母自走,我就已經看清你的為人了!” 陸寄風的話,令柳衡臉上一熱,卻也沒說什麼,只道:“你為何不肯投效王爺?王爺禮賢下士,最是敬重有才能之人……” “哈哈哈…他若敬重你,會要我們互鬥嗎?你只不過是他豢養的雞狗,還沾沾自喜?” 柳衡惱羞成怒,道:“罷了,人各有志,你好好想一想,我會儘量設法救你。” 劉義真道:“柳衡,你的劍法高強,還是他的內力高強?” 邊說聲音邊往外遠去,只聽柳衡尾隨在後,道:“啟稟王爺,在下的劍法乃家傳絕學,而他的內力,卻不知是哪裡學來的,況且根基不過十年,絕對不是正統的內功……” 腳步聲已經聽不見了,對於柳衡的話,陸寄風只能笑他蔽帚自珍,有眼無珠。 陸寄風也不期待柳衡對他伸出援手了,以他巴著劉義真的樣子看來,其實是希望陸寄風不要來投效劉義真,以免搶過自己的地位。陸寄風對他的個性老早就一清二楚。 陸寄風摸索了一遍地牢周圍,不禁心中一冷,想道:“如果是我,我定會在外面以八條鐵索叩住機關,讓陷阱下的人再用力也頂不出去。這個陷阱的四壁及地面,都是以玄鐵為之,光滑之極,沒有半點著力處,實在是太利害了。” 劉義真從小就努力地收募能人異士,做為食客,王府中確實有些高人,指點劉義真做了這麼一個這個堅固的地牢陷阱,讓陸寄風都束手無策。 陸寄風獨自心急,在陷阱中搓手不知所措,想道:“我真是太大意了:十年來我幾乎沒有與人相處過,忘了人心是這麼險惡!欸,以後我得更加小心。” 其實陸寄風從小機智世故,若不是十年未染俗塵,心智停留在十二歲的少年層次,他絕不會空有一身武功,卻三番兩次輕易中計。不過現在他既然提高了警覺,以後要騙他自然是較難了。 陸寄風在陷阱中細心地寸寸敲打,試著找出可能的破解之處,忙了大半天,徒勞無功,嘆著氣坐在地上,想道:“陷阱地牢,是用來關敵人的,就算有開口之處,也不會笨到做在陷阱裡頭,我真是異想天開!” 他索性不去掙扎逃生,反正他已經有了辟穀的道行,不吃不喝也於修行無礙,而他被關過十年,對於練功時的時間飛逝,也習之久矣,用囚禁的方法對待他,根本就沒有用。 陸寄風唯一擔心的,還是蕊仙的下落。 他焦急了片刻,不禁長嘆,凡人皆有其命,他也沒法子事事皆順己心,只好聽憑上天安排。 陸寄風知道急也沒用,索性就地打坐練功,靜心等待劉義真放他出來。 出乎意料的是,感覺上才過沒多久,便有人接近地牢,一人說道:“他已經七天未曾進食?不知是不是還活著?” 另一人說道:“死了就算了,若是沒死呢?” 原先那人道:“小姐索要之人,王爺便給,不過可不管死的活的。” 陸寄風聽了這些話,不禁暗想:“我已經在這裡七天了?呵,等機關一打開,我就衝出去,把劉義真也抓去餓個七天!” 他打定了報仇的主意,便屏氣小心,等著對方打開地牢。 縱橫交扣的鐵鍊被拉開了,一道明亮的光也順著鐵板的移動而透了進來,陸寄風氣沉丹田,經過七天的調養用功,他的精神更見矍爍,絕對可以輕易躍出此牢,大打一場。 然而,當鐵蓋要被移開之前,其中一人所說的話,卻陡地令陸寄風改變了主意,決定任由他們安排。 |
第三十章 猛獸胾骸骨
陸寄風聽見其中一人說道:“雲小姐專找南邊的人,在這裡有多少南邊的少年可以抓? 欸!” 另一人道:“有時王爺為了討她高興,就找個皮膚白一點的北邊少年,冒充作南人,送去雲府,真是造孽!” 原先那人道:“可是得要活著的,萬一這個……”說著,鐵板已整個打了開。 陸寄風想知道這位“雲小姐”和長安的雲若紫是不是有什麼關係,便攤在角落裝作奄奄一息。 不料鐵板一打開,那兩人之一便奇道:“咦?好香,你聞到沒有?” “是啊,真怪,一般人被關了七天,發出來的應該是惡臭,這個人怎麼是香的?” 陸寄風自己也莫名其妙,其實是因為他練功之後,體質至淨,又有天嬰血氣,所以運功之際,周身毛孔散放出一股極淡的幽香,被封在小空間裡七天,香氣沒散,才會特別明顯。 其中一人探下頭道:“餵!小子,你還活著嗎?” 陸寄風裝作動彈不得,那兩人由上面墜下繩套,套住了陸寄風,將他給拉上來。 陸寄風閉著眼睛,以內力將呼吸和心跳都給控制得慢了一點。 那兩人看了看陸寄風,更覺奇怪,一人道:“餵,小子,你氣色不錯,難道七天不吃也沒事嗎?” 陸寄風暗驚,想:“我的臉色不錯?那可裝得不像!” 便又暗中逆走血氣,臉色登此時慘白如紙,又縮肌入肉,一瞬間就瘦成枯骨。 那兩人嚇了一大跳,嚇得退後好幾步,叫道:“啥?這、這是什麼情形?” “怎會……剛剛還好好的,一下子就變成瘦鬼了……” 第一人道:“可是這、這才是……餓七天該有的樣子……我們剛剛會不會看錯了?” “錯不了,明明是個白嫩的小子,我們兩個都看見了!” 兩人嚇得不停發抖,其中一人顫聲道:“那……會不會是屍變哪?” 陸寄風這才微張雙眼,故意以快死的聲一道:“水…給我水…” 那兩人還在交頭接耳:“沒死!那就不是屍變了。” “可是剛才……難道我們一起眼花了?” 兩人怎麼都猜不出個究竟,一人道:“算了算了,先把他帶去養肥了,再交給雲小姐處置。” 兩人將陸寄風放在竹擔架上,摃了出去。 陸寄風被帶出王府,摃上一輛牛車,晃盪著前進。他心中惴惴不安,不知道見到的會是哪一個雲小姐?如果真的是若紫,她會不會也變了?還是和當年一樣黏他,一樣可愛呢? 牛車進入一所大宅的後門,繞了好幾個彎,才停在院後,那兩人又摃起陸寄風,帶到一間小屋內,便將陸寄風放下,餵他喝了點酪漿。酪漿極為營養,那撲鼻的香氣令陸寄風張口便喝了一些,望著那兩名帶他出來的家丁。 其中一人道:“小子,你是南人?” 陸寄風點了點頭。 “現在大約二十歲?” 陸寄風也點了點頭。 “二十幾?二十一、二十二…?” 那人一面問,一面比手勢,他一比到二十二,陸寄風便點了點頭。 那兩人互看一眼,都露出笑容,松了口氣,道:“十足合拍!這回可以好好交差啦!” 一人笑道:“改天得送個禮兒過去給柳爺,多虧他告訴我們王府裡有個這樣條件的死囚!” 陸寄風暗想:“是柳衡救我出虎口的?我誤會他了?” 那兩名家僕望向陸寄風時,目露同情,其中一人道:“小子,你得快點恢復體力。這幾天你想吃的就儘量吃,不要客氣。” “你脫出生天,是個有福之人,可別想太多啊!” 最後那句話,根本就是“此地無銀”,欲蓋彌彰,讓陸寄風肯定了有什麼不好的事情會降臨在自己的頭上。 那兩名僕人將陸寄風一個人放在小屋中,自己就走了。陸寄風不知道還會不會有人來,便依然維持原樣,躺著不動。 不久果然又有足音輕輕地移近,陸寄風想:會是若紫妹妹嗎? 那足音中帶著幾聲玉鐲叮噹,陸寄風稍微睜開一道眼縫,瞇眼看去,那女子也正俯下臉來看他,一見到陸寄風的怪樣,嚇得手一抖,手中巾帕落地。 那是名瓜子臉兒的少女,一雙水靈靈的眼睛,清麗嬌美,被嚇得花容失色,可是並非雲若紫。 陸寄風有點失望,那少女驚魂未定,拾起巾帕,喃喃道:“這…這人的表情好奇怪……” 陸寄風裝出要死不活的樣子,道:“我……我要死了……” 少女嘆了口氣,柔柔地對他一笑,這一笑中帶著親切溫柔的神情,令陸寄風心中一暖,也想起蕊仙。 她和蕊仙一樣溫溫和和的,頗予陸寄風好感。陸寄風以衰弱的聲立問道:“ 你叫什麼名字?” 少女笑了笑,並不回答。 “這…這裡是什麼地方?” 少女微笑地閉著口,搖了搖頭,在水盆中擰了巾帕,替陸寄風擦臉擦手,又替他梳理頭髮。 陸寄風又隨便問了幾個問題,少女都不出聲,最多微微一笑,溫柔地抬起眼來看一下陸寄風。陸寄風頑皮心起,讓身體的真氣運走自然,緩緩在她面前恢復為白皙健康的青年樣子。 少女張大了眼,差一點要叫出聲來,陸寄風笑了笑,坐起身子。 少女道:“你、你…” 陸寄風道:“怎麼了?” “你、你方才那瘦乾幹的樣子……一下子就……” 陸寄風總算誘她說了話,笑道:“這有什麼奇怪?人不過是層臭皮囊,吹了氣人就漲滿,漏了氣人就消癟。” 少女道:“可是我就不會一下子漲、一下子消!” 陸寄風道:“有的人會,有的人不會,你只是恰好不會罷了。” “我沒見過人會這樣,你一定有什麼法子。”少女道。 陸寄風笑道:“這就跟倒彎姆指、卷舌尖一樣,有的人天生就會,有的人天生就不會。” 少女半信半疑,道:“真的嗎?”說完便靠得極近地看著陸寄風,目露驚奇,道: “你……你長得真好!” 陸寄風一愣,不知少女突然間稱讚他的長相,是何意義?由她口氣聽起來,似乎別有用心。 陸寄風道:“你說的好是什麼意思?” 少女道:“你長得這樣,我就不必麻煩了,欸,我真是恨透了這差事……” 陸寄風道:“什麼差事?恨就別做了。” 少女苦笑道:“事情豈有這麼簡單的?其實,我也很喜歡做這事…” 陸寄風道:“一下子說喜歡,一下子說不喜歡,你真是怪。” 少女道:“說喜歡是本來就喜歡,可是說恨,只恨小姐她…欸!罷了,別提了。” “有人逼你以你喜歡的事,去做你不喜歡的任務?” “嗯,你真聰明。”少女一面贊他,卻禁不住露出愁容,“聽說那人也很聰明,你或許可以代替得過去,不過,還是算了,終究是一樣的下場的。” 陸寄風聽得出那少女雖被逼著不得不去做某件也許不對的事,但心中交戰,足見她本性不壞。陸寄風便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少女微笑道:“我叫千綠。” “我叫……”陸寄風正要說自己的名字,千綠卻連忙掩耳道:“你別說你的名字!” “為什麼?” “我不想聽,聽了就記住了,有了名字,我便會記得你,想起來時便會難過!” 說完,千綠急忙將她帶來的一個藤藍抱起,往外便要走,回頭道:“公子,你… …你就永遠裝成癟下去的樣子,才能保命喔!” “哦?為什麼?” 千綠低聲道:“等你養壯了,就要被送到紫風閣,那就慘了。” 陸寄風道:“紫風閣是什麼地方?” 千綠緊閉著嘴,一會兒才道,“總之你記得:在別人面前裝出乾癟的樣子,永遠別變肥,才能保命。” 說完便走了,陸寄風想:“難道這裡養肥了人來吃?真是奇怪!” 在不明白究竟之前,陸寄風決定先不要打草驚蛇,便靜待會有什麼事發生。 幾日以來,他依照那名叫作千綠的少女指示,有人來看望時,便收氣隱肌,裝出形銷骨立的樣子,一連幾天都是如此,那兩名家僕還請來大夫診斷,看看為什麼陸寄風老是無法恢復體魄,但是大夫說了一堆,根本就說不出什麼名堂。 陸寄風也曾趁著深更半夜,潛出去看這家有什麼特別之處,卻都沒有發現。 有一天,其中一人看過陸寄風之後,皺著眉對另一人道:“這小子會不會就天生是這樣?” 另一人道:“那……那怎麼行?這就絕對不符--玉樹臨風、文質彬彬,二十二歲、身高七至八尺的南方少年--這些條件啦!” 第一人道:“要放他走?” “不成,現在那個已經差不多了,我看他熬不過今日!” “若是他熬不過今日,又沒人可以代替……” 另一人道:“我趕緊去找個差不多的,如果真的找不到,也只好讓這小子上陣了,否則……欸!我真是不敢想像!” “好,你快去,我給你掩著!” 那兩人急忙離開,陸寄風才撤去偽裝,坐了起來,尋思:這家人要那樣條件的青年,不知有什麼用意?還特別指名要南方人,更是令他莫名其妙。 當天傍晚,那兩名家僕卻是與千綠一同進來,還領來一名少年,完全符合“ 二十二歲、身高七至八尺的南方青年”的樣子,但是容貌太過蠢了一些。 那兩名家僕道:“千綠姑娘,就勞煩你給他妝點妝點了。” 千綠道:“是。” 兩人退下之後,千綠對那男子道:“你坐下。” 那男子惴惴不安地在盤膝坐下,千綠道:“嗯,你的眼皮有些腫,臉也略肥了些,眉骨還要再突出些……” 千綠打開藤籃,取出一小盒褐色的粉,在那少年臉頰打暗,只見她不時由籃中取出諸物,在那少年臉上又抹又搽,過了一會兒,才道!“嗯,差不多了,可惜你雙眼太懶了些,欸! 我已經盡力幫你了,你看看。” 陸寄風總算明白:千綠是個美容師,可是當那被化過妝的男子轉過臉來,照著千綠手上的銅鏡時,陸寄風卻大吃了一驚! 那張臉,變得十分眼熟,簡直和他相似之極! 千綠捧了件衣裳,細心地替那青年穿上,又替他東發結髻,最後才道:“就是這樣了,你的口音不大對,別說太多話。還有,現在起你的名字叫做“陸寄風。” 陸寄風完全愣住了,那少年不安地應了一聲,耳中聽千綠交待再三,不管是言行動作,都似乎是在仿真他。 直到晚上,隱約聽見幾聲虎嘯,由庭院深處傳了出來,幽幽渺渺,令人膽寒。 千綠臉色微變,這時那兩名家僕也來了,一見到少年,便笑道:“千綠姑娘,你的巧手真是沒話說,這回可以交代過去啦!” 千綠嘆道:“我再教他一晚上好不好?他…他這樣不行的,恐怕連一天都撐不了!” 那兩名家僕東看西看,其中一人道:“不會啊!我看是一模一樣。” 千綠道:“小姐一眼就會看出來,太過危險了,你讓人家多過幾天好日子也不許?” 家僕道:“千綠姑娘,你也聽見了,方才出了什麼事?欸!這也沒法子!” 千綠只好眼睜睜地看著那青年被兩名家僕給帶出去,忍不住便“哇”地一聲,哭倒在床上。 陸寄風道:“綠姑娘,你為何叫那人自稱陸寄風?” 千綠泣道:“每個人都是,送來的人都是,你也是陸寄風,也要沒命!嗚…” 陸寄風冷笑,心想:“是嗎?” 他實在想不通自己何時樹過大敵,讓對方要找人扮成他,然後一次又一次地殺了。 陸寄風拍了拍千綠的背,道:“是誰老是要殺陸寄風?” 千綠哭道:“你別問,你自己也會心甘情願地被殺,你們每一個都是一樣的!嗚……” 陸寄風道:“你說每個人都是心甘情願被殺的?” “沒錯,活過了三天的,就更認真地問我怎樣扮陸寄風,甚至打心裡認為他自己真的是陸寄風!我想盡了辦法,教他們逃,教他們走,他們都不聽……嗚… …最後下場都一樣,為什麼會這樣?” 陸寄風更是滿心疑問,道:“千綠姑娘,我便是陸寄風……” 千綠哭得更悲切,道:“嗚……你、你也一樣,現在就自稱是陸寄風了…… 嗚……” 陸寄風道:“我真的是!你帶我去看看那些假的陸寄風在幹什麼,好不好?” 千綠怒道:“不行、不行,這會害死你的!” 陸寄風道:“不會的,千綠姑娘,你相信我一回。” 千綠只是哭著搖頭不允,陸寄風索性一把抱起她,足尖一點,便已經躍上了屋頂! 千綠驚呼,連哭也忘了哭,道:“你…你怎麼會飛?” 陸寄風微笑道:“我既能像吹氣一樣腫起來,當然也會飛了。” 千綠呆了一呆,才咬著唇道:“你有這樣的好本事,為何不早些兒逃走?你明明逃得走的!” “我要知道你們搞些什麼鬼,用我陸寄風的名義,胡做非為些什麼!” “欸!你還真的自以為是陸寄風嗎?”千綠幽幽一嘆,道:“不過你有這樣本領,應該是…可以活很久。” “我可以永遠活下去!”陸寄風暗想,當然沒說出來,道:“好了,該往哪兒走?” 千綠指著南邊,道:“那裡便是紫風閣。” 陸寄風抱著阿綠,便往紫風閣的方向而去。 此處山水錯落有致,雖有樹木,卻很少花卉,呈現出一片開闊氣象。 在叢叢紫竹幽然的小院中,一泓池水映月灩瀲,水池中央的白色水閣周圍環以輕紗,隱隱約約可以見到水閣中有個女子身影。 那女子一頭烏發並未有任何裝飾,有如大把黑亮的瀑布般流洩而下,身形婀娜,慵懶地躺在織錦地氈上,抱著一頭雪白的大老虎,衣裳有些凌亂,微露出潔白的玉腿纖腰,她也不甚在意。陸寄風心中打了個突,沒想道有個纖纖女子可以擁虎而眠,而一點戒心都無。 另一頭白老虎從她身邊繞了過來,發出低沉的吼聲,靠在她身上。 她伸手撫了撫第二頭老虎,輕嘆了一口氣。 那頭老虎又低吼了一聲,女子輕叱道:“別吵!” 老虎便重重甩了甩尾,趴在錦氈上。 但聽她即使是叱責老虎,聲音中竟帶著幾分嬌媚,令人聽了便心中一盪。 這時,前方有個腳步聲傳了過來,女子翻身而起,喜道:“寄風哥哥!” 這聲呼喚,令陸寄風全身一震,好象被電流穿過一般! 她果然正是雲若紫! 走來的男子聽見虎嘯,原本有些害怕,步至亭外,一見到雲若紫,卻整個人都傻了,他一輩子沒見過如此美麗的女子,一頭長髮垂散在身後,像是春江宛延,而身上衣裳只是隨意地披掛,隱約可見到處處半露的肌膚,那雙修長白晰的腿橫陳在織錦刺繡之上,更增暖意。 在她頸上,卻還掛著剖成一半的虎爪練,垂在豐盈高聳的胸前,多了幾分野性。 但是最令人心動的,卻不是身體,而是她的容貌,她美麗得教人不敢直視的面孔,在豔麗欲滴中,還帶有三分不似凡人的仙氣,七分媚入骨髓的妖氣。眼波流轉,櫻唇含笑,不言而自醉。 那男子呆若木雞,但是雲若紫一看清了他,卻不禁皺起了眉,惱怒已極,道:“你是什麼人?” 那男子謹記千綠的教導,道:“我、我是陸寄風…” 雲若紫微微一笑,道:“你過來。” 那男子上前一步,兩頭白色猛虎立刻發出低沉的輕吼。 那男子有些怯步,雲若紫又道:“怎麼不過來?” 一見到雲若紫面帶微笑,清純中卻嫵媚入骨,令他腦中轟地一聲,背上發冷,手腳都在發抖,連忙紅著臉,低著頭,往前快走了幾步。 雲若紫道:“好,在那兒就行了。別再過來。” 那男子立在連接水閣與岸上的橋中央,滿臉通紅,迷戀地對著雲若紫發呆。 那兩頭老虎不停用力甩尾,虎視眈眈,喉間已經發出低沉的瘖嗚,隨時可以撲上來。但是在那男子眼中,他只看見雲若紫水汪汪的眼睛,遠遠似乎可以嗅到她身上的冷冷水香,他幾乎整個人要飄上了天,根本什麼都無法想。 雲若紫道:“你是寄風哥哥嗎?” 那男子忙道:“是,我是!” 雲若紫嘆道:“你真的是嗎?那我問你,當初你為何不聽我的話,跑走了?” 那男子聲立有些幹,道:“我……我不跑,我聽你的話……” 雲若紫道:“是嗎?你說的是真的?” 那男子道:“句句實言!你教我做什麼,我…我就做什麼!” 他一生未見過這樣的絕色女子,整個人早就不知身在何處,如果這時雲若紫叫他跳下水池中,他一定也會跳下去。 雲若紫慵懶地伸個腰,整段纖柔無骨的腰幾乎全裸,在月下被池水的反光照耀生輝。那男子幾乎站身不住,目不轉睛地盯著雲若紫。 高處的陸寄風不知為什麼,卻打從心裡升起一種強烈的憤怒感,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何自己會這麼生氣。 他全身竟氣得微微發抖,千綠見了,嘆了口氣,以為他跟別人一樣,見了雲若紫之後,連魂都飛了,才會這麼激動。 雲若紫道:“寄風哥哥,你怎麼一去這麼多年,也不回來見我?” 男子道:“我、我現在回來了……” 雲若紫冷笑一聲,道:“你這麼久才回來,什麼都忘光了,是不是?” 男子忙道:“我沒忘了你!” 雲若紫依然連看也不看他,道:“你口頭上說說,我不相信。你若回答得出我問你的,我就放你走,你若回答不出來,我可要你的命。” “啊……?”男子一怔,有幾分懼怕,可是卻也不想離開,定定地站在原地。 雲若紫道:“我問你,這兩頭老虎叫什麼名字?” 那男子一怔,結結巴巴地說道:“那個……他們叫……嗯……” “叫什麼?” 那男子道:“叫……鎮威將軍、鎮北將軍!” 雲若紫的輕嘆中,還是軟媚輕勻,道:“不是的,你說錯了。” 那男子笑道:“是嗎,那我再猜…” 話未說完,白虎已發出低吼,撲上前去! 那男子嚇了一大跳,急忙要問,卻失足噗通一聲,落入水中,急忙掙扎叫道:“救命,救命……啊!” 那男子竟然立刻沒頂,不知道水池下有什麼吃人之物,人會一下子就滅了頂,再也浮不上來了。 陸寄風更是怒氣填胸,正要躍下,千綠急忙拉住他的衣裳,著急地搖了搖頭。 雲若紫柳眉微蹙,注視著漸漸平靜下來的水面,神情漠然。一會兒才緩緩抬起手臂,拭去臉上的一道淚痕,道:“千綠,你別拉他,讓我瞧瞧寄風哥哥。” 陸寄風一怔,原來雲若紫已經知道他們藏身在什麼地方了,千綠嚇得發抖,陸寄風卻氣沖沖地躍了下來,大步走上橋,負手道:“如何?你是不是也要把我殺了?” 雲若紫驚訝地撐起身子,注視了陸寄風半晌,道:“寄風哥哥?你是寄風哥哥?” 陸寄風道:“沒錯,只不過我也不知道我是第幾個陸寄風!” 雲若紫臉上掛著兩串淚珠,笑道:“若是最像的,便是第一個;若是不像,就誰也不是了。你真是太像了!寄風哥哥,你過來!” 她招手要陸寄風到水閣中,陸寄風卻立在原地不動,打量著雲若紫。她從前的輪廓依稀存在,眼睛更大,鼻樑更美,神韻中也多了好幾分的嬌媚,以前她是個玉質般的瓷娃娃,現在卻像是紅色琉璃玉製成的絕美玉像。算起來她已經十七歲,完全不是當初那麼小的小女孩了。 陸寄風差一點就要上前走到她身邊,這是他有生以來,初次感覺到不可抗拒的魔力與誘惑。 但畢竟他曾在鍛意爐中苦修過不動心、不動念的功夫,總算是讓自己立在原地,冷冷地看著她。 雲若紫竟一骨嚕地爬起來,自己步到陸寄風面前,嗔道:“你又不聽我的,你不過去,那我過來好了。” 她一把拉住陸寄風的手,頓時陸寄風只敢到手像是被柔軟的雪團包住,連動也不敢用力動一下,以免扯壞了她的手。 雲若紫仰望著陸寄風,歡笑道:“他們說你死了,可是我知道你沒死!寄風哥哥,我知道你會回來找我的!” 陸寄風道:“誰說我死了?,” 雲若紫低著頭搖了搖,熱淚滴濺在陸寄風手背上,輕道:“我每日想起你,眼淚就會掉,三千八百零九天了,這三千八百零九天之中,加上剛才見到你,我總共笑過五回,都是見到你的時候…寄風哥哥,你永遠要這個樣子,可別再變成了別人,好麼?” 陸寄風呆住了,無法響應,一下子全明白了。雲若紫竟然是聽說他已經死去,所以才找人扮成他的樣子,欺騙自己,直到那人再也裝不像,雲若紫便將他給殺了,再找下一個陸寄風。 一時之間,陸寄風天旋地轉,不知該感激雲若紫的深情,還是該痛恨她濫殺無辜! 陸寄風道:“你……你何苦如此?” 雲若紫微笑道:“總比連見也見不著要好!” 當她面對陸寄風微笑時,陸寄風才查覺出她的雙眼一點笑意都沒有,冰冷如石。 難道是她傷心已到極限,臉上的笑根本只是一種假象,從未發自心中笑過? 千綠遠遠地見到這個陸寄風態度冷淡,反倒讓雲若紫神魂顛倒,不禁暗自奇怪。 雲若紫竟會主動握住他的手,令千綠更是不解。她親手裝扮過好幾十個陸寄風,都沒有一個碰到雲若紫的衣角,雲若紫會對這個小子如此垂青,實在太出人意料之外了。 雲若紫道:“寄風哥哥,你以後別走了,就待在我身邊。” 陸寄風道:“如果我不是真的陸寄風呢?” “不管真的假的,都不許走。” “等我不再像陸寄風時呢?” 雲若紫低下了頭,粉頸微顫,道:“那麼我便永遠不要見到你。” 言下之意,還是殺了。 陸寄風道:“你一共殺了多少人了?” 雲若紫道:“我不知道,這很重要嗎?” 陸寄風心中微冷,想道:“這不是和劉義真他們一個調調?雖然她是若紫妹妹,但是,她卻已經不是那個單純可愛的若紫了!” 雲若紫靠了上來,道:“寄風哥哥,你這些年來去哪兒了?跟我說好不好?我們慢慢地說,把每一天、每一秒發生的事,都告訴我,說了十年之後,說完了,就再說十年,我們這樣永遠都說不完,永遠都不要分開……” 陸寄風聽著她淒怨中無限柔情的語氣,心胸一盪,回手抱住了她,道:“若紫,我…… 我並沒有死,你怎麼會聽說我死了?是誰說的?” 雲若紫輕道:“你給支離骸抓走之後,我到處叫人找你,有人在一處荒野中,說找到你的衣服,可是我不相信你死了,我這麼喜歡你,你怎麼可以死呢?我一直在找你…” 陸寄風道:“萬一陸寄風真的沒死,回來了呢?” 雲若紫困惑地看著陸寄風,道:“嗯……你說你不是嗎?” 陸寄風幾乎就要大聲說:“我就是陸寄風!”可是他如果這麼一說,雲若紫就真的絕對不會放他走了。陸寄風只好狠下心,推開了雲若紫,道:“我不是,我要走了!” 雲若紫急道:“你不能走!” “如果我就是要走,你也攔不住。” 雲若紫道:“我寧可你死在我面前,也不讓你像煙一樣不知散到天邊,還是海角!” 說著,雲若紫千一揮,那兩頭雪白的猛虎便緩緩地往陸寄風的方向走來。 陸寄風退了一步,看著這對已經長大的老虎,想道:“這十年來,若紫以小風、小紫,殺了多少無辜之人?禽獸無知,若是再這樣一再地造殺業,將來恐怕也不會有好結果!” 陸寄風打定主意,要將這對白虎一同帶離雲若紫身邊。 陸寄風叫道:“小風、小紫!過來!”雲若紫全身一震,她從未在旁人面前喚過這對老虎的名字,眼前這個陸寄風竟能隨口叫了出來。在雲若紫呆若木雞之時,那對猛虎聽見叫喚,也頗為困惑,慢吞吞地步至陸寄風身邊,一聞到陸寄風的體味,便認了出來,兩只猛虎撲在他身上,舔個不停。 雲若紫淚流滿面,喜道:“你是真的寄風哥哥!” 陸寄風冷冷地看了雲若紫一眼,一手抓著一頭猛虎,身子一縱,便飛出數十尺! 雲若紫叫道:“寄風哥哥!” 陸寄風卻頭也不回,左右肋下挾著雙虎,頭也不回地奔出了雲家大宅,身後還響著雲若紫哀切的呼喚。 |
第三十一章 徘徊邱隴間
陸寄風挾著雙虎,疾奔如電,往荒野深山的方向而去。 不料才奔出一里,便聽見呼叱:“賤人,哪裡走?” 他還未弄清這聲“賤人”指的是誰,一道氣功自背後襲來。陸寄風隨手抓去,握住鞭梢,將那人一把扯了過來,竟是黑衣蒙面人。 陸寄風心中一憂,蒙面的黑衣人另一手竟已握了把匕首,便往陸寄風腰腹刺去。 陸寄風比對方更快一步,抓住對方的手,施力一扭,“喀”地一聲,那人的手已被扭斷,悶哼了一聲,昏了過去,倒在陸寄風懷裡。 陸寄風反倒吃了一驚,他親自見識過那黑衣蒙面人的奸詐兇狠,想不到會被自己輕易擒住。 陸寄風不曾在近處見過他,不知他的身材。此時他倒在陸寄風身上,竟然十分纖瘦單薄。 陸寄風不知這其間是否有詐,因此他一朝陸寄風靠上來,陸寄風同時已蓄氣在指,一指朝他天樞穴點去。如果他是裝的,見陸寄風剌下這一指,必會運起真氣相抗。 陸寄風貫上了一成的內力,往對方的天樞穴一點,他“噗”地噴出了一口血,竟然真的受了這一指! 此時雲府內燈火大亮,人聲呼喝,奔走及刀槍襁鐺之聲大作,有人喊著:“小姐的風將軍、紫將軍被抓啦!” “快追!” “快找啊!” 雲府各處的大門都湧出了民兵。 此時,另一批騎著馬的官兵,也自樹林中奔了出來,與雲府的民兵顯然是不同的兩批人馬,都衝著陸寄風。 陸寄風搞不清怎麼會一瞬間就有千軍萬馬,全都朝他包圍,他只得一把抓住昏過去的黑衣人,朝樹林內奔去,身後的兩頭猛虎疾奔如電,緊跟而上。 陸寄風迎著那批從樹林中冒出的官兵,一面蓄氣在掌,打算一接近眾官兵,便以上清含象功中的柔和挪移法將眾人給推得遠遠的,以免擋路。 不料尚未接近,那群官兵已自動讓開,讓陸寄風與雙虎排闊直入,奔向黑夜的森林中。 陸寄風差點一掌擊空,腳下奔速不變,及時收氣回身,化去將發的掌氣。 身後又響起了官兵的叱叫:“抓住那賊子!” “放下公主!” 叫歸叫,根本沒人追上來。以陸寄風的輕功之速,也很快將所有的聲音都遠遠地拋到身後了。 陸寄風直到奔至荒野,四下無人,才停下了腳步。回頭一看,兩頭猛虎雖還在後方遠處,兩團發出光澤的白點卻非常顯眼,它們追了上來,停在陸寄風身邊,咻咻吐著熱氣。 陸寄風放下了那名黑衣蒙面人,他已完全失去了知覺,氣若遊絲了。 “蒙面偷襲,看你有什麼見不得人的!” 陸寄風一把扯下他的面罩,在月光下看清了那人的瞼孔之後,卻差點說不出話來。 那人竟是個女子,五官端正美麗,雙眼緊閉,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生氣。 那是司馬貞。 陸寄風呆了好半晌,司馬貞眼皮一動,微睜開眼,目露兇光,才一開口又“哇” 地吐出了大口的黑血。 陸寄風吶吶地問:“怎麼是你?” 司馬貞喘著氣,道:“你……不是雲賤人?……可惡……” 陸寄風總算想通了,原來司馬貞帶了人埋伏在雲府外,見到陸寄風帶著兩虎奔出雲宅,誤將他當成雲若紫而攻擊,才會失手受傷。 司馬貞再度暈轉過去,陸寄風猛然想到自己一指截傷了她的心脈,由她吐出的已不是鮮血,而是黑色的血看來,很可能心脈已斷。 陸寄風連忙將她的身子扶正,雙掌抵著她的後背,由血氣的流動感覺出她體內的脈動。 陸寄風閉上眼睛,將自己的精神化出一縷,進入她的體內,搜索她的心脈,在雜亂無章的真氣中,感應到一股強烈的酸楚與悲憤。 陸寄風暗自奇怪,司馬貞這樣蠻橫兇惡的公主,應該是只有驕傲之氣才是,為何充塞的竟然是悲傷、絕望? 陸寄風暫時不去注意她的心緒,一縷精神來到她的心脈所在之處,果然已被震斷,真氣在心槽中奔竄衝擊,逆流的血液也自斷處溢出,將整個心口塞得污亂不堪。 陸寄風的雙掌掌心傳出兩道柔勁,將斷裂的心脈管道一一接續起來,這是極費時的細功,好不容易才將她的心脈都接上了,陸寄風才收功而起,已是滿頭大汗。 陸寄風擦了擦汗,又順便幫她把左手腕的碎骨一一挪推就位,以木條固定住。司馬貞仍昏迷不醒,但生命已無大礙。 陸寄風暗想:“她原來會武功?她守在若紫家外,想殺若紫?欸!還好被我攔住了。這個惡女子,我實在不該救她!” 一想到雲若紫,陸寄風的心海陣陣起伏,他躺在司馬貞身邊,雙手枕在後腦,望著天上的星星。 兩虎摩蹭著他,不一會兒竟跑走了,陸寄風本想叫住,但轉念又想:“罷了,如果小風和小紫還是要跟著若紫,就讓它們去吧!” 陸寄風心頭沉痛,天上一輪明月當空,孤寂地懸掛在深藍色天上,冷風蕭颯,更增淒涼。 這麼多年來,回想起雲若紫,總是心頭悸動不安,也許是他也隱隱預感出:雲若紫是有些天生的邪氣與魔性,並非自己所想像中的那樣純真。 陸寄風想道:“她是個天生的魔女,長大了便與舞玄姬同出一類,我不該再記掛著她!” 他伸手探向掛在頸上十年的虎爪絲練,正要用力扯落,低頭望去,絲練早已陳舊。但耳檔紅玉還是燦美如新,與虎爪相映。陸寄風怔怔地望了許久,慢慢又松了手,讓絲練留在胸前。 陸寄風閉上了眼睛,索性什麼也不想,就這樣倒頭而睡。 迷糊中,那陣女子身上的香氣又幽幽地傳入鼻端,陸寄風明知是司馬貞的女兒之香,卻閉上了眼睛,仿佛又回到當年與若紫在虎穴中相擁而眠的時光,心中感到無比平靜,很快便進入了夢鄉。 不知過了多久,陸寄風才在一陣暖意中醒來。睜眼一看,天色已經大亮,小風窩在他身邊而眠,十分溫暖。 陸寄風摸了摸它,正奇怪小紫怎麼不見了,突然一滴鮮血自空中滴了下來,陸寄風一怔,仰頭便看見樹上掛著鹿的殘屍,小紫正躺在樹幹上守著。見陸寄風醒了,便叼起那半頭鹿,丟了下來,自己也輕巧地躍下,走到小風身邊輕輕蹭著。 陸寄風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兩虎夜裡是去獵食,還替他帶了回來。陸寄風忍不住莞爾一笑,自己有了辟穀的道行,不需飲食,卻十分感激兩虎的靈性。 “啊!”一聲虛弱的驚呼在身邊響起,陸寄風轉頭望去,原來是司馬貞醒了,那半頭鹿正好丟在她身邊,把她嚇得尖叫了出來。她正想撐起身,但內傷沉重,根本動彈不得。 陸寄風走了過去,伸出了手,司馬貞尖叫得更大聲:“你……你這賤民,你想怎麼樣?” 陸寄風問道:“你餓不餓?看,有鹿肉你吃不吃?” 司馬貞鐵青著臉道:“不必!平民吃的髒東西,我看了就咽心!” 陸寄風笑道:“你不吃我可要吃。” 司馬貞“哼”了一聲,別過臉去不理他。 陸寄風割了一塊鹿肉,道:“哪,我要吃了。” 那肉還血淋淋的,司馬貞心中欲嘔,皺起眉頭用力別過了臉。 陸寄風道:“好吃,好吃,鮮嫩多汁,真是人間美味!” 司馬貞一呆,偷偷轉過頭,以眼角瞄見陸寄風口角帶血,砸嘴砸舌的,好像真的在享受生肉。司馬貞嚇得連忙別過了臉,不敢看他茹毛飲血的樣子。 陸寄風道:“你要不要吃吃看?來呀!” 他又割了一塊,往司馬貞口邊遞,司馬貞尖叫道:“別過來!我不吃!你倒底打算怎樣? 快放了我!否則本公主誅你九族!” 陸寄風笑道:“我們家九族合起來總共就我一個人,我還怕你嗎?” 司馬貞總算打心底怕了起來,自她被陸寄風撞見與劉義真的幽會,她就對陸寄風的武功感到很害怕,她作夢都沒想過:有人武功可以高到這樣的程度。 司馬貞自幼活潑好動,執意要習武,在王府中也收了不少身負絕藝的高人,她東學一招,西拿一式,仗著天資不錯,也給她學出了點樣子。可是自從她知道劉義真不喜歡別人比他強之後,她便盡力裝出不會武功,在他面前絕對不展現出任何身手。 而劉義真對雲若紫討好遷就,連雲家的奴僕都被劉義真待若上賓,令司馬貞萬難忍受,因此,她不時會帶著親信的侍衛埋伏在雲家外,打算一有機會就親手殺了雲若紫,剷除情敵。 可是怎麼也沒想到自己居然會隻身落入陸寄風手中,向來身邊都有大批護衛的她,認清了勢單力孤的可怕,眼前的陸寄風也不知是什麼來歷,會怎樣對她?而且此時她的左腕傳出的陣陣劇痛,是連男子漢都很難忍得住的。她在醒來時便看見自己的左腕固定了木條,回想起昨夜被陸寄風硬生生扭碎手骨的情景,她不由得心悸,手腕的疼痛也更加劇烈了。 司馬貞拚命咬牙強忍,不發出呻吟聲,反倒更加剛強:“你不要以為本公主不敢殺你! 我會將你凌遲處死,將你活活丟到蠍子坑中,一口一口螫死!哼,你嘗過那滋味沒有?你會全身腫成黑色,哀叫好幾天才死!” 陸寄風知道皇族間是有這種慘無人道的酷刑,但想不到年紀輕輕的司馬貞竟也會這一招。 陸寄風抓住她沒斷的右手,冷冷地說道:“你先示範凌遲處死的樣子給我看,可能我就會害怕點了。” 司馬貞尖叫道:“你想幹什麼?” 陸寄風道:“昨天捏碎了你的左腕,今天換右腕,明天再扭斷你的左腳,後天扭斷你的右腳,人有三百六十五塊骨,我一天 碎一塊,讓你成為全身都癱了的廢人,這樣的凌遲怎樣?放心,不會死的,我會留著你的神智,絕不讓你昏過去。” 司馬貞越聽越害怕,罵道:“臭百姓,賤刁民!你有膽量就一刀殺了本公主,省得我零碎受苦!” 陸寄風厲聲問道:“你一共亂殺了多少百姓?” 司馬貞道:“我不知道!他們不過像螞蟻一樣,誰知道殺了幾個?” 陸寄風怒道:“你太可惡了!” 他忍不住一掌舉起,幾乎就要擊碎她的心口。 司馬貞閉目待死,陸寄風及時省悟她是故意激自己動手,一掌殺了她,省得受苦。 對這樣視死如歸的女子,陸寄風也不禁暗自佩服。他口頭上說得狠毒,其實他心性仁慈,根本不可能那樣對待一介女流。昨晚耗了不少內力接好司馬貞的心脈之後,陸寄風本可放她不管,自己回劍仙崖去,可是陸寄風想到她現在若是亂動,剛接好的心脈可能又會斷裂,那時還是要死。陸寄風只好硬著頭皮照顧她,直到她復元為止。 這段時間裡,陸寄風也不能再容她騎在頭上,要馴服這匹目中無人的悍馬,只有比她更兇惡才行。 陸寄風冷冷說道:“我可不會一次就把你殺了,我要慢慢折磨你,然後把變得不人不鬼的你交給劉義真,讓他看看你變得多醜陋。” 司馬貞性氣剛烈,並不怕死,直到聽見陸寄風說的最後一句,卻魂不附體,驚道: “你……你敢?” 她的口氣雖兇,卻在發抖,陸寄風才知道這是製住她的不二罩門,更嚴肅地說道:“我為什麼不敢?哼,你現在的樣子就不怎麼美,全身癱瘓那就更醜,或許你的劉大哥見了,反而會同情你,收留你也說不一定。” “不!你……你不會這麼做的。”司馬貞聲音還在發抖,但是卻說出讓陸寄風驚訝的話來。 陸寄風故意仍裝著兇惡的樣子問道:“我為何不會這麼做?嘿嘿,我最想把你折磨得死去活來,讓天下百姓看看你的下場。” 司馬貞顫聲道:“你不會這樣對我的,否則你也不會替我接骨了。” 她果然聰明,想到了這一層。陸寄風冷笑道:“我救你就是不想讓你死得太乾脆,要讓你清醒地看著自己骨節盡碎,變得不人不鬼,然後看見劉義真見到你時的眼神……” 司馬貞越聽,臉色越是蒼白。陸寄風對她十分討厭,見她氣成這樣,心裡不無幾分興災樂禍。 司馬貞突然“噗”地吐出一大口鮮血,昏死了過去。 陸寄風大驚,伸掌抵住她的心口,察覺她憂怒之火攻心,竟將昨晚才接起的心脈又震斷了,連忙端坐在她身邊,以內力將她胸中的怒火給引出。 這股燥氣被內力漸漸化了出去,司馬貞的氣息總算復歸平穩。陸寄風才放下心來,正要重新接好她的心脈之時,官兵的馬蹄與交談聲,自遠而近傳了過來。 陸寄風連忙抱起司馬貞,腳下一點,便凌躍至樹梢之上,揮手要小風與小紫藏身在草叢後。 小風、小紫像完全與陸寄風心意相通一般,很快便消失不見,連陸寄風都看不清它們藏身在何處。 那幾名官兵的馬越來越近,突然馬匹全驚恐地人立起來,發出長嘶,差點把官兵蹶下馬,那幾名官兵拉韁穩住,喝道:“怎麼了?” “畜牲!瘋了麼?” 那幾匹馬被好不容易才被安撫住,但鼻間咻咻地喘著氣,不肯前進半步,連幾頭原本在前面領路的獒犬都停了下來,東張西望,聚在一起,顯得有些害怕。 其中一名官兵一面用力鞭打著馬,一面怒道:“怎麼了?走哇!畜牲!” 不管官兵們怎麼鞭馬,馬及狗都不進反退,陸寄風認出了帶隊的就是從前他見過的李衛和張業,也是司馬貞的貼身護衛隊長。 陸寄風暗想:“定是馬和拘都嗅到了小風、小紫的氣味,才不敢亂動。” 張業拉住了鞭打馬匹的李衛,道:“別打啦,人一定就在這兒。” 李衛一愣,道:“什……什麼?你說……那兩頭老虎在這兒?” 張業道:“你瞧,這是什麼?” 張業一鞭揮掃過去,削掉了一大片樹叢的枝葉,露出了陸寄風隨便踢藏在樹叢底下的那殘餘鹿屍。 見到那半截血淋淋的鹿屍,觸目驚心地攤在地上,獒犬們非但沒有因見血而興奮,反而連耳朵都往後豎,半蹲著往後退縮。 張業仔細查看那半截鹿屍,道:“這是利齒所咬,也有被刀子割下的痕跡,一定是那兩頭老虎和劫走公主的匪徒吃剩的,血還未幹,他們一定沒走遠。” “什麼?還沒走遠?”李衛頭一縮,不安地東張西望。 張業倒是處變不驚,道:“我們就在這裡找找!你們十人往東,你們十人往西去找!你們五人回去通報王爺,請他圍山,我們救出了公主就放火燒山!” 李衛忙道:“我帶隊!我帶這五人回去報告王爺!” 張業點了點頭,由得他去。 眾兵領了命,散去找人,大聲叫著:“富陽公主!你在哪裡?” “公主殿下,我們找到你啦……!” 他們邊叫邊找,一面不時揮著劍鞘掃著草叢,但是陸寄風和司馬貞都在高處,十分隱蔽,他們根本不會想到有人飛得上那麼高的地方。 司馬貞的唇邊又滑下一道血流,陸寄風暗叫糟糕,在高處樹枝上,轉寰不便,陸寄風只好將司馬貞抱在臂彎裡,一手按著她的乳下胸側的心口部位,繼續傳送真氣,護住她的一口殘息。 這道純陽真氣暖暖地送進司馬貞心口,令她緩然甦醒,精神也復元了,赫然發現陸寄風的手掌緊貼著自己的身體緊要處,臉色大變,抬手便一掌擊向陸寄風,喝道:“淫賊,放開!” 陸寄風頭一偏閃過了司馬貞這一掌,手掌仍緊貼著她的乳下,繼續傳送真氣,若是他的掌心鬆開,真氣斷絕,司馬貞恐怕會斷氣身亡。 司馬貞羞憤欲絕,緊接著又是一拳用力打向陸寄風的心頭,陸寄風連忙抽手,擋住她的拳,道:“你誤會了……” 這一騷動,底下的眾官兵已聽見了,紛紛奔至樹下,張業仰頭喚道:“殿下?殿下!” 司馬貞聽見侍衛的叫喚,大喜過望,叫道:“我在這……嗚!” 話未說完,眼前一黑,又昏了過去。 陸寄風急忙再按住她的心口傳送真氣,司馬貞登時醒轉,叫道:“張業!我在這裡,快救我……” 陸寄風忙搗住她的口,這一放開手,不必陸寄風搗口,司馬貞已再度失去了神智。 眾官兵都圍了上來,張業聽出司馬貞受人挾持,無奈樹蔭茂密,他根本看不清高處的情況,不敢輕舉妄動。陸寄風往下看去,至少有三名官兵正沿著樹爬上來,張業則指揮手下砍木為梯,幾名弓箭手也就定位,瞄準瞭高處。 陸寄風暗叫無奈,氣沉丹田,發出一聲長嘯。 由遠處也傳出陣陣虎嘯,震得樹葉片片飛落,陸寄風身子一點,飛躍至另一樹端,底下的眾官兵立刻叫道:“在那裡!” “放箭!” 矢箭颼颼,朝陸寄風射來,陸寄風聽音辨位,足尖點著箭桿,藉力又脫出數十丈,身後虎嘯震天,一對白虎飛撲而上,嚇得眾兵哇哇大叫,四散逃命。 兩虎朝陸寄風的去向而奔,張業叫道:“放箭!快射!” 零星的幾箭射過,強弩之末,也追不到陸寄風等人了。 陸寄風在樹梢間朝深山奔去,張業重新集結眾兵,也往深山追去,只留兩人在此接應劉義真的援軍。 越追到入深山,路就越是崎嶇難行,處處是茂密的雜樹叢與嶙峋亂石,路又陡峭,很快就連再前進一步都難了。 張業下了馬,和其它的侍衛一樣牽馬而行,路越來越陡,連馬都牽不上去。 張業道:“這山路馬走不上去,你們兩個,在此顧著馬匹,有事放煙為號。” 那兩名被指定在此顧馬的士兵,好像聽見免死令一般,喜出望外。 張業奉領其它十六個人繼續深入追捕陸寄風,起初還能勉強登上陡坡,越走越陡峭,眾人無不是手腳並用地爬行,好不容易爬到地勢稍緩之處,眾人個個武器在手, 面揮砍著茂密雜亂的樹枝,一面前進。 不知胡亂走了多麼久,到處是橫生遮眼的樹葉,張業已經揮砍到頭腦不清,突然聽見前面的人說道:“參軍,你們回來了?” “公主呢?找到了沒有?” 張業定神一看,不禁大驚,對他說話的,就是那兩名守在這裡顧馬的侍衛,馬也還好好地牽在其中一人手上。 張業身後的十幾名官兵面面相覷,一群人走了半天,竟回到原地,這山林的路不知是怎麼回事。 一人有心虛地開口問道:“我們……怎麼會繞回來了?” 另一人道:“這是不是鬼擋牆?撞邪了?” 張業道:“什麼撞邪?別胡說,一定是不知不覺繞回了原路,咱們再回頭找!” 他率先要再入山,但十八名衛兵卻都立著不動,有人道:“張參軍,我看……我們還是退回去,請示王爺吧?” “是啊,那個劫持公主的匪犯,武功高強,還會邪術……” 張業斥道:“胡說!劫匪哪裡會什麼邪術?他只是武功不錯而已!” 一名手下道:“如果不是他會迷神的邪術,怎麼雲家的兩頭猛虎肯聽他的,跟他走?” “是啊,聽說那兩頭老虎已經有兩百多歲,是有根基的,普通人怎麼牽得走?那個姓陸的一定有妖法……” “或許我們就是被他施法迷了眼,才繞回來的!” 張業怒道:“別亂說!咱們受國家俸祿,就該保護好公主,快隨我上山找去!” 顯然眾人都不大服,一人道:“我們退回去,等王爺的援軍,一塊兒殺上去,不是更妥當?” “對,咱們只有十幾個人,怎麼搜一整座山?” 眾人紛紛附和,張業長嘆了一聲,道:“各位兄弟,別發夢了,王爺他……不會派人來救公主的,要派早就派來啦!” 這句話一說出口,眾人都安靜了。張業沉重地續道:“你們瞧,從昨晚公主被抓走到今天,太陽都下山了,廬陵王派了人沒有?只回說叫我們有事通知他,根本就沒有救公主的意思!” 眾人沉默,他們早就清楚這個事實,只是不願意承認而已。 張業道:“咱們再找找,找不到再說吧!” 他也不等眾人跟上,便轉身再往方才走過的路走去。身後的十八名衛士,有的跟著,有的卻還停留在原地。 張業與跟上來的十人攀爬險路,這回刻意避開了上次走過的路,雖然仍處處都有茂密雜亂的樹擋路,但都沒有被砍伐過的痕跡,可見很有可能是別的路。 天色漸漸黑了,張業等人視物不清,心下更加虛惶。 突然間又聽見幾聲驚呼,道:“你們……你們又回來了?” 張業定神一看,竟又回到了原地。那幾名不肯跟上的兄弟們還在原處,見他們依舊繞了回來,也更加驚慌。 這下子張業不得不承認是有些邪門,慎重考慮之後,道:“好吧,天色已黑了,我們還是先退下山再說!” 大家當然全無異議,便循著原路撤退,雖是來時之路,但眾人越走越是奇怪,總感到哪裡不對勁。 有人大叫了一聲:“我們又回來啦!” 他們果然又繞回了方才牽馬等候的斜坡。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曉得這是怎麼回事,恐怖的氣氛登時籠罩,沒有人敢發出一點聲音。 “這……這怎麼辦?” “我們會不會困死在這裡?” 張業強作鎮定,道:“我們一定是迷了路,放煙!山腰的弟兄見了也會放煙相應,我們就知道方向了。” 魏晉之際丹鼎之學十分興盛,王府中養了些精于練製藥物的方士,他們所研製的通訊煙火不但顏色鮮明,而且凝聚力特強,就算有強風也很難被吹散。 此地靠近虎牢關,也是劉宋與北魏的未明之界,一點起信號煙火,很可能引來北魏敵軍的注意,但是此時他們也顧不了這麼多了。士兵們精神一振,立刻點起信號煙火。 著灰煙滾滾沖天,許久方散,但是過了許久,不管是四面八方哪一邊,都沒有同樣的煙升起。 “怪了,怎麼沒回應啊……?” 張業一咬牙,道:“總不能困在這裡,我們一定可以闖回去!走!” 眾兵只好又跟著張業再找找路。連續三次走不同的路都繞到同樣的地方,已令所有的人都人心惶惶,不知所措,只能聽命而行。但是人人心裡都在想:萬一大家是被鬼魅所困,一生一世都走不出嵩山的樹林,那不就完了? 一直亂走到午夜,他們最後總是會回到原地,就是走不出去。 眾人都已經累得無法再動,椅著劍隨地坐倒,垂頭喪氣。 張業突然道:“怪了……” “張參軍,又怎麼了?”一名衛士問道。 張業道:“這山怪怪的。” 一人沒好氣地問道:“這是嵩山,哪裡會怪?” 另一人又餓又渴,又累又氣,道:“什麼節骨眼了,你還想在這裡說志怪嗎?” 張業神情凝重地側耳傾聽,道:“難道你們都沒發現不對勁?你們聽……” 所有的人都閉住氣,專心地聽著。茂密的山林裡,靜得像個死城。 “什麼聲音都沒有哇!” 張業道:“我一直覺得哪裡不對,可是就是說不出來!現在我明白了,這山上沒有蟲叫,沒有鳥叫,咱們走了半天,連蛇都沒見到一條,不是太奇怪了?” 話一說出口,所有的人都凜了凜,確實,荒野中不可能靜到這種程度,這種死寂,倒像是在墳墓堆裡一樣。 就在所有的人都毛骨悚然時,張業突然眼前一亮,道:“那是什麼?” 眾人望去,黑幽幽的前方,竟有一兩盞燈火,發出濛濛光亮。 “有人家!”、“快去問問路!” 眾人絕處逢生,喜出望外,毫不遲疑地往前奔去。 但是,不管他們怎麼追,那兩盞燈火的距離都是那麼遠,眾人追了半天,終於發現不對勁,都有些猶豫起來。 “這……怎麼走不到那盞燈?” “好像有點怪怪的……” 就在眾人猶豫遲疑之時,那光芒也像停住了一樣,而且還漸漸變得微弱。 張業道:“或許不是人家,也是個山裡的人提了燈在走,我們走,他也走,當然走不到,別傻了,大家走快些!” 仗著人多,眾人膽子也大了,便同時發足追去,果然很快便看見了前方的提燈人影。 一見之下,眾人全部呆了。 由背影看來,那竟是三個妙齡女子,兩名綁著角髻的丫鬟約莫十五六歲,各自提著燈,身後則是一位身材修長,服飾華貴的婦人,背影曲線玲瓏,充滿了誘惑力。 就在眾兵追上來時,兩盞燈也巧合地熄滅了。 “啊呀,大人,燈滅了!”其中一名丫 驚呼,聲音十分嬌甜。 那身材婀娜的貴婦聲音沉穩高雅,道:“滅了再點便成。” 另一名丫鬟道:“沒有火折子,沒法子點火啊!” 貴婦道:“這……這可怎麼好呢?” 丫鬟道:“欸,找不著路,回去晚了可就糟啦!” 張業大著膽子,發話道:“夫人勿憂!” “啊!” 那夫人驚呼,三女都轉過了頭望向他們,果然是艷的艷,嬌的嬌,三個全是讓人目瞪口呆的美女。 眾兵又驚又喜,沒想到在荒山野嶺,會遇上這三個大美人,由那夫人衣飾氣度看來,很可能是富貴人家,張業等人倒也不敢造次,趨前道:“夫人,我等不是壞人,乃富陽公主府中侍衛。” 那貴婦臉上難掩驚慌,道:“富陽公主?妾身沒聽過。” 張業等人都有點吃驚,司馬貞在這一帶橫行霸道,居民提到她比提起胡夏的虜騎還怕,這名貴婦竟說不知? 張業道:“敢問夫人是何府人氏,為何以千金之體,深夜在山野跋涉?” 貴婦容色愁慘,幽幽嘆氣,道:“各位軍爺,我本是將軍之妾獨孤氏,因陋質見棄,流落民間,在這嵩山隱居,等死而已,怎配稱什麼千金之體?” 張業和兵士們互望了一眼,才道:“獨孤夫人既然住在此山,是否知道下山之路?” 自稱獨孤氏的貴婦道:“軍爺此言差矣,妾身不能離山半步,又怎知下山之路呢?” “這……?” 眾人都不大相信她不知道路,就在不知該如何問下去時,那貴婦竟微微一笑,道:“各位軍爺似乎都累了,不如到寒舍歇歇,再做打算。” 張業等人喜出望外,道:“不知是否叨擾?” 獨孤氏道:“只恐寒舍簡陋,怠慢了各位。霞兒,霽兒,帶路。” 丫鬢們笑著應了一聲,提燈對張業等人一揖,道:“各位軍爺請。” 張業突然一愣,道:“咦,你們的燈又亮了?” 霞兒道:“欸呦,真的又亮了,真是託大爺們的福,請。” 二女俏生生地笑著帶路,張業雖覺奇怪,但心想或許方才只是火花微弱,她們站了一會兒不動,快滅的火花又穩定地燒起,才會不知不覺燈又亮了。但是他還是心裡有塊疙瘩,總是感到不對勁。而越看那兩盞燈,就越覺得透著點綠慘,一點也沒有火光的溫暖之感。 除了他之外,眾人都有如吃了定心丸,放心地跟著三女走,兩名俏丫鬟不時回過頭對眾侍衛微笑,美目流盼,笑靨殷然,望之令人倦意全消,大家也跟得更緊,生怕落後。但張業卻不禁想著:“這兩個丫鬢好像故意在勾著人?” 在三女的帶路下,果真很快就走出密林,來到曠野。只不過天上無星無月,張業還是分不出東西南北。 走了沒多久,前方赫然有扇宏偉的大門,雖已陳舊,朱漆爛然,微有些斑駁的銅虎門環還發著沉穩的光芒。 張業暗暗詫異,這戶人家圍牆連綿,牆內花木扶疏,黑暗的樓影飛簷此起彼落,應是大戶人家,他從不知嵩山裡有這樣一戶隱居的巨戶。 霞兒敲了敲門環,道:“老孺,老孺,夫人回來啦,還不快開門?” 大門發出“咿”聲被推開,門縫裡竟沒有人。張業心裡打了個突,聲音由低處發了出來: “喔,是夫人。” 張業低頭一看,十分訝異,門內的老頭大約只有普通人的一半高,衰老的白髮頭顱比一般人大了些,腿和身體卻出奇的短,因此乍看之下,簡直像個大頭怪。 獨孤氏道:“是這些軍爺護送我回來的,可得好好謝謝人家。” 老孺看了一下,才拉開門,道:“是,夫人,請進;軍爺,請進。” 霞兒與霽兒先走入門內,道:“各位小心,門後的階梯是往下的,可別跌了。” 眾人一愣,進了門後才發現果然就是往下的石梯,牆內的整個大宅,地面比外頭低了許多,好像是故意挖了一個巨大無比的坑,然後在坑裡建屋造園。 這樣的建築法前所末見,張業一面走下階梯,心裡一面暗自嘀咕:“這不就像是走進陵墓裡一樣嗎?” 大門又在背後關起,仰頭看去,更感到十分詭異。 獨孤氏回頭,對眾軍官欠了欠身,道:“有什麼需要,請交待家人奴才,妾身不便久陪了。” 望著獨孤氏與二婢裊婷生姿的身影遠去,眾人都留戀地看著,直到消失在黑暗之中。 老孺道:“各位軍爺,這裡請。” 老孺將眾人帶至一所廣大舒適的廂房,裡面以白玉為地,紫檀設榻,華麗得讓人瞠目。 好幾名白衣僕婢捧著燈具几案,川流而入,不久便擺出酒席,山珍海味,美酒佳釀,殷勤地招侍眾人。眾侍衛又驚又喜,沒想到在荒野迷路之後,會遇上這樣的好事,很快便拋開拘束,喧嘩作樂,大吃大喝了起來。 只有張業總是感到十分不對勁,因此酒菜也沒吃幾口,不管手下兵士們怎麼鼓動取笑,都不為所動。 天色一直陰暗沉重,眾人也不管幾更了,酒足飯飽,都東倒西歪地呼呼大睡。張業也正角落躺下,身上蓋著輕暖的絲被,不知不覺間,睡意漸生,也含糊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張業被輕微的聲音給吵醒了。 他睜眼一看,還是在客房中,眾兵們也都還睡得酣聲如雷,可是卻不是原先的東倒西歪,而是一個個都整齊地一字排開,身上也都蓋了被子,不知是何時被排好的。 窗紙上映出老孺的身影,輕聲說道:“夫人的花種都排好啦,姥姥可以去灑水了。”霞兒道:“姥姥,今天這些花是夫人親自找回來的,你可得細心灑水。” 張業聽他們的對話只是園藝雜事,沒什麼特別。但又覺得奇怪,怎有人三更半夜的特別交待園丁給花灑水? 蒼老顫抖的老婦語聲,宛如由地面傳出來的,說道:“我知道,我知道了。欸,花就快集完了,老身也可以輕鬆了。” 霞兒忽然有些奇怪地問道:“咦?姥姥,你的枴杖呢?” 那老婦道:“叫得匆忙,我沒帶來。” 霞兒笑道:“姥姥不知偷吃了多少好東西,人變苗條了,枴杖也不用拿了,看來馬上要回春了呢!” 被稱作姥姥的婦人啐道:“小蹄子,就會說些瘋話!” 霞兒道:“不跟你說了,你可得快些,夫人還有事找你。” 姥姥問道:“出了什麼事?” 霞兒道:“夫人說小主人帶了兩個外地的人,還有兩頭聖獸進來,可能要鬧事。” 張業不由得豎直了耳朵,兩個外地的人和兩頭動物,那除了劫走司馬貞的陸寄風之外,不可能是別人了。原來他們也寄宿在此,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 張業暗想:“天亮再強要搜這宅子,未免太過無禮,也不知那刁民和這裡的少主是什麼關係,若是主人袒護刁民,難道公主便不救了?不成,我得趁夜搜索。” 他暗自慶幸自己方才沒有喝酒,否則只能呼呼大睡,不會聽見這麼重要的對話。 張業一面無聲地掀被起身,躡手躡腳地藏身在柱子後,打算等外面的人走了之後,再摸出去。 窗外,那老婦說道:“欸,少主人越來越不像話了,這怎麼得了?” 霞兒道:“別囉唆了,天快亮了,天亮就來不及啦。” 老婦道:“好,好,你們先回去吧。” 老孺和霞兒的足音遠去之後,張業正想偷偷出去,房門竟慢慢地打了開來。 張業一怔,連忙又藏身在柱子後。 進來的是個肥胖矮小的老婦,臉上皺紋層層疊疊,雙眼火紅,松垮下垂的眼臉像兩塊腐爛的皮一樣,望之極令人生厭。 她邊走還邊由鼻中沉重地呼吸著,好像一口氣隨時會喘不過來似的,搖搖顫顫地走了進來。 張業屏住了氣,看她要幹什麼。只見她蓄著長長指甲的手上,拎著一個銅水壺,她站在躺得最靠門的那名士兵身邊,看了看他,露出猙獰的微笑,喃喃道:“好,好。” 接著她含了 口水,然後“噗”地噴在那名沉睡的士兵臉上,便又走了進來,再打量下一人。 張業滿腹莫名其妙,看不出這是什麼名堂。 姥姥含了口水,又“噗”地噴在下一人臉上,然後再慢慢地走向下一個。 張業想:“這是下藥奪財的新法?” 姥姥一個一個噴過去,張業突然看見第一個士兵的臉色,已經變得灰死,胸口雖還在起伏呼吸,但是卻比平時緩慢了很多。 張業大驚,姥姥一個一個地噴水,被她噴過水的人,都很快生氣退去,變得像是活死人一樣。 眼前這個邪門的老太婆渾身都詭異莫名,令張業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牙關抖個不已,上下兩排牙齒得得撞擊,他拚命用力咬住牙,才沒有發出聲音。 眼看著老太婆已走到原先躺在張業身邊的那人之旁,一口水往他臉上噴,張業一清二楚地看見那人的臉變成一張死人的面孔,可是身體還在微微的呼吸。 老太婆再往下一個走去,張業的鋪是空鋪,老太婆見無人在被中,有些奇怪,摸了摸被子,喃喃道:“沒有了嗎?” 她緩緩地伸指數著整齊排好的眾人,道:“一、二、三、四、五……十七、十八,十九……夫人說是二十個,還有一個呢?嗯,還有一個呢?嗯……我看看還有一個在哪裡……” 老婦佝僂的身子像仰起上半身的蠶一樣,鼻頭抖動,一面找尋著,一面喃喃道:“還有一個在哪裡……?施了肥,該入土好好兒長啦……” 張業感覺自己連呼吸都快停了,冷汗也沁濕了衣服,那老婦喃喃自語,找了一會兒,朝向張業所在的方向緩緩走來,露出笑容,道:“還有一個在這裡。” 張業嚇得腿都軟了,跪倒在地,還暗自祈禱不會被發現。那老太婆又含了口水,筆直地走過來,張業清楚地聽見自己兩排牙齒打戰的聲音,一點力氣也沒有,好不容易才兩手著地,想拚命爬開,一抬眼,那老婦赫然已蹲在地上和他眼對眼而望。 張業嚇得眼前一黑,那老太婆“噗”地一口水噴到他臉上,他便昏了過去,人事不知。 |
第三十二章 少年罕人事
話分兩頭,陸寄風帶著司馬貞遠離了那群官兵,為了安心起見,索性再往更高處走去,直到周圍已到隱約可見些微雪點,應該已近山巔了,才找了處僻靜之地,專心替司馬貞接回斷脈。 斷而復續,比原先還要更困難,陸寄風全神灌注地接續她的心脈,進入了無我之境,真氣源源流轉,將兩人周遭地面的霜氣全都蒸散,發出縷縷白煙。 兩虎在旁看守護法,不讓任何野獸靠近。約莫有一頓飯時分,陸寄風收功而起,司馬貞臉上血氣充盈,這條命又被救了回來。 陸寄風打橫抱起司馬貞,四處尋找,好不容易見到前方的一片山壁,高處有一塊怪石突起,正好成為遮蔽。陸寄風抱著司馬貞走到山壁下,席地而坐。此處十分寒冷,陸寄風和兩虎都不畏寒,但是司馬貞卻抵受不住,陸寄風只好把她抱在懷中,以真氣暖她的身體。 陸寄風低頭仔細看著懷裡昏昏沉沉的司馬貞,長睫鬱密,鼻挺肌白,實在是個清麗至極的美女,為何會那樣驕縱狠毒,實在令人想不透。 陸寄風不禁想到蕊仙、千綠,同樣是女子,她們是那樣的溫柔和善,卻偏偏身處卑賤,可見天不與善人,未必良善者就有好的處境。 陸寄風暗暗嘆了口氣,想道:“蕊仙姐姐不知怎樣了?她現在人在哪裡?” 天色漸暗,陸寄風發覺司馬貞體溫比平時更高,這是重傷引起的高燒,再加上她體內的憂愁之火作亂,病況很快轉劇,司馬貞額上不斷地沁汗,低聲呻吟起來。 陸寄風也束手無策,風寒固然是小病,若沒有適當的醫療,卻最能拖成大病。從前陸寄風在梅谷裡受冷袖的教導,也學了些藥理,但是一時之間是不可能找到合適的藥單醫治她的,陸寄風心中有點發急,一面替她擦汗,一面問道:“司馬姑娘,你怎麼樣了?” 司馬貞不斷呻吟著,喃喃道:“別……別殺我……嗚……別殺我……” 陸寄風道:“我不會殺你,你別怕。” 司馬貞似乎沒聽見陸寄風的話,雙眼緊閉,眼淚流了下來,叫道:“爹!爹!你別去…… 嗚……娘!我要娘!嗚嗚……” 她叫起了爹娘,不知是夢見了什麼,陸寄風只能抱著她,一面撫著她的臉和發,柔聲道: “別怕,別怕。” 司馬貞在陸寄風的安撫下,似乎平靜了些,依偎在陸寄風懷裡,不斷啜泣,好不容易靜了下來,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誰知過了半刻鐘,她又驚醒,哭叫道:“別殺我!別殺我娘……嗚……娘,我幫你把頭接起來,你不要死……嗚……” 陸寄風吃了一驚,難道司馬貞親眼見過母親身首分離地死在她面前?若真的是如此,也實在太慘了,陸寄風同情之心頓起,想不到她會有那樣痛苦的回憶,難怪胸中滿是憂火。 陸寄風更溫柔地抱住了她,男性的氣息令司馬貞略微平靜,淚水有如珠串似地掉下來,哽咽著說道:“劉大哥……你……你為何不理我?” 她將陸寄風的懷抱當成了劉義真,除了因為神智不清之外,更主要的是她這一生中,只被劉義真這樣親密地抱過,因此也不知道在別的男人懷裡有什麼不同。 此時她半昏半醒之際,感覺又被男性的強壯手臂環繞著,朦朧中的聲音十分溫柔,就像劉義真哄她時的語氣,因此她認定了抱著自己的人,一定是劉義真。 “劉義真”更溫柔地說:“我沒有不理你,你放心,好好睡一覺。” 司馬貞心中萬般酸楚,柔絲繾卷,道:“劉大哥,你愛不愛我?會不會拋棄我?” 這個劉義真沒有回答,司馬貞緊緊地抓住了他,淒楚地泣道:“你說,你說…… 你不要我嗎?” “劉義真”輕嘆了一聲,道:“我不會拋棄你的,我這一生中只喜歡你,你放心吧!” 司馬貞聽了,心情略寬,輕道:“你親親我。” “這……”“劉義真”有些遲疑。 司馬貞又害怕了,流淚道:“你不肯麼?你……你果然不愛我……” “不,不是的……” 司馬貞悲傷得全身都酸軟無力,只恨不得死了,不必再面對失去愛情的人生。這時,一陣陽剛之氣靠了上來,那是她所熟悉的劉義真的氣息。她心情一寬,那人的嘴唇輕輕地按在她唇上,司馬貞有如死裡重生,抱緊了他,主動靠上去,緊緊地親吻著,那人起初有些猶豫生澀,後來膽子漸大,便溫柔地回吻著她。 過了好一會兒,司馬貞才心滿意足地放開他,依偎在他懷抱中,似乎有冷風不斷地吹著她,但是她心情穩定,身體也暖暖的,像陷進了柔軟無比的綿堆中…… 陸寄風凝望著安然睡去的她,雖然是不得已而假裝劉義真,可是親了她,還是讓陸寄風心裡微覺愧疚,暗自說了好幾聲“抱歉”。 夜風漸緊,但司馬貞的呼吸漸緩,陸寄風不由得大驚,搖了搖她,道:“司馬姑娘,司馬姑娘……” 司馬貞身體滾燙,病勢更加沉重,再拖下去後果不堪設想。陸寄風抱起了她,往山下奔去,只要找到人家,就有可能求到解風寒的藥。 陸寄風抱著司馬貞,深夜與兩虎在山野奔馳,陸寄風感覺出懷裡的司馬貞氣息漸弱,無法再承受任何自己渡給她的真元,心裡更是焦急。 就在他茫無頭緒地往山下疾奔之時,小風與小紫突然發出低沉的虎嘯,令陸寄風一怔,停步道:“怎麼了?你們見到什麼了?” 小風與小紫一聲狂嘯,朝一堆木叢飛撲而上! 陸寄風連忙上前,撥開粗枝大葉,赫然見到小風巨大的肉掌下,壓著一只白兔,那只白兔像是死了一般,倒著不動,而小紫則一面低吼著,徘徊在旁邊,若非聽見陸寄風的斥止,或許早就一口將那頭兔子吃下口中了。 陸寄風又氣又急,認為是小風與小紫野性難馴,被路邊獵物吸引,分神去撲抓。 陸寄風斥道:“放了它,走吧!” 不料小紫躍上前去,擋住了陸寄風,竟不讓他走。 陸寄風抱著司馬貞,道:“你們別胡鬧了,再鬧就不許跟來!” 陸寄風才跨出一步,小紫便縱身輕躍,擋住陸寄風,甚至人立起來,往陸寄風撲去。陸寄風側閃而過,怒道:“幹什麼?” 背後的小風發出威脅的低吼,令陸寄風更感奇怪,回頭一看,卻整個人呆住了。 被壓在小風腳下的,竟不是兔子,而是一名白衣少年。 陸寄風眨了眨眼睛,那確實是一名少年,不是方才所見的白兔。 陸寄風驚訝不已,想道:“難道方才是我看錯了……?” 那少年動也不動,不知道是死了還是昏迷。 陸寄風喝道:“把他放開!” 小風低吼著,兇猛地回過頭看了陸寄風一眼,一面用力甩著尾巴,十分不情願,甚至還低下頭去,張口要咬那少年的咽喉。 陸寄風嚇了一大跳,正要縱身上去阻止,又被小紫咬住了腳,動彈不得。 陸寄風急得叫道:“不許吃人!” 那少年動也不動,眼看只能成為小風虎爪下的食物,陸寄風一掌打去,雄厚的真氣硬生生將小風百餘斤的沉重身子擊退,小風才被擊退,虎爪一松,那少年便即躍起,發足欲逃。 陸寄風一怔,小紫顯然早已料到對方會有這一步,早就守在少年奔去的方向,一撲便再度把少年壓倒。 “啊!”少年驚叫,又像死了一般不動。 被這兩虎包抄,不要說一個少年,就算是矯健的鹿也逃不掉。但是陸寄風卻大感訝異,在小風張口作勢欲咬之際,他還忍耐得住裝死不動,這份膽識實在驚人,也讓人感到這少年的來歷並不簡單。 陸寄風放下司馬貞,上前搖了搖他,道:“餵,你還好吧?你醒醒。” 在小紫的爪下,那少年依然不動。陸寄風輕推了推小紫,小紫才放了開,那少年這才緩緩睜開一道眼縫,偷看了看陸寄風。 陸寄風松了口氣,道:“你有沒有怎樣?” 那少年張眼 看,兩頭老虎又準備要撲上去,他嚇得一把抓住陸寄風,叫道:“你…… 你叫那兩頭老虎別咬我,別過來!” 陸寄風道:“你放心,它們不會咬你了。” 少年死命抓緊陸寄風,不停地發著抖,他的 雙眼眸明燦如星,俊美得像個姑娘。 陸寄風一面說:“你沒事就好了。”一面站了起來,不料原本坐在地上的少年還是兩手緊緊巴著陸寄風的右手手臂,陸寄風這麼一站,就把他整個人給拉了起來。 少年的身體很輕,陸寄風道:“你別把我抓這麼緊。” 少年顫聲道:“我……我不能放了你,我一鬆手,它們就會撲過來咬我……” 陸寄風道:“那我叫它們走遠些,小風,小紫,過去!” 陸寄風 揮左手,一對白虎卻依然微低前身,耽耽地虎視著那少年,不肯移動半步。 陸寄風又命令了幾聲,兩虎說不理就不理,還不時發出低吼,讓陸寄風有點兒尷尬,道: “奇怪,它們平時很聽話的……。” 少年發著抖問:“是嗎?你養它們……多久了?” 陸寄風道:“……差不多兩天吧……?” 少年原本已經有點放開陸寄風,這下子卻又抓得更緊了。陸寄風抓了抓頭,道:“你放開我,它們不會咬你的。” 少年死命搖頭:“不成,我一放手就沒命了。” 陸寄風更清楚地看見了那少年的容貌,他不過十四、五歲年紀,一頭烏黑的頭髮東髻,弁簪上的紅玉光潤無比,似乎是貴重之物。而他身上衣裳雪白光澤,衣領處翻出一片白貂皮毛,更烘托得他的瞼孔白裡透紅,竟是個面若敖粉,臉似團玉的美少年。這樣的貴公子會在這荒郊野地,實在奇怪之極。 “你總不能抓著我一輩子啊!”陸寄風道。 少年輕盈的身子一縱,竟直接跳到陸寄風背上,兩手緊纏著他的頸子,道:“那你背著我好了。” 一見到他撲到陸寄風身上,雙虎立刻發出示威的吼聲,要不是顧忌著陸寄風,恐怕真的會撲上來咬死少年。 陸寄風道:“ ,你真不客氣耶!我為何要背你?” 少年道:“因為我被老虎咬傷了,走不動。” 陸寄風不相信,道:“你這麼靈活,才沒傷著呢!” 說著,陸寄風真氣一震,便將少年震落,少年驚呼了一聲,摔跌在地。 陸寄風抱起倒地的司馬貞,道:“這位兄弟,請問這附近有人家嗎?這位姑娘病得很重,得快點服退燒的藥才行。” 少年一臉不悅,道:“這附近只有死人堆,沒有活人家!” 陸寄風道:“那你是從哪兒來的?” 少年道:“我憑什麼告訴你?” 見少年那無禮的樣子,兩虎的喉間都發出輕吼,令那少年有些畏懼,道:“你……你能左右這兩頭聖獸,怎麼可能醫不好一個病人?分……分明是騙我… …” “聖獸?”陸寄風有點奇怪他的說法,道:“我不知道什麼聖不聖的,請你帶我到有大夫的地方,這位姑娘快死了,不能再拖。” 少年道:“可是這山裡真的沒有大夫。” “你家呢?你家一定有些治病的藥吧?” 少年用力搖頭,道:“不,我不能帶你去我家……” “為什麼?你怕這兩頭老虎,我可以叫他們不要進去。” 少年道:“不是的……我們見了聖獸,恭迎都來不及,可是我……我……我不能回家。” “為什麼?” 少年被逼得沒有辦法,又不能脫身,只好可憐兮兮地望著陸寄風道:“我是逃出去的,我不能就這麼回去。” “逃?你為什麼要逃家?” 少年咬著唇不語,陸寄風道:“你是不是做了什麼壞事?還是你父母對你不好?” 少年搖了搖頭,不肯說話,陸寄風再三逼問,少年才道:“我要去找我爹。” “找你爹?” 少年淒楚地說道:“嗯,我要找他,問他為什麼不要我。” “你知道你爹在哪裡嗎?” 少年搖著頭,陸寄風道:“你年紀這麼小,茫茫人海,怎麼找得到他?你還是回去,跟你娘認錯,別拋下她。” 少年輕嘆了一聲,道:“可是我怕。” “怕?怕你娘打你?” 少年聲音發著抖,道:“不是的……自從我爹不要我娘之後,就剩下了我和娘兩個人,她整天哭,任我怎麼勸她還有我在她身邊,她就是不理我……昨天,她叫僕人抓住了我,要殺我,說:“咱們命苦,不如一起成鬼吧。”我很害怕,就逃了出來… …我自己到處亂跑,也不知道跑到什麼地方了,我想我只能去找爹,問他為什麼不要我們……” 陸寄風聽得呆若木雞,想不到會有這樣的人間慘劇。 少年抓緊了陸寄風,哀求地說道:“其實……我很擔心我娘,但是我又害怕她會殺我,你跟我一塊兒回去,好不好?” 陸寄風道:“當然可以,你慢慢地勸你娘,我會在旁邊護著你的。” 少年大喜,還掛著淚珠的臉上綻出笑容,道:“你真好,你能管住聖獸,娘一定會聽你的話。” “走吧。”陸寄風說道。 少年勉強地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走上前,他的身高只到陸寄風的胸口,又瘦又單薄,簡直是風一吹就會倒的樣子。 陸寄風抱著司馬貞,讓少年在前面帶路,問道:“你家離這兒有多遠?” 少年道:“應該不遠吧?直直走就對了。” 少年又看了看昏沉的司馬貞,道:“這姑娘很美啊,是你情人?” “不是。” “是你妹妹?” “不是。” “那她是你什麼人?” 陸寄風道:“說來話長,總之沒什麼。” 少年道:“我看你這麼急,應該跟她關係不淺,才不想讓她死。”陸寄風道:“難道不是親人,就可以見死不救?” 少年道:“總不會沒來由隨便救人,天下有多少人,救得完嗎?” 陸寄風道:“她是被我誤傷的,我有責任救她。” 少年嘻嘻一笑,道:“我就說,還是要有點關係,否則誰會沒來由的救人?這姑娘這麼美,你怎麼打得下手?” 陸寄風苦笑了一下,沒有回答。 少年又問:“她叫什麼名字?” 陸寄風正要說,想起司馬貞橫行霸道,也許民間非常恨她,一旦知道垂死的人是司馬貞,很可能便不肯救了。陸寄風含糊地說道:“她姓馬,對了,你家裡就你跟你娘親兩個人嗎?” 少年道:“你見了就知道,人嘛,是有不少,只不過……嘻嘻!” 陸寄風不知他笑什麼,問道:“只不過什麼?” 少年不答,反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陸寄風,你呢?” 少年靠在他耳邊道:“你可千萬別對他人說我的名字,我只跟你說。” “不過是名字,這麼神秘?” 少年道:“這是我娘交待的,她說千萬不能讓外人知道我的名字,否則她留不住我。我從沒對人說過我的名字。” 陸寄風道:“那就不要說了。” 少年卻道:“不,我想跟你說,你只要答應我別告訴別人。” 陸寄風道:“嗯,我答應你。” 少年這才放心地一笑,道:“我叫迦邏。” 陸寄風好奇地問道:“迦邏,這是什麼意思?” 迦邏道:“這是西域的一種香料。” 陸寄風道:“那你姓什麼?” 迦邏嘆道:“我爹不要我,所以我就沒有姓。” 陸寄風不再觸動他的傷心事,便說了些別的話岔開了,隨著迦邏的指點路徑,陸寄風很快便見到前方大路平坦,通往高門大院。遠遠地就見到圍牆連綿數裡,圍牆內的花木掩映著幾重亭臺,竟是一所氣派的豪門。 陸寄風大感意外,道:“這是你家?” 迦邏道:“請進吧。” 陸寄風心中起疑,迦邏握著他的手,笑意盈盈地將他帶進大屋內,兩虎緊跟在陸寄風腳邊,意態昂藏。 那兩扇門看似十分沉重,不料迦邏伸手輕輕一推,就開了。 迦邏先走入門內,道:“小心,這裡的階梯是住下的。” 陸寄風一愣,隨他進門,果然門內就是往下的石梯,而所有的屋宇花木,都是建在比外面低了好幾尺的地面上。 才走進園子,前方便有一個矮小至極的身影連滾帶跑地趕了過來,道:“小主人,小祖宗,你總算回來了……啊!” 他看見兩頭老虎,登時不敢再前進,呆立著不動。 迦邏道:“老孺,我帶了朋友回來,你呆站著做什麼?” 老孺道:“小主人……這……這兩頭聖獸,是……是哪兒來的……?” 迦邏道:“是我朋友的,不許多問了,你快去!” 老孺眼中十分懷疑,上下打量著陸寄風。 迦邏拉著陸寄風的手往內走,兩頭猛虎跟在身後,經過老孺身邊時,他恭恭敬敬地退至一旁,並沒有說什麼。 迦邏拉著陸寄風往內直走,穿過天井,直到第三進才往東邊上樓,推開房門,一陣花香撲鼻而來。 陸寄風眼前一花,但見房內銅燈照得滿室金光,繞過外間的翠玉屏風,裡面是個小室,一張大榻垂覆著錦緞珠廉,榻上羅被整整齊齊地舖著,靠牆陳放的古玩架上擺著陶偶小鼎等玩物,牆上幾處高掛著錦帛,以工筆畫著宮中仕女圖,南邊的窗架邊供養著一盆菊花,大如人頭,金瓣萬重,華貴非常。 陸寄風道:“你房間好香!” 迦邏噗嗤一笑,道:“這不是我房間,是我丫頭的睡處。我房間在裡面。” 迦邏一指大榻後的木格牆,原來這面精工雕琢的牆只是隔間,推開其中一扇,便是扇門。 門內似乎更為寬廣,更為華麗。 迦邏道:“你在這裡等一下,先把馬小姐給我。” 陸寄風將司馬貞遞給迦邏,看著他抱著司馬貞進入隔間,透過雕飾的鏤隙中看去,迦邏將司馬貞放在床上安置好,便走了出來。 迦邏在陸寄風耳邊低聲道:“一會兒老孺或是任何人要你吃東西,你千萬不能吃,也不能喝。” 陸寄風道:“為什麼?” 迦邏微微一笑,沒有回答,陸寄風道:“能不能先治她的病?她恐怕不能再拖了……” 迦邏道:“我們這兒什麼藥都沒有,可是你不用擔心,我帶你去偷姥姥的回生精,救馬姑娘。” “偷?” 迦邏道:“我家不可能把人給救活的,除了偷以外沒有別法子。” 陸寄風對於不肯救人的作風覺得十分反感,只是礙於迦邏,不好多說什麼。 迦邏道:“你請這對聖獸照看著馬小姐,他們就不敢對她怎麼樣了,趁我娘還沒回來,我們得快去偷藥才行。” 陸寄風點了點頭,小風與小紫繞過隔屏進入內室,躺在床榻邊。 迦邏拉著陸寄風的手走了出去,在堂外的迴廊東轉西走,奇怪的是到處都黑漆漆的,沒點半盞燈火,也完全沒有人聲,實在不像大戶人家的樣子。 兩人走出了迴廊,繞過後苑,所到之處是個十分荒僻的廢園,只有一間簡陋的巨大石室,連門都沒有,入口處看起來只是個黑洞,從裡面微微吐出些寒氣。 這和印象中的丹房實在相差太多,陸寄風正想問,迦邏低聲道:“跟我來,小心別踩了花種。” “花種?”陸寄風問。 陸寄風跟著迦邏往內走,石室內空空蕩蕩,但地面挖出一格一格的長洞,這些長洞都有七尺長,三尺寬,不知有多深,乍看之下也不知有多少格,整齊地縱橫排開,盡頭處有個微微突起的高台,上面陳列了幾個瓶罐,不知是否就是所謂的回生精? 可以進去的路,只有格子與格子之間,不到一寸的寬度。 迦邏緊緊拉著陸寄風,步步為營地走在前面,見他走得這麼危危顫顫的,陸寄風索性一把將他抱起,道:“是不是要往裡面走?” 迦邏指著盡頭的臺子,道:“你要的東西就在那裡。” 陸寄風足尖一點,便已躍至此地,迦邏喜道:“你輕功這麼強,太好了。” 陸寄風回頭看看,並沒見到什麼花,也不追問,放下了他,問道:“是哪一瓶?” 迦邏笑了笑,轉身伸手去握臺上的一個藍色陶罐,輕輕轉動了一下,接著又轉動另一個銅瓶,原來這臺上的瓶罐都是機關。 此地比外面更加寒冷,壁上都結著一層薄薄霜氣,陸寄風越看這個地方,越感覺到一股濃厚的死氣,身旁的迦邏笑道:“成了!” 那臺子整個向旁滑開,露出後面的一層淺櫃。迦邏拿了其中一個玉匣,收在懷裡,便很快地再轉動機關,將一切恢復原狀。 “好了,快走吧!” 陸寄風背起迦邏,迦邏笑道:“你還是背我了。” 陸寄風一笑,欲再以輕功躍出石室,一抬頭,卻見前方的格子路上,不知何時竟站著一道人影,兩手拄著枴杖,陰沉沉地看著他們。 “啊!”迦邏驚呼了一聲,陸寄風一看清那人的樣子,心裡不由打了個突。 那是和老孺一樣矮小的婦女,拄著枴杖,緩緩地走了上前,她臉上滿是皺紋,一雙小眼睛被松垂的眼皮遮得幾乎睜不開,搖搖顫顫地說道:“小主人,你回來了?” 迦邏“嗯”了一聲,就沒有回答了,手卻更緊地攀著陸寄風的頸子,微微發抖,對這老婦似乎有點畏懼。 那老婦嘆了口氣,道:“欸!小主人大了,什麼都不怕了,還回來做什麼?” 迦邏道:“這裡是我家,我難道不該回來?” 那老婦說道:“你棄了你娘而走,不就是不想回來了嗎?” 迦邏道:“我……我……只是去外頭走走……” 老婦道:“夫人無依無靠,就指望你陪她,你卻這樣傷她的心,欸……” 迦邏道:“老家夥不懂,別絮絮叨叨的啦,我累了,我們要走了!” 老婦依然不讓開,道:“小主人還帶了朋友回來,到花房來做什麼?” 迦邏臉不紅氣不喘地說道:“我來看看還有沒有空地方,娘要我通知你一會兒又有新的花種要下啦!” 老婦道:“是嗎?”她疑心地抬眼看了看陸寄風,詭異地一笑,道:“你這位朋友也看了嗎?” 迦邏道:“他是跟我一起的,姥姥,我們先走了!” 姥姥說道:“小主人,您忘了把回生精放回去。” 迦邏道:“什麼回生精?你再不讓開,我可要生氣了。” 姥姥說道:“這是要緊之物,丟了,老身也就糟了,只好得罪小主人一回了!” 她話聲方落,手中之杖卻是朝陸寄風揮去,陸寄風輕易閃過,那姥姥枴杖中噴出了一股黑煙,迦邏忙道:“屏住呼吸!” 陸寄風匆促中吸進了一點,眼前一花,暗驚什麼毒氣那麼厲害?他背緊了迦邏,便欲以輕功向外奔出。 姥姥喝道:“還走?” 回身一杖,鉤住陸寄風的腳踝,硬生生將陸寄風給扯了下來。 陸寄風倒躍回來,差一點踩空,在細不逾寸的走道上穩住了身子,姥姥杖中又噴出不明的黑煙,陸寄風已知道厲害,先屏住了呼吸,迦邏也忍得滿臉通紅。 陸寄風一掌往那姥姥擊去。她雖然矮肥,竟是身輕如燕地跳了開,又飛撲過來,一杖襲到,陸寄風兩手抱著迦邏,氣聚雙足,東閃西躲。以他的身手,要擺脫這老婦的糾纏實在太容易了,但是這詭異的格子走道卻十分難以穩住重心,一不留神就會往下滑,而掉入格子下的黑洞裡。 姥姥在此如履平地,攻勢格外猛烈靈活,又專打陸寄風懷中的迦邏,令陸寄風大惑不解,縱使迦邏較弱,他畢竟身為少主,為何底下的奴才並不把他當一回事? 迦邏叫道:“住手,我把回生精還給你!” 他拿出懷中的玉匣,姥姥這才退後住手,陰沉地笑道:“早這樣不就成了?” 在陸寄風背上的迦邏,把手伸了出去,果然拿著那個玉匣,手一松,竟是往空格下拋。 姥姥大驚,急忙飛撲上去,以圍裙兜住了那玉匣。陸寄風注意到玉匣被拿出時,已微微地開了,此時一拋,裡面的白色小丸便蹦了出來,有幾顆落下無邊的黑暗中。 “快走!”迦邏說道。 陸寄風往外疾奔,又被姥姥給勾了住,道:“他不能走!” 陸寄風正欲抽腿,枴杖的曲頭已自動繞成一圈,扣住了他的小腿。陸寄風回頭一看,姥姥兩手展著圍裙兜住藥匣,自腰間卻又伸出兩手,握著枴杖的另一端,勾著陸寄風的小腿。 陸寄風大驚,那姥姥身有四手,必是妖怪無疑。 “嘿嘿……幾百年來沒有見過這上佳的花種,你跑不掉了……” 那老婦力大無窮,四手齊出,就算陸寄風使出千斤墜的功夫,還是被她拖得微微往前滑了幾寸。 “嘿……屍蟲可以拖動比自身重百倍的腐屍,你這千斤墜沒用的。” 迦邏急叫道:“姥姥,求求你別抓他,他是我朋友!” 陸寄風又被拖前了幾寸,那姥姥喘著氣,道:“小子,吸了腐氣還這麼活蹦亂跳的…… 哼!” 她握在在拐上的手按下了機關,嗤地又噴出那可怖的黑煙,往陸寄風臉上噴去,那股黑煙腥臭無比,就算不呼吸,還是衝得人頭昏腦脹,陸寄風一分心,居然又被拖前了幾寸。陸寄風往前一滑,整個人便被她拉至身邊。這一重心不穩,迦邏也被甩落,及時抱住陸寄風,才沒有被甩向黑洞裡去。 老婦拖著陸寄風的腳,迦邏抱著陸寄風的頭,身子已陷在黑洞裡,三人就這樣扯成了一掛。 姥姥笑道:“還跑?” 陸寄風兩手拉住迦邏,雖然他不知黑洞底下是什麼,但迦邏怕成那樣,他也不敢鬆手,硬生生地把迦邏拖了起來,姥姥已趁此機會將枴杖的鎖叩嵌入地上的機關,陸寄風的腳便被緊緊叩住,接著姥姥的一手反伸向後,手一直延長伸至羅列著瓶罐的石台,轉動了其中一個銅瓶,喀地一聲,陸寄風連腰都被扣住了。 這老婦不但有四手,而且還能伸得比平時長好幾倍,處處令陸寄風目瞪口呆。就這麼一呆,連兩手都被扣住,全身動彈不得。 迦邏辛苦地爬上窄道,急叫道:“姥姥,放開他!求求你放開他與她!” 姥姥充耳不聞,彎下身,爬向陸寄風,陸寄風大駭,那種感覺就像被一條巨大的蛆爬上了身一般,那老婦的臉正對著陸寄風的臉,臭氣更是中人欲嘔。 一直所向無敵的陸寄風總算嘗到了驚駭莫名的滋味,被她的腐臭之氣燻得全身無力;身邊所見皆美女的陸寄風也總算嘗到了與醜婦相親近之苦,姥姥的整個臉貼近陸寄風,紅而潮濕的眼皮發出的幽光,空如黑洞的口中噴出的濁氣,簡直是人間酷刑。 迦邏叫道:“姥姥,你看,那是什麼?” 姥姥嘿嘿而笑,道:“小主人,有什麼姥姥晚點看,先讓姥姥嘗嘗這精氣。” 迦邏道:“你敢監守自盜?我非告訴娘不可!” 姥姥笑道:“有這樣上好的料,讓姥姥嘗一口又怎麼了?嘿嘿……” 迦邏急得舉腳便往姥姥的頭踢去,喝道:“放開!快放開他!” 姥姥一把就抓住了迦邏的腳,將迦邏整個人往一旁摔去,厲聲道:“閃開!” “啊!”迦邏被拋至半空,落下時及時攀住窄道,才沒摔下黑洞。 迦邏顫聲道:“你……你反了麼?” 姥姥笑道:“小主人,是你離家在先,又帶了外人來偷東西,就算夫人保你,聖女老人家也不會容許的,老身只好大義滅親了。” 陸寄風一聽“聖女”,驚道:“你們是聖我教的妖徒?” 姥姥一怔,厲聲喝問:“你怎知本教?你是什麼門派的?” 陸寄風道:“我是劍仙門的陸寄風!” 姥姥喃喃道:“劍仙門,劍仙門?沒聽過!你不是通明宮的?” 陸寄風不回答她,怒道:“原來你們所說的花種是人?哼,果真是邪魔歪道!” 姥姥冷笑道:“小子再逞凶也逞不久了,嘿嘿……” 她一把扯開陸寄風的衣領,正要低頭咬下,又停了住,轉頭一看,自黑洞裡竟伸出一只黑色的手,抓住她的腳。 姥姥叱道:“滾開!” 她一腳踢落那手,又張口欲咬陸寄風,那黑色的手又攀住她的衣裙,姥姥大怒,硬是死命抓著陸寄風,一口咬下陸寄風的胸口,痛得陸寄風悶哼了一聲,胸前鮮血長流。 姥姥滿足地舔了舔橫溢的鮮血,才抬手用力扳起那黑色的手,罵道:“必是回生精給你叼住了,哼,還不安份!” 她正要張口再咬,突然間臉色一變,臉色發青,急忙一躍而起,發出痛苦的叫聲,掐著自己的喉嚨,倒彈了好幾尺,在格子間又滾又叫,樣子十分淒慘。 陸寄風和迦邏都看得目瞪口呆,感覺上姥姥肥腫的身體似乎消瘦了一些,身上分泌出腐臭的液體,整件衣服都沾得臭不可當。 此時,那只黑色的手已伸了出來,摸索著按住枴杖,解開陸寄風腳上的束縛,陸寄風大喜,足尖使力,自腳趾至陰穴發出真氣,朝姥姥方才轉動機關的瓶子擊去,他所發出的是柔勁,竟隔空轉動了瓶子,困住腰、手的機扣也解了開。 陸寄風飛身躍至迦邏身邊,一把將他拉了起來,才奔至姥姥面前,以她的枴杖杖尖抵住了她。 姥姥掙扎著叫道:“小……小主人,快……快給我腐氣……” 迦邏看了看陸寄風,眼中難掩驚訝,道:“你……你是純陽之體?” 姥姥乃是腐屍蟲所化之妖,吸男子的生血雖可以養精,但是若是誤觸純陽之體,就有如被曝露在烈陽下一般,非漸融而死不可。 她所知道的純陽之體,世間只有 人,那就是通明真人司空無,因此她根本沒有想到會栽在陸寄風身上。 姥姥邊呻吟邊叫道:“我……我有眼不識泰山……通明真人,小妖不敢了……快給我腐氣……” 迦邏一聽,嚇得退了好幾步,差點摔落黑洞,顫聲道:“什麼?你……你是…… 通明真人?” 他渾身發抖,真的十分害怕,陸寄風知他也是聖我教徒,對他充滿了戒備,厲聲道: “你們這是何地?為何以妖法害人?” 迦邏不敢言語,姥姥喘著氣道:“真人……小妖只是奉命行事……夫人她就要回來了,請真人給小妖一個機會,將功……將功贖罪……” 陸寄風將枴杖拿在手中把玩一番,以他對機關的領悟,立刻就分辨出施放腐氣的按扭,他將杖頭對準了姥姥,噴出少量腐氣,姥姥果然立刻停止了呻吟,顫抖著爬了起來,跪著向陸寄風叩頭,道:“真人……小妖一心悔過,這全是夫人要我們做的,請真人明查……” 迦邏怒道:“你說什麼?明明是……” 陸寄風對他一瞪,他便不敢再開口,但眼神卻很憂慮,對於姥姥把一切都推給他娘,顯然感到很是不服。 姥姥說道:“請真人聽小妖道來,獨孤夫人乃聖女老人家手下四大護法之一,她受命在此建造百花池,要以九百九十九個壯年男子的靈氣骨肉,作為池之氣與池之基,現在已養了九百多個花種,只等著全了之後,就要開始煉了。老身只是奉命看顧花種,沒有害人。” 陸寄風喝道:“建了池之後,又要做什麼壞事?” 姥姥說道:“這就不是小妖所能知道的機密了,所有的人,都是夫人去誘騙來的,夫人還在山腰設了死陣,闖進去的就跑不掉了,論用心之毒,沒有毒過夫人的… …” 迦邏氣得渾身發抖,道:“你……你說這話,當初明明就是你這頭屍蟲逼她入教的……” 姥姥連忙道:“小主人此言差矣,夫人她連你都想殺,居心惡不惡毒?小主人你正好可以趁這個機會棄暗投明,追隨司空老人家……” 這立刻出賣主人的作風,果然很像聖我教最末端的百寨連眾匪徒的作風。陸寄風正想該殺她還是該伺機而動時,一陣淒楚的胡笳聲悠悠響起,由遠方隱隱傳了過來。 姥姥道:“真人……這是夫人叫我了,我若不去,夫人會發現您的行蹤的……” 陸寄風略為一想,已有了對策,道:“你去吧!你若敢洩露出我的行蹤,我便將你這枴杖打斷。” 姥姥驚慌莫名,道:“小妖不敢,小妖不敢……” “回生精拿來!” “是,是……” 她恭恭敬敬地將那玉匣再交給陸寄風,陸寄風揮手道:“走吧!” 她逃也似地躍了出去,見她那令人作嘔的身影不見了,陸寄風才指著那一格格的黑洞,冷著臉問道:“你說的花種,就是這底下的人?” 迦邏點了點頭,陸寄風問道:“若是我掉了下去呢?會變成怎樣?” 迦邏可憐兮兮地看了陸寄風一眼,才道:“我已叫你別吃這裡的任何東西了,掉下去也不會怎樣的:可是……若中了姥姥的屍水或腐氣,也會變成活死人……” 陸寄風冷笑道:“我倒要謝謝你的好心了?” 迦邏惱羞成怒,道:“我又沒要你謝我!我也沒騙你來,是你自己三求四請,我才帶你來的!你現在卻又怪我?” 陸寄風被他這一說,想起司馬貞的病況沉重,便一把拉住迦邏的手腕,道:“我們先回你房裡去。” 他這一拉扯,動作已非常粗暴,痛得迦邏臉色扭曲,咬著牙不語,默默讓陸寄風將他帶出石室。 |
第三十三章 炎火屢焚如
陸寄風挾持著迦邏奔回他的住房時,原本漆黑的大宅已處處都亮了燈,映得朱樓如畫,花木如織。原本空寂處處,現在也不時可以看見婢女僕人川流不息。 陸寄風高來高去,在屋頂奔過,比流星還要迅速,身子一溜便由窗口閃入迦邏的房間,一路過來都沒有驚動任何人。 進入迦邏房間後,他徑自繞入內,拿出回生精,對迦邏道:“你過來。” 迦邏一怔,道:“幹什麼?” 陸寄風拿了一顆回生精,道:“你先吃吃看!” 迦邏一聽,又氣又悲,顫聲道:“你怕我騙你?對,我是騙你,那是毒藥,一顆毒不死我,你全給我吧!” 陸寄風冷笑道:“你不要怪我防你,聖我教的無不是姦惡反覆之輩。” 迦邏道:“我誠心待你,沒對你說過半字謊言,你防我什麼?倒是我該防你!原來你利用我混進來的,你才是姦惡反覆!你明明是司空老賊,卻編了個假名字騙我! 你收拾了雲小姐,要來殺死我們,你道行高深,我們獨孤家沒人對付得了你,你快動手!” 陸寄風被他一番搶白,雖有幾分怒氣,但想想,他說得卻也是理直氣壯,令陸寄風啞口無言。 迦邏一個箭步上前,奪了藥,說道:“你要我先吃給你看,我就吃給你看!” 來不及陸寄風阻止,迦邏轉頭一仰,喉間咕嘟一聲,藥匣已然空了。 陸寄風大驚,道:“你……你何必……” 迦邏傲然道:“若是回生救命的仙丹,我服了是便宜了我;若是毒藥,不正好可以省省你的力氣,不必勞您誅殺?真是一舉兩得!” 陸寄風道:“不,我……迦邏,我不該疑心於你……其實我不是通明真人。” 迦邏冷笑不信,陸寄風道:“我真的叫陸寄風,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迦邏道:“你怎會有純陽之體?這是司空老賊的根基!” 陸寄風道:“我以前曾經誤服天嬰,或許你們誤會了。” 迦邏面現驚奇,道:“你服過天嬰?……這是真的嗎?” 陸寄風點了點頭,道:“方才我小人之心,度你君子之腹,真是對不起。” 見陸寄風誠心道歉,迦邏這才微微一笑,手一攤,手心上滿是一顆顆白色小丸,原來他只是作勢吞藥,其實根本沒有吞下去。 陸寄風一愣,迦邏道:“還不快救馬小姐?” 迦邏既未吞藥,那麼這是不是毒藥也很難說,陸寄風卻感覺迦邏不會欺騙自己,便不再猶豫,取了一顆回生精,塞入司馬貞口中,捏著她的頰讓她咽下。 迦邏將其餘回生精再收回匣中,遞給陸寄風,笑道:“這珍貴之物,讓我一口氣都服了,未免太浪費,你可得留著,可以救好多人呢。” 陸寄風收了回生精,道:“你真的是聖我教徒?” 迦邏點了點頭,反問:“你真的不是通明宮弟子?” 陸寄風搖頭,並非存心欺騙。 迦邏道:“我不信!你能把雲小姐身邊的兩頭聖獸帶走,不是通明宮的高人不會有這樣的靈力!” 陸寄風道:“我不是說過本門是劍仙門嗎?”迦邏皺眉道:“我根本沒聽過這個門派!” 陸寄風笑道:“你當然不會聽過,本門現在還在世上的人,總共兩個半。” 迦邏奇道:“兩個半?這怎麼說的?” 陸寄風道:“一個是我師父,一個是我。那半個就是不承認自己是劍仙門,不過也是同出一源的老前輩。” 說到此時,陸寄風忍不住想到:師父下落不明,不知是不是死了?心頭微微一沉。 迦邏道:“你不是通明宮的就好,若是,我便把你趕出去!我最討厭通明宮的人!” “為什麼?”陸寄風問。 迦邏道:“通明宮的弟子,只會始亂終棄,虛偽做假,通通是無恥懦弱之輩!” 陸寄風想起通明宮將山下村人集中保護,免於受百寨屠掠,便忍不住道:“我雖不是通明宮弟子,不過我知道他們講的是正氣,做的是善事。” “是嗎?你怎知他們不是假冒偽善?” 陸寄風只當他是從小被灌輸仇恨,不可理喻,也不急著改變他的想法,腦子一轉,突然笑了,道:“我們劍仙門的那半個,也是最討厭通明宮,你和他倒是一個鼻孔出氣,我真想帶你去見見他,做個伴!” 迦邏半信半疑,道:“你們劍仙門有人討厭通明宮?真的?” 陸寄風道:“我騙你做什麼?你不信可以跟我回去看他。” 迦邏笑道:“好啊!你一定要帶我去你們那兒!” 陸寄風尚不知他邪性有幾分,是否可以信任,便沒有回答。迦邏卻跳到陸寄風身邊,伸出手笑道:“你快答應了我!來,咱們勾個手!” 迦邏伸出手指,要和陸寄風勾小指為誓,陸寄風見他忽而精明機智,忽而童心未泯,實在難以捉摸,卻還是伸出了手,與他勾了勾。 他忽然想起幼年時也曾與雲若紫勾手為誓,不由得胸口一痛。 此時,門外傳出年輕的女子之聲,道:“小主人,你回來了?” 迦邏連忙道:“霜兒,你別進來……” 那女子推門而入,道:“小主人,夫人她……啊!” 她一見到那兩頭白虎,登時僵立在原地,化作一片薄紙,倒了下去。 陸寄風一見,十年前的回憶鮮明地浮上心頭,他見過舞玄姬的手下葛長門使用過紙人妖法,此時重見並不感稀奇,只是臉上更增鄙夷之色。 迦邏嘆了口氣,輕輕拾起那女婢的人形紙,落了幾點眼淚,道:“她侍候了我這麼些年……” 陸寄風道:“方才這些人為何全不出現?” 迦邏垂下了頭,道:“這處並不是陽宅,你知道嗎?” 陸寄風道:“嗯,一般人的住處不會比地面還要低。” 迦邏道:“不知道的人以為這是個夫人墓,其實它是個斷腸塚,欸!” 迦邏沉思了一會兒,才道:“罷了,我索性把我知道的都說了,要殺要赦,都由你了。” 陸寄風聽出他話中似乎另有隱情,便道:“你說。” 迦邏道:“當年我娘本是大魏獨孤將軍的愛妾,她愛上了一個漢人,一個漢族的修道人,懷了我,她要跟那漢族修道人走,但是那漢人不願意,自己逃了……我娘作夢也沒想到他是個這麼薄倖的人,她萬念俱灰,對將軍表明了失節的事,留書出走,在此地隱居,沒多久便抑鬱身亡了。” 陸寄風一怔,道:“你娘已經身亡了?那你為何說她……?” 迦邏道:“你聽我說完。我娘死時我還在她肚子裡,是個只有八九個月的胎兒。 她舉目無親,是山上的村人見她可憐,草草幫她下葬的。過了一陣子,獨孤將軍找到了我娘的墳,他非常悲傷,將我娘重新安葬,還建了這處夫人墓,這陰宅裡的一切,就是獨孤將軍建的,這些紙人僕婢,也都是將軍給我娘陪葬的。” “這墓花了將近十年才建好,之後,獨孤將軍沒多久也戰死沙場了,這是我聽人說的。” 陸寄風點了點頭,問道:“然後呢?” 迦邏嘆道:“當時我也不知為什麼沒有死,也許因為我的親生爹爹,是道行很高的修道人吧?我稟了他的精氣,所以,竟能在一個死了好久的女人腹中生存,雖然只是一口元氣,但是就是死不了,你知道那有多苦嗎?” “也許是我娘太恨了,又覺得自己太對不起獨孤將軍的深情,陰魂不散,常在夜裡哀哭,嚇得這裡的居民不敢再住,一個一個搬走,久而久之,這裡就變成了荒郊野地。” “在一個夜裡,有位美得讓人害怕的女子來到夫人墓,她身邊還跟著許多奇奇怪怪的妖怪,可是她實在太美了,美得難以形容,就算月亮灑在水面上的光芒都沒有她的一半美!她臉龐的神韻,就像水裡的月亮一樣乾淨聖潔。” “她在我娘長眠的地方畫了符咒,逼出我娘的形體,死了這十多年,再美的人都狼狽不堪了,我娘自慚形穢地縮在暗處,不敢現身。那絕世美女溫柔地問她:“你想不想恢復美貌? 想不想再度擁有青春?”” “我娘哭著說:“縱有一切,也無法彌補對將軍的失節之憾,我生前六根不淨,現在只希望快快落入十八層地獄,受苦受難,以彌補罪過。”” “那絕世美女笑了,說:“你信的佛是騙你的,就算你落入地獄,就能彌補將軍了嗎? 而你死後無法超脫,不就證明了佛是不能安慰你的嗎?你信的佛只是個向信徒騙取供品的惡棍罷了。”” 早期的北魏貴族信佛甚虔,迦邏之母自不例外,那女子說的這番話,在當世無異是驚世骸俗之極。 陸寄風已想到了那絕世美女是誰,但沒有說什麼,聽迦邏說下去。 迦邏道:“我娘驚恐得說不出話來,那絕色美女繼續說:“你一生虔誠,結果卻遇人不淑,死於荒野,若是你去問高僧這是為什麼,他們一定會告訴你這是宿世果報,是你活該。 呵!那麼你又為什麼要信佛?不如信我吧!”” “我娘問道:“為什麼要信你?”她說:“不受吾惠,不成吾徒,我可以完成你的任何心願。”” “我娘問道:“那……我能像昔日那般貌美嗎?”話才說完,她眼前已亮了起來,她的肌膚再度充盈,將軍為她穿上的那套金縷宮服也變得像新的一樣,襯托得她更加雍容華貴。” “那法力高強的美女將兩名手下留在我娘身邊,便消失無蹤了。那兩名手下便是姥姥和老孺,他們極力勸說我娘投入聖我教,效忠聖女老人家,也就是那絕世美女。而且,想不到她還是……身份貴重之人,獨孤將軍在世也是要聽她的話的。” 陸寄風幼時曾與弱水道長一同落入舞玄姬手裡,那時便親眼見到魏帝對舞玄姬的尊敬,若以時間推算,舞玄姬竟有可能貴為皇后,魏國的國俗以母為尊,母后干預朝政也不算罕見,獨孤將軍自然得聽命於她。 陸寄風默默聽著,確定迦邏沒有騙他。 迦邏續道:“不久我娘生下了我,我和她不一樣,是稟有我爹道行的修道種子,衝了聖女老人家。姥姥本來要殺我,我娘為了救我,只好投入聖我教,聖女老人家傳了她許多法力,成為聖女老人家座下的四大護法之一,負起建造百花池的責任,百花池得以千男的元氣匯成,這裡又沒有人煙,我娘在山腰設了陣,困住獵物,過一陣子就會去驗收成果,騙人來這裡,若是吃喝了這墓裡的東西,身子便會成為這裡的一部份,再也出不去,等姥姥以屍水或腐氣去噴,消去他們的活氣,然後便丟入花房裡,成為專供吐出元氣的花種了。” 迦邏容色愁苦,嘆道:“我知道那不是好事,可是,我也沒辦法阻止……總為著我的血緣,姥姥和老孺處處防著我,我整天擔心害怕,不知何日會死在他們手上。前日,我娘狠下心來,想殺了我之後,讓我陰魂重生,變得像她一樣,聖女老人家就不會疑心於我,甚至會提拔我,因為聖女最喜歡俊男美女為伴,她肯定會喜歡我的。我娘是為我好,但是……但是,我真的很怕……” 迦邏落下淚來,抬手拭去,望向陸寄風,道:“若是找到我爹,跟著他,也許我就不必死了。” 陸寄風同情地問道:“這麼多年了,也許你爹已不在人世。” 迦邏道:“他不會死的,我娘說他是個道行高深的修道人,現在的容貌應該還跟當年一樣。” 陸寄風道:“你不知你爹的姓名,那你知不知道他是哪裡的修道人?” 迦邏搖頭道:“我娘也不說。她幾乎從不說我爹的事,只有在心情很壞時,才會哭著一面打我,一面咒罵他,我知道的都是我娘那時說出來的。” 見到陸寄風同情的眼神,迦邏卻微笑道:“你不必可憐我,其實我知道我娘還是很愛我爹的,若是我把我爹找了回來,也許今後她就疼我了。” 陸寄風見他瘦瘦小小的身子,處境如此艱難,憐惜之心頓起,微笑道:“我幫你找他,好不好?” 迦邏喜出望外,問道:“真的?” 陸寄風點了點頭,迦邏握著他的手笑道:“你真好,如果你是我爹就好了!” 陸寄風失笑,道:“你這話說得真是無禮!” 迦邏也自知失言,不好意思地說道:“嗯……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是我大哥就好了。” 陸寄風笑道:“那我們便做兄弟,又有何不可?” 迦邏高興得又蹦又跳,道:“你是我第一個認識的人類,又是我大哥,我真高興!我一直好想真正地當個人,跟真正的人生活、說笑,那可有多好!” 此時,一陣陰風吹了過來,迦邏臉色大變,而房裡的燈火也瞬間熄滅了,陷入一片漆黑。 窗外月色明亮,將樹影照在窗紙上,勁風呼撼著窗櫺,竟有股淒厲之意。那兩虎都站了起來,身子微微低伏著,發出陣陣低吼。 一道人影投映在窗上,危髻上的發釵步搖輕輕晃動著,幽幽道:“你要去過人間的日子,不要娘了?” 迦邏道:“不是的……娘!” 獨孤夫人淒然嘆道:“娘無依無靠,就只有你,你偏偏不聽我的話,還帶了個外人進來,你認識了外邊的人,就跟他去好了,何必回來?” 迦邏又幾乎要哭了出來,道:“我……我……我怕啊!” 獨孤夫人長嘆了一聲,道:“你怕什麼?有什麼好怕?你這想不透的孩子!” 陸寄風拍了拍迦邏背,迦邏抬起臉來,望著陸寄風,心中安定了不少,擦去眼淚,道: “娘,陸大哥說要替我找爹回來,你說好不好?” 淒風突然吹緊,劇烈地撼動著門戶,似乎充滿了憤怒。 “住口!你這孽種!”獨孤夫人嚴厲地喝道,“你受誰所生?受誰所養?你不忠於聖女,在世何益?” “颼”地一陣疾風襲至,陸寄風及時伸手一抄,攔下了射往迦邏眉心的發釵。 迦邏怔得臉色蒼白,呆立在地,陸寄風道:“夫人,虎毒不食子,聖我教要你殺死親生之子,豈不是逼人太甚了?” “哼!不忠於聖女者,便是該死!” 迦邏只不過說想找回親爹,這是人情之常,怎麼就會被視為不忠於舞玄姬?陸寄風還沒搞清楚,便只聽見一陣颼颼颼颼急風襲來,密雨般的尖針四面八方射至,陸寄風將迦邏往司馬貞身邊一推,道:“小心!” 陸寄風雙臂大張,兩掌相對,緩緩地自左向右轉動,以自身功力挪移外界大氣,那密如雨的牛毛細針被硬生生轉變方向,順著陸寄風運功方向,自左向右而行,像是被捲入漩渦而順著水流的方向轉動,無一根射到人身上。 陸寄風匯足外氣,雙掌猛然向上一推,大喝一聲,所有的牛毛細針全射入天花板上,整根沒入,只看得見一點一點發出銀光的針頭。那氣勢萬鈞的一擊,全是藉外界自然之力,沒用到半點陸寄風的自身內力。 “這是……這是上清含象功!”獨孤夫人驚呼,聚在她周圍的一股氳朦之氣陡盛,而陸寄風與迦邏所在的地面也聚烈地震動起來。 迦邏抱緊了陸寄風,驚駭不已,只見床幾、屏風、銅燈等等擺飾都延伸扭動了起來,竟是怪物所化!榻上的四角燈柱變作銅手,抓住司馬貞,那兩虎咆哮不已,但這房間的法力竟高強到不懼白虎之威。 鶴型銅燈也發出尖嘯,朝陸寄風與迦邏飛撲而來,陸寄風揮掌擊退一對銅鶴的撲攻,手掌被金羽劃過,鮮血長流,那是以銅所鑄之怪,刀槍掌氣不傷,被陸寄風擊退之後,又飛撲而至。 迦邏抱著頭縮在陸寄風懷裡,陸寄風一手護著他,一手以掌氣擊退銅鶴,而雕鏤屏風上的許多花木紋路都竄了出來,千藤萬蔓,攀住陸寄風與迦邏的腳,往上攀來,兩人的下半身動彈不得,困得陸寄風叫苦連天,眼看著藤蔓已攀至胸口,陸寄風將真陽之火聚於手掌,柔勁拂過之處,木藤雖退了一退,但銅鶴又飛攻過來,啄向他和迦邏,陸寄風揮掌擊鶴,妖藤便再攀上來。 獨孤夫人喝道:“地獄之火!” 困鎖住陸寄風與迦邏的妖藤登時起火,陸寄風大驚,想不到她狠得下心燒死親生子!陸寄風抱住了迦邏,此火燒在身上並不炙痛,但卻讓陸寄風渾身發抖,陰邪之氣竄進了他的身體,幾乎讓他功體抵受不住。 陸寄風勉強鎮定,他最早學習的一套術法靈寶真經也自然而然運體而出,化出了分身,破火而出,直撲獨孤夫人! 獨孤夫人大驚,陸寄風的分身凌空飛出,雙掌挾著雄厚真氣,破窗直擊向外頭的獨孤夫人。 “碰”地一掌,卻被獨孤夫人身旁的一道黑影硬生生接了住,那人身高只有獨孤夫人的一半,又一直沒有出聲,因此陸寄風並沒注意到他的存在,此人自然就是老孺。 雙虎也飛撲上前,按住了獨孤夫人。老孺被一掌擊中,踉蹌而退,仰面跌倒,卻渾身無傷。陸寄風擊在他身上的感覺硬邦邦的,倒像打在厚甲之上。老孺辛苦萬分,好不容易才爬了起來,一溜煙鑽地不見。 陸寄風渾身不對勁,也顧不得他了,急忙以掌氣削斷妖藤,抱著迦邏倒地,滾了幾滾,滅去身上的火。 同時,分身已回本體,而陸寄風的衣服也處處被燒出焦痕。 他望向懷中的迦邏,雖昏死了過去,但因為被陸寄風全力護著,並沒有燒得太嚴重。陸寄風渾身虛脫無力,不知道是因為使用分身的關係,還是被地獄之火所燒的關係。 聖我教最敬白虎,獨孤夫人萬不敢傷兩虎,只能乖乖受製,房間也恢復了原狀,除了那屏風上焦痕累累之外,都回覆為普通器物。 獨孤夫人顫抖地問道:“你……你能分身化體,你是……你是誰?” 其實自從以前被冷袖警告過,並化去離魂散的毒性後,陸寄風已幾乎要忘了分身之術了,要不是剛才逼命無常,他也不會下意識地使用出來。此時他全身無力,五臟六腑好像七顛八倒的,非常痛苦,看來這種術法真的不能再使用了,否則不知會有什麼後果。 陸寄風調穩了氣息,道:“你好狠毒,竟連親生子都能燒!” 獨孤夫人喘著氣笑道:“他……終是禍害……呵呵……老孺和姥姥都已去通報聖女,你生期不遠了!” 陸寄風冷冷地說道:“枉視倫常的妖黨!你做為舞玄姬這妖女的爪牙,連親子之情都不顧,留你在世,才是人間之禍!” 陸寄風舉掌便要擊去,迦邏及時醒轉,撲了上前護住母親,叫道:“陸大哥,別毀了她的陰魄!” 陸寄風道:“她本已是亡者,現在只是回到她原來之處,你讓開。” 迦邏哭著道:“不,你毀我娘的陰魄,就是我的殺母仇人!你放過她吧!” 陸寄風道:“擊散她的陰魄,她才能安息,你何必想不開?” 獨孤夫人笑了起來,道:“呵……天真的小子,你以為擊碎我的陰魄,我就會死嗎?你打打看。” 她一把推開迦邏,顫危危地站了起來,雖然烏發微見凌亂,但更襯得秀氣的瞼寵楚楚可憐,嬌豔無比,與迦邏十分相似。 迦邏被推開,見到落在一旁的那把姥姥的枴杖,連忙拾了起來,緊握在手中,著急地望著傲然而立的獨孤夫人,陸寄風也已蓄氣在手,伺機而動。 陸寄風的純陽真氣在體內流轉,臉上閃過一瞬紅光,隨時準備出掌。 望著立姿高傲的獨孤夫人那有恃無恐的樣子,卻令陸寄風猶豫起來。上清含象功具有轉化物性之力,能變陰為陽,化邪為正,這一掌擊去,他有把握將獨孤夫人的陰魄化作正氣,散向天邊,唯一令陸寄風感到忌憚的是:這是從根本上將她徹底毀去的方法,也就是說獨孤夫人這一魄散了之後,再也無法轉生了。 這完全歸無的處份,是否太過?陸寄風一想到這一掌的後果是無法改變的,便不得不謹慎幾分。 陸寄風道:“你不怕煙消雲散?” 獨孤夫人冷笑以對,迦邏又衝了上前,以枴杖對著陸寄風,道:“你要滅了我娘,就先殺我!” 陸寄風一愣,那枴杖噴出的腐氣,就連他都很難抵受得住,迦邏護母心切,竟被逼著與陸寄風乾戈相見。 獨孤夫人臉上淒色一閃而過,陸寄風見她衣袖微動,竟是要出手襲擊迦邏的前兆,搶先一步拉住迦邏,又退回原地。 獨孤夫人的指尖死氣尚未聚足,迦邏已被陸寄風拉至身邊,陸寄風的眼睛之利、動作之快,更非獨孤夫人能對付的。 迦邏不知道母親方才在背後要暗擊他,還以為陸寄風閃電似地出手把自己拉開,是為了對付母親,急得就要出手,陸寄風一把製住了他的手腕,不讓他按下機括,喝道:“你別亂來!” 迦邏叫道:“你先殺我!別殺我娘,娘,你快逃!” 獨孤夫人趁這個機會乘風飛了出去,逃之夭夭。 陸寄風一把推開了迦邏,怒道:“方才你娘要殺你,你知不知道?” “我……” 陸寄風怒視了他一眼,抱起司馬貞,對小風、小紫一使眼色,便往外追了出去。 迦邏也緊追在後,生怕陸寄風追殺獨孤夫人。 獨孤夫人身輕無比,隨風疾飛,陸寄風喝道:“妖孽!哪裡走!” 獨孤夫人一味逃奔,陸寄風緊追不舍,她閃入一樓中,陸寄風隨之奔入,獨孤夫人已不見蹤影了。 陸寄風四周張望,這小樓之內空無一物,只有中央巨大的石槨,比陸寄風在劍仙門密室所見還要豪奢巨大,石槨上還覆著巨幅的帛畫,很可能這就是獨孤夫人遺體長眠之處。 迦邏由窗內躍了進來,道:“快走吧,天要亮了。” 陸寄風見他還握著那把邪門的枴杖,心中不喜,冷冷反問:“天亮又如何?” “天一亮此墓就封住了,那時我們都要活埋在地下。”迦邏說道。 陸寄風此時仍有滿腹疑問,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獨孤塚是不會消失的。陸寄風放棄再追究下去,與迦邏正要一同離開時,注意到地上一樣小小物事,發出微微的光澤。 陸寄風拾了起來,也未細看,便與迦邏一同奔離此地。但陸寄風總感到怪怪的,天色依然是一片漆黑,怎麼會說是天快亮了? 然而,當迦邏一推開大門,陸寄風赫然發現外面的天空果然已濛濛呈藍,與門內的黑暗截然不同。 兩人正要奔出去,又聽見一聲微弱的叫喚:“救……救命……” 迦邏和陸寄風都聽見了,迦邏找到聲音傳來之處,輕身一縱,再回來時手中已多提了一個人,身穿官兵裝束,但臉色灰白,渾身臟污不堪,正是張業。 “走吧!”迦邏道,拎著那官兵,與陸寄風一同跨出大門,朱門一閉上之後,陸寄風回頭一看,哪還有什麼豪宅大戶?只有一片高起的山丘,上面零星布著短單雜樹,荒涼無比。 而此時,第一道晨曦也穿破雲層,暈出雲空的金邊。 迦邏悵然望著那荒丘,默默不語。 陸寄風將所拾到之物放在掌心,遞給迦邏,道:“這是墓中之物,你拿去吧!” 迦邏接過一看,是一方小小金印,迦邏驚道:“這……這是我娘心愛之物,她未曾有一天不佩戴它!這……這一定是她回棺前故意丟在棺外的……” “哦?”陸寄風也有些詫異,獨孤夫人將這金印拋在棺外,用意也不難解,無非是送給迦邏,也就是她默許了迦邏離開獨孤塚,另尋人生。 迦邏悲從中來,握著那金印反覆看著,眼淚滴在金印上,被朝陽一照,淚水也像金珠一般美麗。 迦邏抬起頭來,望著陸寄風,道:“陸大哥,謝謝你放過我娘。” 陸寄風搖了搖頭,道:“我並沒有放過他,我老實說吧!這獨孤塚,我還是會毀掉它的。” 迦邏驚道:“那……你……你是要與聖女為敵?” 陸寄風道:“那就是我的任務。” “誰給了你這任務?” 事涉司空無的生死機密,他怎麼可能說出來?因此陸寄風只說道:“縱使你會恨我,我也非完成這個任務不可。” 迦邏咬了咬唇,低聲道:“不,其實我也希望娘能超生,而非永為陰魄,受聖女控制。 但是……但是我不希望她被你所滅,煙消雲散。” 陸寄風道:“那也無可奈何……” 迦邏急急搖頭,道:“不,讓娘的陰魄自散,得到解脫,還有別的法子!” 陸寄風問道:“什麼法子?” 迦邏道:“娘是因為怨念不散,才讓聖女有替她凝魄成形的基礎,只要她這股怨念散了,聖女替她凝形的根基自然跟著消失了,如此一來,她一定可以超生的!” 陸寄風半信半疑,道:“是嗎?你怎知這個法子?” 迦邏道:“我想的……不過我相信這個法子一定行得通!” 誰也不知迦邏所猜的方法對不對,陸寄風只能苦笑以對。 迦邏道:“也許找到我爹,讓他對我娘道歉,我娘的怨氣就會散了吧?” 陸寄風道:“就算如此,你說你爹是個薄倖之人,他會道歉嗎?而你除了他是個修道人之外,對他的長相、出身、名姓,都一無所知,又從何找起呢?” “我……” 迦邏咬著唇,眉宇微皺,無助地看著手中金印,忽然眼睛一亮,笑瞇瞇地說道:“我知道我爹的名字了!” “什麼?”陸寄風奇道。 迦邏將那金印的篆字朝向他,道:“你看!” 陸寄風凝神一看,那金印的反文乃是四個字“秋之白華”。 “秋之白華……這是何意?” 迦邏低聲道:“我娘的小字是“之白”,這金印一定是她與我爹定情之證,另外兩字,就是我爹的名字了!” 陸寄風失聲叫道:“秋華?你爹叫秋華?” 迦邏眨了眨眼,似乎不明白陸寄風為何那麼驚訝。 陸寄風只知道一個人叫做“秋華”,那個人也曾因墜入情網而被逐出師門,當然就是封秋華!對他的事情,陸寄風所知不多,不知他是否真的始亂終棄,可是天下應該不會有這麼巧的事。 陸寄風道:“我知道一個同名的修道人,犯過同樣的清規戒律……” 迦邏一聽,臉色登時激動了起來,“真的?你知道這個人?” “他姓封,曾經是通明宮大弟子。” “通明宮……”迦邏一愣,道:“我爹是……通明宮的人……?” 難怪獨孤塚的姥姥與老孺都對他忌憚三分,視之如敵,原來自己是聖我教最大敵人的後代。 陸寄風道:“我知道他在什麼地方,不過他現在……下場不比你娘好多少,你真的要見他嗎?” 迦邏低著頭沉思了一會兒,才抬起頭來對陸寄風道:“帶我去見他。” |
第三十四章 知我故來意
