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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unoneti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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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不五時, 增量增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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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題為‘水溝浩劫記’。其文日:夫溝渠之間,固枕籍而至穢;兩波之內,乃茂鬱而生靈。也有孑孓,也有蚯蚓,蛙鼠比鄰,蚊蚋並肩。玄黃辟邪之湯,浩浩湍湍,其天而降。頓見波揚萬尺,哀嚎震天。孑孓驚呼辟易、蚊蟻大哭逃竄,蟑螂亡命而爬走,老鼠狂奔而逃難。哀鴻遍野兮,母蝸牛不能保小蝸牛;溝水沸湯兮,青蛙不能救蝌蚪。觀者鼻酸,聞者掩耳,蒼天何仁,乃罹此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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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帖於 2008-07-10 02:14 AM 被 runonetime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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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 2008-06-14, 02:13 AM   #151 (permali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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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提壺接賓侶

  黑暗的地牢裡,微弱的燈光照著司馬貞笑盈盈的俏臉,陸寄風見到是她,不禁愣住了。
  司馬貞一手持著銅燈,一手提著精美的漆籃,身邊並沒帶任何侍從,單人匹馬地進了地牢內,對著陸寄風一笑。
  只見司馬貞停在陸寄風的牢房外,將東西放在地上,抬起臉來,笑道:“呦,好一個中領軍大人,在這牢裡真是委屈你啦!”
  陸寄風冷冷地問道:“你來做什麼?”
  司馬貞道:“看你呀,否則我來這又臭又暗的地方做什麼?”
  司馬貞刁鑽蠻橫,陸寄風料想她突然來牢中看望自己,絕不會是什麼好事,便轉過了臉,不去理她。
  司馬貞嘲弄地笑道:“你的本事不是大得很嗎?我還真沒想到你會落到這個地步,嘻!”
  陸寄風冷冷地以眼角瞄了她一眼,司馬貞見他的睥睨之色,不改以往,便也一挑蛾眉,傲然道:“你在山上抓了我,欺負我,那時可多威風,現在怎麼半句話也不敢吭,只敢用眼角瞄人?你可記著,現在你可不是鮮卑皇帝捧在手上的寵臣,你現在只是個階下囚!”
  陸寄風裝作沒聽見她說話,停了一會兒,司馬貞不耐煩地說道:“餵,怎麼不說話?被這地牢嚇傻了?你一日未曾吃喝,我帶了些東西來給你。”
  她將籃子打開,籃中食物的香氣立刻就瀰漫周遭,她府中的廚子是從南邊帶過來的大內禦廚,果真不同凡響。背對著她的陸寄風只聽地牢內此起彼落的呼吸聲、垂涎聲。
  地牢裡的這些人待在黑暗陰臭的地方這麼久了,突然間聞到人間美食的氣味,當然更加敏感,全部都趴在欄上朝這個地方看。
  陸寄風聽見身後一陣沙嘶之響,愣了一下,回頭望去,原來自己所囚的這問牢房內還有別人。那人滿臉的胡渣亂發,一雙黃濁的眼睛晦暗失色,渾身又都是爛瘡,因穢氣感染,而發著高燒,十分痛苦地一直躺在角落不動。車裡的人都當他快死了,竟也連一天兩碗的稀粥都不給他,因此他已有兩日未近粒米,樣子與腐爛的枯草堆沒什麼差別,以致于陸寄風進來了半日,都沒有發覺他的存在。
  那死囚竟聞到食物之香,迷迷糊糊地半爬半撲地朝前而來,司馬貞不等他靠近,隨手一彈,指間彈出一小片石頭,便將那死囚打得額上鮮血長流,那死囚痛呼了一聲,抱著頭退了好幾步,不敢靠近。
  司馬貞斥道:“誰要你過來!滾遠些,別弄髒了我的東西,否則本公主殺了你!”
  或許是死囚已經飽嘗獄吏的凌辱,變得卑微膽小無比,一被司馬貞喝斥,便抱著頭蹲了下來,果真不敢靠近。
  他抱著頭,縮著肩膀,偷偷地朝著司馬貞看去,銅燈璀璨的光輝映照下,原本就清麗可人的司馬貞,被襯得細膩的肌膚上泛出一層淡淡迷濛的金光,端挺的五官優雅不可方物,那死囚不禁看呆了,也忘了病痛與傷痛。
  他心中想著:“她好美!竟有女子這樣地美,她一定是神仙,我快死了,所以見到神仙菩薩來接我了……”
  他病得神智不清,只知呆看著司馬貞,對於其它的卻都迷迷糊糊,不知真幻。
  司馬貞倒了杯酒,遞向陸寄風,笑道:“這是我特地從丹陽帶來的曲阿酒,由練湖之水、丹陽之米所釀,是馳名天下的好酒,料你一輩子也沒福份喝過,來,你嘗嘗看。”
  她手中的酒一倒入杯中,立刻酒香四溢,一股醇氣似隱似顯,果然是罕見的好酒。陸寄風索性躺了下來,背對著司馬貞。
  司馬貞見狀,再也忍不住,氣憤地說道:“你是故意不理我嗎?我好心幫你送東西來,你卻這樣待我!你這個人真是給臉不要臉!”
  說著,她手中酒杯朝陸寄風身上甩去,將酒潑了一地,漆杯打在身上當然不會痛,陸寄風依然不去理她。
  司馬貞氣得發抖,道:“陸寄風!你這是什麼意思?”
  陸寄風毫無反應,司馬貞靜了一會兒,拚命抑下怒氣,溫言道:“你怕我毒死你是不足?
  要不要我先吃給你看?”
  陸寄風一聽,也心中略奇,想道:“司馬丫頭怎麼變了?”
  陸寄風總算轉過了身,看司馬貞想幹什麼。
  司馬貞見到他端正的五官、不世的氣慨,不由得心頭陣陣喜悅,原本嗔怒的心,滿腹的火都消了,微笑道:“酒杯拿過來,我再給你倒酒,很好喝的。”
  陸寄風淡然道:“不必了,多謝你的好意,東西你拿走吧,我不需要。”
  司馬貞臉上的笑意頓時僵住,道:“你……你是不是嫌我的東西不好,你不希罕?”
  陸寄風道:“我只是不需要而已,你以千金之尊,到這種地方來,不是好事,你走吧。”
  司馬貞再也忍無可忍,一咬牙,突然間站了起來,舉起籃子,整個就往牆上摔過去,登時佳肴美酒,濺散得滿地狼籍,令陸寄風吃了一驚。
  司馬貞叫道:“你不屑我的東西,那就砸了省事,不要就不要,你以為我就希罕你要?
  求你要?你以為你是什麼人?少自以為是了!”
  那籃中還有一件冬衣,隨著盤盞飛拋而出,落在地上,司馬貞拚命地用腳去踩,將殘餚都跺在上面,一面哭道:“你了不起,坐了牢還這麼了不起,我看你能威風多久!”
  陸寄風一怔,司馬貞不但準備了食物,連冬衣都帶了過來,確實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
  陸寄風雖因根基深厚而感覺不太到氣候寒冷,也知道已是深秋,司馬貞準備衣食,可見她是誠心誠意來關心自己,並不是故意來耀武揚威的。只是她驕縱慣了,說話的口氣太過於高高在上,竟讓陸寄風誤會了好意。
  以前他原本不會想這麼多,但是娶了迦羅之後,對女子的心思比以往更加了解。
  司馬貞一反常態,屈尊前來,這是什麼意思,陸寄風自然心中有數。
  陸寄風見她哭得傷心,有些過意不去,放大了聲音道:“司馬姑娘!你別鬧了,是我誤會了你,我道歉就是。”
  司馬貞咄咄逼人,道:“你道什麼歉?誤什麼會?你說呀!”
  陸寄風一窘,道:“這……司馬姑娘專程來看在下,一番好意……”接著的話他卻不知該如何說才是,說得太明白,怕誤會司馬貞的心意;要說得含蓄,他也辭窮,只能結結巴巴的。
  司馬貞道:“你以為我是專程來看你的?真是不要臉!”
  陸寄風苦笑,默然不語。司馬貞見陸寄風默然的樣子,似乎把自己給看透了,更加惱羞成怒,抬眼一看,那和陸寄風同室的死囚雖然抱頭縮在一旁,但兩眼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像是在嘲笑她自作多情。
  司馬貞滿腔羞慚之火簡直難以克制,喝道:“看什麼?再看我把你眼珠子挖出來!”
  那死囚恍若未覺,還是定定地看著司馬貞。司馬貞隱隱聽見別室傳出嗤笑聲,還有人低聲交頭接耳地說道:“仇復這小子臨死還這麼色瞇瞇的,嘻……”、“這大姑娘哪來的?她情人竟糟蹋了好菜……”
  司馬貞更是羞憤欲死,但要她對這些死囚一一辯駁怒罵,也不可能。司馬貞吸了口氣,反倒面露微笑,走上前去,招手對那死囚道:“你過來!”
  這麼一招手,牢裡登時四下無聲,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那被叫作仇復的死囚本來已沒力氣動彈,司馬貞這麼一個燦若春花的微笑,讓他大為振奮,立刻連滾帶爬地趕上前去。
  陸寄風馬上知道不妙,喝道:“退……”
  沒說完,司馬貞袖中寒光一閃,一把袖箭竟“嗤”地穿透了那人眉心!
  仇復瞪大了眼,往後倒去,連自己怎麼死的部不知道。
  司馬貞猛下毒手,殺人立威,所有的死囚便知道她大有來頭,再也不敢亂說話笑她,一片鴉雀無聲。雖然死囚都知道性命不久,但正因如此,才更害怕死亡,更期望出現大赦或是奇蹟,保住殘餘的生命。在這種情況下,自然是連正眼都不敢再多瞄司馬貞一眼了。
  陸寄風怒道:“你為什麼亂殺人?”
  司馬貞冷笑道:“這裡都是死囚,我愛殺幾個都可以!怎麼,你不服?我就殺到你服!”
  陸寄風怒氣難忍,隨手一伸,一股真氣竟把司馬貞給拉了過來,司馬貞驚呼了一聲,手已被陸寄風隔著鐵欄抓住,扣住了脈,無法再亂射袖箭。
  司馬貞驚叫道:“你想幹什麼?放開我!不然我叫了,我要叫官兵進來了!”
  陸寄風手中柔勁略吐,便掐壞了她射袖箭的機關,放開了她的同時,快如閃電地劈啪打了她兩耳光。
  弄壞機關及打她耳光之間,間隔不到一瞬,司馬貞臉上火辣疼痛,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想到自己竟被陸寄風打了耳光。
  司馬貞又氣又驚,踉蹌倒退幾步,淚如雨下,掩著臉道:“你……你……”
  陸寄風道:“你鬧也鬧過了,殺人也殺過了,還不滾出去!”
  司馬貞哭著道:“你在嵩山欺我辱我還不夠,又……又打我,此仇不報,我便不是司馬貞!好,我聽說你娶了雲賤人,雲賤人卻旋即死了。她的墓離此不遠,我倒想把她拖出來看看長得怎樣千嬌百媚,看我的狗吃不吃她的賤身子!”
  陸寄風怒道:“司馬貞,你不要太過份!”
  司馬貞道:“還有更過份的呢,你聽不聽?你可真風流,死了雲賤人,馬上就有了別人。
  她如今也在牢裡,我要怎麼整她,你想得到嗎?”
  陸寄風道:“你若敢動她一根寒毛,我要你後悔莫及!”
  司馬貞道:“你就看我敢不敢!”
  司馬貞說完,便往外衝了出去。守在外面的侍衛們見她笑盈盈地進去,卻氣沖沖地哭著出來,都感到奇怪,但是當然不會有人敢多問。
  司馬貞一躍上馬,便瘋狂地用力鞭著馬匹,馬匹四蹄如飛,朝女獄而去,侍從們也只有緊追在後。
  一行人立刻就趕至女獄,司馬貞下了馬,用力推開獄門便直入內所。侍從們全是男子,進不得半步,只能在外面面相覷,不知道司馬貞臉色如此難看,又是在發什麼神經。
  司馬貞闖入女獄,便對女監丟了塊金子,問道:“罪臣陸寄風的家人囚在何處?”
  女監知道她是侍郎府裡的人,連忙引著司馬貞,道:“這裡,這裡,請跟小的來。”
  司馬貞臉上淚痕未乾,胸口還氣得撲撲直跳,腦中想了幾十幾百種讓陸寄風生不如死的法子,恨不得一下子全部用上。
  被引至拘囚之處,只見牢房裡嫻靜地坐在一角的女子,雖然衣衫破爛,首如飛蓬,還是看得出原本的秀麗五官,一股溫柔之致,使她的五分姿色變成了十分,任何男子都會對這樣的女子多看幾眼,多生出幾分愛憐之心。
  司馬貞見了,更是妒恨欲其死,對女監道:“她就是陸寄風的家眷?”
  那女子一聽“陸寄風”三字,連忙關心地轉過頭來。這樣一來,不必女監回答,她的身份已明。
  司馬貞臉一揚,道:“你是陸寄風的妾侍?叫什麼名字?”
  她恭謹地欠了欠身為禮,輕道:“我只是陸公子的奴婢,我叫千綠。”
  她輕聲細氣,動作優雅有禮,可見也是大戶人家的出身,司馬貞更是輕蔑,冷笑道:
  “我說什麼奴婢這麼不得了,陸寄風還巴巴地投案來救你,可真是讓我大開眼界!”
  千綠一聽,連忙問道:“陸公子現在人呢?他無恙吧?”
  看她這麼關心陸寄風,渾然不以自身安危為慮,更是讓司馬貞心頭火起,看不慣他們那副互相以對方生命為重的樣子,司馬貞道:“哼!他已經下了死牢,不久就要被殺啦!”
  千綠大驚失色,道:“這……不會的,公子他怎麼會……”
  司馬貞道:“把她抓出來!”
  女監開了牢門,將千綠給拖了出來,雙臂被反扭著跪在司馬貞面前。
  司馬貞道:“哼,你這麼擔心陸寄風,怎麼不先到地下去等他?”
  千綠流下眼淚,道:“陸公子不會有事的,你是什麼人?為何這樣咒陸公子?”
  司馬貞啐道:“我是什麼人,豈是你這賤人有資格問的?我看了你這樣子就礙眼!”
  她隨手抓起銅燈,竟要把滾熱的燈油往千綠的眼睛注去。
  陡然間“鐙”地一響,司馬貞手中的銅燈被打偏,接著只見黑影閃過,司馬貞定神一看,嚇得臉色蒼白,作聲不得。
  陸寄風竟不知何時已點倒了獄監,出現在她面前,一手掐住她的頸子,冷若寒冰的眼眸緊盯著她。
  原來陸寄風見司馬貞怒氣衝天地奔了出去,知道她是去找因自己而被抓的人出氣,只要跟著她就可以找到迦羅了。所以陸寄風反縮身骨,鑽出了牢房,不出聲地緊跟在後,司馬貞大隊人馬竟都無從發現被跟蹤了。
  當陸寄風看見牢裡之人,竟不是迦羅,而是千綠,也嚇了一跳。他萬萬想不到不顧一切追下來找他的,會是柔弱的千綠。而司馬貞竟要燙瞎她的眼睛,陸寄風自然不能坐視。
  司馬貞從沒見陸寄風的神情這麼陰沉過,嚇得不敢亂動,只要陸寄風的手一捏,她的頸子要折斷是輕而易舉之事。
  司馬貞顫聲道:“你……你……想怎樣?”
  陸寄風沉聲道:“你也知道怕死?”
  司馬貞咬著唇望著陸寄風,她一時的驚恐過後,懼色已去,反倒抬頭挺胸,道:“你殺了我可就罪加一等,終生別想再在朝廷裡享受榮華富貴了!”
  陸寄風聽了,不由得冷笑了一聲。司馬貞不過是依附附于劉貞的一個降臣,比當初晉朝被篡了之後,帶兵投奔魏國的司馬楚之、司馬愛之等皇族地位更低,更何況只不過是個女子,拓跋燾想到的話或許還會利用她的晉族皇女身份去與遠國通親,除此之外,司馬貞可以說是半點利用價值也沒有,就算殺了她,拓跋燾也不會當一回事。
  但正因為知道這一點,陸寄風對司馬貞不無幾分同情可憐,反倒放下了手,饒她不死。
  司馬貞得意地說道:“哼!我就不信你有那麼大的拘膽!”
  陸寄風拉著千綠便要離去,司馬貞道:“站著!你真打算為了這奴婢,越獄潛逃?”
  陸寄風冷冷地說道:“我會回牢裡去的。”
  他抱著千綠,便往外奔去。大牢的圍牆上方都以木棍鐵條交纏成網,以輕功也飛不出去,陸寄風排開飛奔,極快地穿越過數重窄門,不要說是普通的守衛,就連司馬貞帶來的高手們也都只見到一道黑影竄了出去。
  司馬貞追了出來,叫道:“有人劫獄!你們快追啊!”
  牢獄幽深,女監更是少有武裝看守,她的叫聲一時竟無人聽見。司馬貞氣得奔出去,侍衛們還立在外頭,不敢亂動。
  司馬貞喝道:“你們都聾了?瞎了?沒見到有人逃出來?”
  張業連忙道:“啟稟公主,卑職的職責只是保護公主你的安全,所以……”
  司馬貞聽得更火,翻身上馬,道:“他往哪裡去了?”
  張業道:“往西邊……”
  司馬貞大力一踢馬腹,策馬就往西追趕,侍從們自然是緊跟著她。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追不追得上,若是追上了,又該如何?
  馬匹狂奔,風聲在耳邊呼呼地吹著,司馬貞腦中思緒也飛騰不已。自從嵩山一別後,她偶爾會想起陸寄風,想起他故意拿生的鹿肉嚇她,就不禁生出幾分怒火,但想起被他抱在懷裡時,那安穩的感覺竟讓她又有點兒開心。從來沒有人抱著她時,會讓她感到這麼放心,好像就算天塌下來都有他保護著一般。她認為已經跟定了的劉義真,卻只會讓她覺得不安和惶然……
  司馬貞勒住了馬,停了下來,四面的北地荒野只有冷風,一波一波地侵襲著她的肌骨。
  司馬貞突然想到自己的一生從來沒有開心過,從來沒有被愛過,國破家亡,依附著當年救她的劉義貞而活,自以為深愛著他,現在卻感到恍如一夢,夢醒了又不知道該何去何從。她不由得胸口陣陣酸痛,激動地啜泣了起來,一陣陣酸苦的抽泣聲,和滴在枯草上的淚水,都被冷寂的夜給吞噬了。
  陸寄風帶著千綠,飛奔至城外,才停了下來。
  千綠定了定神,一見到陸寄風安然無恙,忍不住撲到他身上,抱著他放聲大哭。
  陸寄風拍了拍她,道:“好了,沒事了。”
  千綠仍抽抽噎噎,泣不成聲,道:“公子……我還以為……以為你真的……被下了死牢……”
  陸寄風本想說:“我確實被下了死牢。”但是為了避免讓千綠多了不必要的憂慮,便沒說出口。
  他撫了撫千綠的亂發,道:“你怎麼弄成這個樣子?怎麼會離開劍仙崖?我不是叫你們別下來嗎?”
  以千綠一介弱女的能耐,根本不可能下得了劍仙崖,這一點讓陸寄風不得不疑心。千綠抬手擦著眼淚,道:“我……我也不知道是怎麼下崖的……”說著又哭了出來,似乎有什麼重大的隱情。
  “什麼?”陸寄風一愣。
  千綠那驚魂未定的樣子,或許也說不出條理。陸寄風便拉著她在道邊坐下,千綠突然投入他懷中,陸寄風略一遲疑,感覺到千綠的身子不斷地顫抖著,眼淚還默默地掉,陸寄風心生不忍,便伸臂緊緊地抱住了她。兩人只是緊擁著,默然不語。
  千綠終於不再發抖,眼淚也止住了,仰起臉來望著陸寄風,眼中柔情繾綣,整個人就像要化入他懷中一般。陸寄風狠下心裝作不解,始終帶著像以往那樣溫柔但有分寸的微笑,放開了她,道:“不怕了吧?”
  千綠有些失落,但還是坐正了身子,輕輕點了點頭。
  陸寄風握著千綠的手,讓她心下更加安定,千綠才說道:“公子您不辭而別之後,崖上倒是平靜無事……”
  陸寄風問道:“迦羅可有為難你們?可有吵鬧?”
  千綠微笑著搖了搖頭,道:“小夫人並沒說什麼,時常與冷前輩在梅谷待上一整天,有時也認真地練起功夫了。”
  陸寄風放下了心,道:“那就好。”
  千綠道:“可是小夫人又穿回了男裝。”
  陸寄風笑道:“她愛穿什麼就讓她穿什麼。”
  千綠道:“可是……可是……”
  她突然吞吞吐吐了起來,讓陸寄風有點奇怪,道:“可是什麼?”
  千綠嘆了口氣,道:“那天夜裡,大家都睡了,我睡不著,便走到公子煉功的丹房去待著……突然間我背後被人拍了一下,便昏了過去。”
  陸寄風一驚,千綠道:“等我醒來時,已經在別處,我聽見遠處有歌讖和吟經的聲音,那聲音我再熟不過,就是城裡行醮的聲音,我才發現自己竟然已被帶離了劍仙崖,回到城裡了……”
  陸寄風驚道:“你可看清楚是誰捉了你?”
  千綠搖了搖頭,道:“我渾身動彈不得,眼睛也被蒙上,我只聽見有人在說話,是兩名男子。他們其中一個說:‘你怎知她一定是……陸寄風的……妻室……’”
  她這句話說得聲音極低,陸寄風卻一想便明白,看來是有人潛上劍仙崖,要抓他的妻子迦羅對付於他。可是他們找了半天,蕊仙年齡不符,迦羅既穿男裝,又太過幼小,只剩下年紀和相貌都比較吻合的千綠。再加上千綠深夜在陸寄風的練功之處徘徊,誰都會把她誤以為是陸寄風的妻子。
  千綠道:“另一人說:‘崖上也沒有別人像的。’那人便道:‘現在陸寄風還不知他的妻子落入我們手中,等過了幾天,劍仙崖的人下來通知他,那就來不及了,我們得趁這兩天把事給處理完!’原先之人說道:‘怎麼處理?你敢與他單打獨鬥嗎?’另一人笑了幾聲,說道:‘你我空負道門武功,卻也對付不了他半招,能殺他的不是我們,而是另一個人。’”
  陸寄風問道:“哦?他說是誰?”
  千綠道:“那人說:‘能殺陸寄風的,只有皇帝。’”
  陸寄風沉默不語,雖然聽起來他大可一笑置之,可是這句話的背後,卻有更多更深刻的意思,意味著朝廷裡暗藏的鬥爭。
  千綠道:“我不僅他們說這些話的意思,但心中很急,怕公子真的被皇上降什麼罪,公子,您沒有吧?”
  陸寄風沒說出實話,問道:“他們還說了什麼?”
  千綠道:“那個出主意的人說:‘皇帝因地面陷落之兆,要拿索陸寄風,現在陸寄風藏身在觀裡,只要讓他知道他的妻子被抓,他就會自投羅網,出面投案了。’公子,為什麼皇上因地面陷落,而要捉拿你?”
  陸寄風道:“那沒什麼,然後呢?你還聽見了什麼?”
  千綠道:“當時我心中一急,拚命想張口叫喊,他們其中一人突然道:‘這丫頭醒了!’接著我身上又被一點,便又什麼都不知道了。等我再醒來時,已經被丟在路邊……”
  “什麼?”陸寄風奇道,“他們把你放了?”
  千綠道:“我也不知道,我發現自己身上好好的,只是有點兒疲倦,我想起他們說的話,不知道是真的還是我在作夢,可是我竟然被帶下了劍仙崖,那麼一定是真的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就連忙往府裡奔去,想找公子,告訴你有人要對你不利,想不到我才趕到領軍府,就看見大門被封著,還有好多官兵走來走去,靜肅無聲,一看就是出了事兒的樣子……”
  陸寄風嘆了口氣,千綠道:“我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有守門的士兵要趕我走時,長史他看見了我,就叫道:‘抓她!她是陸寄風的同夥!’我還沒弄清楚,已經被抓到牢裡去了。
  公子,這是怎麼一回事啊?”
  千綠到現在還不明白怎麼一回事,陸寄風心裡卻十分清楚:能在劍仙崖來去自如的外人,只有弱水道長,弱水道長詐死之後,化明為暗,誰也防不了他。可是弱水道長未必會親自上崖犯險,極有可能是他的爪牙上了劍仙崖,卻抓錯了人。
  也只有弱水道長的爪牙會清楚陸寄風那時藏身在平城觀,透過他人之口讓陸寄風知道千綠被抓,這個他人,當然就是寇謙之。
  陸寄風越想,越心中不安。自己早就知道被弱水道長倚重的寇謙之,很有可能是被布在魏國對付舞玄姬的一顆活棋,竟然還把吉迦夜安置在平城觀中!