死裡逃生的張業清醒了過來,一時之間還有些迷惘,等見到那兩頭猛虎炯炯有神的眼睛時,才嚇得跳了起來。及至見到陸寄風與迦邏,更是驚恐莫名。 “你怎會在此?”陸寄風問道。 張業翻身跪倒在陸寄風腳前,顫顫兢兢,官威全沒了,道:“小的……小的是奉命…… 奉命找公主,職……職責在身,仙……仙人您大人大量,放了公主吧……” 陸寄風失笑,道:“什麼仙人!不是我不放她走,要不是她受了重傷,得再休養個幾天,我也巴不得快擺脫她。” 此時,司馬貞發出陣陣呻吟,眼皮跳動,似乎是要醒過來了。 陸寄風按了按她的額頭,熱氣已退,可見回生精確實有用。司馬貞一睜眼,便發現陸寄風按著自己的額頭,抬起無力的手揮開陸寄風,罵道:“淫賊,別亂碰我!” 司馬貞見到張業也在,喜道:“張業!你總算來了,快,快幫我殺了這淫賊!” 見只有他一人,司馬貞奇道:“你怎麼啦?其它的人呢?怎麼只有你?” 張業跪伏在她面前,道:“啟稟公主,全隊昨夜都……遇上了妖怪,無一生還了……” 司馬貞怒道:“什麼妖怪,胡說八道!” 她掙扎著辛苦坐起身來,才一扶起身子,眼前又是一花,暈眩不支。陸寄風只好再將她抱起來,轉頭問張業道:“你可知什麼地方可暫時棲身,讓她養傷?” 張業道:“請仙人將公主還給小人,帶回府裡……” 陸寄風道:“她心脈才剛接好,現在就讓你帶回王府,再斷了就迴天乏術了。” “這……這……” 司馬貞有氣無力地怒道:“張業!別聽他胡說,快殺了他……” “小的……小的……”張業不知如何是好。 司馬貞更怒,道:“你敢抗命,等一會兒劉大哥的援軍來了,我叫他們把你就地正法!” 張業叩著頭道:“屬下知罪,屬下知罪。” 迦邏已看不過去了,道:“你怎麼開口閉口就是要殺人?陸大哥辛苦救你,你不感謝就罷了,還叫手下殺他!早知道就把你丟在山裡不管!” 司馬貞怒道:“你是什麼人?敢在本公主面前放肆!” 迦邏冷笑道:“公主有什麼了不起?皇帝我都不看在眼裡!” 司馬貞氣得要命,道:“張業,先殺了這大逆不道的小子!” 張業依然不動,司馬貞整張臉色氣得忽白忽青,胸口喘著不住,道:“你反了嗎?我的命令半句也不聽?” 陸寄風道:“你再這麼亂發脾氣,心脈再震斷,我可不管你!” “誰要你管?總之你別用你的臟手碰我!” 迦邏忍無可忍,一個箭步上前,劈啪給了她兩耳光,喝道:“賤丫頭,閉嘴!” “你……你這個大逆不道的東西,本公主……” 迦邏舉起拳頭作勢要揍她,司馬貞怕再當著屬下的面受辱,只得閉上了嘴,不言不語,臉色鐵青。 張業道:“山下南邊有個小村子,應該有地方讓公主養傷。” 陸寄風道:“甚好,請帶路吧!” 他主動彎身抱起司馬貞,司馬貞十分不情願,可是張業臉色蒼白,好像體力不濟的樣子,大概是也抱不動她的,司馬貞只好咬牙忍了住。 然而,被陸寄風強壯的手臂抱在懷中時,司馬貞突然心中一動,產生了某種難以言喻的熟悉感覺。 隨著張業在前面領路,讓陸寄風抱著的司馬貞漸漸回想起昨天自己神智恍惚之時,感到被劉義真抱著,甜言蜜語,還親吻了她,感覺之真,一點也不像作夢,而陸寄風身上的氣味,讓她心頭越是忐忑,難道那不是夢境? “你臉又紅了?又發燒了嗎?”陸寄風問道。 司馬貞突然揚起手來,一巴掌重重地打在陸寄風臉上。 迦邏聽見清脆的耳光聲,氣得回過了頭,不由分說便也舉掌要打司馬貞,陸寄風急忙閃了一閃,沒讓迦邏打著,道:“好了,好了,別打來打去的!” 司馬貞舉起拳頭不停住陸寄風胸口又掄又敲,哭著叫道:“我不要活了!我不要活了! 你讓我死吧!嗚……” 迦邏怒道:“陸大哥,是她要死,不是你不救,把她丟在這裡好了!” 陸寄風以為司馬貞身子不適,所以亂發脾氣,倒也不以為忤,苦笑道:“你別跟她計較,她打不死我的。”陸寄風就算不刻意運起真氣,胸口都自然而然運著功,這是從前在鍛意爐裡十年養成的習慣,因此司馬貞的病拳根本就像風吹花拂,陸寄風可以完全不理會。 司馬貞一路哭鬧,惹得迦邏火冒三丈,若非陸寄風抱著司馬貞,迦邏打不到她,恐怕已動手幾百遍了。 四人兩虎走了一整天,終於走出荒山,見到一些零星屋舍,但炊煙全無,十分荒涼。此地既是魏宋交界,兩國的軍隊都不免拉人充當兵夫,民間十室九空,已是常見的事。 眾人找了間空房,讓司馬貞躺在床上養傷,已兩天未進食的司馬貞早就餓得全身無力,脾氣也更加地壞,但沒力氣發作,只能躺在榻上低泣。 張業道:“公主,屬下去找些食物,請公主再忍耐片刻。” 他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到每一間空屋去找存糧。司馬貞還哭個不停,陸寄風也有點束手無策,嘆道:“你的命好不容易救回來了,又哭什麼?” 司馬貞收住哭聲,一瞪眼睛,指著迦邏道:“你出去!我有話和他說。” 迦邏道:“有什麼話我不能聽?” 陸寄風已料到司馬貞要說什麼,苦笑道:“你先出去一會兒吧!” 迦邏看了看陸寄風,又看了看司馬貞,終於氣得一跺腳,道:“你就這麼沒脾氣?活該讓這頭母老虎咬死你!” 迦邏氣呼呼地走了出去,司馬貞撐起身子坐在炕上,咬著唇,幽幽地看了看陸寄風,吸了口氣,才開口道:“我問你,你……你是否對我……對我……?” 她紅透了臉,支支唔唔的難以啟齒,陸寄風索性直說,道:“當時你發了高燒,傷得又重,一直在喚一個人,我想你是把我誤認作他了,所以才……嗯,當時我絕非存心輕薄於你,請你海涵。” 司馬貞一聽,臉都白了,手一翻變已握了匕首在手,便往頸子抹去! 陸寄風快了一步,抓住她的手腕,喝道:“你幹什麼?這樣就要死?” 陸寄風奪下她的刀,既驚訝又不解,實在弄不清楚司馬貞是怎麼回事。 司馬貞眼神怨恨,道:“我豈能以宗室之尊,受辱於匹夫!” 陸寄風嘆了口氣,道:“被賤百姓侮辱,你活不下去;那麼被士族侮辱,總稍微可以釋懷了吧?” 司馬貞看著他,陸寄風道:“我姓陸,是吳地的陸姓大族直裔,門第還列得進上品,這樣你不用自殺了吧?” 司馬貞眼中露出一絲疑惑,但已緩和了不少,道:“你……真的是東南陸家之後?” 陸寄風道:“信不信由你了。” 陸寄風一連報上三代的先祖名諱,司馬貞越聽臉色越是柔和,長嘆了一聲,道:“你早說就好了,也不用害我氣得只想一死乾淨。你的門第還比劉大哥高呢!” 那也不是多光榮的事,陸寄風只有苦笑。 魏晉之代門第觀念重於一切,幾個大姓的後代就算身無官銜,地位也十分崇高,不下于王公貴族。而士族之間更是勤於撰寫譜系,對各姓作出評等,所分的等級十分細密,當時通行于世的譜系紀錄與評論就有千餘卷。 約略說來,最為尊貴的大姓分別是“僑姓”王、謝、袁、蕭;“吳姓”朱、張、顧、陸;山東“郡姓”王、崔、廬、李、鄭,以及關中“郡姓”韋、裴、柳、薛、楊、杜等等。各等級的貴賤之分,是不可逾越的。 陸寄風的先人是吳國陸遜,那是再正統不過的東南陸姓。陸寄風從小受父母之訓,並不把門第的尊卑放在心裡,但他也知道“門第”是他可以通行各國的萬靈丹。 司馬貞知道了他的門第之後,就算對他有再多的痛恨,也得忍住,敬他幾分。 看見陸寄風身邊的兩頭白虎,司馬貞問道:“陸寄風,這兩頭老虎怎麼肯跟你走?我聽說這兩頭畜牲,只聽雲賤人的話……” 陸寄風沉聲道:“不許罵她。” 司馬貞本要再罵出更難聽的話,但話到口邊,硬生生忍了住,道:“不叫就不叫,我聽說她面首無數,專愛你這種樣子的少年,哼!原來連你也被她迷得失了魂!” 陸寄風不答,只是長嘆了一聲。那聲嘆息裡的沉重、纏綿、空寥之意,令司馬貞心頭微微一動。陸寄風轉身走了出去,不再理會司馬貞。 陸寄風一走出來,迦邏急忙轉身裝作經過的樣子,陸寄風一把逮住他,拎到外堂,道: “偷聽就偷聽了,跑什麼?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根本沒走?” 迦邏掙了開,瞪了陸寄風一眼,道:“你以為我愛聽?我是怕司馬貞那瘋女人偷襲你!” 陸寄風不與他爭論,帶著兩虎走至門外,望著遠方,想到要帶迦邏去見封秋華,那就非得再見雲若紫不可,心裡五味雜陳,竟不知是喜是憂。 迦邏站在他身邊,道:“明明是姓司馬的公主,什麼馬姑娘,遮遮掩掩的,怕我知道什麼了?分明是心裡有鬼!” 陸寄風道:“她在民間聲名不好,我是怕你知道她的身份,不肯救她。” 迦邏道:“她又尊貴,生得又美,誰會不肯救她?你就救得殷勤!” 陸寄風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怎麼說話這般小心眼,跟個姑娘似的!” 迦邏怒道:“我便像個姑娘,也像個小心眼的姑娘,不像司馬姑娘,還有那個雲姑娘!” 陸寄風哭笑不得,道:“你怎麼啦?說話顛三倒四!” 迦邏只悶著生氣,靜了一會兒,問道:“雲姑娘……比司馬姑娘還要美?” 陸寄風正想說,見迦邏那提心吊膽的臉色,又感到好笑,道:“到時候我帶你去看,你不就知道了?” 迦邏背轉過身:“哼!我才不去看呢,是你想看吧?” 陸寄風道:“這與我有什麼相干?要不是為你,我們也不必去見她。” 迦邏道:“你這是何意?” 陸寄風道:“你爹現在人在她家,要見你爹,當然得問她要人。” 迦邏一驚,道:“爹給她抓了?” 陸寄風道:“你怎麼會這麼想?她抓你爹作什麼?” “沒什麼,我以為……我爹怎麼會認識她?” 陸寄風對於雲家與封秋華的交情細節,也並不了解,只就當年所見,告訴了迦邏,迦邏聽了也不言語,只默默地低頭沉思著,不知在想什麼。 當晚,眾人各自找了地方做為睡處,司馬貞躺在冷冰冰的炕上不停發抖,陸寄風見了,問道:“冷嗎?” 司馬貞點了點頭,陸寄風一拍小紫,小紫便躍上床榻,嚇了司馬貞一跳。 陸寄風道:“你別怕,它們不會咬你的。” 讓老虎依偎著,果然頓時渾身溫暖,司馬貞既害怕,又舒服,久之漸浙放鬆了,伸出手輕輕摸著虎毛,想道:“這樣柔軟巨大的白老虎皮,剝了下來可是件稀世之珍……” 念頭才一動,小紫便發出低吼聲,回頭作勢張口要咬她,嚇得司馬貞連忙縮手,不敢亂動。 陸寄風笑道:“哈哈……你又在動什麼壞腦筋?” 司馬貞結結巴巴地說道:“沒……沒有哇!” 陸寄風笑了笑,道:“安安份份睡著吧!我在門口守著。” 司馬貞乾笑了兩聲,陸寄風就在房外打坐練功,不久便聽見別處傳出張業如雷的鼾聲,以及司馬貞微弱規律的呼吸聲。 天色大亮,陸寄風由司馬貞的呼吸中確定她已經全醒了,才起身進入,道:“你的傷還痛嗎?” 司馬貞看著他,似有些不能置信,道:“你在外頭守了一夜?” “沒什麼,我不必睡。”陸寄風上前握住她的手,試了試脈,有些驚奇,道:“你的心脈全復元了?” 他拆開司馬貞的左腕繃帶,也已能活動如初,迦邏給他的回生精有此妙用,倒是始料末及。 司馬貞感到全身神清氣爽,總算露出笑容,道:“多謝你。” 陸寄風沒想道她也懂得道謝,一時之間還有些不習慣,道:“不必了,是我傷的,本來就該負責。” 司馬貞道:“也是我魯莽,不過,誰叫你要救姓雲的!” 陸寄風道:“既然你好了,就讓張業帶你回去吧!我和我兄弟有事情要辦,不能久留了。” 陸寄風轉身要走,司馬貞連忙下榻道:“等一下!陸寄風。” “什麼事?” 司馬貞道:“你能不能送我們回去?我擔心這一路不平靜……” 陸寄風笑了笑,道:“你武功不差,不必擔心。” 他急於離開司馬貞,也不管她叫喚,大步走了出去,四處找迦邏,不料竟不見人影。 張業也已起來了,見陸寄風東找西尋的樣子,問道:“陸公子,您找什麼?” “我那位兄弟呢?” “那位小相公?我沒見到他呀!” 陸寄風心中微急,迦邏怎麼會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他會不會是心急,等不得陸寄風,先去找雲若紫了?陸寄風這麼一想,更不遲疑,道:“二位,我有要事在身,先走一步了!” 司馬貞追了出來,道:“陸寄風,你得帶我下山,誰許你自己走啦?” 張業道:“啟稟公主,屬下知道路……” 司馬貞怒道:“沒你的事!” 陸寄風與二虎早已奔了出去,消失在山野之間,司馬貞連從何處追起都不知道,氣得司馬貞直跳腳。 陸寄風以最快的速度下了山,眼見已近村莊,回頭對小風、小紫道:“你們兩太過顯眼了,留在山裡吧!我會回來找你們的。” 二虎似懂人話,看了看陸寄風,便緩緩地轉身往山上走去,還回頭看了陸寄風幾眼,才放足一奔,很快便不見了。 陸寄風快步趕至村中,隨便問了幾戶人家,都沒見到過迦邏,心裡更著急,一會兒想他會不會被逃出獨孤塚的老孺給發現,或是被舞玄姬的眼線給抓了?一會兒又擔心他賭氣離開,在山野間迷失路徑,心裡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幾經考量,還是先到雲府看看再說。 陸寄風依著印象,回到雲府,只見大門洞開,原先的守門民兵部聚在一角,低聲交談,不知在議論什麼。 他們全沒注意一道黑影閃入牆裡,陸寄風很快奔入園中,依然井井有條的庭院裡,不時也可以看見僕婢在路邊或說笑,或發呆,似乎是無心做事的樣子,也沒有人去管,與之前的秩序森嚴完全不同。 陸寄風潛至後院,便聽見幾聲籲嘆,十分耳熱。 陸寄風撥開枝葉,便看見穿著湖綠夾裳的千綠走來走去,臉上愁容沉重。 見四下無人,陸寄風輕輕地一躍而下,落在千綠面前。 千綠嚇得差點要叫出聲來,陸寄風連忙把食指放在唇前,提醒她不要作聲。 千綠點了點頭,拉著陸寄風的手進了房間,一將門掩上,便又氣又急地問道:“你把風將軍和紫將軍挾持到哪裡去了?” 陸寄風道:“怎麼啦?” 千綠道:“以往是有它們保護小姐,小姐才能在這兒安居,你一把它們抓走,小姐就…… 就……嗚……” 千綠掩著臉哭了起來,陸寄風急問:“若紫怎麼了?” 千綠道:“小姐她……她被廬陵王抓走了。” 陸寄風一怔,千綠哭哭啼啼地說道:“那天你前腳一走,廬陵王府的人後腳就來,抓走了小姐,以前廬陵王就纏著小姐,要不是怕風將軍和紫將軍……都怪你,都是你不好! 嗚……” 陸寄風拍了拍她的肩,道:“我會把你們小姐救回來的。” 千綠抬眼看了看他,道:“真的?” 陸寄風點了點頭,道:“廬陵王府我還不當一回事,你放心吧!” 千綠破涕為笑,陸寄風伸手拭去她的淚水,道:“我問你,雲老爺和雲公子呢?為何他們放著雲小姐一個人住在這兵荒馬亂的地方?” 千綠道:“聽說當年雲老爺和雲公子護王駕有功,給封了官職,他們推辭不掉,可是高祖皇帝很看重公子的武力,留在身邊不放人,高祖皇帝駕崩後,先帝不大喜歡救過廬陵王的雲家,本來要貶老爺和公子的官位的,可還沒貶成,先帝便又駕崩了,當今皇上重武,反而把公子留得更近身,更不放人,老爺前年好不容易辭成官了,有時過來,有時回京裡,兩邊奔波。” 陸寄風道:“若紫為何不跟他們一起到建康定居?那兒不是比較太平嗎?” 千綠道:“何止太平,聽老爺說建康紙醉金迷,可安逸了!公子原本執意要帶小姐到建康赴任,過好日子,但小姐也抵死不肯。” “為什麼?” 千綠道:“小姐說……她要在這裡等一個人,若到了南邊,一生都見不著那人了……” 說著,千綠幽幽地看著陸寄風,道:“這十年來,你知道小姐等你等得多苦嗎?” 陸寄風說不出話來,千綠道:“你既然來了,我帶你到小姐房裡看看。” 不等陸寄風推辭,千綠已握著他的手走進隔間,繞過白玉隔屏,是一間簡單至極的房間,只有一床一幾,幾卷詩書筆墨,床邊還懸著那把封秋華所贈的佩劍,已積了不少灰塵。 這麼簡單的房間,幾乎什麼也沒有,雲若紫就這樣萬念俱無地等著他,令陸寄風心中更加沉重。他取下寶劍,拂去塵埃,不由得感觸萬千。轉過頭時,又見幾上的縑帛寫著幾行清麗的字。 他拾起逐字細看,是首五言,陸寄風輕聲念道:“昔處山阿笑,今望朱門悲,君還舊聚處,為我一顰眉。十年守塵世,緣業相因回;寧肯不相逢,相逢大夢歸。” 陸寄風喃喃道:“相逢大夢歸?相逢大夢歸?”他呆呆地望著那片縑帛,雲若紫的詩裡,似乎還有些不祥之意。 千綠柔聲道:“陸公子,你知道小姐詩裡的意思嗎?” 陸寄風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 千綠道:“小姐不是凡骨,她總是能先一步知道將來的事,她就知道得守在這兒才遇得見你,去年老爺回來時,她還特別交待老爺把封爺給護送過來……” 陸寄風心頭一憂,道:“封爺?是封秋華封道爺嗎?” 千綠道:“是啊!你也識得他?” 陸寄風道:“你們老爺多久會回來?” 千綠道:“算算日子,這幾天也該到了。怎麼?你要見封爺?” 陸寄風點了點頭,千綠道:“封爺是個半死人,沒有神智,您見他做什麼?” 陸寄風道:“他一直沒有恢復?” 千綠道:“小姐說,這回將封爺送過來,會有救他的機緣,只不過……” “只不過怎樣?” 千綠道:“只不過未必是福。哎,我現在總算明白小姐為何特別要跟我說這些了,原來她知道有一天要由我來跟你說。” 雲若紫既能預知吉兇,卻還讓劉義真所擒,這其中又有什麼隱情? 陸寄風百思不解,不過既知她身陷險境,不管怎樣陸寄風非把她救回不可。 陸寄風向千綠問清楚廬陵王府怎麼走,便配上封秋華的劍以備不時之需,以輕功躍上圍牆,奔出了雲府。 廬陵王府離雲宅並不甚遠,但是當陸寄風潛入之後,前後都找遍了,不要說沒見到雲若紫,就連劉義真和柳衡都沒見著。 陸寄風暗覺奇怪,隱藏在屋頂上,見到一名在後堂巡視的官兵,便躍了下去,瞬間點了他幾大要穴,抓著他再躍上屋頂,問道:“劉義真呢?” 那官兵不敢隱瞞,道:“王爺……王爺昨天就離開了……” “去哪裡?” “小的不知,王爺很機密,他什麼時候出去的,這府裡沒人知道……” 陸寄風問道:“他是否抓了雲府的雲小姐回來?” 那官兵噤若寒蟬,不大敢說,陸寄風按在他風門穴上的手一點,那官兵痛得大汗淋漓,卻被點著穴不能發聲,痛苦欲絕。 陸寄風再逼問了一次,那官兵痛得眼淚都掉下來了,道:“好像……好像是,但是小的真是不知啊!” “什麼叫好像是?” 那官兵道:“那……那位姑娘好好地跟著王爺,沒人抓她,所以小的不知道是否是雲府的大小姐……” “她長相如何?” “隔得遠,小的沒看見……” 陸寄風反覆問了幾次,都問不出要領,那官兵確實不知道劉義真的去處,陸寄風將他點昏,又抓了幾人,所問的答案都是一樣的,雲若紫和劉義真果然都不在王府,沒人知道去什麼地方。 這下子線索又全斷了,陸寄風只好先離開廬陵王府,再向民間打聽是否見過劉義真的車行隊伍。 奇怪的是:應該十分顯眼的王爺出巡陣仗,竟沒有人見到。難道劉義真是微服私行?他帶了雲若紫,這麼機密行事,實在太不尋常了。 就在陸寄風苦思無著,不知該從何找起之時,突然一陣冷笑,自身後的樹上響起。 陸寄風抬頭一看,並沒見到樹上有任何人,背上又被枴杖敲了一下。 陸寄風急忙轉頭,迦邏站在他背後,一臉輕視地看著他。 “迦邏!”陸寄風又驚又喜,道:“你跑哪兒去了?” 迦邏道:“我去見見雲小姐是多麼美若天仙,能讓你動不動就唉聲嘆氣,心神不寧。” “你胡說什麼,我還擔心你……” 迦邏道:“你擔心我?那謝謝你啦,瞧你在街上像沒頭蒼蠅似的團團轉,我看你是擔心雲小姐吧?” 陸寄風問道:“你知道她人在哪裡?快告訴我!” 一見陸寄風這麼心急,迦邏臉色又是一變,道:“我問你,你擔心我多些,還是擔心她多些?” 陸寄風道:“這……這怎麼能比呢?” “這怎麼不能比?喜歡誰多些,就擔心誰多些!” 陸寄風道:“喜歡也不能比的,你是我朋友,她……” 迦邏看著陸寄風,雙眼盯著不放,等著陸寄風說下去,陸寄風張口結舌了一會兒,實在不知道該說雲若紫是自己的什麼人,只好說道:“你知道她的下落,愛說就說吧!不說我自己去找。” 迦邏嘆了口氣,轉身道:“跟我來。” 陸寄風連忙跟了上去,問道:“你昨晚什麼時候離開的,怎麼不說一聲?” 迦邏道:“我高興什麼時候走,誰能管得?” 陸寄風只好苦笑不語,迦邏帶著他又往山上去,陸寄風什麼也沒問,迦邏先按捺不住,道:“你不怕我胡亂帶你亂走,讓你找不到雲小姐?” 陸寄風道:“我相信你。” 迦邏瞪了他一眼,道:“善信人易成人之工具。” 陸寄風只是一笑,迦邏口氣緩和了不少,道:“我昨晚到村裡去,聽說雲小姐被那個什麼廬陵王給抓走了,我又找了好久,才找著他們的車隊。” 陸寄風道:“你怎麼找得到?” 迦邏道:“我自有法子。” 至於是什麼法子,迦邏不說,陸寄風也不便多問。 迦邏忍不住問道:“你倒底知不知道雲小姐的身份?” 陸寄風道:“你指的是什麼?” 迦邏道:“她是……欸!算了,你自己問她吧!” 迦邏帶著陸寄風又重回山上,而且所行之路,仿佛就是以前走過的,不知道劉義真深入嵩山作什麼? 直走到一處松林,兩人藏身在草叢後,前方的空地上,已搭起臨時軍帳,密密地以絲帳圍起,上百名剽健的漢子防守在外,不遠處則停放了幾輛大若屋舍的六馬油壁華車,乍看之下,不知道的人會以為是皇帝出巡。 “這陣仗……?” 迦邏道:“廬陵王擺的,他在等人。” “等人?” 迦邏道:“以他的身份,他不能再上嵩山,會冒犯到我娘,他一定是在這兒等我娘派人來跟他碰頭。” 陸寄風道:“等等,你的意思是……他也是聖我教的信徒?” 迦邏 指插在車邊和帳邊的旗子,道:“嗯,這一寨定紫鸞寨,那旗上的紫鸞還沒開光,定是入教不久,還沒建過功。不過,這一寨都是軍人出身,跟別處的烏台之眾大不相同,他們又抓到雲小姐,這下子立的功可大了,看來不久以後,這一郡的十六個寨都要歸紫鸞寨主管了。” 陸寄風萬萬沒想到:劉義真竟也加入了聖我教,還將官兵全數投入為寨眾!舞玄姬既是北魏的母后,劉義真投在她的麾下,此舉根本是不折不扣的叛國投敵。舞玄姬先完成人的私慾這一點,確實是凡人無法抵抗的誘惑。 軍帳的一角被掀了開,劉義真和柳衡恭恭敬敬地倒退而出,說道:“請小姐安歇。” 軍帳內沒有人聲,陸寄風的心跳個不停,雲若紫真的在裡面嗎?這麼多年來,劉義真用心討好雲若紫,原來並不是為了貪戀她的美色,而是別有用意。 陸寄風問道:“你說這一郡有十六個寨,一共有多少人?” 迦邏道:“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最大的一寨有一萬多人,最小的也有三千人。” 如果每寨以五千人計,劉義真等於一下子得到八萬大軍,足以起兵對抗文帝劉義隆了,難怪他要臣服於聖我教。 這時,其中一輛大車的車廉微卷,露出一張俏臉,道:“劉大哥!你還要在這兒待多久? 咱們什麼時候回去?” 劉義真上前笑道:“貞妹,你不多歇一會兒?” 司馬貞道:“我精神可好呢!“看來司馬貞和張業是在半路與劉義真遇上了,她雖然衣服還沒得換,但是神采飛揚,又恢復了那無憂無慮的公主模樣。 劉義真上前,捧著她的臉輕輕一吻,司馬貞喜上眉梢,道:“劉大哥,你派人來找我也就罷了,怎麼讓他們全穿成這怪模怪樣?” 劉義真道:“我是不想驚動民間,讓人知道你堂堂富陽公主,被一介匹夫給抓了,會傳成多難聽的話。” 司馬貞道:“原來如此……那帳裡是什麼人?” 劉義真道:“沒人,我叫柳衡護送你先回去吧……” “不,你回去我才要回去!你倒底守在這兒做什麼啊?” 劉義真道:“我藉著找你之便,順便教眾人將此山的地勢看仔細了,作為對抗魏國的前線,你再耐心等等,不用多久他們就能回報了。” 司馬貞拉著他,撒嬌地說道:“你進車里來,我有話跟你說。” 劉義真想了想,微微一笑,對柳衡使了個眼色,便登入車中,垂下厚簾,車內的事情再無外人可知了。 柳衡按著佩劍,盡責地觀望著,陸寄風與迦邏仍隱藏在松樹後,極欲進軍帳中一窺雲若紫是否在裡面。 迦邏道:“再耗下去,到黃昏時獨孤塚就會派人出來,那時就來不及了。” 日頭早已西偏,距離黃昏時分只剩下不到一個時辰,陸寄風想了想,硬闖雖可打退群敵,不過如此一來,行蹤便曝露了,若是驚動了舞玄姬,反為不妙。再說,帳中是否有人,也還是未知之數,在知道之前絕不可輕舉妄動。 迦邏道:“我有個法子,你看看怎樣。” “什麼法子?” 迦邏道:“我扮成我娘的手下,去引開那劍客的注意,你趁機進帳裡找人,救走雲小姐。” 陸寄風道:“可是你這樣出面,太危險了,那個劍客叫做柳衡,他的劍法,一般人是對付不了的。” 迦邏笑了一笑,一揮枴杖,道:“他的劍法有我這枴杖厲害嗎?” “可是萬一被司馬貞看見了……” “她和他的心上人在車裡親熱,有瞼出來嗎?” 陸寄風仍覺不安,道:“我看你還是別……” 不等陸寄風說完,迦邏已殷然一笑,站直了身,拄杖走了出去,陸寄風待要阻止,眾人已注意到迦邏,全都嚴陣以待,目送著他越走越近。 |
第三十五章 恩愛若同生
柳衡見到這個子矮小的少年,拄著一根雕刻厚重的枴杖上前,不知他是什麼來歷,戒慎地看著他。 迦邏放粗了嗓子,道:“咳!還不叫你們寨主出來?” 他氣度大方,柳衡不敢小覷,恭敬地問道:“這位公子,請問您有何貴幹?” 迦邏重重地一拄枴杖,道:“瞎了眼的奴才!你不夠資格跟我說話!聖使前來,你們寨主還在胡天胡地,不想活了嗎?” 柳衡既驚又疑,難道這個說話老態龍鍾的美貌少年,就是獨孤夫人派出來的手下?他記得最快也要到黃昏,獨孤夫人才能接見他們,而且應該有不少人馬,怎麼這次會在白天就派人來? 看柳衡那半信半疑的樣子,迦邏冷笑一聲,隨手將枴杖往其中一人噴去,那人頓時臉色變成土黃色,身子也像一灘泥似的,整個軟攤了下去。 “啊!您……您是……” 迦邏道:“我乃獨孤夫人座下的老孺!再廢話小心你的狗命!” 柳衡聽說過獨孤夫人兩個代表之一,就叫老孺,他從未見過其面,依照字面上推敲,很可能是個去老返少的孺子,那就難怪他容貌幼小,而言行老成了。 柳衡連忙大聲道:“不知聖使駕到,罪該萬死!” 他這一大聲請罪,車內的劉義真聽見了,連忙攏著衣領滾下車來。他本以為最快也要到黃昏時獨孤夫人才會派人前來,因此他好整以暇地和司馬貞調情愛嬉,慢慢地將她剝個精光,正要大享其福,誰知人就來了,幸好他衣服還穿得好姦的,否則可就糗大了。 一見到柳衡面前的是個俊麗少年,劉義真也有幾分詫異。 迦邏揚著下巴道:“你是寨主?” 劉義真說道:“是,在下紫鸞寨主劉義真,聖使遠道前來,真是辛苦了,” 迦邏道:“哼,立寨不久,就敢上見護法,你這個王爺做得很有架勢啊?” 劉義真忙道:“不敢,不敢,屬下效忠聖女,便將人間封號棄如蔽屣:永世為聖女驅策。” 迦邏故意端著架子,一手拄杖,一手背在身俊,道:“你是急著想建功,自我表現呢,還是真的對聖女老人家忠心不二?” 劉義真以官場的經驗揣摩出了幾分,看來獨孤塚這一關並不好過。他找到了舞玄姬找了十幾年的雲若紫,是四大護法都辦不到的,若自己一下子太出風頭,令四大護法猜忌起來,他是不會好過的。 劉義真小心地說道:“聖使明監,屬下只想為聖女弘威效命,有何功可居?雲小姐居住在虎牢關這麼多年,無非是獨孤夫人的法力鎖著,雲小姐才沒得脫離,屬下只不過是代獨孤夫人看守雲小姐罷了。” 迦邏點了點頭:“你知道就好,獨孤夫人命我先來看看,晚間再領你們入山。” 劉義真道:“是,是,聖使要探望雲小姐,這邊請。” 劉義真親自在前帶路,帶著迦邏走向軍帳,掀起帳帘,道:“聖使請。” 迦邏先走了進去,帳內早就空無一人了。 迦邏故作驚怒,喝道:“紫鸞寨主!你這是何意?” 帳外的劉義真一怔,與柳衡兩個連忙掀帳入內,一見到空空如也,也大為震驚,道: “這……這……?” 迦邏道:“這是什麼?人呢?” 劉義真道:“剛剛……屬下確實請來了雲小姐……” 迦邏道:“哼,雲小姐沒學過術法,你說她變到哪裡去了?” 劉義真說不出話來,這時,軍帳又被掀起,闖入的正是司馬貞。司馬貞一見迦邏,便怒道:“好啊,是你這小鬼,在這兒招搖撞騙!” 迦邏故做嚴肅,道:“劉寨主,這位姑娘是何人?敢在本聖使面前大呼小叫?” 劉義真忙道:“聖使息怒,屬下馬上叫她退下。” 劉義真一使眼色,柳衡正要請司馬貞出去,司馬貞道:“劉大哥,你被他騙了,他哪裡是什麼聖使……” 迦邏一抬臉,道:“哼!劉寨主,你妄報假清息,還讓你的粉頭在本聖使面前叫囂,很好,好得很!” 迦邏作勢大步欲出,劉義真連忙道:“聖使,聖使請恕罪,屬下馬上縛人請罪!” 司馬貞急道:“你說什麼?劉大哥,你堂堂的廬陵王,怕這小子做什麼?他是陸寄風的同黨,不信我叫張業出來認他!” 劉義真半信半疑,迦邏嘻嘻一笑,道:“不必認啦,後會無期!” 迦邏身子一縱,便欲離去,柳衡及時一劍刺出,攔下迦邏的去向,喝道:“休走!” 迦邏身子一晃,閃至帳門口,柳衡一劍往他左臂削了下去,迦邏身子往右急側,同時左足往後退一步,誰知柳衡的劍繞至背後,快得讓迦邏連看都沒看清楚,背部已中了一劍,鮮血長流。 迦邏吃痛,舉杖欲噴出腐氣,柳衡還是快了一步,劍尖回劃,迦邏急忙縮腕,勉強逃過斷腕之劫,轉身欲逃,柳衡一箭步抓住了他的胸口。 迦邏一杖敲去,喝道:“放開!” 柳衡鬆手,迦邏轉身一看,面前卻已被數十人團團圍了住。 柳衡奪過他的枴杖,恭敬地呈交給劉義真,劉義真看了看,那枴杖發出的腐氣,確實是傳說中獨孤塚手下的殺人法子,也是因為這把枴杖,劉義真才會不疑有它。 劉義真轉頭對手下道:“叫張業過來。” 張業一被帶來,見到迦邏,也有幾分驚訝。 劉義真道:“張參軍,這孩子是陸寄風的同黨嗎?” 張業道:“啟稟王爺,這位公子確實與陸公子同行。” 劉義真道:“嗯,你說你帶上山的人,全遇上妖怪,被妖法害死了,是下是那樣的死狀? “他以枴杖一指那被迦邏害死的衛士,張業一見,臉色發白,不斷抽搐,道:”是……是那樣沒錯……“ 劉義真狐疑地看了看迦邏,道:“你這枴杖怎麼弄來的?” 迦邏哼了一聲,不作回答。 劉義真道:“罷了,好好看守他,等聖使前來,再做發落!” 柳衡領命,將迦邏捆了住,帶了下去。司馬貞又氣又不解,道:“劉大哥,你是堂堂的廬陵王,貴為皇兄,為何對人必恭必敬?還稱做什麼……什麼寨主?你是怎麼了?” 劉義真冷冷地說道:“你不懂,沒你的事。” 司馬貞道:“哼!你愛看別人臉色,我不愛,張業,咱們回去!” 劉義真卻一把拉住了司馬貞,道:“貞妹,你不陪我了?” 司馬貞看出劉義真眼神陰險,與平常不同,有點害怕,道:“你抓著我做什麼?” 劉義真一把將她扯人懷裡,當眾便吻,司馬貞大驚,掙扎著推開他,道:“你別這樣!” 劉義真微笑道:“你乖乖地待著,別壞了我的事,否則,哼!” 他一把掐住司馬貞的頸子,司馬貞道:“你……你怕我告訴別人什麼?” 劉義真在她耳邊道:“你不是說嫁雞隨雞嗎?我不想當有名無實的王爺,想當有權力有機會的寨主,你願意就當寨主夫人,不願意我也不勉強你。” 司馬貞道:“什麼寨主?你這是……這是作亂造反……” 劉義真笑道:“不造反就沒得立國,我爹的大宋也是造反造來的,誰說不能造反?” 司馬貞驚得說不出話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劉義真笑著走出軍帳。 話分兩頭,劉義真和柳衡都在對付迦邏之時,陸寄風便閃入軍帳之中,身影快得就像幻影似的,就連覆在帳上的輕紗都沒有被掀動一下。 鋪滿了織錦的華麗帳中,只有雲若紫一人,望定了陸寄風,冰清的瞼上雖沒有表倩,但是那對眼裡,兩泓秋水卻像萬丈波濤般,一波又一波地擁著各種心緒。 陸寄風一時之間竟沒有勇氣走上前去,耳中也聽不見任何聲音,只有雲若紫眼中的海濤,淹沒了他。 雲若紫走了過來,投入他的懷抱中,像一團輕絮,又像一朵易碎的花朵。陸寄風甚至不敢用力抱住她,輕輕地握著她的手臂,沉浸在她身上冰清的幽香中。 雲若紫輕聲道:“帶我走。” 陸寄風抱住了她,足尖輕點,便筆直地躍上高處,直到數十丈外才落了地,往山上奔去。 陸寄風往山頂上奔,直到冰霜撲面,放眼望去一片白雪,才停了下來,攙抱著雲若紫,找了處山洞,進入山洞中暫避風雪。 陸寄風生起了火,轉頭望向坐在他身後的雲若紫,火光下,雲若紫的眼眸是幽深的黑色,透著些紫光,在比粉白櫻花還白裡透紅的肌膚映照下,美得近乎玄秘,令人目眩。 但是陸寄風並沒有感覺出她的容色之美,在他眼裡,眼前的雲若紫是自己朝思暮想,無時忘記的雲若紫。 雲若紫“嚶”地一聲嬌泣,投入他懷中,陸寄風忘情地抱住了她,深吻住那點紅唇,山洞外飛過的雪花,似乎點點都被熱情融化,絲毫不覺冰冷。 良久,陸寄風才放開了雲若紫,雲若紫全身無力地靠在他懷中,道:“我知道你會來找我,我一直在等你……” 陸寄風輕輕替她攏上微亂的鬢髮,注視著她,道:“你……欸!你真讓我想不透!” 雲若紫微微一笑,道:“你想不透什麼?” 陸寄風也說不上來,只是望著她笑,誰知雲若紫身子依偎了上來,又輕吻著他,一面伸手按住了陸寄風的胸膛,陸寄風的心跳得幾乎要蹦出喉頭,身子像被火燒著一般,握住了雲若紫的手,看著她。 雲若紫也是滿臉通紅,別開了臉,顫聲輕道:“寄風哥哥,你抱我。” 陸寄風深吸著氣,環抱住雲若紫的纖腰,雲若紫將他左手拉起,按在自己的酥胸上,輕道:“你若願意,就將我帶了去,今後我只是你的,你一個人的……” 陸寄風整個心裡全是 片空白,什麼也沒想,什麼也不願意想,任坷事都變得不重要了。 他抱住了雲若紫,從唇吻到頸子,從頸子吻到她百合一般的胸口,雲若紫緊緊抱著他,細密的喘息像陣陣春風般吹過他的耳畔,柔軟的身體陷溺了陸寄風所有的神智。 而陸寄風並不知道,這不只是結合而已,更牽系了未來雲若紫和他的命運。 陸寄風的純陽之體進入雲若紫體內,在雲若紫難以承受的宛轉哀吟中,似有一股暖流在她體內疾奔,衝破了雲若紫額前的封印,登時花香處處,滿室馨氳。 而陸寄風更感到雲若紫的體內一陣緊似一陣,令陸寄風的身體更加精力瀰漫,有如青龍吸雨,矯健騰跳。 雲若紫陣陣呻吟,身體繃緊地抓住陸寄風,全心迎合著,誘使陸寄風情不自禁地深吻著她的唇,玉液清涼地滑入陸寄風口內,二氣相交,陸寄風的體內自然而然導氣衝關,逆運督脈,渾身精力更盛。 雲若紫手足冰冷地纏緊了陸寄風,哭泣呻吟著道:“唔……不,慢些……寄風哥哥,快停下來……嗯……放開我,我……我不行了……” 陸寄風雖欲罷不能,還是強自收氣回身,慢慢地放鬆開,暫離她的身體。雲若紫身上大汗淋漓,整個人像化做了雪水,無力地躺在陸寄風懷中,嬌喘不已。 陸寄風俯身吻去她的淚水,愛憐地輕撫著她的嬌軀,她身上的汗水像是滑過花瓣的晨露,在火光中反射出美麗的光輝。 雲若紫依偎著他,羞不能言。陸寄風也不知說什麼好,只能繼續抱著她,此時無聲勝有聲。 直到陸寄風捧起她的臉,才發現與從前微妙的不同之處。陸寄風伸出手指觸摸著她的額,驚道:“若紫,你……你眉心的硃砂痣不見了……?” 雲若紫深情款款地望著他,道:“你……欸!你還說呢,方才,我……我天生的根基,都被你給佔去了……” 陸寄風詫異難言,方才與雲若紫結合,他感到真氣充沛,有如汪洋,精力源源不絕,本以為是自己太過迷戀雲若紫的身軀,才會這樣再三登上高峰而不覺疲倦,原來竟是不知不覺行了採補之法,以致於他越來越有精力,而雲若紫卻難以承受,像是虛脫了一般。 陸寄風既驚訝又愧咎,道:“若紫,我……” 雲若紫嗔笑道:“你什麼?” 這輕嗔淺笑,令陸寄風意亂神迷,抱著她又吻了一下,在她耳邊輕道:“等一下換我還你,讓你採陽補陰吧!” 雲若紫膩笑了一聲,道:“就伯你這回連我的最後一口氣都給懾了去。” 陸寄風抱緊了她,道:“今後我們隱居深山,再也不分開,朝朝暮暮由得你採我的真氣,要多少都隨你取。” 雲若紫笑著輕打了一下他的胸口,眼淚卻流了出來。 陸寄風驚道:“怎麼又哭了?” 雲若紫咬著唇,望著他,道:“寄風哥哥,你忘了我寫的句子嗎?” 陸寄風正要問什麼句子,腦中立刻浮現她所寫的詩最後一句:“相逢大夢歸”。 “相逢大夢歸……?”陸寄風喃喃問道。 雲若紫輕點了一下頭,道:“你可知我等你等得多苦?我自小就常感到……有誰在召喚著我,封伯伯以八成的內丹封住了我的神通之後,我有一陣子沒再被那陣召喚所困。但是,一年一年過去,我的根基越強,封伯伯的封印就越難擋住,那陣召喚一直在叫我,我也身不由己,好像我體內的根基逼著我去見那召喚我的人……我忍著不去,就是為了要等你……可是隨著你的接近,我又感到我們一重會,就……我就得回到我該去的地方,再也見不到你了。” 陸寄風驚訝地說道:“為什麼?” 雲若紫苦笑著道:“很多事我都只知道會怎樣,但是為什麼會那樣,我卻不知道。” 陸寄風道:“不會的,我們不會見不到面的。你若是不想去,誰也不能逼你。若紫,我今後不再離開你,也不讓別人帶走你。” 雲若紫落著淚,道:“你為何以前不這麼說,現在才說?” “我……” 陸寄風無言了,當年被冒牌的眉間尺給挾走,身不由己,但是那時若沒被挾走,他也不一定會留在雲若紫身邊,不死之體讓年幼的陸寄風感到慌亂,當時一下子發生太多變故,都不是幼年的他可以面對的。 陸寄風道:“以前是我不好,今後誰也為難不了我們了。” 雲若紫含淚不語,依偎著他。 這時,遠處傳出一陣尖銳的聲音,說道:“那裡有個山洞,進去歇歇吧!” 那是停雲道長的話聲,接著卻是俊朗動聽的男聲:“也好,師兄您先請。” 原來弱水也來了,陸寄風大吃一驚,連忙一掌打去,滅了火光,抱著雲若紫退至山洞內部,低聲道:“通明宮的。” 雲若紫也有些驚慌,她小時候被疾風和靈木逼殺的記憶猶新,對通明宮依然十分恐懼,緊靠著陸寄風。 弱水道長與停雲道長進入山洞中,抖抖身上的霜雪,停雲道長道:“真一子,山腰的那陣仗,不去看看嗎?” 弱水道長道:“不必理它,看那位紫鸞寨主灰頭土臉的,八成是任務失敗,妖女不會出面的。” 停雲道長說道:“嵩山由狐妖的護法獨孤夫人坐鎮,找了半天也找不到那狐狸窩,真是會躲!” 弱水道長說道:“妖女的四大護法基地隱密,恐怕在進行什麼陰謀。” 停雲道長問道:“陰謀?” 弱水道長道:“那妖女心機過人,她在魏國皇廷已快失勢,卻那麼老神在在的,咱們不能不防。” 停雲道長說道:“偏偏師父失蹤,陸寄風也逃了……欸!就連青陽君都陰陽怪氣的,我實在不安!” 弱水道長道:“青陽君不肯說出誰救了他,一定有他的道理,還是別逼他了。” 停雲道長沉思了一會兒,說道:“師父下落不明,能支撐通明宮的,除了你以外,我想不到第二個人,可是三師兄和四師兄太過固執,非要青陽君不可。” 弱水道:“青陽君雖然年輕,可是既是四師兄的得意弟子,有驚雷師兄管束著,將來必能成器。” 停雲道長哼了一聲,道:“四師兄沒半點主意,還不知他和青陽君兩個,是誰管誰呢!” 弱水道:“那還有烈火師兄。” 停雲更是不平,道:“三師兄雖然剛直,可是計劃是半點也沒有!” 弱水道:“那不正好嗎?三師兄和四師兄有青陽君相助,正好補其不足,通明宮在他們的合作下,應該能很快恢復秩序,只要通明宮聲威不墮,我怎樣都不要緊的。” 停雲道長嘆道:“欸!只是對你太不公平了。當初你執意要派之字輩的弟子去魏國結交皇室,還拿些末端的技法去討好魏人,大家一面倒的反對,現在總算見到成效了。要不是你從根本上動搖了胡人的信仰,那妖女也不會被困得束手無策,你的眼光手段,七子沒人及你一半。以你的輩份、智謀、武功,推你為掌門我還比較服氣些!” 弱水道長道:“師兄過獎了,我也不知道為何三師兄和四師兄如此防我……。” 停雲道長說道:“總有一天他們會認清楚的。” “但願如此。” 外面風雪稍停,弱水道長道:“師兄,咱們走吧!” 停雲應了一聲,兩人出了山洞,灰衫遠去。陸寄風和雲若紫這時才松了口氣,雲若紫問道:“他們是通明宮的誰?” 陸寄風說道:“是疾風道長與靈木道長的師弟。” 雲若紫道:“是嗎?那個高個子的……我覺得很眼熟。” “你是說弱水道長?你見過他?” 雲若紫搖頭,道:“沒見過,只是感覺很熟,你在躲他們?” 陸寄風“嗯”了一聲,便沒再說下去。 雲若紫靠在他懷裡,靜靜不語,陸寄風擁抱著她,兩人都不作聲,沉浸在只有兩人的世界裡。 過了一會兒,雲若紫才抬起頭來,道:“寄風哥哥,你帶我回家去。” 陸寄風道:“你怎麼突然要回去?” 雲若紫道:“我爹應該已經到了,我要向他問清楚我是怎麼來到這世上的。” “他肯說嗎?” 雲若紫道:“他不說就算了,問過之後,我便跟你到天涯海角,你到哪裡,我就跟到哪裡。” 陸寄風滿心歡喜,抱緊了她,道:“好,我們問過你爹之後,就永遠一起,我到哪裡都帶著你。” 雲若紫淒然一笑,也許是預知未來的不幸吧?陸寄風卻下定了決心,要和雲若紫相守終生。自己如今身負絕藝,當世再無人是他的對手,他不相信自己保不住雲若紫。 陸寄風扶著雲若紫走出山洞,雲若紫嬌弱無力,步步難行,陸寄風道:“來,我抱著你。” 陸寄風輕易將她打橫抱起,雲若紫攀著他的頸項,幸福地微笑著。 美人在懷,陸寄風感到身形格外輕盈,奔馳時好像騰雲駕霧一般。陣陣清風拂面,吹得雲若紫仙袂風飄,衣若雲霞。 雲若紫低頭望見腳下樹影紛紛倒退,身邊彩雲飛掠,笑道:“你跑得這樣快,將來我可追不上你。” 陸寄風笑道:“要不你就拜我為師,我教你輕功,讓你隨時抓得到我。” 雲若紫道:“輕功可得有內力做底才行,等我練好,已經變成老太大了,只怕那時真的得費力去追你回來!” 陸寄風笑道:“怕什麼?我這個師父還讓你採陽補陰!” 雲若紫羞紅滿臉,打了他胸口幾拳,道:“壞種!” 陸寄風忍不住停步,低下頭去,又親了親雲若紫。一想到將來能朝暮與她相對,心裡快意不過。 陸寄風放慢了腳步,悠然而行,道:“若紫,我這十年來遇到了許多事,拜了個師父,我們那裡有個清幽的地方,我帶你去那兒定居,好不好?” 雲若紫問道:“你師父是什麼人?” 陸寄風道:“他叫眉間尺……” 雲若紫道:“我聽爹說過他,姦像是個劍法絕世,獨來獨往的高人,他收了你為徒?” “不,他是將錯就錯,接收我做徒弟,這說來話長,我以後對你慢慢的說。” 雲若紫道:“他人好不好?會不會很怪僻?” 陸寄風笑道:“他獃頭獃腦,人卻不錯,只是痴了點。” 當初若非他忍下住去彈他心愛的萬壑松風琴,也不會身份曝露,被那黑衣蒙面人給打成重傷。陸寄風小時候不懂什麼叫痴,現在回想起來,總算有幾分了解那種琴痴是一輩子難改的了。 雲若紫見此地地勢平緩,已在山腰間了,道:“你怎麼還不放我下來?我能走了。” 陸寄風搖頭道:“我捨不得放下你,讓我抱著你走吧。” 雲若紫微笑著將頭靠在陸寄風肩上,問道:“你會一世這樣疼我嗎?” 陸寄風道:“當然會,一世也疼你疼不夠,幾世都不夠。” 雲若紫嘆道:“我看書裡說色衰則愛弛,再多情的人,到老都會變得淡了。” 陸寄風道:“誰說的?我就知道好幾位老前輩,愛慕一位女子百年不改。” 雲若紫道:“真的嗎?他是誰?” 陸寄風將冷袖、秦嵩子、勁節君等人為了司空有而賣命造墳的事細細說了一遍,雲若紫聽得眉飛色舞,道:“你這個門派投得對,我喜歡你們劍仙門。” 陸寄風與她相視一笑,雲若紫突然憂色又起,道:“你們祖師爺真的那麼美?” 陸寄風道:“遠不及你。” 雲若紫這才放心一笑,輕道:“萬一我比你早死,你也要那樣護著我的屍體,好嗎?” “不好。” 陸寄風這個回答令雲若紫一怔,陸寄風柔聲道:“我們要一起活到最後一天,一塊兒死,誰也不必為誰傷心。” 雲若紫感動地抱緊了他,道:“嗯,將來若是我們之中誰要死了,活著的就要把對方帶到無人之處,一塊兒葬身,連屍骨都不要分開。” 陸寄風頜首,但心裡卻覺得一重逢就討論將來怎麼死,實在太不吉祥,連忙轉移了話題,道:“咱們進了梅谷以後,我就設個機關,不讓劍仙門以外的人進來打擾我們,你說好不好?” 雲若紫笑道:“好啊,我要跟你師父學琴,跟冷前輩學藥草,咱們再養些雞鴨貓狗,熱熱鬧鬧的。” 陸寄風道:“你少說了件事:要生多少娃兒,才夠熱熱鬧鬧?” 雲若紫低頭微笑,陸寄風滿心歡暢,恨不得這山路永遠不要走完。 陸寄風與雲若紫走下了山,陸寄風足下如飛,很快便到了雲府外, 見到雲若紫被陸寄風抱著回來,守在門口的衛士都十分驚詫,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雲若紫和陸寄風走入府內,迎面見到的是大群的士兵與僕人,雲若紫也有點吃驚,示意陸寄風放她下來。 雲若紫的手扶在陸寄風臂上,嬌柔之態與平時的冷若冰霜截然不同,眾人連忙恭迎,管家上前道:“小姐,您平安回來了?” 雲若紫道:“我爹到了沒有?” 管家道:“老爺剛到,他在裡面招呼兩位道爺……” 陸寄風一怔,雲若紫也沒想到弱水他們會到家中來,驚愕地回頭看了看陸寄風,陸寄風道:“我們先避一避。” 雲若紫百依百順,便要和陸寄風一同走出去,不料一道灰影已閃了過來,擋住去路。 弱水道長微笑道:“我們可等到你了,陸寄風。” 陸寄風愕然,道:“道長……你怎知我會到雲府……?” 弱水道長說道:“你當年執意要見上一面的朋友住在此地,你脫離了通明宮,當然還是會來見她,我和師兄就是專程來守株待免的。” 弱水道長的聰明才智,讓陸寄風無話可答,嘆道:“你料對了,不過我不可能回通明宮的,您請回吧!” 背後的停雲道長說道:“陸寄風!回不回去,由不得你!你有了師父的真傳,怎能過河拆橋,置通明宮于何地?” 這時雲萃也趕了出來,他才一回來,便聽說兩虎不見,雲若紫也被劉義真抓走,急得要命,不知該如何是好時,這兩名通明宮的道長便駕臨了,告訴他不必心急,雲若紫會自己好好地回來。雲萃本來不相信,誰知話說到一半,弱水道長便以輕功飛至門口,停雲道長也追出去,弄得雲萃一頭霧水。 雲萃見到雲若紫果然好好的在面前,依偎著一名高大俊秀、氣宇軒昂的青年,既驚又喜,道:“陸寄風!你是陸寄風?” 陸寄風道:“雲老爺,您好。” 雲萃上上下下打量著他,欣慰地說道:“你長大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不枉若紫等你至今,你們何時完婚?” 雲若紫微微一笑,道:“爹,多謝你養育我這十七年,寄風哥哥回來,我塵緣已了,要隨他走了。” 雲萃一怔,道:“這……” 停雲道長說道:“通明宮掌門不可婚娶,雲小姐,你放棄吧!” 陸寄風道:“道長,我不可能擔任通明宮掌門的。” 停雲道長怒道:“你說不當就不當?通明宮有百觀分立,你躲到哪裡,都有人可以抓到你!” 陸寄風想到弱水道長也知道劍仙崖的地點,以他的聰明,要破解梅谷的機關或許也有可能,不禁整顆心往下一沉,看來偕同雲若紫歸隱,不是那麼簡單的事。 雲若紫靠緊了陸寄風,望著眾人,道:“寄風哥哥說不當掌門,你們逼他也沒用,抓他也沒用,都是白費力氣。” “你這娃兒……”停雲道長怒道,突然“咦”地一聲,細看著雲若紫,又看了看弱水道長。 他這麼一瞧,眾人也都發現了,雲若紫和弱水道長生得十分相似,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只不過弱水道長身為男子,較為粗壯高大,眼神也較為內斂深沉。 雲萃也愣了一愣,他從一見到弱水道長,就覺得有點眼熱,可是就是說不上來,這時才一拍後腦,道:“道長!您……您的俗名是否單一個“瑛”字?” 弱水道長默然,沉默了半天,道:“雲老爺,您怎麼知道?” 雲萃道:“舍下有一幅畫卷,您就是畫中之人,若紫她……她就是您帶來的,不是嗎?” 弱水道長嘆了口氣,望向雲若紫,道:“雲老爺,這十七年來,您費心扶養小女,弱水感激不盡。” 此話一出口,眾人無不驚詫,雲若紫自己也呆若木雞,看著溫柔地望著她的弱水道長。 弱水道長伸出手欲觸雲若紫,誰知雲若紫竟閃了開,躲在陸寄風懷裡,戒意甚深地看著他。 陸寄風抱著雲若紫,道:“怎麼了?她是你親生爹爹啊!” 雲若紫也說不上來怎麼回事,她見到弱水道長,不但末感覺到絲毫天生親情,反而只有說不上來的恐怖。 停雲道長道:“不對,不對,這小女娃只有十七歲,真一子入門已有百多年了,她怎麼會是弱水的女兒?” 弱水道長道:“雲老爺,那幅畫還在嗎?” 雲萃忙道:“那是若紫的身世表記,當然保留著,我叫人去取。” 雲翠對管家吩咐了幾句,便道:“各位請入內慢慢說這原由吧!” 弱水道長點了點頭,雙手背在身後,率先與雲萃一同入內,停雲道長及陸寄風、雲若紫也同時跟上,不知弱水道長會說出怎麼樣的過去,雲若紫又有著什麼樣的身世來歷。 |
第三十六章 來會在何年
眾人入至後堂,來到池上涼亭,分別坐定。一輪明月照在水池上,雖是分外清幽,可是眾人心裡都不輕鬆。 管家呈上一只長形的木匣,木匣光鑑可人,肌理深厚,應是百年古物了。 雲萃在眾人面前恭恭敬敬地打開木匣,慎重取出匣中帛畫,展了開來。那幅上等絲帛十分沉重,由管家和雲萃兩人各持一端,才能整個展開。眾人一見,都屏住了氣息,大氣也不敢透。 那幅帛畫乃是細工刺繡,每一處都繡得細密工整,而帛上的青年身著漢代貴族深衣,身形修長,眉目俊美如畫,只不過神色高傲,微微挑起的劍眉底下,那雙神采不凡的杏目,透出令人敬畏的睥睨之色。 除了這神情氣度不同之外,那相貌根本就是弱水道長,弱水道長溫文儒雅,與畫裡的英氣煥發截然不同,畫裡的男子更有氣慨,更能讓人心折。 而畫旁繡著一行字:“漢上黨王諱瑛,字仲玉,河北琢縣人也。高砠昭烈皇帝之曾孫,上黨王之孫,洛州剌史之子。” 昭烈帝,那麼是蜀漢,以時間算來,三十年為一代,離現今也有一百八十多年,該是蜀漢亡國之後了。 雲萃道:“此畫乃先祖所傳,當時漢亡未久,先祖的心在漢室,所以雖然天下已是司馬家的天下,但是還私下將漢室遺族視作君王。” 弱水道長將畫取了過來,雙掌內力逼出,將那幅錦帛片片裂為碎層,飛散天邊。 雲萃吃了一驚,弱水道長道:“這生事的畫兒還是毀了好。” 雲萃道:“司馬氏已經亡了,這犯禁的畫也已不算什麼,道長您何必……” 弱水道長道:“我沒想到雲弘將我繪了下來,那不是我當初交待他此女的用意。” 雲萃的先人確實叫雲弘,雲萃道:“道長,先祖除了傳這畫像以外,還傳了一個玉箱,箱中……” 弱水道長道:“是個肉球,是不是?“雲萃道:”正是。我家世代供奉二物,沒想到在我這一代,七夕那晚,玉箱忽然發出光來,還傳出嬰兒哭聲,若紫便是這樣誕世的。當時老夫不知該如何照養若紫,幸遇著封兄,他指點我以平常心視之,後來又替我封了若紫的妖氣,但若紫身世,我卻還是一點都不知道。“ 弱水道長看了看雲若紫,欲言又止,道:“你在此時誕生,也許是我劫數到了!” 停雲道長說道:“這是怎麼回事?你快說啊!” 弱水道道:“雲老爺,你的先人是怎麼告訴你們這肉胎的來歷的?” 雲瘁道:“事已隔了很久,老夫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先人只說玉箱是漢室的王爺所傳,他還給了先人一大筆財產,作為供俸玉箱之用,那筆富可敵國的財產,也就成了雲家的基礎。但是王爺並沒有交代萬一肉胎變化為人,該怎麼辦。因此,到了老夫這一代,若紫誕生了,老夫只有盡力扶養,以待天機。” 弱水道長說道:“嗯,當初我是這樣交代雲弘,可是他隱藏了一件事不說,也許他是為我避諱吧!其實那也沒什麼可避諱的,這肉胎的生母,就是……” 他正要說,守衛突然急奔上前,在曲橋上急道:“啟稟老爺!” 雲萃道:“何事?“”廬陵王帶人包圍了府外,強行闖進來了……““什麼?” 只聽外面人聲呼喝,刀槍相格之音鏗鏘不斷,叱呼喝退之中,大批官兵殺了進來,團團列陣在庭。 雲萃依然莫名其妙,道:“這是怎麼回事?王爺為何抄起雲府來了?” 劉義真走了上前,道:“雲老爺,並非是小王無禮,乃是有責在身,情非得已。” 弱水道長站了起來,道:“你是王爺,還是寨主?” 劉義真沒想到那位道長知道他的身份,微微吃了一驚,弱水道長道:“哼!你是宋朝的王爺,好好的王爺不做,要當土匪?” 這口氣倒和司馬貞一模一樣,劉義真惱羞成怒,道:“不關你出家人的事。雲老爺,請將雲小姐送過來,闔府可以沒事,不然只怕小王保不了你們。” 雲萃問道:“王爺,小女身犯何罪?” 劉義真還要發威,身後傳出輕微的咳聲,他連忙彎著腰退至一邊。是誰能令驕傲的他這樣卑屈?雲萃還沒驚完,便見到半空中飛過一道彩帶,颼地一聲,攀結在高處的欄杆上。緊接著又射出一道彩帶,交錯勾住另一端欄杆,一連數帶飛舞,登時便在高處結成了垂簾覆幔,雪白正黃的薄紗隨風輕舞,煞是迷離美觀。 劉義真及他的手下們都低頭不敢觀看,停雲道長驚愕了一會兒,便怒叱道:“弄什麼玄虛!l他右手中指和食指並出,嗤地一道指氣往薄紗射去,卻被另一道真氣攔下,碰地一聲,反擊了回來。 停雲道長閃身不及,竟被自己的指氣射中右肩,他驚呼一聲,踉蹌退了幾步,肩頭鮮血長流。 “師兄!“弱水道長道。 停雲道長連忙點穴止血,還好他這一指並未出半成真氣,否則自己的右臂就壞了。 只見一道銀光飛練破空飛過,陣陣幽香瀰漫在天地之間。 那陣光輝聚成女子身影,長髮披垂在身後,像是一道黑瀑般滑洩發光,婉蜒在紗橋上,絲絲光鑑得像是寶石雕出來的。 她修長的身體,竟只在胸口和腰間各圍著兩方雪白毛皮,纏著毛皮的絲緞在纖細的腰上隨意綁了個結,系著串串珠玉寶石,赤裸的腳踝,及裸裎的長腿上,都套著繁複的金環鈴鐺,隨著她的蓮步輕移,發出叮咚之聲,清脆悅耳。 雖然在重重紗幕中,只能隱約看見她的身形,但那妖麗嫵媚之態,卻教雲府的人看得眼都直了。 她慵懶地靠在絲緞交錯而成的吊床中,劉義真等人連忙躬身齊聲道:“恭迎聖女法駕千秋!” 她微微一笑,身邊絲緞突然飛射過來,朝陸寄風襲去! 那雖是柔軟的絲帶,卻像一把利劍般剛 ,陸寄風急忙拔劍揮去,劍與絲帶相格,絲帶立時化剛為柔,啪地一聲驟變攻勢,朝陸寄風腳下一卷,陸寄風側身微閃,遊絲劍法以柔勁挑起絲帶,纏住了絲帶的勢頭。 舞玄姬手腕略晃,那絲帶像蛇般靈活矯然,但遊絲劍法更為輕靈飄渺,總是緊隨著絲帶的方向纏動飛閃,不讓那絲帶脫出掌握。 帶上真氣驟盛,與陸寄風的劍刃硬撞,“鏘”地一聲,震得陸寄風虎口疼痛,倒退了一大步,那把封秋華的寶劍已被絲帶擊成兩截,劍尖落在地上,而絲帶的末端也被斬斷,輕輕地飄著,落在水面上。 陸寄風眼前一花,舞玄姬的絲帶又緊跟著撲來,陸寄風急忙一閃,絲帶驟變去勢,竟往雲若紫腰上卷去!陸寄風一驚,當即提氣向前一扯,抓住了那絲帶,絲帶上真氣絕盛,握在手裡像觸電一般,誰都握不住,可是陸寄風以上清含象功逆運真氣,將那股絲帶上傳出的真氣透過雙腳,引入地下,散向水池,登時水面炸出一陣陣巨大水花,嘩喇嘩喇地衝上半天,眾人無不驚駭。 陸寄風一聲爆喝,反擊回去,絲帶嗤地一聲,迅速地由他的方向裂起,像點了火的炸藥引信,一眨眼便裂至舞玄姬手上,舞玄姬悶哼了一聲,身子微微一晃,便又穩住,只有滿天碎紗片片飛舞,像是三月的柳絮漫漫。 同時,劉義真手一揮,包圍著涼亭的眾手下,東西南北八個方向各自展開一方巨幅青布,弱水道長一見,立刻道:“屏住呼吸!” 八幅青布緩緩晃動,發出陣陣白煙,雲府的下人及衛士們已全都抵受不住,軟倒在地,雲萃雖及時屏住呼吸,但凡人也不能屏得住多久,眼見他就快撐持不住,透了口氣,也立刻軟倒在二芳。 “以眾擊寡、下毒、來暗的”,可以說是百寨連的三大金科玉律,劉義真馬上就學得齊全了。 陸寄風抱著雲若紫,就要飛出重圍,好讓雲若紫不致於吸入毒氣,但才斜跨出兩步,舞玄姬微微冷笑,兩道絲帶左右擋住了陸寄風的去路,兩道白練寒氣撲面,飄忽狠毒,只見白光閃閃,來勢卻完全看不清楚。 陸寄風急著護雲若紫離開,正所謂關心則亂,他左臂一痛,已被練帶畫出一道口子,另一道直剌咽喉,幸好陸寄風及時側頭閃躲了開,臉頰卻也破畫出血痕,而白練猛勁不衰,往旁橫掃,硬生生掃斷了兩三名寨眾的人頭!人頭跌入池水中,發出噗通噗通之聲,嚇得眾兵退了好大一步,那三人的頸子才噴出血柱,倒在地上。 弱水道長、停雲道長雙雙拔劍上前,與練帶纏鬥,舞玄姬又是一聲輕笑,絲帶左右開弓,劈啪兩聲逼退兩道長,另一道絲帶俯射而來,將弱水道長雙足打偏,弱水道長勉強穩住下盤,另一道絲帶又朝他的玉枕穴擊去,弱水道長但覺後腦風生,已避無可避。 陸寄風回掌格去,啪地一聲,擊偏了那道絲帶,但這麼一分心,又一道絲帶纏住雲若紫,往上一扯,雲若紫驚呼半聲,已被拉至舞玄姬身邊。 雲若紫一落入她手中,陸寄風正欲攀絲練而上,絲練卻像入穴之蛇一般,瞬間全被收了回去。 陸寄風和弱水道長同時道:“放下她!”、“放了若紫!” 雲若紫驚魂未定,轉頭望去,抱著她的女子容貌美豔得難以逼視,雙眸翦翦,有如秋水。 她微微一笑,伸手輕輕摸著雲若紫的鬢髮,道:“女兒,你長得這麼大了。” 雲若紫怔怔地看著她,渾身動彈不得,她捧起雲若紫的臉,原本笑盈盈的,突然臉色一沉,道:“你的根基呢?你一百八十年的根基呢?你怎麼變成了凡人了?” 雲若紫咬著唇不語,舞玄姬一掌舉起,重重地打了她一耳光,怒道:“不成材的丫頭!” 陸寄風在地上看得一清二楚,雲若紫被舞玄姬打了一耳光,痛在他心,陸寄風大聲道: “舞玄姬!你放了若紫,要尋釁就找我來!” 舞玄姬雖怒,說起話來卻還是笑意融融,道:“這傻丫頭的根基都教你奪去了,現在不過是個廢人,你這小子得逞了,還管她的死活嗎?” 陸寄風怒問:“你想對若紫怎樣?” 舞玄姬道:“她會怎樣,可得問你。” 陸寄風道:“此話何意?” 舞玄姬微笑道:“你這小淫賊,採了我女兒的至陰之體,若要還丹與她,也不是不行。 你可以隨我們母女一同離去,我這為娘的讓你們完婚,給你們置個漂漂亮亮的洞房,讓你們小兩口一同雙修,此後你的純陽之體由她採補,讓她有至高無上的修為,從此青春永駐,你願意嗎?” 弱水道長道:“行不得,陸寄風,如此一來你的功體就要毀了。” 舞玄姬手中絲練快若閃電,啪啪兩聲,打在弱水道長臉上,嗔道:“玉郎,你真壞,你薄倖無恥,也要教你女婿薄倖無恥?” 以她的功力,這兩下突襲要取下弱水道長的頭顱是易如反掌,但是她只想當眾羞辱他,因此只賞了弱水道長兩耳光,弱水道長俊美的臉頰登時紅腫,卻無怒色,道:“舞玄姬!當年我有種種不是,你殺我就成了,不要牽連無辜!” 舞玄姬笑道:“你倒說說你有什麼不是?” “我……”弱水道長難以啟齒,道:“你放下若紫,陸寄風與我不同,他是個有情有義的男子,不會虧待了我們女兒。對我,你要殺要剮,我沒有第二句話!” 舞玄姬道:“呵,你以為我還會相信你嗎?” 弱水道長道:“你說,你要如何才肯罷休?你怎麼說,我怎麼做,只要你把若紫還給陸寄風!” 舞玄姬好整以暇地說道:“那也可以,你先自己散了功力。” 弱水道長一咬牙,竟真的舉指往自己胸前刺去,停雲道長喝道:“住手!”一掌打偏弱水道長自殘的這一指。 停雲道長道:“真一子,你瘋了嗎?妖女既要帶走她女兒,就由她去!今日能殺便殺了她,不能殺她,也要全身而退,將來讓這妖女死無全屍!” 舞玄姬笑道:“停雲道長,你這猴兒真是聰明,好一個妙計啊!是啊,我帶走女兒,關他什麼事?你替我開導開導他。” 雲若紫雖知舞玄姬狠毒,不知為何竟不怕她,反而比較怕弱水道長,她更怕舞玄姬對陸寄風不利,拉著舞玄姬的手道:“娘,女兒隨你去,我們走吧,你不要為難寄風哥哥。” 舞玄姬道:“孩子,娘這些年不斷喚你,你全不理會,讓娘找得你好苦,你就為了那小子?” “不,我是……我只是……” 雲若紫結結巴巴,想不出遁詞,舞玄姬道:“你認為這小子哪裡好?他好怎麼會奪了你的根基?他是不安好心的。” 雲若紫道:“不,不是他硬採去,是我自己……我自己……” 雲若紫滿臉通紅,羞得眼眶都湧出淚來,舞玄姬溫柔親吻她的臉,吻去她的眼淚,道: “是你自己在親熱之時,讓他採補的?” 雲若紫的臉紅到脖子,囁嚅道:“嗯……” 舞玄姬問道:“傻丫頭,你們好了幾次?怎麼你就信了他?” 雲若紫聲音低不可聞:“只有……就一次……” 舞玄姬似是不信,道:“第一次你便把全身功力給了他?” 雲若紫羞得閉上了眼睛轉過臉,道:“寄風哥哥以前救過我,他舍了命救我,我是感念他……” 舞玄姬道:“從前也有個人捨命救我,他丟下了王爺的身份,跟我到深山絕嶺廝守著,也不管我是個異族,我傷發作時亂了性,化作狐狸把他咬個半死,他還是留在我身邊照顧我,你說美不美?” 雲若紫道:“那好得很哪……” 舞玄姬道:“等你死心榻地,他的真面目就顯出來了,他先裝出孝順的樣子,騙我以人形跟他回到王府,讓他爹娘寬心;然後又由著他的賤老婆丹陽公主虐待我,說什麼他不能不聽公主的,否則會被皇上誅了九族……女兒,若你是娘,你會怎麼辦?” 雲若紫咬了咬唇,道:“我會要他殺光皇帝家!” 舞玄姬稱許地看著她,道:“嗯,不愧是我的女兒,我就是這麼教他的。但是,欸!我的玉郎是個又忠又孝,有情有義的聖人呢,他跟我說了一通國家之義啦,孝順之道啦,我全聽不下去,你知道他怎麼讓我屈服的嗎?” 雲若紫搖了搖頭,舞玄姬道:“他說他可以愛身為異獸的我,但是不能愛不懂忠孝之道的我。還說什麼我狐性未退,終不是人類,不識人心義理……現在想來,都是狗屁!偏偏我那時被他的大義凜然說得羞愧,便求他原諒我,願意為了他容忍他那賤老婆的羞辱。” 舞玄姬面帶嘲色,笑的應該是自己。 “那時我真是賢慧得笑掉人家大牙,還信了他的話,教他修練,滿以為等他爹娘百歲之後,他就責任了了,可以跟我遠離塵世,雙宿雙飛了。” 雲若紫心上一動,那正是她和陸寄風的計畫,難道不對嗎?有情人難道不能誰也不管,就兩個人,永遠生活在一起嗎? 舞玄姬道:“我全心全意教他術法,教他長生,他雖有慧根卻沒有基本,要學也不是一天兩天學得起來的,他學得沒耐心了,終於以小人之心,認定我不會全教他,他不知哪裡弄來離魂散,騙我服了下去,逼問我真正的秘訣,我不說,他就翻臉要殺我了……哈……好一對神仙伴侶的結局啊!” 陸寄風聽呆了,如果那真是弱水道長做的事,實在太卑鄙下流。 弱水道長的神情已經默認,道:“你恨了快兩百年,還沒恨完嗎?” 舞玄姬道:“呵,我當時懷了你的胎兒,你還能先騙我服下離魂散,讓我功體消散,然後狠心追殺我,你可知我想了整整兩年,才想清楚你的整個佈局?才想通你一開始就沒安好心?你認為我恨得完嗎?” 弱水道長道:“你也沒有真的教我,倒怪我騙你?” 舞玄姬笑道:“這是狐狸防人的本性,我千年修行,最後卻是天生本能救了我,要是我聽你的話,把內力也傳給你,不要說我已一命嗚呼,就連這孩子也保不住了。” 舞玄姬捧著雲若紫的瞼,道:“你知下知道你是我的肚腹被他剖開,你自己滾出來的?” 雲若紫臉色蒼白,她總算明白為何自己那麼怕弱水道長了,在自己還沒成形時,他確實狠狠地一劍刺入母親腹中,幾乎要置她於死。 舞玄姬道:“我被他趕進煉妖陣,逃脫不掉,他嚴刑逼問我最後的長生不死訣,我怎樣也不說,他一劍刺入我腹中,要不是那一劍剌穿了你,你也不會百多年來只是個肉球,成不了形!” 雲若紫心頭一痛,低著頭不語,在舞玄姬和弱水道長對質之時,她的印象也都漸漸鮮明了。 舞玄姬道:“那時我肚破腸流,是剛出生的你引來了妖氣匯聚,衝破煉妖陣,我才能逃出去。那時,我根本不知道你是生是死……他追殺得緊,還好我留了最後一手,聚精保元,留住元神,否則我真的連命都沒有了。” 弱水道長道:“我讓人照顧若紫的肉胎,難道還不足以證明我的後悔?” 舞玄姬道:“玉郎,你這些話只好去騙小孩子,你讓我逃了,心裡害怕,所以留了這條退路,將來想以若紫製我,對不對?” 弱水道長道:“你猜忌得太過了!再怎麼說,若紫也是我的骨肉……” “骨肉?你真的將她當成骨肉,便不會刺她那一劍。” 這句話讓弱水啞口無言,道:“是,你說得對,那時我邪心熾盛,一念之欲讓我的心蒙蔽了,才會親手殺我最心愛之人,但我心裡也十分痛苦!小舞,你離開之後,我後侮莫及,才會投入通明宮,修道悟真。” 舞玄姬笑道:“你會突然變了性子,去做道士?呵!你在打什麼主意,我還不清楚?你根本是怕我會找你報仇,才苦苦求司空老賊收你為徒。司空老賊糊塗到家,才會把你收進門,結果怎麼?司空老賊保得了你嗎?” 雲若紫拉著舞玄姬,道:“娘,您不要說了,我隨你去,我們走吧!” 舞玄姬撫著雲若紫的小臉,道:“乖女兒,今日娘先罰你那狠心的爹,給你瞧瞧。” 舞玄姬纖指一揮,彩帶倏地俯刺向弱水道長,誰料弱水道長居然不閃不避,站著硬生生讓那彩帶透肩而過! 彩帶被血染得紅透,舞玄姬一怔,抽回彩帶,彩帶一抽出來,弱水道長的肩頭立刻噴出血水;舞玄姬銀牙一咬,再射出彩帶,停雲道長忙道:“小心!” 要推開弱水,卻被弱水舉掌一推,退了幾步。弱水推開停雲道長之時,彩帶也同時射穿他另一邊的肩頭。 弱水道長悶哼一聲,踉蹌倒退,兩臂已經抬不起來了。 舞玄姬彩帶一抽,正要最後一擊取下他的人頭,低頭看見他臉色蒼白,仰望著自己,這兩擊他閃都不閃,身上都被血染濕,只能任人宰割。 “難道他真的改了嗎?” 這個念頭令舞玄姬手一軟,便沒有擊出致命的一擊,在她遲疑之際,陸寄風上前道: “道長,您退開,別為這妖女枉送了性命!” 唰地一聲,陸寄風什麼都沒看清楚,便覺頰上一痛,原來已被舞玄姬的彩帶揮了一巴掌。 舞玄姬道:“小子,泰山岳母說話,沒你開口的份!教你個禮數。” 陸寄風哭笑不得,道:“你這樣的岳母要殺我岳父,又是什麼體統?再說真要算我岳母的,也不是你這沒名沒份的狐狸精!而是弱水道長當年的正妻丹陽公主。” 陸寄風這句話果然把舞玄姬激怒了,舞玄姬當即手腕微震,彩帶向陸寄風攻擊,陸寄風凝神看去,雙掌疾出,東撥西撩,以四兩撥千鈞的柔勁牽引彩帶,反掌推去,將舞玄姬的攻勢反震,舞玄姬驚覺真氣倒轉回來,手臂大揮,將攻勢引向 旁,碰地一聲巨響,打斷了一株巨松。 舞玄姬“咦”地一聲,道:“你武功長進了下少,很好!” “好什麼?”陸寄風沒好氣地問道。 舞玄姬的口氣說變就變,此時又是笑意盈盈,道:“你可以入聖我敦,與若紫同掌天下,當然很好。” 陸寄風道:“你不要做夢了!我不會加入邪教的!” 舞玄姬道:“你把若紫弄成了廢人,想一走了之?” 陸寄風道:“我也不會放棄若紫,你快放她自由,否則我不與你干休!” 舞玄姬媚笑道:“瞧他說得這樣義正辭嚴,女兒,當年你爹演得比他還像一萬倍,還感人一萬倍,你被騙了。” 雲若紫心中酸楚,道:“不,寄風哥哥不會騙我。” “你要知道他是下是騙你,娘馬上可以替你試出來的。” 雲若紫半信中疑,舞玄姬道:“陸寄風,你是真的對若紫有情,還是口頭說說?” 陸寄風道:“我心裡只有若紫,就像若紫心裡只有我一樣,這十年來我們沒見上一面,但沒有一天忘了對方,我和若紫心裡都明白,不必旁人來問!” 雲若紫聽了,心情激盪,對陸寄風更是感念,要為他死也心甘情願的。 舞玄姬道:“要是若紫會死,你也會救她嗎?” 陸寄風道:“當然,你問這些廢話有什麼意思?” 舞玄姬突然一掌按在雲若紫胸前,道:“這怎麼是廢話?若紫就要死了,你一句話就可以救她。” 陸寄風和弱水道長大驚,弱水道長傷重,血流不止,道:“你……你說什麼?” 陸寄風道:“你想幹什麼?難道你要殺若紫?” 舞玄姬微笑道:“我不是說過了嗎?若紫死不死,看你一句話。” “你……你想幹什麼?” 舞玄姬道:“我多年苦心找若紫,是為了她的至陰功體,她天生的根基比我還強,一出生就能聚集天地妖氣,破煉妖陣,若好好調教,不出百年她就能超越我。可是,這傻姑娘竟把自己這一百八十年所聚的天地精華,傳給了陸寄風,現在她不過是個凡人女子,我還要她幹什麼?” 陸寄風一怔,道:“你打算怎樣?” 舞玄姬道:“她的根基給了你,你肯不肯以自己換她的命?你肯讓我取走你的根基,我就讓你與若紫終生相守,誰也不能拆散你們。” 停雲道長道:“不行!你不能助紂為虐!” 弱水道長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看著陸寄風。 陸寄風道:“你要如何取我的根基?” 舞玄姬目露驚奇,道:“你真的肯交出來?呵!我自有方法,你是要受些苦,但是我保證苦過之後,你還是能好好地活著,和若紫兩人享有凡人之壽,相守到老,過著平凡人的美滿生活,你說好不好?” 雲若紫怦然心動,她有了陸寄風,此生已無所求,若陸寄風交出所有根基,成為和自己一樣的凡夫俗子,那麼不管是通明宮也姦,聖我教也好,都不關他們的事了。 他們可以住在桃源仙境,與世無爭,白頭到老。 陸寄風心中,不無掙扎,他原本就不想要根基,原本就不想負起任何一派給他的責任,原本就想歸隱山林,又能有雲若紫為伴,人生到此,夫復何求? 他的心意,和雲若紫是相通的。 但是,陸寄風道:“我把幾百年的根基給了你,你成為天下無敵的女魔頭,那時有多少人會受苦?我和若紫又怎能過得心安?” 舞玄姬臉色微變,道:“你的意思,是不肯了?” 陸寄風道:“萬萬不可能!” “很好,你看著吧!” 舞玄姬一把按住雲若紫的心口,力勁一透,雲若紫悶哼了一聲,整個身子便軟軟地倒了下去。 弱水道長叫道:“住手!” 舞玄姬冷冷地將懷裡的雲若紫一推,她有如一朵白雲,墜了下來,陸寄風從頭頂涼到腳底,下意識地奔上前,足尖一點,在半空中接住了雲若紫。 等陸寄風落地站穩,低頭一看懷裡的雲若紫,雙目已閉,鼻間已無氣息。 陸寄風腦中“轟”地一聲,幾乎整個世界都陷進了黑暗裡,只能抱著雲若紫的屍體,呆若木雞。 弱水道長暍道:“你這毒婦……” 舞玄姬笑道:“呵……玉郎,你以為只有你狠得下心,殺自己女兒?我殺給你看!呵呵呵……” 舞玄姬雙手一揮,衣袖飛揚,便欲離去,弱水道長不顧傷勢沉重,拔劍喝道:“休走! 今日我們同歸於盡吧!” 舞玄姬鄙夷地回頭一看他,衣袖一揮,弱水道長便被這股真氣給掀跌退開,停雲道長也拔劍上前,道:“妖女休走!” 陸寄風抱著身體仍溫的雲若紫,她的心跳停了,呼吸停了,就連他試著去接她的心脈,都發現她內臟寸寸碎裂,根本是救不回來了。 陸寄風一手抱著她,跪坐在地,她在瞬間就死去,是否死前那一刻,也和她母親一樣懷著怨恨,恨他薄倖? 陸寄風生念全消,一手輕撫著雲若紫的臉,喃喃道:“你等等,你再等一等,我事情辦好了就來找你。” 陸寄風溫柔地將雲若紫的屍體放在涼亭中,接著身如閃電,一竄便躍至其中一名官兵面前,那名官兵還沒看清,佩劍已在陸寄風手中,他一劍遞出,穿透五人的咽喉。眾人大驚,劉義真喝道:“殺了他!” 眾兵紛紛拔劍,陸寄風回手一劍,又劃穿三人胸口,往前一踏,劍鋒一掃,七八人都印堂中劍,倒地而亡。 陸寄風隨手便連斃十五六人,官兵雖有百人,怕也瞬間全都要滅盡,劉義真驚道:“快退!” 此時,舞玄姬雙掌開弓,已將弱水道長與停雲道長打得節節拜退,最後一掌翻去,兩道長破她擊退數十丈,舞玄姬發出清脆的笑聲,絕塵而去。 陸寄風眼中精光驟盛,迅速攀住她的絲帶,舞玄姬飛出雲府,陸寄風竟被她帶著飛了出去。 弱水道長道:“師兄,你守著雲府,我去助陸寄風一陣!” 停雲道:“還是我去……” 弱水道長道:“不,我知道那妖女真正的弱點。” “可是……” 不等停雲道長答覆,弱水已提劍追趕而出,見到最強的兩個都走了,劉義真又要回頭帶走雲萃,以免他將自己投效聖我教的事傳回建康,劉義真一使眼色,手下們便一擁而上,要抓雲萃。 颼地一聲,劍氣畫過,停雲道長站在亭中,喝道:“不怕死的就過來!” 眾官兵仗著人多,拔劍紛紛往停雲道長攻去,停雲道長的劍左一撥,右一揮,暴喝一聲,眾官兵全被震得往亭外踉蹌跌退,還落在水裡,大呼小叫。 劉義真又氣又急,道:“快退!快走!” 他自己搶先奔了出去,手下們也慌慌張張,連滾帶爬地逃了出去。 停雲道長哈哈大笑,道:“烏合之眾!” 但想想自己只能對付這群烏合之眾,一對上舞玄姬,就老是吃鱉,實在怎麼好受。 停雲道長看了看涼亭中昏迷過去的雲萃,以及睡著了般的雲若紫,走上前一探,也不禁驚心,雲若紫是真的死了,舞玄姬真的親自下手殺了她。 停雲道長眺望著遠方,不禁憂心:陸寄風能殺了舞玄姬嗎?弱水道長說他知道舞玄姬的真正弱點,是安慰之辭,還是真的有把握? 不管如何,那另一場決戰,死的不是陸寄風和弱水,就是舞玄姬了。 |
第三十七章 念之中心焦
陸寄風提劍追了出去,半空中舞玄姬衣袂風飄,在黑暗裡有如一片絢麗的黃昏晚霞,迅速地往夜空盡頭消去。 陸寄風提氣一點,凌空躍去,身子有如飛鷹似地緊追舞玄姬。 舞玄姬感到背後殺氣逼來,隨手一揮,纖腕上的金珠手鏈應聲斷散,往陸寄風直射過去。 萬點金光挾帶著勁風,疾射往陸寄風周身要穴。陸寄風眼光銳利,真氣更往上一提,凌空躍高了數十丈,閃過那金珠的強勁內力,盡射穿了他身後的蒼松巨樹。 金本是柔軟之物,但這一顆顆黃金小珠子卻像是鋼針一般,所射過之處,木石皆為之爆裂,陸寄風身後但聽得陣陣裂石炸開之聲,爆炸威力之強,幾片碎木還掃過陸寄風的衣擺,甚至是灼熱的。 見陸寄風輕易閃過,追勢不減,舞玄姬眼露不耐,輕哼了一聲,彩帶揮出,化作一道白劍,直刺陸寄風眉心。誰知陸寄風半空中身子一晃,竟牢牢地踩在彩帶之上,將這繞指柔絲當成康莊大道,振劍疾奔過來。 舞玄姬一驚,一抽彩帶,“啪”地一聲,彩帶連番快攻,快得像是千萬道天羅地網般的白色劍輝,這千萬式看似凌厲的攻勢,其實只是虛招,意欲混亂陸寄風的視線。劍輝快得像是一團流轉的白霧一般,整個纏住了陸寄風。 本以為這千萬式的急攻,任何人都會眼花繚亂,誰料到陸寄風絲毫不為所動,足下不停,手中長劍竟筆直地往舞玄姬刺去。彩帶霹哩啪啦地打中了陸寄風許多次,但都只是輕拂而過,力道被陸寄風順力轉力,化向虛空,打在他身上也沒有半點攻擊性,令舞玄姬大為吃驚,暗想:“這是什麼護身功法?” 眼見長劍就要刺至,舞玄姬輕笑一聲,竟不移閃。陸寄風這一劍登時剌穿舞玄姬。 但覺香風撲面而過,陸寄風身隨劍至,長劍穿過之時,竟未感覺到刺中任何物事!陸寄風回頭一看,舞玄姬好好的在他背後,再度輕倚在半空的絲帶之中,好整以暇地著微笑著。 方才舞玄姬竟能以他看不清的速度移身換影,陸寄風更知要殺她不是易事,眼下這場決戰,會比自己想像中還要艱苦得多。 舞玄姬笑道:“小子,幹什麼這麼狠霸霸地追殺岳母?你惱我拆散你們小倆口麼?” 陸寄風不發一語,握著劍,劍尖對著舞玄姬,沒有任何一招的起勢,但那拙實的身影立在松樹上,反而更形沉穩。 舞玄姬在他眼裡看不見怒火,看不見哀傷,更看不出下一式的來路,不禁收起輕佻的眼神,凝神以對。 陸寄風足尖往對面樹上一點,往舞玄姬刺來。舞玄姬一驚,這一式直剌,氣勢萬鈞,沒有變化,沒有招式,卻彌天蓋地!就像一片天突然整個壓將下來,宏偉的真氣整個罩住了她,躲無可躲! 突然陸寄風眼前一花,竟看見雲若紫目露驚慌,閃身欲逃的可憐之態。 “啊!”陸寄風連忙收劍,半空中身子一個急回,正欲攀住樹梢,白練晃至,啪地一聲彈向陸寄風右手腕的神門穴,這一下輕拂寒氣透骨凌厲,陸寄風的手一陣酸麻,要不是縮手縮得快,已被打穿了手腕了。但是接著彩帶的帶端卻像有生命的蛇一般,在長劍上一彈,將陸寄風手上的長劍給彈飛了出去。 陸寄風自然立刻以左手去擊這方向不定的彩帶,不料彩帶更快了一步,颼地一聲,只見白光一閃,已纏捆住了陸寄風的雙手。 陸寄風的長劍被彈、雙手被捆,其實只是一瞬間的動作而已。他根本還未從看見雲若紫的驚愕中回過神,就已經雙手被捆住了。舞玄姬在危急之時,以粗淺的化體幻影,閃過一劫,果然是狡猾奸詐至極的狐狸本能。 舞玄姬一手拉著彩帶的另一端,含笑慢慢地將陸寄風拉過來,陸寄風欲以真氣震碎彩帶,身上所發出的陽剛之氣,卻像是被一股柔和的勁道給挪化無形,根本無所施力。 陸寄風雙手被舞玄姬捆著,慢慢拉近,舞玄姬見陸寄風胸腹運氣,不由得呵呵嬌笑,道: “別白費力氣了,這刀蠶之絲,你越掙扎,它綁得越緊,甚至還會把你的手給活活束斷,斬下你的手腕來。” 不管陸寄風怎麼以自身陽剛真氣去震那彩帶,彩帶就是不斷,甚至雙手的捆綁更加緊固,而他在以真氣震斷彩帶之時,也同時使出縮骨之法企圖掙脫,不料手腕縮細了,絲帶卻也跟著摑得更緊,而且一束緊就不再鬆開半點,看來舞玄姬說得會活活束斷人手,並不是信口開河。 陸寄風全身奮力弓起,雙腳往上蹬,真氣自足尖大敦穴射去,舞玄姬的手一麻,差點絲帶落手,不怒反笑,衣袖一揮,另一道絲帶又嘶地竄出,捆住了陸寄風雙腳。 舞玄姬扯起彩帶往上一拋,陸寄風被極大的力量拉飛。接著舞玄姬兩手一揮,兩道彩帶迅速捆住了東西兩邊的巨木,將陸寄風整個人胸腹向上,扯平在半空中。 舞玄姬身子輕輕一飄,便已騎在陸寄風身上,低下頭微笑著看陸寄風,輕撫了一下他的臉,道:“女婿,你給丈母娘逮著啦,我可得好好整你。” 她身上的衣裳只是兩片包住重要部位的白色獸皮,渾身幽香泠泠,沁人心骨,她俯身笑望陸寄風時,曲線一覽無餘,但陸寄風對她滿心厭惡,根本就不為所動。 跨在陸寄風身上的舞玄姬,有如一頭小獸般輕盈,纖指一鉤,陸寄風胸前的衣領便被她挑了開,她笑意盈盈地伸手撫摸著陸寄風的胸膛,動作挑逗至極。 陸寄風雖對她沒有好感,身體還是本能地燥熱起來,怒道:“你幹什麼?” 舞玄姬手腕一揮,已多了一把手指大小的刀刃在手,冰涼的刀刃在陸寄風身上輕輕回劃,道: “不乖的女婿,你說為娘的該怎麼罰你?” 陸寄風喝道:“要殺就殺!你這淫婦,少在這裡敗德穢行!” 舞玄姬笑道:“呵……你還真是個小司空無啊,不像我那玉郎,他想學司空無那道貌岸然的臭樣子,就是裝不像。欸,當初我怎不是遇見你呢?” 陸寄風聽她浪言浪語,竟勾到自己身上,幾乎要氣死,道:“快一刀殺了我!” 舞玄姬整個人幾乎都壓在陸寄風身上,微微扭動了一下,嗔道:“就這麼殺了你,司空老賊不是太可憐了?他的道行都給你了,你怎能輕易就死?嗯?” 陸寄風聽了,不禁暗自驚心,舞玄姬竟一眼就看破自己有司空無的根基,甚至很可能已猜出司空無打算以陸寄風對付她,她的智慧,只怕不下於司空無。而一想到為了雲若紫之死,自己居然只想跟著一走了之,拋棄司空無的期許、枉顧眉間尺的安危,他愧意與傷痛之情登時壓過了絕望,只恨不得仰天長嘯,發洩胸中激撞的苦楚。 陸寄風神情激動,舞玄姬卻是笑意嫣然,手中短刀一揮,陸寄風身上一陣刺痛,胸前已多了道血痕,血珠迸裂,滑了下來。 “你…………” 舞玄姬的右手食指輕按在他唇前,示意他安靜,便俯頭舐去他的鮮血,她柔軟的舌頭舔在陸寄風肌膚上的感覺,竟讓陸寄風不由自主打了個冷顫,渾身全無力氣。 舞玄姬抬起臉來,對他微微一笑,這笑裡竟不含一絲邪氣,甚至還有點無辜的天真頑皮。 想不到她的神情變化如此之快,陸寄風這才領教到為何美女可以有傾國的神韻,任何男子見到那天真無辜的微笑,再暴戾的心都會軟下來。 舞玄姬細細舔去陸寄風傷口的血,兩手撐在他身上,看著傷口迅速愈合,道:“喔,原來你果然服過天嬰,難怪十年前我打不死你。” 十年前那一次輕忽,讓她受到前所未有的大挫,這並不是她功力及反應不如人,純粹是因為變生突然,弱水道長又機智應變得宜,因此溜出了她的掌握。這件事讓她十年來一想到就怒火中燒,引為奇恥。 舞玄姬媚聲問道:“你怎麼知道要服天嬰?是誰教你的?” 陸寄風回想起雲若紫親手切天嬰之片餵他,種種情貌猶如昨日,他心口更是陣陣酸楚,眼淚不禁從眼角邊滑了下來。 舞玄姬大奇,道:“你怎麼流淚了?” 陸寄風望著他,吸了口氣,道:“魔女!你為何下得了手殺害若紫?” 舞玄姬道:“你是為她哭麼?” 陸寄風閉口不語,儘量讓精神集中,不再去想雲若紫,眼淚也才被止了住。雖能以理智控制七情六欲,但是他胸口依然有如被掏空了似的難受。 陸寄風神情又轉為冷漠,令舞玄姬也頗為佩服他壓制悲痛的自製力,笑道:“好孩子,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陸寄風道:“別耍詭計!” 舞玄姬笑道:“你別跟你岳父說,其實……” 她眼波流轉,又俯下身來,抱著陸寄風的臉,靠在他耳邊,幾乎要咬住了他的耳朵,道: “若紫還沒死呢。” 陸寄風一怔,幾乎不敢確定自己聽見的話,他定眼看著舞玄姬,不知她說的是真是假。 舞玄姬道:“你隨我回鳳凰山,我再把若紫還你。” 陸寄風喝道:“胡說八道!” 舞玄姬笑道:“這怎麼是胡說八道,你不知岳母本事,你隨我回去,我讓你看看本門如何不可思議,如何奇能通天。” 陸寄風有些無奈,道:“你為什麼要我與你回去?你不殺了我?” 舞玄姬笑道:“我為何要殺你?你生得這般俊俏,根基又這麼高強,跟我在一起,絕對比跟司空無這老頭在一起好玩有趣。” 陸寄風打定主意不信,但心思混亂,也無法脫身,便悶悶地說道:“你不怕我殺了你?” 舞玄姬笑了起來,笑聲輕脆悅耳,更有種純真之意,她笑道:“呵……你殺不了我的,瞧你現在狼狽的。” 陸寄風冷笑一聲,道:“我寧死也不跟你同黨,你少做夢。” 舞玄姬笑道:“別嘴硬,你早晚要爬著回來,抱著我的腿求我收留你。不如現在就跟我走,你還少受些苦楚。” 陸寄風不解其意,舞玄姬只是媚笑,似乎十分有把握。 這時,地面上傳來了一陣叱喝,道:“妖女,快放了陸寄風!” 舞玄姬探頭一看,弱水道長已追至,仰面看著半空中的舞玄姬和陸寄風。舞玄姬笑道: “有本事,你上來!” 弱水道長哼了一聲,手在劍鞘上一拍,青劍立刻飛騰而出,衝向高處,弱水道長身如柳絮因風,筆直地凌虛禦空,在半空中接住寶劍,挽住劍柄,朝舞玄姬刺去。 他身受重傷,這一手以內力激劍出鞘,半空接劍攻擊,身姿依然瀟灑無比,舞玄姬隨手取下一只小小寶石耳環,往弱水的劍上彈去。 寶石鐺地一聲,彈在劍尖上,弱水道長登時手臂一震,整個人往後跌飛了出去,重重地撞在一株巨樹的樹幹上,肩上的傷口也又噴出鮮血。 弱水道長撞擊力量之大,令高處的陸寄風整個人也隨之搖搖 晃,這才想到:綁捆著自己手腳的刀蠶之絲另一端,捆在兩株大樹上,自己只想到要掙脫,卻沒想到就算不掙脫縛絲也可以解困。 弱水道長撞在巨木上的力道雖沉重,他卻又很快一躍而起,還沒站穩,舞玄姬又纖指一彈,一股無形之力將弱水道長緊緊壓在樹幹之上,動彈不得。 舞玄姬冷冷地說道:“你還追來?不怕死麼?” 弱水道長一改之前的屈從之態,道:“放了陸寄風!” 舞玄姬道:“就算要用你來換他,你倒說說,你憑什麼值得我放棄既有天嬰之體,又年輕俊俏的陸寄風?” 弱水道長似乎胸有成竹,道:“舞玄姬,我勸你既得隴,勿望蜀,否則你將得不償失。” 舞玄姬臉色一變,微微笑著,手指玩著自己的一縷烏發,道:“你說什麼,怎麼我全聽不懂?” 弱水道長正要開口,舞玄姬手一揮,弱水道長只覺寒氣撲面,不知什麼東西射了過來,弱水道長及時拔劍格去舞玄姬的攻勢,鏘地一聲,劍刃竟被強烈的真氣給震得晃動不已,弱水道長的一只右臂像是差點要被扯了下來一般,震得麻木了,整隻手動彈不得! 陸寄風清楚地看見舞玄姬方才是以一根頭髮射向弱水,竟能有此威力,不由得咋舌。 但舞玄姬顯得比陸寄風還要驚愕,她以五羅壓頂的邪氣,將弱水道長固定在樹上,本以為他只能站著不動,等著讓她的髮絲穿透印堂,毀其腦部,以落得不死不活的悲慘下場,怎知弱水道長居然還能抽出手來,拔劍相抗? 舞玄姬離開陸寄風的身上,輕飄飄地落下,婷婷地飄立在弱水道長面前,雙足絕不沾塵。 舞玄姬道:“我真是拿你沒有法子,玉郎,方才你若乖乖地讓我打,或許我便不必取你的命了。” 弱水道長冷笑道:“若讓你一發穿腦,我成了個白痴,那還不如死的好。” 舞玄姬道:“很好,你是選擇死了?” 弱水道長道:“我從前惡行濤天,本就是該死的。唯有死在你手上,或是死在自己手上的差別罷了。” “那你怎麼不死給我看?淨在這兒囉唆?”舞玄姬微笑道,語氣好像嬌嗔著要他實現承諾,幫自己做件小事一般。 弱水道長道:“我保證:你放了陸寄風之後,我隨你處置。” 舞玄姬道:“呵!你的命早就是我的了,還敢跟我談條件?” 弱水道長道:“那要看看我有沒有談條件的資格。” “你當然沒有!” 舞玄姬話聲未歇,地面上的松針登時跳起數丈,全往弱水道長射去。 這千萬松針綿密無間,有如劍花萬點,不管弱水道長劍法再快再周密,也未必能守住全身要害。只見弱水道長傲立不動,松針射向他之後,竟在他周身自行回繞,匯成急流往固定的方向急旋,而傷不到弱水! 這正是上清含象功最粗淺的藉力挪移法,雖然弱水道長內力不濟,但藉力轉力重的是四兩撥千斤,正能補其不足。 “哼!”舞玄姬再催攻勢,射去的另一波松針卻有如遇上巨渦般,反射了出去,不但無法靠近弱水,反而射回舞玄姬身上。舞玄姬隨手輕揮,反射回來的松針颼颼落下,舞玄姬冷笑道: “原來你又留了一手?呵,有趣。” 弱水道長手中劍光一吐,長劍將周身的真氣引為一道白虹,向舞玄姬直刺過去。這一招端嚴有度,虎虎生風,舞玄姬不敢小覷,身形微晃,本欲閃過,卻驚覺這一劍內力並不強勁,劍氣掃至她身前寸許,她只要輕輕一撥,便能將弱水道長的長劍震飛。舞玄姬心生輕蔑,舉指使彈中了弱水道長的劍刃。 豈知弱水道長手心放虛,藉著這一彈之力,驟變去向,身子筆直地衝上半空,長劍便往捆住陸寄風的刀蠶絲割去! 嗤地一聲,被捆在陸寄風腳上的刀蠶絲應聲而斷,陸寄風整個人順著晃盪之勢,盪向捆住雙手的絲帶所系的巨樹,穩然攀住了樹身,大力一拔,整株巨木應聲連根拔出,發出轟隆巨響,土地震動,樹根延伸之處,牽連周遭草木跟著偃倒翻飛,轟然之聲不絕於耳,滿天樹葉亂飄狂舞,塵土蔽天! 舞玄姬卻藉著這動亂的逆流飄然飛起,陸寄風甫一落地,雙手雖仍被刀蠶絲所縛,但也足以握住了巨木,那數萬斤的百年樹木在陸寄風手中,有如巨大無比的武器。 煙塵散去,舞玄姬看清陸寄風竟拔樹脫困,還掀得大地一片混亂,整片大地有如被整個翻了過來,不禁變色。 舞玄姬不屑地輕哼了一聲,衣袖一揚,便欲離去。陸寄風喝道: “魔女,休走!” 他雙臂間匯滿了真氣,無奈手腕緊緊被捆,真氣無法順暢地貫通,萬川千流,只能發出十分之一的威力,手中巨樹猛然往舞玄姬的方向投拋而去! 舞玄姬只欲盡速離去,背後這道排山倒海之力狂撲而來,舞玄姬不得不回身,氣聚雙掌,硬生生接擋住這往她身上撞來的巨木! 陸寄風的真氣與舞玄姬的真氣,在這百年古木的樹幹中相格,“碰”地一聲,巨木整個被炸碎,木片枝葉才一爆開,便燃起千萬點熊熊烈火,照亮了整個夜空! 花竄燒,眼前一片光影凌亂,陸寄風慧眼穿雲,見到舞玄姬正急速離去的身影,正要追上去,弱水道長一箭步趕上,道: “且慢。” 弱水道長的長劍一挑,割斷了陸寄風手上的絲帶。陸寄風道了聲謝,眼見舞玄姬趁著火光萬點之時,已逃逸無蹤,陸寄風正想該往何處追之時,突然見眼前的弱水道長身子一震! 陸寄風一怔,弱水道長的心口冒出一縷細細的黑煙,踉蹌退了幾步,搖搖 晃。 “道長!” 陸寄風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只聽得天邊傳出舞玄姬嬌甜的聲音,笑道: “呵呵……玉郎,你也該惡貫滿盈了!花影銘心,你看著辦吧,呵呵呵……” 她的笑聲漸漸消失在天際,陸寄風扶住弱水道長,這才看見他的心臟上,印入了一朵豔麗的花形,但已被他的鮮血給染透了,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一縷黑色的臭煙及微弱的“滋滋” 之聲,格外沭目驚心。 陸寄風鼻間嗅到一股燒焦味,還來不及問是怎麼回事,弱水道長舉指疾點,封住了心口要穴,雖止住了那焦灼之聲,但還是不住地口吐鮮血。 陸寄風連忙道:“道長,我的血或許可以救你……” 陸寄風正要以他的劍在自己身上割血,弱水道長已道:“不……不必……” “道長,您…………” 弱水道長搖了搖頭,道:“魔女的花影銘心絕招,已烙入我心……會很快……將我的心給燃為灰燼…………救不活的…………” 弱水道長胸前的衣服心口的部份,果然已燒焦了一片,還正在冒出黑色的微煙,陸寄風舉掌要拍滅火氣,弱水道長道: “這……不是火,是花影銘心之毒……引我的真氣燒我自己的心,我……方才親自斷了幾道心脈,以免……死得太快……” 陸寄風想到身上的回生精,忙道:“我有回生精,也許有效……” 弱水道長按住了他的手,吐了口血,道:“不……不必浪費時間,陸寄風,我忍著真火鑽心之苦,忍著不死,非是怕死,而是為了……有要緊事交待,你……你要聽好……” 陸寄風雖是萬分心急,但還是勉強鎮定,點了點頭。 弱水道長抓緊了陸寄風的手,似乎十分痛苦,極力讓聲音平穩,道:“若紫……未死……” 他竟說出了和舞玄姬一樣的話,陸寄風全身一震,望定了他。 弱水道長說道:“……魔女原本也想……誘你……為她所用,但還好……嗚……” 見弱水道長痛苦萬分的樣子,陸寄風道:“您別說了,讓我救您!” “不……你的真氣……送入我體內,反而會加速真火燃燒,我……死得更快……” 陸寄風呆了呆,連真氣都無法助他,舞玄姬這樣的殺人手段,著實陰狠。 弱水道長不斷地冒著汗,顫聲道:“她……急著離去,沒將你……斬草除根,就是為了……為了及時將若紫的元靈……帶回她的巢穴,重新修煉……” “若紫的元靈……重新修煉?”陸寄風茫然反問。 “沒錯……”弱水道長道:“她謊稱親手殺了若紫,其實若紫的元靈……被她取走了…… 以前,若紫自己花了一百八十年,才凝聚成形,魔女……未必肯等這麼久,她必有邪術…………加速若紫重煉…………” 陸寄風道:“她……她重煉若紫做什麼?” 弱水道長道:“若是讓她……養活了若紫的元靈,立刻能重聚天地妖氣,她如虎添翼,誰也製不了她……” 陸寄風道:“難道若紫會聽從於她?” 弱水道長嘆了一聲,道:“重生的若紫……是以邪氣所煉,又自幼受她調教,不識義理人心……欸!不成邪魔,難矣!” 陸寄風一時之間,心緒混亂,隱約感覺出弱水道長言下之意。 弱水道長拉住了他,道:“你……你一定要找到舞玄姬的秘密巢穴,殺了她,毀了若紫之靈……” 陸寄風搖著頭,答不出話來,弱水道長說道:“若你不答應我,我……我不會再告訴你舞玄姬致命秘密……這是我的弟子們……用盡心機才查出來的……絕不能輕易示人……” 陸寄風道:“我……我……” 弱水道長已是出氣多,入氣少,道:“重生的若紫,已非原來的她……陸寄風,你切勿執迷色相……遺禍蒼生!” “不,我……”陸寄風實在難以答應親手殺死重生的若紫,他已經失去了雲若紫一次,怎能想像第二次?而且還是要親手殺之! 弱水道長緊抓陸寄風的手臂,陸寄風的手臂都幾乎要被掐出紫痕了,見陸寄風猶豫不決的樣子,弱水道長恨恨地長嘆了一聲,道: “師父……師父耗盡心血,竟調教出……這樣一個優柔寡斷、不成大器的小子……師父的百年心血……東流矣!” 弱水道長的眼中泛出悲恨的淚光,陸寄風想起司空無最後的交待,愧意頓生,遂點了點頭,道:“若是若紫真的成了妖魔,我……定殺不赦!” 弱水道長搖了搖頭,苦笑道:“是嗎?欸!你真的下得了手嗎?” 陸寄風不語,弱水道長突然咬緊了牙,兩眼一翻,昏了過去。 陸寄風連忙按住他的心口,不敢傳真氣進他體內,只能勉強冷靜下來,專心地搜尋弱水道長體內的亂象,卻只感應到一團奇異的炎氣正在將奇經八脈全吸向中心,弱水道長已自斷了任脈,才能匯聚著一口氣守在丹田。 陸寄風知道若是去斷他另一脈,弱水道長還能再護住部份真氣,但是,要他親手擊斷弱水道長的經脈,卻萬萬下不了手。 陸寄風眼見弱水道長昏迷的臉孔,似乎還帶著萬分的不甘,不禁暗想: “我若是再婦人之仁,弱水道長或許死也不能瞑目。” 於是陸寄風狠下心來,氣聚指問,迅速地點斷了弱水道長的督脈,將殘餘真氣再護於心。 這融融真氣令弱水道長胸間滯氣略散,一口氣又接了上來,緩緩睜開眼,微喘著氣,道: “你……你……” 陸寄風道:“我斷了您另一脈,道長,您可以繼續交代了。” 弱水道長眼中露出感激之色,道: “很好…………很好…………” 他吸了口氣,才道:“你……你到平城……找寇謙之和……和丞相……” “丞相?”一時之間,陸寄風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弱水道長說道:“是,我有極重大的……秘密,藏在平城觀……平城觀的石室之中,只有……寇謙之知道開啟之法,此事……能教舞玄姬在魏國地位全失,甚且……能動搖魏的國本……你見了之後,得與魏相商議……” 陸寄風道:“既能動搖魏國,為何還要與魏的丞相商議?” 弱水道長說道:“魏相…………是漢人…………” “什麼?”陸寄風更感驚愕。 弱水道長說道:“他叫崔浩……既已效忠虜廷,勢不反魏,但是……他會幫你……” “為什麼?”陸寄風更是大惑不解。 “因為舞玄姬……才是動搖魏國的根本,她實力雄厚,若無魏帝相助,你要對付她,找出她的煉妖巢穴就……容易得多。” 陸寄風道:“那秘密讓世人知道了,魏帝就不會再聽信舞玄姬?” 弱水道長道:“正是,滋事體大,你千萬要小心,不得……妄動。” 陸寄風道:“是。” 弱水道長的手顫危危地伸入懷中,取出一方細帛,道:“將……此書……交予停雲師兄…………” 陸寄風接了過來,弱水道長的手才垂了下去,像是完成了一件重大的心願,長長籲了口氣,聲音竟然聽起來十分平穩,問道: “你真的會殺成魔的若紫?” 陸寄風沉重地點著頭,內心五味雜陳。 弱水道長微微一笑,望著遠天,道: “你未必下得了手殺若紫,就像我如今……也不敢說自己是否真的下得了手殺小舞……” “什麼?”陸寄風一怔。 弱水道長喃喃輕道:“我累了,陸寄風,為了一步之差,我一生都在修道贖過,未能說真心話,做真正想做的事,我已經累了……” 他最後這幾句話,說得中氣平暢,反而令陸寄風心生極大的不祥感。果然,弱水道長說完後,緩然呼了一口氣,便閉上了雙眼,整張臉出現安樣之極的表情。 “道長!道長!” 陸寄風急喚,弱水道長卻已不再動彈呼吸,溘然長逝。 陸寄風抱著弱水道長的屍體,發了一會兒怔,才被一陣輕笑給喚回了現實: “臭道士要死也不死得乾脆些,羅哩八唆的,這回可真的死啦?” 迦邏以如此語氣悉落弱水道長,令陸寄風心生不悅,默默抱起弱水道長的屍體,便欲走回雲府。 迦邏躍了下來,道:“我從紫鸞寨手裡平安逃回來了,你謝也不跟我說一聲?” 陸寄風道:“多謝你。” 迦邏翹起了嘴唇,道:“你謝得沒誠意!” 陸寄風道:“你別煩我!” 迦邏道:“死了個臭道士,你這麼難過幹什麼?” 陸寄風打定主意不理他,抱著弱水道長的屍體,快步奔回雲府。迦邏連忙提氣直追,在背後大呼小叫,喊腳痛裝跌倒的,陸寄風知道其實他也會武功,只是喜歡裝可憐,這回連腳步放慢等他都不肯了,逕自奔回了雲府。 迦邏看陸寄風就是不回頭,只好閉了嘴,專心地提氣追趕陸寄風,以免跟不上他的腳步。 到雲府,內外部已恢復了原來的安靜有序,陸寄風一抱著弱水道長回來,便有人奔入內通報,管家迎出來道: “陸公子,老爺才剛醒,正在後堂,您跟我來。” 陸寄風面無表情地跟著管家走了進去,晚了一步的迦邏好不容易追上,也要跟進去,被門口的幾名衛士擋住,道: “這位公子,您是誰?” 迦邏不答理他們,陸寄風道:“他是跟我一路的!” 衛士們這才不加干預,迦邏拉著陸寄風的衣擺,亦步亦趨,不肯放手。 越到後堂,倒在兩邊的人就越多,但都只是看來精神不濟,並沒有生命危險的樣子。直到一處大廳,兩名僕從推開了大門請陸寄風進去。 堂內,停雲道長正在親自為雲萃運功驅毒,正好行功已畢,收掌而起。 雲萃臉上黑氣盡消,精神也已恢復了,但眉宇間愁色卻更重。 一見到陸寄風抱著弱水道長而回,停雲道長驚愕地一躍而上,道:“真一子!” 陸寄風將弱水道長停放於榻,默然不語,停雲道長顫聲道:“真一子……真一子他…………” 雲萃見到此景,也怔在原地,停雲道長走上前去,確認弱水道長已死,聲音微顫,強抑悲傷,道:“他是死於何招何式?” 陸寄風道:“魔女的花影銘心。” 停雲道長的唇角雖微微顫抖著,但是態度卻出奇的冷靜,道:“花影銘心,嗯。” 雲萃道:“陸寄風,你呢?你有沒有大礙?” 陸寄風搖了搖頭,將弱水道長交付的那方縑帛遞給停雲道長,道:“這是弱水道長臨終前,要我交給您的。” 停雲道長接了過來,急促地展開來看,只見他越看,手越是止不住的抖顫,突然間“哇” 地噴出了一口鮮血,令雲萃等人都嚇了一跳。 原來這方縑帛,乃是弱水道長的遺言,他在這回下山尋找陸寄風的途中,便已預先寫好了遺囑,希望自己死後能留葬靈虛山,以修來世。 這簡單的遺言令停雲道長內心悲痛萬分,這一百多年以來,弱水道長雖有地位,卻暗中受到排斥,在通明宮裡完全被孤立,只有停雲道長與他友善。若無停雲道長的居中協調,弱水道長或許早已被幾位師兄想盡辦法逐了出去,他相信弱水已改邪歸正,師父通明真人會肯收他為徒,不就是已經承認人性本善了嗎? 而最後弱水道長為了表明心跡,還是在內力只修回一成的情況下,明知不敵而堅決與舞玄姬一戰,落得慘死的下場。弱水道長一死,通明宮折了一個運籌帷幄之材,實為莫大損失,更可以說弱水道長是被烈火、驚雷等人逼死的。因此,停雲道長心中悲哀、失望、氣憤交煎之下,急火攻心,竟口吐鮮血。 喘了口氣,強自抑下心中悲痛,望向陸寄風,道:“陸寄風,我要立即護送真一子之體回靈虛山,你隨我回去。” 陸寄風道:“道長,弱水道長臨終前,交代了我更重要之事。” 停雲道長道:“是嗎?” 陸寄風道:“除去魔女,搗其巢穴的路子,他都交代了。此事與晚輩執掌通明宮相較之下,道長您應該知道輕重才是。” 停雲道長望了弱水的屍體一眼,悲慟地喃喃說道:“他為何不對師兄們說?欸……他便有經天緯地的方策,在通明宮裡,也要被質疑再三,不得伸展!” 陸寄風道:“魔女與我之仇,已誓不兩立,道長,我今後會以除去魔女為第一要務,您請安心回通明宮吧!” 停雲道長想了一想,道:“陸寄風,我很想幫你,但我要先將真一子帶回宮安葬,回去後我會稟明師兄,讓通明宮鼎力助你。” 陸寄風道:“多謝道長。” 停雲道長轉頭對雲萃道:“雲老爺,闔府兵丁所中毒煙,一時三刻便可消解無礙了。” 雲萃道:“道長救命之恩……” 停雲道長擺了擺手,不願讓他說下去,隨手將弱水道長一卷,抱在袖中,發出一聲淒哀的長嘯,身子已奔出了數十丈,一眨眼就不見了,唯有那嘯聲還在欲曙的天色中回盪著。 |
第三十八章 忘彼千載憂
一夜之間,突生劇變,雖然天色正在漸漸明亮之中,陸寄風卻渾然不覺,悵然而立。 雲萃道:“陸寄風,你跟我來。” 雲萃親自在前面領著陸寄風,往後苑方向走去,迦邏也緊跟著,顯然完全不肯離開陸寄風半步。 這個地方,越走越接近雲若紫起居之處紫風閣,陸寄風的心跳得越沉重,心臟的每一下跳動都會引起胸口一陣疼痛,他來從不知道心跳時也是會痛的。 著眼眶的千綠為他們開了門,幽黯的堂內,只有已被換上一身白衣,靜靜躺在床楊中央的雲若紫。 陸寄風走了上去,長跪在雲若紫身邊,彎下身去輕撫著她已冰冷的臉頰。 迦邏也要跟進去,卻被千綠擋了住,低聲道: “這位公子,小姐閨房,外人不能進去。” 迦邏不服地說道:“陸大哥為什麼可以進去?” 千綠道:“陸公子是小姐的夫婿,自然不同。” 迦羅一怔,道:“他……他是你們小姐的夫婿?” 雲萃長嘆了一聲,揮了一下手,示意要千綠先把迦邏帶走,迦邏卻大聲道:“陸大哥才不是你們小姐的夫婿,你們休想騙我!” 千綠弄不清楚迦邏的身份,有點不知該如何處理,雲萃也皺起了眉,正要問他身份,陸寄風已道: “雲老爺,那位是封伯伯的公子,請您帶他歇下。” 雲萃一聽,驚愕地望向迦邏,迦邏咬著唇,倔強地看著室內的陸寄風,一時之間,雲萃也看不出這粉裝玉琢的少年有幾分封秋華的影子,但陸寄風這麼說,應該是不假的。 雲萃道:“公子,令尊名諱,上秋下華嗎?” 迦邏道:“我不知道!我沒有爹。” 陸寄風冷冷地抬頭看他一眼,身子不動,兩扇門便自動“碰”地一聲關上,將眾人擋在門外。 迦邏氣得大力敲門,叫道:“陸大哥,你開門!你為什麼不理我?” 門內沒半點聲響,迦邏氣得眼中淚光盈然,雲萃問道: “這位小鮑子,你真的是封兄後人?你叫什麼名字?” 迦邏擦了擦眼淚,仍用力去敲門擂門,根本不理雲萃。 雲萃沒了法子,只好對千綠道:“一會兒你帶這位小鮑子到客房歇歇,有事叫人傳話。” “是。”千綠應道。 雲萃莫可奈何地先行離去,他本意是要讓陸寄風看看雲若紫的遺容,但卻鬧出了個別人,身份這麼特別,讓雲萃不知該待為上賓,還是當作家人。 陸寄風把自己和雲若紫的遺體關在房間裡,這也是雲萃事先沒想到的局面,但他能理解陸寄風不欲被打擾的心情。看來只能等陸寄風自己願意出來,再處理雲若紫的後事。 雲萃先行離去之後,不管千綠怎麼好言相勸,迦邏完全不理她,在門外又踢又打,無奈兩扇門就是不開。 千綠柔聲勸他離開,一直勸到午時,知他心意絕不動搖,只好坐在石墩上陪他。迦邏也累了,坐在門坎上,兩手撐著臉頰,沉著臉呆望著苑中的花木,誰也不理。 一直到黃昏時分,那兩扇門才被推開。 迦邏已經抱膝睡倒在門邊,而千綠也倚著門外的石墩靠欄,以手支著額角打盹。 陸寄風轉身入房,找到一件輕裘,再走出來將那件輕裘覆蓋在千綠身上。 他足音無聲,千綠渾然不覺,但是迦邏卻立刻就醒了,看著陸寄風,一把躍上來抱住了陸寄風的手臂。 陸寄風嘆了口氣,摸了摸他的頭,牽著他一同在門崁坐下,道: “不可如此任性了。” 迦邏道:“你也不可以再這樣不理我!” 陸寄風苦笑了一下,迦邏望著他,突然也不言語,道: “你變了。” “什麼?” 迦邏盯著他看,然後悶悶地轉過了頭,道:“我說不上來,你跟以前不一樣了,我討厭你這樣子。” 陸寄風默然,迦邏十分敏感高傲,又凡事都先為自己著想,這是因為他從未與人類相處過,生活在地宮時,隨時可能被殺、卻又被尊為小主人,這種怪異處境才造就出迦邏的個性。 因此陸寄風只以平常心看待他的言語,不去怪他。 這一整天,他把自己關在雲若紫房間,望著死去的雲若紫,起初他什麼也無法想,不知過了多麼久,在鍛意爐裡的訓練,卻讓他的思維漸漸清明,自我超脫於情緒,眼前的屍體,也漸漸化作無情之物,和一片躺在泥土上的花辦一樣,已不能牽絆他什麼了。 屍體就只是屍體,和他心中的雲若紫,完全分離了出來,他真正達到了“不為形累”的境界。 他伸手解下自己頸上的虎爪練,掛在雲若紫的尸身上,和原來那一條掛在一起,隨著屍體永眠。 看了屍體最後一眼,他才推門而出,離開了他內心的煉獄,重新回到人世。 餅了一會兒,迦邏又問道: “你說的那位雲小姐呢?我要看看她!” 正好醒來的千綠聽見迦邏這一問,心中驚了一下,怕刺激到陸寄風。 雲若紫乍死,陸寄風紅著眼睛躍出水亭,隨手奪劍,連斃十五、六人的事,她已聽說了。 而陸寄風又把自己和雲若紫的屍體關在房內一整天,更是讓千綠擔心不已。想不到迦邏才剛脫困,來不及知道雲若紫死了,就這麼大刺刺地問了出來,不知陸寄風會有何反應。 想不到陸寄風只是平靜地說道: “她死了。” “她死了?她怎麼死了?” “被舞玄姬殺了。” 迦邏一怔,靜靜地想了一會兒,道:“原來是這樣……我以為聖女老人家鐵面無情,原來她是愛雲小姐的。” 陸寄風問道:“她殺了親生女兒,怎是愛她?” 迦邏道:“就像我娘為了我好而要殺我一樣,聖女老人家為了女兒好,所以殺了她,重新給她生命,讓她成為和自己一樣,法力高強,永生不老!我娘魄力遠不如聖女老人家,一直對我下不了手,才會拖到今天。我說聖女老人家一定是一眨眼就讓雲小姐死了,半點痛苦都沒有。” 陸寄風道:“別再跟我說你們這些邪魔的道理!全是些喪心病狂。” 迦邏道:“邪魔愛子女,怎是喪心病狂?” 陸寄風道:“親手殺子女,將好好的人變成妖變成鬼,不是喪心病狂?” 迦邏不服氣地說道:“變成妖變成鬼也是為了永遠照顧啊!我娘是鬼,就一直照顧著我,不像我爹是個好好的人,他就不要我!他才是拋妻棄子的喪心病狂!” 被他這一番搶白,陸寄風倒是無言了。迦邏道:“他們說你是雲小姐的夫婿,我不信,他們騙我的是不是?” 陸寄風道:“他們沒騙你。” 迦邏道:“若不是他們騙我,便是你騙我!” 陸寄風道:“我沒騙你……” “那你們是何時成了夫妻的?” “就昨天。” 迦邏還是不放過他,道:“你得告訴我,你和她昨天為何就成了夫妻?以前怎麼就不是?” 陸寄風道:“有了夫妻之實,當然是夫妻……” 迦邏追問道:“什麼是夫妻之實?為什麼一天就可以從不實變成實的?” 一時之間陸寄風也不知該怎麼說才好,原來迦邏連這個都不知道,不過一想也難怪,獨孤塚裡沒人可以告訴他,服侍他的婢女又都是紙人所化,更不可能知道人間風月之事。 千綠忙岔開道:“二位公子,我帶你們去見老爺……” “你快說!不說我不服氣。”迦邏根本不理千綠,一直逼問陸寄風。 陸寄風有點哭笑不得,道:“這關你什麼事?你管得也太多了!” 迦邏道:“我當然要管,你是我大哥,我娘說一旦成為夫妻,就再也牽扯不清了,你和雲小姐牽扯不清,那我……那我……” “那你怎樣?”陸寄風問道。 迦邏卻只是別過了臉,不知是什麼神情。 陸寄風已習慣了迦邏的莫名奇妙,反正見怪不怪就行了,便不理會他,對千綠說道: “千綠姑娘,勞煩你帶路,我想見雲老爺。” 千綠道:“是,陸公子,二位請跟我來。” 千綠帶他們走向前堂的一路之上,已有不少通報的僕侍先一步向雲萃稟報,雲萃已等在堂上了,見到陸寄風,便迎上來,握住了他的雙臂,十分激動,卻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只能長嘆唏噓。 反道是陸寄風安慰道:“雲老爺,若紫早已知道自己天命將至,您不必難過。” 雲萃問道:“是嗎?” 陸寄風將雲若紫事先寫好的讖詩告訴了雲萃,雲萃這才釋然,雖然這十七年來,他將雲若紫像個神仙似地尊敬供養,但是畢竟她也曾承歡膝下,也曾天真爛漫,雲萃也確實對她寄予了父女之情,此時心中之悲,和一般的父親失去愛女,並無二致。 雲萃道:“你是若紫的夫君,她要葬在這裡或是南邊,就你來全權決定。” 陸寄風道:“一切從簡,就葬在這裡吧。” 他轉身輕輕將迦邏拉上前,道:“這位是封伯伯之子,他想見封伯伯。” 雲萃道:“封兄纏綿病榻,已有十年,這……?” 迦邏看起來不過十五歲的樣子,時間實在搭不太上。雖然陸寄風這麼說必有道理,但是還是不由得雲萃不疑。 陸寄風望瞭望迦邏,道:“你來說吧!” 迦邏也不對雲萃解釋,只是說道:“我要先見見他。” 雲萃道:“是該見見,陸寄風,還有這位……” 雲萃到現在還不知該如何稱呼迦邏。陸寄風牢記著迦邏說過不能將他真名外傳,就連老孺與姥姥都不知道迦邏的本名,因此便不答腔,等著迦羅自己說。 迦邏卻不知雲萃把話停下來的意思,見陸寄風看著他,也莫名其妙地回看陸寄風。 陸寄風道:“雲老爺問你叫什麼。” 迦邏道:“我不愛說!” 陸寄風道:“你想雲老爺怎麼稱呼你,自己告訴他。” 雲萃不知道迦邏全不懂人情世故,便笑道:“既是封兄之子,那麼也是老朽的世姪了,封世姪……” 迦邏道:“我不姓封!他不要我,我不跟他姓!” 雲萃一怔,迦邏這才悶悶地說道:“我叫迦邏。” 陸寄風覺得有些奇怪,怎麼他就這麼直接地說出了名字? 陸寄風道:“雲老爺,他生長在罕無人煙之處,不大通得世務,請您不要見怪。” 雲萃這才釋然,道:“原來如此,請跟我來。” 雲萃親自帶著陸寄風和迦邏來到丹房,此地十分安靜,房外的小院裡只有古松蒼石,白屋黑瓦,一股淡淡沉香瀰漫空氣間,還有隱約的古琴之聲,襯托著出塵雅意。 雲萃輕輕推門而入,繞過隔屏黃簾,陸寄風與迦邏才看見那躺在榻上的男子,他雙目閉著,瘦成了一副枯骨,臉頰整個凹陷了下去,除了胸間還有微弱的呼吸之外,完全是一副乾屍的樣子,十分可怕。 迦邏走上前去,對他看了一眼,才抬起頭望向陸寄風,道:“他怎麼會是這個樣子?” 陸寄風道:“他從前不是這樣,而是為了保護若紫,被舞玄姬的手下害的。” 雲萃聲音哽咽,道:“欸,這十年來,我找了無數的名醫或武林高手,診斷封兄的情況,他斷了的脈、毀了的內臟,都一一給治好了,但是卻總是不醒,只能進些湯水,毫無起色。” 陸寄風想起他從前的瀟灑,不由得心中側然。 雲萃又道:“除了有十個人專門服侍他的起坐之外,我還讓人天天為他操琴,以養其氣,但願兄長復元之時,靈性如初。” 陸寄風抬起封秋華細如枯柴的手臂,輕按了按他的經脈,果如雲萃所說,身體內所斷的骨骼經脈部被細細地接好了,但是卻生氣全無,像是一尊活死人。 陸寄風沉吟了一會兒,想起在獨孤塚中,曾有幾顆回生精落入花房的地洞中,被當成花種的犧牲者給服下了,而伸出乎抓住姥姥的腳,不知道回生精是不是有讓人回覆生氣的功用。 陸寄風問迦邏道:“這樣的身體,回生精能救得好嗎?” 迦邏道:“回生精專門復人生氣,應該可以的,你快試試。” 雲萃一聽,大喜過望,道:“有這樣的妙藥?太好了。” 陸寄風伸手正要取 裡的回生精,伸手一摸,卻空無一物,臉上不由得出現奇怪的表情。 “怎麼了?”迦邏問道。 陸寄風道:“回生精不見了!” “什麼?”迦邏一愣。 陸寄風翻遍了全身,就是找不到那小小玉匣,登時作不得聲。 難道是掉在半路之上?或是被人所偷?如果是被人偷取,又有誰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從他身上取走此物? 迦邏急問道:“怎麼會不見了?” “這………”陸寄風努力回想,實在想不起是何時失落的,難道會是手腳被捆之時,舞玄姬順手取 的? 陸寄風越想越有可能,除了舞玄姬之外,應該也沒有別人知道此物妙用。 陸寄風道:“大概是與舞玄姬過招時,被拿去了。不過不要緊,我再試試別的法子。” 他取下掛在壁上的劍,在指上刺出了一點鮮血,撬開封秋華的口滴血入內,然後輕輕扶起他有若屍骸的身體,讓他端坐起來。這十年中,雲萃對他果然照顧的細心無比,隨時有僕侍為封秋華翻動身體,或是為他動動手腳,伸展筋骨,因此他雖臥床多年,全身骨節都還十分柔軟,並未僵化。 陸寄風將他身子扶坐之後,雙掌抵著背後的風門、天宗等穴,將真氣順著足太陽經、手太陽經傳入,推送自己的天嬰血氣,卻發現自己的真氣和以往不同,似乎有些駁雜不純,還帶著一股寒氣,陸寄風不禁一怔,放慢了推送真氣的速度,這股突來的陰氣,難道是因為自己接受過雲若紫的元功,所以才會改變了體質? 但是他也查覺出自己的血氣進入封秋華體內之後,死氣沉沉的經脈都漸漸流轉了起來,一股暖流順著他的手太陽經遊走,至足三陽經;足太陰經等諸經脈,一一貫通天柱、風門、肺俞、承山、風池、肩井、環跳等遍身穴道,所過之處,五臟六腑隱隱然出現微弱的一絲生氣。 陸寄風專心一致地以自身功力為封秋華行氣,真氣在封秋華體內走了三遍,才收功而起,一旁的雲萃和迦邏都關心地看著他,迦邏問道: “陸大哥,你耗了這麼多真氣,你……還好吧?” 陸寄風道:“這沒什麼。” 他回頭看封秋華的氣色,青白的臉上果然有了一點點血氣,令他大感欣慰。 他這樣以自身真氣傳送到病人體內,得耗去一般人數年所修的內力,一直以來,看過封秋華的武林之人也不是沒想過這種法子,但是誰肯犧牲內力救人?因此封秋華竟不見起色。 雲萃見了,更是感激涕零,道:“陸寄風,你這樣救他,犧牲也太大了……” 陸寄風道:“雲老爺,您不必為我擔心,我修練的速度比一般人快得多,犧牲幾年的功力給封伯伯,很快就可以練回來的。封伯伯體內太虛弱,不能承受太多我的血氣,明日我再給他行一遍功,幾日下來,應該可以改善。” 雲萃喜出望外,不停地說:“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想不到兄長還有救,難怪若紫要我把他帶來……欸!” 想起雲若紫死得這麼突然,而且還是在與陸寄風相逢後就死去,雲萃又感到一陣悲痛。 失去女兒之悲,與結義兄長重生之喜同時降臨,一時之間倒令他不知該喜還是該悲了。 夜裡,陸寄風與迦邏獨處時,才問道:“你不是說你的名字不可以隨便說出去嗎?怎麼今天你就說了?” 迦邏道:“我高興說就說,要你管得?” 陸寄風道:“你以前說名字被知道了,你娘就保不住你,原來只是在騙我?” 迦邏望著陸寄風一會兒,眼中隱隱有一絲怨意,轉過了臉道:“我是陰魄所生,不算是個完全的人,若是有法力高過我娘的妖或鬼,也會收魂大法,知道了我的本名,就能將我的魂給攝去,甚至給化了。” 陸寄風一聽,大吃一驚,道:“那……那你還說出去?” 迦邏道:“反正我也不怕了。” 陸寄風道:“欸!你這麼任性可不行。我會告訴雲老爺,請他千萬不要將你的名字說出去。” 迦邏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陸寄風又問道:“這有沒有辦法可解?你娘有沒有教你修練的法子?或許你也修練法術自保,就可以了。” 迦邏低聲道:“我有修了一點點,但是功力還太低,不濟事。” 陸寄風道:“不要緊,我會保護著你。” 迦邏道:“真的?你肯保護我?” 陸寄風道:“當然,我不保護你誰保護你?” 迦邏笑道:“我看天下間,能與你一爭高下的,除了司空無之外,就是聖女老人家了,若是你保護我,我就高枕無憂了。” 陸寄風道:“你爹是個修道人,等你爹清醒之後,他或許可以教你些正派的道法武功,讓你有自保的能力。” 迦邏輕垂眼睫,有些憂愁地說道:“可是……我有些怕他醒來。” 陸寄風問道:“為什麼?” 迦邏道:“他當年不要我娘,也不要我,我怕他見了我之後,不願相認……” 陸寄風道:“不會的,他是個仁善的好人,見到你不會不認的,你的模樣又生得這麼好。” 迦邏臉上一紅,道:“真的嗎?” 陸寄風笑道:“只不過太女兒態了些,你得改改。” 迦邏怔了怔,故意揚起拳頭,朝陸寄風臉邊虛揮了過去,道:“這樣是不是男子氣概些?” 陸寄風微微一笑,迦邏也自己笑了出來,臉上麗色如綻。 陸寄風雖然很想儘快前去平城見弱水道長所說的寇謙之,但是在醫治好封秋華之前,也不便離去,便和迦邏暫且在雲府住下,每日晨間按時為封秋華行氣。 雲萃辦起雲若紫的喪事,陸寄風插不上手,也不願多問,刻意封閉心緒,以免動心傷悲。 但他還是時常無法完全地靜心打坐,往往心煩意亂,不像從前那般能夠專注。也許情感是真的無法以理智控制,就算陸寄風不去想,也總是毫無因由地在心底發出悲鳴。 那晚陸寄風勉強入定練功,他感到自己最近修養已不如前,退步甚速,他從未有這樣不進反退的經驗,自己感到有點可怕,因此便強逼自己專心重練上清含象功第八層,然而卻依然心浮氣燥,猛然間走岔了真氣,登時血氣亂竄,猶如毒蛇般逆衝而上。 陸寄風連忙止功,一拳用力地往自己的心口打下,噴出一大口鮮血,才令這股血氣的奔勢稍止,然後靜心壓制下衝勢,才沒有走火入魔,釀成大害。 陸寄風長嘆了一聲,不再強迫自己入定,起身信步踱至中庭,伸手一招,房內香爐的一縷白煙被他的真氣拉了出來,化作一道煙劍,陸寄風一劍斜剌,使出遊絲劍法中的起手式: “危危乎,千仞溪”,身隨劍走,一路有如行雲流水一般,將劍法流暢地演了一遍,他總算明白了什麼是“氣如遊絲,綿綿不絕”,什麼是“排山倒海,中心若摧”,什麼是“形銷魂盪,不知所之”。 直到劍法演畢,陸寄風獨立中夜,整個人像是被掏空了一般,失魂地站了許久,才慢慢地走向紫風閣。紫風閣外的一切都既熟悉又陌生,卻像是還有雲若紫在其中一般。 他似乎聽見了雲若紫悅耳的聲音,一聲輕笑盪過水面。陸寄風忍不住一個箭步上前,推開了她房間的大門。 門內空空蕩蕩,一室幽寂。 陸寄風愣愣地站了好久,才慢慢地走進去,伸手摸著她的屏風,她的几案,信手取起她用過的筆硯,低頭看著,突然滾熱的眼淚一顆顆落在手背上,濺散了開來。 經過陸寄風半個月以來的每日行功,封秋華的身體已經漸漸充盈,可以看出往日英俊的輪廓了,但是卻還是全無神智,只能呼吸,對於外界全無反應,依然是活死人一個。 陸寄風和雲萃為此也討論過了幾天,都漫無頭緒,陸寄風問道: “封伯伯心神全失的原因出在哪裡,看過他的大夫可有誰說過?” 雲萃道:“原因說過了千百種,但是沒一種有把握的,最後都說只能等他自己醒過來。” 陸寄風想了想,道:“我知道一位老前輩,醫術極精,只不過他的脾氣暴燥古怪,所以隱居在深山裡,難得露面……” 雲萃道:“只要他肯出山,我什麼都可以答應。他人在何處?” 陸寄風道:“我若是透露他的所在之處,那就算您把天上的太陽月亮都摘給了他,只怕他也不肯救人。” “這……” 陸寄風道:“此外,他又最討厭通明宮的人,只沾上邊也不成。” 雲萃愣了一下,道:“那……兄長已與通明宮斷絕關係了,應該是不要緊的。” 陸寄風道:“就算如此,他也是個討厭管閒事之人,如果勸他出山救人,他出山的可能性,幾乎是沒有。” 雲萃聽陸寄風話裡的意思,似乎又是一個沒有希望的結論,不禁有些悵然,但陸寄風接著卻微微一笑,道: “要他醫人,不能用請的,只能用騙的。” “用騙的?”雲萃望著他。 陸寄風道:“他的弱點就是好醫成痴,讓他看入眼的絕症,他就算再討厭這個人,都會技癢而忍不住去救,若是把封伯伯放在他面前,略一煽惑,只怕不讓他醫都不行。” 雲萃喜道:“妙哉!不過……他住在深山,要帶兄長這病體前去,不會太勉強吧?” 陸寄風道:“我已想了幾日,只有帶封伯伯上山一途,前輩不欲讓人知其雲隱之地,因此也不能有閒雜人等護送,我親自帶封伯伯上山就成了。” 雲萃道:“你一人怎麼成?兄長病體沉重,每日至少要十人侍候……” 陸寄風道:“還有迦邏跟我一起去。” 雲萃苦笑道:“加上封世姪同行,那麼依老朽之見,那就算帶上二十個人都不夠侍候。” 陸寄風一聽,也會意一嘆,道:“您說得對。” 雲萃道:“不如我派一群人與您同行,這些人到了山下,即行折返,就不會唐突那位前輩了。” 陸寄風道:“不必麻煩了,那位前輩住在西邊,得穿過魏國邊境,才到得了。如今時局太亂,帶了許多人,目標明顯,易遭官匪,我一個人反而輕便。” 雲萃頷首道:“你說得也對,我看此事還容慢慢商議,你不急著走,慢慢想個兩全其美之法。” 陸寄風道:“我還有要事在身,不容再拖延時日了。” “還有什麼大事?你要急著走?”雲萃忙問道,他本以為陸寄風可以從此住在此地,想不到他居然會說出此話來。 陸寄風道:“於公私兩方面,我都非走不可。若紫和弱水道長都死於魔女之手,我必須殺了那魔女,為世上除去這妖魔禍害。此外……” 陸寄風停了一下,決定對雲萃直說了:“若紫也還未死,我必須阻止魔女將若紫的元靈煉化為真正的魔物。” “什麼?”雲萃一怔,道:“若紫她沒死……那我所安葬的……” 陸寄風道:“那只是若紫的一具軀殼而已,她的元靈沒散,還能再煉化。我……得親手去毀了她。” 雲萃聽得怔忡不定,陸寄風說時聲音雖平靜,卻讓雲萃感到無比沉重,而作不得聲。 陸寄風平靜地對雲萃說道:“找出魔女巢穴的法子,弱水道長臨終前已經交待我了。此事充滿了危險,相比之下,封伯伯的事,還算是容易的。” 雲萃憂心地看著他,道:“陸寄風,你何苦擔起這些?魔女存在這世上,已非一朝一夕,她有為禍的居心,也有克她的人在,通明宮或是其它武林門派,都應站在你之前才是。” 陸寄風只是微笑了一下,淡然道:“別人怎樣,我管不得。但若紫是我的妻子,我已失去了她,不能再看著她被魔女利用,成為禍害。” “可是…………欸!” 一想到陸寄風竟能平靜地說出“要親手毀了雲若紫的元靈”這樣的話,雲萃既心痛又困惑,因此只是長嘆。他也明白這是逼不得已,但對陸寄風來說,確是太困難了。 陸寄風話鋒一轉,道:“此事不必提了,倒是我離去之後,雲府該多加留意廬陵王。” 雲萃點點頭,劉義真投效百寨聯之事,雖然沒有實証,但是已在雲萃面前暴露了身份。 劉義真一定會提防雲萃父子在宋文帝劉義隆面前舉發他的造反之實。 雲拭松甚得文帝親信,他一舉發,只怕建康立刻要發旨拿人。因此,劉義真最先想到自己該做的,就是先下手為強,滅了雲家,再謊報是被魏兵所屠。 這幾日因為有陸寄風在,劉義真不敢輕舉妄動。陸寄風也早就知道劉義真一直有派人在雲府外監視,隨時準備行動。 其實雲府裡也養了不少高手,足有自保的能力,只不過柳衡的劍法厲害,陸寄風離去之後,別人不一定是對手。 陸寄風告退回房,一方面想著怎麼帶走封秋華,一方面也在心裡琢磨著柳衡的劍法。 他在年幼時,曾經見柳衡練過幾次劍,當時覺得非常神妙,但是如今回想起來,竟覺得十分熟悉,與劍仙門的遊絲劍法有異曲同工之妙。陸寄風在腦中記憶著,以指為劍,隨手邊想邊比,越是回憶,記憶越是清楚,手指也仿佛就是劍一般,比劃之際,劍氣如虹,在空氣中裂出嗤嗤之聲。 陡聽得一聲驚呼,陸寄風回過神來,千綠捧著拖盤呆立在門口,衣袖已被削出一道裂縫了。 陸寄風忙道:“千綠姑娘,你有沒有怎樣?” 千綠微笑道:“我沒怎樣,還好湯沒灑出來。” 她的手有點兒發抖,臉上卻強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端著參湯進來,道:“公子,您喝點參湯,養養精神,一會兒再練劍。” 陸寄風道了聲謝,將參湯一飲而盡。他並不需要這些世俗滋補之物,但是他知道千綠每天都細心地親自為他挑燕窩、熬參湯,事事不假他人。就算知道陸寄風不怎麼睡,她還是會每天為他鋪好床被,為他準備衣物。為了報答千綠的一番心意,最好的方法當然是甘受如貽。 陸寄風問道:“方才真是抱歉,我沒注意到你來了。” 千綠道:“不,是我不該在公子練劍時打擾。” 陸寄風道:“我不是在練劍,我是在想一套劍法。” 千綠望著他,這些事她並不懂,但是卻感覺得出陸寄風說的是很重要的事。 陸寄風沒再說下去,道:“好了,你去忙你的吧,不用管我了。” 陸寄風雙手負在身後,低著頭繼續揣摩柳衡的劍法,沒一會兒,又抬起頭來,果然見千綠依然在原地看著他,欲言又止。 陸寄風問道:“怎麼啦?” 千綠支唔了一會兒,才道:“方才……我聽公子和老爺說,您要離開?” 陸寄風道:“嗯。” 千綠問:“您何時要走?很快嗎?” 陸寄風道:“也不一定,越快越好。” 千綠極為難過,低聲道:“我以為……公子您會在此陪伴小姐……” 陸寄風沒說什麼,千綠又問道:“公子這一去要多久?” 陸寄風道:“不一定,短則一年半載,長則難說了。” “您就這樣離開,這一路上誰給您鋪床疊被、服侍您盥沐用飯?” 陸寄風笑道:“我野生野長的慣了,你別把我想得那麼嬌貴。” 千綠脫口道:“讓我去服侍您,好不好?陸公子?” 陸寄風忙道:“別這樣,千綠姑娘,我要去的路上,危險得很,你是走不來的。” 千綠道:“我走得來,我以前也逃難過,走過很多地方,我吃得了苦的。” 陸寄風依然堅持道:“千綠姑娘,在雲府裡是錦衣玉食,跟我在江湖中卻只能餐風露宿,您何必棄樂取苦?” 千綠急道:“婢子……婢子真的很想追隨公子,在您身邊伺候您,就心滿意足了。” 陸寄風見她眼中急得淚花打轉,臉頰羞紅,更是大感意外。 陸寄風溫柔地替她拭去了眼淚,道:“千綠姑娘,我很感激你的一片好意,你有服侍我的心意,已經足夠了。這一路真的太危險,我不知有沒有法子保護你,若是連累你為我送命,我會永遠過意不去,你還是待在雲家,將來我會回來的。” 千綠眼中滿是懇求,還想再說,一名婢女快步走來,道:“公子,老爺請您到前堂去,大少爺回來了。” 陸寄風道:“我就去。” 便放下千綠,快步而出,雲萃早就叫人帶雲若紫的死訊到建康,沒想到雲拭松會這麼快就趕回來。這半個月,人才剛剛下葬,雲拭松是來不及見到妹妹一面了。 陸寄風尚未到前庭,便聽見雲萃的怒斥:“你別胡說!沒有這樣的事。” 接著是一陣低沉的男子聲音,說道:“是不是我說的那樣,我自己心裡清楚!” 幾名府中的清客都忙著勸解,人多口雜。陸寄風一走進堂中,眾人便都安靜下來了。 只見雲萃面前立著一名身材高大的青年,濃眉大眼,五官英挺,身上穿著燦然筆挺的衛尉軍服,更襯托出儀表堂堂。 陸寄風一眼便認了出來,道:“雲公子……” 雲拭松轉過臉,看了看他,冷冷地問道:“陸寄風?” 陸寄風聽他語氣有異,只以為是他還不太肯定自己是誰,倒也不以為意,正要走上前去,雲拭松竟“當”地一聲拔出劍來,說道: “你見死不救,害死了若紫,我要殺你為若紫報仇!” |