  弱水道長利用自己去帶來吉迦夜,譯出狼文的內容之後,吉迦夜很可能就要面臨殺身之禍!雖然吉迦夜的武功極為高強,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誰知道暗中的弱水道長會有什麼手段對付他!一切端看那張拓文的內容,是否真的足以動搖魏的國本,甚至從根本上毀去舞玄姬的地位。
  不管怎麼說,都應該讓吉迦夜在無人知曉之處譯出那張拓文,才是上策,在平城觀的危險深不可測。
  陸寄風打定了主意,立刻要去將吉迦夜帶離寇謙之的掌握。
  可是他看了看身邊的千綠,又不能就這樣丟了千綠,自己一人行動。陸寄風略一沉吟,便有了主意,拉著千綠,道:“跟我來。”
  陸寄風躍上城門,在平城的街坊上方高來高去的,千綠不知他想幹什麼,只是任他抱著奔竄,瞪大眼睛看著他。
  陸寄風停在一間寺廟最高的閣樓上,這個地方在這時候絕不會有人接近。
  陸寄風道:“千綠,我有要緊的事,暫時無法照顧你,你精精于易,不如這幾天先扮成別人的樣子,找個地方躲起來,我事情處理好了,再與你會合,接你上崖去。”
  千綠一聽,便笑道:“那我扮成公子的衛侍,豈不是更好?”
  陸寄風道:“我得隻身行動,不便多帶著你。”
  千綠難掩失望,但還是順從地說道:“嗯,我就扮個誰也想不到的樣子!”
  陸寄風道:“越平凡越好。”
  千綠細細地告訴了陸寄風自己所需的易容之物,陸寄風記在心裡,便迅速地離去了。千綠所需之物,都十分易得,可是卻有些教陸寄風摸不著頭腦,居然連廚房中的蔥油等物事也派得上用場,陸寄風實在想不通這與易容有什麼關係,也猜不出她要扮成誰,想道:“她不會想扮個村婦吧?要廚子的舊衣一套,又是為什麼?”
  陸寄風不聲不響地由民家竊取這些普通之物,想到自己淪為穿踰之徒,都覺得好笑。
  不到半個時辰,陸寄風便挾著個大包袱,以輕功躍上了閣內,遞給千綠,道:“你要的東西,都在這裡。”
  千綠接了包裹,笑道:“我得更換衣裳,公子,請您迴避迴避。”
  陸寄風點了點頭,便步至閣外的陽台,關了身後的閣門。
  陸寄風倚著靠欄,望著平城的街道住戶,雖然是在北地,但是街道整齊,屋宇連綿,比他記憶中殘破的長安還要繁榮。
  魏國興盛以來,也年年打仗,卻接二連三克復了許多虜國,還能夠建設他們的都城,使百姓安居。為什麼這些沒有教化的鮮卑臣子、不懂文明的拓跋帝王們辦得到,晉朝、宋朝卻無能為力?是因為魏國有仙後的神能相佑,還是漢人氣數真的盡了?
  陸寄風嘆了口氣,他對治道並不想深究,只想道:“夏、涼諸國專務殺戮,終究要被皇上一統。不過,我想得這麼容易,為何漢人卻就是滅不了這些不堪一擊的胡人,只能往南邊逃命?難道是漢人更不堪一擊嗎?”
  不久就要北征,陸寄風想道:“統一了北邊,接下來皇上就是對付南邊,若天下真的將歸于胡,其實也不是壞事,皇上說得對,誰說三皇五帝都是漢人?”
  如果拓跋燾是一個可以建立安穩天下的國君,陸寄風便願意以己之力幫助他,拋棄漢人的身份,像崔浩一樣盡心盡力地輔佐拓跋燾,甚至不惜幫他征討漢人。可是身為漢人,總是感到像是失去了天地一般,心裡不由得產生無邊的茫然感。
  這時,身後傳出 陣踉蹌翻倒物事之聲,陸寄風連忙轉過身去,朝內道:“千綠,怎麼了?”
  乒乒乓乓之聲停止,但千綠並沒有回答,陸寄風側耳再聽,裡面傳出一陣粗濁的呼吸,接著便聽見千綠低聲著急地說道:“你……你是誰?走開!走開!”
  那人像是搖搖晃晃地朝前走了幾步,還含糊地以當地的土話說道:“乍麼……有大姑娘在這?咦?這是……你的衣服?”
  千綠更是困窘,又不敢聲張,發出了幾聲噓聲,要把那人趕跑。接著“碰”地一聲,那人竟倒了下去,千綠急道:“餵,你……你……”
  陸寄風道:“千綠,你沒事吧?我要進去了!”
  裡面沒了聲音,陸寄風連忙推門而入,只見閣樓的鋪木地上,仰躺著一名腹肚高隆,衣衫不整的醉漢,身上酒氣薰天,四肢大開地呼呼大睡,身子下面還墊著千綠的衣裳。
  陸寄風張望周圍,見到一座古舊燈臺背後,隱約露出了一片烏絲,像是千綠的頭髮,便猜知千綠大概換衣服換到一半,闖進了這個醉漢,千綠急忙藏身在燈臺之後,不敢出來。
  陸寄風苦笑了一下,彎下腰抽出那漢子身子底下墊著的衣服,團成一團拋了過去,道:
  “千綠,接著。”
  不科衣服丟了過去,千綠並沒有探出手來撿取。
  陸寄風一愣,便聽見腳下傳出一聲嗤笑。清脆的笑聲,竟是由那名坦腹的邋遢醉漢口中傳出,委實駭人。陸寄風驚退了一步,看著他坐起身,笑道:“多謝公子傳衣。”
  陸寄風啞然,盯著那對浮腫的小眼,凹凹洞洞的酒糟鼻,腹大而手腳卻細,完全是個令人正眼也不會多瞧一眼的鄙俗男子。
  陸寄風不禁失笑,道:“你……你扮成這樣……?怎麼連灑臭都裝得出來?”
  千綠道:“那是醋、蔥調和了香科,灑在身上的味道,不是真的酒氣。”
  陸寄風笑道:“我還奇怪你要我連蔥都帶來,是做什麼用,你的易容裝扮,真是鉅細靡遺,完全沒半點破綻。”
  就連原本陸寄風帶來的衣服,都被她略加改動反穿,因此他竟一時沒認出來。千綠道:
  “裝扮容易,揣摩卻難,裝的樣子再像,言行不像馬上就露餡了。我臨時想不出要扮誰學誰才好,突然記起以前雲府有個小掌廚就是這副德行,便學了他。”
  陸寄風點頭道:“嗯,你現在說話還是個姑娘的樣子,我越看便越感到你還是千綠。”
  千綠突然發出了當地人腔調,以混濁的鼻音說道:“你晉到千綠那女娃啦?她忍在哪?
  這女娃見俄就躲,俄會食人嗎?鄧要俄發了財,教那女娃爬著過來!”
  一聽她變成了當地的口音,陸寄風忍不住捧腹大笑:“哈哈哈……這樣我可就放心了!”
  陸寄風帶著千綠躍下樓閣,來到街道上,才說道:“你找個地方安身,我事情辦完了會去找你。”
  千綠懶懶地擺了擺手,道:“公子你莫要記掛著那個女娃,去辦你地事,相會格已間再說罷!俄走啦。”
  陸寄風抱拳道:“後會有期!”
  陸寄風離去時,還回頭多看了她一眼,千綠彎腰駝背地站在原地,一副憊懶之態,傳摩之入神,委實教人驚歎。
  陸寄風以最快的速度趕至平城觀,天色格外地黑,這是即將要天亮之前最幽暗的時刻,觀中有不少弟子起來打掃觀務,陸寄風得在最短的時間內入內點倒寇謙之,逼他帶自己進入密道帶出吉迦夜。
  陸寄風潛至寇謙之的房間,推門進入,有如鬼魅般逼進床邊,伸手探去,竟發覺榻上無人。
  陸寄風一驚,想道:“難道寇謙之已知我越獄,所以逃了?”
  他迅速地掃視房間一眼,登時明白不是如此。寇謙之的冠帽等外出衣物都不放在榻邊,鏡臺邊也有些水跡,沒有人逃走前會先換上正式的衣服,還先洗臉的。是自己來的時機太不湊巧,想必是寇謙之又被拓跋燾召見,所以連夜出觀,正好沒讓陸寄風遇上。
  陸寄風想道:“不在正好,入內的機關我已記住了,一樣可以帶出人來。”
  陸寄風曾看寇謙之推移過石版機關兩次,便把程式給牢牢記住,大可來去自如。
  他掀開床板,躍下地道,快步往前直行。
  突然間陸寄風整個人愣住了。
  那道擋路的石道,竟已大開!
  陸寄風暗驚不妙,提高警覺往內趕去,這種情況,只給了他一個警告,那就是:已經有人闖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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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三趾顯奇文

  陸寄風在密道內直奔,一連穿過數道石門,都已大開,更讓陸寄風驚心。若是吉迦夜已不在密室之內,或是已經被殺,拓文被盜,那麼會有什麼後果,也是他難以預料的。
  眼前已是最後一重石門,微弱的燈光透了出來,陸寄風更加倍小心,靠著牆緩緩滑近。
  石室內,吉迦夜瘦小的背影依然趺坐在地,低著頭,瘦骨嶙峋的背部隨著微弱規律的呼吸起伏著。
  陸寄風略一放心,踏上前道:“大師你……”
  才一出聲,吉迦夜便是一震,轉過身道:“小心!”
  陸寄風見到吉迦夜的樣子,簡直是觸目驚心,但就在他還來不及想通怎麼回事,眼前黑影一閃,一道陰冷的掌氣已撲面襲來!
  “啊!”陸寄風連忙閃身避過,那黑影順勢往外竄去,陸寄風緊追在後,竟看不清那人影的樣子!
  那人渾身像蒙著一層晦暗的黑氣,陸寄風追著他時,感到胸口煩惡,想道:“看來此人的掌風有毒!”
  就在他這麼一想之際,那人竟陡然停步,陸寄風氣息一窒,對方掌氣襲體,對準了陸寄風的腹部要害,陸寄風變掌為指,往他的頭頂百會穴疾點,他連忙收掌,又翻身便逃。
  這樣一有機會就打,發覺不妙就逃的作風,顯然並非正人。陸寄風止步,雙掌蓄氣,將一道雄渾的真氣襲向了他!
  這一掌氣功端的是開山裂碑之威,不料那人竟消失不見,這一道掌氣整個打穿過去,轟隆之聲,是入口的床板被擊碎的聲音,看來寇謙之的房間已經被陸寄風這一掌給打穿了。
  陸寄風愣在原地,那人硬是消失不見,他並非被像其它舞玄姬的手下那樣,被擊散陰魄而消失,而是突然間就不見了。
  陸寄風不假思索,轉身奔回密室之中,吉迦夜整個人倒臥在地,本來就乾瘦的身體,變得更瘦更小,簡直像所有的精氣都被吸幹了一般。
  當吉迦夜回頭叫陸寄風小心時,陸寄風就被他的樣子嚇了一跳。此時再看,仍感到十分可怕。吉迦夜的瞼變得蒼老無比,乍看之下有如殭屍,而黝黑的膚色在黑裡卻透出慘白來,更顯得油盡燈枯。
  陸寄風扶起倒在地上的吉迦夜,吉迦夜的嘴動了一動,像想講話,陸寄風已將他負在背上,道:“出去再說!”
  陸寄風奔出通道,許多聽見聲音的道上們已經趕了過來,見到陸寄風背著一個狀若骷髏的老人竄出密道,都吃了一驚,連忙退開許多步。
  陸寄風足底聚氣,便住外奔了出去,身俊才傳出道十們的大呼小叫,不過也很快就被陸寄風遠遠地甩在身後了。
  及巨荒野,陸寄風放下了吉迦夜,擔心地問道:“大師,你……你怎麼變成這樣?”
  他背著吉迦夜奔馳時,已感覺到吉迦夜氣息急短,上氣不接下氣,簡直是虛弱之極。
  吉迦夜的聲音有點幹啞,道:“我……我專心地想著拓文,終於想通了文義,可是因為太過專注,竟沒注意到……有人接近,他……一出手便製住了我,將我的骨節都給定了,我被他的掌力斷傷了全身筋骨、五臟,今後再也……無法施展神變……一陸寄風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再也無法施展神變,那不就是被廢了武功之意嗎?
  陸寄風忙問道:“您可見到他是誰?為何能闖入密道之中?”
  吉迦夜搖了搖頭,道:“什麼都沒看見……那人從背後製住我,出手十分陰險,而且拓文也被他搶走了……”
  陸寄風呆立著,作不得聲。自己還是來遲了一步,雖保住吉迦夜一命,卻讓他成為廢人,也遺失了珍貴的拓文。
  如果入密道欲殺吉迦夜之人是弱水道長,雖然不無可能,但是本來拓文就是他親自弄來的,他又看不懂,搶取了也沒意思,弱水道長應該不會行此無謂之事。但是除了他之外,又還有誰會通曉進入密道的方法?
  陸寄風問道:“大師已經譯出拓文?”
  吉迦夜虛弱地點了點頭,指著腦袋,說道:“貧僧記在這裡,拓文遺失了……也不要緊。”
  但那篇文字終究是個重要的證據,既然被盜,除非陸寄風能找到刻下此文的地點,親眼見到整篇原刻。
  陸寄風此時心亂如麻,可是武功盡廢的吉迦夜並無慌亂之色,陸寄風也不禁佩服他的定力。
  陸寄風勉強鎮定下來,道:“如今只有大師您知道拓文的內容,或許對方本想挾持您,卻被我所阻而未能得逞。”
  吉迦夜道:“背後傷我之人,武功絕非泛泛,貧僧已油盡燈枯,無力對付他了。
  不如貧僧將拓文之意先告訴陸施主,若是貧僧將來落入那人手中,也絕不會吐露半字。”
  陸寄風道:“大師說哪裡話來!陸某雖不才,也不會再讓大師落入魔爪!”
  話雖如此,他自己現在是個被通緝的囚犯,要保護一個虛弱的老人,談何容易!
  陸寄風心中盤算一回,拿定了主意,道:“有個地方可以暫保大師的安全,只不過要請大師委屈了。”
  吉迦夜點頭道:“一切聽憑陸施主安排。”
  陸寄風再度背起吉迦夜,這回卻是趕回地牢之中,現在他的藏身之地,就屬這裡最為安全。在拓跋燾心意未明之前,是不會有人專程來地牢找陸寄風的。
  陸寄風出牢時神不知鬼不覺,再度回去,依然輕易地閃過獄監的眼睛,伸手便扳彎了牢門,與吉迦夜兩人 同進入,並重新把牢門再安置回原位,外表看來那門一點也沒變,但只要以小兒之力隨手一推,那門就可以被推倒。
  吉迦夜也沒想到陸寄風所說的地方,會是地牢,頗為驚奇地張望著,見到地上還躺著一具屍體,更感奇怪。
  陸寄風的眼光掃到無辜被殺的仇復,計上心來,道:“此人與我同監一囚,大師您不妨暫且取代他。”
  吉迦夜不置可否,陸寄風上前正想將仇復的屍體拖至暗處藏著,一動他微顯冰涼的身體,赫然發現他並未死,還有呼吸。可是袖箭刺入眉心,八成也活下了了。
  陸寄風感到有點難過,本想以己血救他,但是想到他不知犯了什麼法,善惡不明,且最終依舊要被王法處死,若是以自己的血延長他的生命,只是增加他在此受苦受難的時間而已。
  陸寄風低聲道:“仇兄,請你安息吧。”便伸手拔出刺在眉心的銀劍,血汩汩地流出,分劃在仇復的臉上。
  陸寄風以箭簇的利刃慢慢地刮下仇復臉上的胡髯、亂發,不久便刮下許多,再沾著血細心地黏在吉迦夜臉上,這細功費了他大半個時辰,等吉迦夜被改造成一個滿瞼亂發亂須的囚泛時,陸寄風也已累得滿頭大汗。
  陸寄風將須發已被刮得差不多的仇復拖至角落,才發現他五官端正,原本應該長得頗為英俊,而且他年齡也很輕。這樣的男子怎麼會犯了死罪,毀在這裡,實在教人想不通。
  陸寄風剝下仇複的衣服,幫助吉迦夜套上,眼前的老人果然變成了狼狽的囚犯,此地燈光又暗,誰也不會看清楚他的真面日。
  陸寄風低聲道:“此人名叫仇復,以後晚輩就這麼叫大師您,免得被查覺了。”
  吉迦夜“嗯”地應了一聲,雖然看起來可以應付一陣子,但獄中黑暗濕臭,吉迦夜現在又十分虛弱,這裡也不宜久留,否則早晚要與仇復一樣病重瀕死。
  吉迦夜嘆了口氣,道:“想不到……貧僧一時大意,竟會根基全失!百年苦修,都化作鏡花水月,真是業力不可違,劫數不可逃啊!”
  陸寄風聽了也感到沉重,吉迦夜的下場,隱隱讓陸寄風知道要對付舞玄姬,甚至意向不明的弱水道長,絕對比他所想像的要艱困危險。
  為何吉迦夜的藏身之處會被知曉,為何一再落入陷阱?舞玄姬與弱水道長早年精心布下的羅網,已一步一步發揮了功用,讓陸寄風總有著不知從何施展的感覺。在這樣的氣氛下,要維持著冷靜去揣摩出舞玄姬或弱水道長的下一步棋,見招拆招,實在不易。
  陸寄風雖不是急躁之人,對於自己能否頭腦清晰、不為外力所動地做出正確的判斷,踏出正確的每一步,他也完全沒有把握。
  看陸寄風凝重的神色,吉迦夜反而和靄地說道:“陸施主不必心焦,通明真人會將任務交付予你,必是認為你有這份能耐。再說,貧僧已解狼文之意,對施主或許真的有所幫助。”
  他的安慰令陸寄風精神略振,道:“石室狼文所書,是何深意?為何魏帝秘傳不彰?”
  吉迦夜看著陸寄風,道:“當然秘傳不彰,石室之文若是讓外人得知,恐怕魏國也難傳下去了。”
  陸寄風一怔,道:“這……卻是為何?”
  吉迦夜道:“那是魏帝的祖先書寫的。”
  “魏帝的祖先……?”
  “並不是人類,而是被舞玄姬傳了靈性與法力的畜牲,是狼!”
  陸寄風張大了口,幾乎不敢相信耳中聽見的,拓跋皇族不是人類?而是狼的後代?
  吉迦夜道:“這篇拓文,就是在狼穴裡,由那匹受了機緣的狼所寫的。文意大約是說:
  ‘我所居住之處,去代都四千五百餘裡,完水之東,弱水之南,大鮮卑山之基。我所居之穴,南北九十步,東西四十步,高七十尺,室有狐女為神,啟我靈知,與我配育,使我同具人智。
  女神許我生子如人形,建立疆土,統幽都之北,廣漠之野,世世為君長,建為大姓。生子詰汾,全人之軀。女神啟我:此土荒遐,未足以建都邑,遂徒。此穴乃我族出生之地,至為神聖,子孫告祭之,則佑爾!’”
  陸寄風目瞪口呆地聽著吉迦夜冷靜地背頌出石室之文的內容,那匹被舞玄姬傳了修道機緣的狼,與舞玄姬生下人形的後代,取名詰汾,然後便聽從舞玄姬的指示離開這個狼穴,往南遷徙。詰汾的子孫漸漸地結親於大族,直到如今建立國土,幾乎要統一北方,虎視南疆。
  陸寄風對於魏的國史完全不知,可是這張石室之文被魏帝們珍重傳嗣,豈不是因為它的訊息至為重要?石室之文末尾,囑附子孫要回到舊處祭拜,可是陸寄風並沒有聽說魏國有這樣的習俗,可能是沒有人能解讀這篇拓文,所以魏帝們並不知道先祖要他們回去祭拜,好明暸自己的出身血脈。但也有可能是先帝們都太過於短命,國事又沉重,因此部來不及完成此願。
  陸寄風義猛然想到:他所知道的魏國先帝,壽命都短得離奇,之前的明帝拓跋嗣,只活了二十二歲;再之前的道武帝拓跋珪,也只活了三十九歲;更之前的就不是陸寄風所能知道的了。難道是因為他們本來就不是人類,所以壽命比普通的狼長,但是卻比人短?
  舞玄姬賜予拓跋氏靈性,利用他們為自己建立了這個龐大的國度,稱她一聲仙後,並不為過。這麼多皇族將她敬若神明,視為最高信仰,這種信仰是完全不可動搖的。
  但是,許多信仰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魏國的貴族世代信仰舞玄姬,或許也不明白魏帝竟不是人類。如果這個秘密被揭穿,還有人願意事奉畜牲嗎?胡漢之隔已經令許多人不能接受,更何況人畜之隔?
  這篇石室之文,何止能動搖舞玄姬,真的還能動搖魏的國本!
  陸寄風深吸了一口氣,道:“茲事體大……請大師善隱此秘,勿為第三者知。”
  吉迦夜道:“貧僧理會得。”
  然而,陸寄風與吉迦夜話才說畢,身邊便傳出了極低的一聲冷笑。
  那笑聲貼壁傳出,震動人心的低沉聲音說道:“兩人知道,已經太多餘了。”
  陸寄風眼前的虛空之中,赫然出現高大剽健的身影,渾身隱約蒙著一層黑氣,似幻似真,漸漸地形態趨定,整個人就像一座山一般,巍立在陸寄風面前。
  他身長至少有九尺,威猛的身軀披著刺繡華麗精緻的黑袍,光禿的頭上,額間刺著有如獅影般的美麗青色紋路。瞼孔線條深刻渾厚,有如雕像,右耳串著繁麗的黃金耳 ,垂至肩上。整個人在無比的貴氣之中,更瀰漫著難以言喻的邪氣。
  一見到他,陸寄風便產生一種強烈的直覺,他感到就是這個人偷襲吉迦夜,並且奪走拓文。
  吉迦夜見到他,聲音幾乎啞了,道:“你……你果然沒死,獅子……?還是貧僧應該稱你雲無識?”
  雲無識發出低沉的笑聲,道:“我乃聖女右護法,怎可能被你這一介凡夫所殺?
  我命如恆河之水,永遠不絕。”
  吉迦夜道:“哼!火爐中的殘雪,也敢妄比恆河!獅子,你們這些妖黨由佛國竄逃東方,還能再逃往何處?”
  雲無識深刻威嚴的臉上,只帶著極為不屑的冷笑,微仰著臉睨視他們。吉迦夜已失去武功,不足為慮;陸寄風雖然高強,在未逢敵手的雲無識眼裡,卻也不過是個凡人,不值得當一回事。
  陸寄風加強了戒備,道:“是你傷了大師,奪走石室之文?”
  雲無識的目光掃向陸寄風,道:“方才未及殺你,只是讓你殘喘片刻。”
  “真是誇口!”
  陸寄風不敢大意,話聲方出,指間劍氣已往雲無識的眉心刺去!
  他由吉迦夜口中知道雲無識根基絕世,連吉迦夜都苦戰了他九天,猶未能取他性命,自己若是不使出極招對付這魔物,是不可能有任何勝算的。
  陸寄風的指劍甫至,雲無識身子如光影一閃不見,劍氣嗤地一聲刺向虛空,而雲無識已經赫然又留在原位,竟像根本就沒有移動過一般。陸寄風接連數招氣劍,便全包圍住雲無識的所有要害及出路。同時左掌拍出,暴喝一聲,拍向雲無識!
  誰知雲無識的身體,竟當中裂為兩半,陸寄風掌力落空,身邊已驟覺風緊,雲無識的兩半身體左右兩掌,往不可思議的方位擊向陸寄風的前後兩面!
  陸寄風一時竟無處可退,碰地一聲,前後各中一掌,簡直像被兩座山壓中前胸與後背,胸腔間幾乎要被壓碎!
  陸寄風口中鮮血狂噴,濺灑在污牆之上,踉蹌跌後數步,往後仰倒。雲無識已回歸原地,依然偉岸而立,鄙視地看著陸寄風。
  陸寄風很快地調息運氣,將逆亂的真氣導回正途,與雲無識隔著數尺對峙。雲無識見他沒破這兩掌打扁,還好好地站著,眼裡也露出一抹驚佩之色。
  甫一交手,陸寄風就被雲無識輕易擊中,主要是因為當陸寄風看見他居然當中化作兩半, 時之間太多震驚,來不及反應之故,陸寄風不禁想:“這是什麼妖術?”
  但既然吉迦夜曾對付過他,那麼就算再奇特的武功,也必然有破解之法。遇上這樣的強手,陸寄風專心尋思對付他的法子,心無旁騖,凝神以對。
  陸寄風與曇雲無識的雙眼對望,不敢稍微移開。雖然雲無識的身形偉美,乍看之下有著令人心折的風采,但是眼眸卻纔是真實面目的呈現。陸寄風在他冰冷的眸子中,只看見輕視、狡獪,以及深劉的卑惡靈魂,令陸寄風感到極度的厭惡。
  雲無識道:“南人,你不是我的對手。”
  陸寄風道:“你盜石室之文時,落荒而逃,是不是對手還很難說。”
  雲無識笑道:“多讓你活片刻,你便小看了我?呵!真是幼稚可笑!”
  雲無識緩緩地走向陸寄風,陸寄風的眼睛仍緊盯苦他,腳步緩然往後退卻,雲無識更生輕敵之心,暴喝一聲,口中發出的雷霆震得地面一動,差點把陸寄風整個人往後掀倒!陸寄風身子一晃,便又立穩,雲無識已得意地大笑了起來。
  這一聲叱吒之中並無傷人之威,他只是想威嚇陸寄風而已,陸寄風自然不會被這虛張聲勢所震慴,反而對雲無識的自大感到可笑。
  陸寄風掌中暗自蓄氣,算準了自己這一掌突出,雲無識可能會閃避及還手的連續九個步驟,便雙掌呈圓,身勢略屈,雙掌推出,包圍住雲無識的退閃方位,同時已繞至他身俊,雙掌匯圓,拍向雲無識的背心!
  誰知雲無識竟又消失不見,陸寄風大驚,這一掌擊至一半,連忙收回,他直覺想到雲無識是以快到他看不見的身法溜開,便本能地轉過身防備雲無識的背後偷襲。誰知他 轉身的同時,後頸已被猛然砍中!
  陸寄風眼前一花,整個人在中空中被摔了兩三圈,才重重地跌倒在地,頸部痛得他頭昏眼花,好像腦袋被搬了家一般。幸而陸寄風尚未被擊中之時便已有警覺,這一手刀砍下,他已順勢往前略傾,消去了不少力道,才沒被打得腦漿迸裂。
  饒是如此,陸寄風這下子也眼前漆黑一片,什麼也無法想,整個人動彈不得了。
  他聽見雲無識得意的大笑,卻全身發軟,連動根小指都難。
  吉迦夜拖住陸寄風的手,將他拉至一旁,擋在自己身前,道:“獅子,你的黔驢之技,不過如此嗎?”
  雲無識輕蔑地笑道:“如此已將他打平在地,你還要瞧他何等的死狀?”
  吉迦夜道:“貧僧對死狀沒什麼興趣,倒是你若想見識真正的高手,我可以讓你開一開眼界。”
  雲無識忍不住發出一連串的大笑,道:“哈哈哈……真正的高於?就憑他?還是你?”
  吉迦夜道:“貧僧說的真正高手就是他。貧僧的神變,與陸施主的絕世武功相比之下,微不足道,甘拜下風。別忘了你曾是貧僧的手下敗將。你如果能打敗他,那麼貧僧如今敗在你手中,可以說是心服口服了。”
  陸寄風迷糊之中,聽見吉迦夜居然在幫自己大吹法螺,不由得苦笑連連。事實上自己與吉迦夜也總是打成平手,哪裡談得上什麼微不足道、甘拜下風?不過吉迦夜會在他被打得動彈不得時,說出這樣的話,必有他的主意,只是陸寄風現在還聽不出來罷了。
  然而,就在這時,陸寄風查覺出吉迦夜放在他背俊的手指,正在輕劃著他的背部肌膚。
  陸寄風一怔,漸漸感覺出吉迦夜的手指不是亂動,而是在寫字。
  原來他把自己拖到一旁,是為了以自己的身體掩飾他寫字傳話。吉迦夜聰敏過人,一心能夠二用,甚至能雙手同時以不同的兩國文字寫出兩篇主題不同的文章來,此時一面與雲無識應對,一面寫字傳話給陸寄風,對他來說只是小事 件。
  吉迦夜寫的是:“城外初戰,汝曾取藥而服,功力大增。”
  陸寄風猛然想起:自己身上還有寇謙之所給的五石丹,雖然寇謙之敵友不明,可是五石丹的威力,他是領教過的,怎麼現在忘了?
  雲無識哼了一聲,道:“當初我並未敗,是你僥倖!”
  吉迦夜道:“僥倖也罷,打敗了你也罷,你被貧僧斬首,是西域十六國盡知之事,除非你能在西域諸王面前殺了貧僧,否則“獅子比丘死于羅賓僧吉迦夜之手”,便是世所公認。”
  雲無識怒道:“我現在就扭斷你的狗頭,傳送西域八表!”
  吉迦夜道:“呵,貧僧已是這副老態,你以為將這顆老頭顱傳送天下,就能顯示你的威望?只不過讓人取笑,原來重生的獅子比丘,殺死了一個沒有武功的老頭,就得意非凡得大肆宣揚了!哈哈!你可真是寶刀未老,威風不減當年呀!”
  雲無識怒道:“你……你的武功也是被我廢的,可不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人!”
  吉迦夜攸然道:“話是如此,那麼你要對多少人解說一番?還是在貧僧的首級旁,附上詳細的說明一份?為保證所有佛國之人都看得見,你最好再備上幾名說唱之人,演成故事,見人就表演一遍,或許可略為雪恥,恢復你的武名。”
  雲無識臉色鐵青,默然不語。他是十分要面子之人,當初因為舞玄姬不在,沒有主人約束他,因此他縱情酒色,夜禦百女,功力大為退步,才會敗于吉迦夜之手。也因為當初瞼丟得太大,他無顏重回西域,便待在涼國。以他的能力,當然很快便縱橫 時、直到後來舞玄姬操縱拓跋氏建立了魏國,他見到舊主沒死,又連忙回頭找過舞玄姬,重輸赤誠。舞玄姬對他的底細知之甚詳,倒是並未怪罪,命他繼續留在北涼,隨時候命。
  就在吉迦夜和雲無識說了這麼多話之時,已經在陸寄風背上寫了不少字,陸寄風專心地每個字都辨了出來:“獅子擅於幻象,蠱亂汝心。汝只管信己所覺,擊其要害,勿惶恐而縮。
  若幻為無形,其動不離其影,可捉影而攻。”
  陸寄風恍然大悟:“原來他的消失是幻術,人還在原地,只要我盯著他的影子,就可以看出他的去向。”
  而吉迦夜的話令雲無識又氣又急,沉聲道:“老僧只會耍弄嘴皮,以為這樣我就不會殺你了嗎?”
  吉迦夜道:“殺我不能增加你的威名,但也不能讓我對你服氣,除非你打敗中原第一高手,我才相信當初我打敗你只是僥倖。”
  雲無識冷笑道:“我聽說中原第一高手,是通明真人司空無,不過……嘿嘿,他是否還在人世?恐怕是個問題。而他?”他瞧了倒地不起的陸寄風一眼,只從鼻間哼出一口氣,道:
  “他已經是待宰的魚肉,你在說什麼廢話!”
  吉迦夜道:“他是通明真人的閉關弟子,會像你所見這樣膚淺嗎?”
  雲無識道:“你眼睛睜亮,看看他怎麼死在我手中!”
  雲無識舉掌便要襲向陸寄風之軀,陸寄風頓覺胸口一窒,雲無識這一掌打下來,自己應該會死吧?不過服了天嬰之後的自己並不容易死。難道吉迦夜想激雲無識殺了他,好讓雲無識離開此地,再等著陸寄風活轉?這倒是個好計。
  但吉迦夜怎麼會知道自己不死的事呢?他並沒有對吉迦夜說過這一點,因為那是陸寄風不願意想的事情。他並不覺得不死是件好事,反而每當想起這樣的體質,心中就感到沉重。
  雲無識的掌氣卻及時止住,又收了回去,冷冷地說道:“老賊禿,你想騙我中計?”
  吉迦夜安然道:“我騙你什麼?就如你所說,他現在完全無力反擊,你怎麼不趁這個機會殺了他?”
  吉迦夜越這麼說,雲無識就越不相信陸寄風真的無法反擊,或許陸寄風躺在地上,就是在等自己靠近,使出什麼方法對付他。
  雲無識反往後一退,傲然道:“你把他的頭割下來,我饒你不死。”
  吉迦夜奇道:“這是為何?”
  雲無識道:“聖女老人家要他的頭顱,你已經廢在我手中,我殺不殺你都是一樣!”
  吉迦夜笑道:“哈……你說得沒錯。貧僧雖殺過不少邪魔外道,陸施主卻是個仁人君子,貧僧不忍殺他,還是請你你親自殺掉中原第一高手。”
  雲無識道:“你竟寧願與他一起死?”
  吉迦夜嘆道:“這是無計可施,你快動手吧!若你能殺了他,貧僧就相信你是真正的第一人,當初貧僧是僥倖勝了你。”
  吉迦夜一再地激雲無識出手,讓雲無識認定了陸寄風絕對有什麼詭計,遂雙足微震,整個人便凌空浮起,趺坐於半空之中,雙掌合十,一副安閒之態,道:“哼,你不必激我,我想領教所謂的中原的第一高手,有何能耐!你叫他起來,與我正面一決。”
  吉迦夜嘆道:“可是你……”
  雲無識喝道:“不必廢話!”
  吉迦夜只好拉著陸寄風,讓他坐起。經過他們這番智鬥,陸寄風已能動彈,被吉迦夜一拉就坐了起來,吉迦夜拉著他,看似只是拉他坐起,其實卻是反扭陸寄風的手臂,同時以特殊的指法捏抓著他的腰、背,他所拉捏之處,都讓陸寄風感到十分疼痛,不知道吉迦夜這是在幹什麼,但是他很快就發現:吉迦夜並不是隨便亂捏他,吉迦夜的手指、腕部等地都用上了推揉之力,被硬扯及捏過之處,竟筋骨大暢,就連反扭俊再放開的於臂,都像靈活了許多。
  陸寄風暗自驚異,想道:“這又是什麼通筋理氣之法?”
  天竺早在婆羅門教之時,苦行僧便已發明出瑜珈術,使受到極大苦楚的身體,立刻復元。
  雖然佛教興而婆羅門教式微,瑜珈卻還是文化的一部份,而留存了下來。吉迦夜拉起陸寄風之時,便以瑜珈的手法助他通暢經脈,這與中國的氣功通暢經脈方法不同,而效果各有千秋。
  陸寄風對吉迦夜反激雲無識之計,心領神會,便故意不理會雲無識,以虛弱的口吻道:
  “多謝大師相救。”
  吉迦夜雙手按著陸寄風的肩,道:“陸施土,此魔欲取你的首級,你可得加意小心了。”
  陸寄風暗中取出一丸五石丹,說道:“我曉得。”
  他正打算趁著背對雲無識之時,將五石丹服下,雲無識卻已覷見陸寄風似有動作,喝道:
  “你在做什麼?”
  雲無識一掌擊去,陸寄風急忙回掌接下這一道氣勁,兩人的掌氣相格,均被震退,而陸寄風手中的五石丹也飛散了出去,不知落在何處。
  雲無識叱道:“你們果然在搞鬼!”
  只見雲無識兩掌如電,狂濤般的內力一波一波擊向陸寄風,陸寄風身處掌氣之中,不斷地以自身真氣運使推移雲無識之功,牢房內的茅草等輕柔之物被這股內力牽動,在半空中旋轉疾飛,順著陸寄風周圍的氣流轉出了漩渦。但這都是雲無識之力,陸寄風只是中心的一個軸而已。
  雲無識的掌風越盛,繞著陸寄風轉的氣漩就轉得越快,陡然陸寄風口發叱吒,身子往前傾去,便挾著巨大的氣勁轟向雲無識!
  這宏闊之氣,有如一堵巨牆般迎面傾去!雲無識竟硬是雙掌迎擊,將這股力量又推回陸寄風身上!
  陸寄風的身子在半空中輕飄一轉,順著氣勁而動,有如狂風中的一片落花,優美地緩緩飄落,全然無傷。
  陸寄風學習上清含象功以來,越來越體會順勢之要締,總是藉對方的力量而行動,讓對方反而找不到他的破綻。而這樣的對打方式也正好符合他不愛動武的個性。
  陸寄風一落地,反手便拆下一條圍欄,握在手中為劍,身子剞立,便遞劍刺去,遊絲劍法的起勢攻向雲無識。
  他以棍為劍,又讓雲無識吃了一驚,但是卻不以為意,隨手拆招。陸寄風手中是棍,但靈活飄然,矯矯靈動。吉迦夜只見到陸寄風手中光影翩連,千絲萬縷的劍氣在雲無識周身遊走,雲無識有如被飛鏈困鎖的巨獸,雖張牙舞爪,但始終脫不出劍氣包圍。
  旁觀的吉迦夜暗喜,想道:“陸施主的劍法果然高妙!”
  不料雲無識驟然間眼中精光一閃,抓起鬥蓬疾揮,陸寄風長棍刺至,與鬥蓬相格,鬥蓬下的刀刃力道透過,竟削去了一截木棍。
  只見雲無識靈活地揮動衣擺,陸寄風手中長棍扦格進退,有如黑鷹激鬥巨蟒一般,或飛舞騰躍,或竄升疾撲,互有進退。然而鬥蓬底下的刀刃畢竟鋒利無比,與木棍相觸幾下,陸寄風手中的木棍已經一寸一寸地削斷,最後只剩下手中不到五寸的一小截了。
  陸寄風手勁一透,殘棍化作片片碎木揮向雲無識,雲無識鬥蓬一檔,木屑紛紛打在鬥蓬上,落了下去,沒傷到雲無識分毫。
  雲無識緩緩地放下鬥蓬,冷笑著道:“想不到有人習得司空有的劍法,很好!很好!”
  陸寄風吃了一驚,道:“你……你怎知司空有的名號?”
  雲無識笑道:“我何止知道她?我還親自打敗了她,讓她拜服在我的腳下!”
  陸寄風道:“此話怎講?”
  雲無識道:“你就親自到地府去問她吧!”
  說完,雲無識身上金光一閃,化出無邊巨光,陸寄風正欲掩目,吉迦夜已喝道:“別遮眼,這是幻覺!”
  陸寄風警覺,若是閉目,不就等於束手待宰了?但是高手過招,只要一瞬間的失神,就代表死亡,陸寄風欲掩目的一瞬間,雲無識的內力已經襲至,陸寄風目不轉移,在大放光明、一片白茫之際,看見地上一團黑影,而知道那就是雲無識所在的位置,卻已被雲無識一掌擊中,整個人遠遠地飛了出去,以血肉之軀,一連撞穿了兩道土牆,像是摧枯拉朽般,背部重重地撞在第三面牆上,第三面牆也被震得危危欲穿。
  地牢中的死囚們打從陸寄風與雲無識激鬥之時,都嚇得抱頭縮在角落,沒有人敢探出來多看,此時陸寄風被打得穿破兩牆,更是讓他們魂飛魄散,根本就不敢相信。
  陸寄風聽見自己的骨斷之聲,他也沒時間再感覺疼痛了,趁著雲無識追擊而至的短暫時間,陸寄風已又取了顆五石丹,服了下去。
  而地面上的黑影也已逼至,陸寄風急時撲地滾開,背後轟然一響,那道牆已被應聲擊破!
  金光驟失,雲無識立在被打出大洞的牆前,笑道:“吉迦夜老賊,你看清楚!天下第一的高手,就將死在我的手中!”
  雲無識發出虎嘯,身子一弓,雙掌成拳,往陸寄風身上撲去!
  陸寄風丹田湧出源源不絕的真氣,雙掌拍向撲來的雲無識。雲無識巨大的鐵拳整個迎上陸寄風的兩掌。他本以為陸寄風的雙掌會被他的拳頭硬生生給打得雙臂盡碎,然後全無招架之力地任由他凌虐至死。不料他的雙拳“撲”地一聲,打在陸寄風雙掌之上,竟渾身一震,身子在半空中頓了一秒,接著便感到反撲回來的沉重真氣,將他整個人撞摔出去。
  雲無識口吐鮮血,被擊飛出數丈,陸寄風翻身反擊,雲無識眼睛一化,急忙隱身避拳,但隱了身的他,仍被結實地在胸、腹各被拍中兩掌,口中更是血瀑狂噴。
  他驚覺陸寄風似乎已經不被他的隱身幻術所騙,只好踉蹌地現身,及時一揮斗篷,斗篷底下的利刀嗤地畫破陸寄風胸前衣裳。陸寄風退躍一閃,趁此時雲無識也重新立穩了身形,眼前一黑,陸寄風竟已逼至眼前,一掌已離他不足半寸,結結實實地打在他的腹上!
  雲無識只來得及運氣相抗,卻還是被擊退十丈之遠,好不容易站穩,已是神智有點恍惚,雙腿也像失去了力量似的,再不逃走,恐怕就要死在陸寄風的下一掌了。他實在想不通:為什麼陸寄風受了他那麼多掌,立刻就半點事也沒有,還能發出如此威猛的掌氣,幾乎要取了他的命?
  陸寄風立在十丈之遠處,將上清含象功運轉於周身,自身的真氣將周邊氣流牽動變化,令陸寄風整個人像被罩在一層雲霧裡一般,身形飄渺,似有若無。但在一團渾沌之中,卻又隱隱若雷霆將至。只見陸寄風身形一動,這股挾風帶雷的巨大真氣,以壓天之勢傾向雲無識!
  雲無識已受數掌,全身痛苦不堪,哪裡敢再硬接這一掌?隨手抓起兩名死囚,拋向陸寄風!
  同時雙掌畫出方圓,封住了前關,並飄然往半空一躍,化身消失!
  陸寄風驚見兩道人影飛來,已經收勢不及,那兩名死囚一聲也不吭地被陸寄風的上清含象功擊中,重重地摔落在地,外表並沒有什麼異狀,但是皮膚底下的肌骨五臟,已經全化作肉泥,落地後片刻才整個人消扁了下去,血水往七竅噴了出來,極為可怖。
  陸寄風大吃一驚,那兩人皮下全化作血泥,根本就不可能救回,雲無識竟會如此狡詐奸險,看來自己還是小覷了他,應該早一點料到他會使出這麼卑劣的方法逃遁才是。
  陸寄風喘著氣,周身真氣仍旺盛地流轉不已,他連忙席地而坐,將真氣在體內流轉運行,漸漸導回正途。行過了一個小周天,他的根基又精進了不少。
  陸寄風起身,環顧周遭,地牢內已經一片狼籍,囚房處處被擊破,有如廢墟,雖然關不住死囚了,但是他們全部都嚇得呆若木雞,縮在角落,不要說逃,就連呼吸重一點也不敢。
  見到陸寄風展現了這樣威猛的功力,吉迦夜馬上了解當初陸寄風與自己動手時,心裡先存愧咎之念,總是欲進反讓,實力並沒有完全發揮,才打成了平手。若是陸寄風心存殺意,吉迦夜可能早已死在他的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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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善惡苟不應

  吉迦夜想起適纔一場血戰,兀自心有餘悸,道:“陸施主,你無恙嗎?”
  陸寄風點頭道:“多謝大師助我。”
  吉迦夜道:“原來你的實力如此深厚,看來舞玄姬是要畏你三分!”
  陸寄風張望著囚牢,有點傷腦筋,弄成這樣,該如何處置?現在自己的罪除了滅蘇毗府之外,又多了一條更加不赦的了。
  陸寄風不發一語,將那兩名死囚身軀用地上的茅草略加掩蓋,對眾人一抱拳,道:“諸位,我無意傷人,你們不必害怕。”
  在所有的人都不敢作聲之時,只有一名虯髯魁梧的死囚膽氣頗壯地起了身,以宏亮的聲音道:“你神力這麼大,不如殺了獄官,助我們逃出去!我們奉你做大哥,自起山寨,打一番天下,今後只管殺個痛快,搶個痛快,沒人可以管我們!”
  吉迦夜望向陸寄風,陸寄風的臉上看不出半點心意,但他的心裡,卻十分不願。
  這些死囚是犯了什麼罪,他並不知道,其中或許有被冤枉的好人,但更可能大多是打家劫舍,姦淫擄掠的惡徒,若自己一時任俠,放了他們,是否會因此造成是非不分,惡徒反而重見光明,再去傷害無辜之人?
  陸寄風道:“你們看錯人了,陸某並不是落草為寇之輩,你們是冤是辜,國法自有斷決,不是我能決定的。”
  他這句話一說出口,所有的死囚都十分失望,那人冷笑道:“什麼國法?老子在統萬城外打獵務農,國土歸於夏國也好,秦國也好,都是老子自己養活父母妻兒,何必要守什麼天外飛來的王法!”
  陸寄風道:“你若是良善農民,又怎會被打入地牢問了死罪?難道你沒有殺死無辜之人?
  未做虧心之事?”
  那漢子仰頭大笑,笑聲十分悲憤,道:“老子是殺過人,只恨殺得不夠多!”
  陸寄風聽了這話,心中不喜,不由得略皺起眉頭。
  那人見陸寄風的不以為然之色,索性連會不會得罪陸寄風也不管了,大聲道:“雖然你也被下在死牢,但你可以來去自如,我還聽人叫你什麼大人的,誰都知道你來頭不小,可是我不怕你!你是魏國的**,看來也不是好人!”
  陸寄風自不會與他一般見識,便沒說什麼,那人顯然是胸中的抑鬱甚多,不吐不快,繼續說道:“你這**聽好,我等全是統萬良善居民,前年拓跋小兒打敗了夏國,怕被柔然追擊,便脅擄我們居民萬戶,強迫到平城定居。所有的居民空著雙手,在隆冬飛雪之中,被刀槍押著走過百里的關河!一路上老弱婦孺相繼死亡,屍積成道,河水為之不流!我的父母妻兒,沒一個活下來,老子這條命也索性不要了,首發先義,呼籲眾人逃亡,召集了這些不怕死的漢子們想一起逃離魏軍的押解,只可惜力不如人,反而成為階下囚,栽了個通敵反叛之罪!哼,老子本來就不是魏國人,反魏反得理直!守什麼王法?拓跋小兒有兵,他的王法算數;等老子也有兵,那時就該老子的王法算數,也教拓跋小兒守老子的王法!”
  陸寄風聽了,也為之啞口無言。看他們的口音樣貌,果然都不像是本地之人。若他們真是被迫遷徒,而被逼反的義民,對魏國來說卻是該死的刁民反賊。陸寄風生出同情之心,可是又怎麼可能因同情而與他們一起落草?
  陸寄風望向吉迦夜,吉迦夜遊歷諸國,世情見得夠多,他希望言迦夜幫忙拿個主意。
  吉迦夜冷靜地問道:“陸施主,你打算與諸君一同起義嗎?”
  陸寄風道:“我還有更重要之事……”
  吉迦夜望向眾人,道:“你們都聽見了,既然你們亡了國,成為流徒之戶,這是你們的命運。各人都有命運業力,豈能盡如人意?當初你們起義,就是抱了必死之心,現在面臨死亡,求仁得仁,有什麼好怨的?也不能怪陸施主不救你們。”
  吉迦夜竟說出這麼狠的話來,不要說眾死囚非常不服氣,就連陸寄風都覺得這樣太過冷酷了,忙道:“大師,出家人慈悲為本,為何你口出此言?”
  “那麼你還有更好的打算嗎?”吉迦夜反問。
  陸寄風遲疑了一會兒,想出折衷之道,“反正地牢已經被我所毀,此地已不能再留,我們離開時也縱放出眾人,聽憑他們各自求生,也不失好生之德。”
  吉迦夜道:“你放他們出去之後,肯照料他們,當他們的大哥嗎?”
  陸寄風道:“這當然不可能!”
  吉迦夜道:“若是不能,貧憎勸你還是別管,否則只怕多生禍害。”
  陸寄風笑道:“大師多慮了,他們既是義民,陸某豈能袖手呢?反正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
  吉迦夜臉上神情頗不以為然,但還是說道:“陸施主畢竟年輕心慈,該勸的貧僧已勸過,該怎麼做,就聽憑施主之意吧。”
  陸寄風轉頭向眾人道:“我可以幫你們一起逃離此地,離開之後,各人生死全看天意,我管不得了。”
  陸寄風此話一出,牢裡的死囚們一聽能夠逃出生天,全都精神大振,紛紛叫道:“但願壯士相救!”、“多謝壯士!”
  陸寄風道:“我會在前面領路,諸位請跟在我背後,出此牢獄的大門之後,便請諸位各自保重!”
  這些死囚原本都對活命已不抱希望,竟會幸運地出現這樣的局面,無人不振奮,齊聲呼應,歡天喜地,病的、傷的都振作了起來。
  陸寄風扶起吉迦夜,道:“走吧,大師。”
  吉迦夜讓陸寄風攙著走出了地牢。所有的死囚全跟在身後,約莫有三、四十人。
  陸寄風帶領眾人步上石階,出了地牢之外一看,竟沒半個守衛。想必是方才地牢內的激戰聲震方圓里內,所有的官兵獄卒等嚇得逃跑一空了。
  陸寄風不禁微微一笑,既然早就沒半個守衛,原本擔心得開殺戒的他就放下了大半個心,看來事情十分順利,把他們送出去就沒事了。
  不料才一步出大獄門之外,赫然是刀光劍影,羅列在面前!