第三十九章 弱子戲我側
雲拭松已一劍揮了過來,陸寄風身子一晃閃過,略有些吃驚,道: “雲公子,您這是……” “不必廢話,負心薄悻的禽獸,看劍!” 雲拭松挺劍向陸寄風刺去,眾人紛紛驚呼,雲萃忙道:“不可!住手!” 雲拭松的劍已像狂風暴雨般,盡往陸寄風身上劈刺挑劃,陸寄風只閃避而不還手,兩腳都定在原地,沒有移開半步,雲拭松接連著剌出二、三十劍,陸寄風閃了二、三十招,雲拭松的劍不是從他耳邊畫過,就是在他肩旁虛劈,根本刺他不著。看在不明就裡的人眼裡,倒覺得雲拭松好像故意聲東擊西似的。眾人都發出了“咦?”、“喔?”等等驚愕之聲,不知殺氣騰騰的雲拭松怎會只是虛張聲勢。 雲拭松卻心裡更急更怒,攻勢也越見凌厲。但陸寄風故意站定,只要身子輕輕一動或是肩膀一晃、腰身微閃,就可以避去雲拭松的劍法,還不必移開一步。對他來說,雲拭松的劍快雖快,招式也很剛猛,但是駁雜不純,又不夠沉穩,要破他的劍是很容易的,故也不必特別去對付。 陸寄風一面閃避,一面觀察,他的劍法凌亂,可能是因為雲府收養了不少武林高手,他跟這些高手東學一招西學一式,兼各家之長,卻不得各家深義,才會這麼亂七八槽。但是他著實下過不少苦心練過,因此也算是個二流高手了。 雲拭松一連幾十招傷他不著,更加心浮氣燥,嗤嗤嗤接連三劍,往陸寄風的腳部攻去,這三招奇快無比,整個封住了陸寄風的下盤,陸寄風贊了聲: “好劍法!” 右足一點,往後一踏,在雲拭松一劍追刺而來時,陸寄風伸腳便踩住了他的劍刃。 雲拭松一怔,用力拔劍,劍被陸寄風穩穩踩在地上,根本動彈不得。雲拭松完全不敢相信,瞪大了眼,更用力拔劍,陸寄風腳一抬,正在拔劍的雲拭松失去重心,整個人往後一仰,差點就要跌倒,踉蹌了幾步才算穩住。 “啊!” 他看著手中的劍,又看了看陸寄風,張口結舌。 陸寄風沒出半招就讓雲拭松自己退卻,眾食客看在眼裡,雖都了然於胸,但也不便在面上表現出什麼,畢竟雲拭松還是少爺,一家之主,不能太讓他沒面子。因此,見雲拭松退後了,便有人忙上前擋了一下,道: “少爺您住了手,別為難陸公子了。” 也有人藉著扶他,順便把他給抓緊不放,道:“您體諒體諒老爺心緒悲痛,別再激老爺,收劍吧。” 雲萃見沒出事,松了口氣,道:“快收了劍,跟陸寄風道歉!你這莽撞的小子,氣死我也!” 雲拭松被好幾個食客拉著,無法再與陸寄風決鬥,氣惱得聲音微微顫著,道:“你…… 你武功這麼高強,竟眼睜睜看著若紫……” 陸寄風心口一痛,但也沒說什麼,明知雲拭松一定是誤會什麼了,他卻不知該從何解釋起,或者是他也不想解釋。自雲若紫死後,陸寄風除非必要,根本絕口不提“雲若紫”三個字。 雲萃命人去傳消息給他時,早就料到這個莽撞的獨生愛子會惹事,所以考慮了好幾天之後,才讓人送信去給他,沒想到他這麼快就趕回來了。 當初陸寄風被支離骸帶走,下落不明,雲若紫整天不吃不喝,只是哭著要等陸寄風回來,雲拭松便也陪她不吃不喝。雲萃為了讓雲若紫死心,只好謊稱找到了陸寄風的衣物,可能是被野獸吃了。 雲若紫悲慟欲絕地過了好幾年,這幾年之中,雲拭松已漸漸成長,也間接得知雲若紫不是親生妹妹,對她愛慕漸生,言聽計從。雖然他有了官位之後,娶了不少姬妾,已有幾個兒女,但是在他心目中,雲若紫才是唯一完美的化身,他虛置正妻一位,就是等著有朝一日,雲若紫肯嫁給他。就算雲若紫終生不允,他也就永遠不娶正室。 想不到突然之間,會接到虎牢傳來的消息,而且還是雲若紫的死訊,雲拭松再三逼問送信來的家人,家人將當日的情景略述了一遍,一聽到舞玄姬以雲若紫的生命逼陸寄風,而陸寄風竟不相救,雲拭松就認定了是陸寄風害死雲若紫。他立刻上稟文帝,要求以驛馬趕路。 為了妹喪而要動用到官府驛馬,雖有些誇張,但是魏晉時代並不特別講究這些禮法規範,他又得文帝劉義隆的寵愛,此舉明明是特權,在京裡也被說成了率性任真。劉義隆特地下旨,讓他以驛馬星夜趕回。只花了不到三天,他一路換馬不換人,追奔馳速,以最快的速度隻身趕來,已是風塵僕僕,唯一的念頭就是:殺陸寄風,替雲若紫報仇。 陸寄風的武功卻高得令他驚愕,讓他敗得灰頭土臉,他更加痛恨陸寄風了。 雲拭松收了劍,怒道:“陸寄風,你對若紫見死不救,還有臉以她夫君的身份住在此地? 真是不知羞恥!我絕不承認你與她有任何關係!” 雲萃怒道:“你給我住口……” 沒說完,一道白色身影快若閃電奔入堂中,劈啪兩聲,雲拭松臉上已被打了兩耳光。 “不許你罵陸大哥!”迦邏怒氣沖沖地望著雲拭松,他連公主都敢打,一個雲拭松自然更不放在眼裡。 眾人見雲拭松被打,都吃了一驚,氣氛尷尬。 雲拭松被打得倒不痛,但是一看清楚竟是個美麗的少年,更是火大,道:“你又是什麼東西?” 雲萃道:“不許無禮!這位是你封伯伯的公子。” 雲拭松怔了怔,上上下下打量迦邏好幾眼,才道:“怎麼……這麼小?” 迦邏仍然橫眉怒目地反問:“小什麼?你說我什麼小?” 雲拭松道:“當然是年紀!這麼小不隆東的……” 迦邏冷笑道:“你以為我多大了?” “最多不過十五歲,毛都還沒長齊!” 迦邏道:“有眼無珠的東西,我已經六十二歲了!” 當然,他是連在母親腹中沒生出來的時間都算進去。 雲拭松聽了,反而大笑:“哈哈哈……好笑,你六十二歲?倒過來看再除去一半,還差不多!你不要以為封伯伯不會說話,戳不了你,就在這裡胡亂吹牛,和陸寄風兩個一起招搖撞騙!” “你…………” 迦邏氣得又要動手,被陸寄風抓了住,道:“好了!你安份些,這是亂打人的地方嗎? 跟雲公子請罪!” 雲萃忙道:“不,是拭松不知好歹,該打。” 雲拭松不服地看著雲萃,但見到父親已經被自己氣得臉色鐵青,只好強忍住不服,硬是把話吞進肚子裡。 雲萃冷著臉道:“你跟我來!” 雲萃把雲拭松帶往後堂封秋華的丹房內,雲拭松已聞到那股習慣的藥香,逕自長跪在榻邊,恭敬地說道:“封伯伯,拭松向您請安……咦?” 他見到封秋華氣色充盈,不禁發出疑聲。 向來封秋華雖不能言語行動,但是雲萃把他當作好好的人一般對待,雲拭松遠行或返家都一定得向他稟報問安,禮儀不得稍減。由於封秋華救過雲若紫,當初武功又十分高強,雲拭松對他的敬意倒是出自真心。不過,從前十年來見到的他,都是枯槁的樣子,今天竟大不相同,讓雲拭松吃了一驚。 雲萃道:“看見了沒有?是陸寄風每日為他運行血氣,封伯伯才漸漸復元,你方才說得那些混帳話,真要氣死我!” 雲萃所指的“混帳話”,自然是指雲拭松說陸寄風以雲若紫夫君的身份賴在此地,不知羞恥,招搖撞騙什麼的。 雲拭松呆了半晌,才道:“可是……他為什麼不救若紫?為什麼?!” 雲萃長嘆,道:“你這個渾人,當時怎救得了?罷了,我慢慢對你說,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雲翠將當日發生之事,細細地對雲拭松說明,雲拭松聽了也沒說什麼,不知聽進去了沒有。 當晚,雲府中擺下簡單的小宴,為雲拭松洗塵,平日養在府裡的武林高手們及清客都知道雲拭松雖然愛好熱鬧,但是他最鍾愛的妹妹喪中,他自是心情低落,小宴裡並無娛樂歌舞,只有這些食客相陪。 宴席才開始,當著眾人之面,雲拭松舉起酒杯,對陸寄風道: “陸寄風,今天我誤會了你,我向你道歉。” 陸寄風道:“沒什麼,誤會解開了就好……” 雲拭松道:“不,你費心醫治封伯伯,我並不知道,言語間羞辱了你,士可殺不可辱,我自罰這三碗酒!” 陸寄風舉杯道:“卻之不恭。” 雲拭松仰首面不改色地飲乾了三大碗,便重重地放下,沉聲道:“然而我還是恨你沒有救紫妹!我與害死若紫妹妹的人誓不兩立!” 說完,他便往外大步而出,有人忙道:“少爺,您去哪?” 雲拭松道:“別跟過來!” 他頭也不回地往外疾奔,將眾人都拋在身後了。 事實上他聽了父親的一番解釋,心中還有一萬分的不服氣,但他是有話不說清楚不行的人,對陸寄風道過了歉之後,他就只想去雲若紫墳上哀悼,不願再看不相干的人了。 雲拭松奔至雲若紫所葬的小山裡,離雲府並不遠,此處方圓五裡很久以前就已被雲萃購下,建成一所靜謐端莊的花園,想不到後來卻成為雲若紫的墳林。 雲拭松打發走看守及隨時祭拜的莊丁們,看著墓碑上刻的“愛妻雲氏之墓、夫吳郡陸寄風……”等字,眼前一黑,差點站身不穩,頹然跪坐在墓前,眼淚簌簌地落了下來,滴在衣服上。 不知落了多少淚,雲拭松才抓了一把上,用力地拋去,叫道:“你就這樣跟了他!你就這樣跟了他!他棄你不顧,讓你苦等十年,你卻就這麼跟了他!” 他一面吼叫,一面隨手抓起土或拔起花草來亂摔,叫得聲音啞了,才俯地痛哭,久久不能自己。 雲拭松痛哭了一回,終於收淚而起,仍郁郁不歡,取出懷裡的一把金刀,道: “紫妹,為兄插刀為誓,將來一定替你報仇,把負心的陸寄風給殺了,拿他的人頭來祭你!” 這把金刀削鐵如泥,乃天山鑄刀名家玉海玲瓏門不傳之寶,雲拭松向來珍愛。他握緊了刀,將之重重插入地中。 金刀深沒入柄,雲拭松說過了狠話,心情略為平撫了些,正欲轉身離去,突然“波”地一聲,那把金刀竟跳了出來,飛過雲拭松的肩頭,落在地上。 雲拭松嚇了一跳,轉頭看看墓前,金刀所插的上縫還在,刀怎會彈了出來? 雲拭松拾起刀,再度插入土中。才一轉身,刀子又彈了出來,落在他腳前。 雲拭松滿頭霧水,不知這是怎麼一回事,握著刀對雲若紫的墓道: “紫妹,你……你這是不要我為你報仇的意思嗎?” 他胸中一陣淒苦,又道:“你若有靈,現身讓我一見,好嗎?紫妹。” 周遭寂然無聲,雲拭松大惑不解地想了半天,這回有點遲疑地把劍再插入原地,盯著看了一會兒,正轉身要走,金刀果然又彈了出來。 這下子雲拭松也驚駭難言,眼前這絕對不合理的事,難道這是靈異事件? 雲拭松顫聲道:“紫妹,你……是死不瞑目嗎?為兄只是……只是想替你報仇啊!” 盯著地上動也不動的金刀一眼,雲拭松拾起了刀,默默想了一會兒,才將刀合在掌中,念道:“紫妹,你稟受天地鍾靈而生,或許死後芳魂未滅,因此示警於兄,但是為兄愚昧,不懂你的意思,如果你是要我殺陸寄風,到地下與你相伴,你就讓這把刀子落地時,刀尖插地;若是你不要我殺陸寄風,你就讓金刀橫躺;若是你要我與陸寄風化敵為友,暗中相助於他,那你就……就讓金刀嵌入你的墓碑中!” 這個問法未免太過於強“鬼”所難了,金刀落地,怎麼可能嵌入碑裡?雲拭松故意這麼問,可見居心已定。 他將刀握在手中,定下心來,刀尖向下,用力地將刀往地上一摜! 照這樣看來,絕對是金刀插地一途。 不料突然吹起一陣強風,風勢強得連雲拭松都往前踉蹌移了一步。這急風一吹,竟硬生生地把刀吹向墓碑,“啪”地一聲,金刀整個貼在碑上! 雲拭松驚呼了一聲,張大了口,瞪著那墓碑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這……” 雲拭松的嘴開得老大,好半天才慢慢闔上,抓了抓頭,長嘆了一聲,認了命地二話不說,轉身走了。 雲拭松一走,隱藏在樹上的迦邏終於忍不住放聲大笑。一點小小的法術,就可以把雲拭松整得團團轉,讓他得意萬分。 不過正常人一看見金刀彈出來的怪事,應該就已經會自動落荒而逃了,雲拭松竟會一個人自言自語那麼久,不禁讓迦邏覺得:雲拭松算是很能自得其樂的人吧? 這件以金刀問卜於鬼的事,不知為何流傳了下來,演變成後世的擲爻之俗,又因為金刀難求且易傷人,經過歷代的演變,遂以木片刻成金刀之狀,做為問吉兇時的爻杯。如果發生了立爻或是黏在供桌上的情況,更是被視為鬼神有特別的某些啟示。 此一說尚未經民俗專家證實過,故聊備於此,以待後世學者考證有據。 雲拭松滿頭霧水地回到府中,家宴的主人不在,因此早已匆匆散了席,雲拭松獨自回房,仍感悶悶不樂。但是,他又無法解釋金刀鑲在墓碑上的原因,只能說是天意。 家僕前來稟報,道:“少爺,老爺請您到兵器房一趟。” 雲拭松隨家僕前往練功的兵器房,裡面早已坐了不少府中的高手,都專注地在聽陸寄風和雲萃的談話。 雲拭松進入房內,雲萃便招手叫他過來,道:“松兒,你來看看。” 桌上鋪著一卷薄紙,上面繪了簡單的圖象,竟是一套劍法。 “這是……?” 陸寄風道:“這套劍法,我在匆促中想就,或許不是那麼周密,但是也還能有點用處。” “用處?”雲拭松不解地看著他。 事實上,在雲拭松離開宴廳後不久,陸寄風便對雲萃提出了一定要離開的事,雲萃如何挽留也沒有用。 陸寄風並私下告訴雲萃,自己這幾天揣摩柳衡的劍法,已得其意,所以另創了一套劍法以破柳衡的劍招,希望在自己離開之後,雲萃能讓府中的高手學習這套劍法,以預防劉義真滅門。 陸寄風之所以不當眾宣布此事,乃是顧慮到武林高手門各有師承,隨便要別人來學自己的劍法,實為觸犯武林大忌,所以他只對雲萃說起。雲萃聽了,連聲要他不必顧慮這麼多,府中的群俠,多的是豁達之士。 因此,一下子就聚了這麼多人在房中,聽陸寄風解說這套劍法。在當日他追殺舞玄姬時,出手連斃十幾人的快劍,令人羨慕不已,能得他幾招傳授,誰都不想放棄這個機會。再說,柳衡的劍法就能上邀王寵,若能打敗他,對自己來說也是一項優勢。 而陸寄風的劍法也不完全是自己想的,他只是越想越發現柳衡的劍法是學得不三不四的遊絲劍法,只要自己將遊絲劍法的其中幾式略加修飾,就足以打敗他了。 雲拭松一面聽陸寄風解說,一面看他示範,不由得目眩神迷,實在想不到他為何能學得如此精妙的功夫。 等陸寄風將這套劍法講得每個人都大略能理解時,已是深夜了,眾人各自回房就寢,只剩下雲萃仍和陸寄風在室內談話。 陸寄風道:“雲老爺,我無法護著您回到南方,只能傳這一套劍法讓您防身,聊表心意,請您不要見怪。” 雲萃道:“你千萬別這麼說。” 陸寄風道:“此地太過危險,不知會不會落入魏國的手中,您還是與拭松兄一同回建康吧!” 雲萃道:“但是若紫之墓……” 陸寄風道:“軀體不過是具易朽之物,膿血骷髏,不值得為此耽誤了活人,您不願意回去,這雲府中上上下下數百人,誰不想安居樂業?還是到南方吧!” 雲萃嘆道:“欸!想當年收復長安,是多麼令人欣慰!想不到短短一年,長安又失陷在胡夏手裡,這十年來沒一日安寧過!退到洛陽,又退到建康,越退越到蠻夷之邦了。難道漢人的氣數,真的就這麼不濟?將要讓胡人踐踏中原嗎?” 陸寄風道:“難道今上也不足以挽救江山?” 雲萃身在江南已久,接近朝廷,也略知些深宮之事,便道:“皇上並不糊塗,但是膽識勇略,還嫌不足。更何況魏國有位先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胸羅萬象,有經天緯地之才! 有他在魏國,我看大宋想恢復天下,更艱難了。” 陸寄風奇道:“真有如此人物?” 雲萃道:“絕無誇大,經他所推算過的局面,無不應驗,有了他,魏國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夏、秦、燕、柔然,都將他列為首敵。有人說如此聰明絕頂的人物,應該是壽命不長,他若是早逝,魏國也就完了。” 陸寄風失笑,道:“他是誰?竟被如此神話?” 雲萃道:“他是個漢人,乃清河大姓,姓崔,名浩,字伯淵。” 陸寄風想起弱水道長的話,訝然道:“是他?” “你也曉得此人?” “不,只是聽說過。” 雲萃道:“我聽說那位崔伯淵,不但胸有萬兵,而且還貌若美女,不染塵俗,是個神仙似的人物。也不知是否真實?” 陸寄風聽了,更加好奇,暗暗想著:“若是見到了這位崔浩先生,便可知傳說是真是假了。” 次晨,陸寄風便吩咐千綠去叫迦邏,準備動身,千綠知道陸寄風堅決不肯帶她同行,十分傷心,但仍強打起精神侍候他梳洗,沒多說什麼。 陸寄風見她神情悲傷,也有些過意不去,道:“千綠,我走後,雲老爺應該會舉家遷回南方,你跟著去,我事情辦完了就回來。” 千綠低聲應道:“是。” 陸寄風也不便再說什麼了,便靜靜地等著她去請迦邏過來。等了半天,都不見迦邏的影子,他只好先將封秋華移入車中。車廂安穩輕軟,配以兩匹駿馬,原本雲萃還多派了兩批馬馱了無數財物,贈予陸寄風作為路資,被陸寄風推辭了大半。 等一切裝柬停當,迦邏也才走了過來。 陸寄風道:“你怎麼這麼慢哪?” 動身之前,雲萃等人又是執手相送,殷殷叮囑了許久,送出了一大段路,陸寄風與迦邏才得以揮手相別。 馬車緩緩駛向城外,迦邏道:“陸大哥,你要不要先到北門的墓上,對雲小姐告別?” 陸寄風淡淡地問道:“有必要嗎?” 迦邏嘆了口氣,道:“您這樣是冷酷呢,還是豁達?雲小姐已化做了一具膿血骷髏,固然沒錯,但畢竟……夫妻一場,就算是她亡靈無知吧!做個念想也好的。” 陸寄風詫異地看了看迦邏,有些奇怪他會說這樣的話。 迦邏閉口不再說了,陸寄風將馬車慢慢地直駛向雲府在郊外的園子,還在林外,便停了下來,道:“你在這裡等等。” 陸寄風一個人進了墓園,望見那方孤墳的一瞬間,本以為不會觸動的心,卻像是被一根針剌了進去一樣,連呼吸都感到困難。 他說不出任何話來,遠遠地看著墓地,甚至不願意走近。他怕這幾天的動心忍性,會在見到孤墳的那一刻前功盡棄。失去了雲若紫之後,他自己也不知為什麼練功會變得那麼困難,反倒是什麼也不想的時候,才覺得平靜了一些。 難道那一刻起,自己就隨著雲若紫而死了嗎? 他確實會有這樣的念頭,死也許輕鬆一點,這些日子以來,他只是在過著心如死灰的日子,木然地依照前輩們的叮嚀而活下去而已。 如今他的心願,也只是和舞玄姬決戰後,同歸於盡。舞玄姬將要面對的,是一個心已死去的敵人。 他就這樣遠遠地站著,望著那遠處的墳塋,不知過了多久,才能挪開步伐,轉身離去。 這次回到馬車上,迦邏便沒有再說什麼,望著陸寄風禦車,駛出北門。 一路之上,迦邏都不發一語,陸寄風只顧駕車,也沒說什麼,兩人無話地駛出了幾裡,眼看就要出虎牢城門了,陸寄風才回過頭看著車後,臉上有些疑惑。 迦邏道:“陸……陸大哥,你在看些什麼?” “沒什麼。”陸寄風聳了一下肩,繼續駕著馬車往城外而去。 迦邏也回頭看了老半天,看不出什麼值得看的,暗覺得奇怪。 等馬車一出城門,來到郊野,官道旁植著白楊,蒼翠幽靜,只聞馬蹄。 陸寄風突然眼前一亮,在官道的樹邊,立著一道人影,正是迦邏。 迦邏高興地招手道:“你總算來了!怎麼讓我等這麼久?” 陸寄風轉過頭,看著車廂內的迦邏,車廂內的“迦邏”對他微微一笑,陸寄風突然明白了,張大了口,作不得聲。 車內的“迦邏”掀簾而出,站在官道邊的迦邏一見,詫異地指著他,道:“你……你是誰?” “迦邏”將頭髮解了下來,轉身抹去臉上的脂粉,那張面孔,除了千綠還會有誰。 她不必解釋,陸寄風也猜得出她一定是對迦邏謊稱要迦邏在此等自己,然後便扮成了迦邏的樣子,跟了過來。陸寄風萬萬沒想到她會出這一招,只得苦笑。 迦邏怒道:“果然是你!你竟然冒充我,陸大哥,把她趕走!” 陸寄風輕嘆了一口氣,道:“千綠,你何必……欸!” 千綠下了車,哀愁地說道:“陸公子,婢子是跟定了您,不得已出此下策,請公子見諒。” 迦邏怒道:“誰要你跟,你快走!” 他伸手便要去拉千綠,被陸寄風止了住,道:“你別動手動腳,千綠姑娘,我已說過千遍…………” 千綠道:“婢子知道前路艱難,可是我已背離了雲家,若公子不許我追隨,婢子也會在後面跟著,絕不回頭。” 迦邏一躍上車,確認封秋華也在車上,才轉頭對陸寄風說道:“她愛跟就讓她用走的! 我就不信她會走多久,最後還是要乖乖回去,陸大哥,咱們走!” 陸寄風依然婉言勸道:“你回去吧,雲老爺不會怪罪你的。” “公子您不讓婢子隨行,婢子絕不起來。”千綠說著,便跪了下去。 陸寄風道:“這…………” 眼見千綠長跪不起,陸寄風想了想,其實她是不會有危險的,因為他知道在不遠之處,其實有人會保護著她。 陸寄風只好狠下心來,說道:“千綠姑娘,我們就此別過,你善自珍重。” 千綠臉色蒼白,望著陸寄風真的揚起鞭子,輕輕一抽,馬匹便往前而行,卷起一陣黃塵。 迦邏第一次見陸寄風對千綠這麼絕情,高興萬分,道:“我不知你今天便要走,還以為你約我到這兒,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呢!” 陸寄風道:“我有什麼話,用得著約你出來說?” 迦邏道:“隨便什麼話,總之,不要在雲家就好。” 陸寄風道:“雲老爺這十年來,照顧封伯伯,你半點恩都不懂得感謝?” 迦邏怔了一下,道:“感謝?為何我要感謝他?” “人有恩於你,自然該感謝他。” “那要怎麼感謝?” 陸寄風正要解釋,又忍不住 頭往車後看。 迦邏拉著他,道:“你在看什麼?” “沒什麼…………” “你在擔心那婢女,對不對?” 陸寄風道:“擔心也是人之常情,她一個弱女子……” 迦邏不悅地說道:“我不許你擔心她!” 陸寄風道:“你真是越來越蠻橫,我得好好教你些為人處世的道理!” 坐在他身邊的迦邏撐著臉,喃喃道:“為人處世還要學嗎?我對喜歡的人好,不喜歡的我就不理,這不就夠了嗎?” 問題是你喜歡的人太少了!這樣下去,早晚要把所有的人都得罪光的。陸寄風把這些話放在心裡,只是有些無奈地想著。 此時,突然隱約聽見一聲尖叫,似乎是千綠發出來的,雖然陸寄風已駛出一段距離,但是他內力深綻,就算隔得十分遠,還是聽得到驚叫聲。 陸寄風拉住了馬,道:“千綠姑娘出事了!” 迦邏也聽見了,道:“她是裝的,你別理她!” “不行,我得回頭看看。” 迦邏拉著他道:“不要去。” 陸寄風把疆繩遞給迦邏,道:“你在這兒等我,別走開。” 說完,身子一拔,便飛空不見了,迦邏氣得跳腳,叫道:“陸大哥!” 陸寄風幾下凌虛禦空,足點葉尖,便見到前方路面上兩道人影鬥得正激,幾下刀劍相格之聲,鄉鐺不絕。 千綠退在一旁,躲在樹後,臉色發白地看著。那相鬥的兩人之一,正是雲拭松,另一人則是一名青衣漢子,一張方瞼,約莫三十來歲年紀,看起來十分平凡。 雲拭松長劍挺出,直取中宮,向那人胸口疾剌。那人側身避了開,雲拭松的手腕一振,再度橫劍劈去,那人卻面露喜色,道: “你會武功,好,很好!” 雲拭松喝道:“光天化日,強搶民女,沒有王法了嗎?” 雲拭鬆口中斥責,手上劍勢不斷,那人身若游龍,一連閃了數招,道:“公子,您誤會了,我並未強搶民女……” “當街拉扯,還說沒有?” “公子,誤會一場,我是請這位姑娘與我同走……” “呸!那還不是強搶?” “不,不,絕非如此,請和搶是兩回事,在下要這位姑娘心甘情願地跟我走,是姑娘不知為何叫了起來……” 雲拭松越聽越氣,道:“沒廉恥的東西!” 雲拭松又是接連幾劍,橫劈直刺,劍法緊搠快速,那人竟然越閃躲越歡喜,全不作還擊,道: “請姑娘去過好日子,如何是沒廉恥?公子您也可以與在下同去,保證您不會後悔…………” 雲拭松罵道:“胡說八道些什麼!” 那人被雲拭松越來越凌厲的劍逼得沒法子,才舉刀一格,將雲拭松震退一步,道:“公子,且慢動手,聽我說來。” 千綠顫聲叫道:“少爺!”便奔來躲在雲拭松身後。 雲拭松檔在千綠面前,道:“你說!若不能交待清楚,本公子要你的命!” 那人一臉堆笑,道:“是這樣的,二位,如此亂世,人人生命朝不保夕,今朝紅顏,明日便可能化作屍骨,真可謂‘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有話直說!”雲拭松喝道。 那人笑道:“在下先自報名號,在下乃是一二五三員,王振明是也。” “什麼一二五三?” 那人道:“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此亂世,人人生命朝不保夕,今朝紅顏,明日便可能化作屍骨……” 千綠在雲拭松背後小聲道:“少爺,他剛剛也對婢子重念了好幾遍一樣的話,會不會…… 是個傻子?” 雲拭松低聲回道:“不會吧,他武功不差!” 千綠道:“那……是個會武功的傻子?” 雲拭松轉過頭看著那名自稱“一二五三員,王振明”的人,道:“你倒底要說什麼,有話直說!” “一二五三員,王振明”道:“你信教嗎?” “啥?”雲拭松愣了。 “一二五三員,王振明”從懷中抽出兩張黃紙,塞在他們懷裡,道:“公子,姑娘,你們知道未來的人生嗎?知道該如何安身立命嗎?在此亂世之際,人人生命朝不保夕……求求你們加入紅鴿寨吧!” “紅……紅鴿寨?”雲拭松和千綠兩個面面相覷,不知他在說什麼東西。 樹上的陸寄風差點沒摔下來,敢情是百寨連在拉信徒?自從很久以前,那個到處自稱“蒼天已死,黃天當立”的教被滅了之後,居然還有人在這樣子拉信徒? “一二五三員,王振明”道:“是的,紅鴿寨在繁華的金墉城裡,裡面有最完善的組織,有最高強的寨主,還有最偉大的聖女以及最溫柔的托嬰乳母。只要你加入了紅鴿寨,我們保證你未來的人生豐富美滿,充滿了喜樂和平,而且每個月都有銀兩可領,也可以換成米糧,還有固定的娛樂表演可以欣賞,結婚時還會發送高額禮金……” 雲拭松和千綠兩個呆站了半天,同時將黃紙給拋了,道:“沒興趣,您請吧!” 同時便轉身離去,那人身子一躍,擋在他們面前,道:“這位公子您聽我說完,像您這樣會武功的高手,加入之後立刻升為百人數頭,可以領一倍的優惠……” “不必啦!您另尋高明吧!” 雲拭松有點火大,那人雙臂大開,攔在前方,愁眉苦臉地說道:“求求你們,我已經找了七八天,都從金墉找到這裡來了,你也可憐可憐我走了好幾天的路,再找不到人加入,我就慘了,您如果很忙,那也不必現在就親自前往寨裡,只要劃個押或蓋個血印,讓我回去交差就好了……” “我說不要,你聽不懂嗎?”雲拭松真的生氣了,一手拳頭握緊,準備那人再囉唆,就給他顏色瞧瞧。當然弄清楚只是個不明門派在拉人之後,他也不會隨便出劍傷人。 “一二五三員,王振明”急得幾乎哭了出來:“這麼好的條件,您還不要?現在人怎麼這麼難找啊?我絕不能放兩位回去。” 雲拭松沉聲道:“不放又怎樣?別逼我打人!” “當然,以和為貴,以和為貴……” “那你就讓開,還是你要再打一場,逼我們入寨?” “不,不,您是未來的同志,在下怎麼會對您用強的?我只能……只能……”他說著,眼淚便流了下來:“用哭的,嗚……老爺,夫人,求求你們加入紅鴿寨吧!紅鴿寨是個好地方,我們有山有水,還有寨歌,還有體恤手下的寨主……您不加入,寨主會扣我銀餉啊?” 雲拭松二話不說,手刀一劈,便往那人後頸劈了下去,他悶哼了一聲,登時昏倒在地。 千綠驚呼道:“少爺……” 雲拭松道:“讓他睡一覺!哭哭啼啼的,煩死人了!” 千綠見他沒死,才松了口氣,道:“還好……” 斑處的陸寄風見沒什麼事,也放心了,再度無聲無息地以輕功趕了回去,輕飄飄地落在馬車的座椅中。 迦邏道:“怎麼了?” 陸寄風道:“沒事。” “我就說沒事,走吧!” 迦邏歡喜地再把疆繩交給陸寄風,陸寄風鞭馬緩行,一會兒才問道:“迦邏,百寨之中,有沒有一個紅鴿寨?’ 迦邏一怔,道:“你…………你怎知此寨?” “沒什麼,只是問問。” 迦邏道:“是有這個寨,而且是最大的一寨。” “哦?” 迦邏道:“我聽娘說過,這個寨的勢力遍布金墉,是很可怕的!” “怎麼個可怕法?” “一般這種山寨都設在城外,有事才入城,但是紅鴿寨的寨徒,卻能在城裡大搖大擺地走,不用害怕官府,勢力已經深入了民間。此外,他們還能殺人於無形,化身千萬,你絕對提防不到他們!” “是嗎?”陸寄風有點意興闌跚。 迦邏道:“我沒遇到過,但是娘說紅鴿寨就厲害在這裡,他們根本不會讓你知道他們何時潛入你身邊,當他們要害你時,就算是個三歲童子,也很可能是奪命的殺手!” 陸寄風本來一笑置之,但在駕車之時,卻越想越是不對。他記得那個“一二五三員,王振明”閃避雲拭松的劍法時,身手俐落,怎麼會那麼不小心,就被雲拭松一掌劈昏? 就在他心中漸生不安之時,又聽見半聲驚呼,這次只隱約響了不到一聲,聲音便停住了。 陸寄風急忙拉住了馬,道:“你再等等!” 迦邏還沒搞清楚怎麼一回事,陸寄風已再度以輕功飛奔,身影頓時就不見了。 |
第四十章 一遇盡殷勤
陸寄風往原路回奔,不久便聽見前方刀劍相格之聲大作,幾聲掌氣轟然,接著便是一陣冷笑,道: “尊駕雖有護美之心,奈何不自量力!真是可悲,可嘆啊!” 那聲音似乎有些耳熟…… 雲拭松的聲音中氣難繼,或許是被打傷了,怒道:“你又是誰?” 那人好整以暇地說道:“呵!我的姓名不足掛齒,但是在這濤濤武林,當你要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時,不妨想起在下,江湖上人稱羽扇絕塵智無雙,藍衣無瑕玉郎君,蕭冰是也。” 他……他怎麼會在這個地方出現哪?以往不是都先有大批手下壯了聲勢之後,才輪到他出場嗎? 一聽見這個大名(而且似乎他自己又多封了一句),陸寄風實在很不想出現,但是他知道蕭冰的武功,雲拭松是對付不了的,只好硬著頭皮趕至前頭,果然見到蕭冰抓著千綠,傲然而立,雲拭松一手按著心口,唇邊還有一道血痕,樣子有些狼狽。 雲拭松道:“呸!羅哩八唆的,誰記得住?放了千綠姑娘!” 蕭冰微笑道:“恕難從命。” “你抓一個不會武功的女子,豈是大丈夫行徑?” 蕭冰笑道:“哈,你跟我講大丈夫行徑?何謂大丈夫?不拘小節謂之大丈夫,建功立業謂之大丈夫,本寨主奉命先殺了她,再殺了你,便是不拘小節,建立功勞的大丈夫。” 也就是說什麼不殺不會武功的弱女子之類的武林規矩,他是不講的。 雲拭松一聽,手中長劍便往蕭冰刺去,這一劍使盡了全力,眼看就要將蕭冰的前胸刺穿到後背,蕭冰卻只手指一彈,登地一聲,劍刃便被打偏,同時蕭冰一掌拍出,打在雲拭鬆心口,雲拭松整個人往後飛彈,碰地一聲,背撞在大樹上,撞得樹枝嘩啦嘩啦直搖,足見力道多麼沉重。 千綠急叫道:“少爺!” 雲拭松頹然跌靠在樹下,口吐鮮血,已站不起來了,不住地喘著氣。 蕭冰道:“你有什麼遺言,說來聽聽,本寨主當然不會替你辦到,只是讓你說說,死得舒服點罷了!” “你……” 雲拭松氣得聲音發顫,可是他卻知道眼前之人不像剛剛那位那麼好對付,他是個真正的高手,而且還是個要殺他們的高手! 但是在高處的陸寄風,卻十分納悶,會是什麼人下令要殺千綠和雲拭松?劉義真嗎?以百寨不合的情況看來,就算是紫鸞寨主劉義真這麼下令,身為黑鷹寨主的蕭冰也不見得會聽話啊! 蕭冰的行為,確實是令不知情的外人難以理解的。 蕭冰在無意間聽見紅鴿寨的人在趕路,說是聖女座下的護法之一發出急報,要紅鴿寨的寨主派人去殺死在北門外官道上的一名白衣少年,蕭冰便先一步前來看看,如果能搶功勞,那當然再好不過。 但是,不知是來得太早還是太晚,他是沒見到一名白衣少年,只見到一名白衣少女和一名錦衣少年,他想這樣應該加起來也算吧?於是便出手攻擊他們。當他動了手之俊,發現一個不會武功,一個武功不是對手,這個功勞穩佔,蕭冰的心情有多得意就不必說了。 蕭冰道:“你沒有遺願可說嗎?既然如此,死不可怨。” 蕭冰一掌便要往千綠頭頂拍落,陸寄風及時一揮手,將一片樹葉打向蕭冰的手臂,蕭冰的手一麻,被硬生生彈震了開,立刻警覺到有高手在附近。 蕭冰將千綠抓在身前擋著,喝道: “是誰?暗箭傷人非好漢,埋伏的小人,出來!打算陸寄風不想出面,身子隱在樹枝之間,隨手抓了幾片殘葉,接連七八片樹葉都挾著強勁的力道射向蕭冰,蕭冰手中羽扇急揮,只聽得勁風颼颼,一一將陸寄風所射來的葉片格去,也運足了力道,兩人真氣相格,所射出的力道四射,刮得雲拭松肌膚生痛! “哼!藏頭縮尾的鼠輩!” 蕭冰一掌擊去,碰地一聲,陸寄風藏身的樹立時搖搖 晃,抖落的大把大把的葉片,陸寄風卻已身如飛絮,輕盈地攀住另一株樹木,原先那株被蕭冰打中之樹依然晃盪不已。 陸寄風暗想:“這土匪頭的武功,確實不弱。” 蕭冰怒喝一聲,迅速地點住千綠的穴道,將她與雲拭松放在一起,雲拭松正欲挺劍攻他,眼前一花,劍居然已經在蕭冰手裡。 蕭冰以劍抵著雲拭松,道:“藏頭縮尾的鼠輩,你再不出來,我一劍殺了他!” 陸寄風不語,認准了位置,在蕭冰要一劍刺出的瞬間,手中細木一彈,彈在劍刃之上,蕭冰整只手臂登時被震得酸麻難當,長劍差點就要脫手,卻已在同時認出陸寄風的位置,獰劍向上,足間一點,筆直地往陸寄風身上刺去! 陸寄風身在高處,急忙抽了一把細枝,與蕭冰的長劍激鬥,陸寄風手上的細枝尚帶綠葉,十分柔軟,力道透處,細枝有如軟劍一般,發出劈啪之聲,與蕭冰的長劍鬥作一處,兩劍快速纏攻數十招,竟未發出半聲劍響,猶如無聲之戰。 樹下的雲拭松趁這機會要扶千綠,千綠卻搖了搖頭,泫然欲泣,道:“我……我的腳動不了……” 雲拭松想起方才蕭冰點了她的穴,忙道:“不要緊,我幫你解開穴道。” 他伸手在千綠腰間、腿上點了幾下,千綠紅著臉咬著唇,強忍著刺痛酸癢之感,不敢叫出聲來。 雲拭松道:“可以走了嗎?” 千綠還是咬著唇,紅著臉搖了搖頭。 “這……我再試試” 雲拭松又點了幾下,千綠已忍得眼中泛淚,雲拭松見了,只好住手,道: “對不住……” 千綠搖了搖頭,沒說什麼。 雲拭松總算明白那個名號好長一串的人,點穴所用的功力極深,他是解不開的,只能仰頭看著高處他與另一人的激鬥,但是人影穿梭,快劍如掃,根本就看不清楚。 “是誰救了我們?”千綠顫聲問道。 雲拭松道:“看不大明白……” 兩人在高處劍來劍往,橫飛的劍氣削得處處飛葉殘枝,滿天紛舞。驀地白光一閃,蕭冰長劍脫手,飛了出去,他大驚,及時身子翻躍,在半空中接下寶劍,又竄上前刺向陸寄風,陸寄風又急出數招,不久蕭冰腕上又被一震,長劍再度被絞出手,彈飛出去。 激鬥之時,他已看清對方只是個二十來歲的青年,居然能逼得他的劍兩度脫手,令蕭冰大感驚駭。他不欲戀戰,翻身便躍下地面,準備先下手為強,一掌便擊向雲拭松和千綠兩人,打算打中之後就跑。 陸寄風早料到他會來這個小人步,掌氣化剛為柔,往雲拭松推去。 雲拭松突覺手臂一陣暖流串過,竟像被一只溫和的手給托了起來一般,與蕭冰兩掌相交,“碰”地一掌,竟將蕭冰震退。 “啊!” 蕭冰一怔,踉蹌了兩步便站穩,有點不敢置信。 之前他擊中雲拭松時,知道雲拭松的內力有限,但是方才雲拭松打他的這一掌,竟透出醇厚端正的內力,像是出自百年以上修為的內家高手。雲拭松絕不可能有這樣深厚的內力。 那麼,就是方才在樹上與自己鬥劍的青年了? 蕭冰不禁抬眼一樣,鬱茂密林枝葉重重疊疊,他根本看不清對方藏身何處,端的是神龍見首不見尾。 蕭冰暗想:“殺不了兩個,殺一個也算抵帳!”便一掌往千綠擊去,掌心尚未到千綠的頭頂,雲拭松又是一掌橫地攔下,驟變腕力,橫拍蕭冰手腕,內力隨之震出,又將蕭冰震退了好幾步! 蕭冰總算知道此人高強,退後了一大步,勉強笑道:“呵……高手,高手,只可惜藏頭縮尾,人品有缺,未免可惜啊可惜……” 斑處的陸寄風可不管他的滿口虛張聲勢,反正他已經習慣了百寨的作風,見到蕭冰一面說話,一面忘後退,便知他心生怯戰之意,準備腳底抹油了。 陸寄風暗想:“這個匪頭無惡不作,不該再留他生路。” 雖然身在武林,但是陸寄風極不欲殺人,除了幼年在緊急之時聽弱水道長的指示,而殺了舞玄姬身邊的一名女寵之外,他就沒有再殺過人。 如今他深知舞玄姬之惡,她的手下也只是暴虐的走狗,饒他們性命,便是害苦百姓。反正寨眾都是鳥合之眾,寨主死了,也只有作鳥獸散一途。這麼一想,陸寄風抱定了“只誅首惡”之心,趁著蕭冰的手下都不在,先將蕭冰除去。 陸寄風正打算一掌就取了蕭冰的性命,便聽見遠方傳出震天價響,眾人叫道: “寨主,您在哪裡啊……?我們來啦……!” 陸寄風吃了一驚,回頭一看,只見不遠處黃塵滾滾,往這個方向奔來,蕭冰聽見手下都來了,大喜過望,連忙抽出懷裡的竹管朝天一揮,管中噴出大把的綠煙,衝上天空。 蕭冰有了幫手,原本後退的步子又跨了回來,先殺人再說,他一躍上前,手中的長劍就往千綠身上刺下! 千綠慘呼一聲,陸寄風暗叫不妙,指尖蓄氣,往蕭冰射去,噗地一聲,蕭冰也中了陸寄風的指氣,貫穿了心口。 蕭冰身上噴出血柱,他悶哼了一聲,跌退兩步,雲拭松見了,奮不顧身地朝他一撞,要奪回劍,但是蕭冰在重傷之際,武功仍比雲拭松來得高,舉手一揮,長劍橫掃,差點要劃開雲拭松的胸膛。 陸寄風只得躍下樹,閃電似地一手抓住了蕭冰的後領,一手將蕭冰的雙手手腕抓住,往後反扭,蕭冰登時動彈不得,長劍落在地上。 蕭冰武功不弱,但是卻被陸寄風一招成擒,連閃避都沒機會,他畢生從未遇過這樣的情況,不由得大駭。 千綠中了一劍,身上血流不止,昏倒在雲拭松懷裡,雲拭松連忙以巾帶替她止血,血一下子就把整條巾帶給浸濕了,急得雲拭松不知如何是好。 陸寄風抓著蕭冰問道:“他們兩人與你無任何仇怨,是誰叫你殺他們的?” 蕭冰問道:“你……你是誰?” 陸寄風將抓住他的手用力一扭,差點要將之扭斷,喝道:“是我問你,輪不到你問我!” 蕭冰痛得臉色蒼白,但硬是沒吭聲,道:“你……你殺了我我也不說!” “好,你就做個死好漢吧!” 陸寄風掌中蓄勁,喀啦幾響,已經將蕭冰的兩手手骨全部揉斷,蕭冰頭上冒出大顆的汗珠,幾乎要暈死了過去,仍強自撐住,道:“你……住手,住手哇!……我說,我說啦!” 陸寄風道:“說!” 蕭冰道:“你……得先放了我……” 陸寄風喝道:“別囉唆,不說就算了!” 蕭冰只想拖延時間,心中暗罵手下們怎麼還不趕來,結結巴巴地說道:“是,是個誤會……吾乃黑鷹寨主,人稱羽扇絕塵……” “我沒問你叫什麼,你只要說是誰叫你殺他們就行了!” 蕭冰這才道:“是護法傳的急報,要殺一名……穿白衣的少年……” 陸寄風一聽,心裡不禁一檁,穿白衣的少年,那除了迦邏之外,應該不會有別人了。想不到獨孤夫人還是堅持要殺死迦邏,讓他人了鬼籍,好見容於舞玄姬。 陸寄風道:“他們兩人並不是穿白衣的少年,你為何要對他們動手?” “呃……我找了許久,不見穿白衣的少年,只見到他們,一個穿白衣,一個是少年,加起來應該也算……” 陸寄風更是火大,蕭冰這個頭腦有問題的傢伙,居然能這樣胡亂拚湊,差一點要妄殺無辜,可見他的可惡。 此時,雲拭松發出一聲驚呼,陸寄風轉頭一望,陣陣的綠煙正從自四面八方,向他們漫沿過來。 “這是……?”雲拭松只來得及問了這兩個字,便暈了過去,軟倒在地。 也在同時,樹林周圍響起群呼,叫道:“寨主!我們來啦!”、“寨主,您無恙乎?” 蕭冰朗聲道:“吾羽扇絕塵智無雙,藍衣無瑕玉郎君,豈在意這一點小小陣仗?縱然落於敵手,又怎能減吾半分的氣魄……?”大話好不容易說完,見到抓著他的陸寄風還好好的,不由得又大駭:“你……你怎麼還沒倒?” 陸寄風道:“這是什麼煙?” 蕭冰道:“這是蠕蠕散!你最好放了我,否則……嘿嘿……” “否則怎樣?!”陸寄風怒道。 蕭冰道:“否則等蠕蠕散走遍了全身筋脈,這兩人便終生都要全身癱瘓,只能像蟲似地在地上爬!哼,這是我夫人發明出來的毒煙,除了她之外,天下無人可解,你自己看著辦吧!” 陸寄風逼問道:“解藥呢?” 蕭冰冷笑不語,陸寄風恨恨地抓住他的手臂,準備將他的手臂骨節也給捏碎,蕭冰才道: “住手!你敢再動本寨主一根汗毛,這兩人便終身沒救了!” “把解藥拿出來!” 蕭冰道:“你先放了我!” 陸寄風道:“你先拿解藥!” 蕭冰冷笑道:“好,咱們就這麼耗著,再過半刻鐘,這兩人就算有解藥也復元不了了,中了蠕蠕散,一刻鐘內沒服解藥,終生沒救。你看著辦吧!” 陸寄風沒法,只好道:“你叫人把解藥拿來,餵這兩人服下,我同時放開你。” 蕭冰想了想,也只有這個法子,便道:“好,一言為定。” 蕭冰叫了兩名手下的名字,立刻就有人縮頭縮腦地鑽了出來,蕭冰道:“把蠕蠕散的解藥放在那兩人身上。” 那兩名手下道:“是。” 便有點害怕地繞了好大一圈,才走到雲拭松與千綠身邊,正要放下藥瓶,蕭冰又喝道: “慢著!我還沒被放開,你們不要急著放藥!” “喔!是!”兩人拿著藥瓶,又不敢放開了。 陸寄風抓著蕭冰,勢不能去搶藥,只好手一松,蕭冰立刻躍出數丈,道:“走!” 那兩名手下會意,揣著藥瓶就要溜,陸寄風喝道:“留下解藥!” 一個箭步上前,便擋在那兩人面前,奪過藥瓶,兩人見到陸寄風逼近,嚇得大叫一聲,將那小瓶子往他身上一拋,便拔腳就跑。 蕭冰當然已經腳底抹油,溜之大吉了,天邊還響著他的朗吟: “我羽扇絕塵智無雙,藍衣無瑕玉郎君,蕭冰,再度智破難關,化險為夷,真是天意,天意啊……哈哈哈……” 落荒而逃還能這麼得意,也真是不簡單! 陸寄風急忙將打開那小瓶子,冒出一股臭氣,陸寄風倒了一點點在手上,才靠近雲拭松的鼻端,還沒讓他服下,只聞到氣味,雲拭松便已能動。 陸寄風聽冷袖說過毒煙的解藥也常做成粉狀,嗅其氣味便可解毒,便也只讓千綠嗅那味道,然後以最快的手法為他們推送藥性,總算漸漸驅出了體內的積毒。 望著千綠身上一劍貫穿的重傷,陸寄風懊惱無比,要是他一開始就殺死蕭冰,一切都不會發生。蕭冰武功不如他,但是江湖歷練出來的狠、毒,卻遠勝過他,因此若非陸寄風婦人之仁,狠不下手殺人,就不會總是遲了一步,而給予敵人可趁之機了。 雲拭松醒了過來,辛苦地撐起身子,道:“你……你救了我們?” 陸寄風道:“千綠姑娘傷得很重,你隨我來。” 他一把抱起千綠,往迦邏的方向而去,雲拭松猶豫了一會兒,也跟了上去。 雲拭松道:“你怎會回頭?我以為你已經出城了……” 陸寄風道:“我聽見千綠姑娘的叫聲,回來看看。” “喔。” 雲拭松沉默地走了一會兒路,又道:“見到我也在,你很吃驚吧?” “我知道你一直跟著我們,所以才敢讓千綠姑娘獨行。” “你……你知道我一直跟著你?” 陸寄風點了點頭,雲拭松道:“你難道不好奇我的目的?” 陸寄風微微一笑,道:“只要你沒事就好了。” 三人終於到了馬車暫停的地方,迦邏一看見不但千綠又回來了,還多了個雲拭松,整張臉就拉了下來。 “怎麼又多了兩個人?” 陸寄風道:“千綠姑娘受了傷,雲公子中了毒,讓他們上車歇歇吧!” 迦邏嘟著嘴,一臉不願意,但也沒表示什麼。 千綠呻吟著,眼皮微顫,醒了過來。雲拭松忙問:“你醒了?你還好吧?” 千綠雖然臉色蒼白如紙,還是對陸寄風露出淺笑,道:“這樣……奴婢總算……能追隨公子了……” 陸寄風道:“別說話,先養好傷。” 他將千綠也放入車中,將千綠扶起,千綠渾身無力地依靠在他懷中,看著陸寄風自己割開自己的手臂,驚道:“公子,你……” 雲拭松不知陸寄風的血是活命的妙藥,見了也是大吃一驚。 陸寄風道:“喝我的血,你的傷很快就會好了。” 他將手臂靠向千綠,千綠遲疑了一下,轉過臉道:“不,奴婢不敢……” “不要怕,我不會害你。” “公子……您流了好多血,快……包紮起來……” “我這是小傷,你被一劍穿過了身子,卻是重傷,再不喝我的血,可能會死的!” 千綠眼淚流了下來,道:“讓公子……為了奴婢而自殘,奴婢……萬死不贖,嗚…………” 千綠又幾乎要暈過去,陸寄風見她執意不喝自己的血,有點心急。雲拭松道:“陸兄,你別強人所難!” 迦邏搶進車中,取出手帕按在陸寄風手臂傷口上止血,關切地說道:“你別再這樣傷自己身子。” 被這麼一耽誤,陸寄風手上的傷口已漸漸愈合,他將迦邏的巾帕遞還與他,道:“不必了,弄髒了你的帖子。” 雲拭松見了,驚道:“你的傷……?” 陸寄風苦笑了一下,道:“這沒什麼,走吧。” 雲拭松本不想與他們同行,但是見千綠的傷那麼重,又自責沒有來得及保護她,便也躍上車來。 其實他自從在雲若紫墓前卜得了那個怪卦之後,一直懸念不下,想了千百回,最後還是決定順著雲若紫之意,暗中相助陸寄風。既然要“暗中”,那就不能明跟,他就這樣跟在陸寄風的車後,見機行事。誰知陸寄風根本一開始就知道他跟來了。 原本陸寄風猜雲拭松是想殺自己,替雲若紫報仇。但是他查覺雲拭松沒有半點殺氣,而感到很奇怪,只不過陸寄風也並不是太在意他的想法,索性不去追究,他愛跟就讓他跟,正好可以保護千綠。 四人曉行夜宿,一連數日下來,千綠傷勢漸見起色,讓陸寄風寬心不少。 這一日出了城,接近金墉城,官道寬闊,馬車行駛得比平日更順暢,陸寄風心情也隨之開朗。 突然身後一陣馬蹄聲,約有十餘騎,從後方趕了過來。雲拭松轉過頭去看,臉色微微一變,那是一騎魏兵,雲拭松穿的是宋的衛尉軍服,撞見了未免不便。 那十來騎騎兵拍馬奔趕而過,經過陸寄風等人的馬車時,突然其中一人“咦”地一聲,拉住了馬,好奇地看著他們。 那名騎兵不過中等個子,身材壯碩,手臂肌肉結實,肩背寬厚,但十分矯健矍爍,一雙眼睛精明之色外露,像是可以看穿人一般。 他一停下來,所有的人也都停了下來。 他看的人倒不是雲拭松,而是陸寄風。 身後一名少年拍馬而上,道:“爺您瞧,一車都是宋人。” 迦邏冷然道:“宋人犯法麼?” 那少年道:“怎麼還有頭官猴兒,嘻嘻!” 雲拭松怒色驟現,按著劍道:“胡犬,你敢無禮?” 少年笑道:“呦,要殺人啦?大家來瞧猴兒使劍哪。” 子臉色一沉,眼睛往那少年身上一掃,少年立刻頭一縮,道:“奴才失言。”不敢再胡說了。 他臉上還是似笑非笑,年紀和迦邏差不多,容貌也十分美麗,但是眉宇更加纖秀,神情也有點邪媚。 那漢子對雲拭松一拱手,道:“家奴無禮,壯士勿怪。” 雲拭松哼了一聲,並不說什麼。 一名須已微白的人勒馬上前,道:“不妥嗎?” 那漢子笑了一下,道:“沒什麼。這輛車豪奢得很,我好奇,瞧瞧罷了。” 那人看了看陸寄風,又看了看雲拭松,見雲拭松的官服,臉色也變了,眼神中充滿了防衛之意,轉頭對漢子道:“是有些不尋常。” 陸寄風由他說話的中氣判斷:此人身手並不好,他眼神和善,並帶著點書卷氣,應是個文人。雖然他五官深刻,皺紋也顯出了滄桑,不過胡人輪廓原本就比漢人深,也看不准他的年紀。 陸寄風道:“各位軍爺,還有什麼事嗎?” 那漢子問道:“你們華車駿馬,卻無人護送,又不像是要遷戶,為何在此時向北而行? 北邊戰事吃緊,你們不怕嗎?” 陸寄風佩服他眼光果然厲害,一眼看出自己這一行人的不大一樣。 陸寄風道:“我們到北方找一位醫生,給家人治病。” “哦?”漢子根本不相信,陸寄風隨手撥開車簾,讓他看見車內的封秋華和千綠。 千綠重傷委頓的樣子倒是不假,那漢子點了點頭,手一招,便有另一名容貌端正的青年上前道,道:“爺!” 子道:“給他們一些傷藥。” “是。”那青年從行囊中取出了一個玉瓶,翻身下馬,恭恭敬敬地雙手呈給陸寄風。 那青年雖穿著普通的軍服,態度恭敬,但是眉宇間竟自然流露出一種威嚴之色。 陸寄風不動聲色地觀察他,一面口中道:“不必了……” 子微笑道:“只是作為家奴冒犯的謝罪之物,這藥不同一般傷藥,你只管收下。” 陸寄風只好接過,道:“多謝。” 他一揮馬鞭,馬便再度發足前行,那少年對迦邏妒忌地多看了一眼,才拍馬緊跟而上。 沒一會兒,一群騎兵全都絕塵而去,看不見蹤影了。 雲拭松道:“莫名其妙!” 雖然那年輕的漢子只是說說,卻提醒了陸寄風:在這樣的時節,駕著這樣豪華的馬車在路上公然行走,確實十分危險,連日來沒有遇上盜匪,只因為雲拭松的官階不低,若是過了河,到了魏的地頭,情況就不一樣了。只不過帶著兩名病人,沒有車是不行的。 陸寄風道:“我們到了城裡,得將馬車賣了,換成牛車,免得招搖。” 雲拭松習慣了富貴,道:“牛車?那多不舒服?封伯伯的身體怕受不住,千綠姑娘也…………” 陸寄風道:“沒辦法,還是別惹是非。” 雲拭松道:“哼,那群魏犬也不敢動咱們,你怕什麼?” 陸寄風道:“他們不是官兵。” “什麼?” “他們是假扮的,否則見了我們,沒有不動手搶劫,反而還贈藥的道理。”陸寄風道。 雲拭松道:“或許只是四鎮的魏兵少,他們不敢亂來!再說,誰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陸寄風將玉瓶打開,放在鼻端一嗅,不由得驚訝。他曾跟冷袖學過一些藥物辨識的要點,一聞就知道那確實是治傷的妙藥,而且製作過程繁瑣,用的也都是名貴藥材。 陸寄風道:“這真的是上好的傷藥,一會兒找個休息之地,為千綠姑娘敷上,她的傷會好得更快。” 雲拭松驚訝地說道:“真的給我們傷藥?這樣的魏軍……?” 陸寄風道:“所以說他們絕對不是。” “那……他們會是什麼人?” 陸寄風道:“我不知道,而且,還有人在跟蹤他們。” “什麼?”雲拭松東張西望,沒看見什麼異狀。 陸寄風道:“跟蹤他們的人身手不弱,你看不見的。” “我看不見,你怎麼看得見?” “他們的氣息瞞不過我。”陸寄風輕輕一甩韁繩,道:“但那也不關我們的事,走吧!” 雲拭松半信半疑,越想越覺得處處奇怪,那群人扮成了魏兵,又有人在後面跟蹤,應該是武林恩怨,就算是如此,要掩人耳目也該扮成宋軍才對,畢竟四鎮還是宋軍較多。更難為的是他們的魏軍制服還那麼逼真,十幾匹馬也都是駿馬。 迦邏一臉不在乎,好像認為都是理所當然的一樣,雲拭松忍不住問道:“你不會也看出他們不是魏軍了吧?” 如果連迦邏都看得出來,只有自己不知道,那實在太白痴了。 迦邏瞪著他道:“什麼魏軍?我不知道!” 就連雲拭松是宮裡的衛尉禁軍,迦邏都還搞不大清楚衛尉禁軍是什麼東西,更不用說他這輩子沒想過的魏軍了。他也聽不懂陸寄風講的是什麼,只知道別冒犯他們的就無關緊要,冒犯他們的就是敵人。 這事不關己,己不關心的態度,反而自在。 陸寄風等人繼續前行,遠遠地看見路旁有間小屋竹籬,籬外扯出一個酒招子,就快到城門了,不免有些供應茶水飯食之處。 陸寄風正要將馬車駛前,略做休息,便看見十幾匹駿馬隨意地套在店外的馬樁上,不見一人。 迦邏道:“他們也在這裡休息?” 陸寄風眉頭一皺,道:“出事了。” “什麼?”雲拭松又是一呆。 陸寄風一揮馬鞭,疾駛向客店,雲拭松連忙坐穩,道:“你不是說不關你事嗎?你還要去?” 馬車尚未駛至,便見到一人被摔飛出竹籬,倒地不動。 接著就連叱喝聲都清楚了,刀槍相格,鏗鏘之聲不絕於耳。 碰地一聲,大門整個被撞壞,又是一人被摔飛出來,跌在地上,欸呦呻吟個不停。 陸寄風將馬勒住,身子一飄,奔入酒店中,一見到裡面的戰局,不禁愣住。只見數人手中持著刀劍釘耙,甚至斧頭鍋鏟等物,正在圍攻兩名漢子,地上倒了一地的魏軍,那名須發微白的兵士委頓在地,雖然神智清醒,但是腿上中了一斧,傷得很重,不能動彈,心急地看著那漢子和那青年兩個,對付十來名刺客,那兩人持劍左一揮右一劈,將眾百姓打得落花流水。 一名揮舞著斧頭的男子口中哇啦亂叫,攻向那壯碩的漢子,漢子舉腳一踢,便將他踢了個筋斗,遠遠摔出大門,差點撞在陸寄風身上。 陸寄風傻了,這是什麼局面? 那些圍攻的人一看就是不會武功的百姓,應該是酒樓的客人罷了,這種情況,難道是這群假魏兵做了什麼事,引起群眾圍攻,他們才在酒店行兇,打傷了這麼多人?可是倒地的那十幾名魏兵,又是怎麼一回事? 兩三下,一群鳥合之眾便被那漢子及青年打得全部倒地不起,哀叫呻吟此起彼落,青年抬腳踢了掌櫃一記,喝道:“起來!是誰要害我們?” 掌櫃顫聲道:“大……大爺……小的只是不小心……不小心倒錯了酒,您您不必這麼生氣吧?” “倒錯了酒?全倒成了蒙汗藥,也錯得太準了吧?” 掌櫃的道:“一瓶錯,全部錯,是很合理的嘛……” 青年又怒道:“那為何全店都是刺客所扮?倒底是誰叫你們在此埋伏?” 掌櫃的連忙道:“不關我事,全店裡的人我都不認識的,誰知道他們要動手哇………” “我分明聽見你叫了一聲‘大夥兒上’!’ 掌櫃的一瞼無辜,道:“有嗎?我不記得我叫過,大爺你們誤會了吧?” 青年揪著掌櫃的衣領,被他這招賴皮到底,氣得要死,道:“你還不說實話!我殺了你!” 他便要一劍往掌櫃身上剌去,掌櫃大叫了一聲,竟嚇得尿了出來,全身發軟,昏了過去。 迦邏追了過來,拉住陸寄風,道:“啊呦?死了好多人。” 子轉頭望向他們,陸寄風道:“你怎麼不好好地待在車上?” 迦邏道:“不要!我要跟著你。” 子有些奇怪地看著陸寄風,陸寄風本來是以為他們出了事,而特地前來相助,沒想到會見到這樣的局面,只好道:“沒事了就好,告辭。” 青年喝道:“站住!這是不是你布下的?你一路跟蹤我們,有何目的?” 迦邏怒道:“誰跟蹤你們?別亂說!” 子道:“跟蹤我們的,不是他們。” 青年道:“可是…………” 迦邏道:“說了不是就不是,你聽不懂嗎?陸大哥,我們走,別管閒事了。” 子道:“這位壯士姓陸?此地的居民見了魏兵,都是動手襲擊的嗎?” 陸寄風聽出他十分困惑,有意問自己的意見,便道:“我不是本地人,應該不會吧……” 突然間咻咻幾聲,冷箭射進店內,腿上中了一斧的男子忙道:“小心!” 青年立刻擋在漢子面前,一點也不怕箭會射到自己身上,接著千萬只火箭,像是雨一般密集地由四面八方射了過來,一瞬間就讓客店陷入火海,陸寄風一手抱起迦邏,一個箭步上要前拉那漢子一同離去。 那青年見陸寄風動手抓人,下意識就拔劍刺向陸寄風,陸寄風身子一閃,道:“快走!” 子點了點頭,轉頭道:“長孫抗,你快起來,我扶你!” 被叫做長孫抗的白須男子一愣,有些感動,道:“不,您快出去,屬下不要緊,您先出去!” 子依然上前,將他的手臂繞過自己的肩膀,輕易扶起了他,轉頭對青年道:“能救幾個是幾個!” 青年一一拍或點昏迷在地的眾軍,濃煙燻嗆,加上他的點穴刺激,倒地的官兵很快就有幾人醒了,拚命地嗆咳,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青年大叫道:“快走!” 眾人見失了火,雖然頭昏腦脹,也都奮力掙扎著爬了出去,青年在後揮趕,自己最後一個才出來。 子扶持著長孫抗,守在門邊,等那青年奔上前,兩人才一同偕長孫抗奔出。陸寄風見了,更是佩服他們的勇氣及對同伴的道義。 不過,這種圍攻之法,倒是讓陸寄風腦中馬上反射似地想起“百寨連”三個字。 眾人一奔出酒店,便紛紛發出“哇!”、“啊!”叫聲,接著一陣嘩啦之聲,陸寄風和那兩名青年奔出一看,赫然發現店外早就被挖出了大坑,之前以草木蓋著,一兩個人走上去還不要緊,一群人狂奔而出,馬上跌落陷阱之中。 陸寄風、那兩名青年因為殿後,反而沒跌入洞內,抬頭一看,店外早已埋伏了大批的人手,都持著弓箭,包圍住起火的酒店,連陸寄風的馬車也被包圍在中央。 “這……”青年大驚,漢子卻十分冷靜地環顧了一眼周圍,沒作什麼聲。 在車上顧著病人的雲拭松親眼見到眾人奔出店後摔入陷阱,又看見火箭四射,早已目瞪口呆,眾人都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一陣中氣十足的洪亮笑聲,自埋伏的人群中響起: “哈哈哈……姓拓跋的,你們插翅也難飛了。” 那人朗聲長笑,身子輕盈地飄然而落,立在人群之前。 他身形略矮,穿著光亮的錦緞衣裳,肥短的十指上套了五六只寶石戒指,金光燦爛,笑起來時倒像個油光滿面的商人。 那名姓拓跋的漢子負著手,道:“你是何人,膽敢行刺朕?” 朕? 雲拭松差點沒從車上跌下來,沒聽錯吧? 眼前這名魏兵打扮的漢子,居然是當今魏國的國主,太武帝拓跋燾! |
第四十一章 君命安可違
拓跋燾鎮定地看著群敵,果然有不可一世的霸氣,陸寄風也覺得訝異,他知道這名漢子出身不凡,卻沒想到他會是皇帝,更沒想到皇帝會打扮成軍人,微服行動。 這正是拓跋燾的作風,他十六歲就即位,生性極為勇敢,只要是戰爭,他一定親自到前線,不只督戰,甚至是親自在第一線上作戰,完全無視至尊之身。他曾經在前線激戰之時,跌落馬背,夏兵一擁而上,差點將他生擒,是族弟拓跋齊以身護駕,殺退眾人,才救拓跋燾脫出重圍。拓跋燾立刻翻身上馬,殺了出去,一槊剌死夏國尚書斛黎文,並斬殺十餘人,衝出險關,最後奔回營地時,他身上已中了一箭,差點送命。 沒想到他傷勢一好,戰事未歇,他又與拓跋齊兩人扮成夏國小兵,混入統萬城中,探查虛實!夏國守將發現魏帝居然隻身潛入,立刻下令關閉統萬的所有城門,全城擒拿他與其弟拓跋齊。 當時,拓拔燾與拓跋齊被追殺至無路可逃,竟膽大包天地逃入夏國的宮殿藏身。他們兄弟兩奪到一條婦人長裙,撕了作為繩索,以鐵槊系之,才得以攀出城牆,全身而退。 身為皇帝而總是蹈敵之先,還隻身深入敵營,可以說是千古未有,匪夷所思,但這些事實史書俱載,足見拓跋燾的大膽好戰,超乎常人想像。 而那名一直與他並肩作戰之人,自然就是他的族弟拓跋齊了。 迦邏不知道皇帝有多麼了不起,因此卻不怎麼吃驚。 那肥胖的華服男子笑道:“是誰要行剌你,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就要沒命了。放箭!” 頓時點燃了火的萬箭齊發,射向拓跋燾等人!陸寄風身子一晃擋在他們之前,雙手一推,雄渾的真氣推出,箭上轟地一聲,火光大盛! 眾人只覺熱氣撲面,火勢反燒,箭勢也被熱氣一阻,有的落了下來,射向陸寄風等人的箭,在幾聲鏘鐺相格之聲後,也紛紛被劍給揮格落地。 那胖子臉色大變,大叫道:“放毒煙!蕭寨主,快放毒煙!” 東南邊傳出一聲嘆氣,道:“不聽吾之妙計,遂有功敗之時,哼,朱寨主,您此時後悔,又有何益?” 那果然是蕭冰的聲音,蕭冰的兩手骨輪都被陸寄風捏碎了,還敢出來嗎?陸寄風凝神以待,若是這次他再出現,非殺了他不可。 鴿寨的寨主朱迅說道:“快放毒啊,蕭寨主!” 蕭冰的聲音又傳了出來:“你若聽我之言,讓他們服下蠕蠕散,現在早就是待宰的魚肉了!是你誤事,蕭某愛莫能助!” “你……你……”朱迅氣得說不出話來,道:“不要廢話,叫你放毒,不是叫你放屁!” 蕭冰傳音似乎更遠了說道:“呵!朱寨主,蕭某不必聽你的,你等著去領罪吧!” 朱迅狼狽地叫道:“別……別走哇,蕭寨主!朱某失言啦,我向您賠不是,您快回來啊!” 蕭冰的聲音好像近了一點:“哼!你為何不給他們服蠕蠕散,換成了蒙汗藥?” 陸寄風暗想:如果他們一開始就在酒店中的酒裡下了蠕蠕散,照蕭冰的說法,一刻鐘就能讓人全身癱瘓,終身沒救,那麼現在這些人確實只能等著被殺而已了。 朱迅愁眉苦臉地說道:“我是想……蠕蠕散珍貴難得,反正下了蒙汗藥再放火,意思也是一樣,就不用浪費蠕蠕散……誰知道燒不死他們……” 這麼容易就燒得死,拓跋燾早就不知死多少遍了! 蕭冰得意地說道:“朱寨主,蕭某早就跟你說過,當寨主和當老闆是兩回事,汝營小利而忘大局,手下濫竿充數,號稱第一大寨,全是些老弱婦孺,下至三歲,上至八十九歲的都有,當然不堪一擊,欸,真是螻蟻之見,可嘆,可嘆啊!” 蕭冰把朱迅數落了一通,陸寄風一直要等蕭冰現身,蕭冰卻始終以內力傳音,不敢出面,果然十分乖覺。 朱迅怒道:“你懂什麼?本寨有本寨的經營方向和理想,與你並不相關!” 蕭冰道:“蕭某只知道成功為第一方向,倒沒聽過以收容老弱婦孺為理想的。” 陸寄風大奇,難道百寨這些土匪裡頭,竟然有人抱持著“老有所終,幼有所長”的理想在經營?那真是太奇蹟了。 朱迅道:“本寨主的理想,你是絕對不會懂的。” 蕭冰道:“你說,也許我懂。” 朱迅道:“你給我聽好!本寨主的理想,就是將寨眾人數,集破萬人!” 眾人都是一愣,蕭冰道:“萬人大寨,嗯,聽起來不錯啊,然後呢?” 朱迅道:“然後就是第一大寨了!我現在只差一百六十七人,就可以有一萬寨眾,剛剛折損了二十五人,而且都是精銳,這全是你害的!” 就連蕭冰都傻了一會兒,才以真氣傳出響亮的笑聲,道:“哈哈哈……竟有這樣微小的理想?大夥兒不覺得太好笑了嗎?請跟我一起笑!哈、哈,哈……” 他一聲令下,遠處的山林裡果然響起一致的笑聲:“哈哈哈……” 那當然就是包圍在周圍更外一圈,準備要放毒煙的黑鷹寨眾。 朱迅怒道:“蕭寨主,你不要得意忘形,原本約定四天前就要在虎牢城外殺了魏主,是你遲遲不來,沒來得及把蠕蠕散給我,計劃才倉促生變!上頭追究下來,你也有事!” 蕭冰哼了一聲,道:“本寨主又不是故意遲到的。” 事實上,蕭冰真的不是故意的。 以往他總是遲遲才與手下會合,不為別的,只因為他是個嚴重路痴,凡是出門必定迷路,就算身邊帶了大批正常的手下,走超過十裡以上,他還是會就變成了自己一個人,連他都不知道怎麼搞的。然後他和手下們得花很多天的時間互找對方,會合之後重新再往正確的方向走。 所以,聽見聖女護法傳命要殺白衣少年,也是他落單時聽見的,找了半天才找到人,幸好在與陸寄風對戰時,手下找到了他,否則他就要死得不明不白了。 這次他受命交蠕蠕散給紅鴿寨寨主朱迅,就硬是迷路了四天,浪費在和手下們互找對方的時間上,才見到朱迅。好在朱迅人多好辦事,一下子就佈置妥了這個小酒店,等著拓跋燾落網。 有沒有讓蕭冰不迷路的法子?正確的答案是絕對沒有。或許哪一天黑鷹寨會在雪山或是江南出現,都是有可能的。 就像現在,蕭冰一面與朱迅說話,一面忽遠忽近的,又在瀕臨迷路的邊緣,埋伏在暗處等著要放毒煙的黑鷹寨手下們,個個都知道放完煙之後,馬上要四出找寨主,否則下次見面,不知是何月何年。 他們的命運,就像是飛翔的黑鷹一般,永遠的漂泊在無盡的天空…… 言歸正傳,朱迅大聲道:“不管怎樣,反正您快放煙啦!” 蕭冰道:“是你要我放蠕蠕散的嗎?” “對,你快放煙!” “好,朱寨主,果然爽快,果然視死如歸!你要我放煙,我就放煙,不過我已經沒有解藥了,解藥被兩個其笨如豬的手下都交給了敵人,你怨不得我!來人啊,放煙!” 朱迅臉色大變,叫道:“慢……慢著,蕭寨主……你給我住手!打算來不及了,濃滾的綠煙已自四面八方湧了上來,一下子就包圍得四周一片黑暗,陸寄風忙叫道:“屏住 吸!” 腥臭的氣味瀰漫周遭,朱迅身後的人大叫了一聲,全部棄了弓箭,往四面八方狂奔逃走,朱迅也拔腳就跑。陸寄風迅速奔入車廂取了一大片幛布,覆蓋在那陷阱上,免得陷阱內的眾人中毒。 除了陸寄風之外,拓跋燾等人一開始還閉著氣,但是人不呼吸能撐得了多久?沒過一會兒,眾人都已經軟倒在地,全身無力,更不要說還能憋住 吸了。 不知過了多久,綠煙才漸漸散去,放眼望去,所有的人都是軟倒在地,動彈不得。 陸寄風以那小瓶內的藥粉讓眾人嗅過,輕易解除了毒性,然後拓跋齊和雲拭松兩人合力將陷阱中的眾人一一拉了上來,總算都平安脫困。 拓跋燾道:“你怎會有解藥?” 陸寄風道:“就是這藥的主人其笨如豬的手下把解藥都給了我們。” 拓跋燾轉頭對其他衛士道:“把他帶過來。” 他所指的是跑出幾步就倒在地上的朱迅,眾衛士拖來朱迅肥胖的身子,拓跋燾對陸寄風道:“陸壯士,勞你救醒他。” 陸寄風知他是想問出主謀,便將解藥瓶往朱迅鼻間一抹,朱迅連打了兩個噴涕,又能動彈了。此刻勢單力孤,也只能乖乖跪在地上,聽候發落。 那名容貌豔麗的少年也攸然醒轉,和眾人一樣立在兩旁,驚魂未定地回頭看見身後的屋舍掀起熊熊烈火,又見到遍處死人,早就害怕得說不出話來。 拓跋燾翻身上馬,道:“此地不宜久留,先離開再說吧。” 眾人都一一騎上了馬,拓跋燾問道:“不知壯士大名?” 陸寄風道:“我叫陸寄風,吳郡人。” 拓跋燾微微一笑道:“吳郡人,嗯,是個大姓,漢人是有些意思。請隨朕來!” 雖然拓跋燾說話都是命令的語氣,但是就會讓人不由自主地服從,陸寄風上了車,雲拭松道:“陸兄,咱們是漢人,不必聽這胡人的!” 陸寄風道:“我自有主張。” 雲拭松怒道:“我以為你不慕權勢,怎麼這胡酋的手一招,你就巴去!” 陸寄風也不辯解,道:“雲兄,你身份多有不便,不如帶千綠姑娘一同回去,不必與我們同行了。” 車中的千綠道:“少爺,奴婢願追隨陸公子,請您不必被婢子托累,自己回家吧。” “你……你……”雲拭松氣惱萬分,只好躍入車中,道:“哼,我堂堂的衛尉禁軍,還怕深入虜廷?” 拓跋燾不以為忤,笑了一笑,率先鞭馬而行,眾人跟在身後,秩序井然地列隊行進。 駕著車的陸寄風,會同意與拓跋燾同行,當然不是懼於他的權勢,而是另有打算。 舞玄姬身為魏朝的仙後,太宗拓跋嗣對她的尊敬,是陸寄風親眼見過的。而舞玄姬所組的邪教末端組織百寨聯,竟會合作圍捕魏主,實在是太奇怪了。由朱迅和蕭冰的對話聽來,這是預謀,而且他們絕對知道被圍殺的人是什麼身份。 舞玄姬的手下為何要追殺魏主,這其中的玄機,陸寄風非一探究竟不可。再說,與拓跋燾同行,也正好可以輕易找到寇謙之,以明白弱水道長臨死前要交待的,是什麼秘密。 這番用心,雲拭松當然想不到,而陸寄風也不便說出口,只能見機行事。 眾人往西而行,進入金墉城內,金墉位於洛陽東北角,自古名都,東漢大史學家班固有“東都賦”以詠其地,其中“僻介西戎,險阻四塞;修其防禦,孰與處乎土中?平夷通達,萬方輻輳,秦嶺九幔,涇渭之川;曷若四瀆五嶽,帶河訴洛。”說明了此地位居要津,是防守北方南侵的關口。如今魏宋對峙不下,撇守的城已不只一座,滿街也都是胡漢錯雜了。 行入東門一、二十裡,已入了城內,一行人直接步上平坦的大石路,這條道路都由白石鋪成,筆直到底,看不見盡頭,極為壯觀。兩邊軍隊儀容肅穆,氣氛也莊嚴了起來。一小隊禁軍馳來,見到前頭的拓跋燾,便一同躍下馬,跪伏在地。 拓跋燾手一揚,道:“不必了。” 眾人這才起身,幾人行了個禮,重又躍上馬匹,當先開路,鐵蹄聲整齊地向大道前方奔去。其它的人牽馬伴行,一會兒就由原來的十餘騎,變做數不清的大披隨從。 陸寄風見這陣仗,心想:“難道要進宮裡了?” 魏國皇庭遠在平城,但是這樣肅穆的列隊,又似乎是深宮大內之禮。 終於見到大石路的盡頭,矗立著無數的黃瓦宮殿,在夕陽照耀下,光輝爛然,氣勢宏峻,然而卻還帶著一種雅韻。 馬隊停在一座大牌坊前,陸寄風仰頭一看,牌坊上的四個大字“建文章武”,筆意濃厚沉穩,令人心折。陸寄風想道:“原來這是建章宮!” 步過牌坊之後,一行人又轉過了許多大道通路,纔來到大府之前,門口站滿了禁軍,許多身穿朱紫官袍的內侍臣早已列隊相待,全跪在路邊,齊聲恭迎聖駕。 拓跋燾下了馬,手中還握著馬鞭,率先便跨入府內。 幾名內侍上前,接過陸寄風手中的馬韁,道:“請各位大人這裡來。” 拓跋齊對陸寄風微微一笑,示意他照做就是,陸寄風便既來之則安之,由得那些內侍牽引著馬,將他們帶往另一個方向。 內侍們牽著馬車,以小跑步的速度帶著陸寄風等人往西走,來到另一處較小的廳堂,然後有的請眾人人內,有的細心地搬下車中的封秋華、千綠,動作都非常細心迅速。 屋內當然又全是人,取了衣冠來讓陸寄風等人換上,其間伺候茶水,無不周到。迦邏見捧茶水之人恭恭敬敬地舉盤過頂,感到有趣,道:“你這樣脖子不酸嗎?” 那人面無表情,好像根本沒聽見迦邏說話。雲拭松時常伴駕,對這樣的陣仗十分熟悉,倒是不感到怎樣。 不久,眾人梳洗停當,一名身穿紅衣的內侍步入,眾人便都站了起來,非常恭敬。 那名紅衣的內侍聲音沙啞,音色聽起來怪怪的,說道:“皇上有旨,著陸寄風進見!” 陸寄風起身隨那名紅衣內侍走出去,迦邏也緊跟著,內侍道:“皇上未宣召見你,閒雜人等退下。” 迦邏冷然道:“他不見我關我什麼事?我也不是去見他!” 那內侍怔了怔,道:“你是何人,敢口出狂言?” 陸寄風道:“不要緊,皇上不會怪他。” 內侍怪異地看了陸寄風一眼,才道:“若是冒犯了聖上,我可保不了你們!” 上拓跋燾的個性奇怪,會帶來幾個沒有官位的百姓,倒也不是什麼特別的事,這群人之中居然會有一個宋廷的衛尉軍官,就真的有些詭異,只不過他們已見多了拓跋燾突如其來的決定,所以儘可能見怪不怪,就這樣讓陸寄風帶著迦邏一同上殿。 在內侍的領路之下,迦邏只覺得走過了不知多少走道、穿過了不知多少廳堂,一路所見不是立正的衛兵,就是跪在地上矮了半截的宮女太監,竟不聞半點人聲,和他所住的獨孤塚簡直是一模一樣的氣氛。 終於來到一間廳堂外,那內侍報道:“陸寄風及其家人,朝見皇上。” 家人並非特別指親人之意,在魏晉時,可以泛指同一個地方的人。 陸寄風和迦邏脫了履,進入殿中。 拓跋燾坐在上首,廳內四壁掛著字和河圖,眾人都侍立在一旁,拓跋燾身後,立著那名清麗的少年,他已換上紫色官服,原來是個十來歲的太監,難怪看起來有種邪媚的妖氣。 此處並不是殿堂,只是禦書房,因此規矩倒不是那麼講究,拓跋燾手一抬,不要陸寄風向自己跪拜,微笑道: “陸寄風,你救了朕,立了大功,朕封你做中領軍,你以後便跟著朕。” 其實他與陸寄風同年,但口氣老成,一點也不像個年輕人。 他一開口就給了陸寄風三品的官位,接著一般人該謝主隆恩,但是陸寄風卻不動,面露為難之色。 拓跋燾身後的那名內侍以為陸寄風呆站著,是不懂禮節,便高聲宣道:“陸寄風謝主隆眷,跪拜叩恩哪!” 拓跋燾等著陸寄風叩頭謝恩,眾人也都悄然無聲,迦邏清脆的聲音卻宏亮地響起,笑道: “陸大哥不要當官,叩拜什麼?” 拓拔燾一怔,道:“哦?陸寄風,你不要官職?為什麼?” 陸寄風道:“山野之人,不堪世用,請您收回成命。” 拓跋燾道:“君無戲言,朕已任命了你,是不會收回的。你車內同伴的傷,朕自會命御醫醫治,你不必千里尋醫了。” 陸寄風道:“謝皇上厚愛……” 他的但書正要開口,前方的拓跋齊拚命對陸寄風使眼色,似乎是要陸寄風別再多說,陸寄風微感到奇怪,但也只好入境隨俗,不再多說,無奈地跪了下去,道:“謝恩。” 拓跋燾滿意地笑了,身後那名少年便高聲道: “無召諸臣退殿!” 立在下首的內侍及幾名臣子都面向著拓跋燾,稟報退下之後,彎著腰慢慢倒退,直到退去,門才閉上。 廳內只剩下了幾個人而已,看來拓跋燾是有事要特別與他們商議。 拓跋燾著臉色一肅,道:“朕的行蹤竟會洩露,是誰居心不軌,朕已知道了。” 陸寄風心想:“果然是有內應,但是舞玄姬為何要害皇帝?” 拓跋燾道:“長孫愛卿!” 在末端的人呼吸一緊,陸寄風轉頭望去,那人正是長孫抗,腿上已包紮妥當,拓跋燾體恤他重傷不能站立,還特別賜他坐墊,讓他坐在下首。 長孫抗掙扎著要起身上前,拓跋燾道:“不必起來,長孫愛卿,你這一斧是替膚抵擋,朕知道。” 長孫抗卻強忍著傷口的痛楚,硬是踉蹌離座,到中央跪了下來,道: “微臣洩露萬歲的行蹤,自知萬死,不敢恃功。” 拓跋燾嘆道:“你為何要這麼做?” 長孫抗道:“啟稟萬歲,微臣家一連五代,受朝廷眷愛,雖無尺寸之功,但忠心於魏,唯天可表。” 拓跋燾點了點頭,自他的祖先拓跋什翼健 是代王的時代,長孫一家便是極力鼎護的重臣心腹,長孫家族現在就有兩人位居三公,在魏國的地位,只能以權勢薰天來形容,他們的忠心當然不必置疑。 長孫抗的伯公長孫嵩,名字就是太祖拓跋珪所賜。太宗拓跋嗣以三十二歲之齡早衰病重,儲君未立,病榻之上也是長孫嵩極力堅持,才將拓跋燾拱上了皇帝之位。也因此當拓跋燾發現身邊出現反意,而從一些證據裡想到可能是位居少卿的近侍長孫抗時,自己都感到十分震驚。 他這次微服私訪,也像以前那樣只帶了親信,明知長孫抗有些不軌,他也照樣帶著他,而且行程絕不隱瞞。沒想到還是被盯稍跟上,差點要死於荒野。這下子拓跋燾不能再沉默,他本來就是果決能斷之人,一回到宮中,馬上就開門見山地質問長孫抗。 長孫抗道:“微臣所忠者,不唯聖上,還有大魏的禮法,若是兩忠不能相全,唯有一死全節而已!” 拓跋燾變色,道:“你譏朕違了大魏的禮法?” 長孫抗不語,拓跋燾說道:“此事慢慢再說,朕先問你,行刺於朕之人,是誰主使?” 長孫抗道:“微臣不知,微臣已犯了濤天之罪,求死而已!” 說完便往殿柱撞去,面聖之時一律不許帶兵器,長孫抗只能觸柱自殺。拓跋燾驚呼了一聲,陸寄風已飛身一抓,擒住長孫抗的衣領,身手快得像是電閃一般。長孫抗竟被一把製住,動彈不得。 陸寄風想到他在野店時要拓跋燾自行逃走,寧願死在火海中,那時的語氣神態,絕對不是假裝的。他不願意見到這樣忠誠的人橫死,才會出手相救,讓他有機會說出是怎麼一回事,也許只是個誤會。 拓跋燾松了口氣,怒道:“好大膽!長孫抗,你竟寧死也要包庇大逆,置你家族數百條人命於何地?實在令朕痛心疾首!” 陸寄風看拓跋燾痛心的樣子,突然直覺到其實拓跋燾早就知道背後的主使者是舞玄姬,但是刻意不說而已。 拓跋齊一步上前,道:“萬歲,微臣有事啟奏。” 拓跋燾默許,拓跋齊說道:“方才在野店之中,少卿大人為聖上抵擋了一斧,傷口深可見骨,可見少卿大人良知未泯,只是為奸人所惑,一時不查而予奸人可乘之機,罪不及死。” 拓跋燾道:“長孫抗,你也不知背後之人會刺殺朕,對不對?” 長孫抗雖不言語,神情的慘然已說明了一切,他確實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事。 拓跋燾這些年來,多次在戰場上最凶險的前線出生入死,每次都有長孫抗、拓跋齊伴駕,只要能替他脫罪,拓跋燾便願意屈法寬容,但涉及弒君,就不是輕易可解的了。 拓跋燾心底盤算,料他是絕不會說的,也不再質問他,便說道: “你不說是誰,那就罷了,朕識卿的忠心,朕革去你的官位,廢為庶人,你回你爹那兒待罪去吧!” 陸寄風還抓著長孫抗,只感到他全身都在顫抖,但並不是害怕,而是激動,他推開陸寄風,跪了下來,用力地叩了幾個頭,碰碰有聲,仰起頭時已是血流滿面。 拓跋燾驚愕地說道:“你做什麼?” 長孫抗說道:“萬歲盛德昭天,微臣卻無福承恩!微臣不忍見國統毀於漢族妖人之手,離間祖先之眷,乞聖上賜臣一死!” 一聽見“漢族妖人”四字,拓跋燾臉色一沉,道:“這與崔侍中有什麼相關?” 陸寄風暗想:“崔侍中?難道就是崔浩?” 丙然,長孫抗悲憤地說道:“崔浩不過是個失寵於先帝的流民,狂悖自大,為了權位,無所不用其極,甚至與妖道寇謙之狼狽為姦,肆行邪詭厭勝之術,穢亂清聖,更辱蔑仙宮,離間聖上與仙後的母子之恩,居心叵測、包藏姦兇,誠罪大惡極!微臣臨死不敢不陳此言,乞萬歲垂監,則臣死亦感恩!” 陸寄風大吃了一驚,他只聽說崔浩是令列國畏懼的奇才,所以太武帝拓跋燾對他信任有加,沒想到在朝廷中有人如此恨他,寧願冒犯龍顏也要痛罵崔浩。 拓跋燾知道他時常採用崔浩的意見,排斥眾議,是已引起一些不滿,但是崔浩所作的決定,事後都證明是明智的,反而更鞏固了拓拔燾對他的信任。 長孫抗的激烈陳辭,拓跋燾並不生氣,只是溫言問道: “那麼你說,行刺朕的又是誰呢?” 長孫抗登時啞口,拓跋燾哼了一聲,道:“你回去好好反省,朕不想再見到你這糊塗的傢伙!” 長孫抗的嘴唇顫抖著,一會兒才跪地道:“謝萬歲恩典。” 他跪伏著慢慢後退,額上的血滴在地上,一直退出門外。 拓跋燾道:“陸寄風、皇弟,你們留下,其它的人退下吧!” 眾人一齊告退,殿內很快就只剩下幾人而已。拓跋燾顯得十分不悅,以鮮卑語說道: “庫哿思,長孫抗明知仙後不軌之意,難道他寧肯廢了朕,也要聽從仙後嗎?” 庫哿思是拓跋齊小時候的名字,私下時拓跋燾才會這麼叫他。 拓跋齊也以鮮卑語回道:“稟萬歲,長孫抗不喜歡漢人,他只是一時想不透,回家反省之後,應該不致於糊塗一生。” 拓跋燾煩悶地說道:“連長孫抗都受惑動搖,必定有人在暗中策劃,朝中和他一樣想法的人,只怕不在少數!” 拓跋齊也憂慮地皺起了眉,拓跋燾十六歲即位,至今六年,已快要統一北方,就連先帝都沒有他的雄才大略,而且拓跋燾不愛聲色,與士卒同甘共苦,拓跋齊一直認為這樣的皇帝,是不可能有人會不肯為他賣命的。 但是自從他日益信任崔浩和寇謙之之後,不知為什麼就與仙後發生衝突,也引起了朝臣間的恐慌。 在開國功臣世家的心目中,仙後是神聖不可動搖的,雖然魏國沒有國史,但是祖先代代傳說仙後是西方天神賜給鮮卑族的神,仙後能存活多久,魏國就能存在多久;萬一仙後棄魏,魏國就會亡了。 而世世代代,仙後不死,更證實了她的神能。 歷代皇帝無不敬畏她,將她視作神仙,先帝甚至在平城建了三十裡的禦園供養她。 雖然朝臣沒有人見過她,但是他們知道有這樣一個仙後守衛著宮廷。 拓跋燾與歷代先帝都不一樣,歷代先帝沒人敢求見仙後,沒人敢質疑於她,拓跋燾卻曾企圖一窺仙後真面目,因為他不相信有人可以活好幾百年,更不相信她是魏國的生存之基。 自己的才略仁德,才是國家生存的基礎。 但是,拓跋燾的行為卻引起世家大臣的不安,他們認為一定是崔浩這個漢人居中挑撥,要斷了魏的命脈。畢竟他是漢人,不是同族。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若是拓跋燾再信任崔浩、不敬仙後,甚且毀壞信仰,尊重漢人的道教,那麼為了維護魏國國基,這些世家大老真的很可能發動政變,另立一名不會被漢人迷惑的皇帝。拓跋燾的憂心,並不足杞人憂天。 他以鮮卑話和拓跋齊談論這些,就是不欲被陸寄風知道詳情。但是陸寄風也精通鮮卑語,明白了原來舞玄姬的影響力,比他想像的還要大。 拓跋燾說道:“他們為何如此信任仙後,我想必有原因,不只是傳說而已。”說完,他望向陸寄風,以漢語道:“陸寄風,朕要你做一件事,你的武功高強,一定辦得到。” 陸寄風道:“是。” 拓跋燾道:“你隨我回京之後,便替我監視長孫少卿,他與誰接觸、談些什麼,都按日向我報告。” 陸寄風一想,便明白了拓跋燾放過長孫抗的原因。 長孫抗不肯透露口風,拓跋燾便一方面施恩感化,一方面放他回去,引出更多有反意的臣子出洞。這一招果然高明。而朱迅不知被怎麼處置了,大概也是囚禁起來,作為將來對付舞玄姬的人證之一。 陸寄風心裡不無遲疑,暗中作探,並不合他的作風與個性,但是卻可以藉以了解舞玄姬為何會有如此龐大的向心力、為何能不動聲色地組織百寨。 陸寄風還沒來得及回應,門外已響起急促的腳步聲,道:“啟奏萬歲!” 拓跋燾道:“何事?” 跋來的是一名黃門侍郎,跪在門外道:“啟奏萬歲,長孫少卿大人在宮外仰劍自殺了!” 眾人都大吃了一驚,拓跋燾猛然疾站而起,張著口,過了一會兒才頹然倒坐了下去。 身後那名清麗的少年太監急忙扶住了他,喚道:“萬歲保重!” 拓跋燾呆了一會兒,才流下淚來,轉過了臉,哀傷地說道:“傳朕旨意,厚葬長孫少卿,賜他長子襲爵上黨王。” |
第四十二章 氣力漸衰損
眾人心情沉重地退出禦書房,拓跋齊親自送陸寄風與迦邏回去,陸寄風問道: “方才我想推辭官位,您為何再三阻止?” 拓跋齊說道:“萬歲當眾賜您官位,您若是推辭,便是違亂了國法,皇上保你不得了。 你若執意不肯居官,過兩日再上書辭去,這樣才合禮數。” 陸寄風點頭,原來朝廷的禮貌是這樣,道:“我知道了,多謝大人。” 拓跋齊又道:“但是下官請陸公子您暫勿辭官,皇上很喜歡用漢人,您雍容大方,氣度不凡,身手又這樣好,萬歲一眼見到您,便十分喜歡,您留在萬歲身邊,將來必定平步青雲的……” 陸寄風淡然道:“我無意做官,但是我會暫時留下。” 反正自己要走,也沒人攔得住。 拓跋齊喜道:“那太好了,這兩日回到京城,下官會為您引見崔先生,崔先生見到漢人,尤其是大姓之人,必定格外歡喜!” 能這麼輕易見到崔浩,倒是此行的意外收穫。陸寄風與拓跋齊別過,便與迦邏一同進堂休息。 雲拭松走了出來,道:“怎麼?魏主跟你說了什麼?” 陸寄風道:“沒什麼特別的,千綠姑娘和封伯伯還好吧?” “都歇下了,到底你被帶去說了什麼?”雲拭松實在是非常好奇。 陸寄風道:“真的沒什麼。” 這時,幾名內侍摃著漆箱進來,恭敬地放在桌上,為首的那人笑道:“陸大人,這是您的官袍和印信,恭喜你得以效命朝廷。” 陸寄風虛應了幾聲,妤不容易才把那幾名內侍給送出去。 雲拭松一等他親自關好門,便跳起來道:“你當了魏的走狗?” 陸寄風道:“不是你想的那樣。” “怎麼不是?官印都送來了!” 雲拭松翻開漆箱,除了衣服官印之外,還有賞賜的房子土地等文件,其中一筆在洛陽,居然是雲家以前的土地,不過宋朝撤退後,洛陽的土地歸誰,當然就改為魏國說了算。 “你……你……”雲拭松大受打擊,講起話來都結結巴巴了:“我……我看錯了你……” 陸寄風哭笑不得,道:“你別胡思亂想,總之我是不會做官的。” 雲拭松道:“你不做官,魏主賜你這些做什麼?” 陸寄風道:“他可以賜我,我也可以不要。你把箱子封好,我不去動它,可以了吧?” 雲拭松仍半信半疑,道:“真的嗎?” 迦邏道:“陸大哥說怎樣就是怎樣,你有什麼好懷疑的?再說,我瞧那皇帝人不錯!” 雲拭松道:“什麼不錯?他是敵人,是敵人耶!” 迦邏問道:“什麼敵人?” 雲拭松道:“國仇家恨的敵人!” 不過看起來好像只有他自己一個人在激動的樣子,跟迦邏講這些,完全沒用。 雲拭松望向陸寄風,道:“陸兄,為了若紫,我可以與你盡釋前嫌,但你若是投效虜廷,我可是會大義滅親,不惜與你反面成仇!” 迦邏打了個呵欠,道:“反正你跟陸大哥反面成仇,也不是他的對手,勸你還是不要自己給自己壓力。” 雲拭松氣得道:“誰說我永遠不是他的對手?陸寄風,我會成為你最大的對手!” 陸寄風除了苦笑之外,也沒辦法多說什麼了。 此後幾日,陸寄風總是被安排在最靠近拓拔燾之處,拓跋燾原本就是大膽而不按常理,時常會破格拔擢名不見經傳之人,眾人都習慣了,少不了對陸寄風百般巴結奉承。這完全違背陸寄風的本性,很令他感到痛苦,能夠退居獨處,就絕對不出現在公開場 。他寧願聽雲拭松和迦邏吵嘴,也懶得應付這些諂媚拍馬之人。 然而他也間接知道那名總是隨侍在側的年輕閹侍,是拓跋燾寵幸的內小臣,名叫宗愛,不時有人言語間提醒陸寄風要關照宗愛,否則他枕邊說的話,可是會影響皇上的喜怒。想不到拓跋燾這樣的英主會癖好此道,大令陸寄風意外。不過陸寄風無心為官,對這種人物當然也不必怎麼客氣。 所幸不久拓拔燾便動身北返,以行軍的效率過河,過了黃河抵達北岸,陸寄風所見的城市繁華整齊,居民安樂,一行人沿路全未擾民,一般人根本不知道經過的隊伍是當今皇上的隊伍,都以為是普通的軍隊。 陸寄風不禁想道:“此地的人都不怕官兵,為何南邊的人見了官兵,卻比見了盜匪還要害怕?” 眾人行進了數日,抵達平城,遠遠就看見城廓外燦黃的旌騎招展,威儀羅列,原來是文武百官出城迎接聖駕,等候多時了。 拓跋燾拉著陸寄風的手,笑道:“朕為你引見崔先生。” 兩人的馬匹走上前去,城門下的眾臣便都跪倒,高聲迎駕。 拓跋燾道:“眾卿免禮!崔先生,過來!” 前首的一名儒士走上前來,陸寄風一看,不覺吃了一驚,那人手持羽扇,只是走過來的動作,也優雅得像是仙子一般。看不出年齡的臉孔俊美端秀,竟不亞於弱水道長,但更加柔弱,也更文質彬彬。 他道:“微臣參見聖上,萬歲萬萬歲。” 他正欲拜倒,便被拓跋燾伸手拉了住,獻寶似地笑道:“免禮,愛卿瞧瞧,朕給你帶回了一個高門大家的子弟。” 崔浩望向陸寄風,馬上的陸寄風向他拱手為禮,道:“下官陸寄風。” 崔浩眼睛一亮,道:“是吳郡陸姓?二陸一代之絕,不知與尊君可是同枝?” 陸寄風無奈地說道:“正是先祖。” 陸寄風的先人陸機、陸雲兄弟當年文名盛極一時,號稱“二陸”,被張華、葛洪稱為“一代之絕”,陸寄風正是陸機的五代孫。他一向覺得這沒有什麼好說的,崔浩問了,也只好承認。 一聽他報出家世,崔浩喜上眉梢,道:“望君尊儀,令下官發思古幽情!想不到今日有幸見到尊君,崔浩萬幸,萬幸!” 陸寄風心中頗不是味道,暗想:“他就是崔浩?怎麼與傳說中不大一樣?” 這個時代是很重門第沒錯,但是崔浩的反應未免太大了些,才會讓陸寄風產生“他是不是頭腦有點問題”的疑惑。 不過將來陸寄風就會知道,眼前的這個人,絕對是狂熱的門第擁護者,甚至不久後的未來,就是他貫徹了九品官人法,引來魏國朝野的天怒人怨! 此乃後話。 陸寄風在新賜的府宅暫且落腳,拓跋燾果然特別撥了好幾名御醫給他,又從大內賜藥,讓陸寄風能安心住在此地。但是這些御醫對封秋華的情況,也都束手無策。陸寄風本來就不對他們抱什麼希望,只是每日按時為他行氣,維持他的身體狀況。 這日陸寄風被請入宮議事,隨內臣進入禦書房時,崔浩、拓跋齊,以及幾名文武官都已在場,除了崔浩被賜坐在拓跋燾身邊之外,其他人都長跪在兩邊,陸寄風在拜見過拓跋燾,便自居下首之位。 拓跋燾說道:“朕此次南巡,對南邊的情況已經了然於胸,等冬季黃河冰封,便可以長驅直入,趨逐亡宋殘兵。” 眾人齊聲道:“聖上武德千秋,萬歲萬萬歲!” 拓跋燾淡然一笑,看來志在必得,道:“朕將四鎮及山東的守軍,都撤回北岸,宋人還以為朕怯戰,如今正在大肆慶祝收復司州、兗州了吧?” 眾臣都大笑,紛紛陳言,嘲笑宋朝的無知,而事實上宋境的守將確實如同拓跋燾所預料的那樣,還以為魏軍撤退,是敗戰逃回北邊了,殊不知這是拓跋燾的誘敵之計。 拓跋燾道:“冬季進攻各路的將領,諸位愛卿可有合宜之人?” 這回的入侵,就是要大定中原,眾臣子都躍躍欲試,熱烈發言。坐在下首的陸寄風心中大不是滋味,想道:“再怎麼說,也不該坐視胡人侵凌中土,欸!只怪朝廷不爭氣……” 他心情頗為沉重,突然聽見其中一名將領高聲道:“洛陽的居民反反覆覆,詭計多端,不如在決戰之前,先殺光黃河北邊的漢人,殺雞儆猴,免得他們串通南邊的人,洩露了大軍機密!” 陸寄風心裡一驚,拓跋燾道:“北邊的漢人盡是投奔的義民,殺了好嗎?” 底下的眾臣竟全都同意,拓跋燾微皺雙眉,望向崔浩。 崔浩緩搖羽扇,道:“微臣期期以為不可。” 陸寄風心想:“還好他這麼說。” 崔浩一說不可,一名將領便道:“微臣說的裡應外合,正是此意!” 意思就是崔浩根本是幫漢人說話的內奸,崔浩聽多了這樣的指控,不加以辯解,道: “啟稟萬歲,微臣聽過正正之師,只誅元兇,沒聽過義軍討伐之前,先殺國人示威於敵的道理。” 那將領道:“漢人算什麼國人?不過是降虜罷了!” 崔浩冷冷地反問道:“奚將軍,今上聖德遍照天下,難道漢人就不嚮往嗎?您將漢人殺光了,聖上如何宣揚聖德呢?” 奚斤道:“我們北人,逐水草而居,根本不需要漢人!把他們殺光了,他們才不會反抗作亂!” 崔浩對拓跋燾道:“啟稟萬歲,奚將軍的主張,不過是渡河搶劫,漢人當然不願歸附。 而大軍以劫掠為目的,兵力四散,無法統合,便容易一一被擊破。絕不是因為漢人殺得不夠多,才屢次無法拿回南岸的。” 拓跋燾點頭道:“崔侍中所言甚是,眾卿不可再妄殺漢人。漢室氣數已盡,將由北人做天子,所有的百姓都是朕的子民,應一視同仁。” 陸寄風聽他說得斬釘截鐵,這才松了口氣。 上已說了不殺光漢人,眾將只好放棄大屠的念頭,失望歸失望,也不敢再爭。接下來便討論要派出哪些將領,人人都認為這次出兵,勝算極大,都搶著要當主帥以立破國之歡。 陸寄風沉默地坐在下首,無心聽他們爭位,想道:“原來被岐視是這種滋味!向來我都以為漢人瞧不起胡人,是天經地義,卻不知道胡人心裡,漢人也是螻蟻不如。欸!還好皇上將天下百姓一視同仁,崔侍中居功不小。” 耳邊突然聽見拓跋燾的聲音,說道:“剛來歸降的漢人之中,有不少頗孚眾望之人,朕打算讓司馬楚之、魯軌、韓延之這些人擔任元帥,引宋人歸附,眾卿以為如何?” 眾將都大贊妙計,不料崔浩又道:“萬萬不可。” 拓跋燾奇道:“以漢人為將,招降漢人,有何不可?” 崔浩說道:“啟稟萬歲,晉亡不久,司馬氏在劉宋的朝廷影響仍在,司馬楚之乃是晉朝遺臣,由他率領精兵南下,劉宋必定以為大魏打算協助司馬家恢復晉朝,消滅宋朝,這只會激他們全力反抗,反而難取。此外,司馬楚之、魯軌等人,都無統兵之能,怎能將大軍交給這些庸材?” 拓跋燾本以為讓司馬楚之去收復南土,可以讓漢人瓦解,這是他想出來的得意之計,卻被崔浩批駁得一無是處,心中也有點不悅,悻悻道:“是嗎?” 奚斤等將領紛紛搶著說話,反駁崔浩,無非是說他“不想見到南人望風歸順”、“存心破壞一統的契機”、“居心叵測”之類的。 當庭這樣大吵,令陸寄風很吃驚,這是晉、宋的朝廷絕對不會出現的場面,想來大概是魏國漢化不深,朝廷氣氛還保有許多原來的風氣,才會出現喧嘩爭執的場面。 崔浩氣度悠閒,在一片護罵聲中,更顯得沉著瀟灑,拓跋燾並非不能聽取意見的君主,他知道崔浩會反對,必有原因,群臣喋喋不休地攻擊崔浩,他反而覺得都是喧噪無用的廢話,便道:“眾卿!” 眾人立刻靜了下來,拓跋燾道:“朕已有定見,眾卿可以退下。陸寄風,你留在這裡。” 陸寄風還不解怎麼回事,立在下首的他只聽見幾名要退下的將領不悅地說道:“哼!又是個漢人。”、“萬歲只聽漢人的話,難怪滅不了漢人。” 等眾人退下之後,拓跋燾命陸寄風上前,道:“等一會兒朕要你見一個人。” 陸寄風心中奇怪會是什麼人,拓跋燾又對崔浩道:“朕覺得愛卿所言甚是,若是司馬楚之會令宋人害怕,朕就讓宋人去招降宋人,你說怎樣?” 崔浩也臉現疑色,道:“萬歲之意是……?” 拓跋燾笑道:“朕手中有張王牌,恐怕劉義隆那小子絕想不到。” 他對宗愛一使眼色,宗愛便退下,不久,從殿外引進之人,令陸寄風吃驚得瞪大了眼睛。 劉義真步入殿內,跪伏在地,朗聲道:“罪臣劉義真,拜見萬歲,萬歲萬萬歲!” 拓跋燾笑道:“哈哈,平身!” 接著轉頭對崔浩說道:“這位是廬陵王劉義真,當初劉裕還活著時,就是派他掌管四鎮,還讓他當宰相,他才是劉裕認定的繼位者,劉義隆不過是由亂臣們擁立的,不算正統。由他去收漢人之心,你說如何?” 崔浩俊美的臉上面無表情,顯然對劉義真全不信任。而陸寄風想不到劉義真索性投奔了北魏,更是驚訝難言。 退出宮之後,劉義真笑瞇瞇地對陸寄風說道:“陸兄,小弟投奔大義,皇上封我六品的散騎侍郎,今後一殿為臣,還請陸兄多多關照。” 陸寄風冷冷地說道:“你是王爺,還是寨主,還是降臣?” 劉義真笑道:“良禽擇木而棲,陸兄不也如此?” 陸寄風不想理會他,翻身上馬就要離開,劉義真說道:“陸兄,不忙著走,小弟還有一事相告。” 陸寄風不耐煩地問道:“什麼事?” 劉義真道:“陸兄近來練功之時,是否心口會微微刺痛?每當想專心入定,便會逆走血氣,甚至走火入魔?” 陸寄風全身一凜,望向劉義真。劉義真見到他的表情,便知道說中了,笑道:“果然如此,哈哈!小弟說完了,告辭。” “站住!這是誰告訴你的?”陸寄風厲聲問道。 劉義真笑道:“小弟只是隨便說說,您怎麼當真起來了?” 眼看著他揚長而去,陸寄風卻呆若木雞,心中隱隱生出不祥之感。 他這一陣子的練功狀況,可以說是一退千里,一開始他還以為是自己無法收攝心情之故,但是最近卻心口不時疼痛,最可怕的是他連打坐入定都不能了。倒底是怎麼一回事,會不會是哪一個階段練錯了?他自己已想遍了原因,但也沒人可以回答他。 這種情況,就連迦邏都不知道,怎麼劉義真會知道? 陸寄風心情沉重地回到府宅內,傷勢早已痊癒的千綠便迎上前,道:“公子,您臉色好難看,快進來休息,奴婢給您端燕窩來。” “不必了,我沒什麼。” 雲拭松道:“臉都臭成了這樣,還說沒什麼,你辭官了嗎?” 陸寄風勉強笑了一下,道:“隨時可以辭。” 說完便徑自進入房中歇息,迦邏跟過來道:“你今日真的怪怪的,怎麼了?說來聽聽。” 陸寄風道:“我見到了一個人。” “誰?” “劉義真。” 雲拭松一聽,愕然道:“你見到他?他來魏國做什麼?” 陸寄風簡短地說他投魏的事,聽得雲拭松氣憤難當,道:“堂堂大宋宗室竟然如此無恥!” 迦邏卻知道一個小小的劉義真不會讓陸寄風臉色這麼難看,道:“他也礙不著你,究竟是出了何事?” 陸寄風望向眼前眾人,都是他可以相信的,便也不隱瞞,說出自己最近的練功情況,以及劉義真居然知道的事。迦邏一聽,急道: “怎麼會這樣?你怎麼不早說?” 陸寄風道:“我本來以為是我自己練時心神不專,可是,劉義真竟會知情,可見我是著了道兒,對方就等著我自己發作而已了。” “可會是誰有能力神不知鬼不覺地對公子下手?”千綠憂心地看著他問。 陸寄風閉目略沉思,道:“舞玄姬。” 這也是眾人心裡的答案,迦邏道: “難道是聖女老人家叫劉義真來投奔,好做為她的內應?” 這與陸寄風所想的一樣,拓跋燾信任漢人,舞玄姬便投其所好,讓劉義真來奔,成為她按在拓跋燾身邊的一只棋子。 陸寄風屈指算了一算,自己與舞玄姬之戰,已是一個月前,這個月以來狀況漸進,逐步令自己功力衰退,而她就在暗處計算,等料到自己已不是對手時,舞玄姬就會現身收拾自己,以逸待勞。 自己絕不能坐以待斃,要在功力衰退之前,先找出舞玄姬的致命之處。 在魏國的幾日之中,他還沒有機會見到寇謙之,時間不能夠再拖延了。那天深夜,陸寄風便隻身離開中領軍府,飛簷走壁,前往平城觀,打算先找到寇謙之,表明來意。 包深夜靜,陸寄風在平城的市道奔走了沒多久,便感覺到有一道黑影從身邊竄過去。陸寄風轉頭去看,身邊空無一人。 陸寄風一怔,方才明明見到有人影奔過,難道是自己眼花了? 這麼一頓,背後便被拍了一把,陸寄風立刻反手一掌,那人輕飄飄地藉力後躍,笑道: “乖兒子,把老子打死了,將來誰給你娶媳婦兒!” 陸寄風一愣,那人飄然落在他前方幾尺,輕袍緩帶,面若冠玉,微微笑著。 陸寄風只覺得他有幾分眼熟,卻認不出他是誰,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叫道: “你是……你是師父?你是師父!” 他走了過來,師徒名份確立了十來年,陸寄風才第一次看見他的相貌,比想像中還要年輕許多,約莫只有三十來歲,溫文儒雅,實在不像是會武功的樣子。 他重重槌了陸寄的胸口一拳,笑道:“還沒死啊?笨兒子。” 陸寄風也不跟他客氣,兩手便往他臉上一捏,眉間尺痛得掩臉退後,道:“你做什麼?” 陸寄風道:“看你是不是又易容了,我哪知道你的真面目是什麼樣子?” 眉間尺道:“我沒事天天易容做什麼?要不是為了你……罷了,你不相信,看這個,信了沒有?” 眉間尺把頭一仰,指著頸上一道紅痕,被衣領遮掩著時看不見,他這麼一指,陸寄風便看出是利刃割喉的重傷痕跡,那就是在通明宮被黑衣人所傷的痕跡,沭目驚心。 眉間尺笑嘻嘻地說道:“見到爹,你還不跪?” 陸寄風道:“原來你這麼年輕,假冒我爹,哼!再等八百年吧!” 眉間尺道:“我的年紀當你的爹,綽綽有餘,為師早已過了不惑之齡了,如何,駐顏有術吧?” 確實是看不出他有四十幾歲,但這也沒什麼好驕傲的。想到自己竟為了這個傢伙,拒絕當司空無的徒弟,陸寄風不由得有幾分悲從中來,再怎麼說,當司空無的徒弟都比當眼前這個傢伙的徒弟來得光榮啊! 但是見到他平安無恙,陸寄風依然滿心歡喜,道:“我以為你遭了不測,很耽心你…………” 眉間尺回想起彼時的凶險,玩世不恭的臉上也出現一點懼色,微笑道:“我命大,要殺我不是那麼簡單,我是來帶你回劍仙崖,我有事要對你說。” 陸寄風道:“我現在要到平城觀去辦點事……” 眉間尺道:“不必去了。” “為什麼?” “你被人利用了,你知道嗎?” 陸寄風一愣:“什麼?” “此事說來話長,先找處僻靜之所,我對你說明原委。” 陸寄風只好先與他同行,兩人才奔出數裡,便聽見一聲呼喝,背後奔出數人,呼喝道: “包圍起來!”、“別讓他跑了!” 接著幾道身影,掠過他們的頭頂,擋在前路。 陸寄風定神一看,那些人都是道士裝束,個個都佩著劍,前面三人,後面兩人,左邊一人,右邊兩一人,一共八個擋住了陸寄風與眉間尺,八把劍或前指,或橫在身前,都是蓄勢待發的樣子,而仔細一看,更會發現這八人所立的方位,看似隨意,但其實結了穩固的劍陣,陸寄風和眉間尺想要脫出此陣,絕不是那麼容易的。 陸寄風道:“你們是何人?” 前方一名高大的男子道:“停雲道長座下弟子,貧道乾陽君。” 陸寄風一聽是停雲道長的弟子,心中略寬,問道:“為何阻攔我們?” 乾陽君道:“自然是為師父報仇!” 陸寄風不解,道:“停雲道長怎麼了?” 乾陽君悲憤地說道:“你少在這裡裝蒜!師父西歸了,就是死在你們兩個手中!” 陸寄風大驚,道:“什麼?這……這不可能,停雲道長他離開我的時候,還好好的,這其中必有誤會……” “人都死了,什麼誤會!” 乾陽君悲憤莫名,就要振劍,另一名道士發話道:“師兄,稍安勿躁,別忘了師伯的吩咐。” 那名道士轉頭望向陸寄風,道:“陸寄風,貧道坤陽君。” 他先自報了道號,態度較為客氣,陸寄風對他點了一下頭,等他說下去。 坤陽君說道:“你也算是本派的人,我們不會為難於你,只要你和眉掌門隨我們回通明宮,諸位師伯自會聽你們辯解。” 眉間尺哼了一聲,道:“跟你們回通明宮,那還有活路嗎?就算不死,被你們關了起來,十年八年的不放人,憑什麼?” 乾陽君道:“你不敢嗎?作賊心虛!” 眉間尺道:“在下就算做賊,也不心虛,況乎沒做?你們說誰殺了停雲那牛鼻子?你們誰見到了?” 背後的一名道士說道:“我見到了!我親眼見到的,就是你殺了師父!雖然你蒙著臉,但是你的背影,你的聲音,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眉間尺轉過頭去,望向那名高瘦的道士,怒道:“你胡說什麼?你又是誰?” 那道士恨恨地說道:“我是巽陽君,你一定沒料到那一劍沒殺死我,因為我的心臟比別人生偏了一寸。” 他扯開衣領,瘦骨如柴的胸口上,在心臟的地方還包紮著,血跡透出了傷布,殷然可怖。 眉間尺詫異之色略現,劍眉一挑,道:“我沒見過你,我也不知是誰傷了你。” 乾陽君道:“眉間尺,你以為你一問三不知,就能脫罪?別把我們都當傻子,如果你問心無愧,就跟我們上通明宮,對質清楚。” 眉間尺哈哈大笑,道:“我說沒殺人,就是沒殺,何必跟你們進通明宮對質?” 陸寄風心知停雲道長武功不弱,應該不會輕易中襲,甚至被殺,再說眉間尺也才死裡逃生,實在不必故意樹敵。 陸寄風便說道:“各位道長,我師父沒有道理殺停雲道長,你們硬要咬定是他,總有個原因……” 乾陽君道:“很好!你要我們說原因,我們還要問你原因!你為何要殺弱水師叔?” 陸寄風道:“弱水道長是死於妖女舞玄姬,並不是我……” 乾陽君眼帶譏色,道:“他死於舞玄姬?呵!我倒問你,他死於舞玄姬的什麼妖術武功?” “他是死於舞玄姬的花影銘心,心臟被真火灼為灰燼而死……” 眾人都面帶冷笑,乾陽君道:“那麼他的督脈,也是舞玄姬以截江手給斷了?” 陸寄風沒聽說過什麼叫“截江手”,因此有些困惑。截江手是通明宮的一路掌法,劍仙門的武功多與通明宮相通,陸寄風所學的內家心法雖是劍仙門為底,但還是十年來通明宮傳授的多,他截斷弱水道長的督脈時,順手就斷,並不知招名。 陸寄風道:“弱水道長身受重傷,是我斷了他的督脈,阻止真氣攻心……” 乾陽君悲憤地冷笑道:“你斷了弱水師叔的督脈,反倒是救他?哈!陸寄風,你的謊扯得可太好笑,把我們都當做三歲小兒!” 陸寄風聽他這樣說,仍鎮定地說道:“難道弱水道長身上沒有花影銘心的毒招?” 乾陽君道:“師叔的尸身之上,就只有你的毒手!” 陸寄風大吃一驚,道:“這…………這怎麼會……?” 他親眼見到弱水道長的心口被燒,也試過他的真氣,怎麼會屍體到了乾陽君等人面前,換了個死法? 眉間尺道:“徒兒,你見識到這群牛鼻子的莫名其妙了吧?別跟他們胡扯,咱們走!” 他拉著陸寄風,便往前跨出一步,乾陽君喝道:“哪裡走!” 眉間尺只一動,前方三人的三把劍尖已同時招上眉尖尺的三處要害,眉間尺來不及出劍,閃過兩劍,噗地一聲,乾陽君的劍尖沒入眉間尺肩頭寸許。 眉間尺受傷,陸寄風忙道:“此間定有誤會!” 他隨手出劍,長劍一轉,鏘鏘鏘三聲格去緊接而來的第二招,將乾陽君等三人逼退,來不及看清背後,風緊劍至,已刺向他的後心。在此危急之時,許多反應根本都是不暇細想的,陸寄風直覺地就判斷出對方的劍位,反手一格,長劍劃出,對方慘呼了一聲,踉蹌躍退開去。 陸寄風心中暗道:“糟了,真的傷了人。” “離陽君!你怎樣了?”坤陽君忙叫道。 那名受傷的道長掩著臉,血從指縫間不斷汩汨流出,慘叫道:“眼睛……我的眼睛……” 乾陽君仇恨地望向陸寄風,道:“你分明是畏罪傷人,還有什麼話好說?” 陸寄風見已不能善了,道:“我一時失手,並非有意……” “不必廢話,看你們要活著上通明宮,還是死的上通明宮!” 嗤嗤風響,當頭兩劍刺到,陸寄風斜身竄出,一劍格退了前面兩名道長的攻勢,左右兩邊的劍者也同時搶上,三把劍由左右兩邊攻來,陸寄風身子一旋,長劍一轉便擋去眾劍,但尚未穩立,前後四劍已同時刺到,配合得綿密無間。陸寄風覷見破綻,身子撲倒,躲過那四劍,那前後四劍竟自己相擊,而雙雙震退。 但這是因為其中一人被陸寄風刺瞎了雙眼,退在一邊,沒有上前同戰。若是方才陸寄風沒有傷他,也不會露出了那個破綻。 他們的八卦劍陣已缺其一,威力自然大減,可是還是凌厲之極,七把快劍忽進忽退,攻勢不絕。陸寄風又要保護眉間尺,又要對上七人,也無暇分心,手中長劍快招翩連,清音不斷,在八人劍陣中穿梭游移,瞬間便接下了百來劍,八卦劍陣走到了離陽君的方位,登時破綻大出。 陸寄風抓著眉劍尺,一劍直衝生門,便脫出了陣中,乾陽君自背後追攻,以輕功躍上,一劍剌至,眉間尺叫道:“小心背後!” 陸寄風連看也沒看,反手便當當兩聲,擊退乾陽君,把乾陽君震退之餘,更兼心驚,他已算是當世的高手,雖然不是從未敗過,但這樣看都不看就能把他擊退的,卻是前所未有。 陸寄風轉過身來,數劍急攻,七名道長各自連忙揮劍抵擋,陸寄風一把快劍,轉瞬間就連攻了七七四十九招,那七名道長各自急擋了七招,竟完全無法還手,全驚得或冷汗,或熱汗,汗流不止。 眉間尺看陸寄風一人反守為攻,一把劍將七人鬥得全無還手之力,武功神妙,當世無匹,不由得又驚又喜,他看了一會兒,發現陸寄風全是以本門的武功還擊,心頭更是寬慰無比。 一旦攻守易位,勝敗就分了,那七名道長習武已久,豈有不明白的道理?他們心知不是陸寄風的對手,但是還是奮力還擊,劍法一絲不亂,果然是名家風範。陸寄風不願與通明宮誤會更深,他發出一聲長嘯,拉著眉間尺躍出數丈,道: “各位道長,承讓!” 乾陽君等人大汗淋漓,面面相覷,沒想到陸寄風在完全佔了上風之際,會自動退出戰局,不再逼殺。 坤陽君喘了口氣,懾定心神,道:“果然名不虛傳,陸寄風,多謝你點到為止。但是師父和師叔的仇,依然不能就此罷手!除非你上山說清楚!” 陸寄風道:“我確實不知事由,還請道長明說。” 乾陽君怒道:“你要我們明說什麼?” 陸寄風道:“弱水道長是死於魔女舞玄姬之手,此事在下親眼所見……” 乾陽君又打斷他:“你說你親眼所見,還有沒有別人見到?” 陸寄風道:“沒有。” 乾陽君道:“哼,那就奇怪了,師父與師叔相偕下山找你,他們應該都一起行動的,為何魔女沒殺師父,只殺了師叔?” 陸寄風道:“停雲道長沒有與我們一同戰魔女。” 乾陽君道:“師父不可能讓師叔一個人落單的!” 陸寄風道:“當時局面危急,我說不清,但是事情發生在虎牢雲家大宅內,雲家上上下下百餘人,都可以作證。” 乾陽君道:“好,那我問你,你說師叔被魔女親手殺死,師父為何沒有將你帶走,只帶了師叔的屍體離去?” 陸寄風道:“這是弱水道長的遺囑,他交代了我誅殺魔女的法子,並且要停雲道長帶他屍體回通明宮。” 乾陽君冷笑道:“你推得很乾淨,要是我問你師叔的遺囑呢,你一定會推說不知,對不對?哼!你的話處處破綻,又何必假裝無辜?” 陸寄風耐著性子,道:“我親眼見到停雲道長帶著弱水道長的屍體離開雲家,此後的事就不知道了,勞煩道長詳細告知在下。” 乾陽君一指眉間尺,道:“你問他!” 眉間尺傲然道:“不知道!” 坤陽君道:“眉掌門既然堅持推說不知,巽陽君,就你來說吧!” 巽陽君吸了口氣,道:“好,我說,我就說你怎麼殺人之後,還將尸身送上通明宮,耀武揚威。” 眉間尺挑了挑眉毛,一時之間九個人都屏息無聲,等著聽巽陽君說出真相。 |