  陸寄風和吉迦夜一驚,眼前的軍隊大陣,千軍萬馬根本就看不見盡頭。當中的八名全副戎甲的將軍所保護著的華蓋儀仗下,坐在車內的拓跋燾身穿龍袍軒冕,兩道目光如電,冷冷地掃向陸寄風。
  幾百名衛兵軍士突然大步上前,擺出盾陣。陣後的弓箭手則箭在弦上,對準了陸寄風及他身後的那數十名死囚。
  陸寄風連忙道:“住手……”
  但是,另一名領軍卻已手一揚,頓時千百只箭齊發!陸寄風護住了吉迦夜,頓時只聽颼颼箭響,身後的哀嚎、慘叫聲,此起彼落,猶如身在地獄。
  這一切的變化實在太突然了,讓陸寄風根本無法反應,只知道先保護住吉迦夜,可是身後那群囚犯的慘叫,一波波地傳進他耳裡,他不想聽,偏偏無法不聽。也許是一百年那麼長,也許是片刻而已,終於,又歸於寂靜。
  陸寄風緩緩地睜開眼睛,眼前的慘狀,就是地獄。所有的囚犯身上,沒有不穿插著箭的,箭有的穿過頭顱,有的刺進眼睛,有的人身上簡直像是靶子的中心一般,有的被橫亙的箭穿透卻還能動,還掙扎著想爬行……
  陸寄風怔怔地看著,這慘酷的屠殺,就發生在他面前,而他竟無法反應,無法阻止。
  他和吉迦夜身上,連半點傷也沒有。箭是刻意避開陸寄風的,而陸寄風又以全身去保護吉迦夜,除了他們兩人之外,所有的死囚就在一瞬間全被屠殺了。
  陸寄風腦中一片空白,茫然地望向拓跋燾。在拓跋燾雕像一般的臉上,完全看不出半點心意。
  拓跋燾身邊的內侍宗愛上前一步,喝道:“罪臣陸寄風,跪下聽旨!”
  陸寄風望見不遠處的寇謙之瞼色十分蒼白,兩手垂在身邊,手腕不動,只把手掌微微抬了起來,輕拍了數下,意思是要陸寄風快點跪下叩頭。
  而此時內心大亂的陸寄風,嘴唇一動,正要追問為什麼,吉迦夜已輕踢了陸寄風的腳一下,低聲道:“跪吧,什麼也別說。”
  陸寄風此時無法思考,吉迦夜先屈下膝,陸寄風下意識地也跟著他,跪在拓跋燾的儀駕前。
  一片肅靜之中,只聽拓跋燾說道:“陸寄風,你眼裡還有國法嗎?”
  拓跋燾的聲音裡,倒是聽不出什麼怒氣。陸寄風伴駕這段時間以來,知道拓跋燾喜怒不形於色的性情,口氣中不生氣,或許其實已決定要殺人了。
  陸寄風正要開口,吉迦夜又輕敲了陸寄風的背一下,阻止他說出不可收拾的話來。事實上陸寄風就算張了口,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只感到自己喉間緊緊哽著,心口也痛楚無比!
  拓跋燾怎會守在獄門外?若自己不帶這些死囚出來,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這樣的慘事?他見過殺人,但是,他沒見過絕對的強勢者這樣無理地屠殺一群人!
  陸寄風沒有說話,拓跋燾一使眼色,內侍宗愛高聲道:“宣御史中丞!”
  御史中丞立刻由文宮中出隊,跪在聖駕前,道:“微臣在。”
  拓跋燾道:“朕命汝等調查中領軍的案子,辦得怎樣?詳情說來,讓他聽聽。”
  陸寄風雖不出聲,心裡暗自嘆氣,罷了,自己的罪名已經不必說,誰都看得出來不是抄家就是滅門,還好自己並沒什麼家,而想深入魏國朝廷的計畫,恐怕也已經功虧一匱了。
  御史中丞恭恭敬敬地取出奏章,道:“啟奏萬歲,微臣已明察詳錄,中領軍大人奉公守法,敬事天威,絕無涉及枉法情事,乃我朝之純臣!”
  陸寄風一愣,差點不敢相信自己耳中聽見的,拓跋燾道:“這些死囚竟挾命臣為質,死有餘辜!一個活口都不許留下!”
  領軍道:“遵命!”
  立刻有許多衛士上前,在眾死囚身上胡亂砍殺,原本還活著的就一刀殺死,死了的也多補上幾刀,甚至令身首分離。
  拓跋燾眼睜睜地看著這樣的屠殺,不要說皺眉,就連眼神都沒有半絲閃爍。守衛們的刀揮向吉迦夜時,陸寄風才舉掌格住了刀,喝道:“住手!”
  拓跋燾道:“陸寄風,你膽敢回護囚犯?”
  陸寄風深吸了口氣,強忍著滿心的怒火,沉聲道:“他不是囚犯。”
  陸寄風不敬的口氣,令 跋燾臉色略沉,但還是沒有發作,只輕輕地哼了一聲,道:
  “著中領軍人殿候旨!回宮!”
  宗愛高聲道:“萬歲起駕回宮!”
  儀駕起動,眾文臣都揖拜驅行,隨著聖駕快步前進。而尚未從震驚中回過神的陸寄風,也被兩名武衛給請了起來,好幾名內侍恭恭敬敬地將他送上馬,也緊隨在拓跋燾的車後。
  陸寄風被帶入宮中宿衛的官署,身為中領軍的他,原本就該在皇宮負責拓跋燾的安全,因此此處嚴格說來該是陸寄風的辦公室才對,只不過他也沒踏進過幾次。
  一名內侍道:“請大人在此稍候。”便退了下去。
  陸寄風坐在榻上,一會兒便站起了身,在室中踱著步,心亂如麻。
  吉迦夜道:“陸施主,你很不安嗎?”
  陸寄風停下步來,望向吉迦夜,道:“為什麼……為什麼皇上要這麼做?為什麼要殺那些囚徒?他真的是狐狼之性嗎?”
  吉迦夜道:“不,是你逼他殺那些囚犯的。”
  陸寄風困惑地望著他,吉迦夜道:“你在眾人面前縱囚,這無論如何是死罪難逃,他如果不說你是被死囚挾持,無法為你脫罪;如果不滅口,無法言之成理。”
  陸寄風喃喃道:“可是……欸!是我害了他們,若我聽大師之言,或許就不會……”
  吉迦夜溫和地說道:“追悔無益,若能讓陸施主自此警覺,勿以慈悲生禍害,這個教訓倒是值的。”
  陸寄風有點茫然,問道:“那麼,今後我究竟該如何自處?”
  言迦夜道:“更順從皇帝。”
  “什麼?”
  吉迦夜道:“你的目的是誅滅妖黨,為了這個目的而作官,難道做了官,還能依你自己的意思要怎樣便怎樣?成大事者最大的犧牲,便是自覺與我執。陸施主,望你能明白貧僧之意。”
  此時內侍們捧著新的衣冠進來,替他重新更換上中領軍的官服,陸寄風叮嚀宮衛照顧吉迦夜,便被帶領著到議事殿見皇帝。
  陸寄風進了大殿,殿中群臣幾乎都在,崔浩賜坐在拓跋燾的左邊,輕搖著羽扇,神情攸然地看著陸寄風。
  陸寄風依禮拜見過之後,拓跋燾臉上總算出現一絲怒意,冷著聲音道:“你這中領軍做得可真是清閑,朕還要親自去請你回來!”
  陸寄風無奈,只官樣文章地回答:“微臣死罪。”
  拓跋燾道:“哼!你也知道死罪?你的罪萬死也不贖!棄官私走,將朕置于何地?”
  陸寄風默然不語,崔浩欠身道:“稟萬歲,中領軍大人乃有不得已之情。蘇毗府私通西域,刺探軍情,在我軍北征時將通應夏人,陸大人奉命將蘇毗府夷滅,立功於未發之前,此功足以抵過。”
  陸寄風又呆了一下,這是什麼跟什麼?他滅蘇毗府是偶發事件,怎麼扯到蘇毗府是夏國的間諜了?再說也根本沒這樣的事。
  拓跋燾立刻道:“司隸的奏章,朕看過了。想不到蘇毗府竟暗中勾結夏人,朕聽說蘇毗府結交了很多官員,哼哼,難怪有這麼多人要朕徹查到底。朕倒是很想瞧瞧是誰非為夏國反間報仇不可!”
  此話一出,臣子們之中登時有好幾人噤聲不語。他們都與蘇毗府有交往,奉仙後之命要皇上大辦此案,可是現在幫蘇毗公子說話,就等於私通夏國,誰也不敢再出聲。
  見到群臣的臉色,拓跋燾心中有數,便不再談論此罪,道:“陸寄風雖不敬國職,但既有查覺奸邪之功,不敬之罪便暫置不論。出征在即,陸寄風,你即日起兼領左衛將軍,領禁衛,為膚左驂!”
  陸寄風驚愕得連謝恩都忘了,拓跋燾和崔浩兩個一搭一唱,替自己編了個大大的下台階,而且還將陸寄風的官職給升到心腹之位,此後陸寄風不管是坐車、行走,都得緊跟在拓跋燾身邊。這是多少人豔羨的位置,通常都是魏的世家貴族、近親之臣擔任,陸寄風既是漢人,又出身南邊,還是個任官不到三個月的素民,這樣的破格拔擢,從來沒有聽說過。
  在宗愛的提醒下,陸寄風才草草謝過了恩,退于武臣列中。
  直到退了朝,陸寄風還是摸不清拓跋燾在玩什麼把戲,只知道自己又升官了,怎麼升的,卻完全莫名其妙。或許真的如同吉迦夜所說的,拓跋燾是在屈意維護自己。
  陸寄風回到他的中領軍府,封條不但已經被清乾淨了,府中還多了許多人,比以往熱鬧。
  這些人都是朝廷中撥下的內務,專程來替陸寄風管理家業的。長史在陸寄風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的情況下,帶來一群拓跋燾賞賜的年輕妾侍,個個部有著不同的風韻,或美豔或清雅,爭妍鬥麗,唯一相同的一點是她們看起來都還是處子,也十分年輕,最大的似乎只不過十八、九歲。
  陸寄風一問之下,那女子竟然只有十五歲,或許是烏孫國來的女子,外表與漢人所習慣的年齡該有的樣子頗有差距。
  在吉迦夜面前接受這樣的賞賜,讓陸寄風感到十分不自在,長史介紹著她們的名字與身份之時,不時地暗示著陸寄風,希望陸寄風能先讓他知道要由誰先侍寢,他好做安排。
  陸寄風假裝聽不出長史話裡的意思,便藉口要整理新公務的細節,命長史領她們退下安置,自己與吉迦夜待在書房裡,不許外人打擾。
  看見陸寄風傷腦筋的樣子,吉迦夜道:“陸施主,這些僕婢妾侍,恐伯都是皇帝放在你身邊的眼線,你是疏遠不得的。”
  陸寄風道:“我知道,但是……妾侍於我卻是禍非福。我乃修道之人,若不想見疑於皇上,為了自保而假意召妾,恐有損陰騭。”
  吉迦夜道:“這種小事就讓陸施主為難?”
  陸寄風苦笑,吉迦夜道:“我聽說過,魏帝個性激烈,對人不是愛之入骨,就是恨之欲其死,你若不能在皇帝對你處處回護之時把握住你的優勢,將來要辦事就難了。為了讓魏帝龍心大悅,你還是得扮一回寵臣,自污自辱才行。”
  陸寄風畢竟還很年輕,要完全放下羞惡之心,橫無顧忌,是不太容易的,吉迦夜見他面有難色,便不再說什麼了,讓他自己去慢慢想通應對之道。
  當天晚上,宮裡的夜宴,陸寄風被召入宮中在拓跋燾身邊隨侍。北魏的風俗未脫野性,在宴席之上,席次排列的尊卑之等雖嚴,但君臣間飲酒歡笑,喧嘩呼喝,甚至拍桌挽袖,都無拘束,猶如家人手足。只有陸寄風神情嚴肅不苟地立在拓跋燾身後護駕,不與眾人喧鬧。
  群臣競相獻上預賀出征大捷的祥瑞之辭時,陸寄風注意到階下的一名華服貴人神色有點特別,雖然在笑,但總感到像是強顏歡笑。
  就在陸寄風起疑時,拓跋燾正好對著那人道:“此次討伐,有會稽公出面招撫,料想賊子不能再迷惑軍民,為亂天下!”
  那人連忙出列,道:“啟稟萬歲,萬歲出兵討伐罪臣赫連定,真是興義師,滅賊黨!臣昌自當為馬前之卒,聽憑驅策。”
  陸寄風不由得詫然,那人是赫連昌,也就是赫連勃勃之子。陸寄風還記得當初自己舉家逃難,就是為了躲避赫連昌的夏兵鐵蹄。也因為逃難,才有了往後的命運。在年幼的他心目中,胡夏是強悍可怕的,心目中的夏王赫連昌,也應該是威猛殘暴,令人震慴。不料只是這樣一個極為普通的人,不管是體態、神情,都沒有驚人之處。
  就是他掌握了千軍萬馬,殺得長安一片血腥?
  陸寄風目不轉睛地盯著他,這時拓跋燾又道:“會稽公,朕要為你引見一人。”
  陸寄風一怔,拓跋燾接下來喚的卻是:“劉卿!”
  劉義真從殿末趨上前來,道:“微臣在。”
  拓跋燾笑道:“這是會稽公,當初你在長安當什麼刺史時,與會稽公曾失之交臂,如今一殿為臣,應該見見面。”
  劉義真一聽胡人要入侵,馬上劫掠長安而逃,卻在半路被打得落花流水之事,已是天下皆知。陸寄風本以為劉義真會感到羞赧,誰知劉義真居然很大方地看著赫連昌,極為誠懇地說道:“聖上王師所過之處,天下皆服,百姓提漿挈壺而迎於道,南北罪臣相會於萬歲腳下,正可謂天威披靡,無所不納!”
  這番無恥之言,令陸寄風倒盡胃口,可是拓跋燾卻顯然十分受用,道:“徵代北,有會稽公引路;徵河南,有劉卿前驅,朕何愁無功!哈哈哈……”
  原來拓跋燾要讓赫連昌去幫他征討夏兵,要劉義真幫他征討宋軍,這兩人竟肯做出這樣的事,幫著外族攻打自己的父母之邦,更是讓陸寄風大感作嘔,忍不住道:“啟奏萬歲,十餘年前,劉侍郎為夏軍所逐,失路於郊野,幾乎性命不保,後來總算被參軍尋獲,已是骨戰心驚,坐臥不寧。劉侍郎經過這樣的顛沛後,曾發豪語,令微臣十分感動。”
  拓跋燾好奇地說:“哦?劉侍郎當初說過什麼話?”
  陸寄風望著劉義真,道:“劉侍郎曾說:‘大丈夫不歷此危難,怎知世事艱難!’古人所謂‘臨難不苟’,劉侍郎庶幾近之矣!”
  坐在一旁的崔浩差點發笑,還好他儀態向來優雅,深吸了一口氣,看起來若無其事。
  拓跋燾道:“看不出劉侍郎說過如此豪語,不可輕忽。”
  崔浩微微一笑,輕搖著羽扇道:“陸大人自謙不治經史,卻頗有太史公的義法,一言煲之,一言眨之,溫柔敦厚之人也。”
  寇謙之倒是很懂他們暗中說的意思,只好苦笑不語。還好他們都是處在魏國,如果是在宋的朝廷,這些話謎兩三下就被拆穿,非當場結仇下可。
  拓跋燾笑道:“陸卿雖心地純厚,卻有不世武功,有陸卿護駕,膚今後高枕無憂!”
  說完,親自斟酒,道:“朕要賜卿三杯,以褒壯士。”
  陸寄風抱拳道:“微臣職責在身,不便沾酒,請皇上恕罪。”
  拓跋燾更加高興,將賜酒親手封于漆匣之中,笑道:“果然持身嚴謹,有國士之風!宗卿,立刻將此酒親自送至陸府,以慰勞他的盡忠職守。”
  宗愛小心翼翼地捧起御賜之酒,半滴也不敢濺灑出來地走下禦階,雖然酒是普通的東西,此時卻是對陸寄風的當眾表示寵信,鞏固他的政治地位。陸寄風以前不大了解這些政治的小動作,現在卻漸漸看懂了。
  鮮卑族的貴戚們口頭上恭賀著,但投向這個驟然成為親信的漢人的眼神,卻暴露出了強烈的嫉妒與猜疑。
  拓跋燾對陸寄風道:“陸卿,宴後你到後殿,膚有事問你。”
  陸寄風應了聲遵命,宮中的宴會往往通宵達旦,等皇帝回寢殿時,才是真正熱鬧的好戲上場。過了午夜,拓跋燾便起駕返回俊宮,陸寄風也領著宿衛,護駕到寢殿。
  當陸寄風在殿外等候之時,崔浩、寇謙之、拓跋齊也都來了,一齊等著宣召。
  宗愛將他們請進內殿,拓跋燾已換上便服,分別賜座。
  拓跋燾說道:“現在殿裡沒有旁人,陸寄風,你給膚如實招來!你為何棄官逃走?難道你認為做朕的臣子辱沒了你?”
  拓跋燾單刀直入,讓陸寄風也下決心坦白以對,道:“微臣絕無此意,只是有非辦不可之事,故爾離職。皇上若要降罪,微臣也無怨言。”
  拓跋燾道:“蘇毗府的事,幸好崔侍中告訴了朕,才沒有誤殺你,但你事先怎知蘇毗府大逆不道?”
  陸寄風當然不可能未卜先知,因此無話可答。看崔浩那若無其事的樣子,陸寄風也猜得出必是崔浩運用了他的急智,將自己的大罪硬是轉成大功。這翻手雲覆手雨的能力,令人佩服。
  看陸寄風答不出話來,寇謙之出聲道:“啟稟萬歲,陸大人曾發現蘇毗府外妖氣沖天,感到不祥,因此深入追查,才發覺了犯禁之事。”
  拓跋燾道:“哦?你也會望氣?”
  陸寄風道:“微臣也只是誤打誤撞罷了。”
  寇謙之道:“陸大人心地直樸,故有這天生的能力,非巫術之流苦學可致。”
  拓跋燾道:“看來確是如此,蘇毗府底下建了那麼大的陵墓,終究是逆天之舉,才會塌陷!陸寄風,你今後便忠心為朕,朕絕不負卿。”
  陸寄風答道:“是。”
  拓跋燾微微一笑,道:“你這刁民口裡答是,心裡一百個不願意當官,陽奉陰違,朕難道不知道?”
  陸寄風有點尷尬,承認也不是,不承認也不是。
  拓跋燾道:“為朕股肱難道真的丟了漢人的臉?”
  陸寄風忙道:“微臣萬萬沒有此意!”
  拓跋燾仰了仰臉,睨視著陸寄風,道:“朕倒問你一件事:你老老實實地說!膚比起劉義隆那小兒,如何?”
  陸寄風道:“宋王貌似忠厚而心懷猜忌,看似勇敢實則膽怯,無法與皇上相比。”
  拓跋燾又道:“那麼膚比起劉裕,如何?”
  陸寄風道:“篡漢之臣,大節已虧;他不但生前多殺功臣,就連幽囚的司馬氏都不放過,必毒殺而後快。如此慘刻無恩的作法,流風所及,諸子亦爭權而自相殘殺,血濺宮帷。如此短視刻薄的小人,近不能教養子嗣,遠不能推恩臣民,怎能與皇上相比?”
  拓跋燾十分滿意,道:“你的想法與朕相同,那麼你認為朕是個怎樣的皇帝?”
  陸寄風道:“雄才大略,虎視蒼生之主。”
  拓跋燾道:“你認為朕只能打天下,不能治天下?朕重用你們這些個漢人,難道不足以表示治天下的心意?”
  陸寄風道:“治天下雖要儒生,但儒生只是治世之術,真正的治世之道,在於仁心!”
  拓跋燾問道:“你認為朕缺乏仁心?”
  陸寄風遲疑片刻,才坦誠地說道:“不殺降軍,不殺居民,是仁君必守之道,而臣聽說國軍所至,燒殺擄掠,寸草不遺!自古以來的仁君,未曾如此!”
  拓跋燾登時大為光火,大力一拍几案,怒道:“戰事方殷,你要朕濟糧於盜?真是書生之見!”
  陸寄風心想:“是你要我老老實實地說,生什麼氣?”
  拓跋燾停了一會兒,控制住脾氣,道:“罷了!現在南北都有戰事,朕不談仁義!等朕一統天下,自會垂恩百姓,不興兵火,讓天下安居樂業,那時你便服氣了。”
  拓跋燾走下禦榻,拍著陸寄風的肩膀,道:“你武功絕世,朕絕不會舍此良材。你不愛做官沒關係,只要你永遠像如今這般誠實忠懇,朕便保你一生富貴!為與愛卿永結親好,朕立刻將武威公主許配予你!”
  陸寄風嚇了一跳,忙道:“微臣不敢!”
  拓跋燾笑道:“什麼不敢?娶了武威公主,將來你便可封王封侯,獨霸一方,與膚同享天下!那時也不用做這什麼鳥官,挨朕的罵又不敢還嘴了。”
  陸寄風道:“微臣無尺寸之功,怎敢裂土而封……”
  拓跋燾道:“當然不是白白給你,你娶了武威公主,便是朕的手足,封你為一面之尊,又有什麼不對了?武威公主是朕最疼愛的二妹,因此膚不輕易許她婚事,好不容易見到陸卿青年才俊,武威公主非靠你托以終身不可!”
  “不,這……微臣……微臣已有家室,不敢辱公主!”
  拓跋燾收回了笑,道:“那麼你要膚誅殺你的妻室,還是你要自己將妻貶為妾?”
  陸寄風一呆,提心吊膽地說道:“這……這是不義之行,微臣絕不能奉命……”
  拓跋燾冷冷地哼了一聲,道:“你少跟膚大義凜然,膚從沒聽說你娶了妻,你休想以此逃避!”
  見到陸寄風拼命想推辭,急得滿頭大汗的樣子,拓跋燾說道:“朕從沒見過賜婚時,有人怕成這樣子!你以為武威公主是個潑辣醜婦?”
  陸寄風更是狼狽,道:“不……微臣不敢……”
  “不敢猜,還是不敢承認?”
  “呃……”陸寄風簡直詞窮了,他困窘結巴的樣子,竟惹得崔浩與寇謙之、拓跋齊都忍不住笑了出來。可是陸寄風心裡卻是急如熱鍋螞蟻,要他正式娶拓跋燾的妹妹,那以後要脫身簡直是不可能的!
  拓跋燾道:“你這麼怕娶公主,真是毫無道理!武威公主善良美麗,人見人愛。嗯……
  雖然不如崔侍中貌美,但至少與皇弟有點兒神似,你瞧瞧。”
  拓跋燾指著拓跋齊笑道,拓跋齊眉目英朗,但與拓拔燾相比之下,較為細緻端秀,看起來十分溫和,確實若女子類似這樣的容貌,也很可能是美女。但陸寄風還是滿肚子氣,覺得拓跋燾比擬不倫,一下子比做崔浩,一下子比作拓跋齊,哪有人這樣子形容女子的?
  見陸寄風還是那張愁眉苦臉,拓跋燾道:“你若是不信,朕立刻請她前來相見!”
  陸寄風沒想到拓跋燾會這麼說,立刻把公主叫來,還讓陸寄風先看,這更是漢人聞所未聞的無禮之事,可是魏帝說得這麼自然,好像一點也不奇怪似的。
  拓跋燾立刻命宗愛下去傳令,召武威公主入宮面聖。陸寄風頭痛不已,難道為官之後,就非要有一堆女人不可嗎?拓跋燾居然想得出把公主下嫁給他這一招,教陸寄風束手無策。
  看陸寄風的樣子,崔浩忍不住微笑道:“公主最慕中華文化,得此乘龍快婿,真是公主之幸!”
  拓跋燾笑道:“朕有姐妹四人,長姐已許嫁西域,三位妹妹年幼,恐怕也將與異國通親,可是朕實在捨不得武威公主!寧可讓武威公主下嫁臣子,也不想讓她遠走他邦。但是要配得上武威公主的青年才俊,既要文武雙全,相貌端麗,又要心地正大,最好還是漢人,並且忠心不貳。見到陸卿之時,朕便感到這真是上上之選。如此一來,武威公主便不必遠嫁他國了!”
  原來拓跋燾一開始就打這個主意,才對自己這麼好。陸寄風感到自己真是上了賊船,可是現在要逃也逃不掉了,不知道哀求崔浩的話,他肯不肯出計幫自己脫身?
  沒多久,傳令的內侍匆匆奔入殿前,跪道:“啟稟萬歲,公主府……公主府出事了。”
  那名被派去公主府的內侍臉色蒼白,聲音發抖,令拓跋燾感到不妙,道:“怎麼了?公主病了?還是傷了?出了什麼事?”