第四十三章 誰知非與是
在眾人的注目下,巽陽君說道:“自從陸道友你失蹤之後,宮裡便通令各分觀找尋你,前一陣子聽說你出現在虎牢,師父和弱水師叔才奉真人之命,親自下山,要帶你回去……” 陸寄風心想:“原來他們還不知道真人雲隱的事。” 這麼重大的事,難為了烈火道長等人能瞞這麼多日而不走露風聲,但是另一方面,卻也說明了通明七子還沒有想出對策,才會繼續隱瞞下去。司空無的消失,是無法永遠隱瞞的,等到再也瞞不下去時,通明宮只怕會產生前所未有的危機。 巽陽君道:“前幾日,虎牢的分觀收到傳書,聽說你出現在王府,師父和師叔就到處找你,到了雲家又聽說你往山上去了,官府派了不少人捉拿你,都沒找著,師父和師叔也親自上山找過。” 陸寄風點了點頭,道:“我知道,兩位道長先我一步到了雲家,可是那時舞玄姬也找上來了。” 巽陽君臉上大有不以為然之色,看來未必相信陸寄風的話,問道:“舞玄姬那狐妖親自追到雲府做什麼?” 雲若紫活生生死在舞玄姬手中的那一幕,彌天蓋地地朝陸寄風腦海撲了過來。懷裡依然有抱著雲若紫冰冷屍體的感覺,那種極度絕望之感,似乎又要攫住陸寄風。 陸寄風怔仲不語,看在巽陽君等人眼中,還以為他是無法自圓其說。巽陽君道:“哼,你只管推給舞玄姬吧!雲府我們會去問的。那日……” 巽陽君的神情開始激動了起來:“那日師兄弟們前往平城觀議事,只剩下我,留在觀裡處理觀中事務。突然負責傳信的五代弟子至誠來報,說見到師父放的急煙,要我們去城外接他。我知道一定是有急事,可是諸位師兄弟部不在,我只好帶了六名之字輩和復字輩的弟子,朝信煙的方向趕去。” “我們趕到城外,沿路見到師父留的記號,一面跟著記號走,一面擔心師父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只怕是和弱水師叔兩人都受了重傷,不便出面,才會以這樣的方式與我們接觸。我們跟著記號找了一天,竟找到棺材鋪裡……” “棺材鋪?”陸寄風心頭打了個突。 巽陽君道:“對!當時我們都吃了一驚,我們在店外張望時,棺材鋪的老闆出來了,見到我們便招呼,問我們是不是通明宮的道長,又問怎麼不是八位?我心中泛疑,通明宮這樣的聖地,絕俗已久,除了靈虛山下百姓以及道門中人外,一般人並不知道。而這個老闆還認定了我們是八個人該來,豈不是指著我們師兄弟八人嗎?我問他有什麼事,他說有個書生樣的男子買了兩副棺材,要他交給通明宮的八位道長!” 陸寄風看了眉間尺一眼,眉間尺挑眉道:“這是擺明暸說我了,很好,我買了兩副棺材叫你們去領貨,然後呢?” 巽陽君瞪了眉間尺一眼,道:“好,你自己認了最好!我覺得奇怪,仔細問了那老闆訂棺材之人的長相,老闆所形容的,分明就是你的樣子!我那時還以為是弱水師叔的弟子,便進入店中看是什麼棺材,推開棺木一看,裡面放了張短箋,要我們帶著棺材到某間客棧找師父和師叔。” “我們只好雇了車拖著棺材,前往那間城外的客棧,但這樣實在太過顯眼了,我便叫眾人緩一個時辰再出發,我先一步去探路,看看是什麼狀況。” 任何人到了這個地步,都會發覺出不妙的事,巽陽君會違背師命先行查看,也算是有決斷力了。 巽陽君道:“還好我先一步去查看,否則師父與師叔就要死得不明不白,師叔的沉冤也更無法洗刷了!” 陸寄風問道:“究竟你看見了什麼?” 巽陽君激動了起來,道:“當時我看見師父在客房中打坐,房裡十分黑暗,但是看得出來師父無恙,我心裡一放鬆,正想出面喚師父,一道人影躍了進來, 劍便往師父心口刺去! 那人出手極快,但是師父最擅長輕功,躍開閃過了這記偷襲,那人穿著一襲黑衣,臉也蒙著,一連幾劍緊攻,師父的身子在小小鬥室間遊走閃避,還從容地問:‘你是什麼人?為何一路追殺於我?’” 陸寄風一怔,心頭不斷疾跳,那黑衣人又出現了,冷袖已說過他冒充眉間尺,現在想是故技重施,硬要栽贓給他。而陸寄風更想不到停雲道長離開雲府之後,就會被他盯上。 這名黑衣人一再陷害眉間尺與陸寄風,要逼著他們與通明宮為敵,到底他真正是與哪一邊有仇? 這個人的出現,行事作風總是令陸寄風大惑不解,只得聽巽陽君怎麼說。 巽陽君道:“那人沉默地急攻緊搠,根本不回答師父的話。我躲在外頭,想出面相助,但師父和那人過招來往十分快速,迴旋周身,大開大合的過招,兩人就將那間小小鬥室每一處空間都佔去了,我根本找不到插針之地,想躍入戰圈也不知從何下手,深怕出手失準反而傷了師父,又怕出聲害師父分了心,因此我只能握著劍,屏息觀戰,不知如何是好。” “師父很多次都企圖閃身出房,只要到了空間較廣之地,以師父的輕功,那人絕對追不上,也傷不了師父了。但是他似乎看穿了師父的用意,雖然攻勢綿密,卻牢牢守住了出口,不讓師父有奔出房間的機會。久戰之下,師父情況危矣。兩人約莫過了十來招,嗤地一聲,師父中了一劍,過不久又是嗤地一聲,師父又中一劍,師父勉力提劍格了幾招,又中一劍,身上已是鮮血淋漓了。” “師父退至榻邊,己無力還手,我正要躍出去之時,聽見師父叫了聲:‘且慢!’那人已提起了劍,竟沒有朝師父身上刺去,一劍停在半空中。師父急促地說:‘自從兩天前我著了你的道兒,你一直緊跟在我背後,不殺我也不放過我,倒底你有什麼目的?’那人聲音低沉地說:‘當然是殺你。’師父說:‘哼!你這幾日總是一日傷我幾劍,便立刻離開,為何不早早取我性命,要多等這兩天?’那人笑得更陰沉了,說:‘我等著你的傷勢漸重,再慢慢地殺你。’” 陸寄風聽得心悸,這黑衣人的手法果然陰險。陸寄風心中揣磨了一番,實在難以斷定那黑衣人的武功到什麼樣的境界、是否能勝過停雲道長。 聽他這樣的做法,應該不是停雲道長的對手,便採取消耗戰術,偷襲成功就溜,等幾次偷襲得手,停雲道長傷上加傷而實力減弱,他再下手取命。 但是,也有可能那名狡滑的黑衣蒙面人是故布疑陣,隱藏實力。 巽陽君道:“師父說:‘貧道與閣下素不相識,為何要以這陰險手段取我性命?’那人說了句:‘你知不知道理由,都得死!’便一劍往師父的頸子劃去,若是我再不出手,師父必會死在我面前,我再也顧不得其它了,立即躍了進去,喝道:‘住手!’那人驟變劍勢,往旁一劃,劍尖竟已抵著我的咽喉……” 巽陽君咽了口氣,似乎仍心有餘悸,道:“我立刻不能動彈,但他這一劍並沒有刺進來,只是抵著我的頸子,冷笑著對師父說:‘呵,你徒兒守了這麼久,還是沉不住氣。’” “師父嘆了口氣,沒說話。我才領悟原來師父和他早就知道我在外面,師父故意問他話,是要套出他的身份或動機,讓我知道是誰追殺他,回去好有個追察的線索。但是我見到師父就要斃命在我面前,我又怎能袖手不管?” 任何人在那個關鍵都會出面阻止,確實巽陽君並沒有選擇。 陸寄風點了點頭,再聽下去。 巽陽君道:“那人轉過頭來看著我,笑道:‘你棺材帶來了沒有?’我一愣,張著口說不出話來!原來兩副棺木是他訂下的,用來裝我和師父的屍體!” 眾人都屏息不語,雖然早已料到棺木是黑衣人預先準備的,可是還是讓他們心驚膽跳,深感不安。 眉間尺突然“哈哈哈”笑了幾聲,把陸寄風嚇了一跳,巽陽君等人更是同時一震,眼中露出幾許驚慌。 “你笑什麼?”坤陽君怒問道。 眉間尺笑道:“好、好、好!真是大快人心!此人不但有守株待兔的耐心,又有預備棺木的先見之明,從容遊走於通明宮一堆廢物之間,指揮若定,遊刀有餘,誠一時之智者也!” 坤陽君反詰道:“眉間尺,你這是幸災樂禍,還是得意洋洋?” 眉間尺老實地說道:“幸災樂禍。” 陸寄風道:“你自己還不是被他割斷過喉嚨、下過春藥、打成過重傷?有什麼好幸災樂禍的?” 眉間尺道:“獨受難不如眾受難,看見這麼多人吃過他的虧,總比只有我吃虧好,沒聽過要死也要找個墊背的嗎?” 陸寄風唯有苦笑,認真地考慮起是不是值得為了這個師父,與通明宮為敵…… 乾陽君道:“你們師徒不必在那裡套招,那個人是不是眉間尺還不一定呢!” 巽陽君也道:“眉間尺!反正你知道接下來自己的惡行,還要我來說嗎?” 眉間尺意興闌姍地說道:“是啊,我都知道,是沒什麼好說的,接下來就是你師父被殺了,你被砍了,完!” “你那時果然在場,現在你已經自己說出來了,看你如何狡賴!”巽陽君道。 眉間尺道:“這位道長,這是連豬都猜得出來的!” “你別多嘴,讓巽陽君說完吧!”陸寄風道,“巽陽君,那人安排你們帶兩具棺木前來,應該不是為了裝你,而是為了裝載弱水道長和停雲道長的屍體吧?” 巽陽君一怔,道:“你怎麼知道?” 眉間尺冷冷地說道:“我不是說這是連豬都猜得到的嗎?” 陸寄風故意不接眉間尺的話,徑自向巽陽君問道:“那名黑衣蒙面人後來怎麼樣了?” 巽陽君怒瞪了眉間尺一眼,才道:“他又轉頭對我師父說:‘你想套問我的身份,就是告訴你也無妨,總之死人是不會說出秘密的。’師父便問:‘你是誰?’那人說:‘世仇。’師父說:‘劍仙門?你們向來只針對師尊真人,並未亂殺無辜,為何今日一改常態?’那人陰森森地冷笑起來,說:‘呵,現在有了非殺你不可的理由了,弱水的屍體傷口若被認了出來,豈不是壞了我的苦心?’師父一怔,問道:‘此話何意?貧道不解!’那人道:‘你知道的夠多了,死人不需要知道太多!’” “他話還沒說完,抵著我頸子的劍尖力道已有微變,我知道他話一說完就會先殺我,再殺師父,我心想橫豎是死,不如我用一命換師父逃走的機會,我便猛然往前迎去,抱住那人,叫道:‘師父,你快走!’” “他沒想到我會迎上去,手微微一偏,劍刀劃傷了我的頸子,他立刻一腳踢開我,同時劍就往師父身上攻去。師父雖重傷在身,仍勉力抵擋,我提劍躍上前與師父兩邊夾攻他,誰知他長劍一揮,就接下了我和師父兩劍,他的劍竟這麼快,快得讓我連看都沒看清楚。我劍刀貼身向上,向旁一擊,以險招震退他的劍,他手腕一抖,我只看見青光飄搖,眼前劍光有如飄幻不定的柳枝,朝我的頭頸要害撲來,他的劍法來勢看似輕柔,一接招卻完全無所著力,就逆著我的格拆之勢滑去或撲來,令我的劍勢總是落空滯塞,簡直像是掉在泥淖裡抓泥鰍一般……” 陸寄風插嘴問道:“道長,你還記得那人的劍法嗎?” 巽陽君道:“印象深刻!” “能否讓在下看看?” 巽陽君冷笑道:“好,就讓你無話可說。”他轉頭對身後一名道長說道:“師弟,請你以本門‘伏魔劍法’跟我拆招。” 兌陽君抱劍一揖,便出劍往旁一橫,擺出了起劍式。 巽陽君道:“我記得他有一招是這樣直著挺劍攻來,我把劍刀橫擋在前上下 振,這一式‘風泉招來’本可保護頸部要害,但他的劍竟這樣一滑,往我右手刺到!” 巽陽君邊說,邊與兌陽君比劃,而旁觀的其它六陽都微微動容,這一劍的走勢奇扼,通常一劍被擋下來之後,就該換招再攻,那人卻能順勢改變劍路,亂傷對手不是要害之處,好像是一尾亂鑽亂咬的泥鰍一般,沒有目的也沒有章法,反而讓人不勝其煩。 乾陽君忍不住低聲啐道:“果然是劍魔的餘孽!” 司空有曾被武林中人封過“劍魔”之號,這當然不是什麼讚美之詞。劍仙門的來歷,陽字輩的弟子也都還算清楚,難怪見到這樣邪門的劍法,會勾起他們的感觸。 陸寄風卻更感不祥,那樣的劍法走勢,也是他揣摩出來的柳家劍法的正宗劍意。 陸寄風自從想過如何破解柳衡的劍法之後,對劍更有領悟。他體會出柳衡所學的劍法與遊絲劍法,雖然原理都是四兩撥千斤,可是遊絲劍法輕靈,柳家劍法卻是滯手礙腳,走沉重一路。 柳衡並未得其意,總是拚命求快,這套劍法如果由高手來發揮,就應該越沉越好,沉如泥淖沼擇,那更是困住敵人的不二法門。 他不由得望向眉間尺,眉間尺臉上依然是那玩世不恭的表情,看不出他的心意。 眉間尺突然發話道:“你比畫得不三不四的,真是教我看不下去!” 說著,他隨手一揮,原本無劍的手中竟閃出一道清輝,直逼巽陽君,乾、坤二陽雙劍齊至,喝道:“休想殺人滅口!” 但這清輝只一瞬,清鏹兩聲,眉間尺手中又已空空,飄然退立在原地,帶著嘲笑的眼神看著他們。乾陽君與坤陽君都是一怔,他們的劍尖被格去的力道震得抖動不已,但是眉間尺方才所出的劍怎麼就不見了? 他出劍的一瞬間極快,眾人都沒看清他如何出劍收劍,陸寄風則一清二楚地看見他是從懷間抽出極軟極薄的一片劍刃,以真氣駕御它而硬生生接下兩名道長的攻勢。 原來眉間尺從不配劍,是因為他的劍與別人不同。他的懷中劍這麼驚鴻一瞥,才會讓陸寄風見到。 乾陽君驚魂未定,道:“你想殺巽陽君滅口嗎?” 眉間尺笑道:“我不過想教教他正確的劍法,請他下次示範時不要再用這麼爛的劍法,說出去多丟我劍仙門的臉!” 乾陽君怒道:“哼!我從沒聽說教敵人劍法的,你瘋了嗎?” 眉間尺道:“我也沒聽說在眾目睽睽下殺一個人來滅口的,諸位的想法真是不同凡響。” 為了不讓他們再度落入無意義的爭吵,陸寄風忙道:“巽陽君,那人的劍法我已經知道了,接著呢?” 巽陽君道:“我一劍落空,眼前接著一黑,低頭看見他的劍已刺在我胸口中了……” “他這一劍怎麼來的,我根本連看都沒看見,他猛然拔出了劍,我的血噴得老高,那時我倒了下去,眼前雖然什麼都看不清楚,可是聽覺和意志竟然還是十分清晰。我聽見師父悶哼了一聲,應該是也中劍了。他笑了起來,笑得十分得意,十分冷酷,還說:‘如今通明七子,已有兩個死在本門劍下,終究是“無”不如“有”,哈哈哈……’” 眾人都不由得望向眉間尺與陸寄風,是的,會說這種話的人,只有與通明宮結為世仇的劍仙門。 巽陽君喘了口氣,道:“那時,我又聽見一聲驚呼,喊道:‘師祖,師叔!’是運送棺木的弟子們來了,他們見到室內的景象,全都吃驚萬分,都亮出了劍,包圍著那黑衣人,對他喝道:‘你是什麼人?為何要傷我師祖與師叔?’那人聲音冷淡地說道:‘可惜,你們再晚個半刻鐘前來,狗命也不致於在此斷送!’接著只聽見慘叫驚呼、劍格之聲,到處鮮血飛濺,刀光劍影,接著有人重重地跌在我身上,斷了氣。眉間尺他大開殺戒,殺了虎牢觀的六名弟子!” 巽陽君指著眉間尺,激動地大聲說道。 眉問尺依然是那副事下關己的樣子,陸寄風總算知道為何八陽君出手這麼不客氣,他們認定了眉間尺是殘殺通明子弟的喪心病狂,又怎麼會對他容情? 眉間尺冷冷地問道:“你講完了沒有?” 巽陽君道:“怎樣?你心虛了,是不是?” 為了不讓他們再起爭端,陸寄風道:“巽陽君,你說眉間尺大開殺戒,把所有送棺木的人都殺了,他讓誰護送棺木?” 坤陽君接替巽陽君,開口道:“我們七人從回到觀中,聽說師弟去接師父,也沒多想什麼,但是當天傍晚,便有腳夫送來兩具棺木,棺木內赫然是師父與師叔的屍體!我們只見過弱水師叔一兩次,不能確定是他,連忙請平城觀的鳳陽君來認,他一見到弱水師叔的屍體,當場就吐血昏迷了過去。弱水師叔甚得他弟子們的愛戴,見到他殘缺淒慘的死狀,鳳陽君幾乎要心裂腸斷!” 說到此,乾陽君、震陽君等都咬牙切齒,恨不得奔上來殺了眉間尺和陸寄風,只是坤陽君擋在前面,有意阻止師兄弟們動手。 陸寄風皺著眉,照這樣說法,剛才眉間尺阻止自己前往平城觀,就是怕自己在不明究裡的情況下見到鳳陽君、龍陽君,會遭到攻擊? 難道殺停雲道長的人,真的是眉間尺? 陸寄風此時心中的疑惑源源不絕,為了怕自己分心,他儘量暫時不去想,專心地聽著他們陳述。 坤陽君吸了口氣,道:“我們追問腳夫是誰要他們送棺木來的,他們所形容的樣子,分明就是你!但當時我們並不知仙劍門掌門的尊容,想了許久,想不出本門何時結下了那樣一個仇人。只是,師父與師叔的屍體都已經被送到了,去接師父的巽陽君為何卻下落不明?我們很擔心他遇到不測,正要去找他,客棧的人便已經來通報我們,說有人在客店大開殺戒,殺了許多道長。我們趕去一看,果然……遍地都是本門弟子的屍首……” 坤陽君深吸了一口氣,控制住激動,才繼續說道:“客棧的店家正將巽陽君置放在燒炭的地坑之上,放血打背,我上前以內力逼出瘀塞在師弟胸膛中的血塊,才保住了他一命。若非巽陽君的心臟略偏,天生與常人不同,他絕對只有死路一條,眉間尺說的那些話,也傳不到我們耳裡。” 眉間尺只是堅決地說道:“我沒說過那些話!” 坤陽君道:“有沒有說,你心中有數!” 眉間尺哈哈一笑,道:“只憑轉述,如何就認定了是我?你親眼見了?” 坤陽君冷靜地說道:“是的,只憑轉述,不能賴你,巽陽君被救回之後,他詳述了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我們討論再三,終於明白那時你對師父所說的話的意思,也明白了為何你要屠殺眾人滅口!” 眉間尺道:“我倒很想聽聽你們討論出了什麼東西。” 坤陽君道:“你屠殺本門的動機,只是為了隱瞞弱水師叔的死因,怕師父將師叔的死因告訴眾位師伯們,壞了你的計謀!” 眉間尺嗤之以鼻,道:“弱水的死因關我什麼事?我為何要替他隱瞞?” 坤陽君道:“如果若水師叔的死因被說了出去,陸寄風就沒有機會當上本門的掌門人了! 因為弱水師叔身上的傷,是陸寄風的指氣!” 陸寄風一怔,眉間尺道:“放屁!我本來就不可能讓陸寄風去當你們的掌門人! 如果陸寄風真的福至心靈,殺了弱水,那我還要大聲叫好,到處宣揚,為何要隱瞞?” 乾陽君喝道:“是嗎?哼,這只是你的一面之詞!劍仙門與本門世代為仇,你們對付不了師祖,就想出這種卑劣陰謀!” “什麼陰謀?” 乾陽君道:“當然是佔奪通明宮的陰謀!” 在眉間尺又詫異又感荒謬的神情下,坤陽君冷靜地說道:“眉間尺,我很佩服你,不是佩服你的武功,而是佩服你對陸寄風的調教。你不知用了什麼方法,把陸寄風調教得服從無比,然後再讓他進通明宮,得到真人的真傳,目的就是把通明宮佔為己有!陸寄風不知為何殺了引他入門的弱水師叔,若是師父把這件事報告真人,只怕真人會親自了結陸寄風的性命,所以你才要殺死師父滅口,而且還毀壞弱水師叔的屍體!” 眉間尺忍不住大笑,道:“哈哈哈……真是太天才了,你們把通明宮當寶,就以為本門也一樣覬覦那掌門之位?我倒問問你們,是陸寄風求司空無收他為徒,還是司空無求陸寄風當徒弟?” 坤陽君道:“陸寄風服過天嬰,這樣的體質才能受真人的傳授,天下就只有他一個人有這樣的機會,真人也是逼不得已才將畢生絕學傳授給他。不過,我們已經以最快的速度通報了靈虛山,真人才會要我們帶你們上山說清楚,你們的陰謀絕無法得逞的!” 陸寄風心中暗嘆,他本來就想都沒想過要接下通明掌門一職,可是對靈虛山的弟子們來說,“真人將把位置傳給劍仙門的人”這樣的風聲一傳出去,卻絕對會對通明宮百觀造成無比的震憾,如今自己恐怕也成了所有通明宮弟子的假想敵了。 眉間尺道:“說來說去,通通都是你們的理由,那個黑衣人不是我就不是我!” 坤陽君道:“好,那你就說說你的理由,你有什麼理由證明屠殺本觀弟子的人不是你?” 眉間尺好整以遐地說道:“我的理由實在太充份了,第一:我的武功不是停雲那瘦皮猴的對手,我雖想殺他,卻沒本事,不敢掠人之美!而停雲這瘦皮猴與我無冤無仇,我也懶得殺他。第二:就算是我殺了通明宮的牛鼻子,也不會浪費錢買棺材給他!頂多附贈火種一包,隨你燒去了事。第三:不是萬不得已,本人絕不蒙面!我生得英俊儒雅,又不怕人看,蒙著作什麼?” 這三個理由,說了跟沒說一樣,陸寄風忙道:“各位,這其間必定有誤會,弱水道長與停雲道長的屍體在什麼地方?能否讓我看一看?” 坤陽君道:“師父和師叔的法身已經送往靈虛山了,你們只要隨我們前去,自然就能見著!” 眉間尺冷冷地說道:“不必去了,那屍體是假的!” 此言一出,眾人無不愕然,巽陽君問道:“你說什麼?” “我說屍體是假的!” 陸寄風道:“誰的屍體是假的?” 眉間尺說出了就連陸寄風都無法置信的話:“弱水的屍體是假的!” 巽陽君道:“你在胡說什麼?弱水師叔的屍體我們都見到了,你還在這裡信口開河!” 眉間尺對巽陽君道:“你去見停雲道長時,可見到了弱水在場?” “師叔那時已遭毒手,當然不在場!我見到那時的客房中,有具以布纏裏住的尸身,當然就是弱水師叔!” 眉間尺道:“你根本沒瞧見他,不是嗎?弱水這妖道沒死,是他冒充成我,把你們要得團團轉,其實都中了他的詭計,你們還是去找出他比較實在,纏著我們, 點意思也沒有!” 坤陽君氣得聲音發著顫,道:“你的意思是……殺死師父和本門弟子的人,都是……?” “對!”眉問尺說得斬釘截鐵。 乾陽君再也忍無可忍,怒目圓睜,道:“你竟敢侮蔑師叔,可惡!” 巽陽君也悲憤地說道:“你信口雌黃!弱水師叔一生所受的冤屈還不夠?你以為把什麼都推給他就行了?” “弱水師叔是個改邪歸正的人,他為了除魔傳道,做了多少盤算努力?現在他已經以死明志,本門不許任何人再任意侮蔑他!” “眉間尺,你太卑鄙了!” 八人各個群情激動,叫罵不休;眉間尺卻一臉輕蔑,像是在感嘆他們受人蠱惑,但是看在八陽君眼裡,卻像是嘲弄與挑釁。 不要說眾人根本不可能相信眉間尺此時所說的話,就連陸寄風都覺得太過匪夷所思,弱水道掌死在他面前,屍體還是他親自帶回雲府的,他怎麼可能沒死? 一時之間,雙方又是一觸即發,陸寄風心知眉間尺這回引起的公憤更加嚴重,要眾人平心靜氣聽他說完是不可能的,便道:“各位,此事我會弄清楚,等查出來龍去脈之後,陸寄風一定親自上通明宮說明真相!” 說著,他一把抓起眉間尺的後領,便要往外躍去。 眾人喝道,除了雙眼重傷失明的離陽君之外,其它七人都迅速展開劍陣,擋住陸寄風的四面八方去向,陸寄風單掌推出,眾人只感到一股溫和的力量將他們的身子舉起,眾人腳不著地,往旁滑過,讓陸寄風帶著眉間尺奔了出去,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的背影很快地消失在眼前。 眾人面面相覷,陸寄風的身手如此高強,他們八人根本就不是對手,又如何能擒他。 乾陽君氣得臉都紫了,道:“可惡!陸寄風學了真人的功夫,拿來對付本門,真是忘恩負義!” 坤陽君嘆道:“他若真的要對付我們,我們或許已經沒命了。” “但是他袒護著眉間尺,還侮蔑師叔!” 此話一出,眾人臉上都是不平之色,巽陽君說道:“說不一定陸寄風是暫時不想得罪我們,和眉間尺先謀脫身,再商議出自圓其說的說詞,來蠱惑真人!” 坤陽君心中忐忑,道:“真人的智慧當世無匹,應該不會被陸寄風蠱惑……” 乾陽君搶白道:“那麼真人又為何只傳他上清含象功,而不傳給師伯們?” “因為……陸寄風是唯一有天嬰血氣的人,聽說我們凡人是練不來的……” 乾陽君道:“雖是如此,把陸寄風的血肉封在煉丹爐裡,煉成大藥,還可以分給七子們,讓本門許多人都有這樣的體質,甚至說不一定可以治好靈木師伯!為何真人不煉化陸寄風,反而讓他成為這樣一條禍根?” 眾人都有這樣的想法,但因為事涉以活人煉丹的旁門左道而不敢宣之於口。司空無精研丹道,雖然舉凡採補、活人煉藥之法都懂得,但因為太過邪門及可惡,司空無從來不曾為之。 司空無堅守原則,然而,世俗之心未脫的弟子們之中,卻有不少人暗暗覺得:“就算是邪術,如果能助益更多人,倒也無妨。” 這種想法,尤以越後輩越強烈,輩份高的不好說出來,也只有乾陽君會說出口而已。 坤陽君心中很不是滋味,道:“罷了,趕緊通知靈虛山,等候真人示下吧!” 八人正要離去,前方卻有一人緩緩走來。 一見到那人,八陽都有些意外,乾陽君迎上前道:“你怎麼來了?有什麼事嗎?” 那人微微一笑,道:“有人想見各位,我來帶各位前去見他。” “見誰?” “見你們師父,去陰司!” 話未說完,劍揮一閃,眾人還未看清發生了什麼事,血柱已噴得老高。 乾陽君被一劍劈斷了頭,血從頸部的斷口像泉水般噴湧而出。 嘩啦的噴血聲中,乾陽君身邊的眾人已被他的血淋得滿頭滿臉,眾人都被這景象震慴住,根本沒想通怎麼回事,另一劍已刺入坎陽君的肚腹,劍尖一挑,坎陽君自胸至腹整個被剖了開,內臟順著流出的脂肪滑曳而出,接著一劍橫劈,坎陽君身邊的艮陽君已被腰斬! 三人的血像是三具紅色噴泉,一下子就將天地染成腥臭地獄。 五陽驚駭莫名,那三劍就殺了三名當世高手,速度之快難以想像,更可怕的是:他們絕對沒想到這個人會對他們動手! 五陽幾乎被震慴得全身動彈不得,但已本能地拔出劍來,渾身血淋淋地正要對付面前的惡鬼,然而,手才碰到劍鞘的坤陽君,突然頭頂一震,接著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但是,那個景象卻讓四陽君永遠難忘! 有一道黑影,自高處一閃而落,一劍,就將坤陽君由頭頂至胯下劈成了兩半。 坤陽君的身體往兩個方向裂了開,出現在四人面前的,是一張沒有沾到任何鮮血,皎潔如月的臉孔,帶著那睥睨天下的眼神望著他們。 “你……” 就在四人渾身發冷的時候,殺了三陽的那人,手中之劍已如水練般嗤地畫來,銀光閃過,絕命只在一瞬間! 而他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的殺戮,他的容顏,就像地獄中的阿修羅般,美得令人害怕。 那邪美的容貌,成了他們死前留在眼裡最後的殘像。而地上大片散染著的血肉,與漫漫升起的朝陽一樣,是絢麗的紅橙之色。 |
第四十四章 念之五情熱
陸寄風帶著眉間尺奔離了荒野,既然不能去平城觀,那麼他只好將眉間尺帶往自己所住的府邸之中,以免再遇干擾。他有一肚子的疑問,想要與眉間尺商討個明白。 陸寄風與眉間尺奔出了一段路,才放開了他,在前面領路,兩人二剛一後,以極快的身影閃身進入府邸書齋,陸寄風關上門,沒讓任何府中僕侍守衛知道他回來了。 眉間尺張望四壁,笑道:“你哪來這麼大宅院?你當官啦?” 陸寄風滿佩服他一下子就猜了出來,便點點頭承認。眉間尺眼中微現驚異,道:“這可真是奇事一件。” 眉間尺雖然桀傲,卻也是心思細膩之人,他見這處華宅的書房並無多少經書,不像一般附庸風雅的官員,就算不讀書,也要把書房弄得到處是書,以表現自己的學問,就猜出這間華宅的主人生性自然淡泊,應該是陸寄風。只不過武林中人竟會受官銜,而且由宅第的外觀看來,還是不小的官,那無論如何還是令他有幾分意外。 至於陸寄風為何願意接受官位,眉間尺也懶得問,他相信陸寄風必有他的充份理由。 見陸寄風陰沉沉的樣子,眉間尺也知他心中在想什麼,便微笑道:“你不相信我說的?” 陸寄風大聲道:“沒錯!弱水道長死在我面前,還是我親手把屍體交給停雲道長的,他如果沒死,瞞不過我!” 眉間尺道:“哼,瞞不過你?他有一萬種方法可以瞞過你!” 陸寄風道:“你憑什麼認定弱水道長沒有死?你有證據嗎?” 眉間尺會那麼有把握道出這件聳人聽聞的事,那一定是手上握有極有力的證據,誰知眉間尺道:“我有十成的把握,不需要什麼證據。” “你……”陸寄風怔了一會兒,嘆了口氣,道:“好,你就說說為什麼你這麼有把握。” 眉間尺正要開口,門外突然傳出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管家和僕人在走廊急奔,管家著急地問道:“中領軍大人怎麼不在房裡?誰知道大人去了哪裡?” 僕人的回應聲都是茫然不知,管家急得跳腳,叫道:“千綠姑娘呢?千綠姑娘也不知大人下落嗎?這可怎麼好……” 此府的管家與僕婢都是朝廷賜的,這幾日以來陸寄風根本都還不大認識他們,不過他素知這位管家已服侍過好幾名三品以上的官員,十分穩重能幹,如今急成這樣,必定是發生了大事。 陸寄風推開書房的門,道:“我在這兒。” 管家一見陸寄風居然就在書房,又驚又喜,驚的是他剛剛明明就已經找過書房,卻沒見到人,怎麼會一下子就冒出來了?不過反正人在就好,他也不去想那麼多了。 管家三步並作兩步地奔到他面前,屈身跪稟:“大人,萬歲聖駕親臨,請您到街門迎接。” 拓跋燾竟會突然間親自到臨,令陸寄風有些吃驚,回頭一望身後的眉間尺,眉間尺揮了揮手要他先去,陸寄風只好先隨管家出去,有什麼事回來再說。管家指使僕人們七手八腳地替陸寄風換上官服,又指派了幾騎隨從出府,到領軍府外的街門等候皇帝的聖駕。倒底在宮外面見皇帝的儀節是怎樣,陸寄風也不大明暸。 不知道是出了什麼天大的事,竟會勞動御駕親臨? 雖然這有點讓陸寄風感到意外,可是對魏的國人來說,卻不是什麼奇事。拓跋燾生性極為好動,精力充沛,平日幾乎不需要多少睡眠,除了朝堂之外,想到什麼就會突然間只帶幾名隨從輕騎出宮,到臣子的家中討論國事。有時御駕巡幸外地,回都之時,連皇宮都還沒進,就先到臣子的府第談論他的想法。朝中受重用的臣子都已經習慣了拓跋燾這樣的作風。 陸寄風才至門外,拓跋燾的前行隊伍已至,拓跋齊騎著駿馬守著的華車,一定就是御駕了。 陸寄風下馬步行上前,近侍宗愛以玉鉤掛開禦簾,車內的拓跋燾露出面,微笑道:“陸寄風,你可起得早。” 陸寄風暗想:“知道皇帝要來,起得不早也得起,難道教你明天再來嗎?” 拓跋燾又道:“今日已是國師齋醮的第九日,你隨朕同赴法會,一同為國祈福。” 陸寄風應了聲是,便告退下去,他才一上馬,內侍便牽著他的馬將他引到禦車旁隨駕。 陸寄風這才知道來到平城的這幾天都見不著寇謙之的原因,原來他在行祈福法會。自從寇謙之被奉為國師之後,便時常舉行漫長浩大的祈禱儀式,每次參與者上千人,規模之大,世所未有。 儀駕行進之中,車中的拓跋燾不時轉過臉與陸寄風說話,問他祖先之事,陸寄風自小時常聽父母說起,便將所知告訴拓跋燾。 拓跋燾聽得攸思不已,道:“原來你是賢人之後,難怪卓爾不群,崔先生所說的中原門戶品級,是有些意思。若是我大魏也有這等嚴密的品級之分,必能使人人重視家譽、激勵風俗。” 陸寄風心裡想:“那是你不知道門戶等級的弊病才這麼說!”但他也不置可否,拓跋燾又道:“我大魏國威縱橫,但為何就是不出像崔先生、盧先生那樣的人物?便是缺乏了門風薰陶,以致野性難脫,總不似個朝廷。如今的局面,有北方有蠕蠕、燕夏等國,南邊有宋,確實是應該以戰略為先,但有朝一日朕統一了南北,光靠武力是不能讓你們漢人服氣的。” 沒想到拓跋燾已經想到將來該如何統禦漢人了,這份自信與偉略,令陸寄風不由得猜想著拓跋燾究竟是雄才大略,還是狂妄自大? 畢竟自古以來,胡人再強盛,對漢人來說都只視為一時的災難,沒有人會將之視為定局。 就連胡人自身也沒有統一南北的自信,以致於從前平定了整個北方的秦國符堅,也在南徵之前也飽受自己的族人質疑,他的潰敗,更是堅定了“胡人不可能統治天下”的普遍想法。 拓跋燾這份自信是從何而來,令陸寄風很感到意外。 陸寄風道:“胡漢不同俗,再說中原三輔暫時被夏國所佔,只要將夏國驅逐,收復長安,便等於是有了天下,這對萬歲來說,有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萬歲何必深入宋國那樣的南邊低濕之地,棄近取遠?” 陸寄風說得很委婉,但是拓跋燾聽多了臣僚的場面話,何嘗聽不出陸寄風的用意只是希望自己打消侵略南方的主意?拓跋燾笑道:“陸寄風,你認為朕就像原始的胡人一般,攻城取國,只為一時劫掠嗎?” “微臣並無此意。”陸寄風道。 拓跋燾笑道:“普天之下皆為王土,對朕而言,南方也是國土。朕想治理漢人,又有什麼不對?” 陸寄風不便再說什麼,只好應而不言。 拓跋燾道:“你們漢人所恃,不過是三皇五帝,三皇五帝難道全是中原人?天下有德者居之,並非漢人居之,再說,我大魏立國已有百餘年,始祖元皇帝征服百部,控弦二十餘萬,遠近肅然,莫不震慴。我魏國的開基史傳,並不遜色於赤帝之子!” 陸寄風並未聽過魏國開國的歷史,也有點好奇地望向拓跋燾,他想起拓跋燾曾以鮮卑話和拓跋齊談到舞玄姬的事,不由得聯想到:魏的國史,會不會和舞玄姬有什麼關係? 只聽拓跋燾感嘆地說道:“膚自即位以來,便想修訂國史,但是朝中文武不識朕意,總是敷衍了事,所編國史不是歌功頌德,便是向壁虛構,有朝一日,朕一定要親眼見到國史修成,讓天下萬民知道我皇魏也是傳承受命,源遠流長的!” 陸寄風道:“萬歲深思熟慮,修編國史確實是件大好的事。” 事實上陸寄風想的是讓拓跋燾把心思放在修史上,總比只想到侵略戰爭來得好。 而編修國史,讓漢人也了解魏國的傳承,確實也是減少胡漢差異的好法子,總不會再把魏人視為茹毛飲血的嗜殺之輩。 不料拓跋燾說道:“陸寄風,你先祖陸機、陸雲,都是以文采揚名,想必你的詞賦造詣也是家學淵源,若由你主修國史,意下如何?” 陸寄風嚇了一跳,忙道:“微臣對文理一竅不適,就連詩書都未讀過,可真是貽笑天下了。” 拓跋燾笑道:“是嗎?”使不再提此事。 車駕往東南郊而行,遠遠地就看見起了一座高大聳天的五重巨壇,簡直要與蒼天相接一般,氣勢睥睨地矗立在平野遠山之間。 陸寄風心中不禁暗嘆,通明宮的第三代弟子在魏國會有這樣的地位,難怪停雲道長對弱水道長心折佩服。 車駕越近,便越看得見五重高壇外已經張出華幕,代表道家的青色帳幕綿延不見盡頭,幕前兵馬陳列,青旗招展,陣陣裊裊青煙籠罩著,更顯得肅穆。 極目所見,除了朝中重臣之外,更有成千上百名道士成方矩排列,通明宮在平城有這麼多的弟子嗎?陸寄風不由得懷疑了起來。高壇之旁設立著許多眼花撩亂的樂器,但樂工們竟都穿著道服,不知道是樂工還是道士。最前首則有數十名捧著法器香爐等物的道上,面無表情,十分嚴肅。 拓跋燾下御駕,換登軟轎,由近侍及中領軍們護送上壇。登上五重高壇之後,所見到的天地更是寬闊無比,白雲冷風吹拂衣襟。俯身下望,密壓壓的文武百官、道士俗眾們變得十分緲小,如在腳下。 拓跋燾下軟轎,此時身邊除了內侍、崔浩等幾名最親近的臣子之外,就只剩下拓跋齊、陸寄風等近衛侍立在旁。這時便有兩行道士持著青帷夾**走廊前端,四人摃著輕輿軟轎走近,還有六名美貌道童前行,兩個捧著琴與香爐,四人則灑法水開道去除邪穢。 陸寄風頗為好奇:拓跋燾都已經站著了,什麼人還能坐著? 香煙裊裊中,輿轎停在一旁,一名鬢髮青青的道士彎身下轎,步上前來,屈身向拓跋燾行了君臣之禮後,拓跋燾竟也對他回拜,道:“信眾臣燾,見過國師。” 原來此人就是北魏的國師寇謙之,陸寄風仔細看著他,只見他身量中等,容色充盈,看不出有多少歲,手執塵尾,眼眸十分沉重有神,但透出的光彩卻是權力者的威光,而不是修道人的清氣。 寇謙之朝陸寄風看了一眼,便對拓跋燾道:“皇上,請。” 他雖是國師,但也還是名義上的君臣,親自護送著拓跋燾坐定了尊位,才彎身退下,登上首座。 拓跋燾的身邊立著崔浩和重臣們,依身份地位長列在下首。拓跋齊示意陸寄風和自己一起跟在拓跋燾身後,陸寄風卻只是淡淡一笑,便自動往後退,列入武班之中。 拓跋齊見陸寄風退了開,只有苦笑。在國師的祈福典禮中,朝中文武無一期望能隨駕登壇,隨駕之後又無不希 能擠得越前面越好,但是陸寄風卻故意躲到後面去,令拓跋齊更感無奈。 身為中領軍的陸寄風雖有職銜,卻而漠視軍責,從不入軍府執行他的職權。由於他有救駕之功,拓跋燾又是個愛才之人,便隨陸寄風之意,不責怪也不勉強。身為皇弟的拓跋齊幾度想藉著一些政治上的小動作,宣示陸寄風在皇帝面前的重要性,卻總是被陸寄風給閃了開。 看來他無意為官,去意甚堅,當初的推辭並不是裝裝樣子。 一陣清磬乍響,令人精神一震,而隨著兩旁香爐燃出的縷縷香煙,堂內登時氣氛變得十分優雅飄渺,像是身在仙境一般,教人不由得肅穆起來。 清磬聲中,只見寇謙之踩著禹步旋行,步罡踏鬥,跡成離坎掛,口中念著召應神靈的禱文,接著步至壇前,道童及幾名道士在他身後,奉上令牌符水等物,讓他朝著壇下灑播符水。 陸寄風微感詫異,這好像與清修的通明宮禮法不大一致,反倒像是民間妖道,尤其是專以畫符治病召募信徒的太平道。 通明宮的弟子怎會公然實行民間淫道的法術?陸寄風感到極不對勁。 寇謙之口中吟念著禱詞,壇上壇下不時傳出陣陣幽邈的笙簣,似斷似續,如幻如真,每一聲清響隨著灑出的法水,以及空氣中漸漸隱約的高雅幽香,都讓壇下的眾人靜謐無聲,氣氛更加祥和。 寇謙之吟畢開禱之辭,收了法水,才登上法壇,展開禱文,抑揚頓錯地吟念著,法壇下的百名道士都訓練有素地跟著吟唱起來,上下同聲合應,有高低之別,繞樑呼應,通達天際,整個京城幾乎都可以傳遍。 陸寄風在鍛意爐內修練之時,已聽盡了成千卷道家經典,他記性過人,聽過了幾遍就已都爛熟於胸。他很快聽出寇謙之和訓練有素的眾道士們所念唱的,並不是經典內的義理,而是一篇新的禱文,內容無非是告訴上天,魏國的皇帝如何“神武英明,天經大治”,他所任用的崔浩如何“侔蹤軒黃”,如此文成武治,教化大行,祈求天神讓拓跋燾“統治下靈,去除偽法”等等。禱文中竟無一詞提到修煉反省,或是為天下萬民求和平,只有滿篇對拓跋燾的歌功頌德。 陸寄風起初聽得疑惑,聽到後來心裡竟起了反感,想道:“道法自然,清靜無為,向來便是不管世俗權爭的成敗,一旦有了求功之心,便不能清靜自然了。通明真人雖要我為他翦除妖孽,而不得不親近權貴,但怎會讓他的門生弟子如此招搖,公然做這種討好帝王的無聊勾當?” 但是轉念再想,舞玄姬既然身在魏國宮廷之內,那麼想除去她的勢力,確實也只能以同樣的手段對付,或許這就是弱水道長用心良苦之處。 這樣一想,陸寄風當即釋然,但他心裡仍記惦著弱水道長與停雲道長的死因之謎,總感到處處都是令他想不透之處,不由得望向吟唱禱文的寇謙之。寇謙之專注的神情裡,根本看不出任何心情。 陸寄風也不怎麼注意齋醮的過程,不經意地眺望遠方田野居戶,但見城內千門萬戶,道路井然,規模不遜於洛陽。 在都城的屋宇之中,陸寄風突然感到其中一片大宅上空籠罩著一片似有若無的粉煙,模模糊糊的,不知是霧氣還是塵煙。 陸寄風大感奇怪,不由得對那處宅院多看了幾眼:心底莫名地生出一股煩躁感,突然想道:“難道那就是妖氣?” 他從小聽疾風道長和靈木道長說什麼妖氣沖天之類的話,實際上自己卻從沒望過氣,自然不懂什麼是妖氣,此時見到那朵欲散不散的朦朧霧靄,竟本能地產生強烈的不自在之感,而很想一探究竟。 醮儀的繁文褥節進行著,陸寄風脫不開身,好不容易等到儀式行畢,已經是天色微暮的申時了。 這一日的齋肅祈禱終告一段落,接下來還有齋宴,拓跋燾的禦宴就在高壇之上,而壇下的齋眾至少也有上千人,十分壯觀。 與拓跋齊等人同列禦宴的陸寄風這時才知道:寇謙之所王持的齋醮規模比他原先所想像的還要盛大,這樣的大典還要繼續好幾天,其中只有一兩天需要皇帝親自蒞臨,而舉行這樣盛大法會的目的,是為了年底的南徵能夠得到神佑。 陸寄風更是不解,以拓跋燾的精兵鐵甲,雄才偉略,難道還會相信以這樣的法術就可以保佑獲勝? 行醮時寇謙之是帝王之師,宴時便恢復了臣子的身份,恭敬地與臣僚同列。 拓跋燾與眾臣行酒三巡畢,才對寇謙之道:“國師,朕順應天道,將兵出三路,取三輔,滅夏逆,如今獵期已近,天象所見如何?” 寇謙之肯定地奏道:“啟稟萬歲,天象已然昭昭,萬歲此行必克,將兵定九州,席捲中原!” 拓跋燾龍心大悅,崔浩等重臣也紛紛慶賀。陸寄風卻感到十分不以為然,天象雖能顯示大地吉兇,但若是以天象來預言一時成敗,未免近於妖妄。因此陸寄風默然不語,依舊坐在他的席次之中,若有所思。 寇謙之的眼神又望向了他。陸寄風心中一檁,這才想到:“他是弱水道長的弟子,他知道我是陸寄風了嗎?虎牢觀的乾陽君他們告訴了他弱水道長的死因了沒?” 但是寇謙之的眼神並沒有在陸寄風身上停留多久,便又轉向它處,似乎只是不經意地與陸寄風視線交接一般,半點也讓人看不出他的心緒。 拓跋燾只得意了一會兒,便又起憂色,道:“難道天象真能預言未來嗎?雖然朕有精甲百萬,但是勝敗兵家常事,難道就不會有所逆轉?” 寇謙之連忙道:“天象已應於萬歲,若萬歲心存猶豫,誠為大忌!” 崔浩也說道:“微臣也以為國師所言甚是,逆夏、蠕蠕皆氣數已盡,請陛下切勿遲疑。” 拓跋燾笑道:“朕只是不允許有半點偏差,故思慮較多罷了。” 寇謙之又道:“微臣方才見萬歲身邊,將星初曜,想是萬歲近來得了一名武功絕世之人,留作心腹了?” 拓跋燾又驚又喜,道:“國師果然神算無差!這位是陸卿,他形貌儒雅,想不到國師看得出他身懷絕藝。” 寇謙之對陸寄風微微一笑,道:“威猛現於外者,只是十夫不當之勇;沉潛不發者,方為萬夫不當之豪傑。微臣敢斷言:能得陸大人護駕,天下無人可圖聖上矣!” 拓跋燾笑道:“當真?陸卿,此後你便與朕伴駕隨行吧!” 陸寄風簡單地應了一聲,不置可否:心中著實揣摩不出寇謙之的用意。 齋宴已罷,眾人隨駕下了法壇,送走御駕。陸寄風急著回府去與眉間尺細談弱水道長與停雲道長的死因,便快馬馳向自己的府邸。 不料才奔出幾裡,便有數騎快馬由後追了過來,換道:“陸大人,請留步!” 陸寄風回頭一看,那數人都是道士打扮,正是方才在法壇上寇謙之的弟子們中的幾人。 陸寄風心想:“寇謙之果然聽說了弱水道長之事,我若再跑,反而顯出心虛了!” 便立即勒住了馬,攬轡以待。 寇謙之的輕車由後方行來,立即下車,向陸寄風一拜,道:“弟子寇謙之拜見。” 陸寄風見他居然自稱弟子,竟是把陸寄風也當成將來通明宮的掌門了,連忙下馬,道: “哪裡,我不過是俗眾,當不起道長這一拜。” 寇謙之道:“師父有命,對陸大人要尊敬再三,視同真人,貧道不敢不從。” 寇謙之的師父不知是鳳陽君還是龍陽君,他們都已知道弱水道長遭遇變故,看這個樣子,是還沒有通知寇謙之。 陸寄風便道:“我府裡人口甚是清閑,不如到我處細談。” 寇謙之笑道:“正是此意,陸大人,請。” 寇謙之轉頭接過其中一名隨從的韁繩,道:“你們先回去,我要與陸大人按轡徐行。” 眾弟子們領命,掉轉馬頭離去。 陸寄風見寇謙之態度溫和有禮,不慍不火,竟連弱水道長死後的哀傷之情也看不大出,令陸寄風更覺得不大對勁。看來弱水道長與停雲道長在虎牢城中發生的事,還有隱情。 兩人並馬疾行了不久,已入城內,陸寄風又感到某種怪異的氣流,不由得轉頭望向遠處,望去只見入夜的街道人家,行人稀少。 寇謙之道:“陸大人,怎麼了?” 陸寄風道:“我在法壇上眺望城裡,見到有一戶人家,大約就在離此不到一里處,似乎有一層霧瘴,道長您日日在高壇上祈福,難道沒見著嗎?” 寇謙之順著陸寄風的眼神望去,道:“是不是一戶極大的宅院,上方有層粉白色的煙霧?” 陸寄風道:“正是。” 寇謙之笑道:“那是城中的大富人家,姓蘇毗氏,據說是女國來的鉅富。” “女國?” 寇謙之道:“女國在西方萬里之遙,蔥嶺之南,已近身毒國了。” 陸寄風聞之咋舌,道:“這麼遠?” 寇謙之笑道:“平城內有許多人,都來自千萬里以外的重譯之國,這也並不奇怪。女國以女王統治,國家極小,不到萬戶,但出產麝香、駿馬、鹽,所以他們的商人多半富可敵國。 蘇毗公子不知為何遠離女國,來到平城定居,他似乎十分好女色,時常有人見到他的家僕從各國買來絕色美女,個個都是傾國傾城之姿。他也精於養植花木,你所見到的那層白色煙霧,只不過是他院子中盛放的花樹罷了。” 陸寄風這才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不過現在已是初秋,蘇毗家的院子中還能長出那麼茂盛的花海,也實在奇怪。” 寇謙之道:“這就是他的過人之處,就連洛陽的牡丹,他都能在乎城養出來,而且花朵大逾人頭,簡直是不可方物!仙後宮裡的花,便是他進貢的極品。” 一聽見仙後,陸寄風心中微微一悸,直覺想到蘇毗公子會不會與舞玄姬有什麼牽扯? 陸寄風便問道:“你見過蘇毗公子嗎?” 寇謙之道:“他是首富人家,多少見過幾回。” “他為人怎樣?” 寇謙之哈哈笑了兩聲,道:“還能怎樣?鎮日買各國美女人府享用的人,當然是個身子被淘空的病鬼!蘇毗公子病得連走路都走不大動。” 陸寄風一怔,也不禁莞爾,笑自己太過敏感,什麼都想到舞玄姬的部署上頭。 寇謙之道:“蘇毗公子雖無官位,但與國族交往甚密,能結識他,對陸大人的前程很有助益。” 陸寄風隨口漫應道:“寇大人跟他是朋友?” 寇謙之道:“蘇毗公子眼裡只有女人,沒有朋友。貧道曾送了些助陽藥物給他,他連謝也沒說一聲,呵……” 陸寄風表面上沒表示什麼,心中不由得鄙薄起寇謙之的作為,只是不便說什麼而已。 不料寇謙之已坦然說道:“陸大人,您心中一定十分不以為然吧?” 陸寄風也不掩飾,直說道:“以道長的修行,何必以末技討好一個鄙俗富人?” 寇謙之笑道:“傅說舉於版築之間,膠鬲舉于魚鹽之中,那難道不是末技?何謂末技? 不過是一種工具而已。” 陸寄風道:“道長已經位居國師,尊位無人可比,應該已經達到了你親近皇室的目的,又何必多此一舉!” 寇謙之搖了搖頭,道:“萬歲的信任是不夠的。論信任寵愛,沒有人比得上崔大人在萬歲心中的地位。但是陸大人您難道沒感覺出來:朝中的貴族都恨不得將他除之而後快?” 陸寄風點頭承認。寇謙之又道:“崔大人自視甚高,以為身為清河大戶,世代簪纓,不必去討好這些野人、白戶,可是他忘了:在魏人心中,崔大人不過是個奴隸。” “奴隸?”陸寄風一怔。 寇謙之道:“沒錯,崔家門第顯赫,為何不隨朝廷南遷?是因為國土被魏國佔領之後,崔大人一家來不及逃走,而成為魏的順民,那不就是俘虜而已嗎?再怎麼能幹,也只是一個能幹的戰俘,和以美色服侍萬歲的內侍宗愛一樣,根本沒有任何地位。有朝一日萬歲心意改變,天下還有誰幫崔大人說話?萬歲可以將人高高地提拔起來,你被提拔得越高,萬歲的手放開時,你就跌得越重。除非底下有許多人捧著你、襯著你,讓你跌下來時,不會跌得粉身碎骨。捧著你的人越多,或許有一天還會將你再捧回高處去。” 陸寄風道:“我並不要皇上來提拔我。” 寇謙之看了他幾眼,才道:“貧道知道,在萬歲身邊,眾人皆有媚色,唯獨陸大人高傲不群,目若寒星。你不說,貧道也知你無意仕宦。但是越親近萬歲,你越有機會接近鳳凰山,甚至毀了整座鳳凰山。” 陸寄風疾望向寇謙之,道:“那是妖女的什麼地方?” 寇謙之道:“大本營。” “你知道在何處?” 寇謙之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那據說也是國家根本,是拓跋氏的生命起源秘穴,雖然我是國師,畢竟還是漢人,他們是不會把國本輕易讓我知道的。” 陸寄風想了想,確實除了深入魏的權力中心之外,沒有別的法子知道舞玄姬的底細。 寇謙之突然長嘆了一聲,道:“陸大人或許鄙薄我的為人,位居顯要,便不似出家人了。 但權勢不壓過了妖女,又怎麼滅除她呢?師祖不讓我回山,也是為了讓我能便宜行事,由他親身去擋六子的質疑。欸!如今……恐怕吾將成為罪人矣!” 這聲嘆息裡總算出現了一抹哀傷之情,陸寄風道:“你可知道長他……” 寇謙之點了點頭,道:“師父對我說過了,為了不讓妖女知道我的身份,貧道只能不動聲色。但師祖死因還有不少疑心處,或許陸大人可為我解惑。” 陸寄風道:“道長臨終,曾經要我找你取一文書,你可知內容為何?” 寇謙之望向陸寄風,道:“什麼文書?” 陸寄風道:“石室之文。” 寇謙之轉回頭去,想了一會兒,道:“原來師祖告訴陸大人了……” 說著,他竟有些哽咽,陸寄風道:“你怎麼了?” 寇謙之嘆道:“師祖在世時,曾說這份文書滋事體大,不能輕易宣諸他人,看來師祖也不知該不該公開。……他一生不見容容于宮,臨死卻還記著除妖……以師祖的深謀遠慮,竟中道崩殂,今後道門絕矣!” 陸寄風想起通明宮裡,除了青陽君之外,似乎也沒有能人了,不禁也長嘆了一聲。 寇謙之義道:“那份文書只有師祖一人看過,貧道不敢擅讀,所以不知內容,天下也只有師祖與貧道二人知之。既然師祖交代過陸大人,那貧道會擇日請陸大人前來一觀,但須秘密為之。” 陸寄風道:“這當然。” 兩人已來到陸府,正要進入,卻見守門的衛士神色怪異,似乎有點緊張。 陸寄風問道:“怎麼了?” 那衛上連忙退後長跪,稟道:“大人,小公子被抓走了。” 陸寄風大吃一驚,府中一向都稱迦邏為小公子,難道獨孤塚的人有本事找到這裡?陸寄風問道:“誰抓走的?” 那衛士道:“屬下不知,府中正等著大人定奪!” 陸寄風知道問一個小小衛士也沒用,便和寇謙之一同快馬奔入府中,管家立刻迎上來,道:“大人,小公子和封老爺他……” 陸寄風更震驚,道:“封爺也被抓走了?” “是。”管家道。 “什麼時候的事?” “大人才出門不久,就有人抓了封爺和小公子往外去……” 雲拭松和千綠也都趕過來,陸寄風正在問:“往哪裡去了?” 雲拭松憤憤地接下了話,說道:“是個文質彬彬的強盜!” 陸寄風錯愕,道:“什麼?” 千綠道:“少爺跟他對過招了,少爺使的是您教給他的那套劍法,將那人給牽制了住,他將封爺負在肩上,卻閃避得很俐落,一邊退回去,還稱讚了少爺一聲‘劍法不錯’……那人被少爺的劍逼得走不了半步……” 其實那人說了“劍法不錯”之後,還有一大串評語:“可惜練不到家,用功不夠!沒法子領悟本門精要,天資不夠!最可憐的是搞不清楚狀況,智力不夠!”這一大串話,千綠全部幫雲拭松隱瞞住了。 陸寄風急問:“既然如此,人怎麼會被抓了?” “那時是小公子在後頭喊說:‘別傷了我爹!’少爺有了顧忌,便擋不住那人了。” 千綠泫然道:“他抓走封老爺和小公子,公子您又不在,奴婢沒人可以商量,不知該怎麼辦……” 雲拭松不悅地喃喃道:“我不是人嗎?” 陸寄風見千綠說話時不斷顫抖著,十分擔憂害怕,便伸手拍了拍她的肩,道:“可見到那人長什麼樣子?” 千綠道:“那時天已亮了,眾人都看得十分清楚,他穿著寬袍大袖,樣子很儒雅,倒像個讀書人……” 眉間尺?陸寄風腦中只想到他。自己離開時眉間尺還在書房內,就算又是有人假冒他,那麼真的眉間尺也不會無聲無息,任憑仿冒。 管家這時開廠口,道:“大人,就是早晨與大人在書房議事的那位啊!” 果然就是眉問尺,陸寄風心中直告訴自己:“師父這麼做一定有理由,或許有什麼內情……”畢竟他願意相信眉間尺是好人,不會欺騙於他。 千綠又道:“他在書房留了字給公子。” 陸寄風道:“那信呢?” 千綠道:“他寫在書房的牆壁上……” 陸寄風和眾人快步趕至書房,一推開門,就見到雪白的粉牆上寫著鬥大的幾行字,似篆似隸,字與字雖相連不斷,卻各自獨立,字體奇古,清拔有神,每個字都像要破壁而出 般大張大合,堪稱章草的絕佳妙構。 寇謙之一眼望去,便不由得喝了聲採:“好字!” 陸寄風對書畫並無造詣,也沒興趣,只見那幾行字寫的是:“君識歸途,三日未至,封君痼疾,恐難平復,小君移席作客,莫使久待也。” 話中之意無非是威脅陸寄風三日之內回到劍仙崖,否則不但封秋華將有生命危險,就連迦邏也會有所不測。 想不到眉間尺會以這種方式逼迫他回去,那麼之前所發生的種種離奇事,倒底禍首是誰,也就都指向眉間尺一個人裝神弄鬼。一思及此,陸寄風又是氣又是失望,雖然他與眉間尺想處的時間不多,但他心中並不認為眉間尺是姦惡之人,甚至對眉間尺有莫名的好感,而眉間尺竟會劫人脅迫於他,實在太令他傷心了。 陸寄風心念甫動,突然間眼前眩黑,心門像被千針鑽刺一般,噗地一聲,噴出了一口血,接著便不省人事。 陸寄風突然 倒,嚇得千綠連忙扶住了他,眼淚就流了出來,驚叫道:“公子!公子!” 千綠力小,扶不穩陸寄風高大的身子,便抱著他坐下,讓陸寄風躺在她懷裡。寇謙之蹲下身來,探了探陸寄風的脈象,又摸了摸他的心口,臉上露出驚詫之色,突然一把扯開陸寄風的太領,只見胸膛的肌膚底下,浮出一條淺淺的殷紅血痕。 千綠淚汪汪地急問道:“道長,公子怎麼了?” 寇謙之道;“無妨,別去動他。” 寇謙之取出一丸丹藥,正要餵陸寄風服卜,千綠忙擋在陸寄風身上,不讓寇謙之碰他,驚道:“你要給公子服下什麼?” 寇謙之道:“陸大人是中了妖符,影響了他的修行,讓我給他服下寒斂丹,以收攝七情,自可平復……” 雲拭松攔著寇謙之的手,道:“誰知你這臭道士哪來的?滿口胡說八道,萬一害了陸寄風,可怎麼辦?” 寇謙之並不發火,平靜地說道:“使君手中有劍,到時自可取貧道的命抵償去。” 此時除了聽寇謙之的話,似乎也別無他策了,雲拭松考慮了一下,只得慢慢放開手,並輕輕把千綠推開,道:“看來這道士有點來頭,諒他不敢對陸寄風怎樣,他敢怎樣,我會取他的命!” 千綠只好點了點頭,溫柔地撬開陸寄風的口,讓寇謙之餵他服藥。 侍立在後的管家卻越看寇謙之,越覺得何止是“有點來頭”,簡直像極了國師!只不過堂堂國師,連萬歲都不能輕易見到面,又怎麼會單人匹馬地和他們的陸大人回來?因此管家不敢亂說話,只能退在後面靜觀其變。 寇謙之餵陸寄風服下寒斂丹,以真氣推送藥性走入奇經八脈。寇謙之餵他服下的寒斂丹只是解熱攝神的普通藥物,既無大效,也殺不了人,對陸寄風的狀況來說,也只不過略盡點輔助而已。 陸寄風果然緩緩醒轉,見眾人擔憂的神色,自己渾身無力,也覺得奇怪,道:“我…… 我怎麼了?” 寇謙之道:“陸大人一時氣火攻心,原本以大人的修行,這一點小事是動不了分毫的,但是大人體內竟有一道陰躁之氣,讓怒火驟升,真氣逆衝,才會一時氣悶昏絕。” 陸寄風點了點頭,道:“果然如此。” 寇謙之道:“大人是何時被種下這道陰符?” 陸寄風見衣領已被扯開,自己低頭望去,曾被舞玄姬以金刀輕劃開舊處隱約地浮現出紅色的血跡,便道:“不過是數日之前,被妖女所傷,或許是她那時下的手。” 寇謙之道:“這就是了,陸大人被妖女種下這道相思符,只要妖女以真氣摧咒,便能令陸大人心情浮躁,坐立難安。陸大人所練的內功是以三戒作本,最怕心神不寧,讓功力一退千里!” 陸寄風聽他都說中了,沉吟了片刻,道:“但我近日以來還沒有感到多大的妨礙,又是為何?” 寇謙之道:“陸大人目前體內的浩浩純陽,有如朗日,還可以本能地壓制住這股邪氣,但是大人似乎已有數日未曾行氣大修,如此一來陰盛陽衰,舞玄姬傳咒會越來越容易,日積月累,也許是五年,也許是十年,總有一天會要了大人的命。” 陸寄風問道:“可有根除之法?” 寇謙之道:“符根握在舞玄姬手裡,除了殺舞玄姬之外,沒有別的法子。” 千綠心驚,道:“公子功力退步,萬一殺不了她,那公子豈不是……” 寇謙之道:“另一個方法也可以斷絕相思符的威力,就是陸大人能做到無喜無悲,心若頑石。不過那是不可能的。再怎樣少情寡欲的人,都會有一點點喜怒哀樂,只要有喜怒哀樂,即使再微小,都會成為相思符的引子。” 舞玄姬曾經誇口,預言陸寄風終究會爬回去求她,看來是依恃著這帖相思符。陸寄風本來就是冷靜的人,既已確定病因,便不再擔憂,道:“我會勤練斷緣七戒,諒那妖女短期內奈何不了我。我還是先趕回去看看封伯伯是否無恙,順便問問師父為何不告而別!” 寇謙之道:“陸大人如今身銜重責,萬歲怎容您說去就去?” 陸寄風苦笑了一下,道:“這回卻是不得已了,若是萬歲怪罪,那……就讓他怪罪吧!” 雲拭松喜道:“總算說句人話啦!早就叫你別當這個鳥官。” 千綠卻憂道:“但是公子是有病之身,那人武功卻好得很,萬一他以封爺要脅公子,可怎麼辦?” 寇謙之再細細一想,道:“陸大人此行,不知凶險,貧道有五石丹,服之能暫時壓制邪氣,刺激功體,讓內力完全發揮,應該可助大人一臂之力。這五石丹珍貴異常,貧道的門生弟子都不知藏處,請大人在此稍待,貧道立刻快馬回去取來。” 陸寄風十分感謝他的好意,道:“不必勞煩道長往返了,我馬上動身上崖,我隨你去取。” 陸寄風帶著雲拭松、千綠等人,隨寇謙之一同出府,四人快馬加鞭,回到法壇。 寇謙之進人丹房密室,取出玉瓶,親手交給陸寄風,緊握著他的手道:“貧道只給陸大人這五顆,非是貧道不捨得,而是五石丹藥性極烈,雖能發揮內力,但不過是透支而已,千萬不可多服。凡人根底極強者,服下纖毫就能傷身,陸大人根基絕世,又有天嬰護體,所以或許能負擔五顆。若服之而心煩氣躁,情慾灼身,則已是過量了。” 千綠一聽,不由得面紅耳赤,雲拭松更是直接問道:“是春藥?” 寇謙之神色嚴肅,道:“五石丹能讓男子竣精勃發,黃帝內經所謂‘夫精者,身之本也”,真元內丹的來源就是男子之精,精氣不絕,便能陽氣不斷,進而長生不死。以此作為舂藥,根本是暴殄天物,買櫝還珠!” 雲拭松好像聽不大懂,只關心所有的男人都會關心的問題:“那……能不能也給我一顆?” 通明宮是丹鼎派,原本就精於煉藥、養身,這五石丹更是源遠流長,史不絕書。 四百多年前的漢成帝曾服下方士進貢的春藥,一夜精流不盡,精盡血出,氣絕身亡,當時所服的舂藥,配方中就含有微量的五石丹。 雖說五石丹有春藥的功效,但是道家養身的一大環節,便是龍虎之道,也就是男女雙修,陰陽調和。只不過一般人缺乏定力,享受魚水之歡時,很難收攝心神,做到不動心不動念,反而修不成,最後只能落得一事無成,只好走清修一途,雖然慢,但較為穩當。而真正的龍虎之道,並非採補,而是男女雙方同得道諦,謂之大周天。當初陸寄風誤採雲若紫的根基,只因為他初嘗雲雨,還一時不得要領,不能收放自如之故。 司空無調製五石丹的用意,當然不是煉來作為春藥,而是輔助修道之用。以陸寄風的根基,服下五石丹之後,自能不經思索就自然地將精氣轉化為內力,而使周身真氣源源不斷。 如果他無法轉換自如,竟感到慾念一發不可收拾,那表示已經超過了他能負擔的藥量,便十分危險了。 在此之後,也有許多皇帝是服了類似的丹藥過量而亡,近兩百年後,唐太宗宗于貞二十三年,服方士那羅邇娑婆的“延年藥”而駕崩,唐憲宗、唐穆宗、唐武宗……乃至至于有一代的英宗,無不是服下類似此藥而死。可見此藥用之不慎,為禍千百世。 此乃別話,不再多表。 寇謙之不去理雲拭松的要求,對陸寄風道:“陸大人千萬謹慎,不到逼命無常,不可使用。否則恐將洩盡真元,輕則成為廢人,重則喪命。” 陸寄風也知猛藥不可常用,便稱謝收下了五石丹。 寇謙之又道:“陸大人此去,最好是儘快回來。萬歲那邊,貧道會請崔大人、拓跋大人代擬一番說詞,雖然陸大人無意仕宦,但是為了大局……還是請陸大人屈身染塵吧!” 陸寄風無奈地說道:“姦吧,我會儘快回來。” 陸寄風與雲拭松、千綠一同告別了寇謙之,三人快馬往西而去,陸寄風記得劍仙崖的路,應是一兩日就可以抵達,但他心中掛念著封秋華和迦邏,能早一刻回去也是姦的。以迦邏的硬臭脾氣,落入敵人手中,只怕討不了好。 見陸寄風心事重重的樣子,千綠道:“公子,您在擔心小公子嗎?” 陸寄風勉強一笑,道:“嗯,他從未離開過我,不知道此刻怎麼樣了?” 雲拭松道:“憑他那狗眼看人低的德行,八成已經被痛打了好幾頓。” 陸寄風臉色更沉,千綠嗔道:“少爺!您別亂說。陸公子,小公子聰明機靈,不會有事的。” 雖知道千綠只是好言安慰,陸寄風聽了至少覺得好過些,道:“多謝你,千綠姑娘。” 此時突然馬匹發出幾聲長嘶,人立起來,陸寄風和雲拭松都是練過武的人,還能穩穩地拉住韁繩,腰板筆直不動。千綠卻驚慌地大叫了一聲,連忙本能地要去抱住馬頸,身子一個不穩,便要往旁被甩了下去。陸寄風身子一點,已伸臂抓住千綠,躍回自己的馬上。 千綠驚魂未定,在陸寄風懷裡不住發抖,道:“多謝公子……那馬怎會……怎會突然……?” 陸寄風也是大奇,驀地,陣陣異香傳了過來,細碎的鈴聲,像玉屑悄悄灑在珊瑚盤上,隨著西邊奔來一道銀光,掠地輕舞的流螢般的身影而至。 那不是流螢,而是一個女人。 她的身上穿著曳地的冪裯長紗,整個人由頭到腳都掩在冪漓下,根本就分辨不出是男是女,是胖是瘦,但是那輕盈的姿態卻顯示出她一定是個纖細的女性,疾奔時,隨風往後掠去的冪褵更隱約襯出雙腿十分修長。 她唯一露在外面的,就是那雙白色的腳。她居然是打著赤足,粉紅色的腳底,雪白色的腳背,顏色融得潔白中透著粉紅,粉紅中透著潔白。只有美女,才會連腳都有這麼美好的肌膚。 在她細細的腳腳踝上,系著幾道細細的金鍊相小小的鈴鐺,奔跑時帶出陣陣清脆的叮噹之聲,在清夜中更增幾分幽玄之意。 冪褵是富貴人家的婦女出門時的衣物,上方是寬邊大帽,帽緣結下層層像是帷帳般的輕紗,以遮掩帽下之人的全身姿貌。她所戴的白色寬緣帽下,銀白色的帽緣還垂下串串一樣大小的珍珠流蘇,銀紗上則綴著珊瑚和紅玉,這件冪褵就價值千萬,因此,這是個極富貴人家的美女。 但極富貴人家的美女,怎會隻身疾奔於黑夜荒郊? 那一定是個逃亡的美女。 |
第四五章 此同既難常
那美女停在陸寄風等人面前,雖然她披著冪褵而不見她的表情,但是,陸寄風感覺得出她在注視著他們。 美女開了口,她說了一句話,但是沒有人聽得懂。 那不是漢語、不是鮮卑話,甚至連夏語都不是。 就在陸寄風和雲拭松面面相覷時,那美女輕笑了一聲,改用漢語道:“那匹馬兒給我!” 她指的自然是原本千綠所乘的馬,現在千綠和陸寄風共乘,就空出了一匹馬來。 這樣的裝束談吐,令陸寄風直覺地想到她是由鉅富之家逃出的異國美女。那麼就只有一種可能,可能是由蘇毗公子家逃出來的美女。 因此,陸寄風問都不問,便道:“請。” 美女輕輕一縱,躍上了馬匹,居然手一翻便握出一把金刀,往馬臀一剌,口中呼喝,要馬兒奔跑。馬被刺得鮮血長流,發足狂奔。 陸寄風吃了一驚,這三匹馬皆是上選的駿馬,輕輕一拍便知行動,實在不必以這麼殘忍的方式趕馬。想來是這名美女急著要逃,手段便狠了起來。陸寄風連忙以真氣丟出手中的馬鞭,道:“這個給你!” 馬鞭挾著真氣發出呼嘯之聲,往美女的方向丟去。陸寄風算準了力道,只要那女子伸手一攔,必可接住馬鞭。 不料那美女舉手一揮,雪白的手上璨爛的金刀刀光一閃,竟將馬鞭揮成了兩段。 她冷笑了一聲,絕塵而去。 陸寄風怔了怔,雲拭松出身首富,自幼就喜歡鷹犬狗馬這些玩意兒,見那美女毫不憐惜地傷害駿馬,氣得臉都紅了,道:“你幹嘛給她那匹馬?” 陸寄風道:“總要讓她逃命……” 雲拭松道:“萬一她是個江洋大盜、殺人魔王呢?” 雖然陸寄風很想說“那怎麼可能?”但是話到口邊,硬是吞了下去,那美女確實是有幾分怪異。 陸寄風只好苦笑道:“算了,趕咱們的路。” 雲拭鬆心疼駿馬,還在碎碎念個不停,好像陸寄風害的不是一匹馬,而是一個無辜的人一般。 三人才又行出不到一里,就聽見前方傳出陣陣奇言怪語,粗豪的男性聲音大聲喝叱著,但所用的語言,也完全是陸寄風沒聽過的語言。 曠野之中,那美女乘坐在駿馬上,被好幾名高得嚇人的男子給包圍住。那幾名男子至少都身長九尺,赤足袒膊,頭頂光禿,膚色黝黑,手中握著黑色的鐵棒,棒端以木料作蕊,外包鐵皮,上面還橫張著密密的尖 ,在月下發出森然的光輝,這樣的鐵棒就連犀皮鎧甲都打得穿。 但他們身上卻幾乎沒穿什麼衣服,而是自左肩向右胛披著黃紅相間的布,那種布也不像衣裳,倒像袈裟,不過袈裟也沒有那麼簡陋的。 唯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們都不是中原的人。 那六名番僧有如打雷一般的斥喝之聲方絕,女子便輕輕接了幾句話,她的聲音雖輕柔,但是就算聽不懂她的語言,也可以聽得懂她口氣中的淡漠。 或許正因為沒有文字障,直接聽聲音語氣,更能由聲音中感覺出她的冷絕、孤絕。 那女子不知說了幾句什麼話,聽了這些話之後,番僧們全都目光一轉,望向陸寄風等人的方向,冷冷地投射在陸寄風、雲拭松和千綠身上。 雲拭松看出苗頭不對,道:“他們看我們幹什麼?” 那女子以漢語道:“我說馬是你們給我的。” 那就是“同黨”的意思吧? 那幾名番僧中的一人對陸寄風呼喝了幾聲,用力擺了擺手。陸寄風暗暗戒備著,但眾番僧並沒有攻擊過來,而是突然齊聲大喝,各自躍開,手結法印,襲向那名女子。奇的是六人的六道掌氣似乎並不剛猛,也看不出什麼殺氣。 穿著冪褵的女子輕身飛起,那六僧同時身子往外一轉,右足平抬而起,左腿微屈,手中鐵棒一端挾在腋下,有尖剌的一端朝外伸出,有如一朵六瓣之花一般,包圍著中央那匹馬。 那女子翩然飛落在週邊,發出輕輕的冷笑。千綠見那六僧動作古怪,也忍不住噗嗤笑了一聲。 不料屈著單足而立的六僧,身子不動,卻迅速地旋轉起來,六人像站在一個大轉輪上一般,迅速地由右向左急旋,越轉越快,一下子就快得看不清面孔,只見一個橙色的圓圈急急滾動,接著圓圈竟筆直地立了起來,朝那女子滾來! 巨大法輪挾帶著飛沙走石,陣陣厲風撲面,簡直像刀刮著一般,那女子連忙拔身閃開,冪褵的一角卻被碾轉過來的巨大法輪所帶出的氣流給硬生生扯裂,嗤地裂衣巨響過後,那一大片冪褵已碎成數不清的碎片飛散空中! 巨輪眼看就要滾至陸寄風等人身上,陸寄風早已蓄氣在手,身子一拔,躍上數尺,同時一掌以上清含象功的柔相推力推開二匹馬以及千綠和雲拭松,道:“避遠些!” 巨輪嗤地滾過陸寄風等人方才駐馬之地,所過地面留下一道尺許寬的痕跡,上地都被翻得稀爛,若是任何事物被這巨輪碾過,想必也會成為爛泥一團。 陸寄風一落地,雙掌便送出一股陽剛真氣,襲向巨輪! 掌氣打在急轉的巨輪上,竟被反彈回來,陸寄風及時閃過,自己的掌力轟然襲往他身後,好在這是曠野,真氣散向身後的千里平原,竟爾化於無形。 陸寄風暗自詫異,那女子冷笑一聲,又輕身飛上了馬,她的冪褵下襬被扯碎了,露出一對修長渾圓的小腿,倚坐在馬上,更是媚態橫生。 她一坐定,那巨輪便轉向她滾去,陸寄風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她被絞成肉醬,只得縱身以掌氣推開女子及馬匹,道:“你還不快走?” 那女子道:“我等你殺了他們再走。” 陸寄風一怔,巨輪已滾至面前,風刀沙劍逼得他睜不開眼,陸寄風聽音辨位,便往巨輪中心縱身一躍,耳中聽見千綠驚叫了一聲,陸寄風這看似自殺的一舉,穿過了那巨輪沒有任何真氣的中央,同時雙掌疾推,兩道掌力自巨輪中央往左右推擠。 陸寄風安然地滾出輪心,落在地面上之時,轟響驟絕,六道橙光一閃,六僧已分別立在地面上,臉色陰沉地望著陸寄風。 他們六人所結成的大法輪弱點正是中心,陸寄風自核心拉開他們的結力,法輪遂散了開。 陸寄風身上部是沙塵,不敢掉以輕心。這六僧結成輪陣傷人,以樣的功夫他聞所未聞,絕不是中原的路數。要以人快奔的速度結成法輪,已是極為困難,而這樣的法輪竟還有那麼快的速度、那麼尖銳的刺殺力,更表示這六人的內功深不可測。 更令陸寄風傷腦筋的是:那女子根本是故意把陸寄風拖下水,想要借刀殺人。而語言不通的陸寄風,不但無法解釋自己與那女子只要萍水相逢,就算他能與這些番僧溝通,要他不插手救一個被圍攻的女子,也不大可能。 那六僧之一態度沉著,對陸寄風說了幾句話,可惜陸寄風聽不懂,只好依然擋在那女子身前,道:“他說什麼?” 女子道:“他稱讚你功夫好,膽子大。” 陸寄風道:“要我救你是應該的,但是你為何要我替你殺他們?” 那女子道:“你不殺他們,他們就會殺我。” “他們又為何要殺你?” 陸寄風才問,那女子還未回答,那名番僧又沉聲說了幾個音,女子冷然回答了幾句,那番僧臉上露出鄙夷之色,不屑地看著陸寄風。 再怎麼不懂語言,陸寄風也知道不妙,道:“你們說什麼?” 女子道:“他問我你是誰,我說是愛我之人。” 陸寄風道:“你別胡說!我又不認識你,快跟他們解釋清楚!” 女子又說了幾句,這回更糟,那六僧臉色同時一變,又是殺氣騰騰。 陸寄風忙問:“你倒底亂說了什麼?” 女子道:“我說你會為我殺人。” 陸寄風道:“我沒有這麼說!” 女子道:“你說要救我,那不就是要殺了他們?” 陸寄風簡直氣得要命,道:“但是我與你素無瓜葛,你為何要說那等無恥言語? 還要我殺人?” 女子淡淡地說道:“你會為我殺人的。” “不可能!” 女子竟靠了上來,她行走之際,空氣中也像是有某種美妙的節奏,隨著她優雅的步伐而舞動。 是的,光是為了那柔若無骨的體態,美得像是行雲流水的姿態,就已經有很多人可能肯為她殺人。她走到陸寄風面前,淡若雪水的冷香便瀰漫在她周遭。 她輕輕揭開冪褵的一角,露出小半張臉孔,望著陸寄風。 她沒有表情,冷得像石頭的眼睛裡也沒有任何情感。 但是陸寄風整個人卻像被雷打中一般,從頭頂麻到腳底,眼前一片空白! 不是為了那絕世美貌,而是就在那一瞬間,陸寄風的心口根本是重重地被打了一拳一樣! 她是雲若紫! 那張臉根本是雲若紫的臉,陸寄風什麼話也說不出口,反倒踉蹌退了幾步。 遠處的千綠和雲拭松沒瞧見那女子跟陸寄風說了什麼,但見陸寄風突然間步伐不穩地後退,都大吃了一驚,千綠急得就要奔上前,被雲拭松拉了住,道:“你別去,你會害陸寄風分心!” “可是公子他……”千綠憂急地望著陸寄風和那女子。 雲拭松道:“要去也是我去。” 他拔劍出鞘,便拍馬奔上前,道:“陸寄風,我來幫你了!” 陸寄風回過神來,還來不及阻止,那六僧見雲拭松挺劍奔來,其中一人雙手結印揮向雲拭松,大喝一聲,雲拭松的馬便驚駭地踢騰狂跳了起來,雲拭松驚呼連連,手中的劍一個握不穩,竟差點砍中自己的馬,急得雲拭松叫道:“這馬瘋了嗎?餵!馬兒,別跳了,停下來啊……!” 他自幼就習馬術,從未見過這種情形,被馬硬生生給拋了下去,跌得眼冒金星。 在雲拭松亂成一團時,那女子已高聲對六僧又說了幾句話,六僧同聲一喝,紛紛以輕功飛縱,但竟是踩在同伴肩上,一個一個飛踩上去,成為六人疊羅漢,接著又是一聲暴暍,周身真氣四射,光影迷離,等陸寄風能看清時,六人竟已化做一尊丈高的十二臂怒目明王,六雙巨臂朝陸寄風和那女子襲來! 陸寄風根本沒見過這種陣仗,氣聚雙掌,上清含象功的雄渾掌氣往明王的胸前襲去!怒目明王雙臂一推,與陸寄風的掌氣硬碰硬,兩道真氣相接,俱感難以抵擋的威力,陸寄風雙足牢牢定在地上,還是被震得硬生生往後推曳了數尺,兩腳在地面拖出深深的土痕。 那六僧每個人的內力都深湛至極,六人合一,威力更加不可小覷。陸寄風沉著地重新立穩身形,以靜製動。 那尊高偉巨大的怒目明王十二臂揮舞的六根鐵棍,齊朝陸寄風襲來,呼嘯拳風,封住了陸寄風渾身要害。陸寄風見招拆招,碰碰聲中,接下了數十拳棒,或以掌包,或以指破,過招均快得不能思索。在雲拭松眼中,只見一團灰黑之光罩著陸寄風,當中密集地發出震耳欲聾的重擊,令人心驚膽跳。 當地一聲,六棍高舉,往六個方向朝陸寄風刺來。 陸寄風身形一拔,已躍上巨臂,足尖往鐵棍上一點,藉力躍至怒目明王頭頂,氣眾指尖,往明王的印堂捺去!一般來說,印堂必是最大破綻,功力再高之人也受不了印堂被真氣所傷。 不料明王根本不為所動,六棍高舉呈蟹蝥之勢,當地一響,便夾住了陸寄風。 陸寄風大驚,腰腹腿三個部位被前後緊緊夾住,只要使力一壓,難保陸寄風不會被活生生夾成五截斷屍。陸寄風既驚又奇,不禁想到:“我的身體遇傷即愈,若是被夾成五段,不知會不會再各自長成五個人?” 這個念頭一閃即逝,畢竟現在情況也不容他分心,陸寄風真元護體,渾身上下充塞著源源不絕的真氣,六棍夾之不入,施力更加重了。 這六僧遠自羅賓國來到中原,辦一件極為重要之事,他們都是釋教頂尖的護法夜叉,六人如一人,所練的合體諸陣所向無敵,不要說羅賓國尚無敵手,就算是中原,也未必有人能與他們一較高下。但是他們纔來到中原,第一個就遇到陸寄風,陸寄風的上清含象功遇強則更強,究竟有多少潛力,就連陸寄風自己也不大清楚,一時之間竟與他們相持不下。 陸寄風並不急著脫身,他定下心來,也不以外力硬推開鐵夾,反而緩緩地將周身真氣往左右推散,真氣忽強忽弱,收放自如,就像兩道滑膜一般,弄得鐵棍難以施力,而漸漸往兩邊滑去。怒目明王吃了一驚,更用力去夾住陸寄風。 如此一來反而讓滑力更順勢增強,六僧只感到陸寄風就像一尾滑溜的泥鰍一般,六人以鐵棒夾他,猶如以筷子夾住活泥鰍,是極為困難的動作。 陸寄風輕喝一聲,便已滑出,輕巧地後翻,穩立在怒目明王身後。 怒目明王發現人已脫身,不由得一驚,陸寄風甫一落地,便即輕身躍起,氣聚足底,往明王後心重重踢去。 怒目明王身軀巨大,轉動不便,被陸寄風這麼一踢,往前一傾,只見六光分閃,怒目明王已又化回六僧,六僧同聲一喝,已躍成圓陣包圍住陸寄風,六根鐵刺巨棒也都朝著中央。 六僧同時以鐵棒擊地,細碎地敲著地面時,鐵棍蕊心內發出細細的嗚嗡之聲,聲音像是一張網一般,將陸寄風困在中央。陸寄風本以為這樣的陣沒什麼了不起,只要六棍一發,他就能見招拆招,化解攻勢。但六僧竟不出棒,只是以鐵蕊不斷拍地,同時緩緩繞走著,嗚嗡聲在陸寄風耳中不知不覺化為梵吟,有如無形的網一般,將他整個人罩在其中。陸寄風周身漸感沉重,難以動彈,甚至自心底浮現出莫名的無力與困倦。 陸寄風心中明知自己並不會感到疲乏,但此刻卻身如千斤重鉛,就連小指頭都難動一下,就連精神都像要離體而去。這種感覺就像幼時極為困倦,卻還在父母的督促下唸書習字,連自己何時打起盹都毫無所覺。 羅賓國的苦行僧人之中,有不少人都會藉著自我催眠而在盤坐時身軀凌空,甚至在說法之際以神通幻化種種奇景。事實上能做出種種奇觀的,除了極少數真正得道的神通者之外,大多僧人都是只透過大眾催眠的力量,讓不識字的俗眾自以為見到了奇景,而對佛法心生崇敬。 這種術法在中原並未曾有過記載,饒是陸寄風定力過人,也一時不查而神智漸漸恍忽了起來。 但陸寄風很快便發現不對,他想抬手掩耳不聽這些聲音,但手根本舉不起來。他索性靜下心,不但不去抗拒這陣梵隕聲,反而聽了起來,分辨出這陣梵音裡都是他聽不懂的語言,便不覺有所威脅,然後想起道經中的句子,專心將上清含象功的道締配合起梵吟的節奏在心中默念著。既不抗拒它,又不被它所牽引左右。 所謂道法自然,就是絕不逆勢而動,凡事都順著勢,自然無可抗逆,無可生壞,全身保軀而與天地同造化。 那幾名番僧見陸寄風屹立在中央,雖然周身不動,但並沒有露出任何破綻,反而像有一層看不見的什麼罩護著他,都感到十分訝異。六僧心意相通,見懾神之咒竟然失效,便同時加重了敲擊金剛杖的聲音,並且吟經之聲更加低沉,六人連聲音高低抑揚都一致地加強持咒,以期打亂陸寄風的守護。隨著持咒的能量越來越重,他們的身上也都冒出了冷汗。 誰知他們越是在金鋼杵的節奏中持咒,陸寄風周身的道光就越加盛大,令周圍的氣流亂了起來。六僧大驚不妙,施咒者若無法控制對方的心神,反而自己被對方懾住的話,那麼一切能量將反向到自己身上,恐怕六人都將神智錯亂。只是他們所發出的咒已強至頂峰,正與陸寄風所發出的道光相持不下,也不容他們在此時收回,可謂騎虎難下。 六僧繞著陸寄風而行,全身是汗而且眼露驚慌,反觀陸寄風,氣定神閒,相貌莊嚴,勝敗已不必分說。 陸寄風並非全然未感覺到外力的變化,他不抗不爭,自身的道法被提高,多半還是那陣梵吟所助,只要番僧緩緩收回自己的施咒,陸寄風便也能隨之平復到沒有防備的狀態。可惜那六僧未曾見過這樣的場面,只想到要加強法力,沒想到收回法力才能兩全。 陸寄風道:“六位大師,請你們停止發功,別再自傷了!” 他被困在中央,不但渾若無事,還能開口說話,六僧更加驚恐,這一分神,六人登時全踉蹌而退。 梵聲乍止,陸寄風原本就只是藉力轉法,對他根本無傷,卻見那六僧跌跌撞撞,有的摔倒在地,有的像喝醉了酒一般,連站都站不穩。 陸寄風忙道:“六位大師!你們怎麼了?” 那女子輕輕一笑,伸手一揮,雲拭松腰邊的佩劍竟脫鞘而出,發出一聲清悠長鳴,飛至那女子手中。 女子振劍便欲往其中一僧頸部砍落,陸寄風及時伸手攔住,抓住她的纖纖手腕,道: “住手!” 女子道:“他們被你弄成了瘋子,殺了他們豈不省事?” “什麼?” 陸寄風一驚,轉頭望去,那六僧都是七歪八倒,搖搖晃晃,臉上肌肉鬆弛呆滯,全失去了精幹之色。 陸寄風絕對無意將他們傷成瘋顛,見到此狀,既驚訝又難過,忙問道:“怎麼會這樣? 這……” 那女子不語,握著劍的手還被陸寄風緊緊抓住,陸寄風道:“我不想害他們變成這樣,有沒有法子讓他們回過神來?” 那女子道:“我沒有法子。” 此話之意,或許是別人有法子,但是會是誰呢? 千綠奔了過來,道:“公子,您無恙乎?” “我沒什麼……”陸寄風望向那六僧,六僧漫無目的地原地團團亂走,眼神渙散,面露傻笑的樣子,更讓陸寄風愧疚不已,不知該如何是好。 陸寄風看起來沒事,臉上卻憂色沉重,令千綠更是擔心,道:“公子,您沒傷到吧?國師的藥要不要先服服看?” “不必了,我真的沒事。”陸寄風見千綠眼中滿是關懷,勉強對她一笑。 雲拭松道:“他們怎會都瘋了?” 此時,六僧都猛然抬起頭來,望向西方,不知是看見了什麼。他們原本有的坐有的站,突然間都立定了,狂呼著往西邊奔去,差點撞上陸寄風和千綠等人。陸寄風急忙拉著千綠閃開,那六僧奔過他們身邊,視若無睹,直往西邊奔去,一瞬間便看不見人影了。 那女子道:“你可以放開我的手了吧?” 陸寄風的右手仍拉著她的手腕,左手取下她手中之劍,遞還給雲拭松,才轉頭對那女子道:“他們為何要追殺你?” 那女子道:“強盜追個弱女子,還有為什麼嗎?” 言下之意竟是六僧意圖非禮於她,陸寄風當然不信,那六僧武功高強,能修練到這種境界,怎麼會在荒野劫色? 陸寄風道:“他們不是中原人,更不像強盜,特地到這裡來抓你?” 那女子道:“也許是哪一國的王公大人,派他們來抓我回去吧?” 說著,她抬手優雅地解下冪褵,拿在手中,當那張面孔呈現在眾人面前之時,陸寄風方才已經見過,此時心口還是像被重重打了一拳一般,悶重而幾乎不能呼吸。 雲拭松更足呆若木雞,張著口,完全無法反應。 望著那娉婷的身姿,雪白的膚色與精緻的五官,雖然冰冷如死,卻流轉著難以言喻的柔媚之態。 雲拭松流下了淚,大叫道:“紫妹!紫妹,原來你沒有死,你……” 雲拭松竟然忘情地便往她奔去,張臂要抱住她。不料那女子隨手一抬,寶劍橫劃,意欲削斷雲拭松的雙臂,雲拭松及時閃身縮手,幸好避了過去,兩臂上卻都被畫出了血痕。 雲拭松吃痛,既心驚又錯愕,看著她,道:“紫妹,你……你……。” 血淋淋地由劍尖滴落在地,她只是漠然說道:“你認錯人了。” 陸寄風吸了口氣,道:“你是什麼人?” 她道:“我叫無相。” “無相?”陸寄風喃喃念著這樣怪異的名字,一面打量著她,眼前一亮,發現她胸前所佩的項鍊墜著一顆晶亮透明,有無數奇光流轉的寶石,大如掌心,簡直像會從內部發出七彩的光芒來一般。這種瑰麗至極的寶石,與他幼年時所見到的冷後葛長門的武器一樣。陸寄風心頭驚悸,也不由得產生防備之意。 她注意到陸寄風在看著她的胸頸之間,沒有笑意地微微一笑,道:“你看什麼?” 陸寄風冷冷地問道:“你的鏈墜是哪來的?” 無相道:“你識得此物?” 陸寄風搖了搖頭,無相道:“我想你也不認得,這叫做金剛石,就算在天的盡頭,也未必有人見過。” “那麼怎會在你身上?” 無相微笑道:“是寵愛我的一位大王從他祖先的神像上敲下來給我的。” “你倒底是什麼人?”陸寄風問的聲音嚴厲了起來。 無相道:“我是舞伎,服侍過許多國王,大公,或是有錢的男人的舞伎。” “舞伎?什麼舞伎?什麼服侍國王?紫妹你……你究竟怎麼了?”雲拭松又氣又疑,連聲追問。 無相淡淡地說道:“我是當過好幾個王的寵妾,但那也不是我自願的。” 陸寄風心中一動,問道:“你”被迫的?” 陸寄風雖知她必定不單純,可是他竟還想到:若她是個被劫掠的良家女子,那麼或許可以為她找回家人,重新過普通的日子。而渾然忘了自己現在身上諸事繁雜,不見得有餘力再多攬外務。 無相想了想,道:“說是被迫……也許算吧!有的王和我歡好時,被嫉妒的臣子砍下了頭、剌穿了身體;於是我只好成了下一個王的女人。也有冒充為閹官混入宮廷見我的王子,被他們親愛的父親當場殺了;許多個國家的巫師都視我為禍害,要將我殺死,我逃到民間,卻又輾轉落入好幾個王公鉅富手中。他們有的為了搏我一笑,花盡所有財產;有的為了聽我在床笫的喘息,不惜服方士之藥而身亡;死在我身上的男人有多少,我已經算不清了。我說東方的皇帝是個真正的男人,不會被美色所惑,也下怕上天降下災殃,征服過的範圍是人類永遠走不完的範圍,臣民多如星星,所以我來服侍東方的皇帝,我要當真正男人的奴隸。” 看著雲若紫清雅柔美的臉龐,毫不在乎地說出那樣的話來,陸寄風的心口很難不升出陣陣怒火。但他總算竭力收懾定意,努力告訴自己她不是雲若紫。 雲拭松卻已經將近發狂了,厲聲道:“住口!你瘋了麼?紫妹,快隨我回建康!” 雲拭松竟大步上前,要抓住那名自稱無相的女子,只見金光一閃,雲拭松已按著肩,踉蹌倒退好幾步,按著肩的指縫中鮮血長流。原來無相隨手以手中的小小金刀刺傷雲拭松肩頭。 雲拭鬆手按著劍道:“好,用強的我也要逼你就範!” 雲拭松怒喝著,竟像感覺不到傷口的疼痛一般,拔劍又往無相揮去,胸前門戶大開,無相絕對可以輕易地一刀剌人他的胸口。陸寄風大驚,手臂一舒便抓住了雲拭松,道:“你冷靜些!” 雲拭松轉頭道:“你放手!” 竟一劍往陸寄風的手腕削去,陸寄風手一收,手腕略屈轉上,兩指便夾住了他的劍刃,真氣貫振,逼得雲拭松寶劍脫手,同時陸寄風的手掌往雲拭松胸口一推,便將他推跌了好幾步。 雲拭松又一躍而起,道:“陸寄風,我要帶走紫妹,你別管!” 他手無寸鐵地朝那無相撲去,陸寄風快了一步,擋在他面前,同時指尖在他腰邊幾下疾點,雲拭松登時雙腿一軟,噗地跌坐在地,兩腳穴道被封住而動彈不得。而幾乎在同時,當地一聲,陸寄風另一手已將寶劍收入雲拭松腰邊劍鞘內。 雲拭松又驚又氣,道:“你想幹什麼?陸寄風,放了我!” 陸寄風大聲暍道:“她不是若紫!你看清楚,她不是!” “你是的,你是的……” 雲拭松望著無相,像著了魔一般喃喃說著,眼淚不斷地滑落,雲若紫逝去以來的悲哀,在見到無相之後,便一發不可收拾地讓雲拭松幾乎崩潰了。 陸寄風對無相道:“對不起,你實在太像一位故人了。” 無相無動於衷地說道:“每個男人見到了我,都會看成他們心中最愛之人,但我誰也不是。” “是嗎……?”陸寄風狐疑地問著。 無相重新戴上了已被扯破了下襬的冪褵長紗,道:“是不是,帶我回去不就知道了?” “你要去哪裡?” “我的舞隊在平城的太常坊中落腳,你們帶我回隊吧!” 陸寄風正想知道她所說的是真是假,便點了點頭。 他怕雲拭松再做出衝動之事,讓他相千綠共乘一馬,自己和無相各自分乘,往城裡的方向而回。才一出城又要回去,還好時間尚多,陸寄風雖急著趕回劍仙崖,但此女的來歷不弄清楚,他也不能安心。 月下只有四人三馬,寂靜地走著,雲拭松不斷轉過頭看著無相,眼中除了癡迷之外,更有深刻的疑惑。陸寄風雖然連看也沒有再多看她一眼,但是心裡同樣是思潮不斷。 他很確定無相絕對不是雲若紫,在無相身上,他感覺不到任何的喜怒哀樂,簡直就像個沒有心的人一般。但為什麼會這麼相似?而且相似的不只是容貌,就連聲音體態,都如出一轍。 陸寄風忍不住轉頭看著跟在身後的無相,實在不敢相信天下有人如此肖似。冪褵掩面下,她也正目不轉睛地看著陸寄風。 無相問道:“你叫做陸寄風?” 方才雲拭松叫過了他,無相記住了,陸寄風點了點頭,沒說什麼。 無相卻突然說道:“你如果要我,可以不帶我回太常坊。” 陸寄風一怔,就連雲拭松也呆住了。 陸寄風道:“你在胡說什麼?” “我願意跟你走。” “為什麼?” 無相道:“因為你看我的眼神裡面沒有瘋狂的慾念,我從沒見過這樣的人,我願意做你的奴僕。” 陸寄風冷笑一聲,道:“無福消受。” 無相又道:“那麼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 “是嗎?”陸寄風意興闌珊地反問。 “你要什麼呢?” 陸寄風沒有意義地笑了一聲,並沒有回答她。 無相也不再追問,但是看著陸寄風的眼神中,卻已不是岩石般的無意,而是多了點什麼。 進入街市之後,深夜的街道上幾乎無人,不時有巡衛及軍隊經過,陸寄風官服未換,巡衛見了都立刻讓至道旁,恭敬有加地讓陸寄風等人先行經過。 陸寄風隨便問了一名巡衛道:“這幾日有沒有異域的舞團進入城裡?” 那衛士連忙道:“有,在太常坊的後面有新來的舞隊們,好像是這幾日纔來的。” 陸寄風道:“勞你帶路。” “是,大人請跟我來。” 那衛士連忙在前面帶路,很快便繞至皇城外的巷道。深宮內苑的守衛自是十分嚴密,太常雖不在皇城內,但也離得很近,所以每幾步就有守衛,四下肅然。御前歌舞的藝者住宿和排演都在此地,只見一重重牆門甬道內,還透著點點金色的燈火,隱約的簫、瑟、箜篌聲,斷續地傳送著,在幽寂的夜裡更顯得淒涼。 巷道的守衛見到穿著中領軍服的陸寄風,連忙趨前道:“大人,有何事吩咐?” 陸寄風道:“這位舞伎脫了隊,誰可以把她送回去?” 那守太常巷的衛士道:“請大人稍候,屬下立刻通報。” 他很快進了小門,沒多久便帶出幾名閹官,他們見到無相,不由得又驚又喜,道:“你總算回來啦,我們還以為你被劫走了。” 無相輕巧地躍身下馬,雲拭鬆心中激動,欲言又止地看著無相。 無相視若無睹,最後瞥了陸寄風一眼,便與那幾名閹官一同離去,銀白色的冪褵像飄舞的霧一般,在足踝鈴聲中,輕盈地消失在那扇黑暗的門後。 |
第四十六章 一生亦枯槁
望著無相消失的身影,陸寄風悵然若失,道:“走吧!” 千綠“嗯”了一聲,輕拍了拍馬背,馬匹便掉頭隨陸寄風前去,柔聲道:“少爺,您的傷很重,出城後婢子給您包紮傷口。” 雲拭松恍若未聞,問道:“你說她是不是紫妹?” 千綠道:“陸公子說不是,那就不是。” 雲拭松道:“世上怎會有如此相似的人?世上怎會再有一個紫妹……?” 這也是陸寄風心裡的疑問,但除了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之外,還有什麼可以為這種情況作出解釋? 陸寄風心情極為低落,不發一語。他悶悶地趕路,猛然間想到雲拭松受了傷,自己可以不眠不休,千綠和雲拭松未必可以,連忙拉住了馬,轉頭看去,果然千綠已有倦容,雲拭松身子壯健,但方才流了不少血,此時臉色略呈蒼白。 陸寄風過意不去,便道:“雲兄傷得不輕,不如先找處地方養傷,別趕路了。” 雲拭松逞強道:“這點小傷,要不了我的命!” 千綠道:“少爺,您的傷還是先治治吧,萬一手臂廢了可就糟了。” 雲拭松猶要逞強不從,陸寄風便已下了馬,停在道旁,等著千綠細心地替雲拭松在傷口上敷藥包紮。 陸寄風當初會將他們兩人一同帶出來,主要是擔心雲拭松的身份,單獨留在領軍府中會橫生枝節。此行不知會發生什麼狀況,如果能將他們先行安頓,對他來說也較不會拖拖拉拉的增加許多負擔。 見陸寄風神不守舍的樣子,千綠包好了傷口,對雲拭松道:“少爺,您的刀傷很深,我醫不來,還是回城裡找大夫好了,咱們別跟陸公子上劍仙崖了。” 雲拭松少爺脾氣發作,道:“醫不來就別醫,給紫妹傷了我也不願醫,我情願她殺死我!” 陸寄風冷然道:“她不是若紫,若紫已經死了。” “我沒親眼見到屍體,我不信!”雲拭松跳了起來,揪住陸寄風的衣領,道:“你的絕情寡義,我總算見識到了!你能親自把她送進宮裡,讓她去獻媚,這算什麼?這算什麼?你喜歡當烏龜?” 陸寄風不願傷雲拭松,因此默不作聲,任他辱罵。雲拭松卻更是有氣,放開了陸寄風的衣領,退後了一步,道:“你為何不還口?你武功比我好,你不屑跟我計較?” 陸寄風無奈地說道:“雲兄,我們還是先歇歇,有話明早再說吧……” 雲拭鬆手按著劍道:“呸,我就恨你這種要死不活的臭樣子,若紫你得來容易,丟了也不可惜,對不對?是男人就拔劍出來,別做烏龜做得這麼足樣!” 罵不還口的陸寄風真的就拔出了腰間的佩劍,錚地一響,劍吟有如虎嘯,久久不絕。 雲拭松反倒一怔,道:“真的拔劍出來啦?要打?” 陸寄風道:“我能不打嗎?” 雲拭松豪氣頓生,道:“姦,這才是男人!咱們來打!” 雲拭松寶劍出鞘,陡然搶攻,往陸寄風身上疾刺,千綠驚叫道:“少爺,你別……” 一劍甫到,陸寄風身子一矮,回劍擋開,手中長劍雪光翩連,連出三劍,嗤嗤有聲,雲拭松慌忙接下三招,只能守不能攻。但見陸寄風露個破綻,便半守半攻揉身搶上。 陸寄風退了兩步,抬臂倒轉長柄,一劍封住前關便擋了雲拭松兩劍,又往前一跨,劍身往前斜掠,逼得雲拭松往後退了一大步,連忙立穩身形,再度振劍搶上前,招招都往陸寄風眼臉刺去,出手十分狠辣。 陸寄風身子一矮,閃過劍尖,由他臂下鑽過,雲拭松腋下一麻,差點握不牢劍,突感背後劍霜逼至,及忙往前一滾,陸寄風這一劍便刺了個空。 雲拭松滾地後又即躍起,又攻向陸寄風,兩人或進或退,轉眼已拆了十來招。 千綠本來急得快哭了出來,但見陸寄風一點怒色和殺氣也無,雲拭松出手雖卯足了全力,但臉上的神情卻越見緩和,又感到有點不解。 突然間雲拭松一劍向陸寄風的咽喉直取,陸寄風長劍遞出,也已點著雲拭松的咽喉。 兩人的劍都點著對方要害,但是誰也沒有再往前刺出半寸。 雲拭松收了劍,陸寄風也收了劍,道:“承讓。” 雲拭松大聲喝道:“承你的狗屁讓!你劍法比我好一萬倍都不止,謙虛過度到讓人想吐!” 陸寄風依然是那不慍不火的口氣,道:“雲兄的劍法真的進步了不少。” 雲拭松這幾天確實認真鑽研過陸寄風教給雲府護衛的那套劍法,他自己也知道大有精進,此時聽陸寄風說出來:心中更感快意,笑道:“總有一天會贏過你!” 陸寄風笑道:“那時也請雲兄假裝與我打成平手。” 雲拭松放聲哈哈大笑,千綠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面帶微笑的陸寄風,不明白怎麼前一刻少爺還要殺陸寄風,下一刻就和他相對大笑? 雲拭松的友伴多是江湖豪士,殺豬屠狗之輩,向來一言不和便是先打一架再說,陸寄風卻穩重得非常,半點也不合雲拭松脾胃。如今打了一架,他心情便舒坦了不少,但是這種心態,千綠是絕對無法明白的。 見他們之間像是沒事了,千綠才松了口氣。三人正要再行趕路,突然發現路的前方立著一名僧人,手持金剛杖,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 那僧人膚色和那六名番僧一樣黝黑,五官也十分深刻,身形並不特別高大,而且非常的瘦,胸口上根根肋骨清析可見,筋骨睦峋,瞼頰也瘦得凹了進去,使那高鼻深目的臉更顯得愁苦。身上披著寬鬆的白麻布隨風輕揚,不似生人,倒似一具殭屍。 陸寄風吃了一驚,這僧人站在這裡多久了,他竟毫無所知。當世之中竟有人能夠掩近他而不讓他查覺,委實匪夷所思! 而他屹立在道路中央不動,瘦小的身子竟淵停岳峙,像一堵鐵壁橫在路上,誰也無法跨越半步。 高手能夠將自身的真氣收放自如,可以放出令人震慴的氣度,但也能收斂為卑微的凡人,隱於市井之中。那僧人方才竟能完全收斂自己的存在感,此時才散發了出來,更令陸寄風隱隱知道來者不善。 雲拭松也感覺出那僧人有意擋路,見他瘦得像一折就會斷,便道:“大和尚你讓讓路,我們要走啦!” 那僧人立定不動,眼睛定在陸寄風身上不住打量。 雲拭松對陸寄風道:“欽,會不會又是一個聽不懂漢語的?” 陸寄風也不知道,但轉念一想,便知道一定與方才那六名番僧是同一路的,那六僧被自己所傷,看來這人是找上門了。 雲拭松又道:“大和尚你深更半夜不在廟裡念經,出來擋人路,怎麼?想化緣去喝花酒包姑娘?哈哈!還是去姑娘樓找你家女眷哪……” 他還沒笑完,那番僧已道:“是你打敗了六大夜叉?” 他的漢語說得十分流利,雲拭松連忙收聲,陸寄風道:“情非得已,請大師原諒。” 那僧人道:“請教尊姓大名?” “陸寄風,請教大師法號?” 那僧人口氣溫和,道:“羅賓孤僧,賤號吉迦夜。” 他口氣越是溫和,陸寄風越是感到威脅,便說道:“不知大師有何指教?” 吉迦夜道:“六位護法夜叉被陸信士所傷,貧僧欲就教於信士,為何下此重手?” 陸寄風連忙道:“在下與六位夜叉宿無仇怨,只是見到六人圍攻一弱女,又兼語言隔絕,便動起了手,為了自保而難以兩全,實非有意為敵。” 吉迦夜與六夜叉追至中原,找到無相之後,本以為以六夜叉的功夫,不要說六人一齊出動,就算任何一個單獨出馬都可以輕易殺死她,故吉迦夜沒有現身,在附近等待。誰知等了許久,不見六夜叉帶回無相的首級,心知不妙,便以真氣傳出梵音,召喚回六夜叉,可惜為時已晚。 吉迦夜道:“六位夜叉心神渙散,只怕終身癡呆了。” “這……”一聽他們的情況如此嚴重,陸寄風更知此事不能善了,見吉迦夜的樣子慈和,或許能和他講道理,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陸寄風呆了一會兒,才道:“在下並非有意傷害六位夜叉,若能補救,在下自當盡力。” 吉迦夜問道:“信士真有補救之心?” 陸寄風道:“是,請大師吩咐。” 吉迦夜露出微笑,道:“貧僧與護法夜叉由羅賓來到震旦之國,負有斬殺無相女的責任,現在夜叉已廢,不能再護法了,只好請信士代我們執行這個任務,現在便去殺了無相女。” 陸寄風吃了一驚,道:“這……她並不會什麼武功,為何要取她的命?” 吉迦夜道:“她的美色,能殺人於千里,比絕世武功為禍更甚。” 雲拭松聽得火大了起來,道:“你這臭和尚,她美關你什麼事?這樣就要殺?你出家就見不得美女嗎?那我們這位千綠姑娘也是個美人,是不是也要殺?” 吉迦夜的眼睛冷冷地掃過千綠一眼,千綠嚇得躲在雲拭松背後,不住發抖,吉迦夜的眼神中竟真的有股殺氣,與他溫和的樣子十分不相襯。 雲拭松驚道:“餵,和尚,你還當真啦?” 吉迦夜道:“此女妖氣,遠不如無相女。陸信士,無相女如今在何處?” 陸寄風不解,道:“大師,無相姑娘難道有什麼惡行?只因她的美貌便要殺她,在下不能心服。” 吉迦夜道:“無相女能令人見到至愛之容,從此墮入慾念與憂怖之中。女所過之處,城中君王遂相染愛,舍離戒行,臣僚父子互相毒殺,以如是因緣,滅教危國,難道不該殺嗎?” 雲拭松聽了更氣,破口大罵:“西域那些王自己把持不定,關她什麼事?她跟我們說過了,原來你就是要殺她的那個妖僧!她逃到中原,你還追來?我看你根本是垂涎她的美色,她見你這瘦巴巴的窮衰樣,不但不理你還放狗咬你,公開你狗屁不通、錯字連篇的情書,所以你這不要臉的死和尚才因愛生恨,挾怨報復!” 吉迦夜當然不會被這些話所激,再說他學問通天,精通數國語言,百家經典,就算要寫情書,也不致於狗屁不通、錯字連篇。 吉迦夜只望著陸寄風,問道:“陸信士,你肯不肯現在就去殺了她?” 陸寄風道:“大師無法令在下信服,恐難從命。” 吉迦夜嘆了口氣,嘆道:“貧僧方才觀察信士動靜,信士以不世武功,見辱於匹夫,猶能不嗔不恚,順勢息怨,真信士也。原來……貧僧看錯人了。” 說著,他雖然仍握著金剛杖佇立不動,陡然間凝氣如山,空氣也變得沉重迫人,千綠緊緊抓著雲拭松的手臂不敢放,感到好像被厚重的被子搗住口鼻,呼吸困難,而不由得細細地喘息了起來。雲拭松也心跳變得十分沉重,只能專注地呼吸著,連話都不易說出口。 陸寄風眼睛緊盯著吉迦夜,右臂舉起一揮,雄渾的真氣便柔和地將雲拭松等人都推出了十數丈遠的道旁,以免傷到他們。 千綠和雲拭松被推出掌風範圍之內,頓時感到通體清明,壓力頓消。兩人不禁震驚於那羅賓僧人的內力之渾厚,到了不動即發、方圓盡納的境界。他們雖擔心陸寄風,可是看這種情況,他們靠近只會害陸寄風分心而已,更不要說幫忙了。 陸寄風露出這一手柔和挪移功,令吉迦夜眼中微現驚詫,感覺陸寄風的武功比他想像中高得多。他臉上不動聲色,握著金剛杖的手微一施力,杖端已沒入地下半尺,筆直矗立著。 他雙掌放在丹田之前,掌心一朝外一朝內,緩緩地向陸寄風走過來。 陸寄風見他立杖空手,是要以硬功對付,便也氣沉丹田,立穩身形,凝神站立,以硬對硬先判高下。 吉迦夜慢慢走了上前,渾身骨骼發出連綿細密的爆栗聲,聲音細醇,與一般練硬功的內家不同,在剛強中更有種厚道之意。陸寄風很快地將自身真氣運轉周天,蓄勢以待。 吉迦夜與陸寄風之間只有十步左右的距離,他卻接近得很緩慢,令雲拭松大惑不解,不知為何陸寄風也不動手,靜靜地站著等他慢慢走過來?雲拭松不解歸不解,他還是感覺得出來兩人一個慢、一個不動,一定是有原因的。 突然陸寄風腳邊的石子繃彈了開,飛射過處,一株樹幹竟被打穿。 雲拭松驚愕得張大了嘴,那顆指頭大小的石子怎麼會自己彈了出去,還帶著如斯可怕的威力? 石子當然不是自己彈開的,而是被吉迦夜的內力撞開的。 吉迦夜越走近,那股迫人的內力就越逼迫,此刻的壓力就像是萬丈深海之中一樣,任何外物靠近,立時會被壓扁而死。那石子正好在真氣的外緣,被真氣一彈,發出萬鈞之力,竟比高段的指氣還要剛猛。 陸寄風周身真氣流轉,與吉迦夜發出的內力相抗。外人看來,只是吉迦夜緩緩地走近而已,卻不知已經是驚世駭俗的內力之抗。 吉迦夜走近陸寄風身前,還不出掌,直到兩人幾乎面對面,相距不及五寸,呼吸都已相接,吉迦夜才雙掌驟起,一掌擊陸寄風的胸口,一拳擊陸寄風的腹部。在這麼近的距離短兵相接,拳掌皆至,不要說一般人都未必有相當的內力相抗,而同時要化開拳與掌兩種不同強度與張力的攻勢,更是絕對不可能的。 陸寄風也是兩手同出,與吉迦夜的掌對掌,掌包拳,內力一吐,吉迦夜只感到掌心的真氣被鐵牆困住,竟無法吐出,而拳也像打在綿絮之中,力道全失。吉迦夜大吃一驚,上下力道如此懸殊,他若不及時化解,只怕自己將真氣震亂而受重傷。 吉迦夜身上的真氣流轉極快,兩人的掌拳一交,他登時便將之化散至外,陸寄風也同時散氣,兩人同時往後一震,彈躍了開。 這一切只在交鋒的瞬間發生而已,因此兩人個自往後躍開,還感到對方龐大的內力撞擊,陸寄風身子後躍,落地之時,雙足在地面上轟然踢出一個深沒腳背的深印! 吉迦夜也搖晃了一下,口中吐出一小口鮮血,立刻又凝神站穩。陸寄風雖沒有吐血,但胸中煩惡,更為不妙。 硬碰硬的掌氣相抗,力弱者傷,就算擅於四兩撥千鈞的陸寄風也很難取巧化力,這麼一對上,陸寄風便明白了這個僧人的內力,不在自己之下。 陸寄風調勻氣習,道:“大師好內力!” 吉迦夜的眼神更加凌厲和專注,由於陸寄風的內功中餘意不盡,剛中亦柔,令他困惑,他竟測不出陸寄風的功力有多高深。面對如此強敵,他寧願高沽也不願輕敵,因此竟不應答,變了一套拳法的起式,準備第二波攻勢。 陸寄風每說一個字:心口都氣悶不已,但竭力撐住,語氣聽起來仍十分順暢,朗聲道: “大師,你我相爭,只怕將兩敗俱傷,你我並非死仇,何苦如此見逼?” 吉迦夜道:“你是無相女的同黨,就是滅教死仇!” 陸寄風道:“那麼,大師自忖殺得了我嗎?” 吉迦夜臉色陰沉,沒有回答。 陸寄風道:“在下亦沒有把握殺了大師,若我們兩敗俱傷,大師又如何護教?” 吉迦夜默然,羅賓國遠在萬里之外,自古以來能安然來到震旦的人少之又少,而羅賓國又逢百年不絕的滅教大亂,釋教能人凋零死盡。如今六大夜叉已廢,他如果再死于陸寄風手中,實在不可能再有人有能力追殺無相了。 難道是天要滅佛,因此妖魔遍生,還讓他遇上陸寄風這樣不可思議的高手嗎?多聞廣識的吉迦夜一時之間,竟心中惶然,難以回答陸寄風的話。 吉迦夜道:“你說你無意傷六大夜叉,那麼你與無相女不是同黨了?” 陸寄風道:“不是。” 吉迦夜雖不相信,但此時不相信也不行,因此吉迦夜道:“好,你只要告訴我無相女的下落,我便停手。” 這回換陸寄風默然難對了。吉迦夜是個連他都怕的對手,只要他追上無相,隨手一擰便可扭斷無相的頭顱。陸寄風當然不可能告訴他無柑的下落,以吉迦夜的功力,要闖進皇宮殺人也不是那麼困難的事。 陸寄風道:“恕難從命。” 吉迦夜難掩失望之情,看來還是不能避免與陸寄風的死戰了。吉迦夜道:“陸信士,你有大好法相,為何也會落入無相女的網縛裡,甘願成為她的殺手?” 陸寄風不作解釋,就算無相不是絕色美女,而是個醜婦,他也不會將無辜之人送上死路。 吉迦夜也不再多問了,不等陸寄風回答,反手一掌,便往陸寄風身上拍去。 他人還沒到,掌氣已至,幾乎是到了發在意先的境界。陸寄風連忙錯身移位,閃過幾道凌厲的掌氣,卻見前後左右,分立了八名吉迦夜,陸寄風大吃一驚,拍地一聲,背後已中一掌! 陸寄風往前一傾,拔劍反手遞剌,背後的錚響清冽,悠悠不絕,原來是吉迦夜也同時飛身拔出金剛杖,格下陸寄風這一劍。 陸寄風藉劍與杖相隔之力,飄出數丈,胸口煩惡欲絕,一時大意而中了吉迦夜這一掌,令他難受萬分,想嘔出的血偏又哽在喉間,不知為何就是嘔不出來。 不等陸寄風收神定意,吉迦夜的金剛杖當頭擊至,萬點剛花挾著排山倒海之威,彌天蓋地罩住陸寄風。陸寄風不假思索隨手出劍,鐘蹬蹬鐘的劍杖相格之聲,有如急磬狂敲,全無間隙。每一聲尖銳的震響振敲都以內力傳激而出,十分沉重,就連遠處的雲拭松和千綠被震得耳膜疼痛,難以抵受,幾乎要暈了過去。雲拭松急忙撕下一片衣擺,扯成碎布,先幫千綠塞住了耳朵,自己也跟著塞住,總算梢微止住耳膜刺激的可怕疼痛。 吉迦夜的金剛杖攻勢密如雨點,陸寄風一下也沒漏接,封守個滴水不漏,但是這樣硬對硬的接下金剛杖擊,令陸寄風握劍的手被震得虎口劇痛,鮮血長流。陸寄風知道再以右手握劍的話,很可能右手的筋脈都會被金剛杖的沉重力道打得骨節盡碎,陸寄風手中劍鏘鐺急格,已換成握在左手,何時換的,吉迦夜竟沒有看清,只覺陸寄風手中勁道微屈,很快又復元如初,才發現他已經寶劍易手。輕哼了一聲,手中快杖急掄,萬點杖如巨浪般一波一波攻到。 陸寄風左手相右手一樣靈活,他從小就左右手隨便使用,父母也不逼他一定要用右手寫字,因此使用起左手劍,與右手完全相同,只不過遠處觀戰的的乾綠雲拭松擔心陸寄風一手已傷,實力有別。 突然間劍杖相扦,竟無聲息。 一物重重飛了過去,擊斷了好幾株樹,碰碰碰碰的樹梢連鎖倒撞聲中,那物猶破空疾飛了老遠,最後才穩穩地深插入一片大石之中,激起許多碎石層。 吉迦夜往後躍退數丈,看著手中的金剛杖,臉色大變。 他手中的鐵杖上處處是劍痕,方才飛出去的正是杖頭,被陸寄風那把平凡的劍給硬生生斬斷了。反觀陸寄風手中的鐵劍,卻絲毫無損,鋒利如初。 如果陸寄風手上的不是普通鐵劍,而是一把絕頂的兵器,那麼吉迦夜手中鐵杖早就被斷了無數次,他也可能早就死在劍下了。 陸寄風的內力不但與吉迦夜不相上下,又兼劍法出神入化,令吉迦夜不由得心生畏怖,突然道:“你倒底是什麼人?曇無識是你什麼人?” 陸寄風這時才有餘力調勻氣息,但他一試著運氣,胸口竟隱隱傳出針刺般的痛苦,半點氣力也提不起來。他暗驚不妙,千祈舞玄姬的相思符不要在此時發作。 不幸的是這正是相思符發作了,陸寄風與吉迦夜硬功對硬功,一時之間消耗太多真陽,陽氣一衰陰氣便長,再加上陸寄風的血氣已很久沒有這樣激發過,一時之間相思符的毒威大作,再加上被吉迦夜打的背後那一掌,前胸後背一如針刺,一如火燒,令陸寄風苦不堪言,不斷地沁出冷汗。 陸寄風仍勉力問道:“什麼曇無識?在下不識得他。” 這一開口,聲音在旁人聽來還是朗朗有神,但怎麼瞞得過吉迦夜?吉迦夜聽出陸寄風氣力不繼,大喜過望,想道:“原來這魔物並沒有我想像中深不可測!”卻不知陸寄風是帶傷在身之故。 吉迦夜橫握鐵杖,幾個箭步上前,橫杖已迫著陸寄風,陸寄風以輕功靈巧地滴溜一轉,繞至吉迦夜身側,一掌襲去。 吉迦夜被拍了一掌,只微一踉蹌,便穩住身形,鐵杖橫打,這一杖朝陸寄風當頭打下,不偏不倚,無招無式,大巧若拙,卻令陸寄風避無可避。這乃是佛教杖法中最有威力而古樸的一式,凡外道不答佛陀之詢問時,護法的密跡金剛便以金剛杵臨其頭上,喝曰:“若不速答,碎汝頭為七分”,常見於經典之中。 陸寄風眼見所有閃避方位全被杖威所封,情急之中竟雙手朝上左右疾拍,硬生生夾住了鐵杖! 陸寄風所使出的並不是招式,只是情急時的自然反應而已,但這樣的掌式正好形同膜拜,而密跡金剛杖也只針對抗拒佛陀的外道,若是外道誠心歸化,自然杖下留命,以全好生。這一式是唯一能破密跡金剛杖的一式,但一般人內力不足,伸手去攔時必定無效,還是被打破天靈,腦漿迸裂。陸寄風根基絕世,才能夠接下此杖,死裡逃生。 吉迦夜這從無虛發的密跡金剛杖竟被陸寄風擋下,驚駭之餘更加重內力催發。陸寄風硬接下這一杖,雙肩劇痛,胸口的刺痛撕裂之感更甚,再戰下去死路一條。陸寄風柔勁一吐,吉迦夜杖勢即偏,陸寄風也趁隙閃身躍開,雲拭松和千綠眼前黑影閃過,陸寄風已在他們面前,道:“走!” 連陸寄風都不敢再戀戰,那瘦小和尚到底強到什麼程度?雲拭松當然不會想試試看,連忙拉著千綠狂奔。陸寄風才躍出數步,差點便撞在吉迦夜身上。 “走得了嗎?”吉迦夜冷然問道。 他的身法竟快速若斯,眨眼就擋住了陸寄風等人的去路。吉迦夜杖勢再出,陸寄風情急之下連忙雙臂往後疾推,推開千綠和雲拭松,自己胸前卻門戶洞開,碰地一響,壇中穴受此一擊,鮮血狂奔而出,身子也像敗絮般飛跌出老遠。 還好陸寄風本能地總是在胸口運攻護體,略為擋住了這一杖的威力,才會發出那麼驚心動魄的轟然撞擊聲。這一杖若是受得實了,必然當場肋骨碎盡,內臟全裂而死。 但陸寄風此刻也已垂危,只要吉迦夜再補一杖,他就得橫死當場。就算他不會死,過了許久之後再活過來,但雲拭松和千綠又逃得掉嗎? 陸寄風眼前一黑,暗道:“完了!我命休矣。” 卻聽見千綠急得叫道:“公子,快服五石丹續命!” 一語提醒了陸寄風,他根本沒料到此行會橫生枝節,因此寇謙之給他的五石丹他早就忘了,身子一重重落地,吉迦夜追魂索命的身影也已追至,一杖又當頭打下,陸寄風身子急滾,倉皇避去數杖,被鐵杖連敲所打碎的石礫射在他頭臉身上,痛不可當。好幾次杖風都已經刮在他的鬢邊,凶險已極。 但陸寄風有了一絲勝算,便卯足了全力保命,一時之間吉迦夜竟傷他不著,但陸寄風也根本無暇服藥。 雲拭松突然叫道:“臭和尚,看我的毒煙!” 他身子急縱,閃至吉迦夜面前,右手一揮,一陣白色煙霧自雲拭松袖間撒向吉迦夜。吉迦夜但聞花香幽沁,不知是什麼毒氣,急忙閉氣揮袖,雄渾的真氣便打散了撲向他的白色毒煙。 這麼一停,陸寄風已取藥吞了下去,只要撐到藥性發作,或許就有機會逃離,不必再與吉迦夜纏戰。 吉迦夜並沒吸到半點毒煙,他手中鋼杖倏地一劃,便敲中了雲拭松的腿,雲拭松悶哼一聲,撲倒在地,右腿骨斷,痛澈心肺。 吉迦夜正要一杖擊碎雲拭松的頭顱,陸寄風的掌風已至,擊偏吉迦夜的杖頭,揉身攻上。 吉迦夜查覺他這一掌仍是力不從心,哼地冷笑一聲,對雲拭松道:“先誅首惡,讓你多活片刻!” 他根本不在乎何時取雲拭松的命,陸寄風才算對手。吉迦夜身子輕輕縱起,有如翔鷹,居高臨下,一杖當頭朝陸寄風刺到。 就在這電光石火的瞬間,陸寄風自下丹田湧出一股融融暖意,竄升至奇經八脈,胸間的陰寒刺痛立刻消隱無蹤。 陸寄風只感勁氣罩頂,右手一舉竟捉住了這萬鈞的一杖! 吉迦夜一怔,他身懸半空之中,頭下腳上,握著杖端,陸寄風立於地上,握住鐵杖的另一端,僵持不下,形成了一副奇詭的形態。 陸寄風也沒料到這麼隨手一擋,會硬是擋下了吉迦夜的杖頭。但吉迦夜的真氣一透過鐵杖傳過來,陸寄風便自然發出真氣相抗,他並未刻意為之,丹田卻像海湧千江一般,源源不絕的熱力不斷泉湧而出,連他自己都意想下到。 吉迦夜萬萬科下到他在彈指之間功力不但復元如初,而且還像是更加精進,只能拚命以內力逼著要壓下鐵杖,敲穿陸寄風的頭顱。陸寄風舉臂握杖,雖然看起來高處的吉迦夜和鐵杖的重量都擔于陸寄風的一掌,事實上雙足穩貼於地,才容易發揮內力,高處的吉迦夜身子虛懸,則難以取巧。 兩人一在天一在地,兩道真氣在鐵杖中激盪抗衡,鐵杖竟漸漸地自中心透出紅光,然後緩緩地往旁彎曲,這小兒臂粗的鐵杖給煉得紅熾彎軟了,雲拭松看得心驚膽跳,連腿折的劇痛都忘了:心中暗叫道:“陸寄風的內力多深啊?竟連鐵都能融彎! 這……這太可怕了……” 以陸寄風一人之力,未必可以融彎鐵杖,但現在是兩個內力不相上下的絕世高手,互以真氣眾匯一點,在鐵杖內奮力抵抗,才能有此雄威。吉迦夜暴暍一聲,鐵杖整個彎成對半,他也和陸寄風面對了面,另一手便一掌拍向陸寄風心口! 陸寄風早就蓄足了氣在手,碰地一聲,和吉迦夜一掌相碰,這回是吉迦夜被重重撞開數丈。 陸寄風不敢戀戰,待吉迦夜一退,便抱起雲拭松,鬼神般閃至千綠面前,一把將她攔腰抱住,朝城內狂奔。 吉迦夜暍道:“你休想跑得了!” 陸寄風抱著兩個人,飛奔如電,背後吉迦夜緊追不舍,兩人就像兩團流星似地前後緊跟,誰也不肯稍慢。 還好身上越來越是融暖,陸寄風奔得也越快,但他並不是慌不擇路,而是朝皇城奔去。 |
第四十七章 客養千金軀
眼見前方就是皇宮的琉璃瓦,陸寄風身子一竄,越至屋頂,如履平地,奔人數不清的樹影樓閣之中。吉迦夜也躍至,緊追在後。 陸寄風對皇宮地勢熟悉,自然佔了便宜,藉著花木曲折掩映之便,吉迦夜一個沒瞧見,陸寄風等人已經不見了。 吉迦夜找了一回,在大魏的皇宮屋頂來回疾奔,都不見陸寄風,又是氣又是驚,想道: “那青年是什麼人?內力何以如此深湛?” 不能親手殺陸寄風,吉迦夜總感到不能安心,如果陸寄風也是拜倒在無相美色下的眾生,任無相驅策,那麼以他的武力,佛眾安有醮類? 吉迦夜又想道:“他必定是曇無識身邊大員,甚至或許就是曇無識本人!除了他之外,不可能還有人功力深湛若此!可是……那妖釋身在北涼國,為何闖至魏來,還穿著魏官的服色?對了,近年來魏國征討北涼,北涼屢敗,或許他是奉了沮渠氏之命,混入宮中刺殺魏主。” 這麼一想,吉迦夜不再遲疑,定神在宮瓦上奔馳尋找,打算找到拓跋燾,如果陸寄風對拓跋燾下手的話,那麼他就可以逮住陸寄風了。 吉迦夜循著宦官或宮女的服色尋找,很快便在禦書房內找到了拓跋燾。拓跋燾睡眠極少,體力過人,每日只要睡兩個時辰就已足夠。時已深夜,拓跋燾還在批閱奏章,精神奕奕。 更漏聲響,侍宦宗愛道:“子時一刻了,萬歲請愛惜龍體,回殿就寢。” 拓跋燾批過最後一本奏摺,伸展雙臂,起身道:“已經子時了嗎?” 宗愛道:“萬歲示下的樂舞,還在後殿等著呢。” 拓跋燾一怔,笑道:“朕倒忘了,叫他們散了吧!改日再與朕取樂。” “領旨。”宗愛並沒有馬上出去傳旨,立在原地下動。 拓跋燾順口又道:“還有,傳旨馮貴妃詣寢殿。” 宗愛看了拓跋燾一眼,才故意慢吞吞地說道:“萬歲,馮貴妃身子不便,另傳他人吧。” 拓跋燾並不特別堅持,遂道:“那叫李妃罷。” 這麼一試,宗愛便試出拓跋燾心裡沒有人選,道:“啟稟萬歲,新有絕色入殿,萬歲可願一見?” 拓跋燾夜夜易地而寢,就連皇后都不知道他的睡處,這間寢殿他自己也沒來過,一進入內殿,只見重重薄帷之中,繚繞著水煙迷朦,隱隱還可以聽見水聲嘩嘩。 原來這間殿中央,以白玉挖出了一個巨大的水池,池內溫水上撒滿了花朵,而散發出若有似無的暖香。在池子周圍懸張著層層輕紗,讓池內景像若隱若現。 拓拔燾並不是沉溺於歡樂的君主,見了此景卻也頗為驚喜,這自然是宗愛精心想出來花樣。 只見薄紗中,隱約有一道纖細的身影的足尖輕點,輕盈地踏著水波,朝拓跋燾走來。 拓跋燾一怔,人怎麼可能凌波點水?他一使眼色,要宗愛為他掀開薄紗,讓他看個清楚。 紗帳中,那身影微微一旋,不再前進,發出一聲極為清脆動人的輕笑:“你怕我?” 拓跋燾愕然,此地只有他和宗愛,那女子所說的“你”,還會有誰?饒是英武威嚴的他,也不由得眨了眨眼睛,莫名其妙地看向宗愛。 宗愛忙道:“萬歲,此女是遠國不知禮的女子,請萬歲聖懷恕罪。” 不過宗愛這麼說時,口氣可不是緊張,而是促狎。 拓跋燾更驚奇了,看來宗愛真的非常有把握自己見到此女之後,不會降任何的罪,才敢這麼對待他。 拓跋燾英雄性起,朗聲笑道:“好!朕倒要看看你是什麼三頭六臂!” 他上前一步,親自掀扯開紗簾,生性好奇的他先要解開的就是女子凌波之謎,因此一掀帳,他不看人先看水。 一見之下,不由得大笑三聲,水裡有蓮花玉柱,那女子不過足立在玉柱之上,水漫過了她的雪足,看起來像足點水而立罷了。 拓跋燾笑過之後,眼睛嚴厲地由那女子的腳向上打量起,敢以這樣挑釁的態度對待天子,除非她真的有神一般的美貌,否則就算只有一點點缺陷,再美拓跋燾都會立刻傳旨將她拖下去斬了,也給宗愛一個下馬威。 拓跋燾以嚴苛得不合理的眼光,打量那女子的足尖、腳背、腳踝,小腿,肌膚,膝蓋、大腿、只掛著黃金片的腰與臀,細得令人想一把握住,然後捏斷的腰…… 他的眼光越來越瘋狂,那是一個有資格對他呼叱的女子,那已經超越了絕色的範圍,但她也不是神仙,在她的身體上傳達出的訊息是:征服我吧! 能令拓跋燾瘋狂的不是美麗,而是難以駕御的野性,那女子就像荒野中不馴的嗜血生物。 在拓跋燾還沒來得及見到她的臉,沉醉在那罪惡的胴體上之時,她背轉過身,柔若無骨地緩緩扭動了起來。那像是舞又像是欲求般的扭動,在水波反射出的光芒裡發出令人目眩的色香。 拓跋燾笑了,他大步上前,涉水人池,道:“讓膚看看你的臉!” 水深及腰,那女子立在蓮花玉柱上便高出了他半截,拓跋燾正要抓住那女子的腳,她竟輕盈一閃,已立任另一柱亡,甚至發出了一聲極為不屑的冷笑。 “哈哈哈……好,朕就不信抓不著你!” 拓跋燾身手矯健,在水中親自動手扯碎外衣和內單,渾身小麥色結實的肌肉虯結突起,有如黑豹一般。他將皮帶握在手中,重重一甩,激出一大片水花,朝那女子擊去。那女子輕身一閃便躲了開,拓跋燾手中的皮鞭沾了水,再加上他膂力過人,誰被這樣的鞭子打到都吃不清,更不用說是一名細皮嫩肉的女子。 但拓跋燾一直沒打到她,並不是他憐香惜玉,這名女子的野性已令他無法記得什麼叫憐香惜玉了,他只想擄住她,以最原始的方法撕裂她。可是她一再閃過拓跋燾的皮鞭,閃身的動作依然優美如舞。 拓跋燾的慾念被那女子妖豔的舞姿挑逗得興奮無比,終於一鞭纏住了那女子的頭髮,使勁一扯,將她拉入了水中。 女子驚呼了一聲,拓跋燾一把揪住她的頭髮,喘著氣道:“讓朕瞧瞧你的臉!” 拓跋燾用力地將她的頭髮往下 扯,逼得她仰起臉來,濕淋淋的幾褸髮絲還貼在瞼上,貼在她赤裸的高聳雙乳上。 染著水珠的瞼,竟清雅如稚子,冰冷如頑石,拓跋燾的呼吸更急了,一手捏住那精緻的下顎,吻住了她,肆意侵犯她的口舌深處,像是想把她吃入腹中一般。 當拓跋燾放開了她的口唇,望著她的面孔時,那雙眼睛依然冰冷得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般。拓跋燾粗暴地扯斷她的黃金腰帶,反扭她的手臂,殘酷地玩弄著她纖柔的身體。她因疼痛而微皺起眉宇,咬著唇發出輕微的喘息與呻吟,在在都讓拓跋燾的興奮一波接一波衝了上來。 “你叫……什麼名字……你要朕封你什麼,賞你什麼……你說吧!” 激烈的衝刺中,拓跋燾的手幾乎要捏斷了那女子的細腕,她緊緊縮起的雙足纏在拓跋燾腰間,痛苦地扭動著。 “我什麼也不要……”無相奮力掙開拓跋燾的手指緊扣,十指抓住了拓跋燾的頭頸,咬囁著他的耳朵,喘著息,露出邪媚的笑意,道:“現在……皇上你就叫我若紫吧!我喜歡這個名字。” “若紫?呵……”拓跋燾笑了,他要征服這個眼神冰冷的女人,當她出現熱情的那一天,她就會成為被玩膩的、卻依然對他崇拜、期待著他的臨幸的冷宮棄物,這就是王者的愛的遊戲。 殿外的天色濛濛泛出魚肚白,看來今日是不上朝了。 好不容易才潛入宮的陸寄風,面無表情,不發一語。 他帶著因斷腿而昏過去的雲拭松,以及驚恐的千綠,就躲在水殿的橫樑上。他見到無相赤裸著身體,在水池蓮柱上作妖魔之舞,誘惑著拓跋燾;他見到無相扭腰仰頸之際,刻意伸展雙臂,完全將自己的酥胸呈露在陸寄風面前;他甚至見到無相對他微微一笑,那笑裡除了邪惡之外什麼也沒有。 但是陸寄風都沒有心動,他知道那不是若紫。 以雲若紫的臉龐,做這樣的事,能挑起他的絕不是情慾,而是怒火和悲慟! 當拓跋燾扯開紗帳涉水而入時,所有殿內外的宿衛都專注於保護皇上本身的安全,在這所有的人注意力都集中於一處時,陸寄風便挾著兩人閃身出了殿,奔入市井之中了。 無相知道陸寄風在看她,她惡意的誘惑和挑釁,是為了什麼?陸寄風根本不願意去想,但是他的心更亂了,胸口間衝撞著種種苦澀和酸楚。為什麼會有人帶著那樣的面孔,出現於他的面前? 在雲若紫死去的那一晚,他獨自望著屍體,直到完全地烙入腦海中,那時的他以為自己可以超脫於情了,但現在才知道自己離所謂的超脫,根本還遠得很! 陸寄風陰沉的神情看在千綠眼裡,也唯有黯然,裝作沒看見,免得再亂他的心。 千綠道:“公子,少爺還好吧?” 陸寄風回過神來,道:“他的腿被那和尚打斷了,得找個地方讓他靜養。” 雲拭松清醒了過來,呻吟一聲,道:“臭和尚,下次我非報此仇不可……” 陸寄風道:“我先替你接好斷骨,拖久了傷筋骨,大有妨害。” 雲拭松的功夫當然遠遠不是吉迦夜的對手,卻為了救陸寄風挺身而出。在危急之時,看似只會拖累他的雲拭松和千綠幫了他幾陣,令陸寄風心中甚是感激。 陸寄風問道:“雲兄,你哪來的毒煙?” 雲拭松道:“那***是什麼毒煙……是千綠的脂粉!” 陸寄風啞然失笑,千綠雖也笑了出來,見雲拭松又痛暈過去,再次心急不已,道:“少爺!少爺!” 陸寄風道:“走吧,快找地方讓他靜養。” 乾綠道:“萬一咱們宿店,遇到那和尚,不就糟了?” 陸寄風倒沒想到這一層,幸好千綠先想到了,陸寄風沉吟不語之時,遠方傳出細碎的金玉敲擊之聲,一名家僕鳴鑼開道,後面緊跟著繞出一匹牛車,精壯的牛隻身上披金戴玉,拖著四周密封住的油壁車,穿過大街。陸寄風雖穿官服,但和吉迦夜那麼一夜苦戰,樣子已是狼狽不堪,他退聖道旁讓這輛富人家的牛車先行,不料千綠像是想到了什麼,拉了拉陸寄風的衣擺,朝著牛車呶了呶嘴。 陸寄風起初不解其意,一會兒才恍然大悟,他也想到了。 出入乘坐這樣的車的人,一定是個大富人家,大富之家的宅院深幽,必定可以找到安全的藏身之地,讓雲拭松養個一兩天的傷。 他贊許地看了千綠一眼,目送那牛車經過,才一把挾苦幹綠,一手負著雲拭松,輕輕一躍,已躍至車頂上,三人趴在車頂,隨著牛只的巔擺前進。 牛車晃入了一戶高大的門內,又往前走了許久,陸寄風趴在車頂上張望周圍,但見園木扶疏,枝葉在道路頂端長成了拱形,成為一條綠色的樹木甬道,美則美矣,但白天一定很陰暗吧? 車中人輕咳了幾聲,陸寄風聽那咳聲,想道:“此人中氣衰微,咳聲幹啞卻有秋意,命不久了。” 這富人是個快死的病人,他在車中不住輕咳低喘,過了一會兒終於止住了咳聲,低不可聞地輕嘆了一口氣。 這聲輕嘆中,似有無限憂愁,但還帶著幾分纏綿。陸寄風雖不識他,聽了也中心惻然,想道:“富有之人卻無福享受,天命短促,真是人間無奈之事。” 隨著牛車前進,陣陣寒氣不知由何處傳了過來,越是往內走,花香就越是濃冽,水氣與花香充塞在空氣之中,薰得人頭痛。 陸寄風想道:“此地怎麼這麼香,這麼冷?” 牛車終於走完樹木拱道,停在空曠的園子中。月牆邊放了幾盆盛開的菊花,每一盆中半人高的菊花朵朵都大如人頭,萬重金辦美麗絕倫,就連花莖及葉片也粗壯油綠,乍看之下簡直不像是植物,而像是矯建的動物。 前方還有一重小門,門內只點著幾盞微弱的金燈,看不清楚是什麼樣子。 兩名烏衣僕人將車簾掀起,道:“主人請下車。” 那富人又咳了一兩聲,顫危危地讓旁邊一名管家樣的健壯男子將他扶下,由車輛的微晃,陸寄風也可以斷出他身形頗為清瘦,果然是個久病之人。 他下了車,倚在那高大的壯男身上,咳得更厲害。那壯男輕拍了拍他的背,任他掩帕而咳,他嘔出了一口血,才輕喘了一口氣,將帕子遞給那壯男。 那壯男道:“主人,安歇吧。” 那病男子有氣無力地說道:“峰,我帶了幾位客人,幫我招呼他們。” “客人……?” 那病男子道:“車頂君子,請下車一見吧。” 陸寄風這才知道原來他早就知道眾人在此了,道了聲:“失禮。”便抱著雲拭松與千綠飄然而下。 被稱作“峰”的男子戒備地望著他們,他相貌普通,身材壯碩,和靠在他身上的病男子正成對比。 那病重富人望著陸寄風,他身形修長,一頭烏亮的長髮並未結冠,而是隨意綁束在腦後,形狀優美的耳上,掛著燦然的紫藍色寶石耳環,耳環輕搖時便發出陣陣細碎的彩光來,映照著他俊美的瞼孔。他雖然俊美優雅,劍眉杏目,但因病重而帶著死氣,好像隨時都會死掉的樣子,也因死氣而讓他的氣質更顯詭異近妖。而且他的眼神中,總是帶著一股憂鬱之色,纏繞不去。 他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說話聲音很輕,要很仔細聽才聽得清楚:“請入內奉茶吧。” 他自己先讓峰扶了進去,陸寄風抱著雲拭松,和千綠一同隨之入內。 門內還有一重院落與天井,兩邊依然是栽培著一盆盆豔麗大方的奇卉,花朵之盛壓過了綠葉翠意,看起來便無法予人放鬆之感,而會覺得像置身于華堂一般。 走過這重院落,進入堂中,堂中也只點了幾盞燭光,光線僅足以分辨出人而已。 那病重的蒼白富人被峰扶上首座,他道:“各位請坐,峰,去奉茶。” 峰不放心地看了主人一眼,才道:“是。” 峰退了下去,那富人被上首的燭光照著,更顯得病容蒼白,若非如此,還真是個英俊得近乎妖麗的男子。 他開口道:“這位朋友傷得不輕,請在此將養吧。” 陸寄風道:“多謝,在下陸寄風,這位是雲公子雲拭松。” 那富人看了千綠一眼,道:“這位姑娘是……?” 向來並無介紹婢女之習,陸寄風也自然沒想到要介紹千綠,這才道:“她是千綠姑娘。” “嗯,”那富人微微一笑,道:“千綠姑娘該是位婢女吧?她與二位一同歷難,在陸公子眼中,她還是一名不值一提的婢女,是不是?” 陸寄風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直接問難的話來,一時有點困窘,忙道:“萬無此意……” 千綠連忙道:“婢子原本就是婢子,陸公子您別在意,這位公子您何必口出此言,折剎奴婢?” 那富人冷笑,道:“是嗎?” 陸寄風見他五官與中原人不同,尤其是長密的睫毛與瘦窄的臉形,大概是遠國來的人,想他或許只是國情不同,他們對僕婢特別禮重,便道:“公子您見教得是,千綠姑娘待我忠勤義重,在下自然不該將她忽視,是在下之過。” 那富人微笑道:“她愛當你的奴婢,是她自己願意,你要忽視也怪不得你,誰叫她就愛你?” 陸寄風臉上一紅:心中也升起下悅,想道:“這關你什麼事!這人也太多管閒事。” 千綠又氣又急,顫聲道:“這位公子,您收留我們,誠為恩德,但您一再見辱,是何用意?要逐客也請明說!” 那富人臉色一變,隨即道:“不,我並無逐客之意,陸公子,千綠姑娘,得罪了,在下複姓蘇毗,幸會。” 陸寄風訝然,他就是寇謙之所說的“被美色掏空了身子”的蘇毗公子?可是他一路前來,根本就沒見到半個女子,就連端上茶來的都是男僕! 那幾名男僕端上茶水,茶水中花香濃烈,但因為在這個宅第中待了這麼久,已經習慣那麼強烈的百花香氣了,茶中的花香反而顯得不怎麼特別。 蘇毗公子道:“這是寒舍自栽自烹的茶,名為‘艷髓’,若不嫌陋慢,請諸位少飲些許。” 陸寄風道:“多謝公子。” 他舉杯正欲飲,千綠突然道:“少爺!少爺您怎麼了?” 她撲上至雲拭松身上,不斷地輕輕拍他,陸寄風放下茶,道:“怎麼了?” 原本好好的雲逝松顫抖了一下,臉色泛黑,陸寄風見了也驚心,一按他的心口,才一碰到他的肌膚,便感覺冰冷潮濕,不斷地冒著冷汗。 這是中毒之徵,陸寄風無暇多想,撐起雲拭松的身子坐起,雙掌抵在他背後,急催真氣,將雲拭松體內的毒氣逼出。 雲拭松體內的毒性竟然甚淺,陸寄風的純陽真氣一貫入,雲拭松體內的毒性便被逼出,他嘔出一口毒血,毒氣就清乾淨了。 這下子換陸寄風莫名其妙,雲拭松只被打斷了腿而重傷,怎麼會突然中毒? 但好在雲拭松沒事了,陸寄風轉頭對蘇毗公子道:“失禮了,能否撥一處所,讓雲公子靜養?” 蘇毗公子呵呵一笑,道:“那位雲公子怎會中毒了?這毒來得好突然。” 陸寄風也甚感奇怪,抓了抓頭,答下出個所以然來。 蘇毗公子卻自己回答道:“我這宅子,到處是花草,花木多了蟲子也多,或許他是給娛蚣或蠍子螫了。” 這個說法令陸寄風釋然,張望了一下周圍,十分乾淨,實在不像有毒蟲出沒,不過除了這個解釋之外,還能怎麼解釋? 陸寄風道:“或許吧?還好他已經沒事了。” 轉頭一望,那盞茶不知何時已被翻倒,灑了一地,陸寄風歉然道:“糟蹋了公子的好茶,萬般過意不去。” 蘇毗公子不以為忤,道:“那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好東西,在這裡您要多少有多少。” 他口氣一轉,又是那帶著幾分冷意的語氣:“寒舍處處是毒蟲,您敢住下嗎?” 陸寄風道:“公子能暫時收容,已是萬幸。” 蘇毗公子淡淡一笑,擊掌召來僕人,道:“帶這幾位到客房安歇吧!” “多謝。”陸寄風抱起雲拭松,蘇毗公子也在峰的攙扶下起了身,道:“我身子不適,暫不久陪了。” “不敢多勞公子。”陸寄風道,目送著蘇毗公子和峰離去的背影。 僕人引陸寄風等人來到客房,此處花木雖少,但香氣依然十分濃烈,而一路行來也都沒見到人,幽暗漆黑一片,實在不像大戶人家的樣子。 陸寄風甚為不解,但也不便多問,進入客房後,僕人們細心殷勤地點燈鋪被,張羅了半天,才各自離去。 千綠看著陸寄風幫雲拭松接好斷骨,在一旁憂心忡忡的樣子。 陸寄風道:“雲兄的腿只是骨斷,並無大礙,你不必擔心了。” 千綠道:“婢子不是擔心這個,而是……這宅子好像怪怪的,公子,我實在害怕,咱們走吧!” 陸寄風道:“這宅子有什麼怪怪的?” 千綠道:“我說不上來,總之就是心裡不大舒服……” 陸寄風笑道:“你是聽蘇毗公子說這宅子裡毒蟲多,心裡害怕吧?” 千綠道:“婢子不怕那些。” 陸寄風道:“那不就好了?你不要想太多了,雲兄那樣子也不能走哇。” 千綠道:“可是……” 陸寄風道:“你如果真的這麼不放心,我就到處看看,看這裡是龍潭還是虎穴,好不好?” 千綠拉著陸寄風的衣袖急道:“您別去!” 陸寄風一笑,道:“你好好照顧你家少爺。” 說著他已一閃而出,留下著急不安的千綠。 陸寄風並不是全沒感到奇怪,有了在獨孤塚的經驗之後,一遇異樣之感,他便會加意小心,還是先查查此處是否真有詭異,才能安心放雲拭松與千綠在此。 陸寄風奔出院落,隨著屋宇的走勢來到主屋,卻發現主屋內空盪無人,就連僕人都沒見到幾個。 陸寄風更感奇怪,他繞至後堂,如果傳言是真,那麼蘇毗公子的後堂應該是姬妾成群,可是當陸寄風來到後堂時,卻只見到兩排空盪的房舍,並無人煙。 陸寄風不禁想道:“就算傳言非真,蘇毗公子並沒有傳說中的那般好色,鉅富人家也不致於半個女眷都沒有!” 正當他滿腹狐疑,卻聽見峰的聲音,正在怒叱:“波斯國的商人怎麼還沒到?你跟我胡混些什麼?” 陸寄風從屋頂上眺望,此處已是後堂的深處,人煙十分罕少,但也佈置得花木扶疏,亭臺儼然。峰獨自立在涼亭之中,身穿錦袍的他看起來也頗有人主之威。而在涼亭外的階下,卻是一名中等身材,珠光寶氣的男子。 那男子賠著笑道:“就快了,這年頭不好,傳說朝廷要往西邊打,大家都不敢來呀…… 這回來了,下回還不知何時呢。” 峰冷然道:“是嗎?好,那以後你別做生意了,我找別人去,請吧!” 那男子連忙道:“峰爺,您怎麼這麼說話的,公子要的人,小的就是怎樣也會弄到手,您大人有大量,體諒我們些個……” 峰說道:“我不看面子不交朋反,你給我交女人過來就是了。” 那男子忙道:“這個當然,當然。這個……” 他從袖中掏出幾方絹帕,道:“這些姑娘的相貌體態,已經繪真了,峰爺要不要先過目?” 峰道:“你拿這些幹什麼?我家公子只要見活人!拿回去!” “是、是!”那人口販子連忙又收了回去。 峰道:“總之你把人找來了之後,先不要賣,等公子挑剩了再隨你處置。錢不是問題,你開多少就是一口價!” 那人笑道:“是,是,蘇毗公子向來最是大方豪爽,那……” “那你還不滾?”峰冷冷地起身,那人口販子仍是一臉油笑,道:“是,是。” 他由後門退了出去,峰眉宇深鎖,似乎十分憂心地負手沉思著。 陸寄風更感到奇怪了,看樣子蘇毗府中專買美女是事實,但看蘇毗公子那樣的身體,又怎麼可能需索美女如此之急? 峰想了一想,便大步走出涼亭,往偏屋而去。陸寄風感到這裡頭大有文章,遂不出聲地跟了上去,看看他們在搞什麼鬼。 峰來到一處清雅的小院落,此處並無花朵,反倒處處都是枯木岩石,一道清清流水繞著中央的竹齋,水激湍石的聲音,格外清幽。 小齋內似已有人,一抹含糊的微光自窗中透了出來。 峰只是遠遠地站著,並未前進,望著小竹齋。 不久,自屋內傳出簫聲,簫聲如嗚如咽,旋律哀婉得令人淚下。 陸寄風並不知那首曲子是什麼,但卻可以由纏綿的旋律中,感覺到那必是思念所愛,傷慟永訣之曲。陸寄風聽了,也不禁心頭陣陣淒楚,感到鼻酸。 簫聲乍止,又是激烈的咳聲,峰臉色一變,急忙快步跨上石橋,進入小竹齋中,道: “公子!您無恙乎?” 蘇毗公子咳了一會兒,喘著氣道:“沒……我沒事……” 峰說道:“公子身體欠安,還是安歇吧……” 蘇毗公子道:“我……峰,我能活到那時候嗎?你說我能活到那時候嗎?” 峰道:“方才李富說過,兩三天裡人就送來了,公子不必擔心。” 蘇毗公子嘆了口氣,道:“是嗎……” 峰說道:“夜深了,夜氣對公子不好,您安歇吧……” 蘇毗公子卻道:“我要去見越娘。” 峰道:“可是這麼晚了……” “帶我去見她!”蘇毗公子怒道。 峰只好嘆道:“是。” 陸寄風忍不住大奇,想道:“越娘?蘇毗公子病成這樣,還要女人?” 可是全宅不見半個女子,倒底藏在哪兒,實在令陸寄風好奇。蘇毗公子被峰扶了出來,走向後院。 陸寄風緊跟在後,蘇毗公子潔白的手上握著一柄白色的玉簫,簫上染著點點暗紅,想是他所嘔之血的殘跡,在月下顯得淒豔之極。 峰一打開後院的門,一股簡直甜得令人窒息的花香撲鼻而來,就連陸寄風都頭暈了一下,暗暗詫異。 門後的景色,簡直讓陸寄風訝異得張大了口,不敢置信。 |
第四十八章 庭宇翳餘木
那是一所後花園,萬紫千紅的後花園。 在高高的石牆包圍著綿綿不見盡頭的花園,遠處是茂密的花樹所堆成的花海,雪白的梨花、櫻花,像雲朵一般織成了遠方的雪氛,隨著微風,片片輕柔的花辦優美地飄落,像是帶著幽沁的雪花一樣,空中也因這點點白辦的繽紛,而顯出某種難以言喻的幽玄。 膽大的飛蛾拍著翅膀,停在水面上。那是一大泓荷花池,無數朵巨碩的荷花在水面上顧盼生姿,飛蛾斑爛的翅上灑下幾點發光的鱗粉,使半透明的粉紅色荷花瓣像是染上了星輝一般。突然間一只螳螂閃出雙蝥,抓住飛蛾,一把扯裂了翅膀,吸吮著蛾身肥美的體液。 荷花只被螳螂的撲動給震晃了一下,沙嘶聲中,荷葉以高雅的姿態掩過了那血腥的殺戮。 陸寄風隨著他們走入這所香氣襲人的花園,直看得目不轉睛。耳邊此起彼落著蟲鳴鳥語,或許是此地的花太肥碩美豔了,蟲子所發出的鳴聲也宏亮無比,鳥兒更是不分日夜,引吭長鳴,滴溜婉轉。 腳邊就算是一小叢雜草,草花都豔麗欲滴。更不要說樹叢旁依偎著的蘭花,茶靡、杜鵑、玫瑰、紫薇……。還有許多他根本沒見過的奇花異卉,爭奇鬥艷地盛放著。 一道水流自荷花池引出,繞過假山水榭,蜿蜿蜒蜒地曲折回繞,或許是為了灌溉花朵,所以才引進來的流水,一大叢一大叢牡丹與芍藥栽植在在水邊,與倒影爭艷,每一朵牡丹都大得前所未見,絢麗怒放,落下的花瓣已在腳邊鋪成了綿厚的花氈,粉嫩細柔有如美人的肌膚;更有不少花瓣漂在水上,順著水波載浮載沉。 漂流在水面上的除了大片的牡丹花片之外,更有點點殘梅,或紅或白地點綴其間。 初夏的牡丹和隆冬的寒梅怎麼可能同時盛放呢?空谷的幽蘭又怎會與平地的菊花同列? 陸寄風除了詫異之外,根本什麼都說下出口了。 水流底下一片幽黑,看不見底,但隱隱透出點綠意,應該是連水底下部生長了許多水草綠澡之類的。 眺望著整片庭園,花海錯落有致,人走在其間就像走在幻影裡一般。 陸寄風撥開撲來的粉蝶,遠望著蘇毗公子俊美的病容,與修長的身體移動的姿態,就像是其中的一朵花一般。 陸寄風緊跟著他,在外面雖已被這強得可怕的花香薰得頭痛過,現在置身在這所花園裡,更讓他頭痛欲裂,一面跟著蘇毗公子,一面調氣運息,點住鼻側的穴道,讓自己暫時什麼也聞不到,才稍止住頭痛。 蘇毗公子和峰兩人往前直走,終於走過了花園,繞過另一重石門,往假山上走去。 蘇毗公子已喘息不已,力氣難勝,峰一把抱起了他,蘇毗公子的頭靠在峰厚實的肩上,攀著他的頸項,輕道:“多謝你……” 峰不發一語,抱著蘇毗公子走上假山,假山上幾只馴養的鹿漫走著,見到人便跳開了。 此處並沒有花朵,只有一座極大的孤墳。 見到那墳,蘇毗公子的神情雖平靜,卻在登時變得沉重至極。 陸寄風暗奇,想道:“越娘已經死了?” 可是墓碑上並沒有字,是一具無字之碑。 峰放下蘇毗公子,他扶著墳旁的圍欄,緩緩去推墓碑,陸寄風頗為奇怪,以他病弱的身子,如何去推沉重的墓碑? 峰拉住了蘇毗公子,道:“不能進去!” 陸寄風這才領悟:大概墓碑是活動的,裡面別有洞天。 蘇毗公子哀怨地看了峰一眼,道:“我……” 峰說道:“少夫人的身軀已在裡面靜養了這麼久,不宜讓外面的空氣一再進去,傷她的身子。” 蘇毗公子這才緩緩地放下了手,道:“你說得對……” 原來墓中的人還沒死,不過在墳墓裡面靜養,實在是太詭異了些。 蘇毗公子輕撫著石碑,柔聲道:“越娘,越娘……我來看你了,你好些了沒?” 墓中無人應答他,蘇毗公子輕道:“我為你尋來無數藥引,你一定會好的,但只怕那時……欸!” 他的手微微顫著,看樣子是連要說完話都很吃力,他沒說完“只怕那時”怎樣,可是陸寄風也聽得出來,只怕越娘痊癒,他卻要死了。 峰面無表情地守在他身後,蘇毗公子突然彎下身,搗著口,噴出了一口鮮血,峰大吃一驚,連忙攬住了他,急切悲傷地說道:“公子!切勿太過傷心,您經不起。” 蘇毗公子喘著氣,袖上血跡斑斑,淡然一笑,道:“淚盡而血出,是很自然之事,我已為越娘流盡了淚,無淚可泣,只好繼之以血,難道你連血也不讓我流嗎?” 陸寄風中心惻然,淚盡血出,是多麼沉重的悲慟才能如此? 峰突然憤恨地說道:“公子您根本不該救越娘夫人!” 蘇毗公子臉色微變,道:“你說什麼?” 峰恨恨地大聲說道:“生死有命,夫人若是當初死了,或許公子不會悲慟至今,夫人的情況一拖三十年,這三十年來,公子日夜憂思,再怎麼樣的人也要傷痛而亡! 公子您雖有長生之術,也經不起這樣摧殘……” “住口!”蘇毗公子氣得渾身發抖,像是要暈了過去,舉起手中玉簫像是想打峰,但一舉起,緊咬著唇的他手顫抖著,終究沒有打下去,好一會兒才頹然放下,聲音冷漠得像霜一般:“越娘若死,我有長生之術又有何用?那時我一樣要隨她同穴,你難道不懂嗎?” 峰緊閉著唇,默不作聲。 陸寄風想道:“不知蘇毗公子的夫人是生什麼病?我的血能不能治好她?若是當初有人能救若紫……” 他沒再想下去,以免傷心太甚,若是有人能救若紫,他會何等歡欣?人生又會變得何等可愛?他完全能體會蘇毗公子的哀痛與不放棄一絲希望的用心。 蘇毗公子悵望著墓碑半晌,舉起玉簫伸向墓碑,快速地疾劃著,沙沙石屑紛墜之聲不絕,陸寄風一驚,他能以玉簫在石碑上刻字,可見武功深湛,這倒是令陸寄風十分意外。而武功這麼好的人,竟有一副病得快死的身子,更是匪夷所思。 蘇毗公子一面刻字,一面輕輕吟道:“歲忽忽其若頹兮,時亦冉冉而將至;煩蘅搞而節離兮,芳若歇而不比。憐思心之不可欲兮,證此言之不可聊。寧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 這是屈原詩賦“九章”中的悲回風片段,意思是:歲月忽忽像山崩一般地逝去,時光漸漸接近了盡頭,殯蘅芳華枯萎,枝葉乾枯凋零,花朵的香氣也已散盡,哀傷之心已無藥可治,從前的一言一語猶在耳際,但我寧願生命隨著流水而消逝,也無法再承受這樣永恆的悲愁。 雖然陸寄風所讀的騷賦聊勝於無,聽了這樣的辭意,猶心動神馳,胸口刺痛,想不到古人會有如此深情之語。 蘇毗公子刻畢,佇立在墓前,默然沉想。峰見詞意不詳,更覺得志忑,道:“公子,過不久一定可以治好夫人的,您何必寫這樣的句子?” 蘇毗公子絕望地看他一眼,道:“不知為什麼,我感到也許我要失望了……” 峰道:“公子為何突然有這樣的想法?您一直沒有放棄過啊!” 蘇毗公子喃喃道:“我等不了……我等不了了……峰!如果她無法痊癒怎麼辦? 峰!你告訴我該怎麼辦!” 蘇毗公子像是連站立的力氣都沒了,整個人往峰的身上倒去,峰攙住了他,大聲道: “不會的,公子,聖女答應過您會救活她,聖女老人家所說的話一定會實現的!” 陸寄風胸口一震,蘇毗公子也信服了舞玄姬? 那麼,此宅也是舞玄姬的據點之一?但為何空曠無人? 蘇毗公子顫聲道:“但是……三十年了……我日復一日地遵照聖女老人家的指示去做,為什麼越娘還是沒有起色?” 峰道:“當初您向聖女老人家要求與夫人常保青春之容,永結同心之好,聖女老人家答應了,您看,您還是當初的模樣,聖女老人家沒騙您,等夫人清醒的那天,一定也是當初的姿容,那時你們就可以長相廝守了。” 陸寄風心念電轉,想道:蘇毗公子為了一個情字,甘心受舞玄姬驅策,不知道舞玄姬要他做什麼事?如果能救活越娘,是否蘇毗公子就會叛棄舞玄姬?不知道越娘是生了什麼病,如果治得好,舞玄姬早就治了,又怎會一拖三十年? 自己是不死之體,或許可以治好越娘,因為這是唯一陸寄風肯定可以與舞玄姬抗衡的能力。 這麼一想,陸寄風遂打定了主意,先問清越娘是什麼病再說。 陸寄風輕咳了一聲,從花木後面站出身來,蘇毗公子和峰沒料到有人,都望向他,神情警戒。 陸寄風道:“在下無意間游園至此,誤聽公子之言,失禮之至,請公子見諒。” 蘇毗公子冷冷地問道:“你來做什麼?” 陸寄風道:“方才聽見公子所說的話,甚感深情,在下雖不精於醫術,但是或許能盡棉薄之力。” 蘇毗公子先是一愣,隨即笑了出來,道:“你說什麼?你想救越娘?” 陸寄風並不以他這悉落的口氣為忤,道:“若是能略知夫人病況,倒不如請公子死馬當活馬醫。就算在下不濟事,也有一位精通醫術的老前輩可以請教。” 蘇毗公子冷然道:“多謝你的好意,這麼多年來,我請過的大夫也已數不清了,每個人都見了她一眼,便行放棄,您說的那位前輩就不必了。” 言下之意,把陸寄風當成了多管閒事之人。好在陸寄風涵養甚佳,又同情他的一片愈情,只是無奈地抓了抓頭髮,道:“那麼是我多事了,各人隨緣隨命吧,在下不多擾了,告辭。” “慢著!”蘇毗公子叫住了轉身欲去的陸寄風,眼神有些陰沉閃爍不定,道:“你剛剛聽見了什麼?還知道了什麼?” 他顯然擔心陸寄風聽見他所說的關於舞玄姬的話,若是自曝身份,或許會有危險,但陸寄風既存有助他向善之心,便不再顧忌,道:“在下是你們所說的聖女的死仇,你們何苦加入魔教,誤入邪途?” 蘇毗公子冷冷地以玉簫輕敲著手心,望著陸寄風,道:“你是來剷除此園的?” 陸寄風失笑,道:“在下並無此意,公子為了夫人之疾,屈身效命邪魔,若是我說我能救活夫人呢? |
第四十九章 幽室一已閉
吉迦夜手中抓著雲拭松,立在碎裂的大門前,渾身散發出凜凜之威,令陸寄風也不敢掉以輕心。他只略微一想,便想通了為何吉迦夜會這麼快找到他們。自己當初就曾疑心蘇毗府的上空聚滿了妖氣,吉迦夜必然也認定了此地有問題,而追趕過來。 陸寄風道:“大師,請先將雲公子放下,有事細說。” 吉迦夜道:“貧僧與妖黨沒什麼可說。” 陸寄風對於吉迦夜之言竟難以反駁。蘇毗府確實是舞玄姬的手下所據之地,自己也確實在此與蘇毗公子同列,其中原由,並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解釋清楚的。 陸寄風把心一橫,看來要解釋清這其中過節,只能以非常手段。 陸寄風道:“在下絕對不是大師所想的妖黨,一切都是誤會。誤傷六大夜叉之事,雖然出自萬不得已,在下也難辭其咎。若大師非要洩恨不可,那麼在下願站在原地,任憑大師連擊六掌,絕不還手,以化解此仇!” 吉迦夜一怔,想不到陸寄風會說出如此的話來。吉迦夜苦修佛門身如意神通,已練得身如鐵壁,拳如山崩,陸寄風能受他六掌而不死,那也太匪夷所思了。 吉迦夜冷冷地說道:“你為了要我放過雲公子,這樣的犧牲未免太大。” 陸寄風道:“大師的目標既是在下,多殺旁人又有何用?” 吉迦夜默立了一會兒,提著雲拭松的右手輕輕一揮,雲拭松便感覺身子有如一葉,被拂向一旁,千綠急忙上前扶起雲拭松。 陸寄風竟會說出自願受吉迦夜六掌,令千綠幾乎不敢相信,還以為只是騙吉迦夜放開雲拭松的權宜說法。現在雲拭松已經被放開了,她想陸寄風應該會找機會逃走才對,可是陸寄風還是立在原地,與吉迦夜對望,沒半點退卻之意。 千綠忍不住焦急地輕聲喚道:“陸公子……” 吉迦夜道:“陸施主,你明明認為傷六大夜叉之罪,並非有意,為何又甘心受貧僧六掌制裁?” 陸寄風道:“我以誤會傷人,人以誤會傷我,一報還一報,自當甘心承受。” 吉迦夜目露贊許,道:“善哉!陸施主此念,深得輪迴果報要諦。” 千綠見吉迦夜對陸寄風的敵意大減,正要放下心來,不料吉迦夜接著卻說道:“貧僧此掌,曾經裂大象骨為三千六百段,陸施主小心了。” 說完,吉迦夜已一掌向陸寄風印堂拍去! 吉迦夜一擊中便立刻退回原地,身如黑風般飄渺。眾人根本什麼也沒看清楚,就連吉迦夜的手是否真的拍中了,都看不大真切。 見陸寄風依然屹立如初,吉迦夜倒也並不意外。他的裂象之掌打在陸寄風身上之時,陸寄風並未以真氣相抗,果真受下了那一掌。 吉迦夜點了點頭,道了聲:“很好。”又快掌接連在陸寄風檀中、丹田、連擊兩掌,依然無聲無息,如擊綿絮,當吉迦夜退回原地時,見到陸寄風仍是渾若無事,忍不住更是驚異。 吉迦夜愣了一會兒,才道:“陸施主無恙乎?” 陸寄風道:“還有三掌,三掌之後,請大師將仇恨放下。” 吉迦夜雙掌合十,猶豫著該不該接受陸寄風的條件,一方面也感到似乎自己受了騙。可是看在千綠和雲拭松等人眼中,反倒奇怪吉迦夜怎麼沒有拿出絕招來,竟隨便打陸寄風三掌了事。 殊不知這三掌貨真價實,都有裂山之威,普通人受上一掌,馬上要骨爛如泥,慘死當場,就算陸寄風功力過人,也該受到一些傷害才對,想不到對陸寄風完全失效。 吉迦夜既驚且惑,想道:“他用了什麼法子,受我三掌而無事?難道我掌氣衰退而不自知?不,我勤修苦練,不可能突然退步的!究竟他以什麼法子化了我的三掌?究竟是什麼法子?” 望著眼前的陸寄風,吉迦夜很快將心定下來,氣沉雙掌,蓄上了九成真氣,往陸寄風身上擊拍而去! 這一掌擊至,陸寄風整個身子竟猛然被擊飛,在半空中像片飛絮般翻旋。 幹綠嚇得差點叫出來,被打飛到半空中像敗絮般摔滾的樣子,半點生氣也無,根本像是個無知覺的屍體。 想不到陸寄風落下來時,身子輕輕一晃,有如翩翩的飛羽。自千仞墜落,猶然不傷。 見到陸寄風落地時的輕絮之態,吉迦夜先是一呆,腦中靈光閃過,突然間像是想通了什麼。 他總算知道了陸寄風為何連受四掌而無事,陸寄風不知道以什麼法子,將自身完全開放,不去抵抗,反而接受,讓吉迦夜的力量注入而化解無形。若是掌力太大,便全身隨著掌力推去的方向而動。吉迦夜第四掌排山倒海的力量,本就存著要將陸寄風身子擊穿的勁道,也被陸寄風順著推力,全身禦氣而翻飛,至力消方落,因此無事。 吉迦夜忍不住笑道:“哈哈哈……佩服,佩服。中原武功奧妙,真是聞所未聞。” 陸寄風識過吉迦夜的深厚功力,再不敢與他硬碰硬,順勢而動雖不能得勝,卻也可以立於不敗。 陸寄風道:“在下已受四掌,還有兩掌。” 吉迦夜道:“陸施主雖然神通高妙,機智絕人,可惜命不久了!” 說完,吉迦夜氣隨掌出,陸寄風凝神隨勢,不料吉迦夜中途驟變掌為指,單指點向陸寄風的丹田。 這一指有如尖針,陸寄風全身一震,頓時下半身酸麻,有如化作木石,動彈不得。 吉迦夜這一指,並非點穴,但陸寄風竟感到下半身整個失去了知覺,不由得大為驚駭。 吉迦夜所修的西域武功,路數及方法全與中原不同。他不懂中原的穴道經脈,因此不懂陸寄風的武功何以能忽柔忽剛;同樣的,陸寄風也不懂為何他能一指就將自己的下半身定住。 吉迦夜所修練的內容,以中原的說法雖是武功,但其實是所謂的“神變”。 以神變宣揚佛法者,稱作“神變教授”,當初佛陀僧團之中,就有不少弟子習得神變,例如大迦葉、阿那律、迦旃延、舍利弗……等等,其中目犍連號稱“神通第一”,曾與兩名凶暴的龍王博鬥,降服龍王。但佛陀在傳授神通的弟子上,挑選極嚴,就算傳授了神通,也不許宣揚,若是濫用神通,佛陀更會嚴加懲罰,絕不寬貸。 因此,得授神通的弟子往往秘而不宣,到萬不得已,甚至寧肯將劫數當作不可違抗的“業力”,而不以神通化解災難。佛滅以後,凡人修習神通更是難如登天,遂不再出現當年釋尊僧團的盛況。但也因為這樣極度的謙退,導致神通漸漸失傳。佛滅以後,短短三,四百年之間,天竺飽受異族侵凌,異族的惡王破壞塔寺,殺害眾僧,僧人們竟無力抵抗,佛法到了瀕臨滅亡的程度。如今雖然那幾百年的異族入侵已經被擊退,殘存的佛教又支派雜生,許多國王改信有神通的佛教支派邪派,以幫助自己拓展實力,戰場得勝。 當初佛陀已預言過:“正法幹年,佛法盡滅”,如今已接近千年的期限了,殘存的僧人之中,吉迦夜便是痛定思痛者之一。他自幼眼見佛法淪亡,認為只有僧人自身能力強大,才能生存傳法,遂苦修身如意通,希望能達到當初神變傳法的效果。 他懷著這樣的大願,對身如意通鑽研極深,陸寄風自然難窺其堂奧,故被定了身,竟不知是什麼手法。 陸寄風怔立著,吉迦夜既封住了他的半身,陸寄風有如被定在陸地的大樹,狂風若至,非折斷不可。吉迦夜只要最後一掌,就能讓陸寄風喪命。 陸寄風心念電轉,若是自己發力相抗,雖然或許可以保命,但這就違背了“絕不還手” 的承諾,所受的五掌也就如同虛設。但是不還手,非送命不可。 千綠和雲拭松都屏息看著最後一掌,他們見陸寄風連受五擊而無事,都認為最後一擊也可以承受下來,殊不知現在局面完全不同,陸寄風原先的計劃已整個被破,只能束手待斃。 蘇毗公子冷眼旁觀,不置一詞。他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陸寄風與吉迦夜的對決,看到如今,竟弄不明白他們兩人的底細。 吉迦夜緩緩地聚氣于掌,當他手掌舉起時,隱隱有雷霆之聲,接著身如狂濤,襲向陸寄風。 原本立地不動的陸寄風,急忙舉掌相接! 兩人四掌相對,竟無聲無息,但是地面卻整個晃動了一下,水面上的竹齋也晃動了起來。 繞著竹齋的水流被激起波瀾,蘇毗公子連忙扶住了門緣,以免被震落水中。 陸寄風與吉迦夜四掌相對之後,吉迦夜便是一怔,陸寄風往左側身,吉迦夜也跟著側身向右,兩人的四掌始終黏在一起,不知是誰被誰所牽制。 吉迦夜手中真氣催發更盛,但是不管他怎麼催發真氣,都發覺掌心似陷入了一片大海一般,無從著力。陸寄風依舊沒有還手,卻黏住了吉迦夜。 原來陸寄風無法再隨勢而動,便急忙藉力轉力,匯在雙掌間的真氣介於有與無之間,似有若無,似實若虛,吉迦夜的真氣既無法擊入陸寄風體內,又無法返退回去而傷自身,便順著兩人掌間的空處散了出去,讓吉迦夜的雙掌被這似有似無之間的內力所牽引,竟欲脫不得,欲進不能。 以無化有,卻也只是起牽制的作用,自己也無法脫身。現在他已受了六掌,沒有還手,雙方恩怨已經扯平了。接下來若是想擊退吉迦夜,以解除困境,除非吉迦夜出現破綻。但陸寄風明知不能硬來,也只有以靜製動,採取了守株待兔的戰法,與吉迦夜僵持不下。 見兩人只是四掌相抵,周圍風平浪靜,蘇毗公子以玉簫輕擊著掌心,專注地看著陸寄風和吉迦夜的對招,峰似乎要有所動作,卻被蘇毗公子的眼神阻止了。 峰道:“公子,他們二人……” 蘇毗公子漫不經心地說道:“陸公子有恩於我,可別輕舉妄動。” “是。” 兩人對話聲雖輕,以吉迦夜和陸寄風的根基,當然還是聽得一清二楚。 千綠望向蘇毗公子,道:“公子,求求您助陸公子一臂之力!” 蘇毗公子瞄了千綠一眼,道:“你要我救他?” 千綠點頭不迭,蘇毗公子打量著千綠,竟然說道:“你若願意長留此園,我就救他。” 雲拭松一怔,道:“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 蘇毗公子只是輕敲玉簫,冷笑不語。雲拭鬆心頭火起,道:“哪有你這種趁火打劫的要脅法!你這個無恥……” 千綠打斷了雲拭松,道:“奴婢願意,請公子出手吧!” “千綠!”雲拭松詫異。 千綠道:“奴婢只是無用之身,留在府中服侍蘇毗公子又有何妨?公子,請您快出手救陸公子!” 蘇毗公子伸出了手,對千綠一笑,道:“你過來。” 千綠走了過去,蘇毗公子一拉住千綠的手,玉簫內陡然伸出尖刺,刺破千綠手腕,千綠身子一麻,倒在蘇毗公子的懷中。 雲拭松大驚,千綠眼睛裡充滿了驚慌,顯然神智仍然清楚,卻渾身動彈不得,嘴唇打著哆唆,眉宇緊皺,不斷地沁出冷汗,似乎十分痛苦,那樣子分明就是中了什麼劇毒。 蘇毗公子望著她,面帶微笑,道:“千綠姑娘,最適合你的,應該是溫柔的梨花吧?” 峰立即上前打橫抱起身子軟麻的千綠,雲拭松驚道:“你們在幹什麼?” 雲拭松正要上前搶回千綠,身子才一動,便被峰舉足一踢,身子飛了出去。峰的這一腳正踢在他心口的檀中穴上,雲拭松摔飛跌出,登時悶絕。 蘇毗公子冷漠地說道:“我答應千綠姑娘之事,自會辦到。” 陸寄風此時雖專心引著吉迦夜的真氣,卻仍對周圍的動靜十分清楚,蘇毗公子主僕的言動,擺明是不懷好意,陸寄風心中不由得有些著急。 蘇毗公子好整以暇地坐在欄上,吹起玉簫,簫聲幽幽咽咽地傳了出去,一股奇異的香氣自簫中飄散而出,很快地便瀰漫了出去。 這香氣一陣強過一陣,陸寄風竟然頭頂一眩,幾乎要分心。 也在同時,吉迦夜黝黑的臉上閃過一絲青白之氣,傳向陸寄風的真氣也略挫。陸寄風終於守候到這個時機,體內雄渾的內力,就在吉迦夜這片刻的失力之中,洶湧狂擊出去。 吉迦夜沒想到陸寄風突然之間會湧出如此龐大的內力,猝不及防,整個人便被重重地摔了出去,一口鮮血隨之噴出,跌在數丈之外。 陸寄風踉蹌了幾步,便即穩住身子。吉迦夜跌出之後,立刻趺坐在地,兩手結印,閉目運氣,唇邊還掛著一道血絲,瞼上青白之色游移不定。 陸寄風沒想到吉迦夜會吐出那麼多的鮮血,以吉迦夜的功力而言,應不致於如此不濟。 但是陸寄風自己也手腳發軟,中心欲嘔,警覺到可能這股濃香是什麼劇毒,急忙聚精保元,以免毒氣入體太深。 蘇毗公子冷笑著,走向陸寄風。陸寄風見他神色陰險,更確定著了他的道兒,勉強一笑,道:“蘇毗公子,這是什麼香氣?如此濃郁,令人不勝。” 蘇毗公子道:“這可是名貴的香料,公子是否感到通體舒泰,心情平和?” 陸寄風越來越感到口幹舌燥,奇怪的是心情果然十分平靜,忍不住便閉上了眼,整個人立刻一陣天旋地轉,差點倒在地上,急忙又睜開眼睛,才穩住了身子。只聽得滿庭微風吹拂著花葉的沙斯聲響,一波波地傳進耳中,讓他好像靈肉分離了一般,渾身輕飄飄地,不思反抗。 陸寄風明知這種詭異之態絕對不妙,卻就是緊張不起來,有如待宰的俎上魚肉。而耳中所聽見的風響、葉飛,也越來越清晰,甚至連花朵柔柔綻放的輕微聲音,都隱約聽得見,而這種對外界的加倍敏感,正足以分散他對危險的專注力。 蘇毗公子走了過來,笑道:“聖女老人家想擒拿你,就連獨孤夫人都拿你沒法子,我還以為陸寄風是什麼三頭六臂,呵,原來不過爾爾。” 陸寄風心頭略為一動,不知想到了什麼,原本思路敏捷的他此時卻思緒散亂,無法集中精神,道:“你待要怎樣?” 蘇毗公子隨手取下陸寄風的佩劍,輕撫了一下劍刃,道:“陸公子,念在你贈血之德,在下先殺了那番僧,讓你多活片刻,如何?” 陸寄風抬眼見吉迦夜,他雙目圓睜,臉上的神色卻十分柔和,一點也看不出生命危在旦夕的緊張,看來此刻吉迦夜的情況和自己一樣,被這奇異的氣味薰得神志渙散,失去抵抗能力。 陸寄風沉聲道:“蘇毗公子,在下贈血雖是小事,但猶寄望人心本善,希望你能脫離妖黨,再獲新生。想不到公子背義如此之快,原來你果真泯滅了人性!” 他自忖站得起身,但就是四肢酸軟,也不想振作。而且這樣的心情越來越強烈,現在他還勉能靠意志力維持著清醒,與蘇毗公子對話,也許再過一會兒,就真的完全失去神志了。 陸寄風企圖激蘇毗公子儘快動手,趁他靠近時施予致命一擊,拖久了恐怕會對自己越來越不利,可是他又心神都十分鬆弛,實在想不出激烈的話。這種瀰漫在空氣中的異香實在是聞所未聞,居然連陸寄風都抵抗不了。 突聽吉迦夜道:“拿這樣的邪物對付於我,真是班門弄斧!” 蘇毗公子臉色微變,笑道:“這位大和尚,難道你也知道這妙物?” 吉迦夜道:“不過是天竺王公貴人慣用的薰煙,有何可怪?” 說著,吉迦夜緩緩地站了起來,蘇毗公子大驚,退了一步,沒想到吉迦夜一站起身,便又搖搖晃晃地踉蹌跌退。 蘇毗公子笑道:“我還以為你已習慣此香,看你這窮樣,料你沒這等福氣!” 蘇毗公子舉劍便朝吉迦夜剌下。吉迦夜手掌一翻,碰地一聲,將蘇毗公子打得倒跌數步,嘔出了一大口血,峰急忙喚道:“公子!” 吉迦夜發出這掌,整個人便又軟倒,仰躺在地,喘個不停,竟是怎樣也動彈不得了。 陸寄風見了不由得大驚,原來吉迦夜打的主意和他一樣,都是激蘇毗公子近身時才動手,好一擊中的。可是吉迦夜那一掌根本不到一成的功力,竟沒打死蘇毗公子,自己就氣空力盡。 吉迦夜這樣仰躺著,只要蘇毗公子再上前補上一劍,他非死不可。 蘇毗公子好不容易止住跌退之勢,靠著攔桿而立,又“哇”地吐了一大口血,勉強調勻氣息,正要開口,又不斷吐血。峰雖見多了他吐血的樣子,此時竟是嘔血不已,無法控制,就連陸寄風都知道:或許蘇毗公子的身體已經到了極限,被吉迦夜這一掌打下去,立刻有如催枯拉朽,離死不遠了。 陸寄風精神為之一振,站了起來,將所蓄已久的一掌,向蘇毗公子拍去! 眼前黑影一閃,峰竟閃身出來,以懷中的千綠擋下了陸寄風這一掌! 陸寄風只聽見“啪”地一聲,收掌不及,這一掌已結結實實打在千綠身上。耳邊也聽見峰叫道:“公子,快走!” 他一手抱著千綠,一手扶攙著蘇毗公子,便往花園內奔去,陸寄風渾身無力,追出兩步便跌倒在地,根本無法起身。 千綠被自己打了一掌,不知生死,雖然陸寄風這一掌極輕,但對一個不會武功的弱女子而言,已足以致命,陸寄風又是急,又是悲憤,卻恨全身半點力也使不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蘇毗公子主僕逃入花園之中。 陸寄風身子越來越是無力,昏昏沉沉之間,仿佛感覺到有一雙手輕輕撫摸著他的鬢邊。 陸寄風轉過瞼去,正溫柔地看著他的,竟是雲若紫。陸寄風發現自己正枕在雲若紫柔軟的腿上,她的體香沁人心脾,一切的感覺都那麼真實,真實得令陸寄風心痛。 他張口欲喚,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雲若紫也只是低著頭看他,透著紫光的華麗明眸中,隱隱藏著難以言喻的憂傷。 接著雲若紫的眼淚滴了下來,滴在他臉頰邊,卻是冰冰冷冷的。陸寄風想起來了,雲若紫已經死了,死人的眼淚當然是冰的。死了也沒關係,陸寄風甚至不願去想為什麼雲若紫會出現在這裡,他安寧地閉上眼睛,心中充滿平靜的哀傷,就這樣靜靜枕在雲若紫懷裡。 但是,突然間雲若紫的懷中變得冷硬,輕輕撫摸他鬢髮的手也變得粗糙至極,陸寄風睜眼一看,雲若紫竟在眼前迅速地腐化著,那席地蜿延的長髮依舊濃密,卻是長在漸漸爛去幹扁的頭上,她的眼珠子掉了下來,她的手上肌膚一片一片剝落,整個人迅速化作一具腐屍! 陸寄風驚恐不已,張大了口拚命想叫,急得眼淚也落了下來,想伸手把雲若紫的眼珠子再塞回去,把她剝落的皮膚再附貼回去,但卻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化作幹屍,而化作幹屍的雲若紫還是幽幽地看著他,那兩顆黑洞般的眼眶裡,透出更深更深的無助。 陸寄風想狂叫,想伸手去抱住就連枯骨也迅速風化中的雲若紫,卻一抱只抱到了滿懷的飛灰與蛆蟲,他跌倒在地,痛哭失聲,再漸漸地失去知覺。 不知過了多麼久,陸寄風才又感覺到冷風與土地的冰涼與身體的酸痛。 他睜開眼睛,吉迦夜坐立在他身邊,一手捏著他的後頸,他枯枝般的手指緊捏著陸寄風的肩頸之交,很快地令陸寄風整個清醒了過來。 陸寄風轉頭看雲拭松,雲拭松像是也清醒了,用力甩了幾下頭,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這迷煙的影響力居然不問內力深淺,實為奇物。 陸寄風胸口仍微微地刺痛著,說不出半句話。 吉迦夜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道:“你醒了?” 陸寄風點了點頭。 吉迦夜道:“夢醒了就該回到真實。” 陸寄風一怔,道:“……是夢?” 吉迦夜道:“非夢。” “那麼……是什麼?” “是比夢更低等的幻魘。” “幻魘?難道是那香氣……?” 吉迦夜道:“沒錯,天竺西域的王公貴人喜吸食此種幻藥,以見其所欲,忘卻苦惱。但是見到假的慾望之後,卻往往更生憂怖。要不見憂怖,只有吸食更多幻煙迷霧,有如飲鴆止渴。吸食得越多,神智越是錯亂,到最後往往猝亡暴死。你方才所見種種,就是此種幻藥迷煙所造成的。” 陸寄風慢慢地爬起來,還是感到有些無力,問道:“那是什麼樣的幻藥迷煙?” 吉迦夜道:“漢語和胡語似乎並無此物之稱,貧僧無以名之。” 其實這種迷煙的原料早已存在於中國,但是遠古之世,百姓只由它的幹部抽取纖維,用以製繩及網,並未拿來作為迷煙。天竺則發現了它的迷幻作用,而成為貴族的享樂聖品,神農本草經中稱作火麻、胡麻,即今日俗稱大麻。雖然古書中記載過它“多服令人見鬼狂走”,但是在魏晉之世,卻極少人知。 蘇毗公子藏在玉簫中的大麻煙,純度極高,以內力催發,遇熱更增威力,才會令陸寄風、吉迦夜短時間內雙雙不支軟痺。 而在他們都受大麻煙的控制之時,蘇毗公子欲殺眾人,也已證實了陸寄風絕非妖黨,其中或許真的有些誤會,因此吉迦夜對陸寄風已全無殺意,反而助他清醒。 陸寄風問道:“我昏迷了多久?” 吉迦夜不答,彎身在地上一撫,舉起微沾著血跡的手指,道:“這是那妖孽的血,血跡未幹,還來得及追殺妖孽。” 想不到那麼真實的感覺,竟只是片刻。陸寄風一點頭,正欲與吉迦夜一同循血跡追去,雲逝松聲音幹啞地說道:“可別忘了我的份!” 陸寄風道:“雲兄,你受傷頗為沉重,那妖孽不是易與之輩,只怕會累你不測,不如……” 雲拭松怒道:“你是嫌我拖累了你?” 說著,他一拄劍,便要跟上,但眼前一閃,似感到有人在他身上一點,吉迦夜已飄然回到原位,冷冷地說道:“蛭蚨撼樹,不自量力!” 雲拭松什麼都還沒看清楚,便又跌坐在地,雙腿動彈不得,拚命運起微弱的真氣要去衝開穴道,卻根本無法讓雙腿動彈半分,氣得瞼紅脖子粗,道:“你這妖僧,快放開我!” 陸寄風過意不去,道:“雲兄,我會設法救回千綠姑娘,就勞煩你在此稍歇。” 吉迦夜已循著血跡追索,陸寄風不便多說,也急忙跟了上去,背後雲拭松勉強以劍為足,硬是撐起身體,叫道:“餵!你們給我站住!” 當然沒人理他,吉迦夜和陸寄風循著血跡趕入花園,身影消失在門後。這兩名絕世高手完全不把他放在眼裡,令雲拭松更是不服氣,欲往前追,卻重心失穩,整個人往前撲倒,跌了個大馬趴,氣得他用力槌地,不過就算他把地槌爛了,也是沒用的。 雲拭松就是生得一副拗勁兒,越是不許的事,他越要做,雖然雙足被點,他硬是以手代足,掙扎著往前爬,一寸一寸地前進著,終於爬入了花園,一見到花園中的百花齊放,美得詭異難言的景象,也不禁張大了口,目瞪口呆。驀地,蠕動的絨團引起了他的注意,那頭爬過他身邊的毛蟲,居然長逾三寸,七彩斑爛,比普通的毛蟲大了好幾倍,兇惡之態看得他毛骨悚然。雲拭松一想到此園不知有多少毒蟲潛伏在花葉之中,就陣陣頭皮發麻,有點後悔自己爬到這個地方來。但待要退出,一想到堂堂男子漢大丈夫,被蟲給嚇退,實在有點那個,只好一咬牙,繼續匍匐前進。 “啊!” 突然雲拭松的手一個撲空,驚呼了一聲,身子便整個滑入水裡,好在引流的河水不怎麼深,他膂力又大,只靠著雙手抓住河中長藻,便不致於沒頂。 雲拭松松了口氣,但身在水中的他,卻聞到了一股惡臭,花園中的濃烈花香掩過了水的臭味,身陷其中,才感到水不但臭,而且凝滯黏稠,令人作嘔。他隨手抓起纏住身子的絲狀物,那滿手黑亮的細細長絲,不但柔軟堅韌,其中隱約夾雜著幾絲金、紅的絲,扯之不斷,越看越像人的頭髮。 雲拭松越想越是驚心,好不容易才爬上了水岸上,喘著氣想道:“什麼水這麼臭?黏呼呼的……” 他低頭一看,被自己拉扯上來的長絲末端,果然連著一大塊像是腐爛的頭皮,中間還纏著一朵爬著蛆蟲的珠花步搖。 烏雲漸漸散去,月光灑落,將景物照得更清楚了,趴在地上的雲拭松看得更清楚了,水底下亂生漫長的根本就不是水草,而是滿滿的女人長髮,隨著凝滯的水而無力地漂動。這令人作嘔的景象,悲慘中卻帶著難以言喻的詭艷。一想到自己身子浸在爛泥般的屍水之中,就令雲拭松胃部翻攪了起來。 他深吸了一口氣,只見水裡的長髮正慢慢地鑽出水面,向他伸了過來,雲拭松渾身發軟,動彈不得。豔麗的花木根部,也鑽出一縷縷的長髮,又像飄又像爬地,自四面八方朝他的方向接近,雲拭松眼前一黑,終於昏了過去。 話分兩頭,陸寄風與吉迦夜循著血跡追入園中,吉迦夜一奔入花園,就臉色微變,陸寄風問道:“大師,怎麼了?” 吉迦夜沒有回答,逕自往前趕去,陸寄風突感腳上像被什麼拉住,低頭一看,竟有一縷髮絲纏住了他的腳踝。 “啊!”陸寄風驚呼,那髮絲由樹根伸出,還不斷輕柔地飄動著,看來格外詭異,陸寄風隨手拔劍斷發,卻驚覺身邊的花木根部,都鑽出縷縷髮絲,向他們兩人襲來。 吉迦夜回身一把抓住陸寄風,以極快的身法往前奔去。這些妖發鑽出的目的無非是為了拖延他們追蘇毗公子的時間,因此吉迦夜和陸寄風並不戀戰,只顧前進。髮絲在他們周圍伸展飄動,陸寄風的快劍所過即斬,竟無毫髮可以纏住他們。 直到奔至後山,妖發便不再追來。陸寄風簡直不敢相信方才所見,轉過頭望著那片美豔茂盛的花園,道:“那些髮絲,難道……就是蘇毗公子買入府中的女人……?” 吉迦夜並不知道蘇毗公子不斷地買美女入府的事,淡然說道:“諸法由心生,那只不過是妖術!” 陸寄風卻感到不對勁,他想起獨孤塚中也有類似之事,看來蘇毗府也一樣。舞玄姬倒底要讓手下以人煉養什麼?他總覺得舞玄姬的計劃,比他所能想的還要可怕及難以阻止。他心情沉重地隨著吉迦夜繼續追蹤地上血跡,暗紅色的血一直滴到越娘的墓前,在墓碑旁終止。 吉迦夜似感有些奇怪,喃喃自語道:“難道人躲進了墓中?” 陸寄風道:“我見過蘇毗公子開墓,不如一試。” 吉迦夜皺眉沉吟,不太相信可以輕易地開啟這座墳墓,但是試總比不試好,遂道: “請。” 陸寄風試著以方才所見的相同的方法,移動墓前的那方無字之碑,碑石果然應聲移動了一下,就連陸寄風自己都十分意外。 墓碑雖是數百斤的巨石,但以陸寄風的根基,只略一使力便將墓碑緩緩地向旁挪去,露出了裡面的通道。 能這麼輕易就進入此墓,陸寄風和吉迦夜都感到懷疑,兩人面面相覷,一時竟不知該不該就此進入。 陸寄風急於救出千綠,就算裡面是龍潭虎穴,他也非闖闖不可。陸寄風瞥見通道內確實還有著幾滴黑血,便道:“大師,我先進去探路,您不如就在這裡把守,以免生變。” 吉迦夜沉吟了一會兒,道:“不必了,一起進去。” 陸寄風率先進入通道內,兩人一前一後地順著墓道通行。 墓道起初僅容一人彎腰前進,越深入其中,也越寬越高。漸漸兩人並肩而行都十分寬裕。 這樣的墓道,簡直是王公貴族的墳墓才有的規模。 走了約莫十丈,前方豁然已是高大的甬道,壁面及上方都以巨石徹成。這樣的陵墓簡直可以媲美王公貴族。在通道的壁上以紅黑等顏料繪著雲彩及人物,十分考究。陸寄風在幽暗中,仍然清楚地看見墓道上所繪的圖樣,繪的雖是千萬尊各種姿態的佛像,但個個都眉眼妖麗,體態媚惑,身披華艷的纓絡彩帶,竟十分像舞玄姬。 陸寄風一愣,想道:“這所有的佛像,怎麼面容都是舞玄姬那妖女?” 吉迦夜見陸寄風呆呆地看著佛像,還以為他因為太過年輕,血氣方剛,被這些淫艷的畫所迷惑,不禁搖頭。 兩人走了約莫十幾丈,便聽見前方傳出微弱的呼吸聲。道路的盡頭矗立著兩扇巨門,一人倚靠著鐵門,頹坐在地,竟然就是峰。 見到陸寄風二人,峰無力地苦笑了一下,他唇邊帶著些血絲,面色蒼白,受了重傷。 “怎麼一回事?蘇毗公子人呢?你們把千綠姑娘帶到什麼地方去了?”陸寄風喝問。 峰倔然不語,他身後的鐵門緊閉,兩扇門已被鐵漿封死,但門下還有點點的血跡滲入,說明了蘇毗公子已進了門後,倒底是如何不解開封印而進入墓道內,教人猜想不透。 陸寄風一把揪起了峰,道:“快說!” 峰雖重傷在身,確態度冷淡地說道:“不過是一死……而已,你下手吧!” 殺死峰這個僕人,讓蘇毗公子逃之夭夭,根本沒有用。陸寄風只好問道:“你如何受了重傷?” 峰眼中的慘然之色一閃,並不言語,但除了蘇毗公子之外,也不可能還有第三者。陸寄風追問道:“蘇毗公子為什麼將你打傷?” 峰冷笑了一聲,像是自嘲一般,道:“因為我對公子說的謊,已經非拆穿不可了。” “謊?”陸寄風不解。 峰道:“我告訴他夫人在墓中養病,只要他依照聖女老人家的話去做,夫人就能痊癒…… 哈,其實夫人早就死了,她的頭幾乎要從頸子整個割下來,血噴灑滿整片的牆,她根本不可能復活了!” 陸寄風一驚,道:“她被蘇毗公子殺了?” “不,她原本要殺公子,卻沒有成功。”峰道:“當年夫人像個十歲孩童一般,和公子過著無猜的日子,可是不知為什麼,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夫人突然間又恢復了神智,想起了一切……那天,夫人暗藏了刀,趁著公子像平常一樣去看她時,就突然雙手握著匕首,刺向公子,公子輕易閃了開,公子震驚之後,居然說:“你要殺我,我就讓你殺。方才是我不好,不該閃躲,現在我絕不會再躲開了。”說完,公子還拉開了衣領,露著心口,好讓夫人能殺他。……” “但是夫人握著刀,只是站定了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才冷酷地說:“我恨你,殺你不足以結束我的恨,只有讓你永遠痛苦,我才會解脫!”說完,夫人竟一刀割斷了自己的喉嚨,就在公子面前!” 陸寄風吃了一驚,峰笑道:“夫人自殘的手段實在是太堅決了,我親眼看見她整個脖子都翻露了出來,連骨頭都看得見!公子不相信她死了,抱著她的屍體,不許人靠近,公子不知抱著屍體抱了幾天,那時我守在公子身邊,記得一清二楚,夫人的屍體都已經發了臭,流了蛆,公子還是不讓人帶走夫人……夫人下葬時早就面目全非,如何能活轉?哈……可是公子大病一場之後,竟仍以為夫人活著,我為了侍候公子服藥,就騙他夫人確實活著,只是在墓中養病。想不到這一騙就騙了三十年……” 吉迦夜道:“善哉,自欺者人欺,果不其然。” 峰厲聲道:“等公子見到夫人的屍體,就會知道她絕對活不了,那時公子也是要死,你們殺了我吧!我已經不在乎了!” 吉迦夜道:“好,就成全你這妖黨!” 他一掌正要拍下,卻被陸寄風攔住,道:“慢著!” 吉迦夜望向陸寄風,陸寄風道:“大師切勿受他所激!蘇毗府既是妖黨的基地,此墓又十分離奇,若是殺了他,恐怕將斷了線索。” 吉迦夜雙掌合十,道:“阿彌陀佛!你既不肯說出妖魔下落,貧僧只有打破鐵門,毀墓破屍了!” 峰臉色微變,但仍故作冷淡,道:“悉聽尊便。” 一見到那詭譎的神色,吉迦夜立刻肯定蘇毗公子必定還在墓中,而且也未必如同峰所說的那樣必死無疑。看來若是打破墓道入口,必定能夠找到他。 吉迦夜冷笑一聲,道:“很好,那你就看著吧!” 吉迦夜雙掌聚氣,一發叱喝,便往巨門拍去! 這一下轟然巨響,震得那扇巨門竟微微一晃,石頂也簌簌落下塵沙。這剛猛強橫的掌氣,才令峰難掩驚慌,道:“慢著!” 吉迦夜道:“如何?” 峰怔了一會兒,才道:“這道鐵門若破,墓道上的石堆就將全部陷落,封死道口,你還是住手吧!” 吉迦夜道:“呵,墓道被封,我和陸施主正好被困在此,不是如你所願?你何必多此一舉,勸阻貧僧呢?” 峰顯得更加狼狽,看來他不善於掩藏心機,並非狡詐之人,因此輕易被吉迦夜逼得全無招架之力。 峰只好一咬牙,道:“好,我帶你們進去。” 陸寄風並不擔心他亂帶路,以自己和吉迦夜合力,必能毀去此墓,而蘇毗公子相千綠既然還在墓中,峰絕對不敢亂來。 峰辛苦地扶牆欲起,但是傷得實在不輕,一欲起身就往前傾倒。陸寄風伸手將他扶住,道:“走吧!” 峰指著方才他所倚之處,道:“搬開這塊石頭。” 吉迦夜伸手插入石縫,果然發現底下的石板鬆動,縫隙內似有涼氣透出,屈指一攫,便將那塊幾乎有半個人高的大石給挖了出來,裡面果然另有通路。 可是要進入那條通道,非屈著身不可,吉迦夜道:“這是唯一的路?那墓門難道不能開?” 峰冷冷說道:“墳墓是造給死人住的,墓門一建好便封住了,當然不能開。” 一想到要彎身進入這窄小穴道,吉迦夜不由得有些為難,道:“老夫擊破此門,又待如何?” 峰道:“我已警告過你們,此門一開會引動墓道封死,信不信由你。” 在吉迦夜的疑信參半中,峰道:“若是怕我害你們,我可以走前面。” 說完,他扶著牆,彎身欲率先進入了通道之中。陸寄風和吉迦夜提高了警覺,緊跟在他身後。通道不但低矮,而且狹窄,伸手能觸的也只是泥土,好像是以簡陋的人力挖出來的一般。 陸寄風身材高大,在這樣窄小的通道裡必需彎身曲膝而行,比起瘦小的吉迦夜以及中等身材的峰還要辛苦的多,只差一點就得匍匐前進了。但陸寄風越是在通道中前行,腦中越覺得怪異。這樣的小小通道越是前進越是寬敞,怎麼看怎麼像是裡面挖出來的。 難道是當初被葬在裡面的人,自己挖洞出死墓以逃生嗎?可是葬在裡面的越娘已死,又有誰會從墓中挖出了這個通道?會不會是蘇毗公子以奴婢殉葬愛妻,殉葬者卻逃了?那又為何會留下這個通道而不封住? 陸寄風越想,越覺得此墓處處充滿了謎,處處都不對勁。 前方依然黑暗一片,但是陸寄風卻感到有股涼氣,知道已經到了出口,但陷於墓的深處,外面的微光就完全透不進來了。陸寄風點起火折,亮光乍起,峰驚呼了一聲,掩目而退,像是有些慌張。 陸寄風道:“你怎麼了?” 峰勉強道:“沒什麼……只是嚇了一跳。” 鑽出了那小洞,墓道豁然開朗,但乾燥窒悶的死氣也比方才更重。而墓道也越來越曲折,七通八達,峰毫不遲疑地在墓道內行走,好像已走了無數遍。 陸寄風不禁有點擔心峰胡亂帶路,以拖延時間,對千綠不利。但在這種情況之下,他唯有默默把路徑記在心裡,以防萬一。 三人穿過其中一間寬廣的石室,這間石室讓陸寄風大開眼界。兩旁有幾層石台,臺上整齊地堆積著名貴的冰鑑、華麗的漆器等,還有一疊疊的帛書,數不清的玉食器等等,無數比人世的用品還要豪華的殉葬品,說明了墓主出手的豪奢。 吉迦夜突然道:“慢著!” 峰和陸寄風都停了下來,原本走在最後面的吉迦夜身子一閃,擋在峰的前方,指著一方雋在金版上的文字,道:“這是怎麼回事?” 峰漠然反問道:“什麼?” 陸寄風也順著吉迦夜所指的方向看去,那片金版上的文字像是圖畫,陸寄風不要說認得,就連看也看不出所以然。 吉迦夜道:“這個墓根本不是女子之墓,是蘇毗公子的墓!” |
第五十章 得知千載上
陸寄風吃了一驚,吉迦夜道:“這上面雋著的是女國文字,說明了墓主的身份,載明了蘇毗氏死于晉隆安年間!蘇毗公子早就死了,方才那人是什麼人?” 峰道:“是我家公子。” “你家公子已經死了!” 峰說道:“公子死了,卻又活了。” 一聽峰這麼說,陸寄風登時整個想通,就像迦羅的母親死而復生一樣,舞玄姬確實讓蘇毗公子復生了,可是蘇毗公子的願望是讓越娘也能和自己一樣,長保青春盛年,為何舞玄姬沒有完成他的願望,還拖延了三十年之久? 這時,一聲淒厲的哀叫,自遠方傳了過來,在石室中回音再三,聽起來格外恐怖,那是蘇毗公子的叫聲。 峰竟不顧一切地欲推開吉迦夜,叫道:“公子!” 吉迦夜一把抓住了峰,道:“休想逃走!” 峰拚命掙扎,但怎麼掙得脫吉迦夜鐵箍一般的手?陸寄風循聲追去,穿過了幾間墓室,終於在最深處的主室中,見到蘇毗公子,卻沒有看見千綠。 主室正前方,置放棺槨之處,那巨大得有如商船的巨槨和外棺都已被真氣打爛,露出雕飾精美的內棺,高有丈許,著實壯觀。 而內棺顯然也被破壞了,原先墊在裡面的大量絲帛刺繡,垂散在棺外,陪葬的珠寶奇珍也散了一地,凌亂詭麗得有如屠殺百花後,漫天飛舞的花瓣。 蘇毗公子站在凌亂的絲帛上,呆呆地看著棺內,眼中除了驚慌、恐怖之外,什麼也沒有。 陸寄風足尖一點,躍上了棺頂,抓住蘇毗公子的衣領用力搖晃了他一下,喝道:“千綠姑娘人呢?” 蘇毗公子掩住了臉,又發出了悲慘的嚎叫,那聲音像是地底冤魂的吶喊,令人毛骨聳然。 陸寄風眼角一瞥,望見了被擊出大洞的內棺,也不禁一怔。 那安躺在破碎的錦墊之中的俊美屍體,宛然若生,似乎還帶著微笑,安祥地靜止在夢中一般。 相比之下,蘇毗公子竟比那屍體還要像死人。 “這是……這是誰?”陸寄風怔然。 蘇毗公子顫聲道:“那是我……但我又是誰……?” 主室的門前,峰喚道:“公子!” 峰的身子被吉迦夜製住,但是他卻一點都不在意,只是耽心地看著蘇毗公子。 蘇毗公子躍了下來,一把抓住了峰,道:“越娘呢?越娘的屍體呢?” 峰溫柔地撫著蘇毗公子的臉,接著竟靠了上去,在他臉邊輕輕地一吻,說道:“夫人的屍體早就燒成了灰,散進花園裡,什麼也沒留下了。” 蘇毗公子呆呆地看著他,峰又說道:“公子你那時傷心太過,活生生地呆在原地,直到氣絕,被盛大的葬禮給埋進了這個墳中……您生前最寵愛我,我是和公子一起殉葬的,您忘了嗎?您被放在那個棺裡,我進不去,只能不停地在棺外抓著、敲著,叫喚著您……然後聖女老人家出現了,她看見我,很驚訝地說沒想到以那麼強的願力呼喚她的,只是一頭狗……” 蘇毗公子只是怔然,似乎被喚回了記憶。 峰說道:“我求聖女讓您復活,聖女老人家答應了,她說只要我出得去,就能看見您。 於是我往外爬了出去,我用自己的爪子挖出洞,拚命地挖,終於挖出了通道……公子您果然在墓外等著我,像以前一樣抱住了我,像以往一樣地喚著我……” 蘇毗公子顫聲道:“不!我已經死了,那屍體不就是我嗎?” 峰說道:“我只知道公子一切都像從前一樣,公子您別想太多……” 蘇毗公子恍然,問道:“我是活著的嗎……我若活著……又是為了什麼……?” 峰道:“我們只要聽從聖女老人家的旨意,依她的法子照養這個花園,練成花魂,這就是我們活著的原因。” 蘇毗公子緩緩搖頭,道:“不,不是這樣……練花魂是為了救越娘……” 峰抱住了蘇毗公子,微笑道:“公子,我怕您進入墓中會想起當初的痛苦,所以再三阻止您進來。現在您已經知道了,那就算了,我們出去吧!” 蘇毗公子仰起臉來,看著峰。突然間峰悶哼了一聲,一道濃稠的血自他唇邊滑了出來。 陸寄風吃了一驚,只見蘇毗公子退了一步,掙脫峰的懷抱。他手中的玉簫,已有一半沒入了峰的腹側。 吉迦夜沒想到蘇毗公子會如此冷血地殺了峰,也是一呆,放開了原本按住峰肩膀的手。 峰整個人倒了下去,一時卻未斷氣,拚命地伸出手,想拉住蘇毗公子的腳,卻被蘇毗公子厭惡地踢了開,蘇毗公子怨毒地望著垂死的峰,恨恨地說道:“為何讓我重生?為何讓我痛苦三十年?既不是活著,又不能死?你這畜牲……我應該將你碎屍萬段!” 峰睜著眼哀傷地看著蘇毗公子,終於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屍體就在眾人面前漸漸地化作一頭黑色的巨犬。 陸寄風看得目瞪口呆,道:“原來……峰是犬妖所化的人……” 吉迦夜淡然道:“復觀此身,與前無異。蘇毗公子,你今日已證知你的生死愛嗔,畢竟虛空,還不放下嗎?” 蘇毗公子狂笑了起來,正欲朝外狂奔,吉迦夜一掌朝他後心擊去,轟然一聲,掌氣卻穿透了蘇毗公子,擊中他背後的石道,濺散的碎石細密地打得陸寄風臉邊生痛。 蘇毗公子一怔,看著自己安然的身體,喃喃道:“原來……我真的不是生人……哈!我倒底是生?是死?我倒底是生是死?告訴我!” 陸寄風道:“你只不過是一縷陰魄,早該消散歸無了!” 蘇毗公子笑道:“歸無?那麼我現在又為何在這裡呢?哈哈哈……” 陸寄風喝道:“少廢話,快告訴我你把千綠帶到什麼地方去了!” 蘇毗公子冷笑著望向陸寄風,就是不說。陸寄風的怒意再也無法控制,蘇毗公子只感氣息一窒,陸寄風的掌氣已然襲體,這一掌結結實實地拍中了他,將他整個人擊退數丈。 不只蘇毗公子吃了一驚,吉迦夜也大惑不解。蘇毗公子知道自己並非活人之後,為何還會被陸寄風的真氣所傷? 陸寄風的上清含象功本就是藉轉自然之力,變陰為陽,要將蘇毗公子的陰魄擊散,本非難事,但他心系千綠的下落,這一掌只用了不足一成之力。蘇毗公子卻藉力飛身繞過墓室殿柱,化作一道青煙,往外奔去。 陸寄風提氣急追,蘇毗公子反掌拍去,強大的陰氣直襲陸寄風,窄小的墓道之內,陸寄風無可閃避,只得硬著頭皮接下了這一掌,將陰氣化作剛猛的真陽之氣,全數反擊至蘇毗公子身上。 蘇毗公子的背後被這道純陽之氣擊中,發出一聲悲號,登時化作一陣白光,向四面八方散去,化歸於無了。 陸寄風一掌擊散了蘇毗公子的陰魄,呆立在空盪的墓道之中,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猛然間,墓頂發出石塊鬆動之聲,細碎的礫石紛紛墜落。 吉迦夜道:“這震動來得突然,只怕墓要塌了,先出去再說!” 陸寄風道:“不,我的同伴生死不明……” 吉迦夜急道:“公子何必為一女子,而罔顧性命!” 陸寄風道:“千綠姑娘捨身救我,我不該就這樣一走了之!” 巨響轟然,一方大石筆直地落下,陸寄風與吉迦夜及時閃開,才沒被砸成肉醬。但接著又是接二連三的震耳巨響,一股股的土塵飛湧,地面與墓頂都劇烈地晃盪著,令人難以立身站穩。簡直就像是整個墓要垮陷下來,將他們活活壓死在亂石之中一般。 陸寄風靠著牆拚命穩住身子,閃避亂石,巨響和震動之中,頂上的大石雖未全都墜下,卻也落了好幾塊,碰撞得激濺起許多碎石塊。可是墜落的土石卻越來越多,根本無可迴避,吉迦夜以真氣傳出宏亮的聲音,大聲道:“內室是存棺之所,應該是不會塌的。” “是!快走!” 陸寄風與吉迦夜兩人同時以輕功閃身奔往內室,閃過無數擊打下來的巨石,好在兩人皆是功力極深的高手,有時陸寄風以內功挪動巨石,有時吉迦夜以單指碎石為屑,遇路開路,比凡人容易得多。壁上殘缺的畫,舞玄姬的面容邪媚地看著他,似乎在嘲笑他終究難逃過她的天羅地網。 可是要不被這可怕的亂石擊死,也需要幾分運氣的,陸寄風根本無暇多想,只能拚命往內奔去,所奔過一間比一間華麗的墓室,殉葬的人獸枯骨已被震得全混在一起,明器也都東翻西滾,或被壓在巨石之下。逃離亂石擊墜之時,陸寄風只能一瞥所經過之處,完全不見千綠的蹤影。原本還十分冷靜的陸寄風也不禁急了,難道千綠已經被煉作花魂,也成了他方才所見到的妖發之一? 突然間一道光線閃過眼前,吉迦夜抬頭一看,那洞口很小,但是透得進光,而且此時墓外天色早已大亮,才會有那麼明顯的陽光可以透得進來。如果還在深夜的話,只怕就算有洞口,紛亂之中他們也看不見。 只要打破這個小小的出口,兩人就可以脫身了。但是陸寄風自一進此墓,就已在心中揣摩過這個深墓的結構。此墓正好就在整個蘇毗府的下方,若是打破此洞,恐怕整座蘇毗府邸的地都會陷落。就在陸寄風出聲阻止之前,吉迦夜已快了一步,發掌往那亮處擊去。 轟然一聲,那亮處被擊出更大的缺口,但同時落石、泥沙,也墜落得更快,陸寄風一仰頭看,撲面灑下的沙土幾乎悶得他睜不開眼,同時頭身都被亂石打出無數的傷口。 果然如他的猜想,地層就要整個垮下來了。可是打已經打出洞來,現在只能爭取時間逃命。雖然目不能視,陸寄風憑著印象一躍上前,上清含象功的雄渾威力,應掌擊出! 那微小的洞口被這道澎湃的掌氣擊出大洞,陸寄風和吉迦夜冒著像井水大灌的土石,同時提氣往上躍去。 兩人只躍至高處的一半,便又往下墜。幸而兩人輕功高強,及時攀住洞壁。 兩人各自攀住危危欲傾的洞壁,再各自提氣竄上,又竄高了幾丈。可是還離洞口有一段距離。 突然間吉迦夜所攀住的洞壁碎石一松,吉迦夜驚呼了一聲,便往下掉! 陸寄風及時伸手一抓,拉住吉迦夜的後領,吉迦夜身子在半空中一頓,衣領便被陸寄風拉住,才沒有跌得粉身碎骨,一時驚得冷汗直冒。 “大師,您無恙吧?” 吉迦夜道:“陸施主,洞壁鬆動,你快放開我,否則我們都要再墜下墓中,同歸於盡。” 他說得沒錯,鬆動得像摧枯拉朽般傾垮的墓洞,正在急速地垮落之中,陸寄風也知他所攀之處不能再撐,便低頭對吉迦夜道:“賭一回吧!咱們一同盡力躍上去!” 吉迦夜靜心轉氣,輕聲一喝,在陸寄風放開手的同時,翻身攀住了土壁。兩人的放與動之間,完全不容半秒的誤差,也實在冒險之極。 陸寄風道:“上去!” 吉迦夜身子再度往上一縱,突然感到一股推力將他又推高了幾丈,竟是陸寄風在背後助了他一陣。 吉迦夜伸手觸到了地面,一躍而上,已出了洞口,回頭對洞內喚道:“施主快上來!” 陸寄風確信吉迦夜已經安全,才放開了手,也提氣直竄而上,躍向洞口。吉迦夜伸手抓住陸寄風,將他拉了上來。 地面依然晃震不已,腳下的墓穴還在崩墜之中。被打出了洞口之後,更加速崩垮的力量。 兩人以輕功奔了出去,地面以那洞口為中心,迅速地竄延出一道道有如蛛網的龜裂之紋,看來地面也快陷了下去。 陸寄風一想到或許千綠已葬身墓中,心痛不已,正欲離開之時,突然瞥見遠方的假山邊露出一角綠衣。 陸寄風心頭一動,急忙趕上前去,吉迦夜在身後急道:“陸施主,那兒危險,您做什麼?” 陸寄風一奔至假山後,果然見到千綠昏倒在地。陸寄風喜出望外,連忙抱起了她,觸手生溫,可見她還活著,這更是讓陸寄風喜上加喜,抱緊了千綠,朝蘇毗府外奔去。 見到他竟在千鈞一髮之時,還要找人,吉迦夜只苦笑了一下,倒沒多說什麼,他們趕至花園,吉迦夜隨手抓起昏迷不醒的雲拭松,摃在肩上,一同朝外逃出去。 可是陸寄風卻還是呆了一下,因為除了地面劇震,土地陷落之外,整座花園的花木,竟已全都化作了乾枯焦色。原先繁茂得不可方物的百花,現在竟成了一片火燒過後般的乾焦。 但是地面無火,這無數花木怎會焦枯成那樣? 兩人一躍出蘇毗府的巨牆,身後便是一聲轟然,回頭看去,已整個地面陷下了數尺之深,化作一個看不見邊際的大坑了。 圍牆外也是馬嘶驚叫不斷,紛紛沓沓,有如戰亂。原來是聽見地震之聲而恐慌逃散的居民們亂成了一團,東奔西跑,不知該往何處避難。 陸寄風和吉迦夜互望一眼,便有默契地各自負著千綠和雲拭松,朝城外疾奔。 兩人一口氣不換,奔出城郊,直至荒野,才停了下來。 陸寄風耳中還在嗡嗡作響,身上覆了一層厚厚的土沙。他喘了口氣,抹去臉上的塵沙,見到吉迦夜和自己一樣灰頭土臉,十分狼狽,不禁笑了出來。 吉迦夜也微微一笑,放下雲拭松,拍了拍身上的灰土。 陸寄風將千綠放在地上,試了試她的脈象及氣息,竟然只受了些被土石所打到的輕微擦傷。陸寄風又驚又喜,他明明記得有一掌打在她身上,為何會全然無恙?難道是自己那時麻煙未退,並沒有打中她? 吉迦夜雙掌合十,道:“阿彌陀佛,方才施主托了貧僧一把,助貧僧脫出生天,此恩難以報答!” 陸寄風忙道:“別這麼說,本來就該互相幫助。” 吉迦夜微微一笑,便也不再說了,大恩不言謝,將來該如何對待陸寄風,他自有分寸。 吉迦夜道:“陸施主,貧僧有一事相詢,不知施主是否方便告知?” “請說。”陸寄風道。 吉迦夜道:“施主年紀如此之輕,為何能有這等驚人的修為?” 陸寄風笑了一下,道:“不全是我練的,只能說我運氣特別好,或是特別不好吧!” 吉迦夜一臉疑惑,陸寄風全不隱瞞地將自己誤食天嬰,以及先後被眾多高人傳了內力,最後在鍛意爐中苦修的事敘述詳盡,至於他與雲若紫之事,倒是只字未提。畢竟兒女私情,不便在出家人面前多說。 吉迦夜越聽越奇怪,道:“各人的修為可以傳予他人?貧僧略知道家修行,卻不知可以如此任意傳功,若是如此,那麼功力豈非累積不滅,一世還比一世深厚?” 陸寄風道:“那也未必……難道大師您無法傳功予人嗎?” 吉迦夜道:“我土所修練的如意通是無法給人的,他人要練,貧僧可教而不可給。” 陸寄風道:“在下也有一事想請教大師。您由罽賓來到中土,跋涉千里,又是為了什麼?” 吉迦夜道:“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 陸寄風道:“無相不過是個弱女子,就算她有媚色惑人,又何至於其罪至死?就算其罪至死,又何必勞大師這樣的高僧千里追殺?” 吉迦夜愀了他一眼,道:“施主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 陸寄風道:“大師似乎認定在下與無相有所瓜葛?” 吉迦夜略一思索,才道:“貧僧擔憂的不是施主愛悅無相女,而是……” “而是什麼?” 吉迦夜望著陸寄風,道:“無相的主人潛伏中土已久,施主你又何必裝作不知呢?” 陸寄風笑道:“在下不但與無相姑娘萍水相逢,更不知道她還有主人!她不是個普通的舞伎嗎?” 吉迦夜仍不信,可是看陸寄風臉上全無半點作假,才道:“她當然不是普通的舞伎。無相女已活了兩、三百年,怎是普通舞伎?” “兩三百年?”陸寄風奇道:“那麼她的主人,又是何方神聖?” 吉迦夜道:“是一頭千年狐妖。” 陸寄風大驚,道:“狐妖?” 吉迦夜道:“陸施主您不會再說您不識得了吧?” 陸寄風道:“我只知道中原有個狐妖,難道她也在西域結過仇人?” 吉迦夜道:“貧僧也懷疑中原的狐妖或許就是貧僧要找的魔王。你見過它嗎?” 陸寄風道:“見過,與蘇毗公子的墓道壁畫上之人十分相似。” 吉迦夜道:“沒錯,就是她。” 陸寄風道:“她叫做舞玄姬,她與大師有什麼仇,大師竟稱她為魔王?” 吉迦夜恨恨地說道:“舞玄姬……這是她在中土的化名?她是滅教的大兇,貧僧非將她誅滅不可。” 陸寄風連忙問道:“大師您知道她的來歷?” 吉迦夜道:“你難道不知道嗎?” 陸寄風道:“一知半解,我只知道她是頭千年妖狐,但是為何會在這時才作起亂,又為何有那麼高的道行,卻半點也不知道!大師,我與此妖除了私仇之外,會有今日的根基,也是為了除去她,但是我看所有想誅殺她的人,都不明白她的來歷!若是大師您知之甚詳,還望大師指點,或許釋道兩教,能夠聯手滅了她!” 吉迦夜道:“那狐妖應是佛門之仇,怎會惹上你們道教?” 陸寄風道:“在下也奇怪她怎會惹上佛教?她的修煉之法,不是與道門淵源很深嗎?” 吉迦夜哼了一聲,道:“墓道外畫的分明是她的容貌,她出身乃是正宗佛門!” 陸寄風更是疑惑難解,道:“願聞其詳。” 這本是佛門的禁忌,吉迦夜不便宣之於口,但是方才聽蘇毗公子所說的話,吉迦夜確定陸寄風是友非敵,便不加以隱瞞,長嘆了一聲,道:“你們道門有千年嗎?雖說萬法歸一,不應有分別心,但是釋教的淵源確實比道門長久得多,只是你們中原這兩百多年才得窺堂奧,難怪不解那狐妖的出身!” 陸寄風問道:“佛門已有千年?” 吉迦夜道:“何止千年!” 一千年前,那豈不是可以遠溯孔孟了?那時的絕域又是什麼樣子?實在教人無法想像。 吉迦夜道:“千年之前,世尊以無量智慧傳永恆之法,所有諸王歡喜奉行,追隨世尊修行者不計其數,世尊的地位與聲望,天上與人間的仙人、國王,都比不上。追隨世尊的貴族之中,卻出了一位害佛、破僧的惡人。” 陸寄風道:“惡人?佛門也有妖邪嗎?” 吉迦夜道:“他叫做提婆達多,但是世尊最寵愛的弟子阿難的哥哥,本身也與世尊出身相同,乃釋迦族的王子。” 這樣出身高貴之人,竟會成為佛門的惡人,令陸寄風更感到好奇。 吉迦夜道:“提婆達多聰明過人,野心勃勃,他在佛陀座下苦修十二年,修遍經法,所誦經典六萬,可以說是博古通今,無人能及。 “他在佛陀座下苦修十二年之後,自認為佛陀的弟子們沒有人比得上他對真理的領悟。 可是很奇怪的是佛陀並不特別重視他,佛陀身邊有許多弟子都學到了神通,都得到了羅漢果位,可是提婆達多依然只是一名普通弟子。” 陸寄風問道:“他學問如此之好,又專心苦修,為什麼佛陀不重用他?” 他想起了弱水道長,似乎也是相同的處境。當初弱水道長被舞玄姬化去了功力,通明真人司空無也不救他,令陸寄風感到弱水道長有點可憐。看來提婆達多的處境十分相似。 吉迦夜搖了搖頭,道:“因為提婆達多是個有邪魔之心的人。” 陸寄風暗想:“憑什麼認定誰是邪魔呢?” 但他沒有問,只是專心地聽下去。 吉迦夜道:“提婆達多忍耐不住了,他主動開口請求佛陀傳授他各種神通。世尊的神通分為五種,其一是最粗淺的身如意通,可以神足千里,變化無窮,隨心所欲。第二種叫天眼通,可以視破所有隔絕,甚至預見眾生死後的去向;其三稱為天耳通,能聽見眾生所聽不見的話語,其四稱為宿命通,能夠洞悉眾生的過去前世,以悟今生。最後第五種稱作漏盡通,能去除所有煩惱,得證解脫,不再墮入輪迴惡報。事實上,漏盡通才是佛門真締,可是提婆達多夢想的並不是這無上的智慧,而是變化和法力。 “自認為已經對經典完全了解的提婆達多向世尊提出了學習神通的要求,世尊拒絕。不管提婆達多怎麼問世尊自己為何不能學習神通、為何不能得到羅漢果位,世尊都不回答他。 不服氣的提婆達多向許多有神通的人求教,仍然遭到一再的拒絕。最後,他向他的弟弟阿難求教,心地善良的阿難同情兄長苦修十二年無成,便老老實實地教了他種種神通。” 陸寄風心想:“若換作我是阿難,也許也會教他吧!” 吉迦夜道:“提婆達多花了比別人更多的心血,苦學了這些神通,以他的智慧和能力,不但將這些神通變化無窮,而且還有更強大的威力,從此,他果然成了佛門的災禍!” 陸寄風道:“他有那樣勤苦的學習之心,謙虛下人,為什麼佛陀就是不信任他?若是當初世尊教了他,也許他不會這麼不服。” 吉迦夜道:“拚命想學神通,就是墮入魔道,因此佛陀反而不能教他。” 陸寄風問道:“這是何意?” 吉迦夜道:“我等修行之人,是為了觀照世間的苦、空、無常、無我,要神通有什麼用? 神通只是傳法的輔助,若是執著於神通,是沒有放下世俗競爭之心,是貪著利養,根本不可能得到真正的解脫智慧。” 陸寄風似乎覺得此言有理,便繼續聽吉迦夜說下去。 吉迦夜道:“學得了神通之後的提婆達多,認為佛陀受到天下崇敬的原因只是有神通,現在自己也有,為什麼還要尊佛陀為師呢?於是他也去找國王支持他,與世尊分廷抗禮。當時有一個太子叫做阿 世,提婆達多化為小童,與阿 世王子嬉戲,當阿 世將唾沫吐入提婆達多的口中時,提婆達多也甘受如飴,並作多種變化,令阿 世驚奇萬分。提婆達多因此得到阿 世的支持供養。 “接著提婆達多便向佛陀提出要求,希望自己繼承世尊的地位,將來可以成為世尊的繼承者。佛陀冷淡地回答他:“僧團中人才濟濟,像舍利佛具有大智慧,目犍連具有大神通。 這兩位卓越的僧人,我都沒將僧團領導權教給他們了,難道會交給你這個瞰唾痴人嗎?”,“瞰唾痴人”意思便是“吃口水的笨蛋”,可見佛陀早就知道他如何取到阿 世支持的過程及手段。這件隱私被揭穿後,惱羞成怒的提婆達多憤然離開了釋尊身邊,成立新的教團;甚至煽動阿 世王子發動政變篡位,將父王囚在後宮,並且致使父王因不堪酷刑而自殺。” 陸寄風驚愕地聽著,教人殺父奪權,這果然是邪魔之行。 吉迦夜道:“當時受惑於提婆達多的權勢者不計其數,他自命為“新佛”,認為佛陀不如他,歸附他的僧團們對他的敬仰,更勝於釋尊。雖然他的聲望一度凌駕佛陀,但終究無法超越,最後,提婆達多想出了惡毒的方法謀害佛陀。” 陸寄風更專心地聽著,吉迦夜道:“提婆達多前去面見世尊,表示要懺悔自己過去的錯誤。當他趨前頂禮,請求寬恕時,世尊默然不答。提婆達多突然伸出十爪,以預塗在指甲內的毒藥要抓傷釋尊,不料沒抓到,反而劃傷了自己,指甲內的毒滲入肌膚。提婆達多中了自己的毒之時,突然間地下升起大火,圍繞著提婆達多,他痛苦驚慌地對他的親弟弟阿難叫道: “阿難,我被火燒著了,我被火燒著了!”阿難不忍心見兄長被火焚燒,無可奈何之下,只能叫道:“快點皈依佛陀,快點皈依佛陀!”生死之交的提婆達多或許真的發出侮意了,但是烈火焚身之下,他只來得及說出“南無”二字,便已被焚死而墮入地獄。” 陸寄風道:“他死了嗎?” 吉迦夜道:“沒錯,但是他所造成的餘孽,卻留了下來。” “餘孽?” 吉迦夜道:“提婆達多死後,他的信眾將他埋在秘密的塔中,他生前心愛的白狐徘徊塔邊,不肯離去。不知過了多久,再也沒人見到這頭白狐,不知它受了什麼感應,進入塔中開始修行。” 陸寄風隱隱知道舞玄姬得到機緣的起頭,卻忍不住問道:“難道以佛陀的智慧,不知道有如此的餘孽?” 吉迦夜道:“佛陀知道。在佛陀涅槃之前,就已經說過:未來將有三惡王毀滅佛法,殺害一切,欲向東方。而正法千年,將會佛法盡滅!” 陸寄風吃了一驚,道:“佛法盡滅?” 現在已是佛陀離世千年了,佛教依然十分勢力龐大。就算是魏國道教勢力漸漸凌駕,也看不見半點佛法盡滅的徵兆。這樣嚴重的說法,只令陸寄風半信半疑。 吉迦夜沉重地說道:“佛陀的話慢慢地應驗了。在佛滅後四百年,出現了上百個教派,本已分裂不安,突然間出現了一名妖女,就是遁入提婆達多塔中的白狐。她吞下了提婆達多的舍利,在塔中經過四百年的修行,練出了人身以及無上法力。她美麗絕世,神通高強,說法更盛於當初的提婆達多,又精通幻法,而且淫亂無比,很快地便吸引了許多分裂的僧團擁戴。她本是畜牲,以慾念主導她的行為,她的教派表面上信奉佛法,事實上卻以種種卑賤淫亂的行為,破壞佛法清淨。他們所行的所謂的無上瑜珈,也就是雙身法,歡喜法,就是淫亂之法!他們公然行淫,號稱得到天人感應,歡喜無量,才是真正的佛法!結果是比丘們蓄養姬妾,佔人妻女,酒醉狂歡,衣食無節,種種亂象盡生,有如末世!” 陸寄風點了點頭,道:“男女雙修之法確實源遠流長,原來佛門也有。” 男女大欲是無從禁絕的,畢竟凡人多不願苦修,而寧可享受歡樂。舞玄姬的獸性正好喚醒了人類原始的慾望,會成為最大的教派,更是順理成章。但萬惡淫為首,放浪之後的種種,就是慾望的過度擴張與掠奪墮落。 但是,在西方佛國擁有無比權勢的舞玄姬,又為何會轉移陣地,到中原作亂?甚至被弱水道長整得差點滅亡? 這一切的因緣從何而來,只聽得陸寄風疑問更多。 吉迦夜道:“當時所有的教派,幾乎都要被她收服,信仰她的國王更是不計其數。而不服於她的教派,不是被滅就是被屠,掀起無數腥風血雨,令佛國衰弱,紛爭不斷,再加上西方的異族惡王入侵,將整個佛國陷入了內憂外患之中,幾乎滅亡!後來有一位王子名喚難當,難當王起兵對抗外族,整整十二年,將入侵的外族逐走,接著便舉行十二年的無遮大會,讓所有的佛門教派自相辯論,以論出最正統的佛教。最後得勝的是持戒律的羅漢,以及多聞的三藏兩派。這兩派誰也不服誰,最後仍是自相鬥爭殘殺而滅,終於天下無人可與妖女的雙身派競爭。她有兩大男女護法,最為有力,男稱獅子,女稱無相。” 陸寄風道:“無相是舞玄姬的護法,怎會半點武功也不會?” 吉迦夜道:“她的武器就是美貌與淫行,這一男一女亂盡佛國,受盡供養,他們就代表那妖狐。” 說到這裡,吉迦夜停頓了一下,才道:“可是,就在大約兩百年前,那妖狐突然失去了蹤影。沒有人知道狐妖的下落,以及她為什麼會就突然不見了。” “哦?” 吉迦夜道:“當時她的淫教有獅子與無相主持,勢力依然強大,因此有人傳說她只是暫時閉關修練,並沒有影響到她的地位。可是幾年過去,她依然下落不明,漸漸地謠傳她死了,或是她已經衰亡了。當時正法佛教隱匿在罽賓國,一得知妖狐可能已經衰亡的消息,僧團大為振奮,重新振作,破惡法,立正法。妖狐的男護法獅子身為國師,在王宮中淫亂王妃,國王十分憤怒,只因為獅子神通高強,國王無計殺他,便求助於貧僧。貧僧力戰獅子九天,終於斬了獅子的頭,不料獅子斷首之後竟然不死,首級飛至半空,狂笑著往東方飛遁了。貧僧接著展開了追殺無相女的行動。數十年來,無相女逃匿於王宮中或貴人家中,以美色求得保護。最近她往東而來,貧僧想起當初獅子比丘的斷首也是往東,便來中土找尋。這一路間接查知獅子比丘已經重生,成為北涼國師,法號曇無讖。” 陸寄風點了點頭,道:“原來這就是大師追殺無相女的因由!” 千年以來的滅教大恨,何止十分難解,根本是萬分不可解!比起來,舞玄姬與道門之間實在不算有什麼大怨恨了。 吉迦夜道:“貧僧見陸施主年輕而功力深厚,又袒護無相女,故誤以為施主是曇無讖,多有得罪。” 陸寄風忙道:“好說。但是您怎麼知道此地也是舞玄姬的巢穴之一呢?” 吉迦夜道:“原本貧僧也不知,只是見此宅邪氛深重,心感不祥,才追至此來。方才入墓見到壁畫,竟與罽賓所見的妖狐相貌一樣,也是吃驚不小!看來兩百多年前,那狐妖是到中原來了。現在無相走投無路,逃至中原,便是投奔於她!” 陸寄風道:“難道大師完全不知她來到中原的目的嗎?” 吉迦夜道:“這是無解之謎,或許只有無相和曇無讖知道它突然離開佛國的原因。” 兩百年前,那是來到中原後不久就遇上了弱水道長,受了重創而無法回去。但是舞玄姬為什麼會放下權勢,隻身前來中原,陸寄風怎麼也猜不出來。 “啊……” 雲拭松呻吟了一聲,醒了過來。見到陸寄風和吉迦夜兩人灰頭土臉,盤腿對坐談話,又看見身在荒野,一時之間迷迷糊糊,還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 陸寄風和吉迦夜都知他醒了,既無大礙,也不去特別看他。 吉迦夜繼續說道:“對了,陸公子,您不覺得方才那墓塌得離奇嗎?” “是嗎?”陸寄風倒沒想到。 雲拭松忙問道:“什麼墓塌了?這裡是哪裡?” 吉迦夜續道:“蘇毗公子已經煙消雲散,峰也死了,墓道卻自己陷落,會是何人毀墓?” “這……”陸寄風抓了抓頭,也感到有點奇怪。 “蘇毗公子死了?被你們殺的?”雲拭松又問。 陸寄風回頭道:“蘇毗公子許多年前就死了,我們所見的只是個陰魄。” “陰魄?”雲拭松一怔,猛然想起昏倒前所見到的恐怖景象,連忙叫道:“陸寄風!那花園……那花園……頭髮……” 陸寄風打斷了他的話,道:“我知道,你沒事了就好。” 吉迦夜卻更好奇,道:“既然蘇毗公子只是一縷亡靈,為何陸公子還能殺他呢?” 陸寄風道:“我所修習的上清含象功,能變陰為陽,將邪氣化做無形,散向天地。通明真人創寫此功,或許就是為了對付邪魔吧!” 吉迦夜道:“通明真人真的如此高深?欸!可惜,這樣的絕頂智者竟不能識佛陀無上妙法……” 陸寄風道:“真人不慕名利,也不執著門派,是佛是道,並沒有差別。” 吉迦夜搖頭道:“天下有萬法,但佛陀乃是一切法,佛陀哀憫眾生,欲令眾生解脫,試問道家有這樣的大胸襟嗎?” 陸寄風笑道:“真人以自己的畢生智力創寫上清含象,並將功力盡傳功予我,以滅邪魔,這樣是不是可以救眾生,我不知道,但我想真人不必去修佛法,已經有無上的智慧和悲憫的心胸了。” 吉迦夜道:“那也只能除一魔,天下還會有更多的邪魔,甚至人心的心魔。諸惡念及慾望、煩惱,都還不能滅除。” 陸寄風張口結舌,不知道怎麼跟吉迦夜說,一會兒才道:“在下不懂得佛法,可是道書裡卻說“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又說: “唯之與阿,相去幾何?善之與惡,相去若何?”世間本來就是正邪共存,怎麼可能有絕對的善惡能定於一?” 吉迦夜仍是大搖其頭,道:“你認為不能定於一,是因為你不識佛陀。如果能了解佛陀所說的因緣法,你就會知道真正的究極真理,永遠不必再承受生死輪迴流轉的痛苦。” 陸寄風笑道:“我們道家不教人脫離世間,而貴養生,貴知足,既然有生就有死,那不如好好地活,好好地死。” 吉迦夜嘆了口氣,道:“那是昏沉茫昧,不是真知真覺!” 陸寄風也不再跟他爭辯,心裡卻在想著:“人間有多少人能放下世俗之心?既不能放下,那只能善加引導,你們強要教人看破,恐怕反為不吉。” 雲拭松見兩人論起道來,頗感不耐,道:“要信什麼是各人的事,陸寄風,你們進了墓裡見到什麼?怎麼殺了蘇毗公子和他手下的?” 陸寄風沒回答他,反而想到了什麼,問道:“對了,雲兄,你可有見到滿園花木如何枯萎的?” 雲拭松愣了,問道:“什麼枯萎?” 吉迦夜道:“那庭園原本陰氣絕盛,恐怕有人在我們落入墓中之時,收了滿園女子亡靈所聚的陰氣,才會突然間化作荒蕪。” 陸寄風心頭一沉,蘇毗公子奉舞玄姬的命令,以女子肉體蓄養花木,匯聚陰靈,會取走所煉成的陰靈之人,除了舞玄姬之外也不會有別人。如此說來,舞玄姬可以隨時掌握他們的行蹤,還差點將他們活埋在墓中。 一想到他們都跑不出舞玄姬的手掌心,陸寄風更感到要誅滅舞玄姬,絕不是靠武功就能殺她。還需要更多外力,掌握權力,才有機會將她的餘孽澈底消滅。否則就算殺了她,她的爪牙及心腹們依然會成為下一個舞玄姬。就像提婆達多死了,依然有舞玄姬取代他一樣。 吉迦夜也懷著同樣的想法,長長地嘆了一聲,道:“經中有宣示我等:佛陀涅槃以後,佛缽會東傳,最後興于漢境。想不到貧僧來到中原之後,又遇狐妖,更加壯大。這其中種種因緣業力,實在教貧僧參悟不透啊!” 陸寄風道:“那妖女是亂盡天下的妖魔,也是本教欲滅的對象。佛道自應合力誅魔才是。” 吉迦夜點頭,道:“有施主相助,大事偕矣!” 陸寄風道:“在下還有急事,必須趕路,不知將來如何與大師聯絡?” 吉迦夜道:“貧僧暫時在中觀寺落腳,還望陸施主再來相商除魔大事。告辭。” 吉迦夜雙掌合十,向陸寄風行了個禮,便雙足不動,御風而退,很快地身影便退出了百丈之外,完全看不見了。 |
第五十一章 世俗久相欺
陸寄風目送吉迦夜翩然遠去,雲拭松道:“那禿驢淨叫人跟著他出家!” 陸寄風笑了一下,道:“大師也是為了除滅舞玄姬而來的,有這樣高強的幫手,還深知舞玄姬底細,豈不是大有幫助?” 他抱起千綠,又道:“已經過了一天了,要到劍仙崖的路還好遠。咱們沒有馬,只好用走的,快趕路吧!” 半路上千綠便醒了,除了感到有些虛弱之外,倒是沒什麼大礙。被陸寄風抱著,她頗覺羞慚,好幾度堅持要自己走。陸寄風擔心她還有餘恙,再說她行路的速度也不快,為了趕在三天之內抵達,陸寄風便不放她下來,就這樣抱著她往劍仙崖趕路。 雲拭松這一路上,當然是把蘇毗府中的事問個不停,陸寄風隨口回答,心裡卻只掛念著迦羅,想道:“迦羅的母親與蘇毗公子相同,也一樣以活人煉些邪惡之物。但是獨孤塚抓的是男人,蘇毗府抓的是女人,舞玄姬要這些男女的精氣施什麼邪術,或許迦羅能知一二…… 但是,迦羅現在不知怎樣了……師父為什麼要抓他?為什麼師父總是教我不知該不該相信他?” 兩人趕整整一天的路,雲拭松也累了,三人在一處小酒鋪內暫歇用食,飯罷,又馬不停蹄地再度趕路,雲拭松忍不住問道:“餵!你那個師父有沒有人性啊?這麼遠的路,要你三天之內趕到?倒底還有多遠?” 陸寄風憑著印象追溯,感到似乎仍十分遙遠,苦笑道:“我那個師父大概沒什麼人性吧?” 雲拭松道:“那怎麼辦?他會不會我們晚到一天,就斷那小子一根手指?” 這句話讓陸寄風整個心又一下子提到喉頭,千綠忙道:“少爺您別亂說!” 陸寄風其實也有點擔心,雖然他還是覺得眉間尺應該不會這樣喪心病狂才對,但沒有在約定的時間內趕到,也真的不知道會出什麼差錯。 陸寄風突然間一把抱起千綠,一手抓住雲拭松,以最快的輕功身法趕起路來,速度如電如光,快得讓雲拭松連講話也不能了。 陸寄風所奔馳的速度,比當初支離骸抓他時的速度還要快上幾倍,不到半日,便已來到幼時所見的高山絕崖。 他一停下來,雲拭松便喘回了口氣,叫道:“餵!你要突然間飛起來也先說一聲吧!悶不吭聲的拎了人就跑,你有沒有先想想啊!” 陸寄風仰望著高壁險崖,道:“劍仙崖就在上面了,你們要不要我帶你們上去?” 雲拭松仰望著高聳入雲的絕崖,咽了口口水,道:“該問的不問,不該問的廢話倒是問了。” 陸寄風一笑,再度挾著兩人,躍上高崖,幾下凌躍藉力,便已登上崖頂。放眼看去,依舊是當初的綠木扶疏,粉牆高門,一派雅緻。此地他遠離了多年,再度重回,給他的感覺竟還是平靜愉快。 陸寄風大步踏上前,推開鐵門,便見到前面的庭院內有幾只雞啄著米,悠閒地走著。出塵高雅的迴廊邊放了鬥篩等農家常見之物,一旁的靠攔上,還閒置著未繡完的彩線與布帛。 陸寄風一怔,劍仙門是習文習武,談詩論琴之處,怎會出現這些東西? 一陣輕柔的歌聲遠遠地傳了出來:“芳萱初生時,知是無憂草,雙眉未畫成,哪能就郎抱……” 一道倩影捧著小籃,自旁廊走了出來,一見到她,陸寄風忍不住大叫道:“蕊仙姐姐!” 那斷臂的清雅女子,正是蕊仙,她望向陸寄風,白晰的面孔上目若燦星,唇如點朱,依舊溫柔地微笑著,好像已經在此等了他許久一般。 蕊仙見到陸寄風,半點也不驚訝,笑道:“你回來啦?” 一句“你回來啦?”讓陸寄風整個心都定了下來,風霜盡去,好像回到了最溫暖、安全的休息之處。 陸寄風喜不自勝,高興得連聲音都微微發著抖,道:“你……你怎會在這個地方等我? 蕊仙姐姐,我好擔心你!” 蕊仙笑道:“擔心我什麼?你在外面闖,才教人擔心!這麼狼狽,你們都進來吧!快洗洗塵土,好好休息。” 蕊仙領著他們三人進了偏堂,送水送茶,對此地十分的熟。 陸寄風道:“蕊仙姐,那天我走了之後,你怎麼就不見了?我找了你好久!” 蕊仙道:“你離開後,通明宮的道長們突然下山來,說真人要為大家祈福,大家都上了山,我也跟著上去,可是我突然想起有件東西忘了帶,那是很重要的東西,我難得能上山,一定要交給他……” 見她瞼上微紅,帶著幾分羞赧,陸寄風心頭一沉,想道:“原來蕊仙姐姐還念著青陽君!” 蕊仙續道:“我便回頭去取,沒想到村裡竟來了強盜,好多的人哪!我嚇得什麼似的,他們抓了我,危急之時,還好有位俠士救了我。” “俠士?”陸寄風一怔。 蕊仙道:“就是你師父,他本事好大!” 陸寄風道:“喔,你說的是簡……” “咳!簡單易懂之事,說這些做什麼?”眉間尺從裡面晃了出來,及時打斷陸寄風的話。 蕊仙欠身為禮,道:“恩公。” 眉間尺忙道:“別這樣叫我,叫我名字就成了。” 蕊仙道:“這怎成禮數?您是小女子的救命恩人,又是陸公子的師父。” 見到眉間尺對蕊仙的神情,陸寄風登時明白過來了,原來不只自己注意到上山的人少了一個,眉間尺還比他快了一步下去看過究竟。想到眉間尺居然不告訴他蕊仙的下落,讓自己擔心一場,陸寄風就對這個師父更加有氣。 陸寄風訕訕道:“反正他也沒教我什麼武功,隨便叫就可以了,高興的話叫他聲簡……” 眉間尺又急忙打斷:“今天撿了多少雞蛋?” 蕊仙捧起那小竹籃,笑道:“十幾個呢,恩公您瞧,個個都這麼雪白漂亮。” 眉間尺道:“真好,真好,你去做菜吧,我有點餓了。” 蕊仙笑問:“今天恩公想吃些什麼菜?” 眉間尺道:“跟昨天一樣就行了。” 蕊仙又問道:“陸公子,你難得回來,我得好好給你補補,你想吃什麼?” 眉間尺道:“不用管他,你隨便弄點什麼就行,快去吧!” 蕊仙道:“你這師父待徒弟真是不好。陸公子,我給你燉雞湯,你先歇歇。” 她轉身離去,直到身影不見了,眉間尺才松了口氣,一瞪陸寄風,道:“你少在蕊仙姑娘面前胡說八道!” 陸寄風道:“原來你在山下多年,就是為了偷看她……” 眉間尺道:“我是為了救你!為了救你這個叛教投敵的笨徒弟!” 陸寄風道:“是嗎?我問你,人呢?” 眉間尺道:“什麼人?” 陸寄風道:“你要我一二天之內趕來,我問你!你倒底對封伯伯和他的公子怎樣了!” 眉間尺道:“你不是要冷前輩醫治封秋華嗎?我幫你帶上來,你在生什麼氣?” 陸寄風道:“什麼幫我帶上來?你分明留字要脅我三天之內趕來,還說三天之內不來的話……” 眉間尺還是一臉無辜:“三天不來的話怎樣?” “三天不來就會對封伯伯和他的公子不利……” 眉間尺道:“我有這麼說嗎?” 雲拭松怒道:“有!我可以斬釘截鐵地做證!” 千綠已感到不對,道:“陸公子,會不會是……我們誤會了前輩的意思?” 眉間尺道:“我只是希望你三天之內趕來,可沒說要怎樣。你就算不來都沒關係,反正這裡也沒你的事。” 陸寄風越聽越是火大,道:“什麼叫沒我的事?你一聲不響的就把封伯伯帶走,又抓了個人質,你想怎樣?不就是逼我回來?” 眉間尺道:“那小子是自己要跟上來的,又不是我抓的!” “什麼?” 眉間尺道:“我逼你幹嘛?你想太多了吧?三天只是順手寫的一個期限,就算是四天五天,也不要緊,你看得這麼認真做什麼?” 陸寄風簡直為之氣絕,想到自己急得吐血,又一路飛奔而來,師父居然告訴他“三天” 是隨便寫寫的,怎不教他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 陸寄風道:“我要去告訴蕊仙姐姐你就是簡老頭!” 眉間尺一把抓住他,道:“你敢講,師徒之情就算完了!” 陸寄風道:“反正本來就沒有!” 眉間尺忙道:“那下次我寫七天可以吧?” 陸寄風怒道:“還有下次!” 眉間尺笑道:“不要這麼緊張,你凡事都想得太嚴重了。” 陸寄風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過了半晌,才道:“罷了!人呢?帶我去見他們。” 眉間尺大聲朝內喚道:“迦羅!陸寄風回來啦!” 陸寄風又嚇了一大跳,來不及掩住眉間尺的口,忙道:“你……你把他的名字這樣喊了出來……” 眉間尺道:“他聽不見,可是冷前輩聽得見,會帶他過來……” “我不是說這個!你怎會知道他的名字?你不知他的名字就是保命的咒語?”陸寄風簡直氣急敗壞。 眉間尺道:“他的名字是他自己告訴我的,不能對外人說,這我也知道,可是在劍仙崖上又沒人會害他。我一日少說也叫他十幾二十回,還差這一次?” 陸寄風長嘆了一口氣,自己早晚會被這個師父給整死。 不一會兒,迦羅快步奔了出來,歡喜地叫道:“大哥!你真的回來了……” 話未說完,一看見千綠和雲拭松,臉頓時垮了下來,道:“你多帶這兩個沒用的人來幹什麼?” 雲拭松道:“餵,什麼叫沒用的人,你這個臭小子講話不會客氣點?” 迦羅道:“眉前輩又沒請你們過來,你們快下山去。” 陸寄風見他果真無恙,還是氣勢凌人,說話全不留餘地,心中雖放下大石,卻有幾分惱火,道:“我問你,你為何不說一聲就離開府裡?” 迦羅道:“我跟你師父在一塊兒,又不會怎麼樣。” 陸寄風道:“他說他是我師父你就相信?萬一他是個大騙子呢?” 眉間尺道:“你這做徒弟的怎麼這樣講師父!我這麼正氣凜然,哪裡像個騙子?” “你才騙過一個姑娘十年。”陸寄風冷冷地說道。 一句話又堵死了眉間尺,眉間尺只好摸摸鼻子,退在一旁不語。 陸寄風道:“冷前輩呢?我有件事想請教他。” 迦羅一拉陸寄風的手,道:“冷前輩在梅谷外,我帶你去!” 陸寄風道:“師父,請您也過來一同商議。” 迦羅拉著陸寄風就往外走,還回頭對千綠及雲拭松道:“你們不許跟來!我冷前輩不愛見不相關的人,一不高興,打死了你們我可不管!” 雖然迦羅說得難聽,但是陸寄風也知是事實,便道:“雲兄,千綠姑娘,請在此稍候片時,我要談些本門之事,外人只怕不便聽聞。” 雲拭松“哼”了一聲,瞼色甚是難看,千綠倒是溫色道:“不要緊的,我們在這兒待著休息也好。” 陸寄風尷尬地笑笑,便讓迦羅拉著他往內快步行去,迦羅對此已經十分熟悉,竟帶著陸寄風來到他以前所住的房舍。 而榻上之人,正是三天前被眉間尺給“劫”來的封秋華,好好地躺在榻上。陸寄風看了他一回,氣息平穩,並無大礙,便對迦羅道:“冷前輩看了你爹沒有?” 迦羅搖了搖頭,有些難過地說道:“他不肯醫通明宮的人,他說除非……他好了之後,肯背棄通明宮。” 陸寄風道:“怎麼背叛?封伯伯已被逐出師門了,難道冷前輩還要他去殺通明宮的人?” 迦羅道:“殺人倒是不用,前輩的條件是:他好了以後,要每天的子、辰、申時,各自大罵三聲“司空無是個無恥的老賊”,合計九聲,只許多不許少;聲音要傳得出一里之外,不得聲音若蚊子叫;要至少有五個活人聽見,死人不能算。若能辦到,那麼他就醫。” 這果然是冷袖的標準作風,雖不要封秋華殺人,可是這種條件,也超過了封秋華可以接受的範圍程度,他絕不可能答應的。 迦羅道:“我想他大概是不肯這麼做的,就老實跟前輩說了,他也老實不肯醫了。” 陸寄風嘆了口氣,道:“罷了,總想得出法子讓冷前輩點頭。” 迦羅道:“那咱們快去找他。” 迦羅推開密室的暗門,陸寄風見他連這裡都知道,可見眉間尺對他一點都不隱瞞,完全將他視作劍仙門的人。也許迦羅的個性與冷袖、眉間尺這些不通世俗的人比較契合吧? 三人進入解功室,滿牆的刻痕尚在,眉間尺推開解功石,下面的通路倒是十分平整,像是近期時常有人走來走去,才會被踩得這麼整齊。 地下甬道頗為漫長,三人走出了甬道,便直通冷袖藏書之所,陣陣藥氣瀰漫在室內,滿牆的書卷帛冊,竟像又多了許多,几案上除了瓶瓶罐罐,還放置著不少藥草花木等物。 一切都與從前相同,唯一不一樣的是:在中央的地面上,刻了一道深深的直線,橫貫過整間石室。橫線前方還刻了幾個大字“不許越線”。 陸寄風奇道:“那幾個字是什麼意思?” 眉間尺道:“就是不許越線的意思。” 話果然還是廢話,陸寄風正想叫喚冷袖,突然聽見一陣可怕的狂叫聲,伴著急促的腳步聲,由外狂奔而來。 那大叫狂奔之人竟是冷袖,只見他雙眼怒睜,口中哇啦亂叫,臉色十分蒼白,腳步踉蹌不穩,迦羅見狀,急忙叫道:“前輩!” 冷袖簡直像是逃一般地奔入石室中,腳步一個不穩,竟撲跌在地。迦羅急忙越過刻線,要去扶起冷袖,不料才一碰到他,冷袖神智未復,竟大叫一躍而起,雙掌亂揮,向迦羅胸口拍去! 迦羅反應不及,眼看這雄渾無比的一掌就要拍碎他的肋骨,迦羅呆若木雞,無可閃避。 陸寄風急時一躍上前,手中真氣托開冷袖的雙掌,將他的掌氣給推挪向一旁去,“乒乓”幾聲,打碎了許多瓦罐陶甕,藥氣四散。 冷袖被陸寄風這股柔勁給推得下盤一滑,往後仰倒,“碰”地一聲,整個人便重重地摔倒在地,昏了過去。 眾人都呆了,迦羅急得搖著他,叫道:“前輩!冷前輩,你怎麼了?” 冷袖怎麼會突然間像受到驚嚇似地狂奔,又不問親疏,見人就打?陸寄風大為奇怪,難道冷袖突然受了什麼刺激,變得頭腦不清楚了。但梅谷內就只有冷袖一人,又有誰會刺激到他? 冷袖按著後腦,呻吟著醒了過來。陸寄風突然發現自己越過了線,連忙不動聲色地偷偷退回線後。在知道超過線的後果之前,還是別冒任何觸怒冷袖的險。 冷袖睜開眼睛,看見迦羅,神情仍有些茫然。回頭看了一下身後,竟真的像擔心有人在他身後追過來。 陸寄風大為奇怪,迦羅擔心地問道:“你怎麼了?見到了什麼?” “我……”冷袖正要開口,看見陸寄風和眉間尺,臉色一變,怒道:“你們怎麼在這裡? 陸寄風,你來做什麼?” 迦羅道:“大哥說有事要跟你商議……” 冷袖殺氣騰騰,陰沉地說道:“沒什麼好說的,通通給我滾出去!” 陸寄風問道:“冷前輩,您方才是見到什麼了?” 冷袖喝道:“我沒見到什麼!此處就只有我,還會見到什麼!” 迦羅道:“你落荒而逃,大吼大叫的,跟瘋子一樣,還說沒見到什麼?” 冷袖堅持道:“我說沒有就沒有!你們還不滾!” 迦羅道:“那我在這裡陪你……” 冷袖一把揮開了他,道:“不用了,你也出去!”對迦羅的口氣倒是較溫和,可是一望見陸寄風,又是橫眉豎目。 他此時怒氣如此之盛,果真是誰也不想見,惹了他只怕反為不妙,陸寄風按下心中之惑,抱拳道:“那麼晚輩告退,等前輩願意相談之時……” 冷袖吼道:“叫你們滾就滾,還在了羅里巴唆些什麼!” 迦羅只好放開了他,與陸寄風等人又依原路退了出去。回頭看見冷袖冷冷地瞪著他們,似乎防著他們不走。 冷袖奇異的舉止,令陸寄風感到突兀,可是又沒人敢問他。直到出了解功台,來到陸寄風房間,陸寄風才對眉間尺道:“冷前輩以前會這樣嗎?” 他擔心的是冷袖若是有發狂的痼疾,而自己竟不知道。 眉間尺道:“我看他像是瘋了。” 迦羅一撇嘴,道:“他沒瘋,他好得很!方才一定出了什麼事,他不想讓我們知道。哼,一會兒我偏要去瞧瞧。” 陸寄風忙告誡道:“不許胡來!若是觸怒冷前輩,你吃不了兜著走!” 眉間尺問道:“你倒底是想問他什麼?” 陸寄風負手踱步,沉吟了一會兒,才道:“師父,你說弱水道長沒死,有何憑據?” 眉間尺道:“這事你該問我,為何去問他?” 陸寄風道:“因為我想先確信一事……不過冷前輩心情不佳,那就罷了。你前次未能說完,現在總可以好好說你的理由了吧?” 眉間尺道:“我的理由也簡單得很,化身支離骸,冒充我,以及襲擊我們的那黑衣人,全都是弱水!” 陸寄風一震,並不是因為難以置信,相反的,正是因為一切都太順理成章,才讓他更感到毛骨聳然! 當初自己被支離骸抓到此地,教了幾個月的武功,那時弱水道長正在平陽觀處理觀務,而許久不在通明宮。可見他對外聲稱身在平陽是假,冒充支離骸是真。而暗中讓自己服食離魂散的人是誰,也不言自明暸。 眉間尺說破了這一點,陸寄風便全想通了,那黑衣人能夠如影隨行,正是因為他始終在自己身邊之故。 為了慎重起見,陸寄風還是問道:“我曾見到你與弱水道長決鬥,你差點要殺了我,弱水道長為了救我,才一劍刺死了你,那又是怎麼一回事?” 眉間尺冷笑一聲,道:“根本沒有那件事,被刺死的人不是我,是跟著弱水上崖的那個人!” 陸寄風叫道:“是麟陽君?” 眉間尺道:“什麼君我不管,總之那時我還在養傷,根本沒有上崖來跟他打。弱水把你點昏了之後,想必是和那個人商量好了,在你面前演這一齣戲,好取信於你,他為了演得逼真,才親手殺死了他門下之人。” 陸寄風踱開幾步,繞至眉間尺背後,回想著十年前所見到的那個眉間尺的背影,果然比這個正牌眉間尺略為粗獷一些。 陸寄風環顧著周圍,回想起十年前之事,歷歷在目。被支離骸帶上崖的僕婦男傭等等,全是被誰殺的,也不言自明暸。 陸寄風想到自己被他下了那麼久的離魂散,卻因巧遇冷袖而化解,難道會是弱水的失算嗎?但是細細一想,又感到弱水的計謀不會那麼淺。一個心機深重得連師門都敢欺瞞一世的人,城府之深,一定遠超過他的想像。 陸寄風道:“就算冒充你為非作歹的都是他,這也不能證明他沒死。” 迦羅道:“眉前輩說他被聖女的花影銘心所殺,這雖是必殺絕招,但是如果聖女老人家那時下手有點兒保留,讓弱水把火氣給擋下,他就可以服回生精救命了。” 陸寄風道:“舞玄姬恨他至極,必欲置死,絕不可能有所保留……” 話未說完,陸寄風突然又發不出聲來,迦羅奇道:“怎麼了?你想到什麼?” 陸寄風不答腔,逕自轉身到榻邊,取出幾下的一個漆箱,輕輕一擰便擰斷封鎖,打開箱子翻找了一回,才苦笑著道:“我知道他如何擋下花影銘心了……” 眉間尺連忙問道:“怎麼擋?” 陸寄風抱著頭道:“火浣布已經不在,他早就把火浣布拿回去了!” 眉間尺道:“火浣布?你有這種東西?” 陸寄風道:“是他包住靈寶法經,交給我的。我收了之後也沒去多想,原來他早就拿回去了……” 有火浣布護住心口,他中了花影銘心,根本就不會死,大不了是傷及任督二脈,但是有回生精的救助,不要說起死回生,恐怕還能讓他的功力完全恢復! 陸寄風怔了半晌,說不出話來,事實上只要想通了全是弱水一人的作為,便沒有任何可疑之處。原來他要自己親手斷脈,也是為了留個不利於他的證據。以停雲道長對他的支持,他還狠得下心,千里追殺,可見他的城府、他的手段、居心,都不是凡人能想像的陰險! 陸寄風張口結舌地說道:“但是……他沒死,送上靈虛山的屍體,難道通明宮的人認不出來?” 眉間尺道:“你忘了八陽君怎麼說的?屍體面目全非!隨便找個跟他相似的人裝成屍體,還有什麼難的?” 陸寄風道:“那也不一定瞞得過烈火道長與驚雷道長……” 眉間尺道:“只要弱水的弟子龍陽君與鳳陽君說是,還會有人懷疑嗎?” “可是他的弟子也……” “那個麟陽君會跟他合演殺死我的戲碼,我看弱水早就有一票自己的爪牙,幫著他掩飾行跡了。” 陸寄風的每一句話,眉間尺都可以輕易回答,實因這本來就是順理成章。不是陸寄風想不到,而是他遲遲不願認為弱水道長惡性至此,更不相信通明真人會被弱水隻手遮天,蒙在鼓裡! 若是通明真人早已查知弱水道長居心不善,又為何不殺他,反倒留下這條禍根,甚至還故意讓弱水道長在自己身邊,一起修習上清含象功? 弱水道長雖只學到上清含象功的第三層,但是口訣心法他全會,更有回生精之助,將來更上層樓,練上更高層次,都是有可能的! 這樣看來,通明真人竟是故意讓弱水道長為所欲為,甚至助他強大? 這實在教陸寄風怎麼也想不通! 陸寄風反覆沉思再三,才道:“如果當初被弱水道長殺了的你,真的是麟陽君假冒的,屍體也已燒成了灰,你又是怎麼知曉的?” 一陣蒼老渾厚的聲音說道:“我聽見的!” 陸寄風等人轉身一看,冷袖已站在身後,不知聽了多少他們的談話。 冷袖神情漠然,不過看樣子已恢復了理智。他逕自走到一旁坐下,瞄了陸寄風一眼,才道:“我是為了追你這小子,才那麼湊巧聽見人家怎麼設計你!” 當初冷袖在他身上搜出靈木道長的法一子令牌,氣得就要殺陸寄風,陸寄風逃出解功台,冷袖沒有追出去,陸寄風還以為他沒找到通路,原來冷袖是知道解功台通往梅谷的。 陸寄風正想問他為何不出來阻止弱水的計畫,冷袖已說道:“我立過重誓,不踏出梅谷,就算是為了誅殺你這小鬼也不行!只好在解功台內氣得跳腳,卻聽見了那叫作弱水的牛鼻子,叫他的臭徒弟怎麼裝成眉間尺,怎麼假裝要殺你。我心裡暗自高興,你們自稱劍仙門的這些小子,個個都自以為聰明,總有一天要吃人心機和苦頭,這叫一報還一報。” 自己門派的徒子徒孫要被人惡整,還會那麼興災樂禍的師祖輩,也真是少見。 陸寄風苦笑,道:“前輩教訓得是。” 眉間尺卻笑道:“冷前輩說得狠,在下偷了弱水從通明宮帶下來餵陸寄風的離魂散,丟到谷下,您還是拿去研究一番,終於破解了離魂散。這也是為了一償宿願,絕對不是為了救本門的弟子。” 冷袖狠狠地白他一眼,道:“你說得很對!” 一聽他這麼說,陸寄風更鮮明地想起從前與支離骸練功之時,廚房被破壞一通,那時八成就是正牌眉間尺偷走了離魂散,丟到梅谷去給冷袖。不過,不是說無人知道進入梅谷的路徑嗎? 陸寄風腦子一轉,就想通了:解功台通冷袖的藏書室,或許根本這條路就是冷袖自己弄出來的通道。他表面上隱居梅谷,其實三不五時地還會出劍仙崖看看,才會對劍仙門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 搞不好就是眉間尺早看透了他有這個秘密通路,因此把離魂散放在那裡,引他去拿,好研究出還魂散,以解救陸寄風。當冷袖終於想通了自己的弱點被眉間尺看透,他對眉間尺自然是更加氣惱。 眉間尺得寸進尺,笑嘻嘻地說道:“在下被弱水割斷喉嚨,前輩伸手相救,也是為了把在下救活後好讓您痛打一頓,並不是存有任何情誼。” 冷袖跳起來,叱道:“沒錯!要不是你的那具破琴不收好,我也不會離開師父的冰棺,也不會突然間山崩,我卻無法及時回寒冰洞保護師父!我不把你碎屍萬段,難平此恨!” 陸寄風問道:“梅谷是千百名高手窮畢生之力所鑿,怎麼會突然間就崩塌了?” 眉間尺皺著眉道:“梅谷崩塌,猶可挖掘;我的萬壑松風遭竊,卻是國寶流落,天大的災難!倒底是誰偷了我的萬壑松風,我也要追究到底。” 冷袖道:“不過是一具破琴!給我找到了,我劈爛了它當柴燒!” 眉間尺一聽,立刻臉色發青,不敢再亂說話激怒冷袖,免得冷袖惱羞成怒,毀了他的愛琴。 陸寄風連忙打斷他們的話,道:“前輩,還有一事我想向您確定。您從前說過:祖師爺的弟子是哪幾位?” 冷袖瞄著他道:“你問這做什麼?” 陸寄風不答,問道:“是不是有一位叫做劉瑛?” 冷袖道:“沒錯,五師弟劉瑛,你問他做什麼?” 陸寄風的心疾跳起來,又問道:“您說過他是個王爺,是不是上黨王?” 冷袖不耐煩地說道:“好像是,誰***記著他是什麼王!反正他來投師,為人又聰明絕頂,師父便收了他,這有什麼好問的?” 陸寄風更急迫地追問:“他那時會武功嗎?武功比六第子朱長沙好?” 冷袖道:“他的武功可以說是完全沒有!只是年紀比朱長沙大,就做了師兄,怎樣?你怎麼淨是問他?” 陸寄風望著眾人,姦半天才道:“弱水道長的俗家名諱……就叫劉瑛。” 此話一出,所有的人全都像是當頭響起了悶雷,面色僵住,作不得聲。弱水道長居然會是司空有的弟子之一,不要說冷袖吃驚,就連迦羅都感到不可思議。一時之間,幾人靜得連呼吸聲都聽得見。 沉默了許久,冷袖才道:“你在胡說什麼?” 陸寄風吸著氣,道:“這是千真萬確之事,我見到弱水道長的繡像之時,只覺得似乎聽過這個名字,但馬上便忘了。但這陣子我越想越覺得我真的聽過這個名字……可是還是想不起在哪裡聽過。直到我回劍仙崖,才想到似乎是您對我說的,然後就什麼都想起來了。” 冷袖道:“你確定?” 陸寄風肯定地點著頭,道:“您沒見過弱水道長的相貌吧?劉瑛生得劍眉杏目,俊美不可方物,是也不是?” 冷袖道:“他確實俊美得教人難忘,還帶著幾分邪氣,雖然態度謙遜,可是我與他語不投機,師父也從沒正眼看過他半眼。” 陸寄風忙道:“他是多久前來投師的,您記不記得?” 冷袖低頭沉吟了一會兒,努力回想著,道:“兩百多年前了……大師兄、我、三師弟、四師弟都跟在師父身邊許久了,有一回師父下山去,就帶回了劉瑛。對了,我記起來了。” 一聽果然有譜,眉間尺和陸寄風連忙專心地聽冷袖說什麼。 冷袖邊想邊說道:“那一回師父是到皇宮大內,去抓服過尸解丹的死囚,卻被司空無給攔下,發生一場惡鬥。師父一時無法脫身,正巧那劉瑛當時也在宮裡,師父順手抓了他當擋箭牌,才全身而退,逃出了皇宮。” 冷袖道:“聽師父說,她離開皇宮,就放了劉瑛。可是劉瑛竟不肯回去當王爺,反有了求道之心,堅決要拜師,不知怎麼才說動了師父,把這個不會武功的凡夫俗子給帶上崖了。 師父見他根基太差,沒耐心從頭教起,便叫當時只是個掃地小僮的朱長沙教他。” 一個萬人之上的王爺,會來這裡當個不受重視的小人物,連個掃地小僮都不如。是什麼原因讓劉瑛,也就是弱水道長,下這麼大的決心?陸寄風滿心疑問地聽著冷袖說下去。 冷袖道:“我們都等著瞧這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吃得了多久的苦。沒想到他根基差歸差,硬是熬下去,不但灑掃之事都做,對我們也十分謙恭有禮,對師父更是奉承得無微不至。他除了武功不好之外,其它的技能卻懂得不少,琴棋書畫,文韜武略無一不精,本來我們還願與他切磋切磋,可是他總是在我們面前藏拙謙退,裝出一副什麼都不懂不會的死樣子。 我和勁節君、秦嵩子看不慣他那偽君子的態度,後來也懶得理會他了。” 對冷袖這些性情中人來說,自然會討厭劉瑛這種過度的謙虛,甚至看不起他,視為虛偽。 可是,人過度小心,必有所圖,那時弱水道長應該還不認識舞玄姬才對,他對司空有那麼百般屈事,所圖的是什麼? 冷袖聲音一變,有些陰沉不樂地續道:“師父有時會突然就把劉瑛帶到絕嶺高山上談話,不讓人聽見談些什麼,但每回師父和他下了崖,師父不是笑瞇瞇的,心情極好,就是眼睛紅紅的,竟像是大哭了一場。師父後來便把他收為弟子,朱長沙也跟著他一起名列弟子之中了。” 陸寄風心念一轉,就猜到從前劉瑛對司空有說些什麼話,以及司空有為何會把他帶上崖來。 司空無既然受皇帝尊崇,出入大內,身為王爺的劉瑛也必然知道更多司空無的事。司空有會把他帶到無人之處談天,談的也無非都是關於司空無之事。以弱水道長的機伶聰明,又深諳情愛之術,會把司空有這個道行高深的女魔頭逗得又哭又笑,並非難事。 冷袖道:“他和朱長沙都入了門之後不久,有一天,師父給了我們五人一人一件任務,叫我們下崖去辦,我們有的被派到山東,有的被派到南蠻,有的被派孫南邊……總之每個人都被派得遠遠的,那樣要找的事物又都不是輕易可以找到的,我們五人各自去找,我大約十幾天便辦成了,最先趕回來,勁節君、秦嵩子同一天回來,過了兩三天,朱長沙也回來了,只剩下劉瑛還沒出現。師父也不追問,看了我們各自帶回的東西,微微笑了一笑,說了句: “很好。”就沒再說什麼了。” “那時我們便覺得師父像有心事,我們也跟著心神不寧,想知道師父為什麼不開心……” 冷袖淒然道:“那天晚上,師父一個人走到崖邊,靜靜地不知在想什麼,突然間就跳了下去……之後你也知道了,我跟著跳,勁節君、秦嵩子都跟著跳……結果該死的沒死,不該死的卻……欸!” 陸寄風道:“之後一直沒有劉瑛的下落嗎?” 冷袖說道:“誰去管他!你說他去投了通明宮,還當了通明七子之中的弱水?呸!我絕不相信,本門絕對不會去投奔通明宮那骯髒地方的!” 陸寄風道:“如果弱水道長就是劉瑛,那麼他知道劍仙崖的一切,甚至熟知本門的武功劍法,他扮作劍仙門的人能夠扮得那麼逼真,也就一點都不奇怪了。” 冷袖不禁神色肅然,道:“如果弱水真的就是劉瑛,你們可得小心,加一萬倍的小心!” 陸寄風問道:“前輩為何這麼說?” 冷袖道:“他雖然沒犯過什麼錯,但是我看見他時,總是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麼,讓我感到深不可測。我不想招惹他,可是如果他投了通明宮……哼……” 他瞥了一眼躺在榻上的眉間尺,臉上陰沉之色略現,便不再說了。 冷袖起了身,便要走回解功室,回頭突然又道:“我警告你們,誰也不許再下解功台!” 眉間尺一愣,道:“什麼?前輩,以前您不是說不超過那道線就可以了?” 冷袖道:“規矩改了!現在誰進入解功台,我就殺!” 陸寄風道:“可是您不是要重新開通被封住的梅谷……?” 冷袖道:“不必了!等我想到什麼時候要開,就什麼時候開!” 說完,他閃身便進入解功室,“碰”地一聲,解功台被重重地推開、蓋上之聲,似乎透露出冷袖心中的一股莫名怒火。 冷袖本來就脾氣暴躁,可是這突然的拒人千里,總讓人感到似乎別有隱情。 眉間尺怔忡不語,想不到弱水道長也出自祖師爺門下,又與舞玄姬瓜葛難斷,看來弱水道長處心積慮的圖謀,已布成了周密的網。他會在何時收起網,是誰都無法預料的。 詐死的弱水道長化明為暗,如今人在何方?什麼時候會突然出現?以什麼樣的姿態殺個他們措手不及? 一切的疑慮,有如沉重的陰霾,漸漸掩上了劍仙門。 |