  內侍道:“武威公主……公主家令已在殿外候罪……”
  拓跋燾喝道:“帶上來!”
  四名宿衛挾著一名烏衣貴人上殿,他已抖得連跪都跪不住,整個人幾乎趴伏在地,顫聲道:“罪……罪臣……叩見聖上……”
  拓跋燾是個急性子,氣急敗壞地道:“公主怎麼了!快說!”
  公主家令道:“公主她……她不見了……”
  “什麼?”拓跋燾及陸寄風等人部吃了一驚。
  拓跋燾道:“你說清楚,公主在府中好好的,怎麼不見了?”
  家令抖得整個人像是要散了,還得把話說清楚,在龍威之下全身不聽使喚,道:“稟……
  稟……稟……”
  一個稟字稟了半天,吐不出整句話,拓跋燾再怎麼不敢想,也知道大事比自己想像得還要不妙,一股氣直衝腦頂,拔出配劍,怒喝一聲,便劈去了公主家令的半邊頭顱!
  家令的半邊頭飛出老遠,腦漿流了一地,人還未死,趴在地上掙扎,口中還含糊地發出“稟”聲,這慘酷之狀,令陸寄風隱隱反胃著。
  拓跋燾吼道:“備駕!”
  宗愛不是沒見過拓跋燾震怒,可是氣成這樣,也很少見,連忙親自出去傳令備駕。拓跋燾按著血劍,道:“諸卿也隨朕同行,替朕瞧瞧怎麼回事。”
  崔潔等人領命,車駕立刻趕至殿前,拓跋燾不悅地說道:“不要車!朕要策馬微服而行!”
  宗愛忙道:“是,奴才疏忽了。”
  他親自解馬離車,牽至拓跋燾面前,拓跋燾一躍上馬,誰也不等,便鞭馬狂奔出殿。陸寄風、拓跋齊也連忙翻身上馬,策馬急追,趕在後面保護拓跋燾。
  一行輕騎直奔城東,只有幾名貼身侍衛隨駕,誰也想不到深更半夜,這一騎呼嘯而過的駿馬會是皇帝的御駕。
  直到來至一處燈火通明的朱門前,拓跋燾鞭馬直入,亂糟糟奔來闖去的家僕們有幾人趕了上來,道:“誰擅闖公主府?”
  拓跋齊搶上前喝道:“奴才!不認得皇上?”
  拓跋燾對武威公主的探望甚勤,公主府的奴婢多認得皇帝,一見到不但與公王神似的拓跋齊來了,連皇帝拓跋燾都親自來臨,嚇得全跪倒在地,齊聲道:“參見萬歲,萬歲萬萬歲。”
  拓跋燾大力一揮馬鞭,呼嘯之聲有如雷霆,沉聲問道:“公主呢?朕召見公主,為何不見人來?”
  一片死寂,誰也不敢多喘口氣,拓跋燾更是火大,一發怒叱,再度鞭著馬匹朝內奔去。
  拓跋燾的馬疾趕至後殿,此處小園處處鮮花盛放,雖是深秋,也開滿了各種寒花,樹木更是透著一股清香,假山流水,映著遠山,清幽已極。前方的河流上,伸展著彎曲的雪白石橋,橋的盡頭又是庭院與樓閣。拓跋燾驅馬上橋,陸寄風等人也跟著上橋,橋欄上雕刻十分精細卜隨著水波而展露出不同的色澤。些微結了冰的水流發出一陣陣清脆的裂冰聲,在深幽的夜裡格外動人。
  若非此時眾人心裡都有不祥之感,夜遊這個花園,會是多麼愜意之事?
  陸寄風所猜不差,過了橋、通過內苑之後,就是武威公主的寢殿了,拓跋燾下馬,彈著鞭子大步踏入寢殿中,陸寄風雖感不便,可是拓跋齊率先直入,陸寄風只好也跟著進去。
  寢殿內,七、八名侍女已急成一團,見到皇帝來了,當然立刻全都跪伏在地,不敢透一口氣。陸寄風隱隱嗅到一股血腥味,不知是怎麼回事。
  拓跋燾問道:“公主的貼身婢子賀蘭、狸兒呢?”
  一名老婢顫聲泣道:“自知罪重,已……伏劍自裁了。”
  陸寄風恍然大悟,自殺的婢女就是血腥氣味的由來。
  拓跋燾整張臉鐵青著,道:“把事情說個明白。”
  老婢道:“稟萬歲,公主如常一般,夜裡讀了幾篇書之後,便回房就寢。奴才們侍候公主上 安歇,每刻都來一巡。在子時一刻的時候,來巡的婢子便發現……公主不在榻上了。”
  拓跋燾道:“是誰巡見?”
  一名較年輕但頗壯的婢女道:“是……是奴婢。”
  拓跋燾道:“你怎知那時公主不在榻上?”
  那婢女顫聲道:“奴婢瞧見……公主……公主睡時穿的衣裳,被棄在榻上……奴婢感到奇怪,才發現榻上無人,房裡找遍了,也沒有……”
  “什麼?”拓跋燾驚愕,“她還換了衣服才不見的?”
  那婢女哭著發著抖道:“公主的衣裳……全是典衣所管的,典衣那兒沒少衣服……”
  這意思更加可怕,武威公主是一絲不掛地消失的。
  就連拓跋齊臉色都變了,陸寄風也摸不著頭腦,拓跋燾又追問了幾事,婢女泣不成聲,反覆也問不出更多的內容。只知道武威公主在重重戒備中,就這麼消失了。
  拓跋燾沉著臉起身,不發一語,轉身走入圍屏內,陸寄風等人不便更接近公主的寢臥之處,只能在圍屏外等候。透過重重的屏紗雕鏤,可以看見拓跋燾偉壯的背影,伸手輕撫著公主放在幾上的首飾等物。
  遇上了這樣的怪事,失去最心愛的妹妹,不知拓跋燾此時是什麼神情?
  過了一會兒,拓跋燾才轉身出來,一語不發地出了寢殿,上馬朝前廳而去。
  陸寄風等人隨他來到前廳,崔浩和寇謙之以及宗愛也部趕到了,拓跋燾招手要他們前來,很快地輕聲說了詳情,道:“崔侍中,國師,你們有何見解?”
  崔浩低眉沉思,寇謙之道:“公主十分柔弱,不可能輕易消失,必是被高手所擄。”
  拓跋燾道:“膚也料到如此,但是誰如此大膽,又為何……留下公主的衣裳?”
  寇謙之道:“此人十分細心,若讓公主穿著大內的衣冠,公主便能藉著衣裳的片縷洩露行蹤。但是要帶出公主,也不容易,此時公主一定還在城內。”
  拓跋燾點了點頭,道:“嗯,國師說得對,可是要搜索全城,怕對公主名聲有損,此事絕不能張揚出去!”
  “這……”要搜索又不能張揚,寇謙之也沒主意了。
  崔浩這時才道:“萬歲,大軍出發在即,也不能在此時搜索城中。恐怕得另行廳設想才是。”
  拓跋燾道:“依卿之見,如何是好?”
  崔浩道:“挾持公主之人若是奸細,欲製萬歲,料也不敢對公主如何,請萬歲依照原定之期,親徵平涼,那時奸細自會出面,萬歲便能取回公主了。眼前最重要的是封鎖公主府,不走漏半點風聲。”
  “這……”
  要拓跋燾裝作沒事,實在萬分困難,可是他沉吟了一會兒,終究感到崔浩之言有理,便上馬道:“拓跋齊,調五百宿衛,包圍公主府,即刻起誰也不許踏出半步!”
  拓跋齊道:“是!”
  眾人出了公主府,拓跋燾回頭多望了一眼,眼中帶著狠毒的恨意及殺機,讓陸寄風十分不安,不由得想道:“只有死人會絕對不走漏風聲,難道皇上他……”
  陸寄風不願多想,寧可視做自己多慮。
  但是,他並沒有多慮。就在數日之後,陸寄風隨御駕親征平涼的同一天,奉命屠殺公主府的宿衛軍已進入封鎖的府中,將所有的奴僕、婢女、家官,都殺盡了。雖然經過這一場屠殺,公主府還是很乾淨,因為所有的人都是一個一個被叫來,在大坑前輪流斬首、集體掩埋的。甚至連屍臭,都沒有傳出高偉的公主府圍牆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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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關河不可踰

  大軍就在陣陣血腥的風中,朝著西方前進了。
  自從前年拓跋燾打敗夏國,原本的首都統萬,就成為魏國領土,夏國皇帝赫連昌都被拓跋燾俘虜,受封為會稽公。如今名義上統治著殘餘夏國領土的,是赫連昌之弟赫連定。
  若是這次的西徵,能將赫連定給殺了或是俘獲,夏國便算是正式滅亡,將成為拓跋燾的功業之一。夏是此時西北最大的國家,夏國滅了,接下來的小國秦、涼就更加不足為慮。
  半個月以來的行軍,終於抵達統萬。進入巨大得看不見頂端的聳天城門時,拓跋燾對陸寄風道:“陸卿,你抬頭看看。”
  陸寄風依言仰首望著城門上,赫然是三個大字“招魏門”。
  拓跋燾笑道:“赫連勃勃在世時,將統萬城的四座大門,東門命名‘招魏門’,西門命名‘服涼門’,南門命名‘朝宋門’,北門命名‘平朔門’,自以為這樣便能一統天下,真是可笑!今日出入此門,卻是誰來?”
  陸寄風親身經歷過赫連勃勃的鐵蹄,對於那樣的暴君也敢妄想一統天下,也覺得好笑。
  但是,猛然間他想起了死在自己身邊的群囚。對他們而言,真正的暴君是拓跋燾。若是殘殺他們家園的人能一統天下,對他們而言也是天理不明、上天無眼。
  陸寄風的心情略為一沉,靜默地騎在馬上,緊隨著御駕,進入禦城。城牆的豪華程度,比起子城來更是小巫見大巫,高有七十尺的城樓,地基便有三十步之厚、十步之寬,連綿的宮牆高達三十五尺,而且平整堅硬得能夠磨刀。御駕馬行在上面前進,連晃都不晃一下,平穩至極,快捷非常。
  陸寄風看得心驚,他在平城也沒看過這麼宏偉、這麼氣派、這麼堅固的城池宮牆,這一切都超出凡人的想像,可是為什麼有如此偉大防禦工事的赫連勃勃敗了,而年輕、缺乏戰鬥經驗、以少量之兵深入敵境的拓跋燾勝了?
  一想到這裡,陸寄風更是對拓跋燾的功業有了不同的認知。
  宮城內,亭臺樓閣放眼不盡,雕刻繁麗,處處都是最名貴的錦緞,最精細的刻功,最精選的材料……整座由整片白玉雕成的大門,一望無際黃金鑲嵌的地,構成了極度的奢華、難以想像的浪費,好像全世界的寶物都匯聚在此一般。
  不止是陸寄風目不轉睛,每個衛士臣僚,都看得喘不過氣。
  拓跋燾對陸寄風道:“與統萬城的豪華相比之下,平城猶如農舍。當初朕拿下此城之時,已經將眼睛所見的財物都分賜將士了,想不到隔了年餘再回來一看,還是這樣華麗驚人!可見當初朕賞得不夠。”
  陸寄風深深吸了一門氣,道:“夏國不過蕞爾土地,竟能如此搜刮,焉能不亡!”
  拓跋燾笑道:“陸卿此言,正合朕意!”
  只不過不知道也隨駕出征的赫連昌,作何感想!他也曾在此城中作威作福,擁有上萬名妃妾與宮女,那時他曾經擁著其中幾名絕色妃妾,從此城最高最華麗的窗口看出去,對著“招魏門”或“朝宋門”,幻想著能以他那三十萬匹優秀的戰馬,征服天下。而不到一年,這座城就成為別人的囊中之物,他再度入城時,是以隨從的身份進來,再也不是主人了。
  拓跋燾暫時坐鎮統萬,指揮戰事,每日都有南北兩邊的情報飛驛傳來。幾乎是御駕才坐鎮了統萬城沒幾天,征討宋國的將領便傳來捷報,說宋的守將接連望風而逃,連棄數城。
  拓跋燾十分高興,將捷報傳予眾臣看,笑道:“朕要同時兵出南北,諸君怕分散兵力,被宋追擊。只有崔侍中算準了宋軍懦弱膽小,缺乏紀律。哼,朕兵不血刀便取了洛陽、虎牢,這都是崔侍中之功!”
  大臣們一面附和祝賀,心中不好受的人卻也不少。
  崔浩道:“啟稟萬歲,雖然連拔洛陽、虎牢,但是此地隱藏民間的宋軍仍不在少數,而有能為的將領也尚未被派遣上來,與我軍決鬥。”
  拓跋燾道:“你說的是檀道濟?”
  崔浩道:“檀道濟頗見疑于劉家小子,可是危難之時,他確實是個大將,我軍已敗在他手中數次,先帝南徵,也屢挫於他的防軍,此人能扭轉敗勢,我軍應該在他趕到之前,先斷他的援兵,讓他勢單力孤。”
  拓跋燾果斷地說道:“侍中所言甚是,卿即刻起草朕的手諭,命冠軍將軍將所有降兵全部坑殺,不留一人!”
  崔浩領命,便在禦座旁飛快地寫好了聖諭,交給軍驛帶回。
  侍立在拓跋燾身後的陸寄風,只能儘量地視若無睹,這不是他能干預的事,更不是他能左右的決定。戰爭就是如此,沒有對錯可言。
  對拓跋燾,甚聖夏國、秦國的人來說,宋國確實是一個除了運用政治策略之外,打起仗來就只會節節敗退的軟弱國家。以宋的土地、兵力,還望風而逃;相對的,就算只殘餘幾萬兵馬,只剩往日不到一半的土地,赫連定還是虎視代北,難以攻克。
  隱藏在荒山大漠之間的赫連定,何時會突然出現,決一死戰,是沒人敢預料的事情。在統萬城中指揮的拓拔燾,雖然很確定自己的軍隊平順地往西挺進,可是,一再傳回順利前進的報告,反而讓拓跋燾坐立難安。赫連定怎樣都不出面,若是採取持久消耗之戰,他就未必有勝算了。
  拓拔燾為了怎樣引出赫連定,而苦思不得其計,屢次召見群臣商議之時,守衛又來報告有秦國的特使趕來朝見。
  拓跋燾微覺奇怪,秦國與宋通好,怎會在魏和夏打仗之時派使前來?拓跋燾道:“宣!”
  守衛便退了下去,不久引上來的兩人,風塵僕僕,十分地落魄,跪倒在階下,三呼萬歲,態度非常謙卑。
  拓跋燾冷冷地看著他們,道:“秦與南人結好,為何突然遣使前來?”
  其中一人仰起了臉,道:“萬歲天威普照,我主已知前非,因此誠心派遣微臣前來謝罪。”
  拓跋燾道:“叫你們主子自己來!派你們兩個,算什麼輸誠!”拓跋燾正要命令衛士將他們拖下去斬個手腳,再送回去秦國示威,其中一人已急忙道:“萬歲請恕罪,非是我主膽敢冒犯,而是北涼突然出兵圍攻我國,兵臨城下,將都城重重包圍,我主無法脫身,故命我等深夜縋出城外,星夜急馳,趕來向萬歲告急。
  只要萬歲肯出兵擊走北涼,我主便今世永為魏奴,憑萬歲驅策!”
  此話 出,所有的臣子們都大為吃驚,西秦突然間面臨危難,國王打算獻上國土,以求自保,能輕易得到一個國家,實在是極大的誘惑。
  可是,現在要全力對付夏國,怎能分兵去攻擊北涼?
  拓跋燾道:“哼,朕焉知爾等不是夏的奸細,企圖分散朕的兵力?來人呀,把他們拖出去斬了!”
  那兩人連忙叫道:“皇上勿疑,我主誠心誠意向萬歲求援。為表赤心,已命臣帶來國璽獻上,請萬歲查鑑!”
  那人從懷中取出錦匣,兩旁的衛士接過,呈給宗愛,宗愛打了開來,拓跋燾看了一眼,那方極美的翠玉上,刻著“大秦受命”四個秦文,果然是秦的國璽。
  連國璽都送上來了,事情萬萬不假。拓跋燾命內侍那兩名秦國臣子帶下去安置,暫時沒承諾出不出兵。
  等秦國的臣子退了下去,拓跋燾才問道:“眾卿有何高見?”
  臣子們有的主張機不可失,要趁這個時候取下西秦的國土,也有人主張對夏的戰事最重要,反正北涼必能拿下西秦,不如別去理它,將來再計劃出兵滅涼;每一種意見都有道理,可是也都只說對了一半的道理,沒有人讓拓跋燾能夠滿意。
  而崔潔還是自顧悠閒地看著群臣,好像事不關己一般。陸寄風不知他是不是又有了什麼籌劃,他的頭腦裡面,藏著多少的轉寰,是沒有人能夠逆料的。
  拓跋燾見崔浩沒說什麼話,更是心煩,眼前有西秦這塊國上卻咽不下去,這種心情比打敗仗還要不好受。
  退了朝之後,拓拔燾仍十分抑鬱,便命人備駕,只帶著赫連昌、拓跋齊、陸寄風幾人,馳出統萬城,到林間盡情奔馬打獵。
  輕騎很快地遠遠地甩開了統萬城,朝一望無際的荒野奔去。初冬之季,地面上盡是枯草,偶爾鋪著層薄霜,在這季節打獵是最適宜的。
  一行人直奔至荒野,地勢漸陡,拓跋齊驅馬攔在拓拔燾面前,道:“皇兄,前面是陡峭的山路,隱蔽處甚多,恐怕有不肖之徒藏在林間,皇兄請易道而行吧。”
  拓拔燾環顧著前方高聳的山路,笑道:“你怎麼膽怯了?前年你我獨闖統萬,我們的傷馬在這樣的山路中慌不擇路,還有無數追兵在後,我們視千軍萬馬蔑如也!何況現在此地已是朕的國土,難道有怕的道理?”
  拓跋齊道:“當時敵在明我在暗,如今萬歲是明,亡命之徒是暗,請萬歲還是小心為上!”
  拓跋燾就是鐵齒,對赫連昌道:“赫連愛卿,你說,這座山有什麼妖魔鬼怪?”
  赫連昌道:“妖魔鬼怪倒是沒有,只是路徑陡峭,一般人很難上得去。”
  拓跋燾笑道:“朕不是一般人!”
  他話聲未落,一夾馬腹,馬便撒蹄奔去,眾人也連忙鞭馬急追。拓跋燾的馬術極精,頓時已脫出眾人數十丈遠,幾乎看不見了。拓跋齊大急,拚命地策馬想追上他,只見身邊一騎黑駒迅速地超過了他,追上拓跋燾,正是赫連昌。
  拓跋齊心頭一驚,想道:“不妙!此地的路究竟通往何處,無人知曉。赫連昌回到故國,若是還有他的爪牙與他裡應外合,將皇兄引至危險處圍攻殺害,可就糟了!”
  眼見拓跋燾與赫連昌的馬匹都已經絕塵遠去,看不見蹤影,拓跋齊急得只知追趕。陸寄風的馬術不像他們久習戰事的鮮卑人一樣高明,反而落在後面。他負有貼身保護拓跋燾的職責,也知道不能讓拓跋燾落單,但馬術硬是不如人,也只能拚命追趕。
  陸寄風越是追趕,前面的路果然越是崎嶇不平,陡峭之極,馬速也放慢了,好幾次陸寄風都想乾脆自己下來摃馬,以輕功追趕一定比較快,但是這畢竟有點不成體統,只好耐著性子,控運著韁繩讓馬踏上石屑泥地,陡躍而行。
  此時,前方竟傳出一聲悲慘的馬嘶,陸寄風一怔,不知出了什麼事,便翻身下馬,以輕功趕去。只見前方的溪澗旁,拓跋齊痛苦地坐在地上緊按著左腳,而他的座騎倒在一旁抽搐著,不時發出悲慘的哀鳴,馬軀身子有一半浸在水中。
  看來足他趕得太及,踏破了初結的冰,因此馬滑倒斷腿,他也被摔了下來受了傷。
  陸寄風道:“將軍無恙乎?”
  拓跋齊道:“陸大人……唔!”
  陸寄風見他痛得臉色發白,連忙上前欲看他的傷勢,但他們都穿著軍甲,無法解開衣服看視傷口,拓跋齊忍痛道:“別管我,我方才還見到萬歲與赫連昌朝前面小路去了,你快點趕上他們,免得萬歲遭遇不測。”
  陸寄風道:“可是你的傷也不輕。”
  拓跋齊道:“我不要緊……”
  他都已經痛得渾身冒汗,陸寄風不顧他的抗議,索性蹲在他身邊,將拓跋齊的軍靴解下,手上柔勁略貫,保護小腿的犀皮柔甲連墜的金絲應聲碎斷,陸寄風扯破他的褲管,果然臏部已經腫大如鼓,看來骨頭可能被壓碎了。
  陸寄風背起拓跋齊,拓跋齊喝道:“放我下來,你應該立刻去保護萬歲!”
  陸寄風道:“若將軍有所不測,甚至廢了左足,只怕萬歲也會內咎。”
  “可是……”
  他急成這樣,陸寄風有幾分無奈,道:“請將軍勿憂,萬歲朝何處去了?”
  拓跋齊指著西邊,道:“那裡。”
  陸寄風道:“下官馬術不精,但跑起來倒還算快,這下正好不用騎馬了。”
  說完,他雙足一點,便如脫兔似地飛奔而去,輕捷的身子猶如閃電,在崎嶇山林間疾奔穿梭,被他背著的拓跋齊驚愕得連傷都忘了,已經瞬間穿過密林,眼前是更陡的高崖。陸寄風也毫不費力地縱身一躍,躍上陡崖。
  “哈哈哈……”
  才躍上平崖,便聽見一陣渾厚的笑聲,陸寄風相拓跋齊定神望去,前方已無道路,竟是一片極高的平台,高曠無邊,四面垂雲,俯瞰整個統萬城,平原千里,洛水橫畫,一片壯闊的江山盡收眼匠。
  馬上的拓跋燾與赫連昌,勒馬俯視江山,難怪會發出那樣豪爽的笑聲。見到他們相安無事,陸寄風感覺到背後的拓跋齊松了口氣。會稽公赫連昌沒有趁獨處時對拓跋燾不利,看來是他多慮了。
  拓跋燾轉過頭看見他們狼狽之態,有點吃驚,道:“陸寄風,你的馬呢?庫哿思,你怎麼受傷了?”
  陸寄風放下拓跋齊,道:“將軍擔憂皇上安危,奮不顧身,因此受傷。”
  拓跋燾看著拓跋齊的傷,搖著頭嘆道:“你何苦如此?朕難道手無縛雞之力,那麼輕易陷於危險的嗎?”
  拓跋齊不顧可能得罪會稽公赫連昌,道:“皇兄以萬歲之軀,深入孤山,身邊只有敵國之人,不能教微臣不憂!”
  拓跋燾一笑置之,道:“朕有天命在身,有什麼好擔憂?”他轉身對赫連昌道:“愛卿切勿在意,你將如此河山奉獻予朕,朕自不辜負你!”
  赫連昌感動萬分,跪下謝恩,道:“罪臣自知死不足惜,萬歲垂憐而賜臣殘喘,微臣肝腦塗地,也難以報答天恩!”
  拓跋燾哈哈一笑,扶起赫連昌,好言安慰一番。
  陸寄風默默地觀察著赫連昌,赫連昌根骨極佳,體態壯碩,甚至比拓跋燾還要雄壯,可是初次見到他,卻感到他平凡無奇,也許那時他刻意脅肩縮背,看起來就十分卑微。但在此時,襯著他的背景是壯麗的江山天地,他的氣勢便再也無法隱藏。他分明是個野心極大的霸主,並不是會被拓跋燾這樣的推心置腹給感動的普通人。
  方才赫連昌與拓跋燾獨處,確實是有機會謀害拓跋燾。拓跋燾有那份膽識與他並肩策馬,深入絕嶺,倒底是拓跋燾信心在握,還是赫連昌另有圖謀?陸寄風留意起赫連昌,或許有一天他真的會做出令人無法防範的事。
  拓跋燾這番策馬散心,心情稍解,眾人才同轉統萬宮城。一回返城內,宗愛便稟報道:
  “崔侍郎已在殿內候旨了。”
  拓跋燾道:“他總算來了!”
  騎裝也不換,便直入內殿,見到崔浩就拉住他的於,道:“方才大殿之上你不發一語,膚便知道你有良計,來,快說!秦國救是不救?”
  崔浩道:“萬歲且莫心急,秦國將亡而來求助,若是不救,難道讓北涼坐大?”
  拓拔燾道:“可是赫連定不知藏在何處,若朕分散了兵馬,他在大漠中突擊朕的軍隊,豈不是糟糕?”