第五十二章 弱女雖非男
那晚,陸寄風再為封秋華行氣練養,中止了三天以來,幸無大礙。可是總不能長久虛耗下去,儘快說服冷袖醫治他,才是治本之法。 見到陸寄風收氣下榻,迦羅便推門進來,笑道:“現在你可以陪我了吧?” 陸寄風見迦羅還是以往那樣,不禁搖頭,道:“你一直在外面?” 迦羅點了點頭,臉上依然帶著天真爛漫的笑意。陸寄風道:“你隨隨便便就跟著我師父離開,萬一落入的是壞人手裡,那可就糟了。” 迦羅笑道:“你會來救我的。” 陸寄風道:“那可不一定,若是我趕不及呢?若是我受了傷呢?若是我被要事牽住,沒法子脫身呢?” 迦羅道:“那我就在原地等著你,等到你趕來,等到你傷好,等到你脫了身。你總有一天會來救我的。” 他如此執拗,陸寄風也無法管教,只好不再責問他不告而別的事,道:“我還真是差一點趕不過來了,你可知我在城裡又遇上了舞玄姬的爪牙?” 迦羅道:“聖女老人家的勢力遍布天下,到處都有她的信眾啊。” 陸寄風皺眉道:“你一副沒事樣!你可知道那裡跟獨弧塚一樣,也以活人煉化嗎?” 陸寄風將蘇毗公子的詭異花園,以及似有許多美女被祭養奇花異卉之事說了出來。迦羅等陸寄風說完,才見怪不怪地說道:“真有什麼好奇怪的,我娘煉的是真鉛,蘇毗府中煉的是真汞。聖女老人家的信眾很多都會做這個的。” 陸寄風大驚,道:“很多人都會?鉛汞不過是凡物,何必要特別煉什麼真鉛真汞?還以人去煉?” 迦羅道:“你真的不知道啊?你自己不是也差點要被抓去煉丹了?這一招司空無也會啊!” 陸寄風道:“你說什麼,怎麼我聽不懂?” 迦羅道:“我知道了,一定是司空無故意不說,怕通明宮的弟子們學會以人煉丹的。所謂的真鉛為陽,真汞為陰,陰陽若能交融,則能煉成大丹,不但可以重獲形體,更能與天地同壽。” 這一點陸寄風並非不知,鉛汞固然是指丹砂及水銀,可是真實的意思卻是男女。男女雙修本是道門正宗養生之道,可是一對男女再怎麼修,也屬有限。在高深的人手中,便懂得取千萬青年男女的精華,煉作大丹。但這種方法已經脫離了道門的修身養命範圍,而以人為藥,枉顧性命,根本就是邪術。 迦羅道:“聖女老人家長久以來,一直教門下的信眾以男女煉化為真鉛或是真汞,每百人才能煉成一方,煉好了就進貢給她,聖女老人家歡喜了便有賞賜。這些以男女煉成的真鉛與真汞,可以讓聖女老人家合為大丹,不但讓她永遠青春,法力漸深,而且也能讓雲小姐重得生命。” 一聽見雲若紫的事,陸寄風心中一沭。只聽得迦羅道:“現在聖女老人家急著讓小姐煉化成命,需要的真鉛真汞更多,那蘇毗府裡的真汞,都是絕色美女所煉成,又以百花養護,更加珍貴,聖女老人家一定趁著墓塌的時候將這些百花真汞都給取走了。” 陸寄風默默不語,原來那些妖異,就是舞玄姬要煉養雲若紫新生命的重要元素,不知舞玄姬已經得到多少真鉛與真汞了?到時候重生的雲若紫,會是什麼樣的人? 陸寄風長嘆了一口氣,又陷入了沉思之中。迦羅拉著他說道:“大哥,我聽你們說什麼弱水道長,什麼陰謀詭計,真是教人好生厭煩,你若是不想管,就全別管了,在這劍仙崖上生活,不是挺愜意的嗎?” 陸寄風悶悶地推開他,道:“別說這等天真的話,不弄清弱水道長的底細,不誅殺舞玄姬,我是不能安閒的。” 迦羅道:“你總說什麼責任責任,是司空無那老賊硬要收你為徒,把你扯進事里來,又不是你自己要的。你不管也可以,他怨不得你!” 陸寄風道:“但若紫是我的妻子,與我同命,舞玄姬要利用她成魔,這我能不管嗎!” 迦羅臉色一變,氣得退了一步,道:“你心裡除了雲小姐之外,就什麼也沒有了,對不對?” 陸寄風道:“對,那又如何?” 迦羅聲音發著顫,道:“那我問你,你殺了聖女老人家,滅了雲小姐的元靈之後,打算怎樣?” 陸寄風不說話,見到他的神情,迦羅眼中淚光盈然,道:“你就不想活了,對不對?” 陸寄風道:“你說這些幹什麼?我要怎樣是我的事,你管得著?” 迦羅放聲哭了出來,道:“你全在騙我,你最好現在就去死!” 說著,他轉身便跑,弄得陸寄風莫名其妙,叫道:“你要去哪裡?別亂跑啊!” 迦羅根本不理他,沒多久便跑得不見人影,消失在黑暗之中。 望著他氣極的樣子,陸寄風又是悶又是怒,想道:“我騙他什麼了……這小鬼越來越任性,脾氣越來越壞,有什麼好哭的?” 想了一會兒,陸寄風本不欲管他,可是又怕他在劍仙崖上迷路,若是失足跌下谷裡,可就糟了。陸寄風朝著迦羅離開的方向找,邊找邊叫道:“餵!你別再鬧彆扭了,迦羅!是我不好,你出來吧!” 他繞著宅院周圍找了一圈,完全沒見到迦羅,只怕他真的跑遠了,如果到從前眉間尺的彈琴之處,只怕真的會失足摔落。 陸寄風越想越是擔心,正欲再找,突然見到院中的一株桂樹下,蕊仙隨手採著桂枝,嗅聞花香,面帶著微笑,那柔美之態又令陸寄風怔了。 見到陸寄風,蕊仙輕笑道:“你瞧桂花開了,好香!” 陸寄風也一笑,道:“滿樹都是,越高的桂花越香,我幫你採。” 蕊仙笑道:“你師父已經幫我採了好大一籃,用不完啦!” 陸寄風道:“原來他……” 說著,更是感到莞爾,看來眉間尺現在一定很後悔當初選錯扮相,如果換個帥一點的造形,或許早就已經得到佳人好感了。 蕊仙欲言又止,過了一會兒才道:“陸寄風,你知道很多通明宮裡的事嗎?” 一聽她這麼問,陸寄風心生不祥之感,只點了點頭,沒說什麼。 蕊仙吞吞吐吐,臉泛紅霞,道:“這樣的話……” 陸寄風怕她問出自己不想說的事,便道:“夜深了,蕊仙姐姐,你回去安寢吧,我也要休息了。” 蕊仙連忙道:“等等,我有事要問你!” 陸寄風只好望著她,等著她問。蕊仙怕陸寄風不耐煩,只好鼓起勇氣,怯生生地問道: “你還回過通明宮,可有見到道長們都好?” 陸寄風道:“都很好。” 蕊仙道:“你師父說真人為了傳你功夫,自己耗盡了真氣,可是卻沒有半點消息傳出來,可能真人失蹤了,道長們拚命隱瞞住真相……” 聽蕊仙這麼說,陸寄風嚇了一跳,原來眉間尺表面上輕佻隨便,其實心思縝密,也推測出了司空無失蹤之事。可是這種大事他居然不分輕重,順口對蕊仙這個婦人家說,又實在教人懷疑他有沒有大腦?有沒有常識? 蕊仙續道:“……真人若出了事,通明宮怎麼會安寧呢?只怕他們都有事罷……?” 陸寄風看她什麼都知道了,只好說道:“你放心,通明宮還是平平安安的,有人指揮大局,跟真人還在時一樣。” 蕊仙又道:“弱水道長和停雲道長,一個正邪不辨,一個死了,只剩下驚雷和烈火道長,誰能指揮?” 眉間尺居然連這種事都跟蕊仙說!陸寄風大傷腦筋,將來有什麼機密千萬都不能告訴眉間尺,否則馬上所有的人都會知道。 陸寄風道:“你不用煩惱,有青陽君在。通明宮出了大變,道長們公推青陽君暫代掌門,他穩重多智,真人從前便委交給他與多宮務,他足以承擔重任。” 蕊仙道:“他當了代掌門?真的?” 陸寄風沒再說什麼,可是蕊仙卻十分高興,道:“青陽君是個好有本事的人,他總算完成心願,能大大出頭了。” 陸寄風道:“你很掛心青陽君?” 蕊仙俏臉飛紅,道:“你那晚裝成流浪漢,住在我家,不是什麼都偷聽去了?真是頑皮!” 言下之意,是承認心之所屬。陸寄風也就不再隱瞞,道:“你可知通明宮出家修道之人,不能娶妻室?青陽君現在地位重要,更是不能有一絲世情在身。” 蕊仙低下了頭,咬著唇,臉色有點兒發白,但是還是露出平和的微笑,道:“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他也早就跟我這樣說過了,我只是關心他,他來看我,也只是關心我而已,這樣就夠了。” 陸寄風道:“可是如今你們已經分得這樣遠,他以後不可能再來看你,你還是把他忘了吧!” 蕊仙道:“不,雖然他不能來看我,可是我眼睛閉上,就能看見他,也是一樣的。” 陸寄風道:“這怎麼一樣?蕊仙姐姐,你總不能不為終生打算……” 蕊仙道:“我一個殘廢女子,命運這樣已是太好,就算青陽君不是修道人,我也配不上他,他就算把我完全忘了,我也不怨。只要青陽君平平安安的,平步青雲,那我就高興了。” 陸寄風又不忍又不舍,道:“可是……可是……那你將來……” 蕊仙道:“你師父說,我可以一直住在劍仙崖,他真是好人!陸寄風,只要你不趕我下去,我便終生在這裡服侍你們,難道不好嗎?” 陸寄風本來還為蕊仙感到不值得,可是聽她這麼說,若長久生活在此,不再接觸通明宮的種種,也許日子久了就會忘掉青陽君。看來她住在這裡,確是最好的安排。 陸寄風笑了笑,道:“那太好了,以後我們就永遠一塊兒生活吧!” 蕊仙笑道:“我就知你與你師父都是好人。” 陸寄風正想趁機幫眉間尺說幾句好話,蕊仙已然微笑道:“我這些心裡話,都不知對誰說才好,你肯聽我說,我心裡真是舒坦。真的晚了,你去睡吧!” 陸寄風道:“我送你回房去。” 蕊仙點點頭,讓陸寄風送她回到房間,閉門滅燈就寢。 陸寄風轉身要再找迦羅,便見到眉間尺站在不遠處,冷冷地瞪著他。 陸寄風連忙道:“師父,你別誤會,我只是送她回來而已……” 眉間尺“哼”了一聲,道:“我誤會什麼?多謝你這個多事的人,讓她說了一大堆的廢話!” 陸寄風苦笑道:“原來你一直在偷聽啊?” 眉間尺道:“我只是湊巧聽見!為什麼她要悶在心裡,只跟你說?那些話我也會聽啊!” 陸寄風道:“誰會對自己的救命恩人講這種心情?你還是安安份份的當個偷聽者吧!” 眉間尺大是不服,正要開口,突然間整個地面巨震了一下,接著便是一陣轟隆嘩啦之聲,震耳欲聾,像是整片大地都在翻攪一般。 陸寄風和眉間尺都連忙穩住身形,才沒被震倒,過了幾秒,震動便停了,只有陣陣的大石崩落之聲,還零星地自絕崖遠方響起。 震動和聲響方絕,蕊仙、千綠以及雲拭松都被震得驚醒,紛紛逃出了房室,來到庭院,問道:“怎麼了?” “好嚇人的聲響!” 眉間尺道:“是梅谷傳出來的!陸寄風,我們去看看。” 陸寄風道:“你們在這裡別亂走,我們下去看出了什麼事。” 陸寄風與眉間尺以最快的輕功奔入解功室,進鑽進解功台內的通道,也不管冷袖的禁令了。 出了通道,兩人奔出藏書室,便聽見遠方傳來一陣震耳的叫罵:“你有本事就壓死了我,你會崩塌,就了不起嗎?你再崩塌,再落石,只管來!” 眉間尺和陸寄風都奇怪地想著:“他在罵誰?” 一順著聲音傳出的方向趕去,只見冷袖立在一處凌亂的山壁前面,對著土石破口大罵,陸寄風大吃一驚,這裡本應是一片美麗的草地,再往前數十丈就是祖師爺長眠之處。可是置放祖師爺冰棺的山洞,不要說早就不見,就連那個山洞所依的石山,也已經垮了一半,變成一座亂石丘,整個梅谷可以說毀了一大半了。 而冷袖就立在那亂石之前,頭髮凌散,叫罵不休。他頭臉上還沾著些土沙,頭破血流,傷口的血流滿了整臉,看起來十分可怕。不過那傷只像是被亂石打中,並不像是被人所傷。 而迦羅就昏倒在冷袖腳邊,陸寄風連忙奔上前,冷袖馬上發覺有人近身,不由分說地正欲一掌擊去,連手都還來不及舉起,陸寄風早就已經抱著迦羅退出掌風所及之處。 冷袖大怒,喝道:“你們來做什麼?” 陸寄風一探迦羅的氣脈,竟似斷似續,很像被高強的內力震得心氣散失,只差一步就可能活活被震死。陸寄風不禁又氣又急,道:“前輩,您在罵誰?” 冷袖瞪大了眼,一會兒竟發出一連串大笑聲:“哈哈哈……我在罵誰?我在罵天不是好天,地不是好地,山不是好山!” 陸寄風道:“你罵歸罵,為何要殺迦羅?” 冷袖喝道:“我沒有殺迦羅!” “他心氣都快被震散了,你還說沒有!” 原本神貌瘋狂的冷袖“咦”地一聲,收斂起狂態,走了過來。陸寄風暗自提防他出手傷人,可是冷袖的神情已恢復平時的樣子,伸手在迦羅心口一按,便搖了搖頭,道:“不知道就別胡說,他不是被震散了氣,是受了驚嚇。他魂魄本來就不全,比常人易散,受驚嚇才會身體停頓,給他聚魄就好了。” 冷袖一摸就知道迦羅的體質,可見神智清醒得很。冷袖一把抱起迦羅,走回藏書室,將迦羅放在榻上,自己在瓶罐中搜找著。 冷袖找出一個玉瓶,倒出一丸藥,遞給陸寄風,道:“這是還魂丹,你也服過的,先給他服下。” “是。”陸寄風撬開迦羅之口,將藥丸塞入他喉間,一順咽喉便已讓他吞下了藥。 冷袖道:“陸寄風,你來助他通他任督二脈。” 陸寄風問道:“如何把藥性聚到任督二脈?” 冷袖道:“你把他抱起,放在你懷裡,讓他面靠著你,你們上衣都解開,肌膚貼著,手按著他背中身柱穴,一手按著他腰背下方三寸的長強穴,好通他的督脈。而你胸口也要貼著他的檀中穴、開元穴,才能通任脈,兩脈要同時並通,這樣才能同時幫他把魂魄聚回,就可以固命了。這要功力足夠之人與他呈緊抱之勢才能通的,我不便動手。你辦得到吧?” 陸寄風聽這行氣之法有點怪,且醫者醫人,和方不方便也扯不上什麼關係,再說這有什麼不便的?或許是又得消耗內力救人,一般人不肯為之,冷袖才要他做,便也沒說什麼,道: “是。” 他抱起迦羅,將他緊緊地貼按在胸前,正要解衣,冷袖已對眉間尺道:“咱們出去,不要打擾陸寄風醫人!” 陸寄風更感到奇怪,可是眉間尺也沒說什麼,就跟著冷袖出去了。 陸寄風急著先救迦羅再說,便動手解開迦羅的衣領,一看之下,不禁呆愣住了。 陸寄風愣了一會兒,想道:“她……她怎麼不告訴我她是個姑娘?” 本欲掩衣,可是此時迦羅命危,陸寄風只好硬著頭皮將她上衣解開,依著冷袖之言,抱住迦羅,雙掌抵著她的背心及腰臀之間,胸口緊貼著檀中,腹部緊貼著開元穴,專心一致地將真氣傳送到迦羅體內,推助藥性。 昏昏昧昧的迦羅原本心神渙散,感覺似真似夢,但漸漸感到暖流陣陣地通過自己的身體,神智也逐漸清楚,慢慢地發現自己被陸寄風抱在懷裡,源源不絕的真氣自她的背後及胸腹傳了進來,有如融融春氣,遍身舒暢,精神也越來越振作。 陸寄風感覺到迦羅的體內重獲生機,才收了氣,掩上了迦羅的衣服,道:“你沒事了吧?” 迦羅點了點頭,又投身到陸寄風懷裡,緊抱著他,笑而不語。 陸寄風自己反倒有些尷尬,道:“好了,你沒事就好了。”一面拉著她的手臂欲推開她。 迦羅卻道:“不,你再抱著我一會兒!” 陸寄風道:“衣服穿好,這樣實在不雅!” 迦羅道:“有什麼關係,你看也看過了!” 陸寄風道:“那是為了救你,情況不一樣。” 手中真氣略吐,便把橡皮糖似的纏在他身上的迦羅給拉開,並順手穿上了上衣,道: “冷前輩,師父!你們可以進來了。” 迦羅連忙掩上衣服,過了半晌,冷袖才慢吞吞地走進來,眉間尺跟在身後,道:“這樣就好了?不多說點兒話?” 陸寄風瞪他一眼,冷袖揮了一下手,道:“人醫好了就出去,別待在這兒煩我!” 陸寄風本想問他為何對著落石大罵,但是看冷袖神色不善,只好欠身道:“多謝前輩相救。” 他拉著迦羅,和眉間尺重出通道,閉上解功石,陸寄風才問道:“迦羅,你跑到梅谷做什麼?” 迦羅道:“我想看看冷前輩為什麼會突然間誰也不理,所以就下去找他。” “那你又怎麼會被震昏?” 迦羅道:“我也不知道,我下了梅谷之後,就聽見冷前輩在亂石前叫罵,說什麼就算山谷都塌了,他也不怕,還說他可以再移山倒海,總有一天會再挖出寒冰洞……我以為他是在罵人,可是眼前有只有他一個。這時冷前輩靜了一靜,像在聽誰說話,然後就更生氣,說就算整座山崩在他面前,他都不會移動半步。這時,我眼前一花,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陸寄風和眉間尺面面相覷,難道冷袖真的瘋了? 整個梅谷是人力所鑿,原本就會有個期限再歸自然,都已一百多年了,出現坍壞也很自然的。但是哪裡不坍,偏是寒冰洞坍了,恐怕冷袖很不能接受。有可能就很是方才危危欲墜的高崖又崩了,冷袖怪天怪地,竟與自然賭起氣來,大山崩落之時,巨震才震昏了迦羅。而冷袖血流披面,竟真的沒有移開半步。 幸好這次落石不多,否則恐怕冷袖就要被活埋在土石下了。 陸寄風道:“是不是因為梅谷坍塌,冷前輩的神智急壞了?” 眉間尺道:“前幾個月就塌了,那時他雖生氣,可是也沒有如今這樣瘋顛。再說他前幾天也都好好的,是你回來了他才開始怪怪的。” 沒錯,要瘋早就瘋了,怎會在這一兩天發作?陸寄風也想不出個道理。但一個這樣失心的人,恐怕更是不能醫治封秋華了,這不禁讓陸寄風大為著急。 迦羅還是緊抱著陸寄風的手臂,陸寄風輕輕抽出手來,道:“你已經沒事了,以後不許再闖到梅谷裡!快回房去睡吧!” 迦羅搖著頭道:“我知道你打坐不睡的,我要整夜陪著你。” 陸寄風道:“別胡鬧!深更半夜,男女共處像什麼話!” 迦羅道:“又不是現在才共處!你現在才別彆扭扭的做什麼?” 陸寄風為之口塞,一會兒才道:“你……你為何要騙我你是男子?” 迦羅瞪著他道:“我何時騙你了?是你老說我要改女兒態。” “可是你明明就是女兒身,我誤會了你也該說一說……” 眉間尺道:“你看看,她唇紅齒白,眼秀眉長,肌膚滑膩又兼手腳纖細,哪裡像個男孩子?我一開始也誤會了,可是沒幾天就看了出來。冷前輩看她一眼也就知道,所有的人都知道,怎麼就你不知道?” 陸寄風道:“我是根本沒想過!” 迦羅翹著嘴唇,極不高興地說道:“他何時想過我了?只嫌我是個拖累他的人!” 說著,便大步跨出了房門,不再理陸寄風。眉間尺看了看陸寄風,道:“你怎麼說?” “說什麼?” “她很喜歡你,喜歡到你就是全世界。” 陸寄風道:“她還小,看的世界還不夠多,以後再說吧。” 眉間尺搖頭嘆道:“想不到你會這樣說,我看你這個人恐怕骨子裡無情得很。” 陸寄風並不介意眉間尺的說法,一知道迦羅是女孩,那麼從前種種莫名其妙,就變得順理成章,可是在陸寄風眼裡,迦羅也只不過是個不懂事的孩子罷了。等封秋華痊癒,便該把迦羅交給他這個父親來管束,那時自己對迦羅的責任便已了了。 在劍仙崖上寢食不安地過了幾天,陸寄風心系著梅谷下的冷袖,不知他現在情況如何。 好幾回迦羅又要偷偷下去看,總被陸寄風及時阻止。第一次迦羅被震散心魄,幸而來得及救,要是第二次第三次,不小心又出了什麼事,恐怕就沒有這麼好的運氣了。 但在這裡窮擔心也非上策,封秋華之事一日不解決,他一日不能安心下山。 過了兩日,梅谷下風平浪靜,沒有半點聲響,陸寄風隱隱感到不安,甚至不知冷袖是死是活,便趁著眾人都在前堂,自己偷偷溜進解功台,無聲無息地趕至梅谷,尋找冷袖。 一見到藏書室,陸寄風的不安更盛,原來還算整齊的藏書室中,已經亂七八糟,種種帛冊散得滿地都是,簡直是經過一場大亂。 陸寄風心頭一急,正想出去找人。便聽見一陣沉重的腳步,慢慢地跺了進來,還喃喃自語著:““裂變掌”乃順理而為?……不,將人身奇經八脈盡逆,怎是順理而為……” 那人正是冷袖,可是一看見他,陸寄風更是大吃一驚。冷袖不但前兩天的傷口血還沒擦淨,斑斑駁駁地像是一片一片暗紅污漆,一頭白發還變得更加凌亂稀疏,整個臉頰凹陷,憔悴了許多。 可是他足音穩重,也不像是失去心智,陸寄風只好躲在通道內,張望冷袖的舉止。 冷袖隨地盤腿而坐,沉思了一會兒,還舉手比劃,突然間跳了起來,道:“不對,這是在騙我,氣逆則百脈閉,則生病變,怎麼可能是順氣而為?老子不上當!” 冷袖又狂奔了出去,陸寄風再難壓抑好奇,無聲地跟在他身後。 冷袖奔至亂石斷崖前,大聲道:“不逆行則不裂變,若能順氣而為,反而是增長對方之力,我不相信,除非你讓我看看!” 陸寄風想道:“裂變掌……對了,是司空無前輩的功夫,刻在解功室裡,不是已經被本門的前輩給破解了嗎?冷前輩是不是頭腦不清楚,自己又想起那招,還在想著怎麼破?” 冷袖咆哮大吼,說了許多醫理武道,竟說得頭頭是道,有條有理,只有神智清楚的人才能說得這麼完整。 他說過了之後,便靜了下來,像是在傾聽著什麼,不久便發出大笑聲,道:“哈哈哈…… 你答不出來了,對不對?你承認輸了吧……沒輸?沒輸就拿出證據來,給我說清楚!” 這麼一說,又讓放心的陸寄風再度緊張:“冷前輩自言自語,恐怕還是不妙!” 冷袖突然間回頭,還好陸寄風一發覺他氣息有變,就馬上閃身藏匿,沒被冷袖瞧見。冷袖張望了一會兒,不見人影,有點兒狐疑。 陸寄風暗想:“冷前輩十分敏銳,可能感到有人在看他了。” 冷袖卻只看了看,沒有過來找,沉著臉哼了一聲,獨自坐了下來,仰望著凌亂的絕壁,不知思索著什麼。 趁著他專心思考,陸寄風小心翼翼地挪開步子,退出梅谷。 陸寄風出了解功台,實在弄不清冷袖是瘋還是醒。抬頭見到四壁的刻痕,陸寄風專心地找到許久已前的裂變掌記載。經過十年潛修,再看這些當初覺得深奧的武功,登時便能融匯貫通,完全掌握了此招的要義,可是再看劍仙門前輩的破解,也是有攻有守,若是依照這樣的防守,裂變掌是打不到身上的,但是若打中了,還是無法可解。 陸寄風回想冷袖的瘋言瘋語,總感到哪裡有破綻,靜心潛思一回,笑道:“冷前輩果真錯了,裂變掌確實是順著生氣而行,便順手取了一旁的石刀,以內力在壁上刻下:“順物之性,與時推栘;則滄海桑田,轉朱成碧。欲裂與變,必先成立。不裂不變,柔弱無忌。敵攻我受,敵進我退,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則無從變裂矣。陸寄風補記。” 陸寄風刻過後,想道:“冷前輩如果偷偷再上來看見,大概就會明暸了。” 他意猶未盡,看過此招,又看別招,滿牆盡是攻與守,法與破,有的破法十分完美,有的卻讓他看出了不足之處,一邊想著,一邊順手更詳細的解法。 陸寄風想一式,寫一式,七代之中記載了好幾十招,他想了十來招,已覺有些耗神,便放下石刀,看看自己寫的痕跡,與劍仙門歷代掌門的筆跡已然融合於壁,不禁好笑,想道: “這下我可是不折不扣的劍仙門人了!可是司空無前輩傳我功夫,我卻破他的功夫,這豈不是有點兒沒意思?” 他本欲伸手抹去自己所刻之痕,但又想道:“這些招式相較于上清含象功,只不過滄海一粟!武學之道浩翰無邊,若是我能夠破這些凡招,司空無前輩不但不會介意,反而應該高興才是。再說這些破法就算給師父學著,司空無前輩也早就跳崖死了,還找誰報師門之仇去?” 這樣一想,他也就釋然,不去動自己刻的字。望著滿牆的武功,陸寄風百感交集。弱水道長假冒眉間尺時,說得真是一點也不錯,真正了解司空無的,恐怕不是通明宮的弟子們,而是劍仙門,因為只有劍仙門會花這樣大的心力去分析司空無的招術,學習並破解司空無的武功,這是任何門派弟子都不敢對師門做的突破。 陸寄風喃喃道:“弱水道長……劉瑛王爺……你倒底有什麼圖謀呢?欸!” 那滿牆的武功,剖析盡了身體的運用之道,卻仍無法看透人心。 |
第五十三章 我欲觀其人
又過一兩日,陸寄風一有時間便到解功室中,研究劍仙門的武功,順便躲著迦羅,免得再聽她說那些莫名其妙的話。但他還是有些不放心冷袖,因此又伺機下去,想看看冷袖是否真的瘋了,是否還有可能醫治封秋華。 這回當他來到藏書室,只見冷袖高大的背影又瘦了一圈,手持帛冊沉思著,腳下手邊的書卷更凌亂,而地上片片碎帛殘錦,竟是他的著作被親手撕毀的餘跡,令陸寄風吃驚,暗想: “冷老前輩竟將多年心血給撕毀,他精研醫理,這些不出世之作就這樣毀掉,實在可惜!” 但見冷袖搖頭長嘆,道:“放屁!真是放***狗屁!” 冷袖手勁一吐,又將手中那卷著作給化作飛絮。 陸寄風待要阻止,冷袖已冷冷地說道:“陸寄風,你給我出來!” 陸寄風想不到自己潛息抑氣,還是給他查覺了,只好小心地走出來,道:“前輩……您怎麼把這些著作都給毀了?這不是您百年心血嗎?” 冷袖看著手中的殘帛,神情有點消沉,道:“都是些不通的狗屁,留著只是丟臉!若不是勁節君、秦嵩子不能說話,我也想幫他們毀了這些東西,免得遺世之羞!” 陸寄風忙道:“您千萬別這麼說,這些都是書海之珍,留著只能造福天下。” 冷袖道:“呸!機關、風雅,留著讓人去玩玩也就罷了,醫道是對就對,不對就不對,一錯了就該毀去,這種錯誤滿篇的東西,還是毀了乾淨,免得誤人性命!” 陸寄風道:“您的見解應該不致於全盤都錯吧?您不是醫好了我的離魂散及閃電蛇毒嗎?” 冷袖道:“那種雕蟲小技,有什麼好說的!” 看冷袖的臉色變得憔悴青白,但是雙眼精光內斂,氣裕神盈,陸寄風便放下心了,說道: “難道前輩有了更深的領悟?” 冷袖默然一會兒,臉色更臭,道:“沒有!還有什麼更深的領悟?我現在只覺得全天下都是放屁!” 他口中怒言,一伸手又要抓起一卷著作來撕毀,陸寄風連忙出手攔阻,道:“不可!” 他伸手一阻,冷袖的手臂已向上疾舉,陸寄風舉手欲抓,只見冷袖的手向下一滑,往左一偏,不但靈活地閃過了陸寄風的擒拿,還點到陸寄風手肘穴位,令陸寄風的手一麻,不禁退了一步。 這一下閃手、疾點,只在一瞬間,反把陸寄風嚇了一跳,想道:“冷前輩的出手怎麼比以往快了這麼多?” 他點退陸寄風,自己也有點驚訝,隨即得意地笑道:“怎樣?你蹲在鍋子裡給人煮了十年,就這麼點小本事?” 陸寄風道:“是前輩進步神速。” 冷袖不知為何狂氣大發,笑道:“是嗎?咱們來過兩招!” 反正只是過招,陸寄風只好奉陪,但冷袖一拳打來,竟是虎虎生風,陸寄風連忙凝神以對,冷袖一擊來,霹靂啪啦地接連五、六拳,迅疾無倫,陸寄風想也不想,隨手拆招,耳邊陣陣凌厲的拳風掌氣,全是真刀實槍,何止是過招,根本就是拚命。 陸寄風覷隙斜出一掌,中途變掌為指,點向冷袖的雙目,這式“驚鴻一瞥”也是解功室壁上的一套“飛仙掌”的其中一式,雖以掌為名,但是包含了拳、掌、指的靈活變化,張拳則有鳥翼之形,握拳則有鷹襲之勢,變指又有爪牙侵凌之功,十分的刁鑽,花樣雖多,記熟了就十分好用。在解功室的壁上,已經被第三代的掌門給破解了。 冷袖不假思索,便身子一矮,雙掌高舉,格偏陸寄風這一擊,出的果然是壁上的破法。 陸寄風又變指為拳,左右開弓,冷袖卻身如滑鰻般閃了開,反身一抓,直取手腕,又是破解此招的路數,但是這回卻與壁上的招式不盡相同。 陸寄風與他連過數招,都是用司空無的功夫,冷袖隨格隨拆,兩人攻守早已易位,不過卻對得順手,根本就忘了誰是攻誰是守,反而像套好了招,演練一番而已。 冷袖身子一拔,躍出了戰圈,道:“你別只用這些舊招式,換點新的,我要看司空無的弟子有多麼了不起!” 陸寄風道:“這些舊招式你都還克不了,換什麼新招?” 冷袖怒道:“誰說我克不了!你口氣真大!” 冷袖這回不再容情,順手取了幾上寶劍,手上劍風陣陣,往陸寄風身上連刺了數劍,這幾劍每一劍都是聲聲刺耳,直刺陸寄風的手臂、腹部、大腿等處。卻只見陸寄風氣定神閒,負手不動,任由這幾劍在他身邊揮刺,戳穿了衣裳貼肉滑過,而沒傷到他半點。 冷袖住了手,目瞪口呆地看著陸寄風。陸寄風連動都不動,全身流轉不已的真氣就能把他的劍氣給帶開,根本傷不了他分毫,而更難得的是他還能夠神情輕鬆,不慍不火。這等修養及眼神,他從前對付司空無時,便印象深刻。想不到陸寄風一代高手的風範,已宛如司空無再生。 冷袖怔怔地放下手中之劍,不發一語。陸寄風連忙道:“前輩,我也只有這些內力強過了人,其它的不足一哂。您還是……” 冷袖聽了更是氣悶,他一個幾百歲的老前輩,敗在一個他看不起的劍仙門第八代弟子手裡,真是顏面無存。冷袖悶悶地說道:“你可以滾了吧?” 陸寄風想不到安慰他不成,反讓他更消沉,便道:“這些內力也不是我自己修的,前輩的醫術卻是天份與苦學,所謂術業有專攻……” 冷袖跳起來道:“我就奇怪你為什麼左右不離我的醫術,我知道了,你要我去醫治封秋華,對不對?” 其實陸寄風也沒有一定存這樣的心,但下意識裡大概老是存著此念,所以才會再三提起,陸寄風乾笑了兩聲,道:“封伯伯的沉 無人可解,天下只有您老人家……” 冷袖道:“我條件已經說得很明白了,要醫不醫是看你們,不是看我!哼,那老賊有本事,怎不自己去醫他徒孫?” 陸寄風也料得到他的回答,但還有點失望,嘆道:“前輩,不醫好封伯伯,我難以脫身滅舞玄姬,您難道就是不肯幫晚輩這一個忙?” 冷袖道:“你殺舞玄姬幹什麼?那狐妖作亂是她的事,與劍仙門無關!” 陸寄風奇道:“什麼?劍仙門與舞玄姬沒有過節?” 冷袖道:“本來就沒有!好男不與女鬥,人不與畜牲鬥!舞玄姬不但是女的,還是個畜牲,好好的人要去信仰她,是自己鬼迷了心,我們沒事擔起誅魔的事幹什麼?” 冷袖的說法竟與冒充的眉間尺完全不同,可見弱水道長是有意誤導自己,原來劍仙門與舞玄姬之間根本就是井水不犯河水。弱水道長在劍仙崖上,刻意要他誅舞玄姬,口吻又與在通明宮不同,或許這才是弱水道長行跡詭異的主因。 冷袖把手一擺,道:“你就一輩子待在劍仙崖好了,沒必要再下山去。你身上有陰毒纏著,我本來想過幾天心情好一點,就上去給你治好,可是現在為了不讓你下山去招惹舞玄姬,我還是別治,這樣你就不會去送死了。我說完了,你滾!” 陸寄風張著口,作不得聲,哭笑不得。原來自己被舞玄姬種了相思符的事,冷袖也看出來了,而本來可以被醫好的,卻在自己無心說的一句話中又斷了機會。 陸寄風道:“前輩,這……” 冷袖不耐煩地說道:“我說完了,還不滾!” 陸寄風只好摸摸鼻子,退了出去。冷袖個性如此執拗,根本就沒法子說動他。難道真的要自己一輩子困在劍仙崖? 陸寄風出了解功台,獨自走出庭中,想著該如何說動冷袖醫治自己和封秋華,卻百思不得其計。 那天傍晚,眾人聚在一起用餐,陸寄風也陪著飲了些茶,漫不經心地聽眾人閒話,突然聽得蕊仙的聲音,驚愕地說道:“哎呦?你的衣裳怎麼給劍刺破了?誰要殺你?” 此話一出,令迦羅和千綠都嚇了一大跳,擔憂地看著陸寄風。陸寄風自己都忘了衣服被戳破之事,淡然道:“我跟冷前輩過了幾招。” 眉間尺道:“你又下去看那瘋子了?” 陸寄風笑笑,千綠道:“一會兒我給公子您縫補起來,正好這兩天我和蕊仙姐姐給您裁製了一套衣裳,您可以先換下來。” “多謝兩位。”陸寄風順口說著,臉色更難看的迦羅和眉間尺,兩股殺氣簡直是同時對著二女以及陸寄風。 蕊仙與千綠個性相似,整天就是膩在一起談女紅烹飪,說些體己話。迦羅與她們格格不入,只能跟眉間尺或雲拭松混在一起,偏偏這兩個人嘴巴都不饒人,三個人除了鬥就是吵。 雲拭松知道迦羅竟是女孩之後,損起她來更加厲害,兩個人只差沒打起來了。 狀況外的雲拭松追問道:“那瘋子什麼時候可以治封伯伯?” 陸寄風道:“冷前輩神智清醒得很。” 眉間尺道:“清醒怎麼會對著山叫罵?又胡亂打人?” 陸寄風道:“冷前輩的武功似乎更精進了,也許他在悟新的功夫,所以有時想不透便心思混亂,胡言亂語。” “是嗎?”眉間尺半信半疑。 陸寄風嘆道:“他話裡的意思,是可以治好封伯伯,只是他不想出手,就連我身上的相思符,他也不醫,就為了讓我長留此地。” 眉間尺笑道:“那你就長留此地吧!” 千綠與蕊仙同聲附和,陸寄風只能苦笑不語。 那天夜裡,陸寄風在房內打坐行氣,突然聽見解功室內傳出輕微的聲響,想必是冷袖出來了。陸寄風側耳傾聽著裡面的動靜,一面暗暗收氣,隨時準備應付。 只聽冷袖的腳步聲繞著解功室慢慢走了一圈,不時發出輕微的“嗯”聲,像是點頭認同,應該是正在看著牆上的功夫。不久,冷袖走了出來,陸寄風假裝仍在打坐,看冷袖想幹什麼。 冷袖卻看也沒看他一眼,就以極快的身法閃了出去,陸寄風想道:“冷前輩要去哪裡?” 他也暗中跟在背後,冷袖竟是往迦羅所住的房間奔去,讓陸寄風更是奇怪。 冷袖進了迦羅的房間,迦羅已經睡著,全然不知身邊之事。冷袖伸手一點,便點住了迦羅的睡穴,讓她睡得更沉,然後一把抱起迦羅,就要走出去。 陸寄風不知該不該阻止,卻不料眼前黑影一閃,冷袖已出現在他面前,道:“要醫封秋華,就跟我來!” 陸寄風一愣,冷袖不理會他,自己往前便走。陸寄風當然只能乖乖跟上去,冷袖抱著迦羅到了陸寄風的房間,將迦羅放在床楊之上,伸手一點,把迦羅給點醒。 迦羅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見到自己身在陸寄風房間,有些兒糊塗,看了看他們兩人,道:“大哥,前輩……?” 冷袖道:“迦羅,你非陸寄風不嫁,對不?” 迦羅一聽便醒了,小唇一扁,道:“他才不喜歡我,嫌我拖累他呢!” 陸寄風道:“你想太多了,我並無此意……” 冷袖道:“那很好,你們倆成親吧!” 陸寄風嚇了一大跳,道:“什麼?冷前輩,您在說什麼?” 就連迦羅也愣了一下,無從反應。 冷袖道:“你不是要我醫封秋華嗎?現在條件改了,你娶迦羅,我就醫他。” “這……”陸寄風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拒絕冷袖之議,已經不是自己的意願問題,而是扯入了封秋華的生命。 冷袖竟會突然發此提議,實在教他措手不及。 陸寄風道:“前輩,你這根本是為難我!婚姻大事怎能說說就算?” 冷袖道:“那你要不要我醫封秋華?” “我……”這教陸寄風怎麼回答,只好說道:“迦羅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如何成親?” 冷袖道:“迦羅,你多大了?” 迦羅悶悶地說道:“六十二歲。” 冷袖道:“這就不是小孩子了,陸寄風,你說話可得憑良心。” 陸寄風道:“那是在她娘腹中的時間,怎能作數!” 迦羅氣惱地躍下了床榻,道:“你就是不喜歡我,不跟我做夫妻!” 陸寄風道:“姑娘家別把這事放在口中說!” 迦羅道:“為什麼以前都可以說,現在卻姑娘家怎樣,姑娘家怎樣的?你還不是跟雲小姐做了夫妻,為什麼她可以,我就不行?” 陸寄風道:“你倒底知不知道夫妻是什麼?” 迦羅道:“你全沒告訴我,千綠也扭扭捏捏,雲拭松那混蛋一聽就大笑,你們全不告訴我!” 原來她已經到處請教過了,可是沒人會講這種事,也一點都不奇怪。 冷袖道:“陸寄風,你等一會兒就可以告訴她了。反正你要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說完,他一把負起床榻上的封秋華,道:“這床讓給你們,我把迦羅的老子帶下去,過兩天我會上來看你們夫妻做得怎樣!” 陸寄風道:“冷前輩,封伯伯他……” 冷袖根本不理會陸寄風的掙扎,閃身便往解功台去,躍入通道之時,還抬頭對著追過來的陸寄風補了一句:“要醫他不難,要殺他更加容易!” 這句話讓陸寄風止步不前,只怕冷袖真的橫無顧忌地殺了封秋華,造成遺憾。 陸寄風呆呆地站在解功台前,人落入冷袖手中,形同人質,可是真的要陸寄風因此娶迦羅,也太過強人所難。 陸寄風抓了抓頭,慢慢地走回房裡,坐在幾邊,看著迦羅。 迦羅也看著他,兩人竟無一語。 過了許久,迦羅才起身道:“你那麼為難,也就算了,我去跟冷前輩說叫他不要這樣。” 陸寄風道:“迦羅,我為難決不是因為討厭你,而是茲事體大,不能隨便承諾。” 迦羅悶悶地說道:“我願意跟你糾纏不清,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可是你不想跟我糾纏不清,那我也不能逼你。” 她說著,眼中卻是淚光盈然。陸寄風於心不忍,招了招手,迦羅便走了過來,陸寄風握著她纖細的肩膀,道:“做夫妻為什麼會糾纏不清,你還不知道,等你知道了再說吧。” 迦羅投入陸寄風懷裡,哽咽著說道:“那你就告訴我呀,我喜歡看著你,喜歡你的氣味,喜歡讓你抱著我,我覺得我已經和你糾纏不清了。這還不夠嗎?” 陸寄風聽她說的還是孩子話,卻又有著女人般的心思,更是感到再這樣下去,只怕情絲難斷,狠下了心放開她,道:“看來冷前輩是不會醫封伯伯了,我會想法子把他從冷前輩手中救出來,把他再帶回雲府,迦羅,我真是對不起你。” 迦羅怔怔地看著陸寄風,眼淚不斷地滑下來。陸寄風硬是狠著心不理睬她,背對著她打坐調息。 背後,迦羅就這樣靜靜地坐著流淚,直到天明。 天色方明,迦羅才慢慢地起身離開陸寄風房間,什麼話也沒說。 陸寄風雖感萬分不忍,可是情絲能斬就當斬,若是無意卻又有情,才是最牽絆無奈的。 為了不讓冷袖真的殺了封秋華,次日,陸寄風更加小心地潛入梅谷,封秋華並不在藏書室內,梅谷塌了一部份,還有不少地方,冷袖不知會把他藏在何處,找起來也不是易事。 陸寄風在梅谷東尋西找,突然聽見遠方傳出呼喝之聲,掌氣轟隆。陸寄風連忙循聲趕去,但見梅樹間身影翩連,冷袖的身子穿梭於枝椏,轟然一掌震落了一大把的枝葉。 冷袖收掌,喝道:“再來呀!你有本事就再來!” 樹間空寂無人,不知冷袖在對誰吼叫。只聽冷袖喘著氣,道:“才過了五招,你就不打了?老子還可以跟你交手五百招!” 半空中飄然落下一片梅葉,原本輕柔的落勢,在半途忽然變了方向,朝冷袖擊去!冷袖連忙發掌欲反擊,可是一片落葉在冷袖汪洋般的猛烈掌氣中,非但不沉,反而隨掌而飄,“啪”地一聲,穩穩地貼在冷袖的額前! 冷袖臉色蒼白,呆立了一會兒,直到那片落葉自己掉落在地,他的額上出現一片淡淡的紅痕,人卻沒怎樣。 陸寄風也看呆了,那片落葉的方向,絕對不是自然掉落,而是有人以內力操控,要是打在冷袖額上的,不是一葉,而是任何暗器刀劍,冷袖早就死了。 陸寄風幾日以來的猜測果然沒錯,梅谷內還另有其人,是他刺激冷袖新的習武方法,新的醫理,才會讓冷袖雖然飽受折磨,卻在數日之內突飛猛進!天下間還有這樣的神秘高手,委實超出了陸寄風的想像。 冷袖呆站著,良久,垂頭喪氣地一轉身,便看見陸寄風,有點惱羞成怒,道:“你看見了?” 陸寄風道:“這……究竟是何方神聖?” 冷袖吼道:“不知道!總之是只藏頭縮尾的烏龜!” 陸寄風道:“前輩從沒見過他的樣子嗎?” 冷袖道:“一只烏龜有什麼好看的!我問你,你跟迦羅做夫妻了沒有?” 一看陸寄風吞吞吐吐的樣子,冷袖便知道了,怒道:“我答應了那只烏龜把你們送進洞房,你不做,分明是要讓我背信!” 陸寄風驚道:“什麼?你是答應了那位神秘的高手,所以才……為什麼要把我扯進去?” 冷袖道:“誰知道烏龜的想法?你不服氣就自己去問他。” 陸寄風滿頭霧水,道:“要怎麼問他?” 冷袖興災樂禍地看著陸寄風,道:“你問啊,你不是也身懷絕藝嗎?有本事你就把他逼出龜殼,老子也想會會他本人!” 梅谷重巒疊翠,高天遠山,斯人卻在雲深不知處,根本無從找起。那位神秘高人屢屢不現身地與冷袖過招,已經擺明暸不願見人,他自己不現身,陸寄風知道是無從找起的。 陸寄風說道:“那位高人就只要你逼我和迦羅成親?” 冷袖沉著臉道:“呸,他有這麼好打發?” 陸寄風忙問道:“他還要您做什麼?” 冷袖悶悶地說道:“不能說。” “不能說?為什麼?” 冷袖怒道:“不能說就是不能說!你快去跟迦羅成親,不要害我失信!” 不知那人是正是邪,有何居心?他竟會做出這種奇怪的要求,只怕還有什麼教人意想不到的指令,要透過冷袖去執行,所以才表面上與冷袖交手,實際上點撥於他,讓冷袖成為自己的工具。 陸寄風道:“先讓我看看封伯伯是否平安。” 冷袖眼睛一轉,道:“好,你跟我來。” 冷袖在前面帶路,將陸寄風帶至另一間與藏書室相似的山洞,陸寄風道:“封伯伯在裡面?” 冷袖道:“你看了就知道。” 他按了機關,打開石門,門內十分幽暗,但陸寄風一眼就看見裡面的人,並不是封秋華,而是迦羅。迦羅閉眼躺在石榻上,臉色有點浮腫憔悴。 陸寄風吃了一驚,連忙奔上前去,看看迦羅怎麼了。不料他才一進入石室,背後的門就開了上,冷袖在外面道:“現在沒人打擾你們了,快給我乖乖的成親!” 陸寄風喝道:“你幹什麼?為何捉了迦羅?快把我們放出去!” 冷袖道:“我沒抓她,是她自己下來要我放過你,哼,她說放過你我就放過?你是什麼東西!” 陸寄風道:“可是你把一個小姑娘關在牢裡……” 冷袖道:“她自己累了要找個地方睡,這麼舒服的房間哪像個牢房?當洞房還差不多,你真是想太多了!” 陸寄風看了看周圍,雖然沒有光線,四壁空空,可是床榻清潔,倒是個安靜的睡眠之所。 迦羅聽見他們的爭吵,揉著眼睛醒了過來,一看見陸寄風,便掩著臉叫道:“你出去,別看我!” 陸寄風道:“怎麼了,迦羅?” 迦羅仍掩著臉道:“我哭了一夜,眼睛腫得好醜,你別看我!” 陸寄風又好氣又好笑,原來她真的是因此不想上去,待在這裡休息。 一股奇特的香氣,不知從何方傳了進來,陸寄風頓感不妙,道:“冷前輩,你又在幹什麼?” 冷袖道:“我看你這死脾氣,也是要我硬掀著你的牛脖子喝水,反正你就給我娶了迦羅便是,少說廢話。” 陸寄風道:“就為了你隨便答應別人,我就得害了迦羅嗎?冷前輩,你好不胡塗!” 冷袖道:“你跟她做夫妻怎是害了她?我告訴你,你們若成親才能兩全!” 陸寄風問道:“這是何意?” 冷袖道:“你身上的陰毒,也只能靠陰氣來沖和;迦羅就是個半陰之體,你跟她成親,不就可以有源源不絕的陰氣?” 陸寄風道:“我不能為了救自己而害了無辜女子!” 冷袖道:“你聽我說完,你與迦羅雙修,以真氣渡她,便能讓她稟受人氣,而成全人,就不必怕聖我教的人以妖法收她的魂魄了。你看你們兩個一旦成親,好處多多,又一舉好幾得,何樂而不為?” 讓迦羅受男子陽氣而成為真正的人體,這個方法陸寄風也知道,可是涉及女子名節,要他親力為之是絕不可能的。 陸寄風道:“沒有情愛而成夫妻,會傷了迦羅的心,害了她一生。冷前輩,您就放過我和迦羅吧!” 冷袖道:“情感是可以培養的,再說那小妖女死了之後,將來可能成為更厲害的妖女,你說要滅她,哼,如果你心裡沒別的女人,老是念著她,恐怕你到時也下不了手。” 陸寄風一愣,原來冷袖也知道雲若紫的事。 “前輩,這是誰對你說的?” 冷袖道:“當然是那只烏龜說的,你這小子跟一個小妖女愛得死去活來,反正一樣要愛妖女,迦羅也是妖女,你怎麼不愛?” 陸寄風道:“前輩你這話顛三倒四,全不成理!” 冷袖道:“你才是頭腦死板,自欺欺人!我說你到時候絕下不了手殺舞玄姬的女兒,與其那時給舞玄姬踩在腳下,丟我們的臉,不如先給你另娶一房,好讓你有家有室,你一有了家室,就不會只念著舊情了。”他說完,又對迦羅道:“迦羅,叫陸寄風快跟你生個娃娃,他有了孩子就會乖乖做人了。” 陸寄風氣得跳腳,道:“別胡說八道!快把我們放出去!” 冷袖不但不理,反倒將那股煙氣傳送得更加濃郁。 陸寄風心裡有了七、八成的底,知道這股煙可能不是什麼正經東西,早巳拚命地閉氣龜息,儘量不吸進去,對著門外的冷袖罵道:“你為老不尊,弄這種下流煙氣,天下沒有夫妻是這樣做成的!別再傳這種東西進來了!” 冷袖道:“誰說這是下流東西?枉費你學了這麼久的道法,還不知男女大欲是人之本然? 再說你們是夫妻,有什麼不可以!不要廢話了,沒有人洞房之時只顧跟人吵架的。你受得住,迦羅受不住,快幫幫她吧!” 一語提醒了陸寄風,回頭一看,迦羅縮在榻邊一角,臉色酡紅,眼中水光盈盈,不知所措地看著陸寄風。 陸寄風見她害怕茫然的樣子,擔心地問道:“迦羅,你怎麼樣?” 迦羅顫聲道:“我……我不知道……寄風哥哥,你過來……” 陸寄風道:“不,我不能過去。你不要怕,起來打坐,我教你運氣抵抗這種氣息。” 迦羅道:“我……我沒有力氣……” 陸寄風嚴厲地說道:“我叫你坐起來!不然我生氣了。” 迦羅只好勉強撐起身子,坐了起來,卻一下子又軟倒在榻上,喘著氣,泣道:“我…… 我起不來……寄風哥哥,你過來扶我……我好難過……” 陸寄風見她可憐之態,實在不忍再裝兇惡的樣子嚇她,但是若一靠近,又怕迦羅在無知之下,慾念不能收拾,只好溫言道:“那就別坐,你躺著,慢慢地呼吸。” 迦羅只感全身焦躁難耐,害怕之下,努力依陸寄風之言專心呼吸,可是卻氣息急促,無法專注,一深深地呼吸,竟發出一聲呻吟,軟媚之極,她自己都被這陣呻吟嚇了一跳,不知自己怎會發出那樣的聲音。 迦羅嚇得哭了出來,又怕惹惱陸寄風,只好咬著唇忍著,發出輕輕的啜泣之聲。 陸寄風沒了法子,不答應冷袖,不知道他會這樣惡搞多久,自己雖然還能支持一會兒,呼吸久了還是要投降。 陸寄風只好道:“冷前輩!你快住手,我答應你就是了。” 冷袖道:“我沒求你答應,你不答應結果也是一樣。” 陸寄風道:“我答應娶迦羅為妻,可是要依禮而為!” 冷袖道:“怎麼依禮而為?” 陸寄風道:“至少要神智清醒,兩廂情願,稟過長輩,才成夫妻。” 冷袖道:“你跟我鬧這些虛文,只是拖延時間。反正你老子娘都死光了,迦羅的老子也半死不活,你們不必報告長輩,我就是長輩。” 陸寄風嚴正地說道:“士可殺不可辱,你這樣逼人苟合,我萬難從命!若是你不依我之言,我就殺了迦羅,保全她的清白!” 聽得陸寄風這樣說,不由得冷袖不重新打算。萬一真把陸寄風逼急了,他可能真的會做出絕事來。 冷袖只好說道:“你先得發下毒誓,出去後必娶迦羅,我就放你們出來。” 陸寄風道:“發什麼毒誓都可以,我說過的話絕不會不算!” 門外靜了一會兒,終於應聲而開,陽光灑進室內,陸寄風抱起迦羅,便閃出小室,喘了口氣,也放下了心,連忙扶全身無力的迦羅坐起,替她順氣導火,慢慢地消去藥性。 藥性雖解,迦羅還是渾身無力地依靠在陸寄風身上,說不出半句話來。冷袖笑道:“你說話要算話!” 陸寄風冷冷地說道:“你也要說話算話,醫好封伯伯。” 冷袖道:“迦羅,你的陸寄風肯娶你了,你高不高興?” 迦羅委屈地說道:“他又不是歡喜情願的……” 冷袖笑道:“放心吧,他不久就歡喜情願啦!” 迦羅道:“可是萬一他不歡喜情願,跟我爹一樣,做了夫妻就甩了我,那怎麼辦?” 冷袖道:“陸寄風不是這樣的人……”話一出口,又覺得不大放心,對陸寄風道:“你敢逃我打斷你的腿。” 迦羅居然大表贊成,道:“冷前輩,他若逃你就幫我斬斷他的腿,讓他沒法子逃,好不好?” 冷袖道:“我湊成了你們,當然還要保證你們恩恩愛愛。陸寄風,你聽見了沒有?” 他們兩個的想法,實在教陸寄風啞口無言,說了聲:“不用你多事。”便帶著迦羅離開梅谷,重回劍仙崖了。 |
第五十四章 羽奏壯士驚
陸寄風與迦羅即將成親的消息,令崖上眾人又驚又喜。陸寄風老老實實說出被冷袖逼迫,又以封秋華性命要脅之事,迦羅聽了倒也不難過,一直笑瞇瞇地緊抱著陸寄風的手不放。 蕊仙笑道:“這是天大的喜事,雖說有些兒……嗯,逼不得已,可是我想冷前輩立意是好的。” 眉間尺笑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陸寄風,你稟告過我就成了,我馬上答應這門親事。” 雲拭松打量著迦羅,道:“這麼瘦的我不喜歡,還是紫妹好。” 迦羅瞪著他道:“我也不喜歡你,你最好別喜歡我!” 只有千綠一個人呆呆地坐了半晌,不發一語,眼淚突然間滴落綠裙之上,默默地起了身走出去。 蕊仙本來正高高興興地說著要怎樣置辦喜事,見到千綠含淚離去,倒是有些吃驚,也起身隨她去。 千綠走到無人之處,悲傷地啜泣。蕊仙走了過來,以手絹擦了擦她的臉,道:“千綠妹妹,你怎麼這麼難過?難道你也喜歡陸公子?這有什麼打緊,男人三妻四妾,平常之事,將來再讓陸公子娶你,不就好了?” 千綠哭倒在蕊仙懷裡,泣道:“我是個低下的命,怎敢為自己傷心?我是為我家小姐難過!她為陸公子,苦了一世,連命也沒有了,陸公子卻這麼快就娶了別人,小姐真是不值得! 嗚……” 蕊仙道:“陸公子也是逼不得已的,再說人都死了,難道你要陸公子一世不娶?陸公子是念情的人,他一定還時時想著你家小姐,你這樣哭,會讓陸公子不安的。” 不管蕊仙如何相勸,千綠始終悶悶不樂,她身為奴婢已慣,雖然滿心不願,卻還是乖乖地與蕊仙一同忙著籌辦婚宴,將這場劍仙崖有史以來第一樁喜事給置辦起來。 陸寄風也沒想到自己竟會娶迦羅為妻,心內一直千思百轉,想著:“我身負之責,若是牽累了迦羅,那怎麼辦?她心思單純,喜歡便不顧一切地要我,但是將來……欸!罷了,走一步是一步了。” 大婚之夜,除了迦羅自己之外,眉間尺、蕊仙、冷袖等人反倒比新人還開心,雲拭松喝到半醉,還故意提醒迦羅別忘了若紫是正室,她只是偏房,把迦羅氣得掀了袖子就要打他,及時被陸寄風給拉開。 迦羅氣憤難平,兩人被送進洞房之後,還追問著:“什麼正室,什麼偏房?是不是罵我的話?” 陸寄風無奈地說道:“你既然不知道,那還生什麼氣?” 迦羅道:“我看他說的不是好話就生氣!” 陸寄風苦笑不語,關上房門,走至迦羅身邊,抱著她坐在榻上。迦羅的頭緊靠著他,露出微笑,道:“現在咱們是夫妻了,你將來可不能像我爹拋棄我娘一樣,拋棄了我。” 陸寄風道:“我不會的。” 迦羅笑道:“我也想你不會。” 陸寄風問道:“為什麼?” 迦羅道:“因為那太可怕了,你不會讓我那麼傷心害怕的。” 她的信念如此單純,令陸寄風也不由得感動,低下頭來,在她唇上一吻。 迦羅愣了愣,仰著臉對陸寄風道:“你在做什麼?怎麼我覺得如此舒服?寄風哥哥,我還要!” 陸寄風失笑,道:“你先答應我一件事。” 迦羅道:“什麼事?” 陸寄風道:“凡是我們兩個人獨處的事,你不可對任何人說。” 迦羅道:“為什麼不能說?” 陸寄風道:“你生長墓中,不知人間之事。夫妻的事,不足為外人道,就是不該說、不能說,說了將會讓人恥笑,這個道理你要記住。” 這件事不先聲明,將來恐怕陸寄風也別想做人了。 迦羅問道:“跟你師父說也不行嗎?跟雲拭松說也不行嗎?他問我的話怎麼辦?” 陸寄風道:“任何人都不行!雲兄若欺負你不知世事,騙你說出來,你只管打得他半死。” 迦羅道:“嗯,我知道了。還有什麼?” 陸寄風撫著她的頭髮,道:“沒有了。” 迦羅喜道:“那我們已經是夫妻了對不對?” 陸寄風道:“還不算。迦羅,你是半陰之體,尚未全凝人氣,我給了你陽氣之後,你依法修行,將來就算你名字被邪魔知道,也收不了你的魂魄了。” 迦羅道:“我就知你對我很好!” 她這樣什麼都不知道,反讓陸寄風有點不知從何下手之感,索性抱著她深深地吻著,迦羅呆了一會兒,便專心地迎合著陸寄風的吻,越來越是神智混亂,感到渾身焦躁難耐,又像那日被關在梅谷的房間一樣,渾身無力。 耳邊聽著陸寄風說什麼起尾閭、穿夾脊,透玉枕,上升泥丸,下歸氣海,身上自然而然便順著陸寄風所說的經脈路徑而行,可是意念都迷迷糊糊的。 陰陽採補之道,卻必須在至少一方克制情慾的冷靜之下為之。陸寄風已有十成定力,與迦羅交合之時,引腎間動氣,上行至腦,又引心神補丹田,將自身陽氣緩緩添入迦羅體內,這便是抽男子真鉛,添女子之真汞,抽添之法也就是採補之道。 迦羅卻早已意亂情迷,由他擺佈,並不知行夫妻之道的同時,也漸受陸寄風的真氣,而讓自己產生變化了。 次日,迦羅清醒過來,陸寄風已不在房中,想起昨夜之事,不由得面飛紅霞,幾乎不敢出房半步。迦羅掩面藏身在被褥之中,猛然間想道:“原來夫妻是這樣……寄風哥哥他對雲小姐也是這樣……” 想著,心頭一痛,竟不住地啜泣起來,心中千愁百轉,教她不知如何是好。 蕊仙敲門進來,將洗臉水放在床邊,笑道:“新娘子可別賴床,好好梳洗打扮一番,起來給大家看看。” 迦羅悶悶地起身,問道:“寄風哥哥呢?” 蕊仙道:“他在別處練功夫,來,我給你打扮打扮,讓你像個姑娘,陸公子見了一定喜歡。” 原本任性的迦羅也患得患失了起來,道:“寄風哥哥喜歡我像個姑娘的樣子嗎?” 蕊仙笑道:“這是當然。” 聽她這樣說,迦羅像在大海中抓住了浮木,安份地讓蕊仙幫她細心打扮。 迦羅恢復女兒裝扮,果然清麗動人,一被帶著她出新房,雲拭松便像見了鬼似的叫道: “你幹什麼變成這樣?蕊仙姑娘,她這樣我不習慣!” 迦羅渾身不自在,竟也不想跟雲拭松頂嘴了,只默默坐在一旁低著頭不說話,果然是一副小媳婦的樣子,看得雲拭松哈哈大笑,迦羅心裡恨得牙癢,卻就是沒有臉跟他吵鬧。 還好陸寄風進來了,道:“雲兄,你欺負我娘子,便是瞧不起我。” 一見到陸寄風,迦羅便想迎上前,可是又沒有勇氣走過去,羞得不敢抬頭,反倒更背對著眾人。看她那副扭捏的樣子,雲拭松樂不可支。 陸寄風走了過去,輕拍著迦羅的肩,柔聲道:“別理會他,迦羅,你真是個美人。” 迦羅喜道:“真的?你喜歡我這樣?” 陸寄風點了點頭,道:“你怎樣我都喜歡。” 迦羅放下了心,終於又恢復了精神。可是蕊仙卻感到有些不對,在陸寄風身上,竟看不見真正的深情,和迦羅之間像是有道無形的牆隔著一般。 蕊仙心中暗覺不祥,但也不敢多說什麼,只當是自己多心。 數日以來,陸寄風平時依照內丹煉養之法,與迦羅修行,更多的時間則僻室獨處,多少讓迦羅有些不安,陸寄風也只是溫和地告訴她自己在修練內力,並無疏遠之意。他態度溫柔體貼,讓迦羅也無話可說,總感到心中憾憾,難以釋懷。 那夜陸寄風牽著迦羅的手,閒步小庭,道:“迦羅,我今天下梅谷去見過冷前輩,他已經著手醫治封伯伯,你爹應該痊癒有望了。” 迦羅道:“你說這些做什麼?” 陸寄風道:“我也該下山回平城去了……” 迦羅忙道:“我要跟你一起下山!” 陸寄風道:“我回平城是為了查舞玄姬的底細,你跟我會有危險的,我想讓你留在劍仙崖……” 迦羅拚命搖頭,道:“我要跟你在一起,哪兒都一樣!寄風哥哥,你不要離開我!” 陸寄風道:“這……你難道不想留在這裡看著你爹痊癒?” 迦羅道:“可是我不想離開你!” 陸寄風嘆了口氣,便沒說話。迦羅握著他的大手,仰看著他,心裡不知為何竟升起了無邊的寂寞之感。陸寄風對她好得沒話說,可是她總是覺得比以前更少了什麼,好像離陸寄風更遠了。 陸寄風心中盤算著,迦羅是絕不肯放自己一個人離開的,可是下山之後吉凶未卜,他也不能帶著家累。 深夜時分,陸寄風等迦羅睡熟了,才留書一封,寫道:“迦羅吾妻如晤:拙夫不辭而別,不得已也,此乃小別而非生離,待冗事盡畢,自當來歸。祈妻靜心守候,切莫憂心,勿念萬幸!” 他留書之後,便在不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悄悄下了劍仙崖,並以最快的速度趕往平城,就算是迦羅想追,也是追不上了。 他單獨一人,行走自然更是輕便,不幾日就回到平城。 才到城外,城門盤查的士兵似乎比平日多了不少,放人進出的速度都很慢,不管是出入的男女,總要盤問再三,行李被翻辨了,才肯放進放出。 陸寄風心中暗奇,隨便問了個出城的西域客商,道:“平城內是出了什麼事?怎麼盤查比以往嚴密了?” 那客商道:“聽說出了一樁滅門大案,官府到處抓人呢。” 陸寄風道:“天子腳下,出了什麼滅門案?” 那客商道:“聽說是女國來的鉅富,蘇毗府給全滅了,蘇毗公子與權貴們多有往來,竟然被殺,聽說皇上親自降旨要都令嚴查,到處都貼了那嫌犯的畫像……”他說到此,突然住口不說,狐疑地打量著陸寄風。 陸寄風聽了,心中一悸,蘇毗公子之事竟會鬧大,實是他所料未及。當夜怎會有人知道自己進入此府,又怎會說動皇帝,甚至動用到聖喻,可見舞玄姬在朝中的勢力比他所想的還要穩固。 那客商越看陸寄風,越是肯定他就是畫中之人,嚇得臉色蒼白,想逃又不敢逃,想叫又不敢叫。陸寄風對他一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多謝!” 那人一被陸寄風拍到,嚇得差點就要叫出來,可是眼前一閃,陸寄風竟已不見了,他東張西望,看不見半個人,直以為自己遇了鬼。 陸寄風繞過關啃,飛身攀登城門而入,也不回他的府邸,直接往平城觀奔去。一路上雖是遠在郊區,卻也看得見招貼拿人之榜,上面只繪了他的肖像,名字及身份倒是未提。陸寄風頗感奇怪,既然知道是他幹的,為何不點明他的身份? 平城觀人煙香火鼎盛,這四十九天的齋醮尚未結東,想必寇謙之還身在道場,陸寄風混入人群之中,果然看見寇謙之在高臺上作法祈福,耳邊還聽著居民談論將要發動的戰事,大軍都已集結出發,這幾天萬歲就要親徵了。 直到傍晚時分,陸寄風算準了寇謙之退壇,先他一步潛入平城觀內,看著寇謙之車駕入觀,被道僮服侍著進入禪房,更衣除袍,免冠就寢,終於四下無人。 寇謙之躺入榻中,尚未入睡,陸寄風自柱後走了出來,輕咳一聲,寇謙之便驚醒,起身道:“是誰?” 陸寄風道:“道長,是我。” 寇謙之見陸寄風風塵僕僕,驚道:“陸大人,您總算現身了!” 他下了榻,握著陸寄風的手道:“皇上震怒,只差沒大索天下拿您!蘇毗府究竟是怎麼回事?您可詳情說來!” 陸寄風道:“蘇毗公子是舞玄姬的手下,哼!我雖殺了他,可是他買了多少女子,殺了多少人,恐怕也遮掩不過去吧?” 寇謙之道:“這不是萬歲震怒的原因。蘇毗府被滅門之時,引起京中地震,地面陷落,化作巨坑,這是個不祥之兆,地動主臣下叛變。就在萬歲要出征的時候,弄出這個兆頭,萬歲才要辦你。” 陸寄風哭笑不得,道:“無稽之談!皇上這麼相信這些妖妄?” 寇謙之道:“陸大人您信也罷,不信也罷,此事只怕不能善了。陸大人既然回來了,還望大人暫且委屈投牢,我和崔侍中會盡力營救。萬歲十分寵愛您,應該會收回聖喻的。” 陸寄風道:“這不是第一要緊的事,我要看那篇石室之文,先把它交給我,其餘再說吧!” 寇謙之有幾分遲疑,想了想才嘆道:“好吧,陸大人這麼不放心,就請跟我來。” 寇謙之掀開床板,下面原來是條通道。他持了手燈,在前面帶著陸寄風通行於密道中。 陸寄風會想先取石室之文,無非是想確定是否真的與舞玄姬的身份有關。寇謙之說過上面的文字無人能識,可是偏巧讓他遇見吉迦夜,吉迦夜精通西域諸國文字,又知道舞玄姬的出身,或許他能夠讀出石室之文的內容。 地下密道越通越是幽深,直到盡頭之處,四面是牆,空無一物。 寇謙之放下手燈,在其中一片石塊上伸手輕推,那片石塊便向內退去,露出一個洞口來,只見寇謙之將洞口上方的石塊挪下,又挪了新洞口旁邊的石塊回空位,七推八移,這片石壁竟還是機關,不懂推栘的順序,根本就不可能進入。 終於石牆緩緩退出一道僅容一人的出入口,寇謙之和陸寄風相繼進入,前面又是無盡的通路。 又經過幾重一樣的石門,陸寄風暗中注意寇謙之移石之法,每一重門都不一樣,可見這個機關做得多麼慎重。 終於來到最底層的密室,裡面只有一具石櫃,寇謙之慎重地開啟,將一方細帛捧了出來,道:“就是這份文書,陸大人,請看。” 細帛比原先所想像得還要寬大,陸寄風細心地展了開來,上面每個圖紋,都有如鬥大,可是根本就看不懂是什麼意思。 陸寄風道:“這份文書是怎麼來的?為何會落入弱水道長和您手中?” 寇謙之道:“如今四下無人,貧道也就直說了。其實這本來是歷代皇帝相傳之物,沒有外人知曉。先帝以壯齡忽然駕崩,死得十分離奇,還好先帝駕崩前,密囑了托孤之臣長孫大人收藏這份文書,說是事關魏國國統的秘密,一定要等萬歲年長了再交給他。而舞玄姬竟發了旨要拿這份東西,當時皇上年幼,沒有人知道這份文書是什麼,長孫大人信奉仙後,若是舞玄姬要他交出來,他一定會交出來的。師祖先一步偷了出來,囑付我收藏,才藏匿至今。 長孫大人不敢聲張,而萬歲也還被蒙在鼓裡,倒底上面寫些什麼,陸大人您能懂嗎?” 陸寄風道:“我也全看不懂,但是我知道有一個人也許看得懂。” 寇謙之一聽,簡直嚇壞了,道:“什麼?您還要讓人知道這篇文書的存在?” 陸寄風道:“既是要滅舞玄姬,我們都看不懂有什麼用?那人是個可信之人,你不必擔心。” “這……”寇謙之為難之極,道:“非是貧僧不相信陸大人,而是這……茲事體大,未免……” 陸寄風見他急得抓耳撓腮,若自己要把這份文書帶出去,恐怕也不可能,便道:“你這處密室十分隱蔽,不如我將那人請來,讓他在此觀覽,秘密應不致於洩露。” 寇謙之勉強道:“只好如此了。” 陸寄風出了密室,向寇謙之打聽中觀寺的位置,才知中觀寺竟是國寺,許多達官貴人信仰之處。一聽陸寄風說的那人是佛教之士,寇謙之更是緊張,言下之意是完全不信任佛門中人。由於拓跋燾對寇謙之的寵信,佛教勢力在魏國大不如前,有不少佛門中人痛恨寇謙之,視他為江湖術士,妖言惑眾,雙方之間關係頗為惡劣。 陸寄風道:“這位高僧只是在中觀寺掛單,他遠來自罽賓,對中原權力鬥爭並無用意,您不必緊張。” 寇謙之嘆了一口氣,道:“陸大人,您是真人的閉關弟子,貧道這條命就放在您手上了,請您拿捏著點。” 陸寄風笑道:“你放心吧!” 他告別了寇謙之,連夜趕往中觀寺。中觀寺既是百年國寺,各種結構俱全,山門內的指歸閣重重深重,一望無盡,一層一層的圍牆,一片一片的廣場,映襯著雄偉的寶殿,結構嚴整,殿宇軒昂。 陸寄風躍上黃牆黑瓦,俯瞰著連綿的佛寺,想道:“中觀寺這麼大,要找吉迦夜,從何找起?” 他考慮了一會兒,正想再慢慢找起之時,一回過身,吉迦夜已經站在他身後,雙掌合十,溫和地望著他。 “啊!”陸寄風有點吃驚。 吉迦夜道:“陸施主夜訪中觀寺,想必是找貧僧了?” 陸寄風道:“是,大師好警覺。” 吉迦夜微笑,道:“客氣,若是貧僧夜訪陸府,陸施主也會察覺的。施主已辦完要事了嗎?” 陸寄風道:“我知悉了一份文書,上面的文字無人能懂,要請大師移駕一觀。” 吉迦夜點頭,身影飄然躍落殿瓦,和陸寄風一同趕到平城觀。一仰頭看見平城觀的匾額,吉迦夜雖然沒什麼神情,可是陸寄風也感覺得出一股不屑之意。 寇謙之坐立不安地等著陸寄風,想不到他這麼快就回來了,果真帶著一名瘦小黝黑的異國僧人,寇謙之本身倒無什麼佛道的門戶之見,客氣地也合十頂禮,道:“貧道寇謙之,請教大師法號?” 吉迦夜冷淡地說道:“罽賓孤僧,賤號吉迦夜。” 寇謙之打開密道,道:“請,此處隱密,還是下來談吧。” 三人魚貫進入密道,及至進入石室,寇謙之展開那片細帛,吉迦夜眼中疑色一閃,“咦” 地一聲,將那張帛布整片攤在地上,逐字一行一行地看著。 寇謙之緊張得鼻頭冒汗,既期望這個黑不溜丟的和尚破解出了上面的文字,又怕上面的文字秘密太過重大,被外道獲悉,不是件好事。 寇謙之問道:“如何?大師,您讀出了上面的意思嗎?” 吉迦夜道:“這不是人類的文字。” “什麼?”陸寄風和寇謙之都愣住了。 吉迦夜道:“這是狼文,在西北崇高之嶺,曾有一族半狼半人,學作文字,可是旋即淹滅,怎會有如此巨大的壁刻留在世上?真是令人驚訝!” 陸寄風問道:“那麼無人能懂了?” 吉迦夜道:“狼文仿效西域雜國文字,並無體系,只能靠解意法來譯讀。貧僧略通數國文字,靜心思考推敲,或許可以看出一二。” 一聽有了端倪,而且很可能是天下間只有這一個人能夠解讀,陸寄風和寇謙之都又驚又喜,寇謙之道:“請大師安心住在本觀,貧道絕不讓人打擾大師。” 吉迦夜道:“這處密室很好,我就在這裡推敲這份狼文,想通了就會出去。” 寇謙之道:“可是總要有人送茶送飯給大師您……” 吉迦夜道:“幾天不飲食,於貧僧並不算什麼,你們去吧,不必擔心我。只要別讓人進來打擾就好了。” 陸寄風和寇謙之再三感謝,兩人雙雙退出密道,陸寄風道:“我這幾日就在此為大師護法,讓吉迦夜安大師心譯出帛文。” 寇謙之道:“是,此房還有複道可以通往禪室、丹房,絕不會被人發覺。至於皇上那裡,貧道會再試探上意,將蘇毗府之事給按下。” 陸寄風點了點頭,道:“這事就麻煩你了,還有,有件事不知是否方便告知?” 寇謙之道:“請說。” 陸寄風道:“我聽說平城觀是由龍陽君與鳳陽君掌管,為何竟不見他們人影?” 寇謙之道:“師父及師叔已經回通明宮去處理師祖的事了,怕是不能回來。” 陸寄風聽出一點蹊蹺,試探著問寇謙之道:“你見過了弱水道長的屍體嗎?” 寇謙之道:“沒見過,陸大人為何這麼問?” 陸寄風本想再問,轉念一想,還是先不要打草驚蛇,靜觀時變,便沒有說什麼。 陸寄風藏身觀中,匆匆又過數日,密道底下的吉迦夜絲毫沒有動靜,而寇謙之退壇回來之後,也總是如實報告城中之事,拓跋燾忙於準備出征,陸寄風的事變成了無足輕重之事,寇謙之根本找不到機會提說。 但那日寇謙之退壇之後,卻匆匆趕入房中,對陸寄風道:“大人!事情不妙了。” 陸寄風問道:“出了什麼事?” 寇謙之道:“今天我聽朝中的人說,抓到了您的同黨,還是個女眷……” 陸寄風大吃一驚,道:“你聽誰說的?” 寇謙之道:“是劉侍郎,劉義真,皇上要他封您的中領軍府,聽說那天您的女眷自己回來,被認了出來,馬上就被抓了。要是她不說出您的下落,只怕要糟。” 陸寄風又氣又急,想道:“一定是迦羅跟了過來,她實在太任性了!” 寇謙之道:“這怎麼辦?大人?” 陸寄風吸了口氣,道:“我會去設法救她,我問你,這密道除了你之外,還有人知道嗎?” 寇謙之道:“不會有人知道了。” 陸寄風點頭,道:“好,我去一趟,會儘快回來。” 寇謙之道:“大人千萬小心。” 陸寄風就這樣匆匆趕了出去。趕至中領軍府,果然已是封條處處,警衛森嚴。 陸寄風當著門口一站,道:“我是陸寄風,叫劉義真出來見我!” 眾衛兵一見陸寄風居然自己現身,全都驚慌失措,連忙嚴陣以待,各個刀劍出籠,將他團團圍住。他們聽說陸寄風武功高強,又會妖法,而現在單人出面,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都更是緊張。 衛隊長大著膽子上前,道:“劉大人豈是你這要犯說見就見,給我押了下去!” 命令歸命令,根本無人敢上前半步。陸寄風道:“我既然出來了,便不會逃走,劉義真奉命抓我,你們就把我帶到他面前,看他要怎樣!” 此時,一匹快馬奔了過來,在陸寄風面前數尺,勒馬長立。馬上之人正是柳衡。 柳衡對陸寄風一笑,道:“昨日炙手可熱,今日階下之囚,陸兄,你的沉浮好快啊!” 陸寄風道:“總比攀附腐朽的蛆蟲來得強。” 柳衡悶哼了一聲,揮手一揚,手中長鞭便啪地向陸寄風當頭打來,陸寄風隨身一閃,便避了開,一把拉住鞭稍,往後一扯,差點要把柳衡拉下馬。 柳衡臉色一變,不料陸寄風松了手,沒讓他當場出醜。陸寄風冷冷地說道:“帶我去見你主子!” 柳衡暗暗驚心,但他乖覺伶俐,揣摩陸寄風不敢對自己出手,可能是因為聽說了他的女眷被抓,所以才這麼忍讓三分。柳衡這樣一想,就有如服下了定心丸,喝道:“把他帶走!” 有柳衡壓陣,眾人都有如服下了顆定心丸,紛紛上前將陸寄風推上囚車,鎖在車內,朝著詔獄而去。 不料才到獄府之外,劉義真便親自迎了出來,笑瞇瞇地說道:“陸大人,您總算現身了,下官守候已久,有失遠迎,萬望恕罪。” 他指揮著眾人把陸寄風放出來,自己卻不敢靠近,陸寄風心裡暗自好笑,想道:“我如果要抓你做人質,你再退遠些我也抓得到!不過用你一條爛命換迦羅,太不值得。” 陸寄風喝道:“你不必跟我皮笑肉不笑,我已就擒,快把迦羅放了!” 劉義真道:“大人何必為難小弟?女犯所囚之所,下官也不是說進去就進得的,大人您既然自動投案,皇上一歡喜,或許就赦你無罪,那時不就平安了嗎?” 他說得固然滑頭,但實情確是如此,或許正是因為拓跋燾對陸寄風青眼有加,因此他雖是階下囚的身份,劉義真也不敢得罪他。 陸寄風道:“你要怎樣,直說了吧!” 劉義真道:“陸大人,你我都是南人,在北為官,怎能不互相幫忙?委屈您在牢中待一待,待下官稟明暸萬歲,再放您和您的女眷出來。” 陸寄風一昂首,道:“帶路!” “是,大人請。” 劉義真和眾衛士們押解著陸寄風進了地牢,陸寄風自己進入牢房之內,半點也不擔心。 這種地方,他要出入根本就是小事一件。 劉義真再三保證會幫他在拓跋燾面前美言,陸寄風愛理不理,他很清楚劉義真不要落井下石就很好了,更不要期望於他。他既來之則安之,索性就在牢中打坐入定,穩若泰山。 地牢裡的燈光燃完,便成漆黑一片,陸寄風聽得其它牢房內傳出悲慘的叫聲,想必是死囚面對黑暗的極度恐懼之下,才會不斷地發出那種令人毛骨聳然的聲音,與陸寄風的安穩心情,有如天地之別。 不久,通往地牢的石道又傳出隱隱的亮光,一陣女子幽香,隨著那陣亮光漸漸傳近。陸寄風心中一奇,想道:“難道劉義真竟然真的把迦羅放出來了?” 那陣燈光流出石道,當持燈之人,笑盈盈地立在陸寄風的牢房外時,陸寄風卻呆住了,沒想到會在這個地方,再度遇見她。 |
第五十五章 提壺接賓侶
黑暗的地牢裡,微弱的燈光照著司馬貞笑盈盈的俏臉,陸寄風見到是她,不禁愣住了。 司馬貞一手持著銅燈,一手提著精美的漆籃,身邊並沒帶任何侍從,單人匹馬地進了地牢內,對著陸寄風一笑。 只見司馬貞停在陸寄風的牢房外,將東西放在地上,抬起臉來,笑道:“呦,好一個中領軍大人,在這牢裡真是委屈你啦!” 陸寄風冷冷地問道:“你來做什麼?” 司馬貞道:“看你呀,否則我來這又臭又暗的地方做什麼?” 司馬貞刁鑽蠻橫,陸寄風料想她突然來牢中看望自己,絕不會是什麼好事,便轉過了臉,不去理她。 司馬貞嘲弄地笑道:“你的本事不是大得很嗎?我還真沒想到你會落到這個地步,嘻!” 陸寄風冷冷地以眼角瞄了她一眼,司馬貞見他的睥睨之色,不改以往,便也一挑蛾眉,傲然道:“你在山上抓了我,欺負我,那時可多威風,現在怎麼半句話也不敢吭,只敢用眼角瞄人?你可記著,現在你可不是鮮卑皇帝捧在手上的寵臣,你現在只是個階下囚!” 陸寄風裝作沒聽見她說話,停了一會兒,司馬貞不耐煩地說道:“餵,怎麼不說話?被這地牢嚇傻了?你一日未曾吃喝,我帶了些東西來給你。” 她將籃子打開,籃中食物的香氣立刻就瀰漫周遭,她府中的廚子是從南邊帶過來的大內禦廚,果真不同凡響。背對著她的陸寄風只聽地牢內此起彼落的呼吸聲、垂涎聲。 地牢裡的這些人待在黑暗陰臭的地方這麼久了,突然間聞到人間美食的氣味,當然更加敏感,全部都趴在欄上朝這個地方看。 陸寄風聽見身後一陣沙嘶之響,愣了一下,回頭望去,原來自己所囚的這問牢房內還有別人。那人滿臉的胡渣亂發,一雙黃濁的眼睛晦暗失色,渾身又都是爛瘡,因穢氣感染,而發著高燒,十分痛苦地一直躺在角落不動。車裡的人都當他快死了,竟也連一天兩碗的稀粥都不給他,因此他已有兩日未近粒米,樣子與腐爛的枯草堆沒什麼差別,以致于陸寄風進來了半日,都沒有發覺他的存在。 那死囚竟聞到食物之香,迷迷糊糊地半爬半撲地朝前而來,司馬貞不等他靠近,隨手一彈,指間彈出一小片石頭,便將那死囚打得額上鮮血長流,那死囚痛呼了一聲,抱著頭退了好幾步,不敢靠近。 司馬貞斥道:“誰要你過來!滾遠些,別弄髒了我的東西,否則本公主殺了你!” 或許是死囚已經飽嘗獄吏的凌辱,變得卑微膽小無比,一被司馬貞喝斥,便抱著頭蹲了下來,果真不敢靠近。 他抱著頭,縮著肩膀,偷偷地朝著司馬貞看去,銅燈璀璨的光輝映照下,原本就清麗可人的司馬貞,被襯得細膩的肌膚上泛出一層淡淡迷濛的金光,端挺的五官優雅不可方物,那死囚不禁看呆了,也忘了病痛與傷痛。 他心中想著:“她好美!竟有女子這樣地美,她一定是神仙,我快死了,所以見到神仙菩薩來接我了……” 他病得神智不清,只知呆看著司馬貞,對於其它的卻都迷迷糊糊,不知真幻。 司馬貞倒了杯酒,遞向陸寄風,笑道:“這是我特地從丹陽帶來的曲阿酒,由練湖之水、丹陽之米所釀,是馳名天下的好酒,料你一輩子也沒福份喝過,來,你嘗嘗看。” 她手中的酒一倒入杯中,立刻酒香四溢,一股醇氣似隱似顯,果然是罕見的好酒。陸寄風索性躺了下來,背對著司馬貞。 司馬貞見狀,再也忍不住,氣憤地說道:“你是故意不理我嗎?我好心幫你送東西來,你卻這樣待我!你這個人真是給臉不要臉!” 說著,她手中酒杯朝陸寄風身上甩去,將酒潑了一地,漆杯打在身上當然不會痛,陸寄風依然不去理她。 司馬貞氣得發抖,道:“陸寄風!你這是什麼意思?” 陸寄風毫無反應,司馬貞靜了一會兒,拚命抑下怒氣,溫言道:“你怕我毒死你是不足? 要不要我先吃給你看?” 陸寄風一聽,也心中略奇,想道:“司馬丫頭怎麼變了?” 陸寄風總算轉過了身,看司馬貞想幹什麼。 司馬貞見到他端正的五官、不世的氣慨,不由得心頭陣陣喜悅,原本嗔怒的心,滿腹的火都消了,微笑道:“酒杯拿過來,我再給你倒酒,很好喝的。” 陸寄風淡然道:“不必了,多謝你的好意,東西你拿走吧,我不需要。” 司馬貞臉上的笑意頓時僵住,道:“你……你是不是嫌我的東西不好,你不希罕?” 陸寄風道:“我只是不需要而已,你以千金之尊,到這種地方來,不是好事,你走吧。” 司馬貞再也忍無可忍,一咬牙,突然間站了起來,舉起籃子,整個就往牆上摔過去,登時佳肴美酒,濺散得滿地狼籍,令陸寄風吃了一驚。 司馬貞叫道:“你不屑我的東西,那就砸了省事,不要就不要,你以為我就希罕你要? 求你要?你以為你是什麼人?少自以為是了!” 那籃中還有一件冬衣,隨著盤盞飛拋而出,落在地上,司馬貞拚命地用腳去踩,將殘餚都跺在上面,一面哭道:“你了不起,坐了牢還這麼了不起,我看你能威風多久!” 陸寄風一怔,司馬貞不但準備了食物,連冬衣都帶了過來,確實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 陸寄風雖因根基深厚而感覺不太到氣候寒冷,也知道已是深秋,司馬貞準備衣食,可見她是誠心誠意來關心自己,並不是故意來耀武揚威的。只是她驕縱慣了,說話的口氣太過於高高在上,竟讓陸寄風誤會了好意。 以前他原本不會想這麼多,但是娶了迦羅之後,對女子的心思比以往更加了解。 司馬貞一反常態,屈尊前來,這是什麼意思,陸寄風自然心中有數。 陸寄風見她哭得傷心,有些過意不去,放大了聲音道:“司馬姑娘!你別鬧了,是我誤會了你,我道歉就是。” 司馬貞咄咄逼人,道:“你道什麼歉?誤什麼會?你說呀!” 陸寄風一窘,道:“這……司馬姑娘專程來看在下,一番好意……”接著的話他卻不知該如何說才是,說得太明白,怕誤會司馬貞的心意;要說得含蓄,他也辭窮,只能結結巴巴的。 司馬貞道:“你以為我是專程來看你的?真是不要臉!” 陸寄風苦笑,默然不語。司馬貞見陸寄風默然的樣子,似乎把自己給看透了,更加惱羞成怒,抬眼一看,那和陸寄風同室的死囚雖然抱頭縮在一旁,但兩眼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像是在嘲笑她自作多情。 司馬貞滿腔羞慚之火簡直難以克制,喝道:“看什麼?再看我把你眼珠子挖出來!” 那死囚恍若未覺,還是定定地看著司馬貞。司馬貞隱隱聽見別室傳出嗤笑聲,還有人低聲交頭接耳地說道:“仇復這小子臨死還這麼色瞇瞇的,嘻……”、“這大姑娘哪來的?她情人竟糟蹋了好菜……” 司馬貞更是羞憤欲死,但要她對這些死囚一一辯駁怒罵,也不可能。司馬貞吸了口氣,反倒面露微笑,走上前去,招手對那死囚道:“你過來!” 這麼一招手,牢裡登時四下無聲,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那被叫作仇復的死囚本來已沒力氣動彈,司馬貞這麼一個燦若春花的微笑,讓他大為振奮,立刻連滾帶爬地趕上前去。 陸寄風馬上知道不妙,喝道:“退……” 沒說完,司馬貞袖中寒光一閃,一把袖箭竟“嗤”地穿透了那人眉心! 仇復瞪大了眼,往後倒去,連自己怎麼死的部不知道。 司馬貞猛下毒手,殺人立威,所有的死囚便知道她大有來頭,再也不敢亂說話笑她,一片鴉雀無聲。雖然死囚都知道性命不久,但正因如此,才更害怕死亡,更期望出現大赦或是奇蹟,保住殘餘的生命。在這種情況下,自然是連正眼都不敢再多瞄司馬貞一眼了。 陸寄風怒道:“你為什麼亂殺人?” 司馬貞冷笑道:“這裡都是死囚,我愛殺幾個都可以!怎麼,你不服?我就殺到你服!” 陸寄風怒氣難忍,隨手一伸,一股真氣竟把司馬貞給拉了過來,司馬貞驚呼了一聲,手已被陸寄風隔著鐵欄抓住,扣住了脈,無法再亂射袖箭。 司馬貞驚叫道:“你想幹什麼?放開我!不然我叫了,我要叫官兵進來了!” 陸寄風手中柔勁略吐,便掐壞了她射袖箭的機關,放開了她的同時,快如閃電地劈啪打了她兩耳光。 弄壞機關及打她耳光之間,間隔不到一瞬,司馬貞臉上火辣疼痛,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想到自己竟被陸寄風打了耳光。 司馬貞又氣又驚,踉蹌倒退幾步,淚如雨下,掩著臉道:“你……你……” 陸寄風道:“你鬧也鬧過了,殺人也殺過了,還不滾出去!” 司馬貞哭著道:“你在嵩山欺我辱我還不夠,又……又打我,此仇不報,我便不是司馬貞!好,我聽說你娶了雲賤人,雲賤人卻旋即死了。她的墓離此不遠,我倒想把她拖出來看看長得怎樣千嬌百媚,看我的狗吃不吃她的賤身子!” 陸寄風怒道:“司馬貞,你不要太過份!” 司馬貞道:“還有更過份的呢,你聽不聽?你可真風流,死了雲賤人,馬上就有了別人。 她如今也在牢裡,我要怎麼整她,你想得到嗎?” 陸寄風道:“你若敢動她一根寒毛,我要你後悔莫及!” 司馬貞道:“你就看我敢不敢!” 司馬貞說完,便往外衝了出去。守在外面的侍衛們見她笑盈盈地進去,卻氣沖沖地哭著出來,都感到奇怪,但是當然不會有人敢多問。 司馬貞一躍上馬,便瘋狂地用力鞭著馬匹,馬匹四蹄如飛,朝女獄而去,侍從們也只有緊追在後。 一行人立刻就趕至女獄,司馬貞下了馬,用力推開獄門便直入內所。侍從們全是男子,進不得半步,只能在外面面相覷,不知道司馬貞臉色如此難看,又是在發什麼神經。 司馬貞闖入女獄,便對女監丟了塊金子,問道:“罪臣陸寄風的家人囚在何處?” 女監知道她是侍郎府裡的人,連忙引著司馬貞,道:“這裡,這裡,請跟小的來。” 司馬貞臉上淚痕未乾,胸口還氣得撲撲直跳,腦中想了幾十幾百種讓陸寄風生不如死的法子,恨不得一下子全部用上。 被引至拘囚之處,只見牢房裡嫻靜地坐在一角的女子,雖然衣衫破爛,首如飛蓬,還是看得出原本的秀麗五官,一股溫柔之致,使她的五分姿色變成了十分,任何男子都會對這樣的女子多看幾眼,多生出幾分愛憐之心。 司馬貞見了,更是妒恨欲其死,對女監道:“她就是陸寄風的家眷?” 那女子一聽“陸寄風”三字,連忙關心地轉過頭來。這樣一來,不必女監回答,她的身份已明。 司馬貞臉一揚,道:“你是陸寄風的妾侍?叫什麼名字?” 她恭謹地欠了欠身為禮,輕道:“我只是陸公子的奴婢,我叫千綠。” 她輕聲細氣,動作優雅有禮,可見也是大戶人家的出身,司馬貞更是輕蔑,冷笑道: “我說什麼奴婢這麼不得了,陸寄風還巴巴地投案來救你,可真是讓我大開眼界!” 千綠一聽,連忙問道:“陸公子現在人呢?他無恙吧?” 看她這麼關心陸寄風,渾然不以自身安危為慮,更是讓司馬貞心頭火起,看不慣他們那副互相以對方生命為重的樣子,司馬貞道:“哼!他已經下了死牢,不久就要被殺啦!” 千綠大驚失色,道:“這……不會的,公子他怎麼會……” 司馬貞道:“把她抓出來!” 女監開了牢門,將千綠給拖了出來,雙臂被反扭著跪在司馬貞面前。 司馬貞道:“哼,你這麼擔心陸寄風,怎麼不先到地下去等他?” 千綠流下眼淚,道:“陸公子不會有事的,你是什麼人?為何這樣咒陸公子?” 司馬貞啐道:“我是什麼人,豈是你這賤人有資格問的?我看了你這樣子就礙眼!” 她隨手抓起銅燈,竟要把滾熱的燈油往千綠的眼睛注去。 陡然間“鐙”地一響,司馬貞手中的銅燈被打偏,接著只見黑影閃過,司馬貞定神一看,嚇得臉色蒼白,作聲不得。 陸寄風竟不知何時已點倒了獄監,出現在她面前,一手掐住她的頸子,冷若寒冰的眼眸緊盯著她。 原來陸寄風見司馬貞怒氣衝天地奔了出去,知道她是去找因自己而被抓的人出氣,只要跟著她就可以找到迦羅了。所以陸寄風反縮身骨,鑽出了牢房,不出聲地緊跟在後,司馬貞大隊人馬竟都無從發現被跟蹤了。 當陸寄風看見牢裡之人,竟不是迦羅,而是千綠,也嚇了一跳。他萬萬想不到不顧一切追下來找他的,會是柔弱的千綠。而司馬貞竟要燙瞎她的眼睛,陸寄風自然不能坐視。 司馬貞從沒見陸寄風的神情這麼陰沉過,嚇得不敢亂動,只要陸寄風的手一捏,她的頸子要折斷是輕而易舉之事。 司馬貞顫聲道:“你……你……想怎樣?” 陸寄風沉聲道:“你也知道怕死?” 司馬貞咬著唇望著陸寄風,她一時的驚恐過後,懼色已去,反倒抬頭挺胸,道:“你殺了我可就罪加一等,終生別想再在朝廷裡享受榮華富貴了!” 陸寄風聽了,不由得冷笑了一聲。司馬貞不過是依附附于劉貞的一個降臣,比當初晉朝被篡了之後,帶兵投奔魏國的司馬楚之、司馬愛之等皇族地位更低,更何況只不過是個女子,拓跋燾想到的話或許還會利用她的晉族皇女身份去與遠國通親,除此之外,司馬貞可以說是半點利用價值也沒有,就算殺了她,拓跋燾也不會當一回事。 但正因為知道這一點,陸寄風對司馬貞不無幾分同情可憐,反倒放下了手,饒她不死。 司馬貞得意地說道:“哼!我就不信你有那麼大的拘膽!” 陸寄風拉著千綠便要離去,司馬貞道:“站著!你真打算為了這奴婢,越獄潛逃?” 陸寄風冷冷地說道:“我會回牢裡去的。” 他抱著千綠,便往外奔去。大牢的圍牆上方都以木棍鐵條交纏成網,以輕功也飛不出去,陸寄風排開飛奔,極快地穿越過數重窄門,不要說是普通的守衛,就連司馬貞帶來的高手們也都只見到一道黑影竄了出去。 司馬貞追了出來,叫道:“有人劫獄!你們快追啊!” 牢獄幽深,女監更是少有武裝看守,她的叫聲一時竟無人聽見。司馬貞氣得奔出去,侍衛們還立在外頭,不敢亂動。 司馬貞喝道:“你們都聾了?瞎了?沒見到有人逃出來?” 張業連忙道:“啟稟公主,卑職的職責只是保護公主你的安全,所以……” 司馬貞聽得更火,翻身上馬,道:“他往哪裡去了?” 張業道:“往西邊……” 司馬貞大力一踢馬腹,策馬就往西追趕,侍從們自然是緊跟著她。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追不追得上,若是追上了,又該如何? 馬匹狂奔,風聲在耳邊呼呼地吹著,司馬貞腦中思緒也飛騰不已。自從嵩山一別後,她偶爾會想起陸寄風,想起他故意拿生的鹿肉嚇她,就不禁生出幾分怒火,但想起被他抱在懷裡時,那安穩的感覺竟讓她又有點兒開心。從來沒有人抱著她時,會讓她感到這麼放心,好像就算天塌下來都有他保護著一般。她認為已經跟定了的劉義真,卻只會讓她覺得不安和惶然…… 司馬貞勒住了馬,停了下來,四面的北地荒野只有冷風,一波一波地侵襲著她的肌骨。 司馬貞突然想到自己的一生從來沒有開心過,從來沒有被愛過,國破家亡,依附著當年救她的劉義貞而活,自以為深愛著他,現在卻感到恍如一夢,夢醒了又不知道該何去何從。她不由得胸口陣陣酸痛,激動地啜泣了起來,一陣陣酸苦的抽泣聲,和滴在枯草上的淚水,都被冷寂的夜給吞噬了。 陸寄風帶著千綠,飛奔至城外,才停了下來。 千綠定了定神,一見到陸寄風安然無恙,忍不住撲到他身上,抱著他放聲大哭。 陸寄風拍了拍她,道:“好了,沒事了。” 千綠仍抽抽噎噎,泣不成聲,道:“公子……我還以為……以為你真的……被下了死牢……” 陸寄風本想說:“我確實被下了死牢。”但是為了避免讓千綠多了不必要的憂慮,便沒說出口。 他撫了撫千綠的亂發,道:“你怎麼弄成這個樣子?怎麼會離開劍仙崖?我不是叫你們別下來嗎?” 以千綠一介弱女的能耐,根本不可能下得了劍仙崖,這一點讓陸寄風不得不疑心。千綠抬手擦著眼淚,道:“我……我也不知道是怎麼下崖的……”說著又哭了出來,似乎有什麼重大的隱情。 “什麼?”陸寄風一愣。 千綠那驚魂未定的樣子,或許也說不出條理。陸寄風便拉著她在道邊坐下,千綠突然投入他懷中,陸寄風略一遲疑,感覺到千綠的身子不斷地顫抖著,眼淚還默默地掉,陸寄風心生不忍,便伸臂緊緊地抱住了她。兩人只是緊擁著,默然不語。 千綠終於不再發抖,眼淚也止住了,仰起臉來望著陸寄風,眼中柔情繾綣,整個人就像要化入他懷中一般。陸寄風狠下心裝作不解,始終帶著像以往那樣溫柔但有分寸的微笑,放開了她,道:“不怕了吧?” 千綠有些失落,但還是坐正了身子,輕輕點了點頭。 陸寄風握著千綠的手,讓她心下更加安定,千綠才說道:“公子您不辭而別之後,崖上倒是平靜無事……” 陸寄風問道:“迦羅可有為難你們?可有吵鬧?” 千綠微笑著搖了搖頭,道:“小夫人並沒說什麼,時常與冷前輩在梅谷待上一整天,有時也認真地練起功夫了。” 陸寄風放下了心,道:“那就好。” 千綠道:“可是小夫人又穿回了男裝。” 陸寄風笑道:“她愛穿什麼就讓她穿什麼。” 千綠道:“可是……可是……” 她突然吞吞吐吐了起來,讓陸寄風有點奇怪,道:“可是什麼?” 千綠嘆了口氣,道:“那天夜裡,大家都睡了,我睡不著,便走到公子煉功的丹房去待著……突然間我背後被人拍了一下,便昏了過去。” 陸寄風一驚,千綠道:“等我醒來時,已經在別處,我聽見遠處有歌讖和吟經的聲音,那聲音我再熟不過,就是城裡行醮的聲音,我才發現自己竟然已被帶離了劍仙崖,回到城裡了……” 陸寄風驚道:“你可看清楚是誰捉了你?” 千綠搖了搖頭,道:“我渾身動彈不得,眼睛也被蒙上,我只聽見有人在說話,是兩名男子。他們其中一個說:‘你怎知她一定是……陸寄風的……妻室……’” 她這句話說得聲音極低,陸寄風卻一想便明白,看來是有人潛上劍仙崖,要抓他的妻子迦羅對付於他。可是他們找了半天,蕊仙年齡不符,迦羅既穿男裝,又太過幼小,只剩下年紀和相貌都比較吻合的千綠。再加上千綠深夜在陸寄風的練功之處徘徊,誰都會把她誤以為是陸寄風的妻子。 千綠道:“另一人說:‘崖上也沒有別人像的。’那人便道:‘現在陸寄風還不知他的妻子落入我們手中,等過了幾天,劍仙崖的人下來通知他,那就來不及了,我們得趁這兩天把事給處理完!’原先之人說道:‘怎麼處理?你敢與他單打獨鬥嗎?’另一人笑了幾聲,說道:‘你我空負道門武功,卻也對付不了他半招,能殺他的不是我們,而是另一個人。’” 陸寄風問道:“哦?他說是誰?” 千綠道:“那人說:‘能殺陸寄風的,只有皇帝。’” 陸寄風沉默不語,雖然聽起來他大可一笑置之,可是這句話的背後,卻有更多更深刻的意思,意味著朝廷裡暗藏的鬥爭。 千綠道:“我不僅他們說這些話的意思,但心中很急,怕公子真的被皇上降什麼罪,公子,您沒有吧?” 陸寄風沒說出實話,問道:“他們還說了什麼?” 千綠道:“那個出主意的人說:‘皇帝因地面陷落之兆,要拿索陸寄風,現在陸寄風藏身在觀裡,只要讓他知道他的妻子被抓,他就會自投羅網,出面投案了。’公子,為什麼皇上因地面陷落,而要捉拿你?” 陸寄風道:“那沒什麼,然後呢?你還聽見了什麼?” 千綠道:“當時我心中一急,拚命想張口叫喊,他們其中一人突然道:‘這丫頭醒了!’接著我身上又被一點,便又什麼都不知道了。等我再醒來時,已經被丟在路邊……” “什麼?”陸寄風奇道,“他們把你放了?” 千綠道:“我也不知道,我發現自己身上好好的,只是有點兒疲倦,我想起他們說的話,不知道是真的還是我在作夢,可是我竟然被帶下了劍仙崖,那麼一定是真的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就連忙往府裡奔去,想找公子,告訴你有人要對你不利,想不到我才趕到領軍府,就看見大門被封著,還有好多官兵走來走去,靜肅無聲,一看就是出了事兒的樣子……” 陸寄風嘆了口氣,千綠道:“我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有守門的士兵要趕我走時,長史他看見了我,就叫道:‘抓她!她是陸寄風的同夥!’我還沒弄清楚,已經被抓到牢裡去了。 公子,這是怎麼一回事啊?” 千綠到現在還不明白怎麼一回事,陸寄風心裡卻十分清楚:能在劍仙崖來去自如的外人,只有弱水道長,弱水道長詐死之後,化明為暗,誰也防不了他。可是弱水道長未必會親自上崖犯險,極有可能是他的爪牙上了劍仙崖,卻抓錯了人。 也只有弱水道長的爪牙會清楚陸寄風那時藏身在平城觀,透過他人之口讓陸寄風知道千綠被抓,這個他人,當然就是寇謙之。 陸寄風越想,越心中不安。自己早就知道被弱水道長倚重的寇謙之,很有可能是被布在魏國對付舞玄姬的一顆活棋,竟然還把吉迦夜安置在平城觀中! 弱水道長利用自己去帶來吉迦夜,譯出狼文的內容之後,吉迦夜很可能就要面臨殺身之禍!雖然吉迦夜的武功極為高強,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誰知道暗中的弱水道長會有什麼手段對付他!一切端看那張拓文的內容,是否真的足以動搖魏的國本,甚至從根本上毀去舞玄姬的地位。 不管怎麼說,都應該讓吉迦夜在無人知曉之處譯出那張拓文,才是上策,在平城觀的危險深不可測。 陸寄風打定了主意,立刻要去將吉迦夜帶離寇謙之的掌握。 可是他看了看身邊的千綠,又不能就這樣丟了千綠,自己一人行動。陸寄風略一沉吟,便有了主意,拉著千綠,道:“跟我來。” 陸寄風躍上城門,在平城的街坊上方高來高去的,千綠不知他想幹什麼,只是任他抱著奔竄,瞪大眼睛看著他。 陸寄風停在一間寺廟最高的閣樓上,這個地方在這時候絕不會有人接近。 陸寄風道:“千綠,我有要緊的事,暫時無法照顧你,你精精于易,不如這幾天先扮成別人的樣子,找個地方躲起來,我事情處理好了,再與你會合,接你上崖去。” 千綠一聽,便笑道:“那我扮成公子的衛侍,豈不是更好?” 陸寄風道:“我得隻身行動,不便多帶著你。” 千綠難掩失望,但還是順從地說道:“嗯,我就扮個誰也想不到的樣子!” 陸寄風道:“越平凡越好。” 千綠細細地告訴了陸寄風自己所需的易容之物,陸寄風記在心裡,便迅速地離去了。千綠所需之物,都十分易得,可是卻有些教陸寄風摸不著頭腦,居然連廚房中的蔥油等物事也派得上用場,陸寄風實在想不通這與易容有什麼關係,也猜不出她要扮成誰,想道:“她不會想扮個村婦吧?要廚子的舊衣一套,又是為什麼?” 陸寄風不聲不響地由民家竊取這些普通之物,想到自己淪為穿踰之徒,都覺得好笑。 不到半個時辰,陸寄風便挾著個大包袱,以輕功躍上了閣內,遞給千綠,道:“你要的東西,都在這裡。” 千綠接了包裹,笑道:“我得更換衣裳,公子,請您迴避迴避。” 陸寄風點了點頭,便步至閣外的陽台,關了身後的閣門。 陸寄風倚著靠欄,望著平城的街道住戶,雖然是在北地,但是街道整齊,屋宇連綿,比他記憶中殘破的長安還要繁榮。 魏國興盛以來,也年年打仗,卻接二連三克復了許多虜國,還能夠建設他們的都城,使百姓安居。為什麼這些沒有教化的鮮卑臣子、不懂文明的拓跋帝王們辦得到,晉朝、宋朝卻無能為力?是因為魏國有仙後的神能相佑,還是漢人氣數真的盡了? 陸寄風嘆了口氣,他對治道並不想深究,只想道:“夏、涼諸國專務殺戮,終究要被皇上一統。不過,我想得這麼容易,為何漢人卻就是滅不了這些不堪一擊的胡人,只能往南邊逃命?難道是漢人更不堪一擊嗎?” 不久就要北征,陸寄風想道:“統一了北邊,接下來皇上就是對付南邊,若天下真的將歸于胡,其實也不是壞事,皇上說得對,誰說三皇五帝都是漢人?” 如果拓跋燾是一個可以建立安穩天下的國君,陸寄風便願意以己之力幫助他,拋棄漢人的身份,像崔浩一樣盡心盡力地輔佐拓跋燾,甚至不惜幫他征討漢人。可是身為漢人,總是感到像是失去了天地一般,心裡不由得產生無邊的茫然感。 這時,身後傳出 陣踉蹌翻倒物事之聲,陸寄風連忙轉過身去,朝內道:“千綠,怎麼了?” 乒乒乓乓之聲停止,但千綠並沒有回答,陸寄風側耳再聽,裡面傳出一陣粗濁的呼吸,接著便聽見千綠低聲著急地說道:“你……你是誰?走開!走開!” 那人像是搖搖晃晃地朝前走了幾步,還含糊地以當地的土話說道:“乍麼……有大姑娘在這?咦?這是……你的衣服?” 千綠更是困窘,又不敢聲張,發出了幾聲噓聲,要把那人趕跑。接著“碰”地一聲,那人竟倒了下去,千綠急道:“餵,你……你……” 陸寄風道:“千綠,你沒事吧?我要進去了!” 裡面沒了聲音,陸寄風連忙推門而入,只見閣樓的鋪木地上,仰躺著一名腹肚高隆,衣衫不整的醉漢,身上酒氣薰天,四肢大開地呼呼大睡,身子下面還墊著千綠的衣裳。 陸寄風張望周圍,見到一座古舊燈臺背後,隱約露出了一片烏絲,像是千綠的頭髮,便猜知千綠大概換衣服換到一半,闖進了這個醉漢,千綠急忙藏身在燈臺之後,不敢出來。 陸寄風苦笑了一下,彎下腰抽出那漢子身子底下墊著的衣服,團成一團拋了過去,道: “千綠,接著。” 不科衣服丟了過去,千綠並沒有探出手來撿取。 陸寄風一愣,便聽見腳下傳出一聲嗤笑。清脆的笑聲,竟是由那名坦腹的邋遢醉漢口中傳出,委實駭人。陸寄風驚退了一步,看著他坐起身,笑道:“多謝公子傳衣。” 陸寄風啞然,盯著那對浮腫的小眼,凹凹洞洞的酒糟鼻,腹大而手腳卻細,完全是個令人正眼也不會多瞧一眼的鄙俗男子。 陸寄風不禁失笑,道:“你……你扮成這樣……?怎麼連灑臭都裝得出來?” 千綠道:“那是醋、蔥調和了香科,灑在身上的味道,不是真的酒氣。” 陸寄風笑道:“我還奇怪你要我連蔥都帶來,是做什麼用,你的易容裝扮,真是鉅細靡遺,完全沒半點破綻。” 就連原本陸寄風帶來的衣服,都被她略加改動反穿,因此他竟一時沒認出來。千綠道: “裝扮容易,揣摩卻難,裝的樣子再像,言行不像馬上就露餡了。我臨時想不出要扮誰學誰才好,突然記起以前雲府有個小掌廚就是這副德行,便學了他。” 陸寄風點頭道:“嗯,你現在說話還是個姑娘的樣子,我越看便越感到你還是千綠。” 千綠突然發出了當地人腔調,以混濁的鼻音說道:“你晉到千綠那女娃啦?她忍在哪? 這女娃見俄就躲,俄會食人嗎?鄧要俄發了財,教那女娃爬著過來!” 一聽她變成了當地的口音,陸寄風忍不住捧腹大笑:“哈哈哈……這樣我可就放心了!” 陸寄風帶著千綠躍下樓閣,來到街道上,才說道:“你找個地方安身,我事情辦完了會去找你。” 千綠懶懶地擺了擺手,道:“公子你莫要記掛著那個女娃,去辦你地事,相會格已間再說罷!俄走啦。” 陸寄風抱拳道:“後會有期!” 陸寄風離去時,還回頭多看了她一眼,千綠彎腰駝背地站在原地,一副憊懶之態,傳摩之入神,委實教人驚歎。 陸寄風以最快的速度趕至平城觀,天色格外地黑,這是即將要天亮之前最幽暗的時刻,觀中有不少弟子起來打掃觀務,陸寄風得在最短的時間內入內點倒寇謙之,逼他帶自己進入密道帶出吉迦夜。 陸寄風潛至寇謙之的房間,推門進入,有如鬼魅般逼進床邊,伸手探去,竟發覺榻上無人。 陸寄風一驚,想道:“難道寇謙之已知我越獄,所以逃了?” 他迅速地掃視房間一眼,登時明白不是如此。寇謙之的冠帽等外出衣物都不放在榻邊,鏡臺邊也有些水跡,沒有人逃走前會先換上正式的衣服,還先洗臉的。是自己來的時機太不湊巧,想必是寇謙之又被拓跋燾召見,所以連夜出觀,正好沒讓陸寄風遇上。 陸寄風想道:“不在正好,入內的機關我已記住了,一樣可以帶出人來。” 陸寄風曾看寇謙之推移過石版機關兩次,便把程式給牢牢記住,大可來去自如。 他掀開床板,躍下地道,快步往前直行。 突然間陸寄風整個人愣住了。 那道擋路的石道,竟已大開! 陸寄風暗驚不妙,提高警覺往內趕去,這種情況,只給了他一個警告,那就是:已經有人闖進來了! |
第五十六章 三趾顯奇文
陸寄風在密道內直奔,一連穿過數道石門,都已大開,更讓陸寄風驚心。若是吉迦夜已不在密室之內,或是已經被殺,拓文被盜,那麼會有什麼後果,也是他難以預料的。 眼前已是最後一重石門,微弱的燈光透了出來,陸寄風更加倍小心,靠著牆緩緩滑近。 石室內,吉迦夜瘦小的背影依然趺坐在地,低著頭,瘦骨嶙峋的背部隨著微弱規律的呼吸起伏著。 陸寄風略一放心,踏上前道:“大師你……” 才一出聲,吉迦夜便是一震,轉過身道:“小心!” 陸寄風見到吉迦夜的樣子,簡直是觸目驚心,但就在他還來不及想通怎麼回事,眼前黑影一閃,一道陰冷的掌氣已撲面襲來! “啊!”陸寄風連忙閃身避過,那黑影順勢往外竄去,陸寄風緊追在後,竟看不清那人影的樣子! 那人渾身像蒙著一層晦暗的黑氣,陸寄風追著他時,感到胸口煩惡,想道:“看來此人的掌風有毒!” 就在他這麼一想之際,那人竟陡然停步,陸寄風氣息一窒,對方掌氣襲體,對準了陸寄風的腹部要害,陸寄風變掌為指,往他的頭頂百會穴疾點,他連忙收掌,又翻身便逃。 這樣一有機會就打,發覺不妙就逃的作風,顯然並非正人。陸寄風止步,雙掌蓄氣,將一道雄渾的真氣襲向了他! 這一掌氣功端的是開山裂碑之威,不料那人竟消失不見,這一道掌氣整個打穿過去,轟隆之聲,是入口的床板被擊碎的聲音,看來寇謙之的房間已經被陸寄風這一掌給打穿了。 陸寄風愣在原地,那人硬是消失不見,他並非被像其它舞玄姬的手下那樣,被擊散陰魄而消失,而是突然間就不見了。 陸寄風不假思索,轉身奔回密室之中,吉迦夜整個人倒臥在地,本來就乾瘦的身體,變得更瘦更小,簡直像所有的精氣都被吸幹了一般。 當吉迦夜回頭叫陸寄風小心時,陸寄風就被他的樣子嚇了一跳。此時再看,仍感到十分可怕。吉迦夜的瞼變得蒼老無比,乍看之下有如殭屍,而黝黑的膚色在黑裡卻透出慘白來,更顯得油盡燈枯。 陸寄風扶起倒在地上的吉迦夜,吉迦夜的嘴動了一動,像想講話,陸寄風已將他負在背上,道:“出去再說!” 陸寄風奔出通道,許多聽見聲音的道上們已經趕了過來,見到陸寄風背著一個狀若骷髏的老人竄出密道,都吃了一驚,連忙退開許多步。 陸寄風足底聚氣,便住外奔了出去,身俊才傳出道十們的大呼小叫,不過也很快就被陸寄風遠遠地甩在身後了。 及巨荒野,陸寄風放下了吉迦夜,擔心地問道:“大師,你……你怎麼變成這樣?” 他背著吉迦夜奔馳時,已感覺到吉迦夜氣息急短,上氣不接下氣,簡直是虛弱之極。 吉迦夜的聲音有點幹啞,道:“我……我專心地想著拓文,終於想通了文義,可是因為太過專注,竟沒注意到……有人接近,他……一出手便製住了我,將我的骨節都給定了,我被他的掌力斷傷了全身筋骨、五臟,今後再也……無法施展神變……一陸寄風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再也無法施展神變,那不就是被廢了武功之意嗎? 陸寄風忙問道:“您可見到他是誰?為何能闖入密道之中?” 吉迦夜搖了搖頭,道:“什麼都沒看見……那人從背後製住我,出手十分陰險,而且拓文也被他搶走了……” 陸寄風呆立著,作不得聲。自己還是來遲了一步,雖保住吉迦夜一命,卻讓他成為廢人,也遺失了珍貴的拓文。 如果入密道欲殺吉迦夜之人是弱水道長,雖然不無可能,但是本來拓文就是他親自弄來的,他又看不懂,搶取了也沒意思,弱水道長應該不會行此無謂之事。但是除了他之外,又還有誰會通曉進入密道的方法? 陸寄風問道:“大師已經譯出拓文?” 吉迦夜虛弱地點了點頭,指著腦袋,說道:“貧僧記在這裡,拓文遺失了……也不要緊。” 但那篇文字終究是個重要的證據,既然被盜,除非陸寄風能找到刻下此文的地點,親眼見到整篇原刻。 陸寄風此時心亂如麻,可是武功盡廢的吉迦夜並無慌亂之色,陸寄風也不禁佩服他的定力。 陸寄風勉強鎮定下來,道:“如今只有大師您知道拓文的內容,或許對方本想挾持您,卻被我所阻而未能得逞。” 吉迦夜道:“背後傷我之人,武功絕非泛泛,貧僧已油盡燈枯,無力對付他了。 不如貧僧將拓文之意先告訴陸施主,若是貧僧將來落入那人手中,也絕不會吐露半字。” 陸寄風道:“大師說哪裡話來!陸某雖不才,也不會再讓大師落入魔爪!” 話雖如此,他自己現在是個被通緝的囚犯,要保護一個虛弱的老人,談何容易! 陸寄風心中盤算一回,拿定了主意,道:“有個地方可以暫保大師的安全,只不過要請大師委屈了。” 吉迦夜點頭道:“一切聽憑陸施主安排。” 陸寄風再度背起吉迦夜,這回卻是趕回地牢之中,現在他的藏身之地,就屬這裡最為安全。在拓跋燾心意未明之前,是不會有人專程來地牢找陸寄風的。 陸寄風出牢時神不知鬼不覺,再度回去,依然輕易地閃過獄監的眼睛,伸手便扳彎了牢門,與吉迦夜兩人 同進入,並重新把牢門再安置回原位,外表看來那門一點也沒變,但只要以小兒之力隨手一推,那門就可以被推倒。 吉迦夜也沒想到陸寄風所說的地方,會是地牢,頗為驚奇地張望著,見到地上還躺著一具屍體,更感奇怪。 陸寄風的眼光掃到無辜被殺的仇復,計上心來,道:“此人與我同監一囚,大師您不妨暫且取代他。” 吉迦夜不置可否,陸寄風上前正想將仇復的屍體拖至暗處藏著,一動他微顯冰涼的身體,赫然發現他並未死,還有呼吸。可是袖箭刺入眉心,八成也活下了了。 陸寄風感到有點難過,本想以己血救他,但是想到他不知犯了什麼法,善惡不明,且最終依舊要被王法處死,若是以自己的血延長他的生命,只是增加他在此受苦受難的時間而已。 陸寄風低聲道:“仇兄,請你安息吧。”便伸手拔出刺在眉心的銀劍,血汩汩地流出,分劃在仇復的臉上。 陸寄風以箭簇的利刃慢慢地刮下仇復臉上的胡髯、亂發,不久便刮下許多,再沾著血細心地黏在吉迦夜臉上,這細功費了他大半個時辰,等吉迦夜被改造成一個滿瞼亂發亂須的囚泛時,陸寄風也已累得滿頭大汗。 陸寄風將須發已被刮得差不多的仇復拖至角落,才發現他五官端正,原本應該長得頗為英俊,而且他年齡也很輕。這樣的男子怎麼會犯了死罪,毀在這裡,實在教人想不通。 陸寄風剝下仇複的衣服,幫助吉迦夜套上,眼前的老人果然變成了狼狽的囚犯,此地燈光又暗,誰也不會看清楚他的真面日。 陸寄風低聲道:“此人名叫仇復,以後晚輩就這麼叫大師您,免得被查覺了。” 吉迦夜“嗯”地應了一聲,雖然看起來可以應付一陣子,但獄中黑暗濕臭,吉迦夜現在又十分虛弱,這裡也不宜久留,否則早晚要與仇復一樣病重瀕死。 吉迦夜嘆了口氣,道:“想不到……貧僧一時大意,竟會根基全失!百年苦修,都化作鏡花水月,真是業力不可違,劫數不可逃啊!” 陸寄風聽了也感到沉重,吉迦夜的下場,隱隱讓陸寄風知道要對付舞玄姬,甚至意向不明的弱水道長,絕對比他所想像的要艱困危險。 為何吉迦夜的藏身之處會被知曉,為何一再落入陷阱?舞玄姬與弱水道長早年精心布下的羅網,已一步一步發揮了功用,讓陸寄風總有著不知從何施展的感覺。在這樣的氣氛下,要維持著冷靜去揣摩出舞玄姬或弱水道長的下一步棋,見招拆招,實在不易。 陸寄風雖不是急躁之人,對於自己能否頭腦清晰、不為外力所動地做出正確的判斷,踏出正確的每一步,他也完全沒有把握。 看陸寄風凝重的神色,吉迦夜反而和靄地說道:“陸施主不必心焦,通明真人會將任務交付予你,必是認為你有這份能耐。再說,貧僧已解狼文之意,對施主或許真的有所幫助。” 他的安慰令陸寄風精神略振,道:“石室狼文所書,是何深意?為何魏帝秘傳不彰?” 吉迦夜看著陸寄風,道:“當然秘傳不彰,石室之文若是讓外人得知,恐怕魏國也難傳下去了。” 陸寄風一怔,道:“這……卻是為何?” 吉迦夜道:“那是魏帝的祖先書寫的。” “魏帝的祖先……?” “並不是人類,而是被舞玄姬傳了靈性與法力的畜牲,是狼!” 陸寄風張大了口,幾乎不敢相信耳中聽見的,拓跋皇族不是人類?而是狼的後代? 吉迦夜道:“這篇拓文,就是在狼穴裡,由那匹受了機緣的狼所寫的。文意大約是說: ‘我所居住之處,去代都四千五百餘裡,完水之東,弱水之南,大鮮卑山之基。我所居之穴,南北九十步,東西四十步,高七十尺,室有狐女為神,啟我靈知,與我配育,使我同具人智。 女神許我生子如人形,建立疆土,統幽都之北,廣漠之野,世世為君長,建為大姓。生子詰汾,全人之軀。女神啟我:此土荒遐,未足以建都邑,遂徒。此穴乃我族出生之地,至為神聖,子孫告祭之,則佑爾!’” 陸寄風目瞪口呆地聽著吉迦夜冷靜地背頌出石室之文的內容,那匹被舞玄姬傳了修道機緣的狼,與舞玄姬生下人形的後代,取名詰汾,然後便聽從舞玄姬的指示離開這個狼穴,往南遷徙。詰汾的子孫漸漸地結親於大族,直到如今建立國土,幾乎要統一北方,虎視南疆。 陸寄風對於魏的國史完全不知,可是這張石室之文被魏帝們珍重傳嗣,豈不是因為它的訊息至為重要?石室之文末尾,囑附子孫要回到舊處祭拜,可是陸寄風並沒有聽說魏國有這樣的習俗,可能是沒有人能解讀這篇拓文,所以魏帝們並不知道先祖要他們回去祭拜,好明暸自己的出身血脈。但也有可能是先帝們都太過於短命,國事又沉重,因此部來不及完成此願。 陸寄風義猛然想到:他所知道的魏國先帝,壽命都短得離奇,之前的明帝拓跋嗣,只活了二十二歲;再之前的道武帝拓跋珪,也只活了三十九歲;更之前的就不是陸寄風所能知道的了。難道是因為他們本來就不是人類,所以壽命比普通的狼長,但是卻比人短? 舞玄姬賜予拓跋氏靈性,利用他們為自己建立了這個龐大的國度,稱她一聲仙後,並不為過。這麼多皇族將她敬若神明,視為最高信仰,這種信仰是完全不可動搖的。 但是,許多信仰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魏國的貴族世代信仰舞玄姬,或許也不明白魏帝竟不是人類。如果這個秘密被揭穿,還有人願意事奉畜牲嗎?胡漢之隔已經令許多人不能接受,更何況人畜之隔? 這篇石室之文,何止能動搖舞玄姬,真的還能動搖魏的國本! 陸寄風深吸了一口氣,道:“茲事體大……請大師善隱此秘,勿為第三者知。” 吉迦夜道:“貧僧理會得。” 然而,陸寄風與吉迦夜話才說畢,身邊便傳出了極低的一聲冷笑。 那笑聲貼壁傳出,震動人心的低沉聲音說道:“兩人知道,已經太多餘了。” 陸寄風眼前的虛空之中,赫然出現高大剽健的身影,渾身隱約蒙著一層黑氣,似幻似真,漸漸地形態趨定,整個人就像一座山一般,巍立在陸寄風面前。 他身長至少有九尺,威猛的身軀披著刺繡華麗精緻的黑袍,光禿的頭上,額間刺著有如獅影般的美麗青色紋路。瞼孔線條深刻渾厚,有如雕像,右耳串著繁麗的黃金耳 ,垂至肩上。整個人在無比的貴氣之中,更瀰漫著難以言喻的邪氣。 一見到他,陸寄風便產生一種強烈的直覺,他感到就是這個人偷襲吉迦夜,並且奪走拓文。 吉迦夜見到他,聲音幾乎啞了,道:“你……你果然沒死,獅子……?還是貧僧應該稱你雲無識?” 雲無識發出低沉的笑聲,道:“我乃聖女右護法,怎可能被你這一介凡夫所殺? 我命如恆河之水,永遠不絕。” 吉迦夜道:“哼!火爐中的殘雪,也敢妄比恆河!獅子,你們這些妖黨由佛國竄逃東方,還能再逃往何處?” 雲無識深刻威嚴的臉上,只帶著極為不屑的冷笑,微仰著臉睨視他們。吉迦夜已失去武功,不足為慮;陸寄風雖然高強,在未逢敵手的雲無識眼裡,卻也不過是個凡人,不值得當一回事。 陸寄風加強了戒備,道:“是你傷了大師,奪走石室之文?” 雲無識的目光掃向陸寄風,道:“方才未及殺你,只是讓你殘喘片刻。” “真是誇口!” 陸寄風不敢大意,話聲方出,指間劍氣已往雲無識的眉心刺去! 他由吉迦夜口中知道雲無識根基絕世,連吉迦夜都苦戰了他九天,猶未能取他性命,自己若是不使出極招對付這魔物,是不可能有任何勝算的。 陸寄風的指劍甫至,雲無識身子如光影一閃不見,劍氣嗤地一聲刺向虛空,而雲無識已經赫然又留在原位,竟像根本就沒有移動過一般。陸寄風接連數招氣劍,便全包圍住雲無識的所有要害及出路。同時左掌拍出,暴喝一聲,拍向雲無識! 誰知雲無識的身體,竟當中裂為兩半,陸寄風掌力落空,身邊已驟覺風緊,雲無識的兩半身體左右兩掌,往不可思議的方位擊向陸寄風的前後兩面! 陸寄風一時竟無處可退,碰地一聲,前後各中一掌,簡直像被兩座山壓中前胸與後背,胸腔間幾乎要被壓碎! 陸寄風口中鮮血狂噴,濺灑在污牆之上,踉蹌跌後數步,往後仰倒。雲無識已回歸原地,依然偉岸而立,鄙視地看著陸寄風。 陸寄風很快地調息運氣,將逆亂的真氣導回正途,與雲無識隔著數尺對峙。雲無識見他沒破這兩掌打扁,還好好地站著,眼裡也露出一抹驚佩之色。 甫一交手,陸寄風就被雲無識輕易擊中,主要是因為當陸寄風看見他居然當中化作兩半, 時之間太多震驚,來不及反應之故,陸寄風不禁想:“這是什麼妖術?” 但既然吉迦夜曾對付過他,那麼就算再奇特的武功,也必然有破解之法。遇上這樣的強手,陸寄風專心尋思對付他的法子,心無旁騖,凝神以對。 陸寄風與曇雲無識的雙眼對望,不敢稍微移開。雖然雲無識的身形偉美,乍看之下有著令人心折的風采,但是眼眸卻纔是真實面目的呈現。陸寄風在他冰冷的眸子中,只看見輕視、狡獪,以及深劉的卑惡靈魂,令陸寄風感到極度的厭惡。 雲無識道:“南人,你不是我的對手。” 陸寄風道:“你盜石室之文時,落荒而逃,是不是對手還很難說。” 雲無識笑道:“多讓你活片刻,你便小看了我?呵!真是幼稚可笑!” 雲無識緩緩地走向陸寄風,陸寄風的眼睛仍緊盯苦他,腳步緩然往後退卻,雲無識更生輕敵之心,暴喝一聲,口中發出的雷霆震得地面一動,差點把陸寄風整個人往後掀倒!陸寄風身子一晃,便又立穩,雲無識已得意地大笑了起來。 這一聲叱吒之中並無傷人之威,他只是想威嚇陸寄風而已,陸寄風自然不會被這虛張聲勢所震慴,反而對雲無識的自大感到可笑。 陸寄風掌中暗自蓄氣,算準了自己這一掌突出,雲無識可能會閃避及還手的連續九個步驟,便雙掌呈圓,身勢略屈,雙掌推出,包圍住雲無識的退閃方位,同時已繞至他身俊,雙掌匯圓,拍向雲無識的背心! 誰知雲無識竟又消失不見,陸寄風大驚,這一掌擊至一半,連忙收回,他直覺想到雲無識是以快到他看不見的身法溜開,便本能地轉過身防備雲無識的背後偷襲。誰知他 轉身的同時,後頸已被猛然砍中! 陸寄風眼前一花,整個人在中空中被摔了兩三圈,才重重地跌倒在地,頸部痛得他頭昏眼花,好像腦袋被搬了家一般。幸而陸寄風尚未被擊中之時便已有警覺,這一手刀砍下,他已順勢往前略傾,消去了不少力道,才沒被打得腦漿迸裂。 饒是如此,陸寄風這下子也眼前漆黑一片,什麼也無法想,整個人動彈不得了。 他聽見雲無識得意的大笑,卻全身發軟,連動根小指都難。 吉迦夜拖住陸寄風的手,將他拉至一旁,擋在自己身前,道:“獅子,你的黔驢之技,不過如此嗎?” 雲無識輕蔑地笑道:“如此已將他打平在地,你還要瞧他何等的死狀?” 吉迦夜道:“貧僧對死狀沒什麼興趣,倒是你若想見識真正的高手,我可以讓你開一開眼界。” 雲無識忍不住發出一連串的大笑,道:“哈哈哈……真正的高於?就憑他?還是你?” 吉迦夜道:“貧僧說的真正高手就是他。貧僧的神變,與陸施主的絕世武功相比之下,微不足道,甘拜下風。別忘了你曾是貧僧的手下敗將。你如果能打敗他,那麼貧僧如今敗在你手中,可以說是心服口服了。” 陸寄風迷糊之中,聽見吉迦夜居然在幫自己大吹法螺,不由得苦笑連連。事實上自己與吉迦夜也總是打成平手,哪裡談得上什麼微不足道、甘拜下風?不過吉迦夜會在他被打得動彈不得時,說出這樣的話,必有他的主意,只是陸寄風現在還聽不出來罷了。 然而,就在這時,陸寄風查覺出吉迦夜放在他背俊的手指,正在輕劃著他的背部肌膚。 陸寄風一怔,漸漸感覺出吉迦夜的手指不是亂動,而是在寫字。 原來他把自己拖到一旁,是為了以自己的身體掩飾他寫字傳話。吉迦夜聰敏過人,一心能夠二用,甚至能雙手同時以不同的兩國文字寫出兩篇主題不同的文章來,此時一面與雲無識應對,一面寫字傳話給陸寄風,對他來說只是小事 件。 吉迦夜寫的是:“城外初戰,汝曾取藥而服,功力大增。” 陸寄風猛然想起:自己身上還有寇謙之所給的五石丹,雖然寇謙之敵友不明,可是五石丹的威力,他是領教過的,怎麼現在忘了? 雲無識哼了一聲,道:“當初我並未敗,是你僥倖!” 吉迦夜道:“僥倖也罷,打敗了你也罷,你被貧僧斬首,是西域十六國盡知之事,除非你能在西域諸王面前殺了貧僧,否則“獅子比丘死于羅賓僧吉迦夜之手”,便是世所公認。” 雲無識怒道:“我現在就扭斷你的狗頭,傳送西域八表!” 吉迦夜道:“呵,貧僧已是這副老態,你以為將這顆老頭顱傳送天下,就能顯示你的威望?只不過讓人取笑,原來重生的獅子比丘,殺死了一個沒有武功的老頭,就得意非凡得大肆宣揚了!哈哈!你可真是寶刀未老,威風不減當年呀!” 雲無識怒道:“你……你的武功也是被我廢的,可不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人!” 吉迦夜攸然道:“話是如此,那麼你要對多少人解說一番?還是在貧僧的首級旁,附上詳細的說明一份?為保證所有佛國之人都看得見,你最好再備上幾名說唱之人,演成故事,見人就表演一遍,或許可略為雪恥,恢復你的武名。” 雲無識臉色鐵青,默然不語。他是十分要面子之人,當初因為舞玄姬不在,沒有主人約束他,因此他縱情酒色,夜禦百女,功力大為退步,才會敗于吉迦夜之手。也因為當初瞼丟得太大,他無顏重回西域,便待在涼國。以他的能力,當然很快便縱橫 時、直到後來舞玄姬操縱拓跋氏建立了魏國,他見到舊主沒死,又連忙回頭找過舞玄姬,重輸赤誠。舞玄姬對他的底細知之甚詳,倒是並未怪罪,命他繼續留在北涼,隨時候命。 就在吉迦夜和雲無識說了這麼多話之時,已經在陸寄風背上寫了不少字,陸寄風專心地每個字都辨了出來:“獅子擅於幻象,蠱亂汝心。汝只管信己所覺,擊其要害,勿惶恐而縮。 若幻為無形,其動不離其影,可捉影而攻。” 陸寄風恍然大悟:“原來他的消失是幻術,人還在原地,只要我盯著他的影子,就可以看出他的去向。” 而吉迦夜的話令雲無識又氣又急,沉聲道:“老僧只會耍弄嘴皮,以為這樣我就不會殺你了嗎?” 吉迦夜道:“殺我不能增加你的威名,但也不能讓我對你服氣,除非你打敗中原第一高手,我才相信當初我打敗你只是僥倖。” 雲無識冷笑道:“我聽說中原第一高手,是通明真人司空無,不過……嘿嘿,他是否還在人世?恐怕是個問題。而他?”他瞧了倒地不起的陸寄風一眼,只從鼻間哼出一口氣,道: “他已經是待宰的魚肉,你在說什麼廢話!” 吉迦夜道:“他是通明真人的閉關弟子,會像你所見這樣膚淺嗎?” 雲無識道:“你眼睛睜亮,看看他怎麼死在我手中!” 雲無識舉掌便要襲向陸寄風之軀,陸寄風頓覺胸口一窒,雲無識這一掌打下來,自己應該會死吧?不過服了天嬰之後的自己並不容易死。難道吉迦夜想激雲無識殺了他,好讓雲無識離開此地,再等著陸寄風活轉?這倒是個好計。 但吉迦夜怎麼會知道自己不死的事呢?他並沒有對吉迦夜說過這一點,因為那是陸寄風不願意想的事情。他並不覺得不死是件好事,反而每當想起這樣的體質,心中就感到沉重。 雲無識的掌氣卻及時止住,又收了回去,冷冷地說道:“老賊禿,你想騙我中計?” 吉迦夜安然道:“我騙你什麼?就如你所說,他現在完全無力反擊,你怎麼不趁這個機會殺了他?” 吉迦夜越這麼說,雲無識就越不相信陸寄風真的無法反擊,或許陸寄風躺在地上,就是在等自己靠近,使出什麼方法對付他。 雲無識反往後一退,傲然道:“你把他的頭割下來,我饒你不死。” 吉迦夜奇道:“這是為何?” 雲無識道:“聖女老人家要他的頭顱,你已經廢在我手中,我殺不殺你都是一樣!” 吉迦夜笑道:“哈……你說得沒錯。貧僧雖殺過不少邪魔外道,陸施主卻是個仁人君子,貧僧不忍殺他,還是請你你親自殺掉中原第一高手。” 雲無識道:“你竟寧願與他一起死?” 吉迦夜嘆道:“這是無計可施,你快動手吧!若你能殺了他,貧僧就相信你是真正的第一人,當初貧僧是僥倖勝了你。” 吉迦夜一再地激雲無識出手,讓雲無識認定了陸寄風絕對有什麼詭計,遂雙足微震,整個人便凌空浮起,趺坐於半空之中,雙掌合十,一副安閒之態,道:“哼,你不必激我,我想領教所謂的中原的第一高手,有何能耐!你叫他起來,與我正面一決。” 吉迦夜嘆道:“可是你……” 雲無識喝道:“不必廢話!” 吉迦夜只好拉著陸寄風,讓他坐起。經過他們這番智鬥,陸寄風已能動彈,被吉迦夜一拉就坐了起來,吉迦夜拉著他,看似只是拉他坐起,其實卻是反扭陸寄風的手臂,同時以特殊的指法捏抓著他的腰、背,他所拉捏之處,都讓陸寄風感到十分疼痛,不知道吉迦夜這是在幹什麼,但是他很快就發現:吉迦夜並不是隨便亂捏他,吉迦夜的手指、腕部等地都用上了推揉之力,被硬扯及捏過之處,竟筋骨大暢,就連反扭俊再放開的於臂,都像靈活了許多。 陸寄風暗自驚異,想道:“這又是什麼通筋理氣之法?” 天竺早在婆羅門教之時,苦行僧便已發明出瑜珈術,使受到極大苦楚的身體,立刻復元。 雖然佛教興而婆羅門教式微,瑜珈卻還是文化的一部份,而留存了下來。吉迦夜拉起陸寄風之時,便以瑜珈的手法助他通暢經脈,這與中國的氣功通暢經脈方法不同,而效果各有千秋。 陸寄風對吉迦夜反激雲無識之計,心領神會,便故意不理會雲無識,以虛弱的口吻道: “多謝大師相救。” 吉迦夜雙手按著陸寄風的肩,道:“陸施土,此魔欲取你的首級,你可得加意小心了。” 陸寄風暗中取出一丸五石丹,說道:“我曉得。” 他正打算趁著背對雲無識之時,將五石丹服下,雲無識卻已覷見陸寄風似有動作,喝道: “你在做什麼?” 雲無識一掌擊去,陸寄風急忙回掌接下這一道氣勁,兩人的掌氣相格,均被震退,而陸寄風手中的五石丹也飛散了出去,不知落在何處。 雲無識叱道:“你們果然在搞鬼!” 只見雲無識兩掌如電,狂濤般的內力一波一波擊向陸寄風,陸寄風身處掌氣之中,不斷地以自身真氣運使推移雲無識之功,牢房內的茅草等輕柔之物被這股內力牽動,在半空中旋轉疾飛,順著陸寄風周圍的氣流轉出了漩渦。但這都是雲無識之力,陸寄風只是中心的一個軸而已。 雲無識的掌風越盛,繞著陸寄風轉的氣漩就轉得越快,陡然陸寄風口發叱吒,身子往前傾去,便挾著巨大的氣勁轟向雲無識! 這宏闊之氣,有如一堵巨牆般迎面傾去!雲無識竟硬是雙掌迎擊,將這股力量又推回陸寄風身上! 陸寄風的身子在半空中輕飄一轉,順著氣勁而動,有如狂風中的一片落花,優美地緩緩飄落,全然無傷。 陸寄風學習上清含象功以來,越來越體會順勢之要締,總是藉對方的力量而行動,讓對方反而找不到他的破綻。而這樣的對打方式也正好符合他不愛動武的個性。 陸寄風一落地,反手便拆下一條圍欄,握在手中為劍,身子剞立,便遞劍刺去,遊絲劍法的起勢攻向雲無識。 他以棍為劍,又讓雲無識吃了一驚,但是卻不以為意,隨手拆招。陸寄風手中是棍,但靈活飄然,矯矯靈動。吉迦夜只見到陸寄風手中光影翩連,千絲萬縷的劍氣在雲無識周身遊走,雲無識有如被飛鏈困鎖的巨獸,雖張牙舞爪,但始終脫不出劍氣包圍。 旁觀的吉迦夜暗喜,想道:“陸施主的劍法果然高妙!” 不料雲無識驟然間眼中精光一閃,抓起鬥蓬疾揮,陸寄風長棍刺至,與鬥蓬相格,鬥蓬下的刀刃力道透過,竟削去了一截木棍。 只見雲無識靈活地揮動衣擺,陸寄風手中長棍扦格進退,有如黑鷹激鬥巨蟒一般,或飛舞騰躍,或竄升疾撲,互有進退。然而鬥蓬底下的刀刃畢竟鋒利無比,與木棍相觸幾下,陸寄風手中的木棍已經一寸一寸地削斷,最後只剩下手中不到五寸的一小截了。 陸寄風手勁一透,殘棍化作片片碎木揮向雲無識,雲無識鬥蓬一檔,木屑紛紛打在鬥蓬上,落了下去,沒傷到雲無識分毫。 雲無識緩緩地放下鬥蓬,冷笑著道:“想不到有人習得司空有的劍法,很好!很好!” 陸寄風吃了一驚,道:“你……你怎知司空有的名號?” 雲無識笑道:“我何止知道她?我還親自打敗了她,讓她拜服在我的腳下!” 陸寄風道:“此話怎講?” 雲無識道:“你就親自到地府去問她吧!” 說完,雲無識身上金光一閃,化出無邊巨光,陸寄風正欲掩目,吉迦夜已喝道:“別遮眼,這是幻覺!” 陸寄風警覺,若是閉目,不就等於束手待宰了?但是高手過招,只要一瞬間的失神,就代表死亡,陸寄風欲掩目的一瞬間,雲無識的內力已經襲至,陸寄風目不轉移,在大放光明、一片白茫之際,看見地上一團黑影,而知道那就是雲無識所在的位置,卻已被雲無識一掌擊中,整個人遠遠地飛了出去,以血肉之軀,一連撞穿了兩道土牆,像是摧枯拉朽般,背部重重地撞在第三面牆上,第三面牆也被震得危危欲穿。 地牢中的死囚們打從陸寄風與雲無識激鬥之時,都嚇得抱頭縮在角落,沒有人敢探出來多看,此時陸寄風被打得穿破兩牆,更是讓他們魂飛魄散,根本就不敢相信。 陸寄風聽見自己的骨斷之聲,他也沒時間再感覺疼痛了,趁著雲無識追擊而至的短暫時間,陸寄風已又取了顆五石丹,服了下去。 而地面上的黑影也已逼至,陸寄風急時撲地滾開,背後轟然一響,那道牆已被應聲擊破! 金光驟失,雲無識立在被打出大洞的牆前,笑道:“吉迦夜老賊,你看清楚!天下第一的高手,就將死在我的手中!” 雲無識發出虎嘯,身子一弓,雙掌成拳,往陸寄風身上撲去! 陸寄風丹田湧出源源不絕的真氣,雙掌拍向撲來的雲無識。雲無識巨大的鐵拳整個迎上陸寄風的兩掌。他本以為陸寄風的雙掌會被他的拳頭硬生生給打得雙臂盡碎,然後全無招架之力地任由他凌虐至死。不料他的雙拳“撲”地一聲,打在陸寄風雙掌之上,竟渾身一震,身子在半空中頓了一秒,接著便感到反撲回來的沉重真氣,將他整個人撞摔出去。 雲無識口吐鮮血,被擊飛出數丈,陸寄風翻身反擊,雲無識眼睛一化,急忙隱身避拳,但隱了身的他,仍被結實地在胸、腹各被拍中兩掌,口中更是血瀑狂噴。 他驚覺陸寄風似乎已經不被他的隱身幻術所騙,只好踉蹌地現身,及時一揮斗篷,斗篷底下的利刀嗤地畫破陸寄風胸前衣裳。陸寄風退躍一閃,趁此時雲無識也重新立穩了身形,眼前一黑,陸寄風竟已逼至眼前,一掌已離他不足半寸,結結實實地打在他的腹上! 雲無識只來得及運氣相抗,卻還是被擊退十丈之遠,好不容易站穩,已是神智有點恍惚,雙腿也像失去了力量似的,再不逃走,恐怕就要死在陸寄風的下一掌了。他實在想不通:為什麼陸寄風受了他那麼多掌,立刻就半點事也沒有,還能發出如此威猛的掌氣,幾乎要取了他的命? 陸寄風立在十丈之遠處,將上清含象功運轉於周身,自身的真氣將周邊氣流牽動變化,令陸寄風整個人像被罩在一層雲霧裡一般,身形飄渺,似有若無。但在一團渾沌之中,卻又隱隱若雷霆將至。只見陸寄風身形一動,這股挾風帶雷的巨大真氣,以壓天之勢傾向雲無識! 雲無識已受數掌,全身痛苦不堪,哪裡敢再硬接這一掌?隨手抓起兩名死囚,拋向陸寄風! 同時雙掌畫出方圓,封住了前關,並飄然往半空一躍,化身消失! 陸寄風驚見兩道人影飛來,已經收勢不及,那兩名死囚一聲也不吭地被陸寄風的上清含象功擊中,重重地摔落在地,外表並沒有什麼異狀,但是皮膚底下的肌骨五臟,已經全化作肉泥,落地後片刻才整個人消扁了下去,血水往七竅噴了出來,極為可怖。 陸寄風大吃一驚,那兩人皮下全化作血泥,根本就不可能救回,雲無識竟會如此狡詐奸險,看來自己還是小覷了他,應該早一點料到他會使出這麼卑劣的方法逃遁才是。 陸寄風喘著氣,周身真氣仍旺盛地流轉不已,他連忙席地而坐,將真氣在體內流轉運行,漸漸導回正途。行過了一個小周天,他的根基又精進了不少。 陸寄風起身,環顧周遭,地牢內已經一片狼籍,囚房處處被擊破,有如廢墟,雖然關不住死囚了,但是他們全部都嚇得呆若木雞,縮在角落,不要說逃,就連呼吸重一點也不敢。 見到陸寄風展現了這樣威猛的功力,吉迦夜馬上了解當初陸寄風與自己動手時,心裡先存愧咎之念,總是欲進反讓,實力並沒有完全發揮,才打成了平手。若是陸寄風心存殺意,吉迦夜可能早已死在他的手裡! |
第五十七章 善惡苟不應
吉迦夜想起適纔一場血戰,兀自心有餘悸,道:“陸施主,你無恙嗎?” 陸寄風點頭道:“多謝大師助我。” 吉迦夜道:“原來你的實力如此深厚,看來舞玄姬是要畏你三分!” 陸寄風張望著囚牢,有點傷腦筋,弄成這樣,該如何處置?現在自己的罪除了滅蘇毗府之外,又多了一條更加不赦的了。 陸寄風不發一語,將那兩名死囚身軀用地上的茅草略加掩蓋,對眾人一抱拳,道:“諸位,我無意傷人,你們不必害怕。” 在所有的人都不敢作聲之時,只有一名虯髯魁梧的死囚膽氣頗壯地起了身,以宏亮的聲音道:“你神力這麼大,不如殺了獄官,助我們逃出去!我們奉你做大哥,自起山寨,打一番天下,今後只管殺個痛快,搶個痛快,沒人可以管我們!” 吉迦夜望向陸寄風,陸寄風的臉上看不出半點心意,但他的心裡,卻十分不願。 這些死囚是犯了什麼罪,他並不知道,其中或許有被冤枉的好人,但更可能大多是打家劫舍,姦淫擄掠的惡徒,若自己一時任俠,放了他們,是否會因此造成是非不分,惡徒反而重見光明,再去傷害無辜之人? 陸寄風道:“你們看錯人了,陸某並不是落草為寇之輩,你們是冤是辜,國法自有斷決,不是我能決定的。” 他這句話一說出口,所有的死囚都十分失望,那人冷笑道:“什麼國法?老子在統萬城外打獵務農,國土歸於夏國也好,秦國也好,都是老子自己養活父母妻兒,何必要守什麼天外飛來的王法!” 陸寄風道:“你若是良善農民,又怎會被打入地牢問了死罪?難道你沒有殺死無辜之人? 未做虧心之事?” 那漢子仰頭大笑,笑聲十分悲憤,道:“老子是殺過人,只恨殺得不夠多!” 陸寄風聽了這話,心中不喜,不由得略皺起眉頭。 那人見陸寄風的不以為然之色,索性連會不會得罪陸寄風也不管了,大聲道:“雖然你也被下在死牢,但你可以來去自如,我還聽人叫你什麼大人的,誰都知道你來頭不小,可是我不怕你!你是魏國的**,看來也不是好人!” 陸寄風自不會與他一般見識,便沒說什麼,那人顯然是胸中的抑鬱甚多,不吐不快,繼續說道:“你這**聽好,我等全是統萬良善居民,前年拓跋小兒打敗了夏國,怕被柔然追擊,便脅擄我們居民萬戶,強迫到平城定居。所有的居民空著雙手,在隆冬飛雪之中,被刀槍押著走過百里的關河!一路上老弱婦孺相繼死亡,屍積成道,河水為之不流!我的父母妻兒,沒一個活下來,老子這條命也索性不要了,首發先義,呼籲眾人逃亡,召集了這些不怕死的漢子們想一起逃離魏軍的押解,只可惜力不如人,反而成為階下囚,栽了個通敵反叛之罪!哼,老子本來就不是魏國人,反魏反得理直!守什麼王法?拓跋小兒有兵,他的王法算數;等老子也有兵,那時就該老子的王法算數,也教拓跋小兒守老子的王法!” 陸寄風聽了,也為之啞口無言。看他們的口音樣貌,果然都不像是本地之人。若他們真是被迫遷徒,而被逼反的義民,對魏國來說卻是該死的刁民反賊。陸寄風生出同情之心,可是又怎麼可能因同情而與他們一起落草? 陸寄風望向吉迦夜,吉迦夜遊歷諸國,世情見得夠多,他希望言迦夜幫忙拿個主意。 吉迦夜冷靜地問道:“陸施主,你打算與諸君一同起義嗎?” 陸寄風道:“我還有更重要之事……” 吉迦夜望向眾人,道:“你們都聽見了,既然你們亡了國,成為流徒之戶,這是你們的命運。各人都有命運業力,豈能盡如人意?當初你們起義,就是抱了必死之心,現在面臨死亡,求仁得仁,有什麼好怨的?也不能怪陸施主不救你們。” 吉迦夜竟說出這麼狠的話來,不要說眾死囚非常不服氣,就連陸寄風都覺得這樣太過冷酷了,忙道:“大師,出家人慈悲為本,為何你口出此言?” “那麼你還有更好的打算嗎?”吉迦夜反問。 陸寄風遲疑了一會兒,想出折衷之道,“反正地牢已經被我所毀,此地已不能再留,我們離開時也縱放出眾人,聽憑他們各自求生,也不失好生之德。” 吉迦夜道:“你放他們出去之後,肯照料他們,當他們的大哥嗎?” 陸寄風道:“這當然不可能!” 吉迦夜道:“若是不能,貧憎勸你還是別管,否則只怕多生禍害。” 陸寄風笑道:“大師多慮了,他們既是義民,陸某豈能袖手呢?反正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 吉迦夜臉上神情頗不以為然,但還是說道:“陸施主畢竟年輕心慈,該勸的貧僧已勸過,該怎麼做,就聽憑施主之意吧。” 陸寄風轉頭向眾人道:“我可以幫你們一起逃離此地,離開之後,各人生死全看天意,我管不得了。” 陸寄風此話一出,牢裡的死囚們一聽能夠逃出生天,全都精神大振,紛紛叫道:“但願壯士相救!”、“多謝壯士!” 陸寄風道:“我會在前面領路,諸位請跟在我背後,出此牢獄的大門之後,便請諸位各自保重!” 這些死囚原本都對活命已不抱希望,竟會幸運地出現這樣的局面,無人不振奮,齊聲呼應,歡天喜地,病的、傷的都振作了起來。 陸寄風扶起吉迦夜,道:“走吧,大師。” 吉迦夜讓陸寄風攙著走出了地牢。所有的死囚全跟在身後,約莫有三、四十人。 陸寄風帶領眾人步上石階,出了地牢之外一看,竟沒半個守衛。想必是方才地牢內的激戰聲震方圓里內,所有的官兵獄卒等嚇得逃跑一空了。 陸寄風不禁微微一笑,既然早就沒半個守衛,原本擔心得開殺戒的他就放下了大半個心,看來事情十分順利,把他們送出去就沒事了。 不料才一步出大獄門之外,赫然是刀光劍影,羅列在面前! 陸寄風和吉迦夜一驚,眼前的軍隊大陣,千軍萬馬根本就看不見盡頭。當中的八名全副戎甲的將軍所保護著的華蓋儀仗下,坐在車內的拓跋燾身穿龍袍軒冕,兩道目光如電,冷冷地掃向陸寄風。 幾百名衛兵軍士突然大步上前,擺出盾陣。陣後的弓箭手則箭在弦上,對準了陸寄風及他身後的那數十名死囚。 陸寄風連忙道:“住手……” 但是,另一名領軍卻已手一揚,頓時千百只箭齊發!陸寄風護住了吉迦夜,頓時只聽颼颼箭響,身後的哀嚎、慘叫聲,此起彼落,猶如身在地獄。 這一切的變化實在太突然了,讓陸寄風根本無法反應,只知道先保護住吉迦夜,可是身後那群囚犯的慘叫,一波波地傳進他耳裡,他不想聽,偏偏無法不聽。也許是一百年那麼長,也許是片刻而已,終於,又歸於寂靜。 陸寄風緩緩地睜開眼睛,眼前的慘狀,就是地獄。所有的囚犯身上,沒有不穿插著箭的,箭有的穿過頭顱,有的刺進眼睛,有的人身上簡直像是靶子的中心一般,有的被橫亙的箭穿透卻還能動,還掙扎著想爬行…… 陸寄風怔怔地看著,這慘酷的屠殺,就發生在他面前,而他竟無法反應,無法阻止。 他和吉迦夜身上,連半點傷也沒有。箭是刻意避開陸寄風的,而陸寄風又以全身去保護吉迦夜,除了他們兩人之外,所有的死囚就在一瞬間全被屠殺了。 陸寄風腦中一片空白,茫然地望向拓跋燾。在拓跋燾雕像一般的臉上,完全看不出半點心意。 拓跋燾身邊的內侍宗愛上前一步,喝道:“罪臣陸寄風,跪下聽旨!” 陸寄風望見不遠處的寇謙之瞼色十分蒼白,兩手垂在身邊,手腕不動,只把手掌微微抬了起來,輕拍了數下,意思是要陸寄風快點跪下叩頭。 而此時內心大亂的陸寄風,嘴唇一動,正要追問為什麼,吉迦夜已輕踢了陸寄風的腳一下,低聲道:“跪吧,什麼也別說。” 陸寄風此時無法思考,吉迦夜先屈下膝,陸寄風下意識地也跟著他,跪在拓跋燾的儀駕前。 一片肅靜之中,只聽拓跋燾說道:“陸寄風,你眼裡還有國法嗎?” 拓跋燾的聲音裡,倒是聽不出什麼怒氣。陸寄風伴駕這段時間以來,知道拓跋燾喜怒不形於色的性情,口氣中不生氣,或許其實已決定要殺人了。 陸寄風正要開口,吉迦夜又輕敲了陸寄風的背一下,阻止他說出不可收拾的話來。事實上陸寄風就算張了口,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只感到自己喉間緊緊哽著,心口也痛楚無比! 拓跋燾怎會守在獄門外?若自己不帶這些死囚出來,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這樣的慘事?他見過殺人,但是,他沒見過絕對的強勢者這樣無理地屠殺一群人! 陸寄風沒有說話,拓跋燾一使眼色,內侍宗愛高聲道:“宣御史中丞!” 御史中丞立刻由文宮中出隊,跪在聖駕前,道:“微臣在。” 拓跋燾道:“朕命汝等調查中領軍的案子,辦得怎樣?詳情說來,讓他聽聽。” 陸寄風雖不出聲,心裡暗自嘆氣,罷了,自己的罪名已經不必說,誰都看得出來不是抄家就是滅門,還好自己並沒什麼家,而想深入魏國朝廷的計畫,恐怕也已經功虧一匱了。 御史中丞恭恭敬敬地取出奏章,道:“啟奏萬歲,微臣已明察詳錄,中領軍大人奉公守法,敬事天威,絕無涉及枉法情事,乃我朝之純臣!” 陸寄風一愣,差點不敢相信自己耳中聽見的,拓跋燾道:“這些死囚竟挾命臣為質,死有餘辜!一個活口都不許留下!” 領軍道:“遵命!” 立刻有許多衛士上前,在眾死囚身上胡亂砍殺,原本還活著的就一刀殺死,死了的也多補上幾刀,甚至令身首分離。 拓跋燾眼睜睜地看著這樣的屠殺,不要說皺眉,就連眼神都沒有半絲閃爍。守衛們的刀揮向吉迦夜時,陸寄風才舉掌格住了刀,喝道:“住手!” 拓跋燾道:“陸寄風,你膽敢回護囚犯?” 陸寄風深吸了口氣,強忍著滿心的怒火,沉聲道:“他不是囚犯。” 陸寄風不敬的口氣,令 跋燾臉色略沉,但還是沒有發作,只輕輕地哼了一聲,道: “著中領軍人殿候旨!回宮!” 宗愛高聲道:“萬歲起駕回宮!” 儀駕起動,眾文臣都揖拜驅行,隨著聖駕快步前進。而尚未從震驚中回過神的陸寄風,也被兩名武衛給請了起來,好幾名內侍恭恭敬敬地將他送上馬,也緊隨在拓跋燾的車後。 陸寄風被帶入宮中宿衛的官署,身為中領軍的他,原本就該在皇宮負責拓跋燾的安全,因此此處嚴格說來該是陸寄風的辦公室才對,只不過他也沒踏進過幾次。 一名內侍道:“請大人在此稍候。”便退了下去。 陸寄風坐在榻上,一會兒便站起了身,在室中踱著步,心亂如麻。 吉迦夜道:“陸施主,你很不安嗎?” 陸寄風停下步來,望向吉迦夜,道:“為什麼……為什麼皇上要這麼做?為什麼要殺那些囚徒?他真的是狐狼之性嗎?” 吉迦夜道:“不,是你逼他殺那些囚犯的。” 陸寄風困惑地望著他,吉迦夜道:“你在眾人面前縱囚,這無論如何是死罪難逃,他如果不說你是被死囚挾持,無法為你脫罪;如果不滅口,無法言之成理。” 陸寄風喃喃道:“可是……欸!是我害了他們,若我聽大師之言,或許就不會……” 吉迦夜溫和地說道:“追悔無益,若能讓陸施主自此警覺,勿以慈悲生禍害,這個教訓倒是值的。” 陸寄風有點茫然,問道:“那麼,今後我究竟該如何自處?” 言迦夜道:“更順從皇帝。” “什麼?” 吉迦夜道:“你的目的是誅滅妖黨,為了這個目的而作官,難道做了官,還能依你自己的意思要怎樣便怎樣?成大事者最大的犧牲,便是自覺與我執。陸施主,望你能明白貧僧之意。” 此時內侍們捧著新的衣冠進來,替他重新更換上中領軍的官服,陸寄風叮嚀宮衛照顧吉迦夜,便被帶領著到議事殿見皇帝。 陸寄風進了大殿,殿中群臣幾乎都在,崔浩賜坐在拓跋燾的左邊,輕搖著羽扇,神情攸然地看著陸寄風。 陸寄風依禮拜見過之後,拓跋燾臉上總算出現一絲怒意,冷著聲音道:“你這中領軍做得可真是清閑,朕還要親自去請你回來!” 陸寄風無奈,只官樣文章地回答:“微臣死罪。” 拓跋燾道:“哼!你也知道死罪?你的罪萬死也不贖!棄官私走,將朕置于何地?” 陸寄風默然不語,崔浩欠身道:“稟萬歲,中領軍大人乃有不得已之情。蘇毗府私通西域,刺探軍情,在我軍北征時將通應夏人,陸大人奉命將蘇毗府夷滅,立功於未發之前,此功足以抵過。” 陸寄風又呆了一下,這是什麼跟什麼?他滅蘇毗府是偶發事件,怎麼扯到蘇毗府是夏國的間諜了?再說也根本沒這樣的事。 拓跋燾立刻道:“司隸的奏章,朕看過了。想不到蘇毗府竟暗中勾結夏人,朕聽說蘇毗府結交了很多官員,哼哼,難怪有這麼多人要朕徹查到底。朕倒是很想瞧瞧是誰非為夏國反間報仇不可!” 此話一出,臣子們之中登時有好幾人噤聲不語。他們都與蘇毗府有交往,奉仙後之命要皇上大辦此案,可是現在幫蘇毗公子說話,就等於私通夏國,誰也不敢再出聲。 見到群臣的臉色,拓跋燾心中有數,便不再談論此罪,道:“陸寄風雖不敬國職,但既有查覺奸邪之功,不敬之罪便暫置不論。出征在即,陸寄風,你即日起兼領左衛將軍,領禁衛,為膚左驂!” 陸寄風驚愕得連謝恩都忘了,拓跋燾和崔浩兩個一搭一唱,替自己編了個大大的下台階,而且還將陸寄風的官職給升到心腹之位,此後陸寄風不管是坐車、行走,都得緊跟在拓跋燾身邊。這是多少人豔羨的位置,通常都是魏的世家貴族、近親之臣擔任,陸寄風既是漢人,又出身南邊,還是個任官不到三個月的素民,這樣的破格拔擢,從來沒有聽說過。 在宗愛的提醒下,陸寄風才草草謝過了恩,退于武臣列中。 直到退了朝,陸寄風還是摸不清拓跋燾在玩什麼把戲,只知道自己又升官了,怎麼升的,卻完全莫名其妙。或許真的如同吉迦夜所說的,拓跋燾是在屈意維護自己。 陸寄風回到他的中領軍府,封條不但已經被清乾淨了,府中還多了許多人,比以往熱鬧。 這些人都是朝廷中撥下的內務,專程來替陸寄風管理家業的。長史在陸寄風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的情況下,帶來一群拓跋燾賞賜的年輕妾侍,個個部有著不同的風韻,或美豔或清雅,爭妍鬥麗,唯一相同的一點是她們看起來都還是處子,也十分年輕,最大的似乎只不過十八、九歲。 陸寄風一問之下,那女子竟然只有十五歲,或許是烏孫國來的女子,外表與漢人所習慣的年齡該有的樣子頗有差距。 在吉迦夜面前接受這樣的賞賜,讓陸寄風感到十分不自在,長史介紹著她們的名字與身份之時,不時地暗示著陸寄風,希望陸寄風能先讓他知道要由誰先侍寢,他好做安排。 陸寄風假裝聽不出長史話裡的意思,便藉口要整理新公務的細節,命長史領她們退下安置,自己與吉迦夜待在書房裡,不許外人打擾。 看見陸寄風傷腦筋的樣子,吉迦夜道:“陸施主,這些僕婢妾侍,恐伯都是皇帝放在你身邊的眼線,你是疏遠不得的。” 陸寄風道:“我知道,但是……妾侍於我卻是禍非福。我乃修道之人,若不想見疑於皇上,為了自保而假意召妾,恐有損陰騭。” 吉迦夜道:“這種小事就讓陸施主為難?” 陸寄風苦笑,吉迦夜道:“我聽說過,魏帝個性激烈,對人不是愛之入骨,就是恨之欲其死,你若不能在皇帝對你處處回護之時把握住你的優勢,將來要辦事就難了。為了讓魏帝龍心大悅,你還是得扮一回寵臣,自污自辱才行。” 陸寄風畢竟還很年輕,要完全放下羞惡之心,橫無顧忌,是不太容易的,吉迦夜見他面有難色,便不再說什麼了,讓他自己去慢慢想通應對之道。 當天晚上,宮裡的夜宴,陸寄風被召入宮中在拓跋燾身邊隨侍。北魏的風俗未脫野性,在宴席之上,席次排列的尊卑之等雖嚴,但君臣間飲酒歡笑,喧嘩呼喝,甚至拍桌挽袖,都無拘束,猶如家人手足。只有陸寄風神情嚴肅不苟地立在拓跋燾身後護駕,不與眾人喧鬧。 群臣競相獻上預賀出征大捷的祥瑞之辭時,陸寄風注意到階下的一名華服貴人神色有點特別,雖然在笑,但總感到像是強顏歡笑。 就在陸寄風起疑時,拓跋燾正好對著那人道:“此次討伐,有會稽公出面招撫,料想賊子不能再迷惑軍民,為亂天下!” 那人連忙出列,道:“啟稟萬歲,萬歲出兵討伐罪臣赫連定,真是興義師,滅賊黨!臣昌自當為馬前之卒,聽憑驅策。” 陸寄風不由得詫然,那人是赫連昌,也就是赫連勃勃之子。陸寄風還記得當初自己舉家逃難,就是為了躲避赫連昌的夏兵鐵蹄。也因為逃難,才有了往後的命運。在年幼的他心目中,胡夏是強悍可怕的,心目中的夏王赫連昌,也應該是威猛殘暴,令人震慴。不料只是這樣一個極為普通的人,不管是體態、神情,都沒有驚人之處。 就是他掌握了千軍萬馬,殺得長安一片血腥? 陸寄風目不轉睛地盯著他,這時拓跋燾又道:“會稽公,朕要為你引見一人。” 陸寄風一怔,拓跋燾接下來喚的卻是:“劉卿!” 劉義真從殿末趨上前來,道:“微臣在。” 拓跋燾笑道:“這是會稽公,當初你在長安當什麼刺史時,與會稽公曾失之交臂,如今一殿為臣,應該見見面。” 劉義真一聽胡人要入侵,馬上劫掠長安而逃,卻在半路被打得落花流水之事,已是天下皆知。陸寄風本以為劉義真會感到羞赧,誰知劉義真居然很大方地看著赫連昌,極為誠懇地說道:“聖上王師所過之處,天下皆服,百姓提漿挈壺而迎於道,南北罪臣相會於萬歲腳下,正可謂天威披靡,無所不納!” 這番無恥之言,令陸寄風倒盡胃口,可是拓跋燾卻顯然十分受用,道:“徵代北,有會稽公引路;徵河南,有劉卿前驅,朕何愁無功!哈哈哈……” 原來拓跋燾要讓赫連昌去幫他征討夏兵,要劉義真幫他征討宋軍,這兩人竟肯做出這樣的事,幫著外族攻打自己的父母之邦,更是讓陸寄風大感作嘔,忍不住道:“啟奏萬歲,十餘年前,劉侍郎為夏軍所逐,失路於郊野,幾乎性命不保,後來總算被參軍尋獲,已是骨戰心驚,坐臥不寧。劉侍郎經過這樣的顛沛後,曾發豪語,令微臣十分感動。” 拓跋燾好奇地說:“哦?劉侍郎當初說過什麼話?” 陸寄風望著劉義真,道:“劉侍郎曾說:‘大丈夫不歷此危難,怎知世事艱難!’古人所謂‘臨難不苟’,劉侍郎庶幾近之矣!” 坐在一旁的崔浩差點發笑,還好他儀態向來優雅,深吸了一口氣,看起來若無其事。 拓跋燾道:“看不出劉侍郎說過如此豪語,不可輕忽。” 崔浩微微一笑,輕搖著羽扇道:“陸大人自謙不治經史,卻頗有太史公的義法,一言煲之,一言眨之,溫柔敦厚之人也。” 寇謙之倒是很懂他們暗中說的意思,只好苦笑不語。還好他們都是處在魏國,如果是在宋的朝廷,這些話謎兩三下就被拆穿,非當場結仇下可。 拓跋燾笑道:“陸卿雖心地純厚,卻有不世武功,有陸卿護駕,膚今後高枕無憂!” 說完,親自斟酒,道:“朕要賜卿三杯,以褒壯士。” 陸寄風抱拳道:“微臣職責在身,不便沾酒,請皇上恕罪。” 拓跋燾更加高興,將賜酒親手封于漆匣之中,笑道:“果然持身嚴謹,有國士之風!宗卿,立刻將此酒親自送至陸府,以慰勞他的盡忠職守。” 宗愛小心翼翼地捧起御賜之酒,半滴也不敢濺灑出來地走下禦階,雖然酒是普通的東西,此時卻是對陸寄風的當眾表示寵信,鞏固他的政治地位。陸寄風以前不大了解這些政治的小動作,現在卻漸漸看懂了。 鮮卑族的貴戚們口頭上恭賀著,但投向這個驟然成為親信的漢人的眼神,卻暴露出了強烈的嫉妒與猜疑。 拓跋燾對陸寄風道:“陸卿,宴後你到後殿,膚有事問你。” 陸寄風應了聲遵命,宮中的宴會往往通宵達旦,等皇帝回寢殿時,才是真正熱鬧的好戲上場。過了午夜,拓跋燾便起駕返回俊宮,陸寄風也領著宿衛,護駕到寢殿。 當陸寄風在殿外等候之時,崔浩、寇謙之、拓跋齊也都來了,一齊等著宣召。 宗愛將他們請進內殿,拓跋燾已換上便服,分別賜座。 拓跋燾說道:“現在殿裡沒有旁人,陸寄風,你給膚如實招來!你為何棄官逃走?難道你認為做朕的臣子辱沒了你?” 拓跋燾單刀直入,讓陸寄風也下決心坦白以對,道:“微臣絕無此意,只是有非辦不可之事,故爾離職。皇上若要降罪,微臣也無怨言。” 拓跋燾道:“蘇毗府的事,幸好崔侍中告訴了朕,才沒有誤殺你,但你事先怎知蘇毗府大逆不道?” 陸寄風當然不可能未卜先知,因此無話可答。看崔浩那若無其事的樣子,陸寄風也猜得出必是崔浩運用了他的急智,將自己的大罪硬是轉成大功。這翻手雲覆手雨的能力,令人佩服。 看陸寄風答不出話來,寇謙之出聲道:“啟稟萬歲,陸大人曾發現蘇毗府外妖氣沖天,感到不祥,因此深入追查,才發覺了犯禁之事。” 拓跋燾道:“哦?你也會望氣?” 陸寄風道:“微臣也只是誤打誤撞罷了。” 寇謙之道:“陸大人心地直樸,故有這天生的能力,非巫術之流苦學可致。” 拓跋燾道:“看來確是如此,蘇毗府底下建了那麼大的陵墓,終究是逆天之舉,才會塌陷!陸寄風,你今後便忠心為朕,朕絕不負卿。” 陸寄風答道:“是。” 拓跋燾微微一笑,道:“你這刁民口裡答是,心裡一百個不願意當官,陽奉陰違,朕難道不知道?” 陸寄風有點尷尬,承認也不是,不承認也不是。 拓跋燾道:“為朕股肱難道真的丟了漢人的臉?” 陸寄風忙道:“微臣萬萬沒有此意!” 拓跋燾仰了仰臉,睨視著陸寄風,道:“朕倒問你一件事:你老老實實地說!膚比起劉義隆那小兒,如何?” 陸寄風道:“宋王貌似忠厚而心懷猜忌,看似勇敢實則膽怯,無法與皇上相比。” 拓跋燾又道:“那麼膚比起劉裕,如何?” 陸寄風道:“篡漢之臣,大節已虧;他不但生前多殺功臣,就連幽囚的司馬氏都不放過,必毒殺而後快。如此慘刻無恩的作法,流風所及,諸子亦爭權而自相殘殺,血濺宮帷。如此短視刻薄的小人,近不能教養子嗣,遠不能推恩臣民,怎能與皇上相比?” 拓跋燾十分滿意,道:“你的想法與朕相同,那麼你認為朕是個怎樣的皇帝?” 陸寄風道:“雄才大略,虎視蒼生之主。” 拓跋燾道:“你認為朕只能打天下,不能治天下?朕重用你們這些個漢人,難道不足以表示治天下的心意?” 陸寄風道:“治天下雖要儒生,但儒生只是治世之術,真正的治世之道,在於仁心!” 拓跋燾問道:“你認為朕缺乏仁心?” 陸寄風遲疑片刻,才坦誠地說道:“不殺降軍,不殺居民,是仁君必守之道,而臣聽說國軍所至,燒殺擄掠,寸草不遺!自古以來的仁君,未曾如此!” 拓跋燾登時大為光火,大力一拍几案,怒道:“戰事方殷,你要朕濟糧於盜?真是書生之見!” 陸寄風心想:“是你要我老老實實地說,生什麼氣?” 拓跋燾停了一會兒,控制住脾氣,道:“罷了!現在南北都有戰事,朕不談仁義!等朕一統天下,自會垂恩百姓,不興兵火,讓天下安居樂業,那時你便服氣了。” 拓跋燾走下禦榻,拍著陸寄風的肩膀,道:“你武功絕世,朕絕不會舍此良材。你不愛做官沒關係,只要你永遠像如今這般誠實忠懇,朕便保你一生富貴!為與愛卿永結親好,朕立刻將武威公主許配予你!” 陸寄風嚇了一跳,忙道:“微臣不敢!” 拓跋燾笑道:“什麼不敢?娶了武威公主,將來你便可封王封侯,獨霸一方,與膚同享天下!那時也不用做這什麼鳥官,挨朕的罵又不敢還嘴了。” 陸寄風道:“微臣無尺寸之功,怎敢裂土而封……” 拓跋燾道:“當然不是白白給你,你娶了武威公主,便是朕的手足,封你為一面之尊,又有什麼不對了?武威公主是朕最疼愛的二妹,因此膚不輕易許她婚事,好不容易見到陸卿青年才俊,武威公主非靠你托以終身不可!” “不,這……微臣……微臣已有家室,不敢辱公主!” 拓跋燾收回了笑,道:“那麼你要膚誅殺你的妻室,還是你要自己將妻貶為妾?” 陸寄風一呆,提心吊膽地說道:“這……這是不義之行,微臣絕不能奉命……” 拓跋燾冷冷地哼了一聲,道:“你少跟膚大義凜然,膚從沒聽說你娶了妻,你休想以此逃避!” 見到陸寄風拼命想推辭,急得滿頭大汗的樣子,拓跋燾說道:“朕從沒見過賜婚時,有人怕成這樣子!你以為武威公主是個潑辣醜婦?” 陸寄風更是狼狽,道:“不……微臣不敢……” “不敢猜,還是不敢承認?” “呃……”陸寄風簡直詞窮了,他困窘結巴的樣子,竟惹得崔浩與寇謙之、拓跋齊都忍不住笑了出來。可是陸寄風心裡卻是急如熱鍋螞蟻,要他正式娶拓跋燾的妹妹,那以後要脫身簡直是不可能的! 拓跋燾道:“你這麼怕娶公主,真是毫無道理!武威公主善良美麗,人見人愛。嗯…… 雖然不如崔侍中貌美,但至少與皇弟有點兒神似,你瞧瞧。” 拓跋燾指著拓跋齊笑道,拓跋齊眉目英朗,但與拓拔燾相比之下,較為細緻端秀,看起來十分溫和,確實若女子類似這樣的容貌,也很可能是美女。但陸寄風還是滿肚子氣,覺得拓跋燾比擬不倫,一下子比做崔浩,一下子比作拓跋齊,哪有人這樣子形容女子的? 見陸寄風還是那張愁眉苦臉,拓跋燾道:“你若是不信,朕立刻請她前來相見!” 陸寄風沒想到拓跋燾會這麼說,立刻把公主叫來,還讓陸寄風先看,這更是漢人聞所未聞的無禮之事,可是魏帝說得這麼自然,好像一點也不奇怪似的。 拓跋燾立刻命宗愛下去傳令,召武威公主入宮面聖。陸寄風頭痛不已,難道為官之後,就非要有一堆女人不可嗎?拓跋燾居然想得出把公主下嫁給他這一招,教陸寄風束手無策。 看陸寄風的樣子,崔浩忍不住微笑道:“公主最慕中華文化,得此乘龍快婿,真是公主之幸!” 拓跋燾笑道:“朕有姐妹四人,長姐已許嫁西域,三位妹妹年幼,恐怕也將與異國通親,可是朕實在捨不得武威公主!寧可讓武威公主下嫁臣子,也不想讓她遠走他邦。但是要配得上武威公主的青年才俊,既要文武雙全,相貌端麗,又要心地正大,最好還是漢人,並且忠心不貳。見到陸卿之時,朕便感到這真是上上之選。如此一來,武威公主便不必遠嫁他國了!” 原來拓跋燾一開始就打這個主意,才對自己這麼好。陸寄風感到自己真是上了賊船,可是現在要逃也逃不掉了,不知道哀求崔浩的話,他肯不肯出計幫自己脫身? 沒多久,傳令的內侍匆匆奔入殿前,跪道:“啟稟萬歲,公主府……公主府出事了。” 那名被派去公主府的內侍臉色蒼白,聲音發抖,令拓跋燾感到不妙,道:“怎麼了?公主病了?還是傷了?出了什麼事?” 內侍道:“武威公主……公主家令已在殿外候罪……” 拓跋燾喝道:“帶上來!” 四名宿衛挾著一名烏衣貴人上殿,他已抖得連跪都跪不住,整個人幾乎趴伏在地,顫聲道:“罪……罪臣……叩見聖上……” 拓跋燾是個急性子,氣急敗壞地道:“公主怎麼了!快說!” 公主家令道:“公主她……她不見了……” “什麼?”拓跋燾及陸寄風等人部吃了一驚。 拓跋燾道:“你說清楚,公主在府中好好的,怎麼不見了?” 家令抖得整個人像是要散了,還得把話說清楚,在龍威之下全身不聽使喚,道:“稟…… 稟……稟……” 一個稟字稟了半天,吐不出整句話,拓跋燾再怎麼不敢想,也知道大事比自己想像得還要不妙,一股氣直衝腦頂,拔出配劍,怒喝一聲,便劈去了公主家令的半邊頭顱! 家令的半邊頭飛出老遠,腦漿流了一地,人還未死,趴在地上掙扎,口中還含糊地發出“稟”聲,這慘酷之狀,令陸寄風隱隱反胃著。 拓跋燾吼道:“備駕!” 宗愛不是沒見過拓跋燾震怒,可是氣成這樣,也很少見,連忙親自出去傳令備駕。拓跋燾按著血劍,道:“諸卿也隨朕同行,替朕瞧瞧怎麼回事。” 崔潔等人領命,車駕立刻趕至殿前,拓跋燾不悅地說道:“不要車!朕要策馬微服而行!” 宗愛忙道:“是,奴才疏忽了。” 他親自解馬離車,牽至拓跋燾面前,拓跋燾一躍上馬,誰也不等,便鞭馬狂奔出殿。陸寄風、拓跋齊也連忙翻身上馬,策馬急追,趕在後面保護拓跋燾。 一行輕騎直奔城東,只有幾名貼身侍衛隨駕,誰也想不到深更半夜,這一騎呼嘯而過的駿馬會是皇帝的御駕。 直到來至一處燈火通明的朱門前,拓跋燾鞭馬直入,亂糟糟奔來闖去的家僕們有幾人趕了上來,道:“誰擅闖公主府?” 拓跋齊搶上前喝道:“奴才!不認得皇上?” 拓跋燾對武威公主的探望甚勤,公主府的奴婢多認得皇帝,一見到不但與公王神似的拓跋齊來了,連皇帝拓跋燾都親自來臨,嚇得全跪倒在地,齊聲道:“參見萬歲,萬歲萬萬歲。” 拓跋燾大力一揮馬鞭,呼嘯之聲有如雷霆,沉聲問道:“公主呢?朕召見公主,為何不見人來?” 一片死寂,誰也不敢多喘口氣,拓跋燾更是火大,一發怒叱,再度鞭著馬匹朝內奔去。 拓跋燾的馬疾趕至後殿,此處小園處處鮮花盛放,雖是深秋,也開滿了各種寒花,樹木更是透著一股清香,假山流水,映著遠山,清幽已極。前方的河流上,伸展著彎曲的雪白石橋,橋的盡頭又是庭院與樓閣。拓跋燾驅馬上橋,陸寄風等人也跟著上橋,橋欄上雕刻十分精細卜隨著水波而展露出不同的色澤。些微結了冰的水流發出一陣陣清脆的裂冰聲,在深幽的夜裡格外動人。 若非此時眾人心裡都有不祥之感,夜遊這個花園,會是多麼愜意之事? 陸寄風所猜不差,過了橋、通過內苑之後,就是武威公主的寢殿了,拓跋燾下馬,彈著鞭子大步踏入寢殿中,陸寄風雖感不便,可是拓跋齊率先直入,陸寄風只好也跟著進去。 寢殿內,七、八名侍女已急成一團,見到皇帝來了,當然立刻全都跪伏在地,不敢透一口氣。陸寄風隱隱嗅到一股血腥味,不知是怎麼回事。 拓跋燾問道:“公主的貼身婢子賀蘭、狸兒呢?” 一名老婢顫聲泣道:“自知罪重,已……伏劍自裁了。” 陸寄風恍然大悟,自殺的婢女就是血腥氣味的由來。 拓跋燾整張臉鐵青著,道:“把事情說個明白。” 老婢道:“稟萬歲,公主如常一般,夜裡讀了幾篇書之後,便回房就寢。奴才們侍候公主上 安歇,每刻都來一巡。在子時一刻的時候,來巡的婢子便發現……公主不在榻上了。” 拓跋燾道:“是誰巡見?” 一名較年輕但頗壯的婢女道:“是……是奴婢。” 拓跋燾道:“你怎知那時公主不在榻上?” 那婢女顫聲道:“奴婢瞧見……公主……公主睡時穿的衣裳,被棄在榻上……奴婢感到奇怪,才發現榻上無人,房裡找遍了,也沒有……” “什麼?”拓跋燾驚愕,“她還換了衣服才不見的?” 那婢女哭著發著抖道:“公主的衣裳……全是典衣所管的,典衣那兒沒少衣服……” 這意思更加可怕,武威公主是一絲不掛地消失的。 就連拓跋齊臉色都變了,陸寄風也摸不著頭腦,拓跋燾又追問了幾事,婢女泣不成聲,反覆也問不出更多的內容。只知道武威公主在重重戒備中,就這麼消失了。 拓跋燾沉著臉起身,不發一語,轉身走入圍屏內,陸寄風等人不便更接近公主的寢臥之處,只能在圍屏外等候。透過重重的屏紗雕鏤,可以看見拓跋燾偉壯的背影,伸手輕撫著公主放在幾上的首飾等物。 遇上了這樣的怪事,失去最心愛的妹妹,不知拓跋燾此時是什麼神情? 過了一會兒,拓跋燾才轉身出來,一語不發地出了寢殿,上馬朝前廳而去。 陸寄風等人隨他來到前廳,崔浩和寇謙之以及宗愛也部趕到了,拓跋燾招手要他們前來,很快地輕聲說了詳情,道:“崔侍中,國師,你們有何見解?” 崔浩低眉沉思,寇謙之道:“公主十分柔弱,不可能輕易消失,必是被高手所擄。” 拓跋燾道:“膚也料到如此,但是誰如此大膽,又為何……留下公主的衣裳?” 寇謙之道:“此人十分細心,若讓公主穿著大內的衣冠,公主便能藉著衣裳的片縷洩露行蹤。但是要帶出公主,也不容易,此時公主一定還在城內。” 拓跋燾點了點頭,道:“嗯,國師說得對,可是要搜索全城,怕對公主名聲有損,此事絕不能張揚出去!” “這……”要搜索又不能張揚,寇謙之也沒主意了。 崔浩這時才道:“萬歲,大軍出發在即,也不能在此時搜索城中。恐怕得另行廳設想才是。” 拓跋燾道:“依卿之見,如何是好?” 崔浩道:“挾持公主之人若是奸細,欲製萬歲,料也不敢對公主如何,請萬歲依照原定之期,親徵平涼,那時奸細自會出面,萬歲便能取回公主了。眼前最重要的是封鎖公主府,不走漏半點風聲。” “這……” 要拓跋燾裝作沒事,實在萬分困難,可是他沉吟了一會兒,終究感到崔浩之言有理,便上馬道:“拓跋齊,調五百宿衛,包圍公主府,即刻起誰也不許踏出半步!” 拓跋齊道:“是!” 眾人出了公主府,拓跋燾回頭多望了一眼,眼中帶著狠毒的恨意及殺機,讓陸寄風十分不安,不由得想道:“只有死人會絕對不走漏風聲,難道皇上他……” 陸寄風不願多想,寧可視做自己多慮。 但是,他並沒有多慮。就在數日之後,陸寄風隨御駕親征平涼的同一天,奉命屠殺公主府的宿衛軍已進入封鎖的府中,將所有的奴僕、婢女、家官,都殺盡了。雖然經過這一場屠殺,公主府還是很乾淨,因為所有的人都是一個一個被叫來,在大坑前輪流斬首、集體掩埋的。甚至連屍臭,都沒有傳出高偉的公主府圍牆外。 |
第五十八章 關河不可踰
大軍就在陣陣血腥的風中,朝著西方前進了。 自從前年拓跋燾打敗夏國,原本的首都統萬,就成為魏國領土,夏國皇帝赫連昌都被拓跋燾俘虜,受封為會稽公。如今名義上統治著殘餘夏國領土的,是赫連昌之弟赫連定。 若是這次的西徵,能將赫連定給殺了或是俘獲,夏國便算是正式滅亡,將成為拓跋燾的功業之一。夏是此時西北最大的國家,夏國滅了,接下來的小國秦、涼就更加不足為慮。 半個月以來的行軍,終於抵達統萬。進入巨大得看不見頂端的聳天城門時,拓跋燾對陸寄風道:“陸卿,你抬頭看看。” 陸寄風依言仰首望著城門上,赫然是三個大字“招魏門”。 拓跋燾笑道:“赫連勃勃在世時,將統萬城的四座大門,東門命名‘招魏門’,西門命名‘服涼門’,南門命名‘朝宋門’,北門命名‘平朔門’,自以為這樣便能一統天下,真是可笑!今日出入此門,卻是誰來?” 陸寄風親身經歷過赫連勃勃的鐵蹄,對於那樣的暴君也敢妄想一統天下,也覺得好笑。 但是,猛然間他想起了死在自己身邊的群囚。對他們而言,真正的暴君是拓跋燾。若是殘殺他們家園的人能一統天下,對他們而言也是天理不明、上天無眼。 陸寄風的心情略為一沉,靜默地騎在馬上,緊隨著御駕,進入禦城。城牆的豪華程度,比起子城來更是小巫見大巫,高有七十尺的城樓,地基便有三十步之厚、十步之寬,連綿的宮牆高達三十五尺,而且平整堅硬得能夠磨刀。御駕馬行在上面前進,連晃都不晃一下,平穩至極,快捷非常。 陸寄風看得心驚,他在平城也沒看過這麼宏偉、這麼氣派、這麼堅固的城池宮牆,這一切都超出凡人的想像,可是為什麼有如此偉大防禦工事的赫連勃勃敗了,而年輕、缺乏戰鬥經驗、以少量之兵深入敵境的拓跋燾勝了? 一想到這裡,陸寄風更是對拓跋燾的功業有了不同的認知。 宮城內,亭臺樓閣放眼不盡,雕刻繁麗,處處都是最名貴的錦緞,最精細的刻功,最精選的材料……整座由整片白玉雕成的大門,一望無際黃金鑲嵌的地,構成了極度的奢華、難以想像的浪費,好像全世界的寶物都匯聚在此一般。 不止是陸寄風目不轉睛,每個衛士臣僚,都看得喘不過氣。 拓跋燾對陸寄風道:“與統萬城的豪華相比之下,平城猶如農舍。當初朕拿下此城之時,已經將眼睛所見的財物都分賜將士了,想不到隔了年餘再回來一看,還是這樣華麗驚人!可見當初朕賞得不夠。” 陸寄風深深吸了一門氣,道:“夏國不過蕞爾土地,竟能如此搜刮,焉能不亡!” 拓跋燾笑道:“陸卿此言,正合朕意!” 只不過不知道也隨駕出征的赫連昌,作何感想!他也曾在此城中作威作福,擁有上萬名妃妾與宮女,那時他曾經擁著其中幾名絕色妃妾,從此城最高最華麗的窗口看出去,對著“招魏門”或“朝宋門”,幻想著能以他那三十萬匹優秀的戰馬,征服天下。而不到一年,這座城就成為別人的囊中之物,他再度入城時,是以隨從的身份進來,再也不是主人了。 拓跋燾暫時坐鎮統萬,指揮戰事,每日都有南北兩邊的情報飛驛傳來。幾乎是御駕才坐鎮了統萬城沒幾天,征討宋國的將領便傳來捷報,說宋的守將接連望風而逃,連棄數城。 拓跋燾十分高興,將捷報傳予眾臣看,笑道:“朕要同時兵出南北,諸君怕分散兵力,被宋追擊。只有崔侍中算準了宋軍懦弱膽小,缺乏紀律。哼,朕兵不血刀便取了洛陽、虎牢,這都是崔侍中之功!” 大臣們一面附和祝賀,心中不好受的人卻也不少。 崔浩道:“啟稟萬歲,雖然連拔洛陽、虎牢,但是此地隱藏民間的宋軍仍不在少數,而有能為的將領也尚未被派遣上來,與我軍決鬥。” 拓跋燾道:“你說的是檀道濟?” 崔浩道:“檀道濟頗見疑于劉家小子,可是危難之時,他確實是個大將,我軍已敗在他手中數次,先帝南徵,也屢挫於他的防軍,此人能扭轉敗勢,我軍應該在他趕到之前,先斷他的援兵,讓他勢單力孤。” 拓跋燾果斷地說道:“侍中所言甚是,卿即刻起草朕的手諭,命冠軍將軍將所有降兵全部坑殺,不留一人!” 崔浩領命,便在禦座旁飛快地寫好了聖諭,交給軍驛帶回。 侍立在拓跋燾身後的陸寄風,只能儘量地視若無睹,這不是他能干預的事,更不是他能左右的決定。戰爭就是如此,沒有對錯可言。 對拓跋燾,甚聖夏國、秦國的人來說,宋國確實是一個除了運用政治策略之外,打起仗來就只會節節敗退的軟弱國家。以宋的土地、兵力,還望風而逃;相對的,就算只殘餘幾萬兵馬,只剩往日不到一半的土地,赫連定還是虎視代北,難以攻克。 隱藏在荒山大漠之間的赫連定,何時會突然出現,決一死戰,是沒人敢預料的事情。在統萬城中指揮的拓拔燾,雖然很確定自己的軍隊平順地往西挺進,可是,一再傳回順利前進的報告,反而讓拓跋燾坐立難安。赫連定怎樣都不出面,若是採取持久消耗之戰,他就未必有勝算了。 拓拔燾為了怎樣引出赫連定,而苦思不得其計,屢次召見群臣商議之時,守衛又來報告有秦國的特使趕來朝見。 拓跋燾微覺奇怪,秦國與宋通好,怎會在魏和夏打仗之時派使前來?拓跋燾道:“宣!” 守衛便退了下去,不久引上來的兩人,風塵僕僕,十分地落魄,跪倒在階下,三呼萬歲,態度非常謙卑。 拓跋燾冷冷地看著他們,道:“秦與南人結好,為何突然遣使前來?” 其中一人仰起了臉,道:“萬歲天威普照,我主已知前非,因此誠心派遣微臣前來謝罪。” 拓跋燾道:“叫你們主子自己來!派你們兩個,算什麼輸誠!”拓跋燾正要命令衛士將他們拖下去斬個手腳,再送回去秦國示威,其中一人已急忙道:“萬歲請恕罪,非是我主膽敢冒犯,而是北涼突然出兵圍攻我國,兵臨城下,將都城重重包圍,我主無法脫身,故命我等深夜縋出城外,星夜急馳,趕來向萬歲告急。 只要萬歲肯出兵擊走北涼,我主便今世永為魏奴,憑萬歲驅策!” 此話 出,所有的臣子們都大為吃驚,西秦突然間面臨危難,國王打算獻上國土,以求自保,能輕易得到一個國家,實在是極大的誘惑。 可是,現在要全力對付夏國,怎能分兵去攻擊北涼? 拓跋燾道:“哼,朕焉知爾等不是夏的奸細,企圖分散朕的兵力?來人呀,把他們拖出去斬了!” 那兩人連忙叫道:“皇上勿疑,我主誠心誠意向萬歲求援。為表赤心,已命臣帶來國璽獻上,請萬歲查鑑!” 那人從懷中取出錦匣,兩旁的衛士接過,呈給宗愛,宗愛打了開來,拓跋燾看了一眼,那方極美的翠玉上,刻著“大秦受命”四個秦文,果然是秦的國璽。 連國璽都送上來了,事情萬萬不假。拓跋燾命內侍那兩名秦國臣子帶下去安置,暫時沒承諾出不出兵。 等秦國的臣子退了下去,拓跋燾才問道:“眾卿有何高見?” 臣子們有的主張機不可失,要趁這個時候取下西秦的國土,也有人主張對夏的戰事最重要,反正北涼必能拿下西秦,不如別去理它,將來再計劃出兵滅涼;每一種意見都有道理,可是也都只說對了一半的道理,沒有人讓拓跋燾能夠滿意。 而崔潔還是自顧悠閒地看著群臣,好像事不關己一般。陸寄風不知他是不是又有了什麼籌劃,他的頭腦裡面,藏著多少的轉寰,是沒有人能夠逆料的。 拓跋燾見崔浩沒說什麼話,更是心煩,眼前有西秦這塊國上卻咽不下去,這種心情比打敗仗還要不好受。 退了朝之後,拓拔燾仍十分抑鬱,便命人備駕,只帶著赫連昌、拓跋齊、陸寄風幾人,馳出統萬城,到林間盡情奔馬打獵。 輕騎很快地遠遠地甩開了統萬城,朝一望無際的荒野奔去。初冬之季,地面上盡是枯草,偶爾鋪著層薄霜,在這季節打獵是最適宜的。 一行人直奔至荒野,地勢漸陡,拓跋齊驅馬攔在拓拔燾面前,道:“皇兄,前面是陡峭的山路,隱蔽處甚多,恐怕有不肖之徒藏在林間,皇兄請易道而行吧。” 拓拔燾環顧著前方高聳的山路,笑道:“你怎麼膽怯了?前年你我獨闖統萬,我們的傷馬在這樣的山路中慌不擇路,還有無數追兵在後,我們視千軍萬馬蔑如也!何況現在此地已是朕的國土,難道有怕的道理?” 拓跋齊道:“當時敵在明我在暗,如今萬歲是明,亡命之徒是暗,請萬歲還是小心為上!” 拓跋燾就是鐵齒,對赫連昌道:“赫連愛卿,你說,這座山有什麼妖魔鬼怪?” 赫連昌道:“妖魔鬼怪倒是沒有,只是路徑陡峭,一般人很難上得去。” 拓跋燾笑道:“朕不是一般人!” 他話聲未落,一夾馬腹,馬便撒蹄奔去,眾人也連忙鞭馬急追。拓跋燾的馬術極精,頓時已脫出眾人數十丈遠,幾乎看不見了。拓跋齊大急,拚命地策馬想追上他,只見身邊一騎黑駒迅速地超過了他,追上拓跋燾,正是赫連昌。 拓跋齊心頭一驚,想道:“不妙!此地的路究竟通往何處,無人知曉。赫連昌回到故國,若是還有他的爪牙與他裡應外合,將皇兄引至危險處圍攻殺害,可就糟了!” 眼見拓跋燾與赫連昌的馬匹都已經絕塵遠去,看不見蹤影,拓跋齊急得只知追趕。陸寄風的馬術不像他們久習戰事的鮮卑人一樣高明,反而落在後面。他負有貼身保護拓跋燾的職責,也知道不能讓拓跋燾落單,但馬術硬是不如人,也只能拚命追趕。 陸寄風越是追趕,前面的路果然越是崎嶇不平,陡峭之極,馬速也放慢了,好幾次陸寄風都想乾脆自己下來摃馬,以輕功追趕一定比較快,但是這畢竟有點不成體統,只好耐著性子,控運著韁繩讓馬踏上石屑泥地,陡躍而行。 此時,前方竟傳出一聲悲慘的馬嘶,陸寄風一怔,不知出了什麼事,便翻身下馬,以輕功趕去。只見前方的溪澗旁,拓跋齊痛苦地坐在地上緊按著左腳,而他的座騎倒在一旁抽搐著,不時發出悲慘的哀鳴,馬軀身子有一半浸在水中。 看來足他趕得太及,踏破了初結的冰,因此馬滑倒斷腿,他也被摔了下來受了傷。 陸寄風道:“將軍無恙乎?” 拓跋齊道:“陸大人……唔!” 陸寄風見他痛得臉色發白,連忙上前欲看他的傷勢,但他們都穿著軍甲,無法解開衣服看視傷口,拓跋齊忍痛道:“別管我,我方才還見到萬歲與赫連昌朝前面小路去了,你快點趕上他們,免得萬歲遭遇不測。” 陸寄風道:“可是你的傷也不輕。” 拓跋齊道:“我不要緊……” 他都已經痛得渾身冒汗,陸寄風不顧他的抗議,索性蹲在他身邊,將拓跋齊的軍靴解下,手上柔勁略貫,保護小腿的犀皮柔甲連墜的金絲應聲碎斷,陸寄風扯破他的褲管,果然臏部已經腫大如鼓,看來骨頭可能被壓碎了。 陸寄風背起拓跋齊,拓跋齊喝道:“放我下來,你應該立刻去保護萬歲!” 陸寄風道:“若將軍有所不測,甚至廢了左足,只怕萬歲也會內咎。” “可是……” 他急成這樣,陸寄風有幾分無奈,道:“請將軍勿憂,萬歲朝何處去了?” 拓跋齊指著西邊,道:“那裡。” 陸寄風道:“下官馬術不精,但跑起來倒還算快,這下正好不用騎馬了。” 說完,他雙足一點,便如脫兔似地飛奔而去,輕捷的身子猶如閃電,在崎嶇山林間疾奔穿梭,被他背著的拓跋齊驚愕得連傷都忘了,已經瞬間穿過密林,眼前是更陡的高崖。陸寄風也毫不費力地縱身一躍,躍上陡崖。 “哈哈哈……” 才躍上平崖,便聽見一陣渾厚的笑聲,陸寄風相拓跋齊定神望去,前方已無道路,竟是一片極高的平台,高曠無邊,四面垂雲,俯瞰整個統萬城,平原千里,洛水橫畫,一片壯闊的江山盡收眼匠。 馬上的拓跋燾與赫連昌,勒馬俯視江山,難怪會發出那樣豪爽的笑聲。見到他們相安無事,陸寄風感覺到背後的拓跋齊松了口氣。會稽公赫連昌沒有趁獨處時對拓跋燾不利,看來是他多慮了。 拓跋燾轉過頭看見他們狼狽之態,有點吃驚,道:“陸寄風,你的馬呢?庫哿思,你怎麼受傷了?” 陸寄風放下拓跋齊,道:“將軍擔憂皇上安危,奮不顧身,因此受傷。” 拓跋燾看著拓跋齊的傷,搖著頭嘆道:“你何苦如此?朕難道手無縛雞之力,那麼輕易陷於危險的嗎?” 拓跋齊不顧可能得罪會稽公赫連昌,道:“皇兄以萬歲之軀,深入孤山,身邊只有敵國之人,不能教微臣不憂!” 拓跋燾一笑置之,道:“朕有天命在身,有什麼好擔憂?”他轉身對赫連昌道:“愛卿切勿在意,你將如此河山奉獻予朕,朕自不辜負你!” 赫連昌感動萬分,跪下謝恩,道:“罪臣自知死不足惜,萬歲垂憐而賜臣殘喘,微臣肝腦塗地,也難以報答天恩!” 拓跋燾哈哈一笑,扶起赫連昌,好言安慰一番。 陸寄風默默地觀察著赫連昌,赫連昌根骨極佳,體態壯碩,甚至比拓跋燾還要雄壯,可是初次見到他,卻感到他平凡無奇,也許那時他刻意脅肩縮背,看起來就十分卑微。但在此時,襯著他的背景是壯麗的江山天地,他的氣勢便再也無法隱藏。他分明是個野心極大的霸主,並不是會被拓跋燾這樣的推心置腹給感動的普通人。 方才赫連昌與拓跋燾獨處,確實是有機會謀害拓跋燾。拓跋燾有那份膽識與他並肩策馬,深入絕嶺,倒底是拓跋燾信心在握,還是赫連昌另有圖謀?陸寄風留意起赫連昌,或許有一天他真的會做出令人無法防範的事。 拓跋燾這番策馬散心,心情稍解,眾人才同轉統萬宮城。一回返城內,宗愛便稟報道: “崔侍郎已在殿內候旨了。” 拓跋燾道:“他總算來了!” 騎裝也不換,便直入內殿,見到崔浩就拉住他的於,道:“方才大殿之上你不發一語,膚便知道你有良計,來,快說!秦國救是不救?” 崔浩道:“萬歲且莫心急,秦國將亡而來求助,若是不救,難道讓北涼坐大?” 拓拔燾道:“可是赫連定不知藏在何處,若朕分散了兵馬,他在大漠中突擊朕的軍隊,豈不是糟糕?” 崔潔微微一笑,道:“赫連定不會有這樣的計慮,皇上不必憂心。” 拓跋燾道:“那麼依卿之見,朕是引兵去救秦了?” 崔浩笑道:“萬萬不可,我軍遠行疲憊,對付赫連定已經十分閒難,中途改變路徑,只是消耗軍力,犯了兵家大忌。” 拓跋燾道:“你這全是廢話!不分兵力,如何救秦?” 崔浩慢吞吞地說道:“我軍首要攻打赫連定,可是赫連定驍勇善戰,勝算難料。而西秦若是不救,就會讓北涼坐大。這三方各自分開,都是危機,但是合在一起,卻大利我軍,可一舉而奪三國,乃千古難覓的良機!” 他的話一出口,所有的人都望定了他,根本不相信這叫什麼良機。赫連昌更是極為專心地聽著,不知這位三日興邦的謀士,有何等驚人的韜略。 拓跋燾吸了口氣,道:“如何一舉而得三國?說來!” 崔浩還是那好像沒什麼事的平靜口氣,道:“我軍若是與赫連定遭遇,恐怕也難以對抗他的精兵。除非是先藉他人之力消耗賊虜的兵力,然後王師再以計略取之。而可作前驅者,正在秦國。” 拓跋燾道:“他們被涼國包圍,自保都難,怎麼幫朕打前鋒?” 崔浩道:“秦國兵力不足,打仗的能力沒有,逃亡的能力還有吧?萬歲請命令秦主堅壁清野,把國都燒盡毀盡,不留半點財物給涼國,然後教秦主前往平涼、安定兩郡,將這兩郡賜予秦國。秦主一定會立刻燒盡都城,趕往平涼、安定赴任。如此一來,北涼雖佔領了秦國,也是無用,只是增加了荒地,不能增加國力。” 拓跋燾點頭,道:“嗯,但是我軍尚未從赫連定手中拿下平涼與安定這兩郡,就封給秦王,又是何意?” “秦主趕往平涼、安定,必是認為有皇上的大軍在此幫他打入城中,但是請萬歲暫時勿發,讓秦主自己趕去,赫連定見到落魄的秦人竟敢入據他的國土,一定會趁這個機會大軍殺出,劫掠秦王的財貨妃妾,那時不就引出了赫連定?赫連定意在搶劫,不會有嚴整的軍紀,萬歲趁機襲擊,勝算在握。” 他說到後來,赫連昌是已經目瞪口呆,這樣的運用,果然立刻就不見血地毀了秦國、引出夏軍,還讓北涼一場空!再怎樣的高牆深溝,也防禦不住這樣的計謀滲透,難怪自己會亡國,難怪他的精兵戰馬都沒有用,就是因為他少了一個算無不勝的軍師,一個如同諸葛亮再世的軍師! 拓跋燾哈哈大笑,拉著崔浩的手拍著,道:“好計!好計!崔侍中,朕的江山,全在你的方寸之間!” 陸寄風也佩服得五體投地,一番籌畫而亡三國,相比之下,他把自己的死罪變成功勞,真是微不足道了! 拓跋燾沒有多耽誤,即刻命他起草手諭,還讓數名高手護送秦國派來的王愷、烏訥闐兩人回去傳達命令。 而一切的發展,全部都如同崔浩所計算的一般。秦王乞伏暮末一得到拓跋燾的回覆,感激涕零,連夜就縱火焚城,一夜間整座枹罕火光沖天,照得沙漠上金光漫如紅霞。 秦王乞伏暮末燒了枹罕,還將居民所有財物能帶的就帶走,不能帶走的就搗毀破壞,然後以殘軍脅迫著城中百姓,殺出城去,讓百姓在前面擋涼國的兵馬刀槍。而秦王在後逃出防線,朝東趕去,急著到平涼與魏軍會合。 北涼見皇室已經棄城逃走,無異是投降了,便也不追。大軍駛入城內接收國土,才發現已是一所廢墟般的亡城,極目所見,只有死屍與殘瓦斷垣,沒有半點食糧或財物,沒有半點生命存留下來。這一切,只因為崔浩的一句話。 親手燒殺了自己國家的秦王,淒淒惶惶地趕至安南,離平涼已經不遠了,迎面而來的大軍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黃門侍郎稟報道:“皇上,前方有大軍無數,或許是魏軍出城相迎了。” 乞伏暮末大喜,道:“快,為朕換上素衣,朕要出列以示赤誠!” 自古以來投降得這麼高興的,恐怕只此一君。乞伏暮末換上表示罪人的白衣,捧著國寶璧玉,趕至隊伍前方,流亡朝廷也都恭恭敬敬地列隊在郊野等候著。 前方黑壓壓的軍隊,看不出什麼動靜,過了片刻,才漸漸看得出他們朝西前來,整齊的隊伍,令大地震動的鐵蹄,漸漸地接近,乞伏暮末緊張得微微發苦抖,雖然失去了舊地,但是擁有更富裕的平涼、安定兩郡,卻太值得了!他的發抖,除了緊張之外,更有興奮與期待。 他聽說與拓跋燾激戰數年的赫連昌投降,還被封會稽王;自己連戰都沒戰過,直接獻出國土,榮華富貴一定更超過赫連昌…… 滿心的期待,在第一聲“颼”的冷箭下被打碎。 乞伏暮末一呆,還在東張西望,第二只冷箭、第三只、第四只……接著是一片密密麻麻的箭雨,身邊哀叫連連,中箭的將士臣子們慘呼著死去,有人叫道:“夏軍!是夏軍,是夏軍啊!” 乞伏暮末心膽俱裂,抱著頭叫道:“護駕!護駕!” 文武百官亂成了一團,而前方的弓箭仍如雨下,馬蹄已驚心動魄地追擊上來,無數的黑衣夏兵持刀殺人陣中砍殺,柔弱的官員、內侍們除了抱頭鼠竄之外,無法對抗。將領及時找到乞伏暮末,好幾名士兵保護著他撤退,在混亂之中,根本也無法分清誰是誰,乞伏暮末被軍士們拖著塞上御駕,往西逃去,他恐慌地抱緊了國寶玉璧,回頭望著死神般的黑衣健旅屠殺他的臣子、搶奪他的圮妾,粗豪的笑聲,在秦國臣、妾的驚叫中,交織成規模最龐大而華麗的屠殺劫掠。 遠方的山丘上,有一匹高大的駿馬上乘坐著山一樣的大漢。 他身上的明光鐘被陽光照耀得閃閃發光。 他取下頭盔,紅色的長髮隨風飄揚,宛如在半空中燃燒的火焰。 他雙目炯炯地注視著乞伏暮末遠逃的方向。 不,他在看的是更遠的地方,更遠的失去的國土。 而同時,軍驛也已傳達到拓跋燾手中,赫連定的出現,使戰事立刻有了明朗的變化。 拓跋燾大喜若狂,御駕立刻動身,以最快的行軍速度,不到三天就趕到了平涼城外,召見諸軍將領,分派節度,布下天羅地網,等著讓赫連定自投羅網。 魏國的禦營來到平涼城外,赫連昌全副武裝,帶著輕騎奔出禦營,朝城門奔去。 戒備森嚴的平涼城上,弓箭手從牆跺中露出已扣在弦上的箭簇,烈陽下閃爍著刺目的銀輝。 一各披著繁麗鎧甲的貴人在軍士簇擁下登上城,喝道:“來者何人?” 赫連昌勒住馬匹,抬起頭對著城上道:“孤乃是夏國之主,爾等為何堅兵拒守,不開城門?” 城上的貴人乃是夏國上谷公爵赫連社幹,他不屑地大笑道:“哈……原來是你這個背國投敵之人!你有臉自稱夏主?先帝的大好江山,破你敗盡,若非今上英明神武,保住國祚,恐怕你將成為亡國罪人!赫連昌,你無恥投敵,還想來招降?真是可笑!先帝沒有你這樣的子孫!” 赫連昌道:“赫連社幹,你不要忘了先帝是把國柞傳予孤王,不是傳予別人!赫連定殘暴無智,先帝在時便已經說過:“亡我族者,必此子也!”難道屍骨未寒,你們就忘了遺訓? 你們追隨赫連定,終究是反叛之徒,再說天命有歸,大魏英主統一天下,勢在必得,你們何必跟著赫連定這個小丑負隅頑抗?那時的下場,就是死無葬身之地!赫連社幹,大魏乃仁德之君,只要你頓悟昨日之非,誠心投靠,絕不會傷害一兵一卒,不傷害百姓一人,你也可以保全身家及富貴!” 赫連昌的話,引得赫連社幹更加憤怒,道:“無恥賊子,殺你也算大義滅親!” 他一揚手,箭雨立刻紛紛射向赫連昌,眾衛士保護著赫連昌徹退,接著緊跟在招降的赫連昌背後的,便是拓跋燾的攻城兵馬。 一霎時千軍萬馬齊出,拓跋燾並沒有親自出發,他只是安閒地在遠處禦營觀看攻城之鬥,陸寄風、崔浩侍立在他身邊,態度從容,這場攻城血戰看起來激烈,但只是個前奏而已,真正的決鬥還不是此時。 攻了半日,便鳴金收兵,將軍隊包圍在堅守的平涼城外,魏軍的包圍令城內的赫連社幹頗為憂心,今天攻不進來,明天還會再攻,他實在沒有把握自己可以守多久。 夜裡,一道火紅的煙霧,自遠方噴上天空,那鮮豔的血色,像是把天空砍出一道刀痕。 衛兵趕去報告赫連社幹,枕戈待旦的赫連社幹一聽,高興得跳了起來,道:“皇上來了! 皇上引兵來救平涼了!” “赫連定來了。”看見那道紅光,赫連昌說道。 拓跋燾笑道:“這麼快使出現了?果然是愚莽無智之輩,赫連愛卿,當初朕收服你,可比收服令弟難上十倍。” 赫連昌忙道:“萬歲的天威,微臣怎敢爭抗呢?” 拓跋燾志得意滿地一笑,不禁想到寇謙之的預卜,一切如他所推算的,這次的戰役會比想像中容易太多! 天色方明,破曉的那一刻,赫連定的精兵便與魏國安西將軍古弼的大軍遭遇上了。 地平線的彼端,赫連定率先衝了出去,揭開戰火的序幕。他華麗的明光鎧與飄揚的紅發成為了顯目的焦點,當他的駿馬衝殺過處,無不偃倒死傷,殺人不眨眼的猙獰猶如地獄的阿修羅神,長矛連貫破數名兵士的胸口,還挾著餘威衝破盾陣,直取古弼。 安西將軍古弼的指揮營眼看就要被破。赫連定看見他急忙躍上馬匹,拍馬西逃,赫連定得意地大笑著,奮不顧身地追趕古弼將軍。 他一直認為魏軍雖然勇敢,但是比不上夏國健旅,若不是兄長赫連昌懦弱無能,也不會喪失了大半的國土! 見到古弼逃遁,所有的魏軍也連忙止戰,追趕將軍。夏軍在背後追擊襲殺殘兵老弱,渾然不知正在被古弼引向伏兵之處。 古弼一路向西逃亡,直到一片廣袤的平原之時,佔弼的軍隊才停止逃亡,回頭與夏軍對戰。 古弼勒住了馬,甚至回過身來,對著赫連定冷笑。 赫連定聲如巨鐘,響遍原野,道:“魏賊,今日是你的死期!” 古弼笑而不語,魏軍全部以最快的速度退了回去,重整隊形。這時,另一陣聲音由北邊傳來,道:“赫連定,恐怕今日才是你的死期。” 赫連定一怔,舉目張望,不禁驚詫地拉緊了馬韁,不敢置信。 四面八方的高地上,是密密麻麻的魏軍。自己已被引到了陷地,猶如甕中之鱉,只能束手就擒了。 |
第五十九章 慷慨獨悲歌
北邊的華麗傘蓋與儀隊包圍的男子,逆著光而看不清面孔,但赫連定知道那一定就是魏太武帝,他竟然就在那高高在上的地方,冷笑著看自己的失敗。 赫連定強鎮定心神,拔出佩刀,道:“拓跋燾,看朕取下你的狗頭祭拜先帝!” 赫連定拍馬狂襲而來,登時密麻的箭雨都朝他射去,赫連定的座騎披著的當胸與馬甲上彈去無數利箭,他竟親冒矢刀,速度不減地逼近拓拔燾,滿頭紅發威武無比。 拓跋燾道:“你不是第一個死於朕劍下的酋虜!” 他解下鬥蓬,躍上馬匹,振劍殺人陣中,正面迎擊赫連定。 副將與侍衛們都緊跟著雙方的君主,一同殺入陣中,陸寄風知道無法阻止拓跋燾親徵的殺戮慾望,只能保護他不受敵人攻擊而喪命。 在原地觀戰的崔浩,看著他們的座騎迅速逼近,心內倒是並不緊張,有陸寄風在,勝負根本就不用再猜。 崔浩款搖著羽扇,從容地觀賞這難得的兩皇決鬥,在他深長的睫毛底下,漆黑的眸子裡並沒有半點情感,好像拓跋燾在他眼中,也只不過是幾萬個分辨不清面孔的兵士之一。若是拓跋燾看見了崔浩此時的眼神,或許會感到心寒吧? 兩皇刀劍交鋒,都被雙方的膂力給震得手臂一麻,同時略退,盔甲底下的眼神同樣霸氣而嗜殺。赫連定的刀又劈了過來,拓跋燾振劍格擋,刀劍相撞,嗡嗡有聲,赫連定手腕二泛,寶刀有如滑鰻溜了出來,科劈拓跋燾的馬膝,拓跋燾及時彎身一格,硬生生擋下這一刀,間不容髮之間,兩人已攻守數回,都是硬劈硬擋。 猛然間赫連定雙手一齊握刀往右斜劈拓跋燾,在拓跋燾往左閃避之時,鐵護腕上彈出匕首,直射拓跋燾的眉心。陸寄風眼力比赫連定的偷襲還要快,一伸猿臂,右手食指中指已夾截住匕首,喝道:“還你!” 陸寄風將匕首反射回去,勁風疾掃,赫連定揮刀格去,當地一聲,匕首彈出甚遠,拓跋燾的劍已當胸刺至,狂風驟雨般連續數劍,逼得赫連定步步敗退,赫連定呼嘯一聲,躍離馬鞍,竟落地時身子一矮,朝拓拔燾滾了過來! 拓跋燾吃了一驚,馬已被赫連定斬斷四足,哀嘶顛蹶,幸好拓跋燾馬術精熟,及時躍下馬背,踉蹌退立,迎面便是赫連定的刀鋒直取。 拓跋燾雙手握劍迎擊,但赫連定虛晃一招,竟往後躍去,重登戰馬,朝拓拔燾奔來。 拓跋燾硬生生接下赫連定馬上的這一刀,這一刀除了帶著他的膂力之外,還挾著馬馳之威,鏹地一聲,拓跋燾雙臂一震,感到雙手都硬被扯了下來一般劇痛!而手中寶劍竟給劈斷,劍尖飛彈了出去。 拓跋燾踉蹌跌退數步,身子突然一輕,已經坐穩在馬背上了。原來是陸寄風縱身躍下,將他抱住一托,推上馬匹,拓跋燾正要再追,卻發現赫連定已混入戰圈之中,不見人影了。 拓跋燾怒喝道:“赫連定!你出來,朕與你一決!” 陸寄風道:“萬歲請回禦營,賊酋狡詐反覆,現在藏身暗處,已非公平決鬥。” 身邊激戰的刀箭,不時攻向陸寄風與拓跋燾,禁衛的盾牌也在最短的時間內包圍住拓跋燾,陸寄風護著他,一路殺回後方。 見到拓跋燾全身而退,眾臣都松了口氣。 這場血戰直戰到黃昏,赫連定的兵馬沒有退路,全部有殊死的決心,因此拓跋燾以優勢的地利與兵力,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兵馬死傷慘重,連忙下令收兵。 拓跋燾收了兵,但並沒有解除包圍,所有的主力全包圍在這片鶉觚原外,雖然樹林遮掩了殘餘的赫連定兵馬,只要包圍的時間夠久,赫連定無糧無水,還是要投降。 夜裡,衛亡人禦營報告道:“啟稟萬歲,夏兵屍首有四千四百七十一具,我軍有三千五百四十具。” 拓跋燾憤怒地擊案,道:“赫連定竟有此能耐,折我三千兵士!” 崔浩道:“請萬歲寬心,如今赫連定已成為甕中之鱉,遲早要服罪。” 拓跋燾對於無法親手取下赫連定的頭,仍感到怏怏不樂,一對一的決鬥,他相信自己也能取勝。現在卻要用包圍的方法,慢慢地等赫連定支持不下去,令拓跋燾未免感到遺憾。 崔潔告退之後,拓跋燾兀自沉吟,他沒有說准許告退,陸寄風和赫連昌就都只能在旁邊待命。 拓跋燾想了許久,才說道:“陸寄風,赫連定的武功絕人,他有可能突圍嗎?” 陸寄風在心裡已評估這個問題一夜了,仍然沒有答案。赫連定勇猛過人,又敢使小手段及奸計,逃出去的機會很大。可是這也只是看拓跋燾的防守有多麼謹嚴而已。 赫連昌大著膽子道:“啟稟萬歲,微臣認為……恐怕崔侍中要失算一回了。” 拓跋燾道:“為何?” 赫連昌道:“罪臣弟勇猛倍於臣,又兼能讓士卒效死,他一人之力無法逃出我軍的銅牆鐵壁,可是他還有一萬多兵,這些人很可能全部不顧性命地保護他突圍。此外,如此包圍,能包圍多久?崔侍中要截斷水源,讓夏兵飢渴難耐而投降。但是臣久處此地,知道夏人的韌性,要讓他們因飢渴而投降,並不是那麼容易。再說他們一萬多人,先殺同伴為食,也可撐上數月,若是他們在這數月之中,發現我軍包圍的漏洞,還是逃得出去。” 拓跋燾也有此隱憂,道:“困住猛虎,必需速戰速決,朕也感到崔侍中的計畫未必妥當。” 赫連昌道:“崔侍中神算無差,可是對於夏兵實力,略有低估。微臣只是知無不言罷了。” 拓跋燾道:“那麼你有什麼見解,可以破此僵局?” 赫連昌道:“夏國能苟存孤城,只在一人,此人若死,則夏國無首,不勞陛下身犯矢刀,必可輕易取之。” 拓跋燾垂目沉思,赫連呂的意思很明顯,只要赫連定死了,軍心自然就散,根本下用再打仗,夏國就亡了。可是,要這樣輕率地派人謀剌赫連定嗎? 拓跋燾把這個意見記在心中,也沒表示同不同意,便揮手讓他們兩人都退下。 赫連昌與陸寄風退出禦帳,赫連昌對陸寄風道:“陸大人,下官這個建議,恐怕皇上要倚重大人了。” 陸寄風不想回答他,只淡淡地抱拳道:“哪裡。”便告退返回自己的營帳。赫連昌能獻計唆使拓跋燾殺害自己的親兄弟,還有什麼人是他不會出賣的?或許他投誠於拓跋燾,只是藉拓跋燾之手殺死得軍心的赫連定,等唯一的對手被除去之後,赫連昌很可能就會背叛,再回去建立夏國。 他是比赫連定難纏多了,拓跋燾對他的信任也不知道是權宜之計,或另有打算? 魏軍包圍在鶉觚原數日,赫連定的軍隊始終結成方陣,絕不散開,若魏軍邀擊,也從沒佔到便宜,互有死傷。不過魏國方面知道赫連定逃不出去,氣氛倒是很輕鬆,不急著拿下他。 那天深夜,宗愛親自前去陸寄風的營帳,將他召至禦營。 四下無人,拓跋燾命宗愛取來一套衣裳,放在陸寄風面前,陸寄風一看,便明白了。 那是一套夏兵的制服。 拓跋燾道:“陸寄風,朕不願再等,赫連定一日不死,朕一日不安。” 陸寄風道:“萬歲有令,微臣自當奉命。但是如今已經勝算在握,可有這個必要……? 請皇上三思。” 拓跋燾道:“會稽公那日的建言,朕揣摩過,他只不過想藉著朕,替他除去對手罷了,他以為朕不知道嗎?但是料他也逃不出朕的手掌心,赫連定表面上看起來有勇無謀,朕與他交手,才知他也有狡滑的一面。為免夜長夢多,若能殺他,就殺了吧!” 拓跋燾在最後一刻,放棄了決鬥的快感,以國家長遠目標為重。陸寄風想他是心意已決,便領了命令,接過那套夏軍制服。 拓跋燾命宗愛就在此地親自替陸寄風更換衣裳,不讓第四個人知道這項秘密行動。 拓跋燾本以為陸寄風外表瘦弱,只是內力過人,更換衣裳之時,脫下軍服的陸寄風的肩背、手臂、腰身,竟無一不是骨肉停勻結實。流暢的每一寸肌膚,像年輕的豹一般,任何一個動作都有著隱隱的爆發力與自然的優雅。拓跋燾忍不住在心中暗自贊了一聲。奉命替他更換制服的宗愛更是難掩豔羨之色,令陸寄風感到渾身不自在。 好不容易換好制服,拓跋燾摩拍著陸寄風的背,十分愛惜,接著便親手解下自己隨身帶著短刀,遞給陸寄風,道:“這是朕的慣用寶刀,賜予愛卿。將赫連定的首級取下,滅國之功便是陸卿的,好自為之!” “是。”陸寄風抱拳為禮,退出禦帳,一身黑衣的他很快地便消失在夜色中,像幽靈一樣,沒有讓任何人知道他潛入敵營。 兩軍交戰,固然少不了暗殺刺探,可是陸寄風想不到這種見不得光的任務會落在自己的頭上。如此一來,他已經成為不折不扣的鷹犬,這是他萬萬不願意的。 但這樣的局面下,願不願意,他都得做。 陸寄風無聲無息地竄入密林之中,靜心感覺風向,風帶來人的氣味,陸寄風朝著氣息搜索前進,深入柏林。 前方已可以隱約看見刀劍的反光了。陸寄風躍上樹梢,在枝椏間前進,透過葉縫看去,夏兵確實已經筋疲力盡。但是他們都依然緊守著方陣,沒有人敢鬆懈。 為了不讓人察覺確切的方位,夏兵甚至不敢升火,只有星月微弱地射在刀上的光輝,映出些許淒涼。 輕微的馬甲鏘鐺聲傳了過來,陸寄風專注地看著,赫連定依舊神態昂揚,騎著馬經過士兵陣前,眼光所掃之處,每一個士兵都與他目光交會過。 看似輕輕地一點頭,他已給了士兵們更多撐下去的力量與勇氣。 赫連定巡行防守著,高處的陸寄風寶刀握在手中,這時他只要輕身一躍,取了赫連定的首級之俊,便能全身而退,這個任務實在是輕而易舉。 但不知為什麼,陸寄風沒有動手,他只是將刀握得更緊了。 這個被重重圍困的軍營裡,沒有人說話,某種強烈的力量讓陸寄風無法下手,或許就是那近乎肅穆的紀律,讓人感到:他們是不可侮的民族,要打敗他們,應該光明正大地決戰,不能偷偷摸摸地暗殺。 “要殺他並不難。但是他如此受士卒愛戴,不如等他進入營帳之後,再取他首級,以免讓他連死都曝屍在士卒面前。” 陸寄風打定了這個主意,等他巡完,獨處時再殺他,應該不為過。樹上的陸寄風隨著赫連定移動的方向追蹤,赫連定緩緩地巡過了一遍軍營,所過之處士兵們雖然沒說話,但是陸寄風感覺得出發自真心的尊敬與信任。 陸寄風注視著赫連定,軍營已經巡完,他該回自己的帳中了吧? 但是赫連定並沒有,他走到中央的空地,此地平整得不自然,可能是這幾天都是在此地活動之故。 赫連定仰頭看著黑夜的星空,不知在想什麼,身邊的侍臣道:“皇上,請就寢,明日再謀對策。” 赫連定沉思了一會兒,道:“魏兵還沒退?” 侍臣們沒人回答,這是個連答都不必答的問題。 赫連定笑了一下,躍下馬,拍著馬頸,道:“絕影,絕影,你伴朕東徵西討,負起復國重任,絕糧數日,你也已經到極限了吧?” 那黑色駿馬溫和地靠著赫連定的掌心,也許是錯覺,高處的陸寄風疑心自己看見馬的眼中有水光。 侍臣正要將他的愛馬牽去休息,赫連定卻擺了擺手,示意不必。 侍臣驚疑地問道:“皇上……?” 赫連定憐惜地輕撫馬的棕毛,然後親手解下馬身上的鞍蹬、面廉、雞頸、當胸、身甲…… 侍臣們都感到一股不祥,連忙道:“皇上,請三思!”、“還有許多凡馬,請萬歲先勿傷絕影……”、“絕影是罕有的千里馬,立功無數,絕不能……絕不能……” 赫連定的神色堅毅得近乎殘忍,舉劍一揮,馬頭已被斬斷,馬血急噴,灑了赫連定一身。 侍臣們全跪了下來,哽咽著。 赫連定冷靜地說道:“將馬肉分予今晚守夜的士卒。” 侍臣們揮淚取刀割下馬肉,捧到赫連定面前,道:“皇上,請用。” 赫連定怒道:“膚要你分予守夜的士卒!等所有士卒都分到了之後再給朕!” 侍臣們不敢違抗,只得告罪退下,傳令廚侍前來,當場支解馬匹碩大的身體。 赫連定默默坐在當中,拄著刀注視著。很快地,愛馬在赫連定面前被支解、剜肉,不到半個時辰就連內臟都不剩,只剩下一具光溜溜的骨架。 赫連定的眼睛連移都沒移開,一直堅毅地注視著愛馬的殘軀。 一匹馬怎夠萬人分?就算只有守夜的幾千人,最多也只是一人一口,但是他們都知道這是赫連定的愛馬,這一口馬肉的恩惠比得過千金。 侍臣回報道:“稟萬歲,眾人已都分到了。” 赫連定微笑道:“絕影一生隨朕身先士卒,今後不得不殺馬以餉眾士,絕影也首作表率,死得其所!很好。” 侍臣們卻哭了起來,數人跪伏在地,爭著道:“萬歲,奴才是無用之身,請殺奴才犒賞軍士吧!”、“請萬歲賜臣一死,臣願獻全身皮肉。” 赫連定啞然,看了他們一會兒,才道:“你們的忠誠,朕總算知道了,朕很欣慰。只可惜今後……” 群臣一片嗚咽,一直冷靜得近乎冷酷的他,也不由得微微哽咽,他站了起來,望著西方故城的方向,握緊了拳,咬著牙道:“先帝若是早讓朕繼承大業,何至于有今天!” 赫連定拔刀猛力擊砍著石座,似要發洩內心無限的悲憤,寶刀砍劃得岩石上火光激濺,赫連定沒有流半滴眼淚,但是那噴濺的火光,卻像是淚一樣,都是熾熱的。 赫連定恨恨地說道:“拓跋燾奪我國土,佔我城池,憑藉的不過是卑鄙無恥的手段!只要是夏人還有一個活著,就不會服他這狐狼賤種的統治!” 陸寄風一怔,沒想到赫連定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竟與石室拓文的內容不謀而合。 陸寄風守在樹上,直到赫連定終於在侍臣的服侍之下,進入禦帳內歇息。 赫連定坐著微靠刀鞘養神,他的警覺性極高,此時又處於隨時待戰的狀態,更加不可能有人能靠近他。 但是,驀地頸間一涼,竟有刀刃抵著他的頸子。 赫連定睜開了眼,刺客在他背後,他無法回過頭看刺客的樣子。但是看了也沒有意義,不管是誰派來的,都代表拓跋燾。 赫連定不屑地冷笑了一聲,道:“你總算來了,朕的首級你拿去,告訴拓跋小兒朕的遺言:朕軀由他鞭戮,勿傷我士卒一人!” 陸寄風不發一語,赫連定從容地等著最後一刀,但陸寄風並沒有割下這一刀。 赫連定等了半晌,不見動靜,奇道:“怎麼?你是待價而沽的刺客,等著朕重金反收買你?” 陸寄風道:“不,我有話要問你。” 赫連定一怔,忍不住笑道:“哈,刺客竟有話問朕?天下真是反了!” 陸寄風竟收回刀,赫連定立刻拔刀反刺,誰知陸寄風人已在他面前,赫連定一刀落空,驚愕地望著像是鬼魂一樣突然間出現的青年。他很快認了出來,是在他與拓跋燾激鬥之時,拓跋燾身邊的左衛。 陸寄風道:“暗殺行剌,君子不為,你若是願意,可以與我正面決鬥,我讓你心服口服地死。” 赫連定從他閃身的速度,就知道自己不可能是他的對手,但赫連定依舊自信地冷笑道: “拓跋小兒手下有你這種人才,令朕驚訝,好,死在你手中,朕也算不枉!來吧!” 赫連定虛劈一刀,橫刀而立,君主的霸氣令人不可小覷。 陸寄風道:“不,等我問過你話再說。” 赫連定笑道:“哈……你要問什麼,朕一概不答,只等決鬥!怎樣,你怯戰了嗎?” 陸寄風一愣,赫連定明知不是自己的對手,卻逼著求戰,很明顯地是掌握了陸寄風有祈求,想以陸寄風的要求換取一命。陸寄風想通了他的這個謀略,感到赫連定果然非常狡滑,狡滑得超乎自己想像。 若不是如此,他怎會在兄長被俘後,不但不救他,反而立刻擁兵自重,登基即位?看來此人威猛的外表底下,也是天生的政治人物,陸寄風要與他鬥心機,十分吃力。 見到陸寄風沉吟的樣子,赫連定驚喜地發覺自己掌握得對,心中大為安定,便狡獪地笑而不語,等著陸寄風先提出條件。 陸寄風有點狼狽,只好說道:“只要解我之惑,我便放過你。” 赫連定冷笑道:“放過朕?呵,朕還有數萬精兵,難道怕你一介匹夫?” 陸寄風道:“你以為你不和我合作,就可以扭轉局面?赫連定,不要聰明反被聰明誤! 我只給你這次機會,你不好好把握,將得不償失!” 赫連定望著他認真的神色,身為一方之主的他,很輕易地就能辨別出誰說的話是真誠的,誰是虛張聲勢。他若再要脅陸寄風,恐怕真的會得不償失。 赫連定頭一揚,道:“你要問什麼?” 陸寄風道:“拓跋氏的狐狼血統,是誰告訴你的?你為何知道?” 赫連定眼珠一轉,笑道:“你身為拓跋燾的寵臣,竟要追問這個?真是令朕意外!” 陸寄風道:“說!” 赫連定從容不迫地說道:“說,又有何難?只怕你視作荒唐,認為朕是敷衍戲言。拓跋燾的先祖拓跋力微,是由極東的地方遷移而來,那裡有他們的起源故穴,這是先帝告訴朕,從前人盡皆知的傳說。” 陸寄風暗想:赫連勃勃告訴子孫,那麼赫連昌一定也知道了?他從未提起只字,可是心中有何打算,卻很難說。 陸寄風追問道:“石室在什麼地方?” 赫連定道:“一個你到不了的地方,從來沒有人到達過,你問朕,朕也無法回答。” 陸寄風道:“既然從無人到達過,為何這個傳說會流傳下來?” 赫連定笑道:“哈,這真是可笑的疑問。最早的傳說源起,渺茫難知,你問朕為何會流傳下來,豈不是緣木求魚?” 陸寄風知道那不是傳說,而有真實的拓文為証。只要找到石室,就有可能見到原刻,甚至很可能追溯出舞玄姬的基地鳳凰山!因為鳳凰山也被傳說是魏國的起源國基,或許就是同一個地方。 陸寄風知道再也問不出什麼來,收回了刀,道:“我說話算話,留你一命。不管你要殺出去,還是困守在此,等著讓人誅殺,那時再度相會,我便不會再放過你了,善自保重!” 陸寄風身子未動,整個人便飄然離遠了數十丈,登時再也看不見蹤跡。 赫連定仍怔立著,風吹了過來,他才驚覺自己已經一身冷汗。赫連定跌坐回 上,想道: “此人是誰?為何有神鬼般的身手?他又為何要追問拓跋燾的出身?難道……拓跋燾真的不是人種,而是狐狼之子?” 若真是如此,自己以宗室之尊,豈能困於徒具人形的畜牲之手?只要逃出這一劫,將來再度捲土重來,難道還無法對抗卑賤的拓跋族嗎? 想到這裡,赫連定的胸中的戰火又熾熱了起來,不禁仰頭大笑,雄渾的笑聲驚動了帳外的侍臣們,都不知道赫連定為何突然間發出那麼響亮的笑聲。 赫連定大步踏出帳外,天色已經微明,曙光乍現。臣子兵亡們見到昨夜慘然的皇上,今晨自信滿滿,都感到驚訝。 赫連定下令道:“升火!” 侍臣們驚訝,連忙道:“陛下,若是煙被敵軍看見……” 赫連定道:“別廢話,立刻升火!” 侍臣只好依他的旨意,在中央升起大火。 火光能熊,照耀著寒冷潮濕的鶉觚原。赫連定召集所有的兵士,朗聲道:“諸位隨朕討伐魏國醜類,是為了討回國土,復我河山!如今困在此地,束手無策,實在可笑!難道魏國小醜,能敵得過我夏國精英?朕決定背水一戰,殺出重圍!” 此話一出,困守已久的軍士們無不歡聲雷動,大呼萬歲。 赫連定指著前方的十匹好馬,道:“這十匹馬聊充作眾卿今晨之食,大家飽餐一頓,便殺出去!寧肯作戰死的英烈之鬼,不作苟且偷生之人!” 軍士歡呼著,士氣高昂,餓了幾天的夏軍,正處於奮亢的狀態,已經被原始的生殺之欲給掌控了。十匹馬正好可以讓每個人半飽,也正是最能夠發揮原始的戰鬥力的時候。 或許所有的人,天性中部多多少少藏著幾分狐狼的本能吧? 陸寄風去了一夜,沒有回來,禦帳中的拓跋燾心中不無幾分擔憂。他擔憂的不是陸寄風任務失敗,而是他知道陸寄風的個性不願做暗事,就怕陸寄風在關鍵之刻,給他出什麼亂子。 天色快要亮的時候,陸寄風才出現在禦帳中。 見到他的神色,拓跋燾便明白了。 陸寄風跪在階下,雙手捧刀過頂,道:“微臣辱命而歸,請萬歲降罪。” 拓跋燾深吸了一口氣,竭力克制怒火,道:“你為何沒有下手?給朕一個理由!” 陸寄風默然,拓跋燾用力擊案,喝道:“說!” 陸寄風硬是半個字也不說,拓跋燾為之氣結,抓過那柄短刀,幾乎就要住陸寄風身上刺個幾刀才能稍解怒火。 他緊抓著刀的手不住抖著,見陸寄風那坦然無畏的樣子,氣得將刀一丟,喝道:“滾出去!” 陸寄風默默地退了出去,拓跋燾氣得全身發抖,他實在想不透!陸寄風為什麼處處違逆於他?為什麼完全不照他的心意去辦事?自己給他的寵信,已經蓋過群臣,甚至當初崔浩都沒有這樣的禮遇,他還有什麼不滿足? 拓跋燾簡直想賜陸寄風一死,免得他將來成為敵人,製造禍害。 但是,想到那不可思議的武功、令人欣賞的談吐,拓跋燾又捨不得了。 對陸寄風既愛才,又痛恨,拓跋燾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處置陸寄風才是。 拓跋燾這個早晨的怒氣,讓侍臣們吃足了苦頭,但是一切都只是開始而已。 拓跋燾才換畢晨裝,正要召見群臣商議軍情,後軍將軍已連忙來報,道:“啟稟萬歲,鶉觚原內冒出炊煙,夏賊形跡已露了。” 拓跋燾自言自語道:“哼,那小子要突圍了,陸寄風,你倒是幫了朕一個大忙!” 拓跋燾道:“傳令下去,全軍備戰,見到夏人,格殺勿論!” 後軍將軍領命退下,拓跋燾也親自換上戎裝,整點禁軍,準備迎戰。 辰時,太陽已高高掛在天上,隨著地面的震動,突圍的夏軍像是春天出山的猛虎般,殺了出來。 早已有準備的武衛將軍丘眷的大軍阻截,與夏兵正面交鋒,高處觀戰的拓跋燾清楚地看見赫連定的身影,在千軍萬馬裡還是那麼醒目。 煙塵滾滾之中,吶喊嘶殺聲卷成了滿天的風雲,揮砍的刀與一具具增加的屍體,使得煙塵被染成紅色,夏兵雖然勇敢,可是還是一面倒地慘敗,幾乎形同殺戮。 除了赫連定以外,他騎著凡馬,但是所過之處,還是無人可擋,殺出血路越闖越遠了。 拓跋燾對身後的陸寄風道:“陸卿,股給你機會將功贖罪!” 說著,將那柄短刀又拋給了他。 陸寄風接住短刀,這回沒有再遲疑,道:“遵旨!” 陸寄風以輕功禦氣,登時已閃至戰場。赫連定抓起一名刺向自己的兵士,摔拋出去,摔得血肉模糊,數把長槍同時刺向他,赫連定大喝一聲,寶刀揮過,眾人長槍齊斷,被他的馬蹄踩過,骨骼碎裂之聲清楚地響起。 突然他眼前一黑,陸寄風已擋在他的馬前。 赫連定一踢馬刺,馬長嘶著朝陸寄風踩去,陸寄風身子拔空,在半空中一刀朝赫連定刺下! 赫連定急忙閃身下馬,在地上幾滾,避去陸寄風這一刀。但他連站都沒站穩,陸寄風已快刀刺至,赫連定慌忙拔刀相格,狼狽地接連格了好幾刀,“噗”地一聲,臂上已中一刀,幸虧他閃得快,才沒被刺到心口。陸寄風根本不給他反應的時間,手中的短刀有如索命符,刀刀緊朔,赫連定又驚呼一聲,身上再中一刀。 赫連定連連退後,卻接不了陸寄風幾刀,便再受傷,不多久身上已處處是傷,刀刀見骨。 赫連定血流過多,面如死灰,終於兩手都握不住刀了,“當”地一聲,寶刀落地,顫抖著退後。 陸寄風可以輕易在一開始的第一招就要了他的命,但是陸寄風不願意這樣做,他不以內力,不以掌法對付赫連定。他只用刀法,在完全公平的立場下決鬥,這樣才不致於辱沒了一個末路的君王。 而現在已經是絕對的勝敗了,陸寄風這一刀正要刺去,赫連定叫道:“朕知道石室在何處!” 陸寄風半途收回刀勢,道:“你說什麼?” 赫連定喘著氣,血淋淋的滿身重傷,令他難以站穩,但還是望著陸寄風,說道:“我知道……石室在何處。” 陸寄風咬了咬唇,要不要逼他說出來?若是逼他說,自己就再欠他一回,這一刀是萬萬不能在他無力還擊時刺下去的。 不等陸寄風追問,赫連定已笑道:“在……燕國之北……夠遠吧?” 燕國之北?若是在那裡,確實極遠,遠得拓跋燾一連三代都無法前去祭拜,是很合理的。 陸寄風反手收刀,頹然一嘆,揮手道:“你去吧!” 赫連定連忙躍上一匹無人之馬,振作起最後的餘力,殺出重圍,消失在戰塵中。 陸寄風仰首望去,遠處的禦座此時又是什麼心情?“石室在燕國之北”,這個消息的要付出多少代價,他已經放棄去追究了。 |
第六十章 帝者慎用才
戰局一如拓跋燾所計劃,赫連定的殘兵敗將被殺了一萬多人,屍體堆滿整個鶉觚原。 赫連定成功地脫逃了,與殘存的千名兵士向西逃散。 雖然他全身而退,不過精兵已幾乎全部被摧毀。曾經罵降的赫連社幹見大勢已去,立刻就俘投降,平涼、安定等城一一輕易地被攻取,讓北魏長驅直人,接連攻下長安、臨晉、武功等等大片土地,整個關中幾乎全部成為魏的國土。 拓跋燾接收夏國的殘餘國土,宣布免除此地居民田賦稅捐七年,整頓各項民生農事。本以為魏軍會大肆燒殺的居民都放下了心,只要不殺他們、不逼他們離鄉背井,誰做天子都是一樣的。 而這一切,陸寄風都只是由他人口中聽見,並沒有親自參與。 因為,他如今的身份又回覆了囚犯之身,雙手被沉重的鐵練鎖著,發配為廚役雜夫。 他在戰場上當眾放走赫連定,眾目睽睽之下,禦營的臣子將士們全部都看見了。 要再枉法為他脫罪,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因此,當陸寄風退出戰場,還沒接近禦營,就已經被司隸們逮捕,直接投下監所,接著便被銬上手腳,推到廚房當雜役了。 拓跋燾連見都不肯再見他一面,這也是當然的。陸寄風並不寄望他的原諒,自己有兩次機會殺赫連定,卻都放過了他,當然會被視為對拓跋燾的挑釁與背叛。 他的罪名就算抄家滅門都不為過,拓跋燾只將他投下廚室,意在羞辱他,但言外之意卻是等拓跋燾氣消了之後,還是會再重新重用他的。只不過他是漢人,所犯的錯又不是普通的小錯,就算拓跋燾氣消了,群臣肯不肯讓這個動機可疑的漢人復出,只怕沒那麼樂觀。 但陸寄風也不心急或事先猜測什麼,等拓跋燾招撫夏國的臣民,分配好了治理的事務,大軍就會回到平城,那時他再與吉迦夜商議應該如何因應。現在他多想也沒用,只要盡力當一個無風無浪的囚犯就好了。 對他來說,當囚犯比當寵臣容易得多。廚役大多是罪犯,到處是被鏈住或是黥面之人,也很容易起衝突而鬥毆至死。在混亂的環境中,陸寄風逆來順受,只要多做些事,多吃點虧,罵不還口,負擔起每日挑水、劈柴、生火、搬運等等粗重的雜役,一切就非常好過。夜裡只有不到兩個時辰的時間,和一大堆人擠在簡陋的草堆上略為休息,他也甘之如飴。 幾日下來,相安無事。那日掌管禦廚的膳部曹大人親自蒞臨,所有的雜役宰士等都被叫出來列隊聽取命令。 膳部曹說道:“近日涼國將派譴大人及國師,向皇上進貢。萬歲命我等備辦盛宴,招待涼國使節,諸位現在起要開始注意細節,處處都不可遺漏……” 隊伍之中的陸寄風聽了,心頭一動,尋思:“涼國的國師,不就是雲無識?他奉命前來進貢,是巧合還是別有居心?” 奪走拓文的雲無識不知將那張拓文如何處置,看來等等涼國使節來的時候,有必要去刺探詳情。 隨著北涼使節抵達的日期逼近,廚房的工作也越顯得龐雜。 內侍宮女之間的流言耳語,透露出前來的國師確實就是雲無識,許多人都在談論雲無識的道行及法力。在一般人口中,雲無識除了醫術精深之外,還有各種術法及奇技,能長生不老,永保青春,而且懂得秘術,可使人多生子嗣。涼王沮渠蒙遜稱他為“聖人”,對他敬奉有加,甚至聽說連涼王的妃妾女兒,都與他有些苟且的污穢之行,暗中在臣民間議論。 就在眾人的議論紛紛中,涼國使節已經來了。從涼國使節來了之後,行宮裡可以說是天天設宴,各種沉重的工作交相而至,不得休息。而廚房與大宴的種種工作相關至密,也是最快得到新情報之處。 陸寄風聽說宴席之中,風采不凡的雲無識時常語驚四座,並且展現出許多奇特的幻術,有時他能以鼎爐中的輕煙,化作雲鶴競祥、仙人步步下凡的奇景;還能百變如意,變作千種形貌,令拓跋燾龍顏大悅。 廚房內更清楚宴會以外的內情。拓跋燾還會在私下將雲無識請入後宮,另設小宴促膝密談,雲無識對佛國的各種風土民情,知之甚詳,他甚至見過大海,見過比身毒更遠的國家。 許多聞所未聞的奇事,都讓拓跋燾驚歎不已。 陸寄風心知事有蹊蹺,舞玄姬的勢力與拓跋燾互有衝突,甚至到了雙方互相猜忌暗殺的地步,代表仙後的世家貴族,與代表拓跋燾的漢人新貴,水火不容。舞玄姬的護法雲無識刻意取得拓跋燾的歡心,背後一定有陰謀。 深夜裡,陸寄風打聽出今日宴後拓跋燾又與雲無識在後宮私宴,便無聲無息地溜了出去,潛進後宮弄清雲無識是否別有居心。 陸寄風的手腳鐵鍊頗為粗重,隨著他的一舉一動,發出響亮的聲響,非常顯眼。 可是他若要不發出聲響,也不是什麼難事。他提著鏈帶,很快地就閃進了後宮。 他不認得平涼城的後宮路徑,但藉由宮女及內侍的服色態度,要找到拓跋燾所在之處並不難。陸寄風在宮瓦間飛快地潛行,不少衛士都守在其中一所精美的毆外,還有一些涼國的隨從侍立在外待命,那麼拓跋燾和雲無識在裡面,自無疑問。 陸寄風小心地順著屋脊潛滑入殿,他在高梁間匍匐前進,一面小心地調運著氣息,儘量不曝露行蹤。若是被雲無識查覺,恐怕是殺身之禍。 陸寄風順著屋梁深入內殿,隱約傳出陣陣酒香與粉氣,濃郁的花香燻得處處皆是。內殿的巨大隔屏內,逸出一陣笑聲。 陸寄風停了下來,只聽拓跋燾笑道:“李先生數朕讀佛經,朕見了什麼苦空無常,便覺不喜。而大師今日教朕佛經,朕一夕便通曉真我之道,原來是以往不悟佛性,哈哈哈……” 雲無識道:“萬歲好慧根,佛性具‘常、樂、我、淨’四德,這也是一切眾生心所本具,萬歲可說是已經深明其要了。” 他們竟在談佛經,這多多少少讓陸寄風很是意外,但是他只奇怪了沒有多久,疑惑便解了。 他聽見一陣壓抑的呻吟聲,竟是女子所傳出來的,仔細再聽,竟不止一名女子發出緊閉著口的呻吟,似乎十分痛苦。陸寄風略為向前探視,一看清殿內的情況,不禁面紅耳赤,大感羞慚。 毆內的禦榻被重重紅紫輕紗所掩,隱約可以看見三名女子以及宗愛,都赤裸著身子,與拓跋燾愛戲。 榻外的雲無識也衣衫不整,黝黑雄壯的身軀抱著一名渾身雪白的宮女,宮女身泛潮紅,不住地扭動著,情慾灼身。而旁邊已橫陳著好幾名裸婦,身上或穢或淨,臥在一旁嬌喘連連,有的像是死去了一般無法動彈,僅只在纏綿的輕輕扭動身體時,可以看出她們方才經過了多麼激烈的愛欲之事。 雲無識不知連禦了多少女子,依然威猛雄壯,一面玩弄著臂間的宮女,一面親自示範,傳授拓跋燾禦婦之道。君臣便隔著遮不住什麼的屏紗,裸呈相見,盡情嬉戲。 原來這便是拓跋燾親信雲無識的秘密,耳中聽雲無識詳細地描述陰陽出入的方式,鉅細糜遺,不堪入耳,陸寄風簡直聽不下去。但還是讓他聽出了雲無識在教拓跋燾性愛的極高技巧的同時,一併傳授了他採陰補陽的方式。讓拓拔燾臨幸妃子時達到長壽的功用,想必這也是拓跋燾把他如獲至寶的原因。 陸寄風動心忍性,對眼前的淫亂冷漠視之。後宮的玩樂,持續了至少有兩個時辰,才算暫時罷休,宮女及宗愛都已經攤地不支,動彈不得了。拓跋燾和雲無識還是神采奕奕,又對坐飲酒談論著政事或傳聞,直到未時,拓跋燾才放雲無識退下。 陸寄風看拓跋燾安然無事,便無聲地出了後殿,跟蹤雲無識的車駕。要跟蹤雲無識,風險比進入深宮大內還要難,因此陸寄風不敢跟得太近,保持一段頗遠的距離,更要小心不能跟丟。 雲無識的車駕出了平涼行宮,轉入為外賓所準備的鴻臚館,拓跋燾對雲無識破格禮遇,因此他的館舍十分寬廣豪華,獨立於其它使節的起居之處,若是屏退了僕人,便不會有人打擾他。 這也正好方便讓陸寄風刺探監視,陸寄風目送著雲無識進入寢間,僕人一一退下之後,才小心地慢慢接近,監看雲無識是否有什麼不軌之事的線索。 雲無識脫下衣袍,在榻上打坐行功片刻。突然間,一陣輕微的“襁鐺”聲,令雲無識睜開眼睛。 陸寄風屏著息,他確信自己沒有讓鐵鍊發出任何聲響,怎麼會有鐵鍊的聲音? 雲無識眼中睛光驟盛,下了榻走向成堆的巨箱前。雲無識曾譯出“大般涅槃經”、“大雲”、“金光明經”、“地持論”等經典,這些箱子內號稱都是裝著他所譯的佛經,要來分送給魏國君臣的。 他打開其中一個六尺見方的巨大箱子,陸寄風隔得遠,看不見箱中之物,頗為好奇。只見雲無識嘿嘿一笑,正要伸手取出箱中之物,空中陡然飄來一陣香氣,女聲自天而降,道: “獅子,你住手。” 雲無識的手縮了回來,一團矇矓的青雲由窗中飄入,在半空纏繞圍聚,妖氣十足。 雲無識一愣過後,便冷笑道:“是你,你想怎樣?” 那團蒼雲中的輕柔聲音道:“我不想怎樣,聖女老人家吩咐你的事,怕你弄壞了,因此教我看著你。” 雲無識道:“哼!你這團稀巴糊的東西,若識相就少管我!” 蒼雲不慍不火,說道:“我的分靈是聖女老人家所賜的,你敢輕舉妄動,我能同時報告聖女老人家,看她怎樣處份你。” 雲無識怒道:“無相,你少恃寵而驕,不要以為聖女老人家只聽你的!” 那片蒼雲是無相的分靈,這讓陸寄始料未及,原來無相還有這樣的本事。 無相的分靈又道:“你找著陸寄風了沒有?” 雲無識悶聲道:“沒有!你的情報根本是錯的,拓跋小鬼並沒有與他形影不離,我來這裡這麼多日,沒半個人說他的下落!” “難道他已經棄官離去了?” 雲無識道:“他平白無故,棄宮做什麼?哼,無相,我看你獨自被丟在平城,也深閨難耐了吧?” 蒼雲中閃出一道電光,將雲無識打退一步,雲無識的臉頰高腫,怒道:“你敢對我動手?” 蒼雲冷冷地說道:“我不會武功,你忘了嗎?方才不是我打你,是聖女老人家要我教訓你,故傳了那一掌給我。” 雲無識一聽,嚇得瞼色如土,掩著瞼不敢再吭聲。舞玄姬透過無相的離體靈魂而將雲無識的一舉一動盡收眼裡,還能千里取他的命,他若是不知道識時務的話,只怕下場不會多好。 蒼雲道:“聖女老人家要你看管的東西,沒說要給你,若有什麼差錯,你可得把皮繃緊,等著領罪!你好自為之吧!” 說畢,那團朦朧的雲彩漸漸散去,無影無蹤。雲無識恨恨地用力拍了一下巨箱,咬牙切齒。 這時箱子內又是“襁鐺”幾聲,雲無識深吸了口氣,口中喃喃咒罵著,將幾上的果餅隨便撿了幾個,打開箱子丟了進去,道:“給我安靜!” 他一眼都不敢再看箱中之物,似乎是看了就會忍不住動手一般。陸寄風心中一震,想道: “難道箱中裝的是人?” 這麼一分心,雖然他的鐵鍊沒有發出聲響,呼吸卻讓雲無識警覺到不對勁。 雲無識狐疑地張望,陸寄風龜息凝神,以免再曝形蹤。 身邊竟傳出一聲輕輕的冷笑,陸寄風尚未來得及轉過頭,一道火熱的真氣已從蒼雲中射了過來! 陸寄風整個人被擊得飛撞出去,形蹤曝光,雲無識大驚,道:“是你!” 陸寄風才一疏忽就被無相的分靈發現,方才那一掌必也是舞玄姬的掌氣,才會那麼沉重,陸寄風在半空中氣運腰間,穩然落地,雲無識已撲了過來,道:“你總算出現受死了!” 陸寄風雙手一扯,鐵鍊橫艮,擋住雲無識的掌氣。雲無識連忙凝力架招,陸寄風計上心來,表面上與他拆招,卻故意示弱,讓雲無識總是差點就可以取他相命,接著便虛晃一招,飄然奔離鴻臚館舍。 雲無識自以為只差一點點就能殺陸寄風,喝道:“哪裡走!”便急追了出去。 其實陸寄風根本沒走,他往外一晃,便自不見,雲無識便順著他往外晃的方向追去,殊不知陸寄風一閃後反而往內騰,在室內看著雲無識遠去。 陸寄風微微一笑,快步進入室中,扯下那巨箱的鎖,打開一看,不由得一愣。 六尺見方的箱子,正好比轎略小,裡面鋪著錦緞絲墊,裝著的少女渾身赤裸,手腳及頸子部被銬上鐵鍊,垂地的長髮只略微遮住她的緊要部位。 她抬起頭來,驚恐地看著陸寄風,約莫十四、五歲的容貌,清雅端麗,眼中卻滿是恐懼,兩行眼淚不斷地滑落。 陸寄風輕道:“你別怕,我不會害你。” 他扯下一幅床帷,包住少女的身體,便將她抱出箱子,奔出鴻臚館。 少女被包裹的身子十分輕,她安靜地讓陸寄風抱著逃奔,也不掙扎也不動,只是一直垂淚。陸寄風疾奔之時,她的眼淚還不時地飛濺在陸寄風臉上,讓人感到楚楚可憐。 雲無識發覺了調虎離山之計,已回頭追來,在背後叫道:“陸寄風!把她放下!” 陸寄風當然不可能放下這少女,讓她再陷虎口。雲無識自背後一掌打來,陸寄風頭也不回,隨手便化去此掌。陸寄風奔至松林,雲無識邊追邊隨手扯下松枝,挾著內力射向陸寄風。 細枝上帶著他的真氣,每一只都像箭一般凌利,陸寄風隨手反擊,有的細枝颼地穿破衣服,透空飛去,可見力道有多麼強勁。 背後緊追的雲無識抓到什麼就丟向陸寄風,但畢竟根基有差,追出數十裡,陸寄風越逃越遠,雲無識一時也很難追上。陸寄風不敢放慢速度,看雲無識拚命的樣子,他是非奪回少女不可。 陸寄風奔出松林,有一條白石鋪成的道路,不知通往何方,幾匹馬被栓在道旁,想道: “前面有客店?” 若前面有街市,那麼就可以暫時藏身了,陸寄風將包著少女的床帷略為整理一下,包好她的身體,便順著馬匹被拴的方向快步前去。 這條路是戰國時就鋪成的井陘古道,原本作為宮府急報的驛道,可是近千年來已經荒廢,陸寄風沿道奔行,沒見到著村舍,卻赫然看見古老的圍牆,高窄的大門,門楣上的區額提著“安定觀”三字。 門口足印雜亂,可見有不少人進入此觀,道旁的馬匹也很可能都是進入觀中之人的座騎。 在這荒山野嶺,這所古觀突然間有那麼多人齊聚,任誰都會猜想到事不尋常。 陸寄風不欲招惹更多是非,只想找一個避難之所,便繞巨圍牆後面,抱起少女躍入後園,找了一處破廢的堆積雜物之所,抱她進入。 陸寄風關掩上柴門,將她小心地放了下來,黑暗之中,那少女依然不發一語,軟弱地攤坐在地,緊緊拉攏遮身布帷,低垂著頭望著地面。 陸寄風道:“你是誰?怎會被囚禁在箱中?” 那少女只是低著頭,不理睬他,她小小的身子緊縮在布里,翹起的睫上還沾著淚珠兒,教人心生同情。 陸寄風才一靠近,她便驚恐萬狀地想退後,陸寄風忙道:“你別怕,我如果要害你,就不會救你了。” 她微拉起布帷遮臉,驚怯得有如一頭小鹿,隨著手部動作,鐵鍊當地一聲,發出清響。 陸寄風道:“我替你解開鏈子,好不好?” 那少女怯怯地看著他,眼中滿是猜疑。陸寄風看了看自己,也是手腳都被銬上鐵鍊,一副自顧不暇的樣子,卻要解開她的,難怪她不相信。 陸寄風笑道:“我的手腳是自願銬上的,你呢?” 少女只是睜著明亮的眼睛盯著他,不點頭也不搖頭。陸寄風不去逼她,耐心地站在離她幾尺之遠,溫和地望著她。 過了一會兒,清脆的鐵鍊敲擊聲中,少女從布帷下緩緩伸出一只雪白的足踝,踝上扣著寬大的黑鐵環,已將她的小腿磨破了少許皮膚。 陸寄風慢慢地靠近,少女數度想縮回腳,終究鼓起勇氣讓陸寄風握住她的腳踝,不知為什麼,陸寄風溫熱的大手一握住她冰冷的腳,她眼淚又流了下來,十分悲傷。 陸寄風柔聲道:“別怕,看我變戲法,你看著喔!只要這樣輕輕一摸,鐵環就會變成紙了。你看,破了!” 他的手柔勁拂過之處,鐵環應聲斷散,果然像紙糊的一般。 少女臉上還掛著淚珠,不禁驚訝地瞪大眼睛,看著陸寄風將束縛住她的鐵環給解開。她呆了 會兒,又伸出另一只腳,陸寄風依舊慢慢地捧起她的腳,一面輕聲安慰她,一面再將另一腳的腳環給毀了。 少女這才慢慢地伸出手來,讓陸寄風一一解開她雙手及頸子的環扣,陸寄風在為她解開頸子的鐵環時,瞥見頸側的幾道紅痕,那不是被抓的,而是被粗暴地吸吮所留下的痕跡。 少女茫然悲慘的眼睛,似乎藏著令陸寄風不敢深究的隱衷。 少女的囚鏈已被解盡,陸寄風便退了回去,與她保持距離坐著,道:”這樣你相信我不是壞人了吧?” 少女輕輕點了點頭,陸寄風道:“你家在哪裡?我送你回去?” 她咬著唇,輕搖了一下頭,陸寄風道:“不想說沒關係,可是我要怎麼安頓你?你有地方去嗎?” 少女惶然地看著他,又軟弱地轉開眼睛,顯然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這少女怎麼問也問不出東西來,還好陸寄風別的沒有,耐心很夠,便說道:“沒關係,你什麼時候想告訴我,再告訴我。我們在這裡避避難,別讓那大和尚找到。” 一聽陸寄風提起雲無識,她好不容易停止的眼淚又流了出來,趴在地上不停抽泣著,她拚命忍住不發出哭聲,因此背部的抽動也格外激烈。看見此景,陸寄風再怎麼不願猜想,都知道是怎麼回事。雲無識好色無厭,這少女又有著傾國之色,赤身裸體地藏在雲無識房中,怎麼可能保得住清白? 陸寄風內心慘然,只好讓那少女自己哭個夠,坐在一旁望著窗外的寒星,天空微微透出一抹霜色,也許不久就會下雪了。 陸寄風突然間像被雷打到一樣,差點跳起來,他望向那少女。他一見到那少女,就感到有點眼熱,可是又確定自己沒見過她。而她身上肌膚細嫩,出身必然極貴,又是一絲不掛地被別國之人藏匿起來…… 陸寄風道:“你……你是武威公主?” 少女身子一震,止住哭聲,驚愕地看著陸寄風。 沒想到自己誤打誤撞救出來的,不是別人,就是武威公主! 陸寄風單膝跪在她面前,道:“參見公主。” 武威公主似乎已有一陣子沒說過話,開了口時,聲音十分生澀,道:“你怎知……我的身份?” 陸寄風道:“罪臣陸寄風,公主失蹤時,罪臣曾與皇上一同入府察探。” 武威公主輕嘆了 聲,極低地說道:“阿哥知道了……?” 陸寄風道:“公主失蹤大事,皇上怎麼可能不知道?皇上十分心急,幸好公主平安無事。” 武威公主含淚道:“我……我不想回宮去了……你替我找處古庵,讓我出家吧……” 陸寄風道:“這……公主暫勿憂慮,既然平安就好了。” 武威公主卻發起抖來,泣道:“你說什麼?平安就好……你可知我生不如死?為什麼要救我,不如讓我死了算了,嗚……” 她多日的恐懼絕望隨著說話而全部湧解洩出來,突然間眼睛一翻,昏絕過去。陸寄風連忙抱住她,道:“公主!公主!” 她只是一口氣透不過來,天氣又十分寒冷,一件薄帷根本抵擋不了寒氣,被陸寄風抱在懷裡,暖意透心,她又甦醒過來。見到自己在陸寄風懷裡,大驚失色,叫道:“放開我!不要碰我,放開我!” 陸寄風連忙放開她,她滾出好幾步外,驚恐地看著陸寄風。 陸寄風正要說話,耳中已聽見一陣腳步聲朝這裡逼近,陸寄風伯她又因驚慌而叫出聲來,身子一閃已掩至她面前,點住了她的穴道,低聲道:“別怕。” 陸寄風抱的她退至黑暗之處,一會兒便有幾人奔了過來,其中一人道:“方才聲音是從哪裡傳出來的?” 另一人道:“我說是風聲,你聽錯了!” 又有一人道:“我聽是女子的聲音。” 第一人說道:“你瘋了,別說安定觀中沒半個女子,就連今日來的英雄也沒半個女子。” 那人堅持道:“我聽見的確實是女子的叫聲!” 原先那人道:“胡說八道!再到處找找!” 他們推開這破屋的門,只拿燈隨便照了一照,第一人道:“進去看仔細些!” 認為是風聲的那人頗不耐煩,道:“有什麼好找的,這裡不過是些灰塵破東西,真有高手也不會躲在這兒等我們找,你們全部緊張個什麼勁!” 他說得固然有理,較為一絲不苟的那人卻道:“師祖們交代過,今日的補風大會關係重大,絕不能輕忽大意!” 另兩人還是不滿地喃喃自語,抱怨道:“不過就一個匹夫,有必要叫全天下的人都來殺他……?” 那人道:“一個匹夫,哼,你說什麼匹夫有能耐殺害弱水師叔祖,還有停雲師叔祖的八名弟子?” 陸寄風心頭一沭,驚愕地想道:“莫不是在說我?” 其中一人道:“好了,別吵了,補風大會至少也要是陽字輩的師祖才有資格討論,我們理字輩算什麼東西?” “走吧,這裡沒什麼姦看的。” “不知道前廳的補風大會開得怎樣了……” 他們關上了門,邊談論邊遠去。陸寄風記得通明宮的輩份排行為“一陽之復,至理本誠”,他們是第六代理字輩,原來這安定觀也是通明宮百觀之一。但他以前沒聽說過此觀的存在,也不知是歸那位道長管轄。 陸寄風想道:“補風大會……是在說我吧?我陸某人犯了什麼十惡不赦之罪,讓通明宮召集武林英雄清算我的過錯?” 無論如何,他必得要親自去瞧瞧不可。 陸寄風望向懷中的武威公主,將她拋在此地,恐怕多生變數。但是要帶著她潛至前廳,自己手腳鐵鍊行動不便也就罷了,不知道此時聚在前廳的英雄們根基如何,恐怕略一託大就會曝露行藏。 陸寄風左右衡量一番,內心豪氣驟升,想道:“我陸寄風豈是偷雞摸狗之流?通明宮設下補風大會,要圍殺我,難道我就不能親自赴會,當著他們的面請教:究竟陸某有何可殺之處?” 這樣一想,陸寄風反其道而行,不打算偷聽了。他抱起武威公主,奔出草茅,見到前廳燈火通明,便大步朝著前廳走去,旁若無人。 正廳裡話聲高亢,密密麻麻地坐著來自三教九流的武林人士,上首的漢子佩著寶刀,蓬首粗眉,沉靜地聽眾人說話,他就是久違的烈火道長。烈火道長身邊侍立著幾名陽字輩的弟子,就連之字輩的俗家弟子們也都羅列在兩旁候命。 其中一名比丘裝束的大漢,正在高聲說道:“通明宮收了陸寄風這樣的敗類,該是你們自己清理門戶的事,旁人為何要幫你們賣命?” 另一人也穿著道袍,但卻不是通明宮的,道:“這話差矣,陸寄風此人,有十大罪,這十大罪裡,又有十二可殺、三可鄙、一可恨!不殺他,恐怕將成為亂世的魔頭,武林禍害!” 陸寄風在門外聽了,不禁仰首大笑三聲,聲音中的真氣渾厚,震得廳內所有的聲音都靜了下來。 他們轉頭看去,在門口的男子,衣衫襤褸,手腳均銬著鐵鍊,還抱著一名女子,看上去不倫不類,但是眉宇間卻有一股朗朗正氣,發出懾人之威。 |