  崔潔微微一笑,道:“赫連定不會有這樣的計慮,皇上不必憂心。”
  拓跋燾道:“那麼依卿之見,朕是引兵去救秦了?”
  崔浩笑道:“萬萬不可,我軍遠行疲憊,對付赫連定已經十分閒難,中途改變路徑,只是消耗軍力,犯了兵家大忌。”
  拓跋燾道:“你這全是廢話!不分兵力,如何救秦?”
  崔浩慢吞吞地說道:“我軍首要攻打赫連定,可是赫連定驍勇善戰,勝算難料。而西秦若是不救,就會讓北涼坐大。這三方各自分開,都是危機,但是合在一起,卻大利我軍,可一舉而奪三國,乃千古難覓的良機!”
  他的話一出口,所有的人都望定了他,根本不相信這叫什麼良機。赫連昌更是極為專心地聽著,不知這位三日興邦的謀士,有何等驚人的韜略。
  拓跋燾吸了口氣,道:“如何一舉而得三國?說來!”
  崔浩還是那好像沒什麼事的平靜口氣,道:“我軍若是與赫連定遭遇,恐怕也難以對抗他的精兵。除非是先藉他人之力消耗賊虜的兵力,然後王師再以計略取之。而可作前驅者,正在秦國。”
  拓跋燾道:“他們被涼國包圍,自保都難,怎麼幫朕打前鋒?”
  崔浩道:“秦國兵力不足,打仗的能力沒有,逃亡的能力還有吧?萬歲請命令秦主堅壁清野,把國都燒盡毀盡,不留半點財物給涼國,然後教秦主前往平涼、安定兩郡,將這兩郡賜予秦國。秦主一定會立刻燒盡都城,趕往平涼、安定赴任。如此一來,北涼雖佔領了秦國,也是無用,只是增加了荒地,不能增加國力。”
  拓跋燾點頭,道:“嗯,但是我軍尚未從赫連定手中拿下平涼與安定這兩郡,就封給秦王,又是何意?”
  “秦主趕往平涼、安定,必是認為有皇上的大軍在此幫他打入城中,但是請萬歲暫時勿發,讓秦主自己趕去,赫連定見到落魄的秦人竟敢入據他的國土,一定會趁這個機會大軍殺出,劫掠秦王的財貨妃妾,那時不就引出了赫連定?赫連定意在搶劫,不會有嚴整的軍紀,萬歲趁機襲擊,勝算在握。”
  他說到後來,赫連昌是已經目瞪口呆,這樣的運用,果然立刻就不見血地毀了秦國、引出夏軍,還讓北涼一場空!再怎樣的高牆深溝,也防禦不住這樣的計謀滲透,難怪自己會亡國,難怪他的精兵戰馬都沒有用,就是因為他少了一個算無不勝的軍師,一個如同諸葛亮再世的軍師!
  拓跋燾哈哈大笑,拉著崔浩的手拍著,道:“好計!好計!崔侍中,朕的江山,全在你的方寸之間!”
  陸寄風也佩服得五體投地,一番籌畫而亡三國,相比之下,他把自己的死罪變成功勞,真是微不足道了!
  拓跋燾沒有多耽誤,即刻命他起草手諭,還讓數名高手護送秦國派來的王愷、烏訥闐兩人回去傳達命令。
  而一切的發展,全部都如同崔浩所計算的一般。秦王乞伏暮末一得到拓跋燾的回覆,感激涕零,連夜就縱火焚城,一夜間整座枹罕火光沖天,照得沙漠上金光漫如紅霞。
  秦王乞伏暮末燒了枹罕,還將居民所有財物能帶的就帶走,不能帶走的就搗毀破壞,然後以殘軍脅迫著城中百姓,殺出城去,讓百姓在前面擋涼國的兵馬刀槍。而秦王在後逃出防線,朝東趕去,急著到平涼與魏軍會合。
  北涼見皇室已經棄城逃走,無異是投降了,便也不追。大軍駛入城內接收國土,才發現已是一所廢墟般的亡城,極目所見,只有死屍與殘瓦斷垣,沒有半點食糧或財物,沒有半點生命存留下來。這一切,只因為崔浩的一句話。
  親手燒殺了自己國家的秦王,淒淒惶惶地趕至安南,離平涼已經不遠了,迎面而來的大軍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黃門侍郎稟報道:“皇上,前方有大軍無數,或許是魏軍出城相迎了。”
  乞伏暮末大喜,道:“快,為朕換上素衣,朕要出列以示赤誠!”
  自古以來投降得這麼高興的,恐怕只此一君。乞伏暮末換上表示罪人的白衣,捧著國寶璧玉,趕至隊伍前方,流亡朝廷也都恭恭敬敬地列隊在郊野等候著。
  前方黑壓壓的軍隊,看不出什麼動靜,過了片刻,才漸漸看得出他們朝西前來,整齊的隊伍,令大地震動的鐵蹄,漸漸地接近,乞伏暮末緊張得微微發苦抖,雖然失去了舊地,但是擁有更富裕的平涼、安定兩郡,卻太值得了!他的發抖,除了緊張之外,更有興奮與期待。
  他聽說與拓跋燾激戰數年的赫連昌投降,還被封會稽王;自己連戰都沒戰過,直接獻出國土,榮華富貴一定更超過赫連昌……
  滿心的期待,在第一聲“颼”的冷箭下被打碎。
  乞伏暮末一呆,還在東張西望,第二只冷箭、第三只、第四只……接著是一片密密麻麻的箭雨,身邊哀叫連連,中箭的將士臣子們慘呼著死去,有人叫道:“夏軍!是夏軍,是夏軍啊!”
  乞伏暮末心膽俱裂,抱著頭叫道:“護駕!護駕!”
  文武百官亂成了一團,而前方的弓箭仍如雨下,馬蹄已驚心動魄地追擊上來,無數的黑衣夏兵持刀殺人陣中砍殺,柔弱的官員、內侍們除了抱頭鼠竄之外,無法對抗。將領及時找到乞伏暮末,好幾名士兵保護著他撤退,在混亂之中,根本也無法分清誰是誰,乞伏暮末被軍士們拖著塞上御駕,往西逃去,他恐慌地抱緊了國寶玉璧,回頭望著死神般的黑衣健旅屠殺他的臣子、搶奪他的圮妾,粗豪的笑聲,在秦國臣、妾的驚叫中,交織成規模最龐大而華麗的屠殺劫掠。
  遠方的山丘上,有一匹高大的駿馬上乘坐著山一樣的大漢。
  他身上的明光鐘被陽光照耀得閃閃發光。
  他取下頭盔,紅色的長髮隨風飄揚,宛如在半空中燃燒的火焰。
  他雙目炯炯地注視著乞伏暮末遠逃的方向。
  不,他在看的是更遠的地方,更遠的失去的國土。
  而同時,軍驛也已傳達到拓跋燾手中,赫連定的出現,使戰事立刻有了明朗的變化。
  拓跋燾大喜若狂,御駕立刻動身,以最快的行軍速度,不到三天就趕到了平涼城外,召見諸軍將領,分派節度,布下天羅地網,等著讓赫連定自投羅網。
  魏國的禦營來到平涼城外,赫連昌全副武裝,帶著輕騎奔出禦營,朝城門奔去。
  戒備森嚴的平涼城上,弓箭手從牆跺中露出已扣在弦上的箭簇,烈陽下閃爍著刺目的銀輝。
  一各披著繁麗鎧甲的貴人在軍士簇擁下登上城,喝道:“來者何人?”
  赫連昌勒住馬匹,抬起頭對著城上道:“孤乃是夏國之主,爾等為何堅兵拒守,不開城門?”
  城上的貴人乃是夏國上谷公爵赫連社幹,他不屑地大笑道:“哈……原來是你這個背國投敵之人!你有臉自稱夏主?先帝的大好江山,破你敗盡,若非今上英明神武,保住國祚,恐怕你將成為亡國罪人!赫連昌,你無恥投敵,還想來招降?真是可笑!先帝沒有你這樣的子孫!”
  赫連昌道:“赫連社幹,你不要忘了先帝是把國柞傳予孤王,不是傳予別人!赫連定殘暴無智,先帝在時便已經說過:“亡我族者,必此子也!”難道屍骨未寒,你們就忘了遺訓?
  你們追隨赫連定,終究是反叛之徒,再說天命有歸,大魏英主統一天下,勢在必得,你們何必跟著赫連定這個小丑負隅頑抗?那時的下場,就是死無葬身之地!赫連社幹,大魏乃仁德之君,只要你頓悟昨日之非,誠心投靠,絕不會傷害一兵一卒,不傷害百姓一人,你也可以保全身家及富貴!”
  赫連昌的話,引得赫連社幹更加憤怒,道:“無恥賊子,殺你也算大義滅親!”
  他一揚手,箭雨立刻紛紛射向赫連昌,眾衛士保護著赫連昌徹退,接著緊跟在招降的赫連昌背後的,便是拓跋燾的攻城兵馬。
  一霎時千軍萬馬齊出,拓跋燾並沒有親自出發,他只是安閒地在遠處禦營觀看攻城之鬥,陸寄風、崔浩侍立在他身邊,態度從容,這場攻城血戰看起來激烈,但只是個前奏而已,真正的決鬥還不是此時。
  攻了半日,便鳴金收兵,將軍隊包圍在堅守的平涼城外,魏軍的包圍令城內的赫連社幹頗為憂心,今天攻不進來,明天還會再攻,他實在沒有把握自己可以守多久。
  夜裡,一道火紅的煙霧,自遠方噴上天空,那鮮豔的血色,像是把天空砍出一道刀痕。
  衛兵趕去報告赫連社幹,枕戈待旦的赫連社幹一聽,高興得跳了起來,道:“皇上來了!
  皇上引兵來救平涼了!”
  “赫連定來了。”看見那道紅光,赫連昌說道。
  拓跋燾笑道:“這麼快使出現了?果然是愚莽無智之輩,赫連愛卿,當初朕收服你,可比收服令弟難上十倍。”
  赫連昌忙道:“萬歲的天威,微臣怎敢爭抗呢?”
  拓跋燾志得意滿地一笑,不禁想到寇謙之的預卜,一切如他所推算的,這次的戰役會比想像中容易太多!
  天色方明,破曉的那一刻,赫連定的精兵便與魏國安西將軍古弼的大軍遭遇上了。
  地平線的彼端,赫連定率先衝了出去,揭開戰火的序幕。他華麗的明光鎧與飄揚的紅發成為了顯目的焦點,當他的駿馬衝殺過處,無不偃倒死傷,殺人不眨眼的猙獰猶如地獄的阿修羅神,長矛連貫破數名兵士的胸口,還挾著餘威衝破盾陣,直取古弼。
  安西將軍古弼的指揮營眼看就要被破。赫連定看見他急忙躍上馬匹,拍馬西逃,赫連定得意地大笑著,奮不顧身地追趕古弼將軍。
  他一直認為魏軍雖然勇敢,但是比不上夏國健旅,若不是兄長赫連昌懦弱無能,也不會喪失了大半的國土!
  見到古弼逃遁,所有的魏軍也連忙止戰,追趕將軍。夏軍在背後追擊襲殺殘兵老弱,渾然不知正在被古弼引向伏兵之處。
  古弼一路向西逃亡,直到一片廣袤的平原之時,佔弼的軍隊才停止逃亡,回頭與夏軍對戰。
  古弼勒住了馬,甚至回過身來,對著赫連定冷笑。
  赫連定聲如巨鐘,響遍原野,道:“魏賊,今日是你的死期!”
  古弼笑而不語,魏軍全部以最快的速度退了回去,重整隊形。這時,另一陣聲音由北邊傳來,道:“赫連定,恐怕今日才是你的死期。”
  赫連定一怔,舉目張望,不禁驚詫地拉緊了馬韁,不敢置信。
  四面八方的高地上,是密密麻麻的魏軍。自己已被引到了陷地,猶如甕中之鱉,只能束手就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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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慷慨獨悲歌

  北邊的華麗傘蓋與儀隊包圍的男子,逆著光而看不清面孔,但赫連定知道那一定就是魏太武帝,他竟然就在那高高在上的地方,冷笑著看自己的失敗。
  赫連定強鎮定心神,拔出佩刀,道:“拓跋燾,看朕取下你的狗頭祭拜先帝!”
  赫連定拍馬狂襲而來,登時密麻的箭雨都朝他射去,赫連定的座騎披著的當胸與馬甲上彈去無數利箭,他竟親冒矢刀,速度不減地逼近拓拔燾,滿頭紅發威武無比。
  拓跋燾道:“你不是第一個死於朕劍下的酋虜!”
  他解下鬥蓬,躍上馬匹,振劍殺人陣中,正面迎擊赫連定。
  副將與侍衛們都緊跟著雙方的君主,一同殺入陣中,陸寄風知道無法阻止拓跋燾親徵的殺戮慾望,只能保護他不受敵人攻擊而喪命。
  在原地觀戰的崔浩,看著他們的座騎迅速逼近,心內倒是並不緊張,有陸寄風在,勝負根本就不用再猜。
  崔浩款搖著羽扇,從容地觀賞這難得的兩皇決鬥,在他深長的睫毛底下,漆黑的眸子裡並沒有半點情感,好像拓跋燾在他眼中,也只不過是幾萬個分辨不清面孔的兵士之一。若是拓跋燾看見了崔浩此時的眼神,或許會感到心寒吧?
  兩皇刀劍交鋒,都被雙方的膂力給震得手臂一麻,同時略退,盔甲底下的眼神同樣霸氣而嗜殺。赫連定的刀又劈了過來,拓跋燾振劍格擋,刀劍相撞,嗡嗡有聲,赫連定手腕二泛,寶刀有如滑鰻溜了出來,科劈拓跋燾的馬膝,拓跋燾及時彎身一格,硬生生擋下這一刀,間不容髮之間,兩人已攻守數回,都是硬劈硬擋。
  猛然間赫連定雙手一齊握刀往右斜劈拓跋燾,在拓跋燾往左閃避之時,鐵護腕上彈出匕首,直射拓跋燾的眉心。陸寄風眼力比赫連定的偷襲還要快,一伸猿臂,右手食指中指已夾截住匕首,喝道:“還你!”
  陸寄風將匕首反射回去,勁風疾掃,赫連定揮刀格去,當地一聲,匕首彈出甚遠,拓跋燾的劍已當胸刺至,狂風驟雨般連續數劍,逼得赫連定步步敗退,赫連定呼嘯一聲,躍離馬鞍,竟落地時身子一矮,朝拓拔燾滾了過來!
  拓跋燾吃了一驚,馬已被赫連定斬斷四足,哀嘶顛蹶,幸好拓跋燾馬術精熟,及時躍下馬背,踉蹌退立,迎面便是赫連定的刀鋒直取。
  拓跋燾雙手握劍迎擊,但赫連定虛晃一招,竟往後躍去,重登戰馬,朝拓拔燾奔來。
  拓跋燾硬生生接下赫連定馬上的這一刀,這一刀除了帶著他的膂力之外,還挾著馬馳之威,鏹地一聲,拓跋燾雙臂一震,感到雙手都硬被扯了下來一般劇痛!而手中寶劍竟給劈斷,劍尖飛彈了出去。
  拓跋燾踉蹌跌退數步,身子突然一輕,已經坐穩在馬背上了。原來是陸寄風縱身躍下,將他抱住一托,推上馬匹,拓跋燾正要再追,卻發現赫連定已混入戰圈之中,不見人影了。
  拓跋燾怒喝道:“赫連定!你出來,朕與你一決!”
  陸寄風道:“萬歲請回禦營,賊酋狡詐反覆,現在藏身暗處,已非公平決鬥。”
  身邊激戰的刀箭,不時攻向陸寄風與拓跋燾,禁衛的盾牌也在最短的時間內包圍住拓跋燾,陸寄風護著他,一路殺回後方。
  見到拓跋燾全身而退,眾臣都松了口氣。
  這場血戰直戰到黃昏,赫連定的兵馬沒有退路,全部有殊死的決心,因此拓跋燾以優勢的地利與兵力,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兵馬死傷慘重,連忙下令收兵。
  拓跋燾收了兵,但並沒有解除包圍,所有的主力全包圍在這片鶉觚原外,雖然樹林遮掩了殘餘的赫連定兵馬,只要包圍的時間夠久,赫連定無糧無水,還是要投降。
  夜裡,衛亡人禦營報告道:“啟稟萬歲,夏兵屍首有四千四百七十一具,我軍有三千五百四十具。”
  拓跋燾憤怒地擊案,道:“赫連定竟有此能耐,折我三千兵士!”
  崔浩道:“請萬歲寬心,如今赫連定已成為甕中之鱉,遲早要服罪。”
  拓跋燾對於無法親手取下赫連定的頭,仍感到怏怏不樂,一對一的決鬥,他相信自己也能取勝。現在卻要用包圍的方法,慢慢地等赫連定支持不下去,令拓跋燾未免感到遺憾。
  崔潔告退之後,拓跋燾兀自沉吟,他沒有說准許告退,陸寄風和赫連昌就都只能在旁邊待命。
  拓跋燾想了許久,才說道:“陸寄風,赫連定的武功絕人,他有可能突圍嗎?”
  陸寄風在心裡已評估這個問題一夜了,仍然沒有答案。赫連定勇猛過人,又敢使小手段及奸計,逃出去的機會很大。可是這也只是看拓跋燾的防守有多麼謹嚴而已。
  赫連昌大著膽子道:“啟稟萬歲,微臣認為……恐怕崔侍中要失算一回了。”
  拓跋燾道:“為何?”
  赫連昌道:“罪臣弟勇猛倍於臣,又兼能讓士卒效死,他一人之力無法逃出我軍的銅牆鐵壁,可是他還有一萬多兵,這些人很可能全部不顧性命地保護他突圍。此外,如此包圍,能包圍多久?崔侍中要截斷水源,讓夏兵飢渴難耐而投降。但是臣久處此地,知道夏人的韌性,要讓他們因飢渴而投降,並不是那麼容易。再說他們一萬多人,先殺同伴為食,也可撐上數月,若是他們在這數月之中,發現我軍包圍的漏洞,還是逃得出去。”
  拓跋燾也有此隱憂,道:“困住猛虎,必需速戰速決,朕也感到崔侍中的計畫未必妥當。”
  赫連昌道:“崔侍中神算無差,可是對於夏兵實力,略有低估。微臣只是知無不言罷了。”
  拓跋燾道:“那麼你有什麼見解,可以破此僵局?”
  赫連昌道:“夏國能苟存孤城,只在一人,此人若死,則夏國無首,不勞陛下身犯矢刀,必可輕易取之。”
  拓跋燾垂目沉思,赫連呂的意思很明顯,只要赫連定死了,軍心自然就散,根本下用再打仗,夏國就亡了。可是,要這樣輕率地派人謀剌赫連定嗎?
  拓跋燾把這個意見記在心中,也沒表示同不同意,便揮手讓他們兩人都退下。
  赫連昌與陸寄風退出禦帳,赫連昌對陸寄風道:“陸大人,下官這個建議,恐怕皇上要倚重大人了。”
  陸寄風不想回答他,只淡淡地抱拳道:“哪裡。”便告退返回自己的營帳。赫連昌能獻計唆使拓跋燾殺害自己的親兄弟,還有什麼人是他不會出賣的?或許他投誠於拓跋燾,只是藉拓跋燾之手殺死得軍心的赫連定,等唯一的對手被除去之後,赫連昌很可能就會背叛,再回去建立夏國。
  他是比赫連定難纏多了,拓跋燾對他的信任也不知道是權宜之計,或另有打算?
  魏軍包圍在鶉觚原數日,赫連定的軍隊始終結成方陣,絕不散開,若魏軍邀擊,也從沒佔到便宜,互有死傷。不過魏國方面知道赫連定逃不出去,氣氛倒是很輕鬆,不急著拿下他。
  那天深夜,宗愛親自前去陸寄風的營帳,將他召至禦營。
  四下無人,拓跋燾命宗愛取來一套衣裳,放在陸寄風面前,陸寄風一看,便明白了。
  那是一套夏兵的制服。
  拓跋燾道:“陸寄風,朕不願再等,赫連定一日不死,朕一日不安。”
  陸寄風道:“萬歲有令,微臣自當奉命。但是如今已經勝算在握,可有這個必要……?
  請皇上三思。”
  拓跋燾道:“會稽公那日的建言,朕揣摩過,他只不過想藉著朕,替他除去對手罷了,他以為朕不知道嗎?但是料他也逃不出朕的手掌心,赫連定表面上看起來有勇無謀,朕與他交手,才知他也有狡滑的一面。為免夜長夢多,若能殺他,就殺了吧!”
  拓跋燾在最後一刻,放棄了決鬥的快感,以國家長遠目標為重。陸寄風想他是心意已決,便領了命令,接過那套夏軍制服。
  拓跋燾命宗愛就在此地親自替陸寄風更換衣裳,不讓第四個人知道這項秘密行動。
  拓跋燾本以為陸寄風外表瘦弱,只是內力過人,更換衣裳之時,脫下軍服的陸寄風的肩背、手臂、腰身,竟無一不是骨肉停勻結實。流暢的每一寸肌膚,像年輕的豹一般,任何一個動作都有著隱隱的爆發力與自然的優雅。拓跋燾忍不住在心中暗自贊了一聲。奉命替他更換制服的宗愛更是難掩豔羨之色,令陸寄風感到渾身不自在。
  好不容易換好制服,拓跋燾摩拍著陸寄風的背,十分愛惜,接著便親手解下自己隨身帶著短刀,遞給陸寄風,道:“這是朕的慣用寶刀,賜予愛卿。將赫連定的首級取下,滅國之功便是陸卿的,好自為之!”
  “是。”陸寄風抱拳為禮,退出禦帳,一身黑衣的他很快地便消失在夜色中,像幽靈一樣,沒有讓任何人知道他潛入敵營。
  兩軍交戰,固然少不了暗殺刺探,可是陸寄風想不到這種見不得光的任務會落在自己的頭上。如此一來,他已經成為不折不扣的鷹犬,這是他萬萬不願意的。
  但這樣的局面下,願不願意,他都得做。
  陸寄風無聲無息地竄入密林之中,靜心感覺風向,風帶來人的氣味,陸寄風朝著氣息搜索前進,深入柏林。
  前方已可以隱約看見刀劍的反光了。陸寄風躍上樹梢,在枝椏間前進,透過葉縫看去,夏兵確實已經筋疲力盡。但是他們都依然緊守著方陣,沒有人敢鬆懈。
  為了不讓人察覺確切的方位,夏兵甚至不敢升火,只有星月微弱地射在刀上的光輝,映出些許淒涼。
  輕微的馬甲鏘鐺聲傳了過來,陸寄風專注地看著,赫連定依舊神態昂揚,騎著馬經過士兵陣前,眼光所掃之處,每一個士兵都與他目光交會過。
  看似輕輕地一點頭,他已給了士兵們更多撐下去的力量與勇氣。
  赫連定巡行防守著,高處的陸寄風寶刀握在手中,這時他只要輕身一躍,取了赫連定的首級之俊,便能全身而退,這個任務實在是輕而易舉。
  但不知為什麼,陸寄風沒有動手,他只是將刀握得更緊了。
  這個被重重圍困的軍營裡,沒有人說話,某種強烈的力量讓陸寄風無法下手,或許就是那近乎肅穆的紀律,讓人感到:他們是不可侮的民族,要打敗他們,應該光明正大地決戰,不能偷偷摸摸地暗殺。
  “要殺他並不難。但是他如此受士卒愛戴,不如等他進入營帳之後,再取他首級,以免讓他連死都曝屍在士卒面前。”
  陸寄風打定了這個主意,等他巡完,獨處時再殺他,應該不為過。樹上的陸寄風隨著赫連定移動的方向追蹤,赫連定緩緩地巡過了一遍軍營,所過之處士兵們雖然沒說話,但是陸寄風感覺得出發自真心的尊敬與信任。
  陸寄風注視著赫連定,軍營已經巡完,他該回自己的帳中了吧?
  但是赫連定並沒有,他走到中央的空地,此地平整得不自然,可能是這幾天都是在此地活動之故。
  赫連定仰頭看著黑夜的星空,不知在想什麼,身邊的侍臣道:“皇上,請就寢,明日再謀對策。”
  赫連定沉思了一會兒,道:“魏兵還沒退?”
  侍臣們沒人回答,這是個連答都不必答的問題。
  赫連定笑了一下,躍下馬,拍著馬頸,道:“絕影,絕影,你伴朕東徵西討,負起復國重任,絕糧數日,你也已經到極限了吧?”
  那黑色駿馬溫和地靠著赫連定的掌心,也許是錯覺,高處的陸寄風疑心自己看見馬的眼中有水光。
  侍臣正要將他的愛馬牽去休息,赫連定卻擺了擺手,示意不必。
  侍臣驚疑地問道:“皇上……?”