第六十一章 疑義相與析
這名裝束有如囚犯的男子,偉然立在廳前,群俠都望定了他。滿堂高手,竟無一人查覺他的靠近,可見他身手非凡,卻不知為何會在此大笑。 烈火道長與陸寄風雖只有數面之緣,也立刻認出了他,烈火道長倏地站了起來,道: “陸寄風?” 此話一出口,眾人發出一陣輕輕低呼,望著那青年。 他們只風聞陸寄風武功高強,不但是鉅富雲萃的愛婿,又是拓跋燾跟前得意之人,想像中應該是衣冠楚楚,高傲剽悍的豪強模樣。誰知道他竟是這麼落魄,懷裡還抱了個裡在床幃中的女子,任誰也猜不透倒底是怎麼一回事。 但見被他抱著的那女子容貌清艷絕倫,赤裸的雙足雪嫩可愛,不少年輕俠士及通明弟子偷偷地瞄她,無不怦然心動,想道:“傳聞陸寄風好色,不知哪裡擄來這名絕色少女!”甚至有人想道:“原來陸寄風真的如同傳言一般,採補 女增加功力,通明宮內不知有多少人也幹了這樣的勾當?” 陸寄風旁若無人地走入廳內,將武威公主放在一張幾上坐著,張望著廳內眾人,道: “在下正是陸寄風。方才列位認為我有十大罪,陸寄風自問生平並無虧心之事,不得不向眾位請教:這些可殺之罪從何而來?” 陸寄風一問,滿堂之人皆出現訕訕之色,似對他十分不以為然,但這畢竟這是通明宮的場面,群俠只等著烈火道長開口。 那名身穿著破爛比丘裝束的虯髯和尚,卻不怎麼管這是誰的場面,大聲道:“陸寄風既然自投羅網,也不用捕風了!大伙兒把他捉了煉丹,去殺魔女不就得了!” 陸寄風吃了一驚,向那和尚望去。只見他身長九尺,與曇無讖不相上下,掀鼻怒目,樣貌醜陋。在這大雪天裡,只穿著一襲薄薄的破爛僧袍,鶉衣百結,也不覺寒冷,可見根基不差。由破洞中露出來的肌膚,黝黑毛絨,整個人簡直像頭黑熊,那長相也不像漢人,不像胡人,不知道是何方的人氏。 令陸寄風驚心的倒不是他的模樣,而是:自己曾經吞服天嬰,而擁有純陽之體的事,竟已人盡皆知! 事情會鬧得這麼大,其實已在驚雷道長及烈火道長等人的意料之外。他們原本只想將陸寄風抓回通明宮,問清真人的處境及件件可疑之事,無意與陸寄風撕破臉。誰知陸寄風擁有天嬰體質之事,不知道被誰給傳了出去,一夕之間,竟人盡皆知。 陸寄風的不死體質,不但可以消滅舞玄姬,也可以毀滅司空無,凡人服之則能長生不死。 就算是只得其中毫毛,也足以令人回元長生,將陽壽延長百年以上。 因此,一聽說通明宮及聖我教都在捉拿陸寄風,武林中人較邪惡者便去與百寨套交情,較端正者便全部往通明宮的百觀打聽,想知道如何抓陸寄風,抓到了之後如何處置? 照理說舞玄姬不會輕易將陸寄風的體質之事洩露出去,通明宮之人更不可能,是誰到處宣揚,弄到人盡皆知?這根本無從查起。在烈火道長與驚雷道長無計可施之時,青陽君認為與其逃避武林萬教的追詢,不如索性由本門主持大局,把所有對此事有興趣的武林名人召集起來,以示公誠,而公開之後,方能讓別有居心的高手多幾分顧忌,因才有了這個捕風大會。 接到通明帖的名人耆老自是踴躍前來,在場者皆有一定的身份地位;而沒接到的只能望門興嘆。經此會後,誰要硬套通明百觀內情,誰就是違反了武林規炬,成了問題人物,敢冒這個險的人可並不多。 青陽君的處理方式,確實是唯一可行的完美方式。被青陽君擺這麼一道,此時的百寨都早巳傷透腦筋,此後他們要抓陸寄風,還得先通過名門正派這一關,任務真是比以往困難幾百倍。 那名高大粗豪的和尚原本是天竺人,傳播佛法而到北涼定居。沒想到這十幾年以來,北涼的信仰在曇無讖的掌握之下,朝野信奉歡喜雙修之法,令他這門清修戒律的中觀派遭到排擠。他難以忍受這樣的淫穢風氣,遂以雙腳苦行到魏國。這一路上不知殺了多少盜賊、搏了多少蒼鷹猛虎,竟邊打邊練,創就了一身樸拙威猛的拳腳棍棒功夫。 他抵達中原後,便在嵩山腳下搭了間小廟修行三寶,那間小廟裡沒神沒毆,與其說是廟,不如說只是間遮風蔽雨的房子,但他嚴守戒律,無事時也教教山下的百姓功夫,助他們抵禦盜匪,甚得居民敬愛,在嵩山一帶,是位德高望重的大和尚,就連通明宮在嵩山的中岳觀都知道他,才會也發帖請他。 烈火道長對那名僧人道:“跋陀大師,真人傳陸寄風絕世武功,並非要以他的肉身煉丹,而是要他以武功伏妖。再說,以活人煉丹,有傷陰德,正人不為。” 跋陀大師哈哈笑道:“烈火道士,你師父怎麼說的,我不知道,今天擺下這個大陣清算他,把他從小到大都罵過了,他既然是個徹頭徹尾的壞種,殺了煉丹便是!殺壞蛋還講道理的嗎?” 烈火道長道:“陸寄風既然出面,便應讓他對自己所作所為,有辯解的餘地……” 跋陀道:“萬一他辯得大家沒話說,就怎麼?放了他?” 烈火道長道:“若是陸寄風有所冤屈,自應帶回通明宮再作分曉。” 跋陀冷哼了一聲,道:“又變回了通明宮的家事,那你們下帖子廣邀群俠,是什麼意思?” 烈火道長沉著臉,道:“通明宮以除魔為務,決無私心,將來定會給眾英雄一個交代。” 跋陀一步上前,喝道:“不必交代了!拖泥帶水,要到何年何月才能除魔殺妖?既然只有這小子的體質可以除魔,就由和尚我殺了陸寄風,交給你們這些道士去煉!就算殺了好人,也是沒法子,業障由貧僧一人來擔!” 陸寄風暗想:“這和尚好魯莽!” 不料他說到做到,話聲方落,陸寄風眼前一黑,他竟整個人凌空撲了過來! 眾人驚呼一聲,原來跋陀說話時,雙膝略屈,整個人便撲上半空,雙掌如勾,居高往陸寄風身上撲去。這樣整個人居高臨下撲來的攻擊起勢,像是猛虎一般,各高手見所未見,他逾百斤的身子還能彈躍得這麼輕盈迅猛,更是令眾人目瞪口呆。 陸寄風身子一低,便閃過了他撲來之勢。跋陀身子落地,竟不立起,而是雙掌以指節叩地,雙腳也以趾觸地,弓著身子,繞著陸寄風微微側行,雙目緊盯著陸寄風。 他四肢觸地,如獸繞行,陸寄風尋著脫身的方位,但見他繞行雖慢,卻動如脫兔,陸寄風知道自己只要朝哪裡略為一動,那個方位就必會被他封住,根本就無法躍出戰圍。陸寄風小心戒備,跋陀又 地雙足一蹬,身已飛至,雙手五爪如鉤地直撲陸寄風咽喉。陸寄風連忙低頭矮身,趁著跋陀自他頭頂飛撲過去的一瞬間,陸寄風翻掌擊出!一掌差點擊中半空中跋陀的身子,跋陀藉這一掌之力,身子硬生生地在半空中擺扭回腰,急轉了一圈,整個人又翻回,幾乎壓罩住陸寄風! 陸寄風只來得及往後一仰,跋陀已雙掌急搠張撲,朝陸寄風連攻數拳。 陸寄風見掌拆掌,雨人硬拳相格,斥喝與掌風聲聲暴雷霹靂,得人耳內生痛,兩人身子不動,對掌卻既快且亂,根本看不出路數。 座中不乏精於拳掌的高手,都細心地盯著這是哪一路的筆法。但是不要說揣摩不出路數,就連招式都看不出個所以然,乍看之下只是亂打,但那麼剛猛而又敏捷的拳爪,卻硬是將陸寄風纏得無隙可退。陸寄風身形飄逸,跋陀和尚壯猛如山,氣勢迫人,兩人的對招,簡直有如黑熊與人搏鬥一般,野蠻猛烈。 旁觀者琢磨著自己該如何應對跋陀的怪拳,也都看不出何處可破,何處可守,不由得暗暗心驚,若是與他纏鬥的不是陸寄風,而是自己,那麼不是這一爪早就被他扯破肚腹,就是那一拳已被他擊倒在地,任其宰割,絕不可能像陸寄風一樣防守至今。 沒想到這名看似徒有蠻力的外來和尚,竟有如此精妙筆爪。 座中有人低聲道:“瞧那跋陀和尚,兩膝彎曲,下盤不穩,他站不了多久。”另有一人道:“那是因為他兩腳之力全凝在趾上,這樣站自然極為費力,真是怪極!” 陸寄風全神擋拆他的快拳,但覺拳拳都沉重至極,擋得陸寄風雙脅生痛。那幾句話傳入了他耳裡,陸寄風登時領悟,原來跋陀是彎膝以趾站立,踮著腳打,身子便往前傾,將重量傾到拳上,難怪每一拳都比一般的拳力沉重十倍以上。但下盤不穩,便是一大破綻。 陸寄風身子一矮,抬足橫掃,跋陀身子一晃,往旁彈去,又是四肢觸地,仰著臉虎視陸寄風,準備再攻。 陸寄風也微屈著身子,兩掌一前一後,擋在身前,對著跋陀和尚。 跋陀兇狠的眼睛緊盯著陸寄風,尋找攻擊的方位;陸寄風也等著他進攻,好找破綻,兩人對峙不動,群俠也鴉雀無聲,緊看著誰會先出手。 突然清脆的一聲“哈啾”,從人群中傳出。 在這一觸即發之時,竟有那樣嬌脆的噴涕聲,登時將整個氣氛都給消除淨盡。眾人不約而同往武威公主看去,只見她屈腿坐在幾上,身子縮在布帷之中,確實是已冷得發抖,“哈啾”一聲,又打了個噴涕,緊拉著遮身布帷,發紫的雙唇不住顫著,怯生生地看著他們。 跋陀身子往後一騰,竟自立了起來,轉頭道:“等會兒再殺陸寄風,先給那姑娘穿件衣服,免得凍死了她!”” 此時誰會有心去想替武威公主穿衣服?陸寄風自己也忘了她受不了這酷寒,而眾人都是男子,更不好意思問她穿得是否夠多。 被跋陀這麼一說,烈火道長對一名之字輩的俗家弟子道:“去拿套衣服來!” 那名弟廣道:“是!”便退下去。 跋陀道:“還有鞋襪!” 那弟子又急忙補應了一聲:“是!”這才慌慌張張奔出了大廳,往內房去了。 陸寄風對烈火道長抱拳,表示感謝之意,烈火道長只淡然地擺一擺手,沒說什麼。 跋陀望向其中一人,道:“你功底極好,穿這件輕裘沒啥用,脫了給她穿罷!” 那人容貌威嚴,五縉長須梳整得一絲不苟,垂在胸前,身上穿的白色狐裘更是考究,他乃是沙漠鹽泉巨富們所供養的高手,人稱白閃電岩雋,平時都有賴他保護鹽泉的客商們,不受柔然掠奪。而他身家億萬,平時非常講究儀容,這件白色狐裘以上萬只狐狸的毛所綴成,價值連城,是他珍愛之物,若非這樣大的場合,他也捨不得穿。 要他脫下來給人,實在頗為為難。 可是當著群俠的面,方才大家都在說什麼除魔責無旁貸、不計代價的話,如今要他脫件狐裘,他就不肯“不計代價”,又恐為萬教所笑,白閃電岩雋臉色微沉,脫下了那件狐裘,慢吞吞地要遞不遞。跋陀一把拉了過來,步至武威公主面前,也不避男女之防,就替武威公主身上,道:“你穿吧!” 武威公主原本有些害怕,但還來不及縮腳,已經被跋陀套上了大衣。那件白裘果然是珍貴之物,武威公主一套上,便立刻全身暖烘烘的,極為舒服,不由得舒了口氣,她還不到跋陀的胸口高,仰著頭看著眼前山一般的大漢,羞然一笑,低不可聞地聲了道:“多謝。” 她說完便又縮到陸寄風背後,像是說悄悄話般對陸寄風說道:“那位大叔身上的暖氣還留著,真暖和。” 她聲音甜脆如糖酥一般,群俠聽了,不由得都莞爾一笑。白閃電岩雋臉一紅,那丫頭大剌剌地說自己的體溫讓她很暖,聽在他這冷峻威嚴的武林名人耳中,雖感到不自在,卻也生出愛憐之心,見她容貌可愛,只得想道:“罷了,那件白裘就給她吧!” 烈火道長怎麼樣都想不通陸寄風怎會帶個赤裸的少女,出現在荒山野地,如此情狀,教人不起淫穢聯想也難。 烈火道長道:“姑娘,你是何方人氏?誰擄了你?” 武威公主原本蒼白的臉,穿上白裘之後很快有了血色,微泛紅暈,更增嬌麗。但一聽烈火道長的問話,她整個人又愣呆住了,臉龐一下子變得慘白,怔怔地立在原地,不知所措,身子也微微發苦抖,頭頂一眩,便要暈倒。 陸寄風及時扶住了她。武威公主才又醒了過來,便整個人躲在他懷中,不肯探出頭來。 見了這樣的情態,烈火道長嘆了一聲,要說她與陸寄風沒任何關係,是不會有人相信的。 烈火道長對跋陀道:“大師!陸寄風在武林中的風評,雖其來有自,但是其中是非,或許並未公允,您何不聽其言、觀其行,再作定論?再說陸寄風也未必不肯負起除魔之責!” 跋陀哼了一聲,道:“你們說了,他的十大罪裡頭就有娶魔女一條!這樣他會除魔嗎?” 武威公主突然輕輕拉了一下陸寄風,低聲問道:“你是不是娶了魔女,所以才會魔法,解開了我的鏈子?” 沒想到她突然插嘴問了件無關之事,陸寄風苦笑了一下,道:“沒錯。”正要再對眾人說話,武威公主又輕聲道:“我想……” 陸寄風問道:“想什麼?” 武威公主偷偷望瞭望跋陀,對陸寄風道:“想問他……問他……” 陸寄風道:“問他什麼?” 武威公主在陸寄風耳邊輕道:“問他怎麼會老虎一樣的武功?真好看!” 陸寄風淡然一笑,武威公主也看得出跋陀的身形招式如虎,感到好玩,但對於與他對招的陸寄風來說,可一點都不好玩。 陸寄風道:“請公主在此稍待,等此事處理完畢,下官會設法送你回去。” 他以此話搪住武威公主,正要再與眾人說話,武威公主又拉著他,輕聲求道:“你幫我問問他哪兒學的,好不好?” 她話聲雖然很輕,但是以眾人的根基,當然都聽得很清楚。她從小就被拓跋燾當成掌上珠,要什麼只要這樣輕聲軟語地跟哥哥要求,就能如願。如今她將陸寄風當成了拓跋燾一般,便也想到就問,並沒有管身旁還有群俠環繞。 陸寄風那有點兒窘的樣子,看在跋陀眼裡,便答道:“我的武功便是跟老虎學的!” 武威公主吃了一驚,羞怯地偷看跋陀一眼,又對陸寄風道:“真的嗎?你幫我問……為什麼老虎會教他武功?我……我也好想養這樣的老虎……” 跋陀哈哈一笑,道:“你問我便成了,問他做什麼?” 武威公主紅著臉偷看跋陀,聲如蚊叫,便不好意思再開口。 跋陀自己回答了,道:“我跟兩頭白老虎學的。” 武威公主睜大了眼睛,道:“白老虎?有兩頭?” 陸寄風也吃了一驚,全天下的白色老虎已經罕見,更何況同時有兩頭一同出沒,除了小風、小紫之外,不可能是其它的老虎。 陸寄風道:“那兩頭白虎是不是比一般老虎大了一倍,一公一母?” 跋陀道:“你也見過?” 白色老虎會教人武功,事情雖然希罕,可是陸寄風在此時也跟武威公主一樣問起這些佚事,倒是讓人感到有點突兀。他們怎想得到陸寄風與雙虎淵源甚深? 武威公主好奇地追問道:“真的有白色的老虎嗎?你怎麼見到的?它們會說話嗎?” 跋陀道:“老虎當然不會說話。” 武威公主問道:“不會說話怎麼會教你功夫?” 跋陀道:“這個說也奇怪,不久前,貧僧初至嵩山……” 眼看著他就要講起古來,座中一名瘦長的白衣漢子插嘴道:“誰管你功夫跟人學的還是跟狗學的?先拿下陸寄風要緊!” 跋陀怒目一橫,黑影一閃,竟已閃至那人面前,一把握住他的頸子,將他往外甩出去,甩到陸寄風面前。 那人畢竟是位成名高手,竟會像個小兒般被他輕易擒住甩出,雖然落地時及時氣沉腰間,立穩了步子,不致于出太大的醜,但也吃驚不小。 他喝道:“跋陀!你幹什……” 跋陀道:“你也來赴這個會,你也可以拿下陸寄風,未必要我!我跟她一旁說話。” 他一愣,轉頭看陸寄風雙手抱胸,冷冷地看著自己,不由得微一縮頭,暗自咽了口口水。 跋陀與陸寄風打成了平手,自己還被跋陀一把擒住,要打敗陸寄風,談何容易?張望四周,群俠一下子都靜了下來,看來是不會有人出面相幫,圍剿陸寄風。而烈火道長默然不語,不知在想什麼。那人只好摸摸鼻子,偷偷退到一旁。 陸寄風關心小風、小紫的下落,便不理會他,聽著跋陀對武威公主說道:“我初至嵩山時,便遇上一群莫名其妙的土匪,號稱是什麼百寨聯黑鷹寨的,沒理由便找我動手,說是練習打人……” 那群黑鷹寨的土匪,什麼蠢事都幹得出來,會圍攻一名落單的大漢作為練習,陸寄風也毫不感到意外。 跋陀道:“他們幾個被我修理了一頓,哭爹叫媽時,突然來了一名藍衣高鼻子的人,搖著撮鳥羽毛,講話怪不拉磯,原來是他們的寨主,名字好長一串,我也記不住,也聽不僅他在講什麼之乎者也,便跟我打了起來。他怪是怪了點,武功倒是硬底!” 陸寄風喃喃道:“他叫羽扇絕塵智無雙蕭冰。” 跋陀道:“好像就是這個!他的身手真是不差,只是手段低劣了點,交手不到十招,暗器、毒煙、陷阱,通通都出籠,我被他纏得心浮氣躁,不小心便中了一掌,受了傷,而你說的那個誰……” 陸寄風道:“羽扇絕塵智無雙蕭冰。” “對啦,他正要把我打死之時,竟傳出一陣虎嘯,撲出一對白色巨虎,兇狠地圍攻你說的那個誰……” 陸寄風正要再開口說出蕭冰的名號,但這個名號越念就越讓人有心煩的感覺,陸寄風便沒接話,問道:“你說那對老虎圍攻那人?” 跋陀道:“沒錯,那對白色的大老虎不知與你說的那個誰有什麼仇,見了他,猙獰怒目,齜牙裂嘴,恨不得把他碎屍萬段似的……” 陸寄風微感詫異,小風、小紫的母親是死在蕭冰手中,一定是畜牲有靈,能記得蕭冰是它們的仇人,才會圍攻他。 “……那對老虎合力堵住了那個誰,它們不管是追逐或圍捕,都配合得天衣無縫。撲襲、攫抓時的技巧又靈活兇狠,我在一旁看著,好像在看兩名配合完美的頂尖高手,與那個誰過招一般。那個誰的手下們使卑鄙手段,又撒毒針,刺傷了其中一虎的眼睛,另一虎發了怒,攻勢露出破綻,被那個誰擊中右耳,翻飛出去,落地時四腳雖穩,可是貧僧看它身子搖搖晃晃,大概是掌力震傷了腦,便奮力振作起來,與那兩虎一同合力打退那個誰,那個誰破我們一人兩虎打退了,還念念有辭地說了一堆……編了首什麼‘雙虎行’,人才遠去……” 武威公主問道:“什麼雙虎行?是詩嗎?” 跋陀道:“應該是吧?我記得好像是這樣念的,‘雙虎之行,雙虎之奔。其行也疾,其奔也速。其一無耳,其一無目。籲嗟奇乎,籲嗟奇乎!’……真怪,怎麼這我就記住了?” 此詩後世流傳甚廣,應歸入樂府之屬,全漢三國晉南北朝詩中下錄,太平廣記亦亡夫之,今難以考其原作,實乃黑鷹寨主蕭冰之筆也。 陸寄風道:“那對老虎後來呢?” 跋陀道:“呵!我替眼睛受傷的拔出眼裡的針,它們也就帶貧僧到虎穴裡去養傷,被打了一掌的那頭老虎一回洞穴裡,便倒著睡了好久,以後就時醒時昏,漸漸瘦了去。那頭瞎了一眼的老虎緊依在它身邊,不肯離開半步。那一陣子老夫傷好了,便常出外獵些東西餵它們,咱三個生靈,也算是相依為命啦!哈哈!” 陸寄風心中好生感激,微微一笑。 武威公主道:“你還沒說它們怎麼教你功夫?” 跋陀道:“有一天,那頭瞎了一眼的老虎突然把我頂到洞穴外去,繞著我走,喉間發出泜嗚,我還不曉得怎樣,它便撲了過來,差點把我給打下高崖。我以為它怎麼瘋了,它卻及時叼住我的衣角,把我給拉了回來,等我站穩,它又撲過來……” 武威公主道:“我知道了,它敦你功夫!” 跋陀道:“沒錯,那頭猛虎與我搏擊追撲,算是我的師父!後來我聽說黑鷹寨那些個土匪還會在村落裡橫行,便常常下山去跟他們玩玩,久了也就在山腰上住了下來,有時到山裡看看我的老虎師父,欸!” 他突然長嘆了一聲,武威公主道:“那頭昏睡的老虎,還是沒起色,對不對?” 跋陀道:“你真聰明,我想它被打了一掌,可能傷得不輕,可惜我不懂得醫術,村裡大夫聽說要給老虎看病,也沒人敢來,有一個膽子大一點的來了,還沒碰到傷虎,便被咬得差點斷了臂,連我都攔不住,此後更沒人敢來,只好眼睜睜看著它一天天衰弱下去……” 他說到此,搖了搖頭,十分難過。 陸寄風道:“那兩頭老虎,一頭叫小風,一頭叫小紫,你這麼叫它們,它們就聽話了,不會再傷人。” 跋陀問道:“你怎麼知道?” 陸寄風苦笑不語,武威公主卻望著陸寄風,道:“一定是你和另一個名字裡有紫字的人一塊兒養的。” 陸寄風驚奇地看著武威公主,雖然這不是什麼難猜之事,可是她反應這麼快,可見頗為聰慧。而一時沒想到陸寄風怎麼會知道的人,一聽武威公主這麼說,也恍然大悟。 跋陀愣了一會兒,一時並無人說話。座中的一名道士發話道:“故事也講完了,可以談正事了吧?” 他便是指稱陸寄風有十二可殺、三可鄙、一可恨的道七,陸寄風不認識他,不知他的來歷,但放眼堂中之人,他也幾乎全不認識。 烈火道長咳了一聲,正要發話,跋陀卻突然大聲道:“不對,這可就不對了!” 烈火道長問道:“大師,何事不對?” 跋陀道:“我的老虎師父靈性過人,能親近照養它們的,絕不會是壞人,陸寄風若有你們說得那樣壞,我的老虎師父不會與他親近!” 那道士不耐煩地說道:“誰知那兩頭老虎叫阿豬還是阿狗?陸寄風隨便說說,你就當真了?” 跋陀對那道士瞪去,道:“圍不圍殺陸寄風是一回事,你侮辱吾師,是什麼道理?” 那道七一愣,才驚覺失言,連忙道:“貧道並無此意,請大師見諒。” 跋陀仍沉著臉,並不領情,道:“陸寄風說得出是兩頭結伴而行的白老虎,還說得出它們的敵人名字,諒他猜也不會猜得這麼準,陸寄風,你可知它們與那個誰有什麼仇?” 陸寄風道:“小風與小紫的母親,十年前曾收容照顧我,但是死于死于蕭手,在下已經將它葬在虎穴之外了。” 跋陀點了點頭,道:“原來是殺母仇人,我知道了。” 看來他是打算將來替師報仇,對付蕭冰。 陸寄風突然撕下一片衣角,囁破了指尖,染遍了那塊布。 當陸寄風的血出現在群俠面前時,所有的人都緊盯著陸寄風,眼神有些詭異。 陸寄風將那塊血布遞給跋陀,道:“請大師將此布給重傷的老虎服下,在下的血是醫傷靈藥,應該會好的。” 跋陀一怔,也不跟他客氣,接過了布,道:“吃了你可以長生不死,我想你的血應該是有用,我謝謝你。可是為了除魔,該殺你我還是會殺。” 陸寄風淡然一笑,道:“就憑大師您的武功,或許不夠。” 方才他與跋陀對掌之時,其實對他的武功來歷也存了幾分疑問,因此故意見招拆招,好看得更仔細些,並沒有全神去對付他。 武威公主關心的只是陸寄風的傷,看著他咬破手指時,武威公主嚇得掩目,那表情好像她自己也和陸寄風一樣痛似的,顫聲問道:“陸寄風,你……很痛吧?” 陸寄風伸出手來給武威公主看,柔聲道:“不痛,你瞧。” 他手指上的傷很快地消失無形,眾人都深吸了一口氣,陸寄風服過天嬰,擁有不死體質之事,果然不是傳言,而是事實!只要舔過他的血,就可以治傷,若是吃了他的肉,那麼會有多大的功效? 跋陀珍重地將布收入懷中,所有的人緊盯著那片血布,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羨慕不已。 更有不少人猜想跋陀絕不會那麼老實,拿這塊血布去餵虎,而不自己留著使用。 那道士突然道:“陸寄風,你以為施恩給跋陀大師,他就放過你了嗎?跋陀大師德高望重,嫉惡如仇,不會被你的小恩小惠收買,就忘了你的罪行!” 陸寄風心裡也有幾分氣惱,道:“在下隻身前來,便已是自問無愧!有何罪名,請一一賜教,讓在下明白!” 烈火道長仔細地看著陸寄風,道:“你這一段日子來的所做所為,已是人盡皆知。或許其中傳言,不盡真實,如今當著武林萬教之面,你理應做出個交代。” 陸寄風道:“多謝道長。” 那道士道:“陸寄風是個奸詐之徒,讓他申辯,死的都能說成活的!” 跋陀偉然站在一旁,道:“是他做的就是他做的,不是他做的就不是他做的!有什麼好辯?陸寄風,你也不要廢話,只要說你有或沒有,就成了!” 陸寄風點了點頭,道:“就依大師之言。” 烈火道長看似肅殺冷峻,道:“十年前靈木師兄被劍仙門之人所傷,你既無法與劍仙門脫離關係,恐怕難以擺脫傷害本門弟子之名。” 重傷靈木的支離骸,是弱水道長的化身。陸寄風一想到這裡就不由得陣陣心悸,當初弱水道長帶自己回通明宮之後,在靈木的病榻前慟哭、立誓報仇之態,種種情貌,真摯得讓人無法生疑。回想起來,不禁更感到可怕。 但是,說出傷靈木的人是弱水道長,他們會相信嗎?恐怕只會立刻引來通明宮的激憤。 陸寄風默然,烈火道長及跋陀等人都望著陸寄風,等著他喊冤,但陸寄風什麼也沒說。 跋陀不耐煩地問道:“怎樣?他們冤了你沒有?” 陸寄風不答,問道:“那麼第二呢?” 他竟不作申辯,有些出乎眾人意料之外。反倒是烈火道長道:“陸寄風,當年你還是孩童,或許作不得主,但是劍仙門此舉,陰險毒辣,你執意與之為伍,恐怕對你自己不利。” 人群中的一名道士冷笑了一聲,喃喃自語道:“他十年前是個孩子,十年後都這麼大了,還不知好歹,要人提醒?” 他的話聲雖輕,眾人卻都聽得一清二楚。烈火道長裝作沒聽見,道:“劍仙門之人歷代以來,竊取本門武功,你在受真人栽培後,卻罔顧真人之義,難以見容於天下。” 陸寄風道:“晚輩受真人數誨,絕不會辜負真人的期許,但是未必要加入通明宮。” 此話一出,眾人無不譁然,烈火道長背後的弟子們更是個個眼露不以為然之色,認為陸寄風的話,只是推託含混之辭。 那道士冷笑著又低聲說道:“看來通明真人的期許,是要你斷了弱水道長的經脈,好讓他死於非命;還要你串通眉間尺謀害停雲道長,甚至要你殘殺八陽君?” 陸寄風心頭一沭,道:“八陽君死了?” 那道士由鼻中發出一聲嗤笑,道:“你裝傻也裝太不像了。” 烈火道長沉聲道:“陸寄風,此事天下皆知,八陽君個個肢離體散,被大卸數塊,沒有一個是完屍,場面之慘早已震憾武林!” 陸寄風幾乎是無法置信,他以為劍仙門在被栽贓害死弱水道長與停雲道長之後,已經夠了,想不到那黑衣人竟又多殺了八陽君,而且手段還這麼狠毒!若他是弱水道長,那麼他也太陰狠,大不留餘地了! 這樣的行為,竟不像是刻意栽贓,而像是他恨透了通明宮,步步翦除著通明宮的羽翼。 難道弱水道長真的是痛恨著通明宮,就像司空有所有的弟子一樣?只不過弱水道長的做法更為陰險,不像其它人那樣光明正大。他屈身進入通明宮,以詐死取得了信任,此時就藏身在暗處,看著他們與陸寄風決裂,然後慢慢地收拾他們。 烈火道長說道:“你不為八陽君之死做出解釋?” “這……”陸寄風確實難以解釋。一直以來,他就感到弱水道長緊緊跟在他的背後,宛如附骨之蛆,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掌握之中。為什麼弱水道長能這樣準確地打擊他? 陸寄風越想越是毛骨聳然,幾乎可以想見:此時的捕風大會,弱水道長必定也在暗處看著他的一舉一動,為他這動彈不得的處境暗自竊笑。 見了陸寄風那張口結舌的樣子,烈火道長不由得怒火中燒,沉聲道:“你是認罪了?” 所有的通明弟子們都望著陸寄風,人人臉色凝重。從烈火道長問陸寄風件件大罪,他一直不作辯解,又敢單身前來,已有不少人暗自認定陸寄風存心耀武揚威,甚至大開殺戒,各人部越來越是心頭志忑,冷汗涔涔,只怕一言不合,陸寄風不知何時會突然間動手,那時勢必是一場血戰。 不料陸寄風卻搖了搖頭,道:“那些全非我所為。既然有心之人要全栽在我身上,除非將他成擒,否則我說什麼都沒有用的。” 那名道士冷笑道:“誰有這樣的本事栽贓於你?莫非是下落不明的通明真人親自現身?” 陸寄風一愣,真人失蹤之事,竟然已經不再是秘密,看來他伴駕出征的這段時間裡,弱水道長已不知進行了多少不利於他的陰謀。 烈火道長朝那道士望去,他的環眼獅鼻不怒自威,令那道士心頭一沭,心中暗想:“瞧烈火的口氣,竟還是護著陸寄風。這陸寄風真有這麼得通明真人寵愛?看來我且勿窮追猛打,得罪了通明宮這些傢伙,我也沒好處。”他臉上帶著微笑,訕訕道:“玄靜失禮了,只不過八陽君也非泛泛之輩,他們八人聯手,天下還有誰能一舉殺之?除非是天下還有武功比陸少俠更高的人,否則,要栽這個贓,只怕也不容易。” 他的話雖不中聽,卻也屬實,烈火道長實在是想不出天下間有誰可以輕易殘殺八陽君,除非是通明真人,或者是陸寄風。 陸寄風道:“既然要把所有的殺人罪名都算在劍仙門頭上,想必當年焰、燁二陽君的帳也一併算進去了?這是第七條?那麼陸某其餘三罪又是什麼?” 不料烈火道長道:“停雲、弱水以及八陽君之死,都有人證物證,擺明暸是你們。但是吾徒之死尚未查明,因此雖然劍仙門嫌疑不小,但通明宮絕不會任意誣陷劍仙門。” 陸寄風問道:“那麼陸某的其他四罪呢?” 烈火道長道:“你自己真的完全不知道:你有多少苟且之行,讓人唾棄?” 陸寄風只以為通明宮記著的就是他身系的人命,竟會出現“苟且”這樣的字眼,倒真的令他意想不到。 陸寄風道:“陸某問心無愧。” 玄靜道長朝武威公主望了一眼,才道:“問心無愧四字,也輪得到你這好色無厭、鑽營權貴之人來說,可真是讓人不解,難道‘問心無愧’四字,已經改成和‘恬不知恥’同樣意思了嗎?” 陸寄風地望著他,道:“陸某與閣下素昧平生,閣下對陸某如此痛恨,指我為可鄙可殺之徒,此話怎說?” 玄靜道長一揚臉,說道:“你陸寄風武功、身份,都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我輩江湖浪人,當然入不了你的尊聽。我聽說通明宮的弟子,向來行三清戒律的,可是你先與雲老爺的愛女,也就是舞玄姬兩百年前的肉胎化女成了親;她死後你立刻又再娶;更不用提領軍府裡的姬妾成群,這可真是還不夠好色無厭?就連如今,你的出現還是教人大開眼界。” 他這話所說的,自是指身無寸縷的武威公主。他此話一出,群俠的眼光都不由得望向武威公主。 也在此時,那名出去尋衣的通明弟子抱著一襲道袍趕入堂中,道:“師伯!衣裳來了。” 眾人都感到有些奇怪,怎麼這名弟子去拿個衣服,拿了那麼久? 烈火道長一抬臉,弟子便將衣服交給陸寄風。陸寄風道了聲謝,逕自接過,交給武威公主拿著。坐在幾上的武威公主怯生生地仰起臉看著陸寄風,眼中透出的徬徨之意,令人可憐。 但是那弟子交了衣服,並沒有就退下去,反而欲言又止地望著烈火道長。烈火道長見他平時並非木訥不知進退之人,不知為何現在還愣著,便一擺手要他退下。 那弟子駱觀之鼓起勇氣道:“師伯公,弟子方才見到……觀中不少弟子都昏倒了。” 烈火道長一愣,道:“怎麼了?” 駱觀之道:“有好幾名師兄弟原本在守爐或練功的,突然間就倒了下去,不知是怎麼回事。” 烈火道長知有蹊蹺,道:“烺陽君,你去看看,命各門嚴加把守。” 烺陽君領命退下,此事極下尋常,又恰巧發生在這個時機,群俠之中都響起低聲的議論,自然是談不出什麼的。 玄靜道長說道:“雜事休提了,陸寄風,你還沒說明這位姑娘怎麼來的。” 陸寄風看了看武威公主,若是當眾說出她被曇無讖所劫,等於宣布了她所受的侮辱,對一名少女來說,這樣的痛苦絕不下于被曇無讖的狼吻侵犯。因此陸寄風依然保持沉默,並未回應。 烈火道長森峻地說道:“你要如何無恥,無人管得,但雲若紫乃是舞玄姬之女,聽說你在劍仙崖上,又與舞玄姬的護法獨孤夫人之女迦邏成親。你一再受妖魔美色所惑,這樣儇薄無恥之人竟習得上清含象功,豈能寄望你除魔滅邪?陸寄風!你實在是道門之羞!” 聽了烈火道長之言,陸寄風才知道原來眾人所擔憂的是這一點。雖然他有滅除雲若紫魂魄的決心,也儘量不讓自己對迦邏產生感情,可是在旁人眼中,如何能信得過他? 陸寄風不作辯解,問道:“那麼陸某的最後一罪是什麼?” 烈火道長說道:“你以這樣不世的武功,投奔權貴,成為魏主的鷹爪,讓人對你最後的一點希望也都消散了。陸寄風,你還有一絲一毫對得起真人傳功之恩嗎?” 望著陸寄風啞口無言的樣子,玄靜道長冷笑道:“已經連殺如此多通明宮的要員,再跟他說什麼傳功之恩,簡直笑話!” 陸寄風被這十項罪名堵得啞口無言,跋陀注視著他,似乎在等著他說出任何一項有力的反駁,只可惜陸寄風有苦說不出,弱水道長的栽贓佈局太過完密,根本是讓陸寄風分辯不起的。除了一部份是機遇之外,其它就是弱水道長替他鋪排的罪名,少說也花了十年才成立了這些,怎可能片刻間就還他清白? 玄靜道:“事實就是你有十二可殺!傷靈木道長、停雲道長、弱水道長,八陽君,以及為魏帝而廣殺無辜之人;而你謀騙真人、與妖女苟且、廣蓄妻妾這三可鄙之行,也昭然若揭;騙真人傳你無上神功,使天下無人可以製你,更是一大可恨!你這樣的人,也敢指天罰地、賭咒除魔?哼!你當天下英雄都是三歲小兒,任你欺瞞?” 陸寄風不作無謂解釋,深吸了一口氣,才道:“陸某立誓誅殺魔女,以報真人傳功之恩,此乃陸某平生所願!諸位若是不信,陸某也無法自清,只能以時間為證。” 玄靜說道:“你既有這麼大的決心,要自清根本不難,事在人為。” 陸寄風冷冷地問道:“何謂事在人為?” 玄靜道:“只要你自願犧牲自己煉成大丹,誰敢說你居心不正?” 此話一出,原本持觀望態度的眾人都紛紛點頭同意,有人道:“沒錯,陸寄風,你只要願意犧牲作丹,那些武林傳言就不攻自破。”、“你捐體煉丹,把這萬惡魔女除去,將會名留千古!”、“真人傳你功體,就是為了要你顧全大局。”、“你難道貪生怕死嗎?” 眾口咻咻,各種聲音吵得大廳沸然,烈火道長以雄渾的真氣,將聲音傳了出去,喝道: “以人作丹,邪魔之行,還侈談什麼除魔!” 他的威喝有如獅吼,震得屋子似乎還微微一晃,群俠也登時靜了下來。 玄靜道:“道友,為了除魔,也只得弄些手段,此乃成大事不拘小節。” 烈火道長堅持地說道:“真人傳他畢生絕學,便是不將他視做藥丹,本門必須恪尊真人旨意,此乃師門之命,恕本門不能違逆!”他望向陸寄風,道:“陸寄風,武林恩怨可以暫放一邊,以除魔為要。你即刻回靈虛山便是。” 玄靜臉一沉,對眾人道:“各位聽見了沒有?弄了半天,通明宮還是扣著陸寄風不放,嘿嘿,這算什麼公信?” 眾人雖沒有說話,但冷笑的冷笑,不屑的不屑,個個表情都十分明顯,根本就不會放陸寄風回靈虛山。 跋陀想了想,道:“我方才倒是沒想到,把陸寄風殺了煉丹之後,誰有武功去逼魔女服下藥丹?我瞧此地也沒人有他的功夫的一半!” 玄靜笑道:“這還用得著擔心嗎?陸寄風煉成丹之後,未必要全給魔女服下,只要挑出幾十名頂尖高手,也服下大丹,便有極強的體質與功力,這麼多高手聯合,還製不住魔女?” 此話一出,又響起一片附和之聲,看來今日是絕不會讓通明宮把陸寄風給帶回去。 跋陀冷笑一聲,道:“嘿,魔女橫行百年,無人去管;一接了通明帖要捕風,卻全來了,原來打的只是這個主意!” 陸寄風望著眾人的眼神,也完全明白了。他們看他的眼神,不是在看一個“人”,而是在看著不死的仙丹,沒有人會袖手看著不死的仙丹落到別人手裡去的。指他罪名只是個藉口,真正的目的還是要以他的肉身煉成丹藥 |
第六十二章 但顧世間名
這樣的局面,事前烈火道長與驚雷道長也考慮過,並未商議出完美的解決之道,只希望能以通明宮的地位,說服眾人。可是看來並不是那麼容易的。通明真人不在,七子又極少在武林中行走,威望不夠,最有名望的寇謙之偏又輩份低、與魏國勾得太緊,幾乎已不被通明宮承認,再說他在武林上也沒有影響力。通明宮所走的清修路線,本來就不是世俗中人,饒是七子們全都武功高強,人品清高卓絕,一涉入了武林爭奪,便顯得難以招架。此時烈火道長不禁想到:若是青陽君在此,或許局面不會這麼僵持不下。 武威公主一直抱著衣服不動,她也知道大家在說話時,她該安靜,這時見大家都不說話了,才開口怯怯地說道:“陸寄風……” 陸寄風望著她,道:“什麼事?” 武威公主捧著衣服道:“這個……” 陸寄風苦笑,群俠環繞,自己像被困在一群飢犬中間的一塊肉一樣,這些人不知下一秒會不會全撲上來爭食,自己的處境可以說是凶險至極,而這位不通世事的公主還在對著衣服束手無策。 跋陀道:“你們這些道士,誰帶她去別房穿衣服!” 烈火道長擺了一下手,兩名弟子忙上前道:“請隨我們來……” 武威公主卻搖了搖頭,道:“陸寄風,你也過來。” 陸寄風以為她是害怕,柔聲道:“跟他們去,他們不會傷害你。” 武威公主道:“可是……可是我不要不相干的男子幫我穿衣服……” 陸寄風愣了一下,群俠也全怔了,不知這位公主這話什麼意思。 陸寄風道:“那你便自己穿,他們不會偷看的。” 武威公主急得眼淚部快掉下來了,道:“我……我不會呀!” 陸寄風道:“你不會穿衣服?” 武威公主點點頭,委屈可憐地看著他,道:“賀蘭和狸兒都不在,沒人幫我,我……我不會穿,你幫我好不好?” 陸寄風實在是無言了,竟有連衣服都不會穿的公主,看來她一定連怎麼穿鞋也不會!放眼堂中,當然沒人可以碰她的千金之軀,但要讓陸寄風去別處幫她穿衣,眾人又怎會放人? 跋陀道:“你就跟她去,快穿好了回來!” 有人發出不滿的聲音,道:“陸寄風,你別裝模作樣了,這根本是你與這丫頭套好的脫身之辭,實在是荒唐至極、可笑至極!” 陸寄風冷冷地說道:“只怕在下想破頭,也想不出這種脫身之辭。” 烈火道長道:“罷了!陸寄風若是跑得了,也不必想這種脫身的法子?若他跑不了,讓他去幫這位姑娘穿件衣服,又有何妨?駱觀之,你們師兄弟四人,帶他們到東廂去。” 駱觀之等四人連忙應聲,請陸寄風及武威公主隨他們而行。陸寄風見地上冰雪甚厚,便再打橫抱起武威公主,與他們一同步出堂中。可是陸寄風等人一走出去,群俠競也都紛紛起身,跟在陸寄風背後,一長串的人直跟到東廂。 烈火道長看了這架勢,內心暗暗嘆息。武林人心荒唐貪婪若此,當初師父的閉塵絕俗,果真是正確的選擇。如今通明宮已踏入武林,管起俗事,看來通明宮將難以再恢復往日清聖,甚至連道心也將滅絕,成為爭名奪利之場了。 駱觀之開了東廂房門,讓陸寄風抱著公主進入,門又應聲關上。小小的房間外,包圍著西北各地高手,都側耳聽著房內動靜,以免讓陸寄風脫逃。 武威公主一進了房間,關上房門,轉過身望著陸寄風。 陸寄風替她拿著衣服,也有些窘,兩人對站了半天,武威公主才道:“你怎麼還不動?” 陸寄風見她微仰著臉,意思好像是要他替自己先除下白裘,原來不要說穿,她連脫衣服部不會脫。 陸寄風嘆了口氣,道:“是,我這就動,請公主恕罪。” 他伸手解開武威公主頸上的束帶,脫下白裘,公主雪白無瑕的玉體,整個呈露在陸寄風面前,散出一股幽幽花香,令人心醉。幸而陸寄風自製力甚高,面無表情地替她穿褲著衫,她冰涼的長髮不時撫在陸寄風臉上身上,公主自己倒是落落大方。 陸寄風跪在她面前替她系上纖腰的帶子,一仰臉就可以看見那對突起的柔美胸脯,不由得臉紅耳赤,還是先替她套上了上衣,攏上衣矜穿了起來,遮住她大半個身子,眼不見心不亂。 陸寄風不禁想道:“替你解開鐐銬時,連半片肌膚都怕被我碰著;怎麼替你換衣服,裸裎相見你又一點也不羞?胡人的姑娘倒底以什麼為貞?” 武威公主自己竟先問了:“你抱著我時,力量何等的大,橫衝直撞的;怎麼現在幫我穿件衣服,手卻發抖?” 屋外的群俠一聽,有的沉著臉哼了一聲,低聲道:“無恥!”有的則嘿嘿竊笑,暗羨陸寄風艷福不淺。誰知道公王所說的“抱”,就真的只是“抱”而已,沒有別的。 陸寄風沒想到她會這麼問,沒好氣地說道:“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武威公主道:“你是因為外面有很多人,才會發抖的嗎?” 陸寄風道:“不是!下官也沒有發抖。” 武威公主道:“明明就有,否則怎會在我腰上纏了這半天?欸呦!好痛,你輕點!” 陸寄風忙道:“是,公主請別亂動!” 屋外群俠聽著裡面的對話,感到怪異,難不成陸寄風真有這樣大的色膽,讓眾人等在外頭,自己就在裡面與武威公主胡天胡地起來了?可是又覺得不像。 不一會兒竟聽見公主細細的喘息聲,驚叫道:“等等,這裡太緊了,別塞進來……” 陸寄風也有點兒喘氣,道:“是,下官魯莽,一會兒就松了……” 幾名根基淺的弟子血氣上湧,把持不住,有的連鼻血都冒了出來。而耆老們個個臉色甚臭,沒想到陸寄風竟如此蔑視世俗,做出這樣傷風敗俗之事。 陸寄風把原本塞入的上衣衣擺拉了出來,為了把束得太緊的腰帶給解開,已經弄得焦頭爛額,明明是普通的衣服,替一個大姑娘穿上,竟會變得扎手綁腳,自己都快不會穿了。殊不知屋外群俠聽得個個莫名其妙,不知道要不要進去打斷他們的行為。 陸寄風越想解開反倒綁得越緊,想到群俠等在外面,自己反倒不好意思了起來,高聲道: “諸位英雄請勿心急,在下立刻就好了!” 群俠一聽此話,氣得愣在當地,陸寄風此言實在是欺人大甚,難道是把他們當成皇帝散播龍種時,等在外頭的內侍小臣了嗎?等陸寄風出來之後,此辱非報不可。 武威公主叫道:“我……我受不了了,你快把它給弄掉,別再上上下下的啦!” 陸寄風道:“是,是……”接著武威公主悶哼一聲,便無聲息。 嚴雋終於受不了,大力踹破木門,喝道:“你們在搞些什麼無恥勾當?” 但見武威公主昏厥在陸寄風懷裡,陸寄風一手抱著她,一手還拉著她的褲頭,武威公主滿臉通紅,一身是汗,頭髮凌亂,陸寄風神色慌張,與大廳中一夫當關的氣概,不可同日而語。 陸寄風像得到了解救,放下公主,一步上前便取下嚴雋腰邊的短刀,道:“多謝!” 他迅速割斷纏緊的腰帶,身子一閃,嚴雋的短刀竟已又放回原處,他取刀還刀的身手,快得根本無法看清,嚴雋這才回過神來,道:“你……” 腰帶破割斷,武威公主悠然醒轉,喘了口氣,怨道:“你怎麼連穿件衣服都不會?” 陸寄風心裡暗想:“這句話應該是我來說才對!” 但他也不跟這小女孩爭辯對錯,又轉身關上門,將眾人推了出去,道:“抱歉,再一回兒便穿好了。” 公主腰身甚小,腰帶被割成了兩半,還足以系住她的腰。一回生二回熱,陸寄風總算成功地幫她穿好下裳,武威公工喘了口氣,微笑著安慰他道:“謝謝你,第一回能穿成這樣,也是不易了,你很認真,很好。” 聽她口氣,穿衣服還真是件困難的大事,陸寄風哭笑不得,只好道:“多謝公主。” 武威公主穿上了道袍,像個小道童一般,更加可愛,陸寄風以手指替她攏齊秀髮,又拿那另半截的腰帶作為發帶,輕輕地束起她的一頭烏絲。武威公主凝視著他,一會兒才道: “陸寄風,他們全要殺你,是不是?” 陸寄風點了點頭,武威公主蛾眉輕蹙,道:“沒人可以幫你嗎?我看那位跟老虎學武功的和尚是好人,他或許會幫你。” 陸寄風道:“公主你不必憂心,就算下官有所不測,他們全是名重一方的英雄,也會平平安安地把你送回平城,不會傷害你的。” 武威公主眼裡突然湧滿了淚珠,道:“我沒臉回平城,陸寄風,我本來很想死,可是見到大家都要你死,我反而不想死了。我們都別死,你保護我到大漠去,投奔我姑姑。” 陸寄風按著她的肩,溫柔地說道:“公主有什麼委屈,皇上會替公主討回公道,別胡思亂想了。” 武威公主泣道:“阿哥一生氣便殺人,我不想他再為我殺人,你別告訴他,不然他又要生氣了。” 陸寄風啞然,拓跋燾發怒時,一刀劈了公主家令的頭顱,那可怕的景象歷歷在目。若是讓拓跋燾知道愛妹慘遭魔爪,恐怕後果更不堪設想。 陸寄風想不出什麼安慰之辭,與公主相對默然,一會兒才擦了擦她臉上的淚水,道: “走吧,咱們出去把話說清楚,他們若不講理,也動不了我的。” 武威公主點頭,順從地隨陸寄風推門而出。陸寄風一推開門,本以為門外群俠包圍,可是沒想到一推開後,門外竟然空無一人,陸寄風愣了一下,武威公主也甚感奇怪。 兩人面面相覷,地面上雪痕凌亂,處處都是被拖行的痕跡,陸寄風示意武威公主勿出聲,便抱起她,以輕功趕往雪痕拖行的方向。武威公主替陸寄風提著鐵鍊,免得在地上留下痕跡。 身後驟然風緊,陸寄風感到有人靠近,連忙提氣竄至屋頂,低頭一看,兩名獐頭鼠目的漢子押著一名愁眉苦臉的年青道士,應該是安定觀內的六代弟子。陸寄風驚心,想道:“難不成……全觀都被製住了?” 陸寄風尾隨著那兩人,趕至前廳,一路上所有的通道迴廊果然都已淨空,看不見半個人。 陸寄風才掩近前廳,便聽見有人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接著一人喝道:“***,要殺就殺,問這些廢話做什麼?” 又有人道:“別在老子身上亂摸!” 廳外,守著不少方才沒見過的人,也朝廳內探頭探腦,不知這些人是何時冒出來的。廳內的景象,更是令陸寄風難以置信。群俠倒了一地,無人動彈,而他們還不是東倒西歪的躺,而是整整齊齊,被排成一列一列的躺。通明宮的弟子們則全破堆在最角落,動也不能動一下。 每一列都有一名穿著蒼衣的人在群俠身上搜摸,並有一人立在那個搜摸的人身邊,手持紙筆,不知在記什麼。 將這些武林高手全製住之人,此刻高立於堂上,原本是烈火道長所站的地方。他紅光盈面,身材高大魁梧,身上的衣冠整齊端嚴,漿洗得十分筆挺,衣袖的每一處折痕,都熨得工工整整,整個人好像會發亮似的,乍看之下,真是儀表堂堂,有不世之威。陸寄風在官場待了一陣子,直覺得此人不像名寨主,倒像個領軍。 他面帶微笑,捻著自己的長須,高雅地望著倒了一地的眾人。在他的身前,還林立著數名錦衣漢子,個個看起來都十分威嚴,衣飾一致,只是顏色不同,容色嚴謹,將他襯托得威儀萬方。一名文人樣的男子立在階下,氣度儼然地看著眾人。 兩名寨匪押著那通明宮弟子進來,道:“報告寨主,這裡還有一個!” 高坐堂上那人微微一笑,道:“很姦,歸放在弟子類,再去看看還有多少漏網之魚。” “是!”他們將人捆在角落,和眾弟子同列,便又趕了出去。 看來又是聖我教的嘍囉,天下百寨聯的人。但是就在陸寄風與武威公主說話的短短時間之中,竟然就能將所有身手不凡的武林名人給擒住,也委實教陸寄風不敢置信。 其中一名搜身者搜完了倒在地上的人之身,持紙筆者便道:“你叫什麼名字?” 被問的那人怒道:“問這做什麼?” 那文人道:“讓你說出名字,免得做個無名之鬼,這是為你好。” 一人被反綁著手,仰著臉罵道:“你們用卑鄙手段迷倒我們,早晚是殺,難道殺了我們,還要立碑安葬不成?” 那文人道:“文書工作就是這樣的,多多少少得問個清楚。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請說吧!” 那人道:“大爺的名字,你還不夠資格聽!” 那文人皺著眉頭,喃喃道:“又要我猜?欸!怎麼搞的,每次都是這部份最難做……” 他轉過身,一臉為難地對林立在堂上的錦衣之人道:“報告寨主,此人又不肯登記……” 衣冠楚楚的寨主沉著臉,那名穿著黃衣的錦袍文士只微哼了一聲,那文人連忙道: “呃……屬下知道了。”回頭看了看那漢子,便在紙捲上振筆疾書。 那人怒道:“你在寫什麼?” 那文人賠笑道:“這位好漢,請留點做事的空間給在下,你不說名號,在下只好幫你想一個,那你就叫做趙武揚,怎麼樣?” 那人道:“老子不姓***什麼趙!老子叫李雲!” 那文人喜出望外,笑道:“叫李雲嗎?嗯,是不該姓趙。” 就在他笑嘻嘻地登記之時,其它行列的對話大抵如是。他們登記過了名字,就捧上去交給立在階下之人。接著文人又步向嚴雋,問道:“閣下高姓大名?” 他一面問,一面以系在腰間的香盒在嚴雋鼻端一晃。但嚴雋只發出冷冷的輕哼,並不說話。 文人奇道:“我已解了你的鎖喉煙,你還不能說話嗎?”他轉頭道:“藥煙組!藥煙組,快過來換藥盒。” 林立在堂前的黑色錦衣男子說道:“你得回寨登記才能取盒,先跟旁人藉一藉。” “可是現在正是任務中,你通融通融……” 黑色錦衣男子態度冷漠,道:“我通融你,誰通融我?照規定來!” “你……”那文人有點束手無策,步出隊中,道:“報告參事,藥煙組為難手下,扣藥不發!” 黃色錦衣的男子長眉一軒,正要發話,那黑色錦衣男子已一個箭步上前扯下那文人腰間的香盒,道:“裡頭還有足夠的藥煙,不是本組品管出錯,是你問話不力!這些人不說話,你就想法子讓他們說話!” 說完,他用力在嚴雋腰問一踢,嚴雋悶哼了一聲,發出聲音。黑色錦衣男子道:“看! 不要只用嘴巴問,要用手段問!知道了沒有?” 那黃色錦衣士的臉色一變,坐在首座的寨主掃了他一眼,道:“文參事,你教出這樣的飯桶乎下,要你何用?將他斬了!你領導不力,也要處罰。” 文參事擦了擦冷汗,道:“是、是!屬下知罪!來人啊,把他拖下去!”又指著另一人,道:“你,換你代替他!” 旁人上前將那名問話不力的文士給拖了出去,他嚇得叫道:“寨主!寨主!我哪知道這藥盒怎麼用?他們沒說清楚啊……冤枉啊寨主……” 那藥煙組的黑色錦衣男子得意地看了文參事一眼,似乎自己獲得了什麼小小的勝利。 高處的陸寄風只感奇怪,他知道百寨聯之人不是放迷藥就是撒毒煙,才能夠輕易製住群俠。可是為什麼自己和武威公主一點事都沒有?而且他們也沒聞到什麼怪味,不知道蒼鳧寨是用了什麼奇特的法子製得群俠無法反抗。再說他們都根基不淺,普通的迷煙對他們就算有用,也早該以內力衝散了藥性,卻眾人都倒地不起,難道真有這麼厲害的迷藥?再說,就算方才在屋外的人都中了招好了,其它的通明弟子們分散安定觀內各處,又怎會也中了迷煙? 種種疑問,充滿了陸寄風的心中。 這時一名搜身的寨匪原本搜到跋陀身上,突然間發出驚呼,不知搜到什麼東西,一搜出便將那物甩在地上,拚命地擦手,好像碰到了很臟的東西一樣。 文參事道:“你搜到了什麼?拿來看看!” 那手下為難道說道:“可是……這不大好……” 文參事怒道:“叫你拿來你就拿來!” “這…是……” 他以右手的姆指和食指,小心地捏起那物,群俠一見,眼睛都直了,竟是陸寄風給跋陀的那塊血布,只要服了它,再重的傷、病,都醫得好,或許還會有意想不到的妙用。 但是蒼鳧寨的眾人見了,卻也都掩鼻不看,寨主更是臉色鐵青,一擊几案,道:“將此不雅之物拿出來做什麼?文參事,這該治何罪?” 文參事忙道:“這是大不敬之罪,來人啊,把他拖下去斬了!” 那人叫道:“寨主!是文大參事叫我拿的啊,寨主,冤枉……” 不管他怎麼喊冤,還是被拉了下去。 群俠莫名其妙,難道這寨主是不能見血的嗎? 文參事對另一人道:“把那不雅之物給拿出去燒了!” 被指名之人愁眉苦臉地應了一聲,小心地 住血布一角,提了出去,在門口點起火折,一把燒了乾淨。群俠又失望、又生氣,眼巴巴地看著不死之人身上的血被這樣毀去。 新遞補上來的寨眾氣怒得在跋陀身上打了一筆,罵道:“他娘的,這和尚帶著女人月布做什麼?真他娘的觸霉頭!” 他旁邊那一列的寨徒偷笑道:“你摸摸看,搞不好這和尚是個尼姑。” 跋陀氣得臉色漲紅,無奈全身不但動彈不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持香盒的文士以香盒在跋陀鼻間一晃,跋陀喉間一松,能發出聲音,立刻破口大罵,道:“和尚是不折不掃的和尚,不是什麼尼姑!你們有眼無珠,不識奇寶!你們毀了我師父的藥,我要把你們……”接著嘰哩咕嚕地說了一大串的天竺語,雖然無人聽得懂,也聽得出他在罵些市井俚語,不會是什麼好聽話。 那文士急忙要掩住跋陀的嘴,方才是只怕問者不出聲,如今是想教他住嘴卻沒辦法,只好點住了跋陀的穴,道:“你先閉嘴,我問你話你才回答!聽懂了沒有?” 他確定跋陀聽懂了,才再一點他的穴道,解開之後跋陀繼續大罵,天竺話、北涼話,夾雜著漢語,罵得更起勁,那寨匪只好再將他點住。可是這樣便無法問話,一時之間不知該點他穴,還是該解,有點手忙腳亂。 另一列的問話文士搶先問完,將報告呈了上去,文參事滿意地審視了一會兒,突然道: “你過來!” 那名文士忙道:“是,大參事。” 文參事道:“這個人叫作鐵鉤月滴血,此人早已死了,你胡亂報告,是何用意?” 那名文士連忙道:“屬下不敢!他確實是這麼說的。” 文參事道:“哼!難道搜情組資料不對嗎?鐵鉤月滴血上個月死在沙暴中,我的搜情組查得一清二楚!” 那文士拉著陪自己搜身的寨匪道:“他也聽見了,那人自報名號,就是鐵鉤月滴血,屬下絕不敢造假瞞上!” 群俠之中,有的知道此人確實剛死不久,也都狐疑地望向破指問的那人,方才人多,他又刻意立在不起眼處,根本就無人注意到他。烈火道長想道:“此人假冒鐵鉤月滴血,混了進來,有何用意?” 蒼殼寨之人還要追問,門外傳出兵器相格的戰聲,寨主眉頭一聚,只見門外幾名道士振劍殺人,寨眾們一一被打退,飛出極遠,根本無法招架。 那幾名是烺陽君所領的安定觀弟子,看似漫無章法地殺人,卻各人嚴守方位,結了劍陣,才能一路勢如破竹地闖回。原來烺陽君文探視倒地的弟子們,查不出頭緒之時,正要回來向師父報告,驚見群俠已經被製。他不動聲色地退了出去,發覺這些匪徒竟在各處出入,而通明弟子不少都倒地不起,任人魚肉。 他見了此景,驚駭莫名,急忙找到幾個沒出事的同伴或弟子,以七星劍陣破敵,想救出師父。 烺陽君喝道:“匪酋,受死!” 他率先一劍遞出,直取寨主,那寨主冷笑著也不避開,身後倏地閃出三名白衣人,一人振劍擋去烺陽君的攻勢,另一人長劍往橫一剌,劍柄便點著身旁的通明弟子,將他點退了數步,原來劍招是虛,劍柄攻人是實。 這三人容貌一致,服色一致,劍也一致,立在寨主面前,儼然有如銅牆鐵壁,保護住那名威嚴的寨主。 陸寄風見那寨主一直坐在高處,但指揮若定,喜怒不形於色,想道:“我所見過的百寨主裡,就這個最有威儀,不知武功如何?” 烺陽君抽出長劍,劍上紅光灼熾,帶出一片熱氣,向那三人攻去。那三人動作一致地敞開,分從左右兩邊圍攻烺陽君,出招凌厲,烺陽君左右不能相救,但其它六人已搶上,有的直取寨主,有的攻那三人。那三人身形飄忽,劍法又快,雖身在陣中,但將週邊七人給纏得無法分神去攻打寨主,一時之間,誰勝算大些,倒是看不出來。 寨主下巴一揚,穿著黑色錦衣的藥煙組首席見了,大聲道:“放煙!” 一陣白霧噗地射了過來,烺陽君等七人急忙閉氣,攻勢略頓,那三人卻振劍急搠,趁機快攻。烺陽君眼觀四面八方,發覺無人中毒,寨匪們臉上似笑非笑,像在嘲笑他們中了計一般,烺陽君驚想:“原來是亂敵之計!” 七星陣很快又困住那三名白衣劍士,藥煙組之人又喊:“再放煙!” 煩陽君道:“那是假的,別理它!” 話聲末落,一樣的白煙又射了出來,通明弟子們不作防備,手中快劍翩連,突然間只聽一聲聲悶哼,就有三、四人中劍。那三名白衣劍士左攻右剌,招招得手,沒兩下子,烺陽君等人已和群俠一樣,倒地僵躺,無法反抗或出聲,劍創處血如泉湧。 那三名白衣劍士正要一劍刺死烺陽君,突然一聲:“住手!”響起,令三人吃了一驚。 寨主也驚愕得望向發聲之人,原來是烈火道長。 寨主緩緩地說道:“烈火道長,你竟能衝破鎖喉煙的藥性,果然名不虛傳,佩服,佩服。 只可惜,光會說話是沒有大用的。” 他震驚之時,依然從容高雅,似乎每一個動作的細節都經過經密的推敲演練一般,更是讓陸寄風感到無比熟悉,過了一會兒才想到:“對了,這就是官架子,這個寨主難道是作官的?” 烈火道長一直在暗中聚氣衝關,此時終於以體內的陽氣化去鎖喉煙,及時阻止他們殺死愛徒。 烈火道長的聲音還有些幹啞,道:“你們究竟是何人?為何要與群俠為敵?” 寨主冷笑著,道:“這讓我的參事來告訴你。” 立在階下的文參事連忙道:“是!烈火道長,在下文秋生,乃蒼鳧寨首席參事。本寨在秦寨主諱上夢下樓的英明領導下,絕非一般不入流的匪寨組織,我們有最完整的資料管理,最細密的分層負責。每一次的行動,都經過幹部再三推敲演練,澈底執行組織化、分工化,因此才能戰無不勝,每次任務皆有完美的表現。” 原來這寨主叫秦夢樓,能一舉拿下所有的武林高手,這果然非要有完美的計劃不可。雖然官腔可笑,但是他們的效率卻也表現不凡。 烈火道長道:“你們手段高明,讓安定觀全觀束手就擒,也就罷了,還要追問群俠之名,又是為何?” 文秋生道:“這便是本寨不同之處,本寨絕不濫殺,就算你只是個沒沒無名的小卒,只要是死在本寨的手下,我們也都會登記起來。” “登記?” 文秋生道:“有登記,將來才能做個憑證。” 烈火道長怒問:“什麼憑證?“文秋生道:“你死於本寨的憑證。” “然後呢?” 文秋生說道:“然後本蒼鳧寨就有了完整的檔案資料,這是其餘的天下百寨都沒有的完整記錄,本寨和那些只知打打殺殺、殺了人就丟在路上的土匪們是不一樣的,我們有軍事化、人性化的管理,是百寨之中最有組織、最有效率的。” 烈火道長雖不以為然,卻不也不由他不佩服這些人能在短時間內將他們給全迷倒,然後一個一個拖進廳中。動作之迅速,效奉之快,都十分驚人。 “你們是用了什麼法子,使得眾人同時都動彈不得?”烈火道長問道。 文秋生頗為得意地說道:“這個你一定沒想到,本寨早就滲透進安定觀,掌握薯你們的生殺大權了!哈哈哈……” 烈火道長心驚,想道:“難道是出了內賊?” 文秋生正要說話,另一名青色錦衣男子卻道:“咳!這是我們機關部的事,非是參事部的功勞,文參事。” 文秋生臉色微沉,寨主秦夢樓只揚了一下下巴,文秋生便只好又退回去,讓那名身穿青色錦衣的男子來表現。 那男子道:“在下翟篁,號幽居客,烈火道長請指教。” 要不是想知道這些人用了什麼法子製住烈火道長等人,陸寄風實在沒有耐心聽他們這些傢伙囉唆下去。 翟篁說道:“本門在安定觀底下,早已挖通密道一百零八條,每一條底下都伏了機關部要員一人,隨時注意你們的行動,今日便是知道你們全部齊聚一處,只要一放毒煙,立刻就將你們成擒,哈哈哈……寨主,屬下多年以來,日夜辛苦,連家都回不得,就是為了籌劃此事,如今一舉奏功,眼見寨主大業得成,記功碑上又多這數十武林名人的名號,增加寨主功業,屬下於願已足矣。” 面色威重的秦夢樓,聽了也微微一笑,抬手道:“辦得很好。” 高處的陸寄風卻覺得這樣也未免太怪了,有人埋伏在地下,安定觀的人怎麼可能全未查覺? 身邊的武威公主在陸寄風耳邊輕道:“我跟你說,他騙人的。” |
第六十三章 甘以辭華軒
她話聲固然輕,卻馬上驚動了殿中之人,根基較深的眾人都往屋頂看去,群俠驚覺陸寄風好好的沒半點事,而他竟不趁機逃走,也令人意外。 秦夢樓一揚手,身後那三名白欠劍士便以輕功躍了出去,倏地欺至陸寄風面前,錚錚錚三響,長劍出鞘,全往陸寄風身上刺去。陸寄風 振鐵鍊,格去長劍,左邊 帶右邊一繞,竟將三把長劍都給扣在鐵環之中,三人長劍被拉,用力拔也拔不出來,都驚愕萬分。 陸寄風真氣一振,大力 甩,鐵鍊扣著三把劍往上甩飛,餘勢還往那三人揮上,將他們打落屋頂,跌得甚是狼狽。 他們連忙爬起,一面退一面叫道:“護駕!保護寨主!” 形蹤已曝,陸寄風也不急著下去,他接住三把落下的劍,握在手上,轉頭問武威公主: “你怎麼知道他是騙人的?” 武威公主道:“我知道這個下毒的法廣,他們 定是化作鋪地的工人,把安定觀的地面全鋪了新的青石,這青石是混了七種不同的寒毒做的,只要 下雪,毒氣就會散出來……” 她這麼一說,烈火道長等群俠都十分意外,居然有藉著寒氣催發之毒,難怪在這大雪天裡,讓人防不勝防。 陸寄風低頭一看,堂內、殿外的地面的青石果然十分嶄新,就連走廊通道所鋪的路面,也都有點怪怪的。 武威公主又道:“這種毒氣,只要人在雪上立久了,便易出事,他們再順著風向散出花粉,每個人就會全身僵硬,動彈不得。” 陸寄風道:“原來如此,方才那白煙不是毒,只是花粉?你怎麼知道他們這下毒的法子?” 武威公主道:“我以前看過。” 陸寄風有些意外,這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公主,從何處學這奇怪的下毒法門? 武威公主指著寨匪的鞋子道:“他們穿的是鞋有隔鐵板,毒氣透不進來,所以這地面他們踩了沒事,花粉聞再多,也不要緊。” 陸寄風點頭道:“原來如此……不過,這是冬天第一場初雪,時間可真是恰好。如果早幾天下雪,這毒局不是提早拆穿了嗎?” 武威公主道:“也許吧!” 武威公主不是坐在幾上,就是被陸寄風抱著,雙足從未沾塵,因此沒受毒氣所害。而陸寄風方才在廂房之中,沒聞到花粉,藥性也沒有發揮,可見此局破綻甚多,才會還有人沒中毒。而此時眾人躺在地上,毒氣入身更重,難怪一直無法動彈。烈火道長用盡畢生功力,也只能發出聲音而已。 機關組的謊言被拆穿,臉色青一陣白一陣,不知怎麼辯解才是。陸寄風抱著武威公主,飄然躍了下來,腳一踏在跋陀身上,足尖一頓便解開他的穴道,道:“大師,恕在下冒犯。” 武威公主赤裸的腳踩在跋陀身上,十分不好意思,低頭對他道:“這樣踩你,很重吧?” 跋陀笑道:“你輕得跟只小鳥似的!嘿嘿,大伙兒在地上當你們的踏板,幫你隔開毒氣,你都別客氣!總之你別也中了毒,讓他們來個通包就成啦!” 陸寄風心知這群寨匪全是烏合之眾,只要製住寨主,自會散去,也不廢話,將武威公主背在背上,道:“你抱緊了,我雙手沒空。” 武威公主緊抱著陸寄風的頸子,道:“嗯,我不會掉下去的。” 陸寄風雙手握了三把劍,便往寨主秦夢樓襲去。秦夢樓臉色略沉,“哼”了一聲,身子拔空飛起,閃過陸寄風手中三劍,身形飄逸,果然有高手的風範。 陸寄風身子略一退屈,露出個破綻,秦夢樓一掌襲至,陸寄風舉劍刺去,本以為這一劍會刺中他的手臂,不料當地一聲,長劍竟被劇烈震開,缺了一角。 陸寄風人被這一震之力彈退,氣沉腰間,在半空中一翻,踩在那名叫作鐵鉤月滴血的人身上。武威公主還低下頭去說道:“這位大哥哥,藉我們踩一下,真是抱歉喔!” 鐵鉤月滴血面帶苦笑,也拿他們沒法子。 秦夢樓沉穩地落將下來,陸寄風由他的落勢之沉,驚覺他有意踩死足下的人,急忙雙劍遞出往下盤橫掃,欲逼得秦夢樓不能落地,秦夢樓身子略為一橫,及時禦氣往後躍開,落在地上,才沒有被雙劍砍斷雙足。 秦夢樓穩然落地,依然氣度不凡。陸寄風見他雙手攏在背後,威儀可觀,卻猜不出方才他以什麼武器擋下了那一劍。 秦夢樓打量著陸寄風,道:“嗯,很好。” 陸寄風冷然道:“好什麼?你圍攻安定觀,有何目的?” 秦夢樓道:“文大參事,你告訴他。” 陸寄風簡直拿這寨主沒有法子,他真的以為自己是官,凡事都交給屬下去辦,連回應一句話都要來這套官腔。 文秋生道:“你問此話也太可笑,通明宮百觀原本就是聖我教的敵人,本寨設計滅安定觀,已非一朝一夕,滅了他們,我們便少了敵人,這還需要理由的嗎?” 看來群俠落入他們的埋伏,也完全是巧合,他們並沒有特意設計在捕風大會裡把將武林名人一舉成擒。這樣說來,蒼鳧寨的運氣也真是太好了。 秦夢樓仰著臉,慢吞吞地說道:“你武功不差,是何方人氏?” 陸寄風一怔,這位寨主居然不認得他?他可是舞玄姬的頭號敵人,身為百寨之主的秦夢樓卻不知陸寄風是何人。 文秋生忙道:“報告寨主,根據搜情組的資料,此人就是陸寄風。” 秦夢樓道:“沒聽過,無名小卒,不值得本寨主與他動手,你們去負責吧。” 秦夢樓一拍衣袍,背負著雙手,便要回到首座,嚇得文秋生急忙道:“報告寨主!寨主請留步,此人十分重要,他身懷天嬰之體,是聖女老人家要索拿之人!” 秦夢樓皺眉道:“你們把他抓了就是,我只負責向護法面稟成果。陸戰組何在?” 包圍在外的數名土色衣飾的寨眾輕叱著振劍攻來,背後還列著好幾名弓箭手。大隊人馬開入廳中,劍陣動作一致地向陸寄風攻去,動作一致漂亮,可惜沒半點用處,陸寄風長劍一揮,真氣貫處,一排利劍全部應聲而斷。那三名負責護駕的白衣劍士沒想到自己的劍可以發揮出如此實力,都驚愕地看著陸寄風。 陸寄風隨手連卸眾人之劍,如入無人之境,陸戰組的土色錦衣首席連忙一揮手,箭陣齊備,拉滿了弓,準備朝殿內射來。 陸寄風怕傷著群俠,身子一拔,以極快的速度一腳往秦夢樓身上踹去,喝道:“滾開!” 陸寄風這一足勢有萬鈞,秦夢樓急忙滾開,才沒被踹中,否則他的臉可就丟得太大了。 陸寄風將他趕開,得以立於幾上,將劍插入幾中,雙手圓抱,上清含象功的真氣充滿周遭。 同時,颼颼之聲不斷,千百只箭齊發,卻被陸寄風的真氣帶開,射來的力道在半空中便被化解,順著陸寄風真氣的方向飛去,牢牢地射在壁上。 箭如雨下,全被陸寄風的勁氣給帶開射入壁中或是落下,看得秦夢樓的臉色也變了,喝道:“陸戰組調教不力,把陸戰首席給拿下!” 文秋生忙道:“啟稟寨主,兵書有雲:‘陣前殺將,不祥!’請寨主三思!” 秦夢樓道:“如此無能,要他何用!” 陸寄風眼看著那名土色錦衣的首席被拖了下去:心裡頗為懷疑這名寨主倒底是用什麼心情管理他的大寨的?不過陸寄風也懶得追究了。 秦夢樓鐵青著臉,緩緩跨出一步,道:“你方才竟敢踢向本寨主,你可知罪?” 陸寄風懶得回他,秦夢樓一揮手,道:“全部退下!哼,竟要本寨主親自出手,你們這些無用的米蟲!” 文秋生和寨眾們全退到角落,顫聲道:“寨……寨主武功高強,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則天下無敵……” 秦夢樓冷笑一聲,隨著暴喝,剛猛之氣已當頭襲至,陸寄風舉臂疾擋,雙臂被他襲來之力打中,痛不可言。陸寄風躍開,這才看清拿在秦夢樓手中的,是一方五彩印石,拳頭大的印石不知是什麼石材,堅硬至極,打在陸寄風的手臂上,便紅腫了一大片,若是力道再大些,只怕他的臂骨也會折斷。 陸寄風不假思索,雙劍疾攻,噹噹數響,那方印石接下數劍,劍刃被打缺了好幾角,破刃應聲射出,有的打中寨眾,有的落在群俠身上,傷了不少人。 陸寄風見快劍無法取功,身子翩然後躍,正要看清秦夢樓的攻勢,秦夢樓緊趕上來,一印當頭往陸寄風額上擊至。 陸寄風偏頭一閃,印石打中一名寨匪,印石上的文字利如刀片,整個嵌入他腦中,他登時腦漿汫裂,慘死當場。 陸寄風看著手上的劍部已缺刃,不堪再用,遂棄了劍,凝思如何對付秦夢樓這樣的怪武器。 秦夢樓緊攻不舍,印石挾著重重內力,在陸寄風身前身後印至。陸寄風東閃西躲,覷著他長臂大張,露出極大破綻,便閃至他身側,一指點向秦夢樓的手肘內側。 不料陸寄風這一指點去,竟點著剛硬之物,差點把自己的手指給折斷,急忙收手,躍後數步,手指痛不可言。 秦夢樓大步跨去,踩在跋陀身上,喀喀幾響,跋陀悶哼了一聲,口中鮮血狂噴,已被踩斷了肋骨,肋骨若是插入內臟,跋陀恐怕非立刻死去不可。 陸寄風踩人是逼不得已,秦夢樓卻純是為了傷人,這一足之力,只怕已要了跋陀的命。 武威公主驚呼了一聲,聲音嬌嫩地叫道:“你……你怎麼可以踩得這麼用力?” 秦夢樓笑道:“這滿地都是人肉腳墊,踩他們還怕他們痛?” 武威公主氣得眼中含淚,道:“你……你真壞心!” 秦夢樓冶笑道:“為了生存,誰跟你講仁慈客套!” 武威公主道:“可是他們又不會傷你,就像我們吃牛吃羊,也是為了生存,但也沒必要去故意傷害它們……” 秦夢樓自然不會理武威公主這些無關緊要的話,在武威公主說話之間,秦夢樓已連攻數招,招招逼命。 耳中還聽在緊抱著陸寄風頸子的武威公主說道:“就好像你和陸寄風打架,就算你被打輸了,我們也不會故意要斷你的骨頭,只要你以後別做壞事就好了……” 秦夢樓被她吵得心煩,暍道:“閉嘴!再說了本寨主打斷你滿口的牙!” 他身子往前竄,手臂一伸,差點要一巴掌打在武威公主臉上。陸寄風急忙往後翻仰,身子一個鯉魚打挺,翻了一圈才落地,閃過了秦夢樓這一巴掌。 武威公主嚇了一大跳,更緊地抱著陸寄風,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怒視著秦夢樓。 陸寄風見秦夢樓還要再往其它人身上踩去,忍著手指劇痛,掌間真氣匯齊,往秦夢樓身上拍去。秦夢樓居然並不防守,陸寄風的掌氣打在他胸前,他竟渾若無事,只略為往後一退,又揮印攻來。 陸寄風知他的石印難纏,只能一面閃躲,一面儘量把他引至無人躺著之處,免得他再故意踩殺群俠。 秦夢樓一面逼攻,一面冷笑道:“本寨主乃萬金之軀,身上甲衣是一整塊堅石鑿成,沒有豐點接無縫,你想傷我,恐怕沒那麼容易!” 原來他全身都穿著重甲,還是以一塊堅硬的巨石鑿成的,才會如此剛硬,他的印石攻勢只要守著頭部,全身就算門戶大開,都傷不了他。 陸寄風匆忙閃避著秦夢樓的急攻:心裡有幾分不層,想道:“這種石甲穿在身上,不跟只烏龜似的……?” 這麼一想,突然間計上心來,不再與秦夢樓正面對攻,反倒身子一轉,凌空直上,一手攀住了屋梁。 秦夢樓身上這套石甲非常沉重,他輕功雖佳,也不能一蹬就躍上屋頂,見陸寄風突然竄了上去,自己無法追上去殺他,怒道:“你給本寨主下來!” 陸寄風冷竣地回頭說道:“一會兒就下來!” 陸寄風將武威公主放在屋梁上,道:“你怕不怕高?” 武威公王明明有點怕,手腳都冒著冷汗,眼中含著淚,卻搖了搖頭,勉強笑道:“沒關係,我會坐穩。你去教訓那壞人,他……他真壞。” 陸寄風微笑道:“他會自食惡果的,請公主在此等我。” 陸寄風放好了武威公主,她緊抱屋粱,生怕跌下去。陸寄風這才輕叱一聲,翻身躍下。 陸寄風居高臨下,五爪如鉤,往秦夢樓頭頂抓至。秦夢樓的頭頂是唯一破綻,他大吃一驚,已被陸寄風的五爪扣住頭頂。 陸寄風頭下腳上,重心全抓著秦夢樓頭頂的那隻手上,只要他略一施力,秦夢樓的頭也不保。 秦夢樓手持石印,想打陸寄風的手,又不敢,畢竟陸寄風捏碎他的頭比他打斷陸寄風的手要快。 就在一遲疑之際,陸寄風腰身略沉,一個大翻身,雙足落地,手還緊抓著秦夢樓的頭,他一舉起手,就變成秦夢樓頭下腳上地被整著人直直舉了起來。 秦夢樓身上的石甲雖有關節可動,但萬一倒了過來,就全被扣死,因此他竟身子直挺挺的,無法彎身,十分滑稽。 所有蒼鳧寨眾們從未見過如此奇景,都瞪大了眼睛看著,也沒人趁機攻陸寄風。 高處的武威公主見了,笑了出來,低聲叫了聲好,她聲音極小,只有陸寄風聽到了,陸寄風抬起頭來對她微笑了一下,武威公主見他這一笑裡的溫柔,心頭一暖,更關心地看著陸寄風。 秦夢樓身子筆直倒立,血氣馬上直直地逆流,滿臉通紅,叫道:“陸……戰組,快殺他!” 陸戰組首席已被拖下去斬了,雖然還有許多持盾的、拿槍的、拿刀的,卻無人指揮,亂哄哄地朝陸寄風攻來。陸寄風哈哈一笑,兩手抓著秦夢樓的頭,東揮西甩,擋去無數刀劍,寨匪有的來得及收勢,沒打到寨主,有的收勢不及,槍頭刀刃整個往寨主身上招呼下去,還好他身上石甲堅硬非常,全沒傷到他。 陸寄風舉著全身硬邦邦的秦夢樓,就像持著一根大石棍一般,陸寄風和武威公主都氣惱他踩死跋陀,手下自然不會留情,亂揮亂甩,眾匪根本無法招架,被秦夢樓揮過來的身體一撞,連倒了十幾個,沉重的力道打得寨匪們東飛西跌,狼狽不堪。秦夢樓又氣又急,但頭部被製,他雙手又只能緊抱著那石印不放,無法反抗。 文秋生著急地叫著:“藥煙組,快放煙……” 黑色錦衣的那藥煙組首席東張西望,不知如何是好。寨主沒有下令,他不敢亂放毒煙。 再說,他也沒準備大家的解藥,萬一放了毒煙,連寨主都毒死了,豈不糟糕? 陸寄風眼睛一掃,瞟見身上鮮血淋漓的跋陀大師,怒上心來,抓著秦夢樓,喝道:“誰再動一下,我就捏碎了他的頭!” 秦夢樓要害被製,剛剛又被當武器甩來甩去,早就心膽俱裂,道:“通通……通通別動!” 眾匪果然不敢亂動,陸寄風道:“把解藥拿出來,放了眾人!” 藥煙組首席哭喪著瞼道:“這……這沒解藥……” “什麼?”陸寄風一怔。 秦夢樓怒道:“藥煙組首席,這藥不是你研製的?怎麼沒解藥?” 藥煙組首席結結巴巴地說道:“這……這是手下……向柔然軍買的,預算不夠買解藥,是金計組首席說……不必浪費這個錢,所以……” 不要說秦夢樓氣得七竅生煙,陸寄風也有點兒怒氣上升,道:“什麼柔然軍?沒有解藥,你們打算如何?” 陸寄風的五爪略收,秦夢樓的頭已被抓破,血順著陸寄風的手臂流了下來,看來恐怖萬分。秦夢樓急得叫道:“把藥煙組首席給拖下去!拖下去!金計組首席也拖下去!” 文秋生急得道:“寨主請冷靜,再殺就沒有指揮人才了。” 秦夢樓叫道:“人才?你敢說你們是人才?累我事必躬親,全是些蠢才!要你們這些蠢才何用?” 陸寄風喝道:“閉嘴!” 秦夢樓下敢再亂叫,但他腦門的血越湧越多,已經快承受不住,又氣急攻心,突然間雙眼一翻,身子便不動了。 陸寄風一愣,所有寨眾們也傻了,不知寨主發生何事。 一陣死寂之中,突聽見一聲極輕的叫喚,道:“陸寄風!你別生氣,我跟你說……” 陸寄風抬頭看屋梁上的武威公主,她手腳都抱著屋梁,對陸寄風說道:“這個毒……很好解的。” 陸寄風道:“真的?” 武威公主道:“嗯,這不必解藥,你叫他們全脫了鞋子,給你要救的人穿上,把地上的毒氣隔絕,一會兒就好了。” 陸寄風半信半疑,可是此時除了試試看之外,也無計可施。好在自己手上有秦夢樓作人質,便道:“聽見了沒有?把鞋子脫下來,換他們穿上!” 寨眾們連忙解鞋,這幾十幾百人同時脫下鞋子的氣味,也堪稱一毒了,屋頂上的武威公主直欲作嘔,拚命忍耐住。 他們依陸寄風之言,替群俠穿鞋,又將群俠的身子一一扶起,靠牆直立著,不受地氣所侵。 那些寨眾都兩腳赤裸地 在冰冷的地上,十分難受。陸寄風這才慢慢放下秦夢樓,但見他口歪眼斜,面孔扭曲,八成是方才倒立太久,他又氣得腦部充血,竟因此風痺了,但他雙手還緊抱著石印不放。 陸寄風見他已成廢人,算是替跋陀報了仇,也不取他性命,將秦夢樓往寨匪們的方向一拋,喝道:“接住!通通給我滾出安定觀!” 寨匪們哪敢再攖此強敵?及時接住全身僵硬的秦夢樓,譁然往外逃竄出去。 陸寄風飄然上梁,抱下武威公主。武威公主撲到跋陀身上,哭了起來,道:“大和尚,你別死呀!嗚……陸寄風!你看,他還救不救得活?” 陸寄風趨前一探,發覺跋陀還有氣息,若他所受的只是些外傷,自己當然能幫他復元。 陸寄風心中一喜,道:“公主勿憂,下官會救他的。” 武威公主臉上珠淚淋淋,驚喜地問道:“真的嗎?” 陸寄風點了點頭,武威公主破涕為笑,輕輕摸著跋陀,道:“那就好了,你不會死了。” 陸寄風見武威公主衣服是有得穿了,可是雙腳赤裸,凍得通紅,便找了雙最小的鞋,替她套上,還是太大,又撕了些布趁在裡頭,讓武威公主有鞋可穿。 一隔開地面,群俠便感到身子慢慢可動,感覺漸漸恢復。功力越深的,越早能夠開口說話。 嚴雋道:“陸寄風,你放走那些匪徒,是何用意?” 陸寄風道:“烏合之眾,將來也只能作鳥獸散,何必多殺?” 烈火道長望著陸寄風,道:“陸寄風,眾人已知你不念舊惡,請你依真人之意留在通明宮……” 陸寄風道:“道長,陸某有自己的除魔之法,請相信在下。” 烈火道長嘆道:“非是我不相信你,而是……你的作為,你身系的停雲、弱水、八陽君等人命,如何教人放心?你究竟是友是敵?” 陸寄風道:“在下先入劍仙門,便不能再投他處。劍仙門雖與通明宮為敵,但從未殺半個通明宮的人,雙方仇怨,止於真人一身。在下言盡於此,告辭!” 陸寄風離去之時,順手托起跋陀沉重的身子,便往外奔去。 望著陸寄風消失在風雪之中,再環顧地上死傷,方才激戰,有如一夢。 陸寄風帶著武威公主與跋陀兩人,排闊飛奔,直到荒野,才放下兩人。 武威公主一立穩身子,便關心地問道:“陸寄風,你要怎麼救他?你會醫術嗎?” 陸寄風道:“會一點。” 他觸摸著跋陀身上的傷,專心地由真氣散亂、脈象衝走之勢,感覺出肌膚底下的斷骨,接著便閉上眼睛,以上清含象功的柔和挪移之力,將斷骨一一導回正位。 武威公主坐在一旁,專心地看著,不敢透一口氣。 陸寄風將跋陀的斷骨一一導正,幸而未刺傷內臟,陸寄風囁破手指,將血滴在跋陀口中,讓他服下,然後才將跋陀的身子扶正坐起,雙掌抵住他背後,將真氣緩緩傳人跋陀體內,好催化血氣,讓他的斷骨在最短的時間內復元如初。 陸寄風的天嬰血氣,功用實在不凡,加上跋陀原本就筋骨強建,這股血氣進入他體內,如魚得水,推助跋陀奇經八脈內的真氣迅速奔走運作,斷骨之間很快連起氣來,連合得更加緊密。 陸寄風至少傳了一甲子的功力到跋陀體內,才緩緩收氣而起,跋陀的臉上也已有了血色,與方才的委靡不同。 陸寄風睜眼看向武威公主,她漆黑的眸子裡滿是關心之意,陸寄風微笑道:“他好了,請公主不必憂心。” 話才說完,跋陀便慢慢睜開雙眼,似乎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武威公主撲上去拉著他的手,問道:“大和尚,你沒事吧?” 跋陀方才中毒頗沉重,又被秦夢樓給踹昏,完全不知怎會醒來時已經離開安定觀,身在野地。 跋陀伸展了一下拳腳,發覺比以往更加靈便,不禁訝然,道:“我……我怎麼了?” 武威公主道:“陸寄風他餵你喝他的血,又幫你醫治斷骨頭。” 眾人企求的天嬰血氣,跋陀根本沒想要得到過,誰知陸寄風就這樣給了他。跋陀疑惑地看著陸寄風,道:“你為何要救我?” 陸寄風道:“那對白老虎會親近的,不會是壞人。” 跋陀趔齒一笑,道:“嘿嘿……你說得對。我倒問你,怎麼大伙兒都要你死?你真的這麼可惡?” 陸寄風笑而不語,跋陀道:“還是有人害你?是誰?” 陸寄風道:“是誰也很難說,他要害就讓他害吧!反正我行我所當行就是了。” 跋陀笑道:“哈哈!好,這真是‘自淨其意,天下無敵’!” 陸寄風微微一笑,道:“大師在嵩山落腳,巧遇雙虎,也是緣份。在下將來必會回嵩山看望它們,目前就有勞大師照料了。” 陸寄風再度囁指染血,將血布遞予跋陀,便拉著武威公主,往西而行。 跋陀望著陸寄風漸漸遠去,心中五味雜陳,他本想追問陸寄風與那對老虎有什麼淵源,但是終究來不及問,此後便沒有再見過陸寄風。 經陸寄風以血餵之,並以真氣輸之,跋陀此後身體一直異常強健,百病不侵,甚至在五十年後,依然貌若三十許人。而他經此役後,感到世間善惡難辨,自己終究不能看破人心,不如與禽獸為伴。他便僻處深山,終日與飛鳥禽獸為伍,或是面對山林,思悟佛法,不大過問世事。 一直到北魏孝文帝年間,嵩山的跋陀大師能與鳥獸共語,洞悉世情的傳聞,才漸漸流傳出去,當時不少有心向佛之人,如僧稠等人,誠心入山尋他拜師。經他點化者,皆成為當時的一代高僧。魏孝文帝多次請跋陀出山入世,跋陀皆不肯、魏孝文帝便在嵩山為他興建廟堂,敬奉他為師。 孝文帝所建的寺廟,便是後世的佛教聖地 嵩山少林寺。 此乃後話,不再多表。 陸寄風與武威公主同行,隨口道:“想不到公主你也懂得毒藥?” 武威公主微笑道:“我只看人家寫過,沒親自見過,原來真有那東西,今天開了眼界,真好玩!” 陸寄風苦笑,那叫好玩,恐怕天下間沒什麼不好玩的了。 陸寄風還是感到好奇,道:“你是看誰寫過的?” 武威公主道:“我的姑姑,西海公主。” 陸寄風奇道:“她懂得毒藥?” 武威公主笑道:“她懂得可多了,那毒藥便是她研製的。” “什麼?”陸寄風頗為驚奇,沒想到魏國的公主竟會製毒。 武威公王嚮往地道:“我沒見過我姑姑,可是我自小就好想見見她,我現在住的地方,以前就是她的公主府。我搬進去以後,在她從前的閨房裡找到好多密室,和她的手札,裡頭有她寫的千百種製毒法子,還有她見過的人,見過的事,都有趣極了!” 陸寄風道:“那她如今人呢?” 武威公王嘆了口氣,道:“她得罪了我阿哥,被我阿哥嫁到柔然去了。這些年阿哥與柔然打仗,萬一柔然王生氣,恐怕會殺了我姑姑……欸!” 拓跋燾縱橫南北,就是從未打贏過柔然,才會使出通親的漢人招術。可是看來也無法收服柔然王之心,遠嫁到柔然的公主,無親族可恃,會有什麼命運,實在是難以想像的不幸。 兩人邊走邊聊,陸寄風卻發覺有一道微弱的真氣,不離不即,遠遠地跟蹤著他們。陸寄風表面上若無其事,與武威公主走了大半天,天色漸暗,見她已經疲累了,找了處山洞,讓武威公主暫作歇息。 武威公主一生中從沒走過這麼多路,一坐下來,沒多久便昏昏欲睡,靠著陸寄風睡著了。 陸寄風等她熟睡,才步出山洞,冷冷地說道:“不必跟了,出來吧!” 對方竟也不隱瞞,黑影一閃,落在陸寄風面前,正是那名被指出假冒的“鐵鉤月滴血”。 陸寄風皺了皺眉,以為是想分自己之血的人,遂問道:“你還不死心?” 他連忙道:“陸寄風,你誤會了,在下混入安定觀,並無惡意。” 陸寄風道:“那你是何意?” 他取出懷中一方令牌,道:“這是吾師信物!” 古木令牌上寫著“煉一子”三個籀文,古拙沉重。 陸寄風一愣,道:“煉一子……你是?” 他收回令牌,道:“弟子闇陽君,吾師道號慈澤,曾在一線谷下與你有一面之緣!” 陸寄風想了起來,自己和冷袖、青陽君跌下一線谷,救了三人的老頭,原來是慈澤道長! 通明七子以“取法天地煉純真”排行,行五的煉一子,就是慈澤道長。陸寄風從來是只聞其名,不見其人,連他是否還活著部存疑,原來他不但活著,還一直注意著通明宮的動靜。 停雲曾說青陽君被救回之後,似乎心裡藏了秘密,看來他也已經與慈澤道長相認了,但因其它苦衷,才刻意不說是誰救了自己。 陸寄風道:“這……原來他就是慈澤道長……” 闇陽君道:“今日安定觀之會,吾師也知道陸君被栽贓嫁禍,我混入觀中,無非想見機行事。但是觀陸君武功身手,急智應變,我非但幫不了忙,反而還要勞你相救,真是愧煞!” 陸寄風道:“哪裡!令師為何當初下落不明?通明宮危機重重,他也不回去?” 闇陽君道:“吾師當年奉命在靈虛山下,考驗弱水師叔,也是當初的劉瑛王爺。 他經過多年的守候觀查,認為弱水師叔魔性不減,意欲殺之,誰知……真人竟說弱水師叔是為了應真人的劫數而出現的,殺之反而有害,而收了弱水師叔。” 陸寄風道:“這兩百年來,弱水道長難道從沒改邪歸正?” 闇陽君苦澀地說道:“弱水師叔倒底心裡打什麼主意,沒人知道,吾師認為弱水師叔無情無義,殺妻殺母求師,不可能被感化,一直勸真人不要傾囊相授。直到不久後發生了劉府滅門之事,雖然沒人說什麼,可是也都知道:不是弱水師叔自己做的,就是師父。師父自請調查,帶了我們離開靈虛山,沒想到這一走便是百年!” 陸寄風道:“慈澤道長這麼多年來,查到了什麼?” 闇陽君道:“這我也不清楚,但我知道你的一切罪名,都是弱水師叔安排的。” 陸寄風心中一沉,嘆道:“原來你們也知道了。” 闇陽君道:“怎麼?你不恨他惱他?” 陸寄風搖了搖頭,道:“我依然懷疑,他真的是邪魔之性嗎?為何他要苦心設計,做這些事?” 闇陽君道:“起初他是為了躲避舞玄姬的追殺,所以藏身道門。但是,這樣走投無路之人,應該不會有妄念才是,或許當初他為躲避舞玄姬追殺的理由,只是個藉口。” 這一點陸寄風不是沒想過,觀弱水道長與舞玄姬多次交手,陸寄風總感到舞玄姬未必殺得了弱水道長,舞玄姬對弱水的痛恨,其實正是難解的深愛,如果有機會製住弱水道長,舞玄姬未必狠得下心殺他。是因為製不了、留不住,只好殺。 陸寄風道:“那麼弱水道長投通明宮,還有別的目的?” 閭陽君道:“或許吧!弱水師叔詐死後,人在何方,吾師也尚未找到。但是他現在人在安全的地方,只是要我再提醒你:小心、再小心!” 陸寄風道:“多謝慈澤道長。” 合陽君道:“擅自保重!” 他迅速地掩身消失在黑幕之中,其實,陸寄風已隱隱猜出慈澤道長現在可能的下落,或許他就是青陽君背後真正的支持者,否則青陽君受他救命之恩,守口如瓶,一定是有所約定或計劃。 陸寄風心中大定,這樣一來,自己就可以專心對付舞玄姬,找尋玄圃,不必擔心通明宮了。 |
第六十四章 勁氣侵襟袖
陸寄風進入山洞,見到沉睡的武威公主,包擁在白裘中,睡得很暖,便靜靜在旁邊打坐,不吵醒她。 武威公主沉沉睡著,一會兒突然發出一陣啜泣聲。陸寄風望去,武威公主安靜的臉上滑著淚水,不知是否被惡夢所纏。陸寄風見之不忍,伸手替她拭去臉上淚痕,武威公主驚醒過來,一把抓住陸寄風,眼神驚懼。 陸寄風柔聲道:“不要怕,你作惡夢了。” 武威公主垂淚不語,樣子楚楚可憐。陸寄風拍著她,讓她重新入睡,武威公主緊緊抓著陸寄風的手,道:“你……你別離開我,好不好?” 陸寄風點頭,道:“這一路上,我都不會離開。” 武威公主道:“你要帶我去柔然找我姑姑。” 陸寄風有點為難,他自己要事纏身,怎麼可能帶著一個柔弱的公主深入西域?再說,柔然是遊牧部落,出沒無常,廣闊無邊的沙漠,都是他們的出沒地點,根本無從找起。 “這……”陸寄風道:“公主何必想不開呢?柔然那麼遠,這一路太危險,還是回平城吧。” 武威公主又哭了,道:“不,我不要回平城,我要去柔然!我要去柔然找我姑姑。” 陸寄風道:“西海公主也不見得認得你,你也不見得找得到她。” 武威公主咬著唇,道:“她會認得我……我知道她的事,她會收留我的……我再也不要回宮裡了……” 陸寄風道:“但是你不回平城,皇上震怒,又殺了好多人,那怎麼辦?” 武威公主一震,她心腸軟,一想到拓跋燾真有可能為她而大開殺戒,先要倒楣的就是公王府內所有的侍從奴婢,她又不忍心了。 可是,她怎麼知道她害怕的事,早就發生了…… 武威公主靜了一會兒,才可憐地說道:“那……你帶我去大漢一趟,我們去一趟就回來,沒找到我姑姑,我們就回來,好不好?” 陸寄風見她求得十分誠懇:心也軟了,便道:“姦吧,我就帶你到大漠走一趟。 你若是找不到西海公主,也要回來,不可多作逗留,知道嗎?” 武威公主點頭,道:“嗯,多謝你。” 她安心了不少,望著洞外星空點點,嘆道:“大漠不知有多遠,我姑姑不知藏在何處? 我真想見見她,問問她……” 陸寄風問道:“問什麼?” 武威公主道:“問她為什麼會拋棄那個人,他也沒錯呀……” 看來武威公主是由西海公主所留下的札記,得知西海公主的戀情,陸寄風對此並無什麼探究之心,便沒說話答腔。 武威公主自己說道:“以前我姑姑年輕時,曾遇見一名俠士闖入府中,他受了傷,給我姑姑醫姦了,此後他就帶我姑姑離開大內深宮,到武林中四處雲遊,兩人像天上的雲一樣,到處飄盪,這世上像是就只有他們兩人,誰也管不著他們,你說,這樣是不是很美好?” 陸寄風漫應了一聲,武威公主道:“我姑姑學了好多製毒的法子,那俠士都不許她用來害人,可是毒做了就是要用的,不用怎麼好玩呢?這武林中壞人那麼多,那俠士每次都要以自己的法子做事除惡,不許我姑姑插手,常為此跟他吵架,後來便吵得陸寄風想道:“這樣聽來,西海公主應該是個個性很強的女子吧?” 武威公王攸然道:“我姑姑一直在深宮裡,等著那俠士回來道歉,她等了一年又一年,那俠士真的都沒有回來了,我姑姑等得死了心,我在她的手記裡,看見好多淚痕,姑姑不知哭了多少年,等了多少年……” 陸寄風忍不住道:“她怎麼不自己去找那俠士呢?” 武威公主道:“她有啊!她有一天就闖出宮,要去找那俠士,誰知沒出到宮城,就被我阿哥給抓回來了……我阿哥非常生氣,覺得這樣的姑姑,丟了皇家的臉,就把她嫁得遠遠的,嫁到柔然。這些年全無她的消息,我也不敢跟阿哥問……” 陸寄風道:“她不認得你嗎?” 武威公主道:“那時我還很小,她就算見過我,應該也忘了。” 陸寄風道:“這樣的話,你若是去找她,她不認你,可怎麼辦?” 武威公主道:“我也不知道,可是她寫的製毒法子,我都背熟了,她問我,我答得出來,她應該是不會把我當外人的。” 陸寄風想了想,道:“說得也是。” 武威公主茫然地說道:“我也不知見了她之後,要說什麼?可是我總想見見她,問她跟一個心愛的人在一起,為什麼會甘心分開?分開後明知會後悔,為什麼還要分開?我看著她的手札,越看越不懂,所以我好想親自問她這些話……” 武威公主竟只是想問西海公王這些無聊的話,就要跑大漠一趟,實在匪夷聽思。 或許少女之心總有些讓人弄不懂的地方。 武威公主又慢慢地睡著了,陸寄風注視著她小小的身子:心裡也說不上來是什麼滋味。 拓跋燾要將武威公主許配自己,確實是用心極深的,這樣美好純真的公主,無法以寶石相比,她的單純與樸質,就像無瑕透明的水珠一樣,玲瓏剔透。誰能得到她,便會永遠不能離開她了。 但是,陸寄風只是苦苦地微笑了一下,轉過臉不再看武威公主,他望著遠方黑暗的天空,雲若紫此時的元靈,是否也在無邊的黑暗中等著他?自己親手毀了雲若紫的元靈後,又該何去何從?他的心已隨雲若紫而死,留在世上的身體,就盡責地守著迦邏,直到迦邏也老死了,才算是完成責任。那時,他的心、他的身體都不必再留存下來了。 但是,自己能死嗎?這個問題渺茫難知,也總是讓陸寄風在捫心自問時,感到無邊的空虛。 陸寄風既然答應了武威公主,便依照承諾,帶武威公主往西北方向行去。 他原本為了回到宮中時方便,而不解下鐮銬,但既然十天半月無法回去,又要帶武威公主深入沙漠,便自己以柔勁解下了手繚腳銬,好行走自如。 這幾天以來,多半是陸寄風藉著武威公主行走,武威公主根據所讀的宮廷內的西域記載,告訴陸寄風該走的路。 連行數日,隨著往北的移近,沿路所見的花草已漸漸減少,越來越多的刺木,乾草,越來越多的黃沙,景象日漸單調。有時走了整整一天,都見不到一個人,大地益顯得荒涼。 兩人有時整天只見到幾叢刺木,或是新月形沙丘,排列得如鏈條一般,沙山連綿,美麗無比。 沙丘遠觀平緩,走到時才發現陡峭至極,很容易摔滑下來。若登上峰頂,雙手撥動流沙下滑,即刻響起似陣陣低低轟嗚聲,聲音越來越洪大,有如春雷般由遠而近,向人掩來。陸寄風初次差點滑跤後,發現往下滑的沙子發出雷霆之聲,大感好奇。 反倒是武威公主見怪不怪,道:“宮裡的圖記上說,此處有五絕,分別是奇峰、鳴沙、湖泊、神泉、寺廟。我以前總奇怪:沙子怎麼會鳴叫?原來是這樣的。” 陸寄風道:“奇峰、鳴沙都見識過了,若再無湖泊與神泉,只怕咱們要渴死了,被送到寺廟裡超渡。” 所幸走了半日,便聞到一陣水氣,陸寄風喜出望外,由高處俯視下去,那不知名的湖好像一面圓鏡,在驕陽下發出明燦的光輝。幾個帳蓬座落在湖水邊緣,就是村落了。 陸寄風帶武威公主往湖泊的方向趕去,沙漠中的居民頗為好客,招待他們飲食,陸寄風與他們語言不通,也無法問西海公主、柔然陣營在何處。 兩入夜裡便在沙漠上席地躺下休息。夜裡沙漠非常酷寒,但武威公主有那件極品的白裘保暖,倒也不怕。仰躺在沙漠上,迎面見著滿天星星,星星大得好像會壓下來似的,近得好像一伸手就抓得到。 突然間黑暗的天空閃出一道銀光,那道銀光像是 片布幕般展了開來,接著便幻出許許多多的色彩,燦爛瑰麗,陸寄風訝然注視著,接著那陣銀光之中,隱約浮現出雄偉的樓閣,樓閣外林木扶疏,前來來去去的人們,都穿著他初遇無相時,無相所穿的冪縭樣的衣服,遮住了臉孔,只露出或藍色或紫色的眼睛,還有許多比馬還高大的奇異牲畜,走來走去。 陸寄風驚奇地看著,對武威公主道:“你看!那裡有一座城!” 武威公主笑道:“那是幻影。” 陸寄風道:“幻影?” 武威公主道:“嗯,我阿哥跟我說過,沙漠裡會有這樣的幻影,他也見過,他猜不出那是天上還是人間,總之永遠是走不到的。” 陸寄風見光影中的城池、人物,栩栩如生,直疑心天上是那樣的景象,但那會是何處呢? 難道世上真有這樣的城,這樣的人嗎? 那幻影漸漸消失了,陸寄風有點悵然,心裡也說不上怎麼一回事。 兩人又在沙漠中走了好幾天,不見半人,甚至不見中點綠意,陸寄風在上一個村落為武威公主收著的飲食已快用完,心裡不無幾分擔憂。沙漠巾的風裹著沙子,撲面而來,將兩人的臉吹得十分幹躁刺痛,兩人早就全身都蒙上一層又一層的沙,耳朵、鼻孔裡也全是沙。陸寄風倒還挺得下去,只怕武威公主承受不了。 那天夜裡,風突然有些變急,遠方西北角的湛藍天空,像是突然間被割裂出一片傷口,暗紅色漸漸滲開,滲成一大片血幕,接著整個天空都黑了,簡直像是天空狂撲下來似的,一種沉重的氣息壓得陸寄風難以呼吸。 武威公主勉強道:“糟了,這……這是沙暴……” “沙暴?” 陸寄風還要追問,狂風已狂襲而來,勁風已扯得讓陸寄風根本無法張開口說話。 陸寄風連忙抱住武威公主,還來得及往遠處看,自然是什麼都看不見,只見到像是百幾道數百尺高的石柱,以奇特的樣子急轉旋空而來。 陸寄風訝異難言,那石柱的急轉狂旋,帶著陣陣不祥之意,一眨眼便欺至身前,陸寄風急忙抱緊了武威公主,抵抗著股急旋狂風。 他們所遇上的是沙漠暴風,連房子都吹得走,陸寄風感到身子像要被這巨大無比的力量給扯裂了,若是放開武威公主,她必會立刻被狂風卷走,陸寄風不敢放開,更緊地抱住了她,以全身之力對抗那襲人狂沙。 耳中除了轟隆隆的聲響,什麼都聽不見,但所有的知覺卻顯得輕如鴻毛,似乎隨時都會消失在風暴之中,他和武威公主的半個身子都已埋在沙中,天地間的沙還在狂襲過來,若是再不停止,只怕兩人都要被活埋。武威公主緊抓著陸寄風,陸寄風將她的頭臉包在自己懷裡,免得她被狂沙窒息。 可是風沙非但不停,反而越來越是淒厲,將他們頭臉都快蓋住了,堆積在臉上的沙子颼颼落下,饒是見多風浪、身經百戰的陸寄風,此刻也自覺渺小,緊張得不敢多想,只顧護著武威公主。 一大堆的巨沙湧了過來,推滿他的頭和背,像是無數地獄裡的惡鬼要將他推向黑暗裡去,陷在沙中的雙足也像被無數鬼手拉著,用力被往下扯,不管陸寄風怎麼藉力向上蹬,都無法擺脫那怒吼的狂嘯與急亂的旋流,空負一身武功,在這宛如天崩地裂的沙漠風暴裡,都無可施展。 陸寄風和武威公主像風暴裡的一顆石頭,就要被沙所埋了,陸寄風大聲叫道:“公主……” 風沙益發狂烈,天地益發淒慘,陸寄風叫道:“現在只能龜息保命,公主恕我冒吧……” 武威公主望著他,完全聽不見陸寄風在叫什麼,陸寄風已含住公主的口,緊抱著她,將自己的真氣渡與她。 陸寄風就這樣緊抱著公主,閉氣龜息,一面源源不斷地傳導她的真氣,讓她和自己的真氣成大周天之勢,自行運轉不息。 他一心救武威公主,便漸漸不感覺到狂沙呼嘯,天地如洪爐,自己和武威公主便像埋藏在爐裡的兩片雪,融為一體。 陸寄風屏除知覺用意:心無雜念,也感覺不到任何動靜了…… 不知過了多麼久,一陣強光射了進來。 陸寄風隱隱聽見有人的聲音,聽見清脆的鈴聲,在耳邊忽遠忽近。 那陣鈴聲雖然單調,卻迷離幽怨,帶著某種節奏。 陸寄風再度睜開眼睛,便見到許多穿著異國服色之人,俯身望著他。 陸寄風的眼睛一張開,那幾人大吃一驚,突然全彈了開,哇拉哇拉叫著,四散 拜。 陸寄風不知發生何事,坐了起來,張望著平靜的沙漠。風暴不知何時平息了,地面還是那麼平整,天空還是那麼低沉。 十幾丈外,竟矗立著一個個的帳蓬,許多比馬高大的異獸,趴在沙地上,就是陸寄風以前見過的幻影中奇怪動物,皮色灰黑,脖子極長,背上突起兩塊耷拉的肉峰,瘦骨嶙峋,醜得驚人。 這些東西是何時出現的?陸寄風竟全然不知。 就在陸寄風怔怔望著那些不知是真是幻之物時,一道逆光的高大身影出現在面前,陸寄風仰臉看去,那人坐在那種奇怪醜陋的巨馬身上,似乎也在低頭看著自己。 那人開口了,道:“你又活了嗎?” 陸寄風勉強想看清他的樣子,卻怎麼也看不清楚,那人又問道:“你是何方人氏?” 陸寄風本想開口回答,但一張口,便咳出許多細沙,胸間非常難受,趴在沙地上乾嘔。 那人“咦”地一聲,突然揮鞭往陸寄頭臉甩去,陸寄風一時閃避不及,被甩出了一道血痕。 那人奇道:“你還有血?” 陸寄風總算全然清醒了,怒喝一聲,翻身便躍上那巨馬,拉住那人的馬鞭,正要問他為何攻擊自己,卻突然間愣了一下,只這一愣,那人口中發出“唆唆”細音,巨馬整個往上一掀,將陸寄風摔落在沙地上。 那人呵呵笑道:“你被活埋不死,我看駱駝摔不摔得死你?踩不踩得死你?” 長鞭呼嘯,一把纏住了陸寄風的雙手,口中呼喝,駱駝發足狂奔,竟將陸寄風給拖在長長的四蹄下狂拉。而且還不是只有一匹,陸寄風發覺還有無數駱駝都跟著那匹拖著自己的跑,蹬蹬急蹄,乾軍萬馬的雷霆聲就在耳邊震響,但千軍萬馬也沒這麼可怕,因為他不但要小心不被後面的駱駝踩中,還要閉著雙眼和口,以免地上的沙土再湧入口中。 陸寄風沒想到才脫離沙暴,又遇上這樣的奇兵,方才他躍上駱駝,只因見到騎在上面的竟是位女子,因此一愣,也才會被偷襲成功。 陸寄風被牽在急奔的駱駝後面跑:心中怒想:“這姑娘是怎麼回事?我可有得罪過了她嗎?” 那姑娘口中呼喝大笑,用力一拍駱駝,她的駱駝以猛箭疾射般的速度,一下子便脫出了駱駝隊,陸寄風幾乎都要被拖得飛了起來,她沙漠中鞭駝繞圖,將陸寄風拖了許久,才口發號令,停下了駱駝,轉過身看陸寄風變成什麼樣子。 陸寄風突然整個人躍上半空中,撲向那姑娘,她驚呼一聲,手中長鞭揮甩,將陸寄風胸前甩出一道血痕,卻阻不住陸寄風撲來之勢。陸寄風撲到她身上,兩人一同滾下駱駝,在沙漠中翻了幾翻。 陸寄風騎在她身上,掐著她的頸子,暍道:“你為何要這樣對我?她呢?跟我在一起的那女子呢?你說!是不是也被你這樣整死了?” 陸寄風心中十分著急,抓著她的咽喉拚命晃,根本顧不了力道,她雙眼一翻,昏了過去。 陸寄風叫道:“你給我醒醒!快說!武威公主呢?武威公主在哪裡?” 她悠然醒轉,蛾眉怒豎,道:“什麼公主?死啦!都死啦!” 陸寄風心底涼了半截,憤然一拳打在她臉上。這一舉雖沒用上內力,卻也著實沉重,她悶哼了一聲,口角鮮血長流。 陸寄風感覺到地面震動,抬頭看去,一騎煙塵正快速逼近,應是救她的駱駝隊,陸寄風看她服色高貴,應該也不是凡人,便一把抱起她,躍上駱駝,拚命拍著,喝道:“快跑!” 誰知那駱駝非但不跑,反而屈膝跪了下來,泊在沙漠上。陸寄風怔了,那女子幽幽醒轉,見了此景,哈哈大笑。 陸寄風更是怒火滿腹,打了她一耳光,道:“笑什麼?” 她笑道:“你這漢人,不會騎駱駝,就是跛的!” 那騎煙塵一面逼近,一面有人呼喝大叫,陸寄風雖聽不懂,也知道是在叫這名女子,陸寄風索性抱了她,以輕功疾奔。那女子大是驚奇,這才驚覺不妙,拚命掙扎踢騰,叫道: “放我下來!你這活死人,放我下來!” 陸寄風充耳不聞,前方地勢高峭險絕,半片黑色的岩壁陡立,高處還有點點白雪。黑岩、白雪、黃沙、藍天,畫分得景色分明,天地壯闊。 陸寄風提氣往岩上奔去,那女子大驚,回過神來,已經身在高崖,底下騎著駱駝的手下們是絕追不上來了。 陸寄風道:“哼!我還是不是跛的?” 他一放下那女子,那女子便長鞭一拉,都朝陸寄風的頭臉徵甩,陸寄風反應雖快,也破揮出幾道血痕,急忙認准了方位,一把扯住她的長鞭,將她拉了過來,又狠狠地打了她幾耳光,將她打昏了過去。 這時,陸寄風才能喘一口氣,看看她的樣貌。不過她已經被陸寄風打得臉部腫了,隱約只看得出長睫劍眉,鼻樑高挺,破皮流血的蒼白嘴唇小巧精幟。 陸寄風實在想不通,沙暴是何時結束的?那些人是何時來的?武威公主如今人呢?在沙堆下,是自己拚命護住公主的一口餘息,如果她真的死在這荒涼的沙漠中,連半個心願部無法完成,就這樣孤死異鄉,無人收屍,未免太可憐了。 但陸寄風更弄不懂的是:自己與這名女子素昧平生,她為何要這樣惡整他?在她將陸寄風拖在駱駝後面急奔時,看起來竟頗為快樂。若非有什麼深仇大恨,怎會如此? 那女子呻吟了一聲,攸然醒轉。 陸寄風連忙趁她還沒醒時,扯下一方她的長裙當作繩索捆住她的雙手,免得她再揮鞭傷人。 那女子醒了,果然馬上要拿馬鞭,一動便發現自己被陸寄風綁住,又驚又怒,道: “你……你為何要綁著我?” 陸寄風道:“你又為何要把我拖在駱駝後面狂奔?” 她道:“因為你從地下被挖出來,本是屍體卻又活了,我想看看你會不會死!” 陸寄風喝道:“這是什麼理由?我是好好的人,從沒死過!” 那女子道:“你明明是從地下挖出來的!” 陸寄風道:“我是為了躲沙暴!” 那女子目露驚奇,道:“是嗎?可是那裡的沙暴是七天以前,你被活埋了七天,怎麼可能不死呢?” 陸寄風自己止有點吃驚,原來自己竟龜息了七天,感覺上根本就是一眨眼而已。 陸寄風道:“就為了想看我會不會死,你這樣對我?” 那女子笑嘻嘻地說道:“原來你不會死,這真奇怪了。” “奇怪什麼?” 那女子道:“我以為你跟埋在沙漠裡不會爛的屍體一樣,所以拖出來玩玩。誰知你竟動了,身上還有血,我想瞧你倒底是活的還是死的。” 竟只為了這樣的好奇心,她就以殘忍的手段整他,陸寄風大為憂心,那樣的酷刑自己受得住,武威公主卻絕對受不住的。萬一武威公主也被人這樣對待,他一想到就胸間作痛,一口氣差點哽咽住。 陸寄風沉聲道:“跟我在一起的還有個少女,她如今人呢?” 那女子眼珠子微微一轉,笑道:“你說的是她呀。” 陸寄風揪住她的衣領用力一晃,道:“給我說清楚!” 那女子雖被陸寄風打過,半點也不怕,狡滑地笑道:“我們這一隊,在此發現過的屍體又不止你,你可得讓我想想……” 陸寄風放開了她,她起了身,陸寄風料她雙手被綁著也變不出什麼花樣,便只是盯著她。 她仰頭東張西望,又像是在找脫身之道,又像是在認真思考著陸寄風的問話,陸寄風也猜不出她的心思。隨著她的眼光四望,兩人已是身在較高之處,整片沙漠盡收底,遠遠的可以看見整片平沙上,點綴著零星的綠草叢。 好幾個帳蓬建在草叢邊,坡上的駱駝群斑斑駁駁,一群一群,簡直數不完。還有許多馬匹也零散地圈成一批批,至少有上萬。陸寄風沒想到自己與武威公主所埋身之地不到幾百尺處就有這麼大的隊伍與人群,原來沙漠裡果真是出沒無常,誰也不知下一步會見到什麼。 那女子轉過身笑道:“哎呀,我想起來了,那姑娘是不是約十四、五歲年紀,頗為可愛,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又聽話又甜蜜的?” 陸寄風點頭道:“沒錯,就是她!” 那女子問道:“她的出身是不是頗為高貴,沒人知道她跟你在一起?” 陸寄風點頭道:“對。” 那女子道:“你會帶著她,一生一世都聽她的話,絕不跟她吵架,就算吵了架,也不放她離開嗎?” 陸寄風沒想到那女子會問這個問題,愣了一下,答不出來,道:“這與你無關。” 那女子道:“怎會與我無關?既是我的人手救了她,她的命就在我手裡,我要讓她見誰,不讓她見誰,都由我來說,你老實回答就對了。” 陸寄風瞪了她一眼,她目前是被製住的狀態,還這麼盛氣凌人,就更不用說平時的樣子。 武威公主在她手中,陸寄風倒也不敢造次,便道:“我跟她只是萍水相逢,說什麼一生一世?” 那女子聽了,低著頭想了想,笑道:“我知道了,你要見她就隨我來。” 陸寄風又心生警覺,一把提起了她,道:“你說地方,我帶你走!” 她道:“也好,本王妃懶得走路,你帶往東邊我下去吧!” 陸寄風倒是沒想到她是王妃,不知道是哪裡有這麼潑辣殘忍的王妃? 陸寄風抱著她,以輕功往高岩下躍,在半空中禦氣,緩緩地安然落下。那潑辣王妃沒想到他輕功如此高明,連攀住岩壁都不必,就能這樣落下,微感驚奇,卻嘆了口氣。 陸寄風沒問她為何嘆氣,也沒有興趣問。落了地之後,才道:“往哪裡走?” 王妃道:“你先往南邊走百步,再往西邊走二百步。” 陸寄風依言而行,此地亂岩堆積,景色荒涼,也沒有人煙。 王妃道:“你把地上這片岩石掀開,底下有個洞穴,我們就將她埋在底下,你打開就看得見了。” 陸寄風心頭一酸,想不到武威公主真的已經死在沙漠,手腳竟變得十分軟弱無力,不知該怎麼辦,也沒有勇氣去掀開那黑岩,就怕真的看見武威公主的屍體。 王妃見陸寄風動也不動,道:“怎麼?你怕我騙你?那我來掀好了,你解開我的手。” 陸寄風警覺,道:“不必!” 他鼓起勇氣,彎身掀起石板,底下果然有個黑洞。 突然間背後被人一踢,喝道:“下去!” 陸寄風大吃一驚,整個人被踢下洞中,及時攀住洞壁才沒摔下去。 陸寄風仰頭看,王妃一腳踩著陸寄風的手,拚命踹著,罵道:“給我下去!竟敢挾持我,你不要命了!我要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陸寄風聽見一陣奇異的沙嘶之聲,這洞穴底下不知有什麼?低頭看去,密密黑黑的,一股腥氣直透鼻端,突然間一物螫螫剌剌地爬上他的手臂,陸寄風一看,立刻由頭頂麻到腳底,那居然是幾只肥大的蠍子! 此處竟是蠍子穴,蠍子一爬近那王妃的腳底,就自動退了下去,想必她本身已作過種種防備,才不怕蠍子。陸寄風不敢亂動,仰頭道:“你騙我!” 她咯咯笑道:“誰叫你這麼好騙?蠍子可比沙暴更可怕,會螫得你要死不活!你別開口喔,否則蠍子爬進你口裡,可會鑽進你腦子吃光你的腦髓的!哈哈哈……” 她一面說,一面用力地踹著陸寄風,拚命要將他給踹下去,陸寄風冷笑一聲,另一手拉住她的腳,道:“要下去,一起下去!” 陸寄風說到做到,將她一拉,扯了進來,她驚呼大叫,被拽入洞穴之中,陸寄風也緊抓著她,一起跳了下去。 兩人很快便落在洞底,只見一大堆的蠍子幾乎密密麻麻地爬滿了洞壁,腥臭難當,誰見了都要頭頂發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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