  赫連定憐惜地輕撫馬的棕毛,然後親手解下馬身上的鞍蹬、面廉、雞頸、當胸、身甲……
  侍臣們都感到一股不祥,連忙道:“皇上,請三思!”、“還有許多凡馬,請萬歲先勿傷絕影……”、“絕影是罕有的千里馬,立功無數,絕不能……絕不能……”
  赫連定的神色堅毅得近乎殘忍,舉劍一揮,馬頭已被斬斷,馬血急噴,灑了赫連定一身。
  侍臣們全跪了下來,哽咽著。
  赫連定冷靜地說道:“將馬肉分予今晚守夜的士卒。”
  侍臣們揮淚取刀割下馬肉,捧到赫連定面前,道:“皇上,請用。”
  赫連定怒道:“膚要你分予守夜的士卒!等所有士卒都分到了之後再給朕!”
  侍臣們不敢違抗,只得告罪退下,傳令廚侍前來,當場支解馬匹碩大的身體。
  赫連定默默坐在當中,拄著刀注視著。很快地,愛馬在赫連定面前被支解、剜肉,不到半個時辰就連內臟都不剩,只剩下一具光溜溜的骨架。
  赫連定的眼睛連移都沒移開,一直堅毅地注視著愛馬的殘軀。
  一匹馬怎夠萬人分?就算只有守夜的幾千人,最多也只是一人一口,但是他們都知道這是赫連定的愛馬,這一口馬肉的恩惠比得過千金。
  侍臣回報道:“稟萬歲,眾人已都分到了。”
  赫連定微笑道:“絕影一生隨朕身先士卒,今後不得不殺馬以餉眾士,絕影也首作表率,死得其所!很好。”
  侍臣們卻哭了起來,數人跪伏在地,爭著道:“萬歲,奴才是無用之身,請殺奴才犒賞軍士吧!”、“請萬歲賜臣一死,臣願獻全身皮肉。”
  赫連定啞然,看了他們一會兒,才道:“你們的忠誠,朕總算知道了,朕很欣慰。只可惜今後……”
  群臣一片嗚咽,一直冷靜得近乎冷酷的他,也不由得微微哽咽,他站了起來,望著西方故城的方向,握緊了拳,咬著牙道:“先帝若是早讓朕繼承大業,何至于有今天!”
  赫連定拔刀猛力擊砍著石座,似要發洩內心無限的悲憤,寶刀砍劃得岩石上火光激濺,赫連定沒有流半滴眼淚,但是那噴濺的火光,卻像是淚一樣,都是熾熱的。
  赫連定恨恨地說道:“拓跋燾奪我國土,佔我城池,憑藉的不過是卑鄙無恥的手段!只要是夏人還有一個活著,就不會服他這狐狼賤種的統治!”
  陸寄風一怔,沒想到赫連定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竟與石室拓文的內容不謀而合。
  陸寄風守在樹上,直到赫連定終於在侍臣的服侍之下,進入禦帳內歇息。
  赫連定坐著微靠刀鞘養神,他的警覺性極高,此時又處於隨時待戰的狀態,更加不可能有人能靠近他。
  但是,驀地頸間一涼,竟有刀刃抵著他的頸子。
  赫連定睜開了眼,刺客在他背後,他無法回過頭看刺客的樣子。但是看了也沒有意義,不管是誰派來的,都代表拓跋燾。
  赫連定不屑地冷笑了一聲,道:“你總算來了,朕的首級你拿去,告訴拓跋小兒朕的遺言:朕軀由他鞭戮,勿傷我士卒一人!”
  陸寄風不發一語,赫連定從容地等著最後一刀,但陸寄風並沒有割下這一刀。
  赫連定等了半晌,不見動靜,奇道:“怎麼?你是待價而沽的刺客,等著朕重金反收買你?”
  陸寄風道:“不,我有話要問你。”
  赫連定一怔,忍不住笑道:“哈,刺客竟有話問朕?天下真是反了!”
  陸寄風竟收回刀,赫連定立刻拔刀反刺,誰知陸寄風人已在他面前,赫連定一刀落空,驚愕地望著像是鬼魂一樣突然間出現的青年。他很快認了出來,是在他與拓跋燾激鬥之時,拓跋燾身邊的左衛。
  陸寄風道:“暗殺行剌,君子不為,你若是願意,可以與我正面決鬥,我讓你心服口服地死。”
  赫連定從他閃身的速度,就知道自己不可能是他的對手,但赫連定依舊自信地冷笑道:
  “拓跋小兒手下有你這種人才,令朕驚訝,好,死在你手中,朕也算不枉!來吧!”
  赫連定虛劈一刀,橫刀而立,君主的霸氣令人不可小覷。
  陸寄風道:“不,等我問過你話再說。”
  赫連定笑道:“哈……你要問什麼,朕一概不答,只等決鬥!怎樣,你怯戰了嗎?”
  陸寄風一愣,赫連定明知不是自己的對手,卻逼著求戰,很明顯地是掌握了陸寄風有祈求,想以陸寄風的要求換取一命。陸寄風想通了他的這個謀略,感到赫連定果然非常狡滑,狡滑得超乎自己想像。
  若不是如此,他怎會在兄長被俘後,不但不救他,反而立刻擁兵自重,登基即位?看來此人威猛的外表底下,也是天生的政治人物,陸寄風要與他鬥心機,十分吃力。
  見到陸寄風沉吟的樣子,赫連定驚喜地發覺自己掌握得對,心中大為安定,便狡獪地笑而不語,等著陸寄風先提出條件。
  陸寄風有點狼狽,只好說道:“只要解我之惑,我便放過你。”
  赫連定冷笑道:“放過朕?呵,朕還有數萬精兵,難道怕你一介匹夫?”
  陸寄風道:“你以為你不和我合作,就可以扭轉局面?赫連定,不要聰明反被聰明誤!
  我只給你這次機會,你不好好把握,將得不償失!”
  赫連定望著他認真的神色,身為一方之主的他,很輕易地就能辨別出誰說的話是真誠的,誰是虛張聲勢。他若再要脅陸寄風,恐怕真的會得不償失。
  赫連定頭一揚,道:“你要問什麼?”
  陸寄風道:“拓跋氏的狐狼血統,是誰告訴你的?你為何知道?”
  赫連定眼珠一轉,笑道:“你身為拓跋燾的寵臣,竟要追問這個?真是令朕意外!”
  陸寄風道:“說!”
  赫連定從容不迫地說道:“說,又有何難?只怕你視作荒唐,認為朕是敷衍戲言。拓跋燾的先祖拓跋力微,是由極東的地方遷移而來,那裡有他們的起源故穴,這是先帝告訴朕,從前人盡皆知的傳說。”
  陸寄風暗想:赫連勃勃告訴子孫,那麼赫連昌一定也知道了?他從未提起只字,可是心中有何打算,卻很難說。
  陸寄風追問道:“石室在什麼地方?”
  赫連定道:“一個你到不了的地方,從來沒有人到達過,你問朕,朕也無法回答。”
  陸寄風道:“既然從無人到達過,為何這個傳說會流傳下來?”
  赫連定笑道:“哈,這真是可笑的疑問。最早的傳說源起,渺茫難知,你問朕為何會流傳下來,豈不是緣木求魚?”
  陸寄風知道那不是傳說,而有真實的拓文為証。只要找到石室,就有可能見到原刻,甚至很可能追溯出舞玄姬的基地鳳凰山!因為鳳凰山也被傳說是魏國的起源國基,或許就是同一個地方。
  陸寄風知道再也問不出什麼來,收回了刀,道:“我說話算話,留你一命。不管你要殺出去,還是困守在此,等著讓人誅殺,那時再度相會,我便不會再放過你了,善自保重!”
  陸寄風身子未動,整個人便飄然離遠了數十丈,登時再也看不見蹤跡。
  赫連定仍怔立著,風吹了過來,他才驚覺自己已經一身冷汗。赫連定跌坐回 上,想道:
  “此人是誰?為何有神鬼般的身手?他又為何要追問拓跋燾的出身?難道……拓跋燾真的不是人種,而是狐狼之子?”
  若真是如此,自己以宗室之尊,豈能困於徒具人形的畜牲之手?只要逃出這一劫,將來再度捲土重來,難道還無法對抗卑賤的拓跋族嗎?
  想到這裡,赫連定的胸中的戰火又熾熱了起來,不禁仰頭大笑,雄渾的笑聲驚動了帳外的侍臣們,都不知道赫連定為何突然間發出那麼響亮的笑聲。
  赫連定大步踏出帳外,天色已經微明,曙光乍現。臣子兵亡們見到昨夜慘然的皇上,今晨自信滿滿,都感到驚訝。
  赫連定下令道:“升火!”
  侍臣們驚訝,連忙道:“陛下,若是煙被敵軍看見……”
  赫連定道:“別廢話,立刻升火!”
  侍臣只好依他的旨意,在中央升起大火。
  火光能熊,照耀著寒冷潮濕的鶉觚原。赫連定召集所有的兵士,朗聲道:“諸位隨朕討伐魏國醜類,是為了討回國土,復我河山!如今困在此地,束手無策,實在可笑!難道魏國小醜,能敵得過我夏國精英?朕決定背水一戰,殺出重圍!”
  此話一出,困守已久的軍士們無不歡聲雷動,大呼萬歲。
  赫連定指著前方的十匹好馬,道:“這十匹馬聊充作眾卿今晨之食,大家飽餐一頓,便殺出去!寧肯作戰死的英烈之鬼,不作苟且偷生之人!”
  軍士歡呼著,士氣高昂,餓了幾天的夏軍,正處於奮亢的狀態,已經被原始的生殺之欲給掌控了。十匹馬正好可以讓每個人半飽,也正是最能夠發揮原始的戰鬥力的時候。
  或許所有的人,天性中部多多少少藏著幾分狐狼的本能吧?
  陸寄風去了一夜,沒有回來,禦帳中的拓跋燾心中不無幾分擔憂。他擔憂的不是陸寄風任務失敗,而是他知道陸寄風的個性不願做暗事,就怕陸寄風在關鍵之刻,給他出什麼亂子。
  天色快要亮的時候,陸寄風才出現在禦帳中。
  見到他的神色,拓跋燾便明白了。
  陸寄風跪在階下,雙手捧刀過頂,道:“微臣辱命而歸,請萬歲降罪。”
  拓跋燾深吸了一口氣,竭力克制怒火,道:“你為何沒有下手?給朕一個理由!”
  陸寄風默然,拓跋燾用力擊案,喝道:“說!”
  陸寄風硬是半個字也不說,拓跋燾為之氣結,抓過那柄短刀,幾乎就要住陸寄風身上刺個幾刀才能稍解怒火。
  他緊抓著刀的手不住抖著,見陸寄風那坦然無畏的樣子,氣得將刀一丟,喝道:“滾出去!”
  陸寄風默默地退了出去,拓跋燾氣得全身發抖,他實在想不透!陸寄風為什麼處處違逆於他?為什麼完全不照他的心意去辦事?自己給他的寵信,已經蓋過群臣,甚至當初崔浩都沒有這樣的禮遇,他還有什麼不滿足?
  拓跋燾簡直想賜陸寄風一死,免得他將來成為敵人,製造禍害。
  但是,想到那不可思議的武功、令人欣賞的談吐,拓跋燾又捨不得了。
  對陸寄風既愛才,又痛恨,拓跋燾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處置陸寄風才是。
  拓跋燾這個早晨的怒氣,讓侍臣們吃足了苦頭,但是一切都只是開始而已。
  拓跋燾才換畢晨裝,正要召見群臣商議軍情,後軍將軍已連忙來報,道:“啟稟萬歲,鶉觚原內冒出炊煙,夏賊形跡已露了。”
  拓跋燾自言自語道:“哼,那小子要突圍了,陸寄風,你倒是幫了朕一個大忙!”
  拓跋燾道:“傳令下去,全軍備戰,見到夏人,格殺勿論!”
  後軍將軍領命退下,拓跋燾也親自換上戎裝,整點禁軍,準備迎戰。
  辰時,太陽已高高掛在天上,隨著地面的震動,突圍的夏軍像是春天出山的猛虎般,殺了出來。
  早已有準備的武衛將軍丘眷的大軍阻截,與夏兵正面交鋒,高處觀戰的拓跋燾清楚地看見赫連定的身影,在千軍萬馬裡還是那麼醒目。
  煙塵滾滾之中,吶喊嘶殺聲卷成了滿天的風雲,揮砍的刀與一具具增加的屍體,使得煙塵被染成紅色,夏兵雖然勇敢,可是還是一面倒地慘敗,幾乎形同殺戮。
  除了赫連定以外,他騎著凡馬,但是所過之處,還是無人可擋,殺出血路越闖越遠了。
  拓跋燾對身後的陸寄風道:“陸卿,股給你機會將功贖罪!”
  說著,將那柄短刀又拋給了他。
  陸寄風接住短刀,這回沒有再遲疑,道:“遵旨!”
  陸寄風以輕功禦氣,登時已閃至戰場。赫連定抓起一名刺向自己的兵士,摔拋出去,摔得血肉模糊,數把長槍同時刺向他,赫連定大喝一聲,寶刀揮過,眾人長槍齊斷,被他的馬蹄踩過,骨骼碎裂之聲清楚地響起。
  突然他眼前一黑,陸寄風已擋在他的馬前。
  赫連定一踢馬刺,馬長嘶著朝陸寄風踩去,陸寄風身子拔空,在半空中一刀朝赫連定刺下!
  赫連定急忙閃身下馬,在地上幾滾,避去陸寄風這一刀。但他連站都沒站穩,陸寄風已快刀刺至,赫連定慌忙拔刀相格,狼狽地接連格了好幾刀,“噗”地一聲,臂上已中一刀,幸虧他閃得快,才沒被刺到心口。陸寄風根本不給他反應的時間,手中的短刀有如索命符,刀刀緊朔,赫連定又驚呼一聲,身上再中一刀。
  赫連定連連退後,卻接不了陸寄風幾刀,便再受傷,不多久身上已處處是傷,刀刀見骨。
  赫連定血流過多,面如死灰,終於兩手都握不住刀了,“當”地一聲,寶刀落地,顫抖著退後。
  陸寄風可以輕易在一開始的第一招就要了他的命,但是陸寄風不願意這樣做,他不以內力,不以掌法對付赫連定。他只用刀法,在完全公平的立場下決鬥,這樣才不致於辱沒了一個末路的君王。
  而現在已經是絕對的勝敗了,陸寄風這一刀正要刺去,赫連定叫道:“朕知道石室在何處!”
  陸寄風半途收回刀勢,道:“你說什麼?”
  赫連定喘著氣,血淋淋的滿身重傷,令他難以站穩,但還是望著陸寄風,說道:“我知道……石室在何處。”
  陸寄風咬了咬唇,要不要逼他說出來?若是逼他說,自己就再欠他一回,這一刀是萬萬不能在他無力還擊時刺下去的。
  不等陸寄風追問,赫連定已笑道:“在……燕國之北……夠遠吧?”
  燕國之北?若是在那裡,確實極遠,遠得拓跋燾一連三代都無法前去祭拜,是很合理的。
  陸寄風反手收刀,頹然一嘆,揮手道:“你去吧!”
  赫連定連忙躍上一匹無人之馬,振作起最後的餘力,殺出重圍,消失在戰塵中。
  陸寄風仰首望去,遠處的禦座此時又是什麼心情?“石室在燕國之北”,這個消息的要付出多少代價,他已經放棄去追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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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帝者慎用才

  戰局一如拓跋燾所計劃,赫連定的殘兵敗將被殺了一萬多人,屍體堆滿整個鶉觚原。
  赫連定成功地脫逃了,與殘存的千名兵士向西逃散。
  雖然他全身而退,不過精兵已幾乎全部被摧毀。曾經罵降的赫連社幹見大勢已去,立刻就俘投降,平涼、安定等城一一輕易地被攻取,讓北魏長驅直人,接連攻下長安、臨晉、武功等等大片土地,整個關中幾乎全部成為魏的國土。
  拓跋燾接收夏國的殘餘國土,宣布免除此地居民田賦稅捐七年,整頓各項民生農事。本以為魏軍會大肆燒殺的居民都放下了心,只要不殺他們、不逼他們離鄉背井,誰做天子都是一樣的。
  而這一切,陸寄風都只是由他人口中聽見,並沒有親自參與。
  因為,他如今的身份又回覆了囚犯之身,雙手被沉重的鐵練鎖著,發配為廚役雜夫。
  他在戰場上當眾放走赫連定,眾目睽睽之下,禦營的臣子將士們全部都看見了。
  要再枉法為他脫罪,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因此,當陸寄風退出戰場,還沒接近禦營,就已經被司隸們逮捕,直接投下監所,接著便被銬上手腳,推到廚房當雜役了。
  拓跋燾連見都不肯再見他一面,這也是當然的。陸寄風並不寄望他的原諒,自己有兩次機會殺赫連定,卻都放過了他,當然會被視為對拓跋燾的挑釁與背叛。
  他的罪名就算抄家滅門都不為過,拓跋燾只將他投下廚室,意在羞辱他,但言外之意卻是等拓跋燾氣消了之後,還是會再重新重用他的。只不過他是漢人,所犯的錯又不是普通的小錯,就算拓跋燾氣消了,群臣肯不肯讓這個動機可疑的漢人復出,只怕沒那麼樂觀。
  但陸寄風也不心急或事先猜測什麼,等拓跋燾招撫夏國的臣民,分配好了治理的事務,大軍就會回到平城,那時他再與吉迦夜商議應該如何因應。現在他多想也沒用,只要盡力當一個無風無浪的囚犯就好了。
  對他來說,當囚犯比當寵臣容易得多。廚役大多是罪犯,到處是被鏈住或是黥面之人,也很容易起衝突而鬥毆至死。在混亂的環境中,陸寄風逆來順受,只要多做些事,多吃點虧,罵不還口,負擔起每日挑水、劈柴、生火、搬運等等粗重的雜役,一切就非常好過。夜裡只有不到兩個時辰的時間,和一大堆人擠在簡陋的草堆上略為休息,他也甘之如飴。
  幾日下來,相安無事。那日掌管禦廚的膳部曹大人親自蒞臨,所有的雜役宰士等都被叫出來列隊聽取命令。
  膳部曹說道:“近日涼國將派譴大人及國師,向皇上進貢。萬歲命我等備辦盛宴,招待涼國使節,諸位現在起要開始注意細節,處處都不可遺漏……”
  隊伍之中的陸寄風聽了,心頭一動,尋思:“涼國的國師,不就是雲無識?他奉命前來進貢,是巧合還是別有居心?”
  奪走拓文的雲無識不知將那張拓文如何處置,看來等等涼國使節來的時候,有必要去刺探詳情。
  隨著北涼使節抵達的日期逼近,廚房的工作也越顯得龐雜。
  內侍宮女之間的流言耳語,透露出前來的國師確實就是雲無識,許多人都在談論雲無識的道行及法力。在一般人口中,雲無識除了醫術精深之外,還有各種術法及奇技,能長生不老,永保青春,而且懂得秘術,可使人多生子嗣。涼王沮渠蒙遜稱他為“聖人”,對他敬奉有加,甚至聽說連涼王的妃妾女兒,都與他有些苟且的污穢之行,暗中在臣民間議論。
  就在眾人的議論紛紛中,涼國使節已經來了。從涼國使節來了之後,行宮裡可以說是天天設宴,各種沉重的工作交相而至,不得休息。而廚房與大宴的種種工作相關至密,也是最快得到新情報之處。
  陸寄風聽說宴席之中,風采不凡的雲無識時常語驚四座,並且展現出許多奇特的幻術,有時他能以鼎爐中的輕煙,化作雲鶴競祥、仙人步步下凡的奇景;還能百變如意,變作千種形貌,令拓跋燾龍顏大悅。
  廚房內更清楚宴會以外的內情。拓跋燾還會在私下將雲無識請入後宮,另設小宴促膝密談,雲無識對佛國的各種風土民情,知之甚詳,他甚至見過大海,見過比身毒更遠的國家。
  許多聞所未聞的奇事,都讓拓跋燾驚歎不已。
  陸寄風心知事有蹊蹺,舞玄姬的勢力與拓跋燾互有衝突,甚至到了雙方互相猜忌暗殺的地步,代表仙後的世家貴族,與代表拓跋燾的漢人新貴,水火不容。舞玄姬的護法雲無識刻意取得拓跋燾的歡心,背後一定有陰謀。
  深夜裡,陸寄風打聽出今日宴後拓跋燾又與雲無識在後宮私宴,便無聲無息地溜了出去,潛進後宮弄清雲無識是否別有居心。
  陸寄風的手腳鐵鍊頗為粗重,隨著他的一舉一動,發出響亮的聲響,非常顯眼。
  可是他若要不發出聲響,也不是什麼難事。他提著鏈帶,很快地就閃進了後宮。
  他不認得平涼城的後宮路徑,但藉由宮女及內侍的服色態度,要找到拓跋燾所在之處並不難。陸寄風在宮瓦間飛快地潛行,不少衛士都守在其中一所精美的毆外,還有一些涼國的隨從侍立在外待命,那麼拓跋燾和雲無識在裡面,自無疑問。
  陸寄風小心地順著屋脊潛滑入殿,他在高梁間匍匐前進,一面小心地調運著氣息,儘量不曝露行蹤。若是被雲無識查覺,恐怕是殺身之禍。
  陸寄風順著屋梁深入內殿,隱約傳出陣陣酒香與粉氣,濃郁的花香燻得處處皆是。內殿的巨大隔屏內,逸出一陣笑聲。
  陸寄風停了下來,只聽拓跋燾笑道:“李先生數朕讀佛經,朕見了什麼苦空無常,便覺不喜。而大師今日教朕佛經,朕一夕便通曉真我之道,原來是以往不悟佛性,哈哈哈……”
  雲無識道:“萬歲好慧根,佛性具‘常、樂、我、淨’四德,這也是一切眾生心所本具,萬歲可說是已經深明其要了。”
  他們竟在談佛經,這多多少少讓陸寄風很是意外,但是他只奇怪了沒有多久,疑惑便解了。
  他聽見一陣壓抑的呻吟聲,竟是女子所傳出來的,仔細再聽,竟不止一名女子發出緊閉著口的呻吟,似乎十分痛苦。陸寄風略為向前探視,一看清殿內的情況,不禁面紅耳赤,大感羞慚。
  毆內的禦榻被重重紅紫輕紗所掩,隱約可以看見三名女子以及宗愛,都赤裸著身子,與拓跋燾愛戲。
  榻外的雲無識也衣衫不整,黝黑雄壯的身軀抱著一名渾身雪白的宮女,宮女身泛潮紅,不住地扭動著,情慾灼身。而旁邊已橫陳著好幾名裸婦,身上或穢或淨,臥在一旁嬌喘連連,有的像是死去了一般無法動彈,僅只在纏綿的輕輕扭動身體時,可以看出她們方才經過了多麼激烈的愛欲之事。
  雲無識不知連禦了多少女子,依然威猛雄壯,一面玩弄著臂間的宮女,一面親自示範,傳授拓跋燾禦婦之道。君臣便隔著遮不住什麼的屏紗,裸呈相見,盡情嬉戲。
  原來這便是拓跋燾親信雲無識的秘密,耳中聽雲無識詳細地描述陰陽出入的方式,鉅細糜遺,不堪入耳,陸寄風簡直聽不下去。但還是讓他聽出了雲無識在教拓跋燾性愛的極高技巧的同時,一併傳授了他採陰補陽的方式。讓拓拔燾臨幸妃子時達到長壽的功用,想必這也是拓跋燾把他如獲至寶的原因。
  陸寄風動心忍性,對眼前的淫亂冷漠視之。後宮的玩樂,持續了至少有兩個時辰,才算暫時罷休,宮女及宗愛都已經攤地不支,動彈不得了。拓跋燾和雲無識還是神采奕奕,又對坐飲酒談論著政事或傳聞,直到未時,拓跋燾才放雲無識退下。
  陸寄風看拓跋燾安然無事,便無聲地出了後殿,跟蹤雲無識的車駕。要跟蹤雲無識,風險比進入深宮大內還要難,因此陸寄風不敢跟得太近,保持一段頗遠的距離,更要小心不能跟丟。
  雲無識的車駕出了平涼行宮,轉入為外賓所準備的鴻臚館,拓跋燾對雲無識破格禮遇,因此他的館舍十分寬廣豪華,獨立於其它使節的起居之處,若是屏退了僕人,便不會有人打擾他。
  這也正好方便讓陸寄風刺探監視,陸寄風目送著雲無識進入寢間,僕人一一退下之後,才小心地慢慢接近,監看雲無識是否有什麼不軌之事的線索。
  雲無識脫下衣袍,在榻上打坐行功片刻。突然間,一陣輕微的“襁鐺”聲,令雲無識睜開眼睛。
  陸寄風屏著息,他確信自己沒有讓鐵鍊發出任何聲響,怎麼會有鐵鍊的聲音?
  雲無識眼中睛光驟盛,下了榻走向成堆的巨箱前。雲無識曾譯出“大般涅槃經”、“大雲”、“金光明經”、“地持論”等經典,這些箱子內號稱都是裝著他所譯的佛經,要來分送給魏國君臣的。
  他打開其中一個六尺見方的巨大箱子,陸寄風隔得遠,看不見箱中之物,頗為好奇。只見雲無識嘿嘿一笑,正要伸手取出箱中之物,空中陡然飄來一陣香氣,女聲自天而降,道:
  “獅子,你住手。”
  雲無識的手縮了回來,一團矇矓的青雲由窗中飄入,在半空纏繞圍聚,妖氣十足。
  雲無識一愣過後,便冷笑道:“是你,你想怎樣?”
  那團蒼雲中的輕柔聲音道:“我不想怎樣,聖女老人家吩咐你的事,怕你弄壞了,因此教我看著你。”
  雲無識道:“哼!你這團稀巴糊的東西,若識相就少管我!”
  蒼雲不慍不火,說道:“我的分靈是聖女老人家所賜的,你敢輕舉妄動,我能同時報告聖女老人家,看她怎樣處份你。”
  雲無識怒道:“無相,你少恃寵而驕,不要以為聖女老人家只聽你的!”
  那片蒼雲是無相的分靈,這讓陸寄始料未及,原來無相還有這樣的本事。
  無相的分靈又道:“你找著陸寄風了沒有?”
  雲無識悶聲道:“沒有!你的情報根本是錯的,拓跋小鬼並沒有與他形影不離,我來這裡這麼多日,沒半個人說他的下落!”
  “難道他已經棄官離去了?”
  雲無識道:“他平白無故,棄宮做什麼?哼,無相,我看你獨自被丟在平城,也深閨難耐了吧?”
  蒼雲中閃出一道電光,將雲無識打退一步,雲無識的臉頰高腫,怒道:“你敢對我動手?”
  蒼雲冷冷地說道:“我不會武功,你忘了嗎?方才不是我打你,是聖女老人家要我教訓你,故傳了那一掌給我。”
  雲無識一聽,嚇得瞼色如土,掩著瞼不敢再吭聲。舞玄姬透過無相的離體靈魂而將雲無識的一舉一動盡收眼裡,還能千里取他的命,他若是不知道識時務的話,只怕下場不會多好。
  蒼雲道:“聖女老人家要你看管的東西,沒說要給你,若有什麼差錯,你可得把皮繃緊,等著領罪!你好自為之吧!”
  說畢,那團朦朧的雲彩漸漸散去,無影無蹤。雲無識恨恨地用力拍了一下巨箱,咬牙切齒。
  這時箱子內又是“襁鐺”幾聲,雲無識深吸了口氣,口中喃喃咒罵著,將幾上的果餅隨便撿了幾個,打開箱子丟了進去,道:“給我安靜!”
  他一眼都不敢再看箱中之物,似乎是看了就會忍不住動手一般。陸寄風心中一震,想道:
  “難道箱中裝的是人?”
  這麼一分心,雖然他的鐵鍊沒有發出聲響,呼吸卻讓雲無識警覺到不對勁。
  雲無識狐疑地張望,陸寄風龜息凝神,以免再曝形蹤。
  身邊竟傳出一聲輕輕的冷笑,陸寄風尚未來得及轉過頭,一道火熱的真氣已從蒼雲中射了過來!
  陸寄風整個人被擊得飛撞出去,形蹤曝光,雲無識大驚,道:“是你!”
  陸寄風才一疏忽就被無相的分靈發現,方才那一掌必也是舞玄姬的掌氣,才會那麼沉重,陸寄風在半空中氣運腰間,穩然落地,雲無識已撲了過來,道:“你總算出現受死了!”
  陸寄風雙手一扯,鐵鍊橫艮,擋住雲無識的掌氣。雲無識連忙凝力架招,陸寄風計上心來,表面上與他拆招,卻故意示弱,讓雲無識總是差點就可以取他相命,接著便虛晃一招,飄然奔離鴻臚館舍。
  雲無識自以為只差一點點就能殺陸寄風,喝道:“哪裡走!”便急追了出去。
  其實陸寄風根本沒走,他往外一晃,便自不見,雲無識便順著他往外晃的方向追去,殊不知陸寄風一閃後反而往內騰,在室內看著雲無識遠去。
  陸寄風微微一笑,快步進入室中,扯下那巨箱的鎖,打開一看,不由得一愣。
  六尺見方的箱子,正好比轎略小,裡面鋪著錦緞絲墊,裝著的少女渾身赤裸,手腳及頸子部被銬上鐵鍊,垂地的長髮只略微遮住她的緊要部位。
  她抬起頭來,驚恐地看著陸寄風,約莫十四、五歲的容貌,清雅端麗,眼中卻滿是恐懼,兩行眼淚不斷地滑落。
  陸寄風輕道:“你別怕,我不會害你。”
  他扯下一幅床帷,包住少女的身體,便將她抱出箱子,奔出鴻臚館。
  少女被包裹的身子十分輕,她安靜地讓陸寄風抱著逃奔,也不掙扎也不動,只是一直垂淚。陸寄風疾奔之時,她的眼淚還不時地飛濺在陸寄風臉上,讓人感到楚楚可憐。
  雲無識發覺了調虎離山之計,已回頭追來,在背後叫道:“陸寄風!把她放下!”
  陸寄風當然不可能放下這少女,讓她再陷虎口。雲無識自背後一掌打來,陸寄風頭也不回,隨手便化去此掌。陸寄風奔至松林,雲無識邊追邊隨手扯下松枝,挾著內力射向陸寄風。
  細枝上帶著他的真氣,每一只都像箭一般凌利,陸寄風隨手反擊,有的細枝颼地穿破衣服,透空飛去,可見力道有多麼強勁。
  背後緊追的雲無識抓到什麼就丟向陸寄風,但畢竟根基有差,追出數十裡,陸寄風越逃越遠,雲無識一時也很難追上。陸寄風不敢放慢速度,看雲無識拚命的樣子,他是非奪回少女不可。
  陸寄風奔出松林,有一條白石鋪成的道路,不知通往何方,幾匹馬被栓在道旁,想道:
  “前面有客店?”
  若前面有街市,那麼就可以暫時藏身了,陸寄風將包著少女的床帷略為整理一下,包好她的身體,便順著馬匹被拴的方向快步前去。
  這條路是戰國時就鋪成的井陘古道,原本作為宮府急報的驛道,可是近千年來已經荒廢,陸寄風沿道奔行,沒見到著村舍,卻赫然看見古老的圍牆,高窄的大門,門楣上的區額提著“安定觀”三字。
  門口足印雜亂,可見有不少人進入此觀,道旁的馬匹也很可能都是進入觀中之人的座騎。
  在這荒山野嶺,這所古觀突然間有那麼多人齊聚,任誰都會猜想到事不尋常。
  陸寄風不欲招惹更多是非,只想找一個避難之所,便繞巨圍牆後面,抱起少女躍入後園,找了一處破廢的堆積雜物之所,抱她進入。
  陸寄風關掩上柴門,將她小心地放了下來,黑暗之中,那少女依然不發一語,軟弱地攤坐在地,緊緊拉攏遮身布帷,低垂著頭望著地面。
  陸寄風道:“你是誰?怎會被囚禁在箱中?”
  那少女只是低著頭,不理睬他,她小小的身子緊縮在布里,翹起的睫上還沾著淚珠兒,教人心生同情。
  陸寄風才一靠近,她便驚恐萬狀地想退後,陸寄風忙道:“你別怕,我如果要害你,就不會救你了。”
  她微拉起布帷遮臉,驚怯得有如一頭小鹿,隨著手部動作,鐵鍊當地一聲,發出清響。
  陸寄風道:“我替你解開鏈子,好不好?”
  那少女怯怯地看著他,眼中滿是猜疑。陸寄風看了看自己,也是手腳都被銬上鐵鍊,一副自顧不暇的樣子,卻要解開她的,難怪她不相信。
  陸寄風笑道:“我的手腳是自願銬上的,你呢?”
  少女只是睜著明亮的眼睛盯著他,不點頭也不搖頭。陸寄風不去逼她,耐心地站在離她幾尺之遠,溫和地望著她。
  過了一會兒,清脆的鐵鍊敲擊聲中,少女從布帷下緩緩伸出一只雪白的足踝,踝上扣著寬大的黑鐵環,已將她的小腿磨破了少許皮膚。
  陸寄風慢慢地靠近,少女數度想縮回腳,終究鼓起勇氣讓陸寄風握住她的腳踝,不知為什麼,陸寄風溫熱的大手一握住她冰冷的腳,她眼淚又流了下來,十分悲傷。
  陸寄風柔聲道:“別怕,看我變戲法,你看著喔!只要這樣輕輕一摸,鐵環就會變成紙了。你看,破了!”
  他的手柔勁拂過之處,鐵環應聲斷散,果然像紙糊的一般。
  少女臉上還掛著淚珠,不禁驚訝地瞪大眼睛,看著陸寄風將束縛住她的鐵環給解開。她呆了 會兒,又伸出另一只腳,陸寄風依舊慢慢地捧起她的腳,一面輕聲安慰她,一面再將另一腳的腳環給毀了。
  少女這才慢慢地伸出手來,讓陸寄風一一解開她雙手及頸子的環扣,陸寄風在為她解開頸子的鐵環時,瞥見頸側的幾道紅痕,那不是被抓的,而是被粗暴地吸吮所留下的痕跡。
  少女茫然悲慘的眼睛,似乎藏著令陸寄風不敢深究的隱衷。
  少女的囚鏈已被解盡,陸寄風便退了回去,與她保持距離坐著,道:”這樣你相信我不是壞人了吧?”
  少女輕輕點了點頭,陸寄風道:“你家在哪裡?我送你回去?”
  她咬著唇,輕搖了一下頭,陸寄風道:“不想說沒關係,可是我要怎麼安頓你?你有地方去嗎?”
  少女惶然地看著他,又軟弱地轉開眼睛,顯然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這少女怎麼問也問不出東西來,還好陸寄風別的沒有,耐心很夠,便說道:“沒關係,你什麼時候想告訴我,再告訴我。我們在這裡避避難,別讓那大和尚找到。”
  一聽陸寄風提起雲無識,她好不容易停止的眼淚又流了出來,趴在地上不停抽泣著,她拚命忍住不發出哭聲,因此背部的抽動也格外激烈。看見此景,陸寄風再怎麼不願猜想,都知道是怎麼回事。雲無識好色無厭,這少女又有著傾國之色,赤身裸體地藏在雲無識房中,怎麼可能保得住清白?
  陸寄風內心慘然,只好讓那少女自己哭個夠,坐在一旁望著窗外的寒星,天空微微透出一抹霜色,也許不久就會下雪了。
  陸寄風突然間像被雷打到一樣,差點跳起來,他望向那少女。他一見到那少女,就感到有點眼熱,可是又確定自己沒見過她。而她身上肌膚細嫩,出身必然極貴,又是一絲不掛地被別國之人藏匿起來……
  陸寄風道:“你……你是武威公主?”
  少女身子一震,止住哭聲,驚愕地看著陸寄風。
  沒想到自己誤打誤撞救出來的,不是別人,就是武威公主!
  陸寄風單膝跪在她面前,道:“參見公主。”
  武威公主似乎已有一陣子沒說過話,開了口時,聲音十分生澀,道:“你怎知……我的身份?”
  陸寄風道:“罪臣陸寄風,公主失蹤時,罪臣曾與皇上一同入府察探。”
  武威公主輕嘆了 聲,極低地說道:“阿哥知道了……?”
  陸寄風道:“公主失蹤大事,皇上怎麼可能不知道?皇上十分心急,幸好公主平安無事。”
  武威公主含淚道:“我……我不想回宮去了……你替我找處古庵,讓我出家吧……”
  陸寄風道:“這……公主暫勿憂慮,既然平安就好了。”
  武威公主卻發起抖來,泣道:“你說什麼?平安就好……你可知我生不如死?為什麼要救我,不如讓我死了算了,嗚……”
  她多日的恐懼絕望隨著說話而全部湧解洩出來,突然間眼睛一翻,昏絕過去。陸寄風連忙抱住她,道:“公主!公主!”
  她只是一口氣透不過來,天氣又十分寒冷,一件薄帷根本抵擋不了寒氣,被陸寄風抱在懷裡,暖意透心,她又甦醒過來。見到自己在陸寄風懷裡,大驚失色,叫道:“放開我!不要碰我,放開我!”
  陸寄風連忙放開她,她滾出好幾步外,驚恐地看著陸寄風。
  陸寄風正要說話,耳中已聽見一陣腳步聲朝這裡逼近,陸寄風伯她又因驚慌而叫出聲來,身子一閃已掩至她面前,點住了她的穴道,低聲道:“別怕。”
  陸寄風抱的她退至黑暗之處,一會兒便有幾人奔了過來,其中一人道:“方才聲音是從哪裡傳出來的?”
  另一人道:“我說是風聲,你聽錯了!”
  又有一人道:“我聽是女子的聲音。”
  第一人說道:“你瘋了,別說安定觀中沒半個女子,就連今日來的英雄也沒半個女子。”
  那人堅持道:“我聽見的確實是女子的叫聲!”
  原先那人道:“胡說八道!再到處找找!”
  他們推開這破屋的門,只拿燈隨便照了一照,第一人道:“進去看仔細些!”
  認為是風聲的那人頗不耐煩,道:“有什麼好找的,這裡不過是些灰塵破東西,真有高手也不會躲在這兒等我們找,你們全部緊張個什麼勁!”
  他說得固然有理,較為一絲不苟的那人卻道:“師祖們交代過,今日的補風大會關係重大,絕不能輕忽大意!”
  另兩人還是不滿地喃喃自語,抱怨道:“不過就一個匹夫,有必要叫全天下的人都來殺他……?”
  那人道:“一個匹夫,哼,你說什麼匹夫有能耐殺害弱水師叔祖,還有停雲師叔祖的八名弟子?”
  陸寄風心頭一沭,驚愕地想道:“莫不是在說我?”
  其中一人道:“好了,別吵了,補風大會至少也要是陽字輩的師祖才有資格討論,我們理字輩算什麼東西?”
  “走吧,這裡沒什麼姦看的。”
  “不知道前廳的補風大會開得怎樣了……”
  他們關上了門,邊談論邊遠去。陸寄風記得通明宮的輩份排行為“一陽之復,至理本誠”,他們是第六代理字輩,原來這安定觀也是通明宮百觀之一。但他以前沒聽說過此觀的存在,也不知是歸那位道長管轄。
  陸寄風想道:“補風大會……是在說我吧?我陸某人犯了什麼十惡不赦之罪,讓通明宮召集武林英雄清算我的過錯?”
  無論如何,他必得要親自去瞧瞧不可。
  陸寄風望向懷中的武威公主,將她拋在此地,恐怕多生變數。但是要帶著她潛至前廳,自己手腳鐵鍊行動不便也就罷了,不知道此時聚在前廳的英雄們根基如何,恐怕略一託大就會曝露行藏。
  陸寄風左右衡量一番,內心豪氣驟升,想道:“我陸寄風豈是偷雞摸狗之流?通明宮設下補風大會,要圍殺我,難道我就不能親自赴會,當著他們的面請教:究竟陸某有何可殺之處?”
  這樣一想,陸寄風反其道而行,不打算偷聽了。他抱起武威公主,奔出草茅,見到前廳燈火通明,便大步朝著前廳走去,旁若無人。
  正廳裡話聲高亢,密密麻麻地坐著來自三教九流的武林人士,上首的漢子佩著寶刀,蓬首粗眉,沉靜地聽眾人說話,他就是久違的烈火道長。烈火道長身邊侍立著幾名陽字輩的弟子,就連之字輩的俗家弟子們也都羅列在兩旁候命。
  其中一名比丘裝束的大漢,正在高聲說道:“通明宮收了陸寄風這樣的敗類,該是你們自己清理門戶的事,旁人為何要幫你們賣命?”
  另一人也穿著道袍,但卻不是通明宮的,道:“這話差矣,陸寄風此人,有十大罪,這十大罪裡,又有十二可殺、三可鄙、一可恨!不殺他,恐怕將成為亂世的魔頭,武林禍害!”
  陸寄風在門外聽了,不禁仰首大笑三聲,聲音中的真氣渾厚,震得廳內所有的聲音都靜了下來。
  他們轉頭看去,在門口的男子,衣衫襤褸,手腳均銬著鐵鍊,還抱著一名女子,看上去不倫不類,但是眉宇間卻有一股朗朗正氣,發出懾人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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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疑義相與析

  這名裝束有如囚犯的男子,偉然立在廳前,群俠都望定了他。滿堂高手,竟無一人查覺他的靠近,可見他身手非凡,卻不知為何會在此大笑。
  烈火道長與陸寄風雖只有數面之緣,也立刻認出了他,烈火道長倏地站了起來,道:
  “陸寄風?”
  此話一出口,眾人發出一陣輕輕低呼,望著那青年。
  他們只風聞陸寄風武功高強,不但是鉅富雲萃的愛婿,又是拓跋燾跟前得意之人,想像中應該是衣冠楚楚,高傲剽悍的豪強模樣。誰知道他竟是這麼落魄,懷裡還抱了個裡在床幃中的女子,任誰也猜不透倒底是怎麼一回事。
  但見被他抱著的那女子容貌清艷絕倫,赤裸的雙足雪嫩可愛,不少年輕俠士及通明弟子偷偷地瞄她,無不怦然心動,想道:“傳聞陸寄風好色,不知哪裡擄來這名絕色少女!”甚至有人想道:“原來陸寄風真的如同傳言一般,採補 女增加功力,通明宮內不知有多少人也幹了這樣的勾當?”
  陸寄風旁若無人地走入廳內,將武威公主放在一張幾上坐著,張望著廳內眾人,道:
  “在下正是陸寄風。方才列位認為我有十大罪,陸寄風自問生平並無虧心之事,不得不向眾位請教:這些可殺之罪從何而來?”
  陸寄風一問,滿堂之人皆出現訕訕之色,似對他十分不以為然,但這畢竟這是通明宮的場面,群俠只等著烈火道長開口。
  那名身穿著破爛比丘裝束的虯髯和尚,卻不怎麼管這是誰的場面,大聲道:“陸寄風既然自投羅網,也不用捕風了!大伙兒把他捉了煉丹,去殺魔女不就得了!”
  陸寄風吃了一驚,向那和尚望去。只見他身長九尺,與曇無讖不相上下,掀鼻怒目,樣貌醜陋。在這大雪天裡,只穿著一襲薄薄的破爛僧袍,鶉衣百結,也不覺寒冷,可見根基不差。由破洞中露出來的肌膚,黝黑毛絨,整個人簡直像頭黑熊,那長相也不像漢人,不像胡人,不知道是何方的人氏。
  令陸寄風驚心的倒不是他的模樣,而是:自己曾經吞服天嬰,而擁有純陽之體的事,竟已人盡皆知!
  事情會鬧得這麼大,其實已在驚雷道長及烈火道長等人的意料之外。他們原本只想將陸寄風抓回通明宮,問清真人的處境及件件可疑之事,無意與陸寄風撕破臉。誰知陸寄風擁有天嬰體質之事,不知道被誰給傳了出去,一夕之間,竟人盡皆知。
  陸寄風的不死體質,不但可以消滅舞玄姬,也可以毀滅司空無,凡人服之則能長生不死。
  就算是只得其中毫毛,也足以令人回元長生,將陽壽延長百年以上。
  因此,一聽說通明宮及聖我教都在捉拿陸寄風,武林中人較邪惡者便去與百寨套交情,較端正者便全部往通明宮的百觀打聽,想知道如何抓陸寄風,抓到了之後如何處置?
  照理說舞玄姬不會輕易將陸寄風的體質之事洩露出去,通明宮之人更不可能,是誰到處宣揚,弄到人盡皆知?這根本無從查起。在烈火道長與驚雷道長無計可施之時,青陽君認為與其逃避武林萬教的追詢,不如索性由本門主持大局,把所有對此事有興趣的武林名人召集起來,以示公誠,而公開之後,方能讓別有居心的高手多幾分顧忌,因才有了這個捕風大會。
  接到通明帖的名人耆老自是踴躍前來,在場者皆有一定的身份地位;而沒接到的只能望門興嘆。經此會後,誰要硬套通明百觀內情,誰就是違反了武林規炬,成了問題人物,敢冒這個險的人可並不多。
  青陽君的處理方式,確實是唯一可行的完美方式。被青陽君擺這麼一道,此時的百寨都早巳傷透腦筋,此後他們要抓陸寄風,還得先通過名門正派這一關,任務真是比以往困難幾百倍。
  那名高大粗豪的和尚原本是天竺人,傳播佛法而到北涼定居。沒想到這十幾年以來,北涼的信仰在曇無讖的掌握之下,朝野信奉歡喜雙修之法,令他這門清修戒律的中觀派遭到排擠。他難以忍受這樣的淫穢風氣,遂以雙腳苦行到魏國。這一路上不知殺了多少盜賊、搏了多少蒼鷹猛虎,竟邊打邊練,創就了一身樸拙威猛的拳腳棍棒功夫。
  他抵達中原後,便在嵩山腳下搭了間小廟修行三寶,那間小廟裡沒神沒毆,與其說是廟,不如說只是間遮風蔽雨的房子,但他嚴守戒律,無事時也教教山下的百姓功夫,助他們抵禦盜匪,甚得居民敬愛,在嵩山一帶,是位德高望重的大和尚,就連通明宮在嵩山的中岳觀都知道他,才會也發帖請他。
  烈火道長對那名僧人道:“跋陀大師,真人傳陸寄風絕世武功,並非要以他的肉身煉丹,而是要他以武功伏妖。再說,以活人煉丹,有傷陰德,正人不為。”
  跋陀大師哈哈笑道:“烈火道士,你師父怎麼說的,我不知道,今天擺下這個大陣清算他,把他從小到大都罵過了,他既然是個徹頭徹尾的壞種,殺了煉丹便是!殺壞蛋還講道理的嗎?”
  烈火道長道:“陸寄風既然出面,便應讓他對自己所作所為,有辯解的餘地……”
  跋陀道:“萬一他辯得大家沒話說,就怎麼?放了他?”
  烈火道長道:“若是陸寄風有所冤屈,自應帶回通明宮再作分曉。”
  跋陀冷哼了一聲,道:“又變回了通明宮的家事,那你們下帖子廣邀群俠,是什麼意思?”
  烈火道長沉著臉,道:“通明宮以除魔為務,決無私心,將來定會給眾英雄一個交代。”
  跋陀一步上前,喝道:“不必交代了!拖泥帶水,要到何年何月才能除魔殺妖?既然只有這小子的體質可以除魔,就由和尚我殺了陸寄風,交給你們這些道士去煉!就算殺了好人,也是沒法子,業障由貧僧一人來擔!”
  陸寄風暗想:“這和尚好魯莽!”
  不料他說到做到,話聲方落,陸寄風眼前一黑,他竟整個人凌空撲了過來!
  眾人驚呼一聲,原來跋陀說話時,雙膝略屈,整個人便撲上半空,雙掌如勾,居高往陸寄風身上撲去。這樣整個人居高臨下撲來的攻擊起勢,像是猛虎一般,各高手見所未見,他逾百斤的身子還能彈躍得這麼輕盈迅猛,更是令眾人目瞪口呆。
  陸寄風身子一低,便閃過了他撲來之勢。跋陀身子落地,竟不立起,而是雙掌以指節叩地,雙腳也以趾觸地,弓著身子,繞著陸寄風微微側行,雙目緊盯著陸寄風。
  他四肢觸地,如獸繞行,陸寄風尋著脫身的方位,但見他繞行雖慢,卻動如脫兔,陸寄風知道自己只要朝哪裡略為一動,那個方位就必會被他封住,根本就無法躍出戰圍。陸寄風小心戒備,跋陀又 地雙足一蹬,身已飛至,雙手五爪如鉤地直撲陸寄風咽喉。陸寄風連忙低頭矮身,趁著跋陀自他頭頂飛撲過去的一瞬間,陸寄風翻掌擊出!一掌差點擊中半空中跋陀的身子,跋陀藉這一掌之力,身子硬生生地在半空中擺扭回腰,急轉了一圈,整個人又翻回,幾乎壓罩住陸寄風!
  陸寄風只來得及往後一仰,跋陀已雙掌急搠張撲,朝陸寄風連攻數拳。
  陸寄風見掌拆掌,雨人硬拳相格,斥喝與掌風聲聲暴雷霹靂,得人耳內生痛,兩人身子不動,對掌卻既快且亂,根本看不出路數。
  座中不乏精於拳掌的高手,都細心地盯著這是哪一路的筆法。但是不要說揣摩不出路數,就連招式都看不出個所以然,乍看之下只是亂打,但那麼剛猛而又敏捷的拳爪,卻硬是將陸寄風纏得無隙可退。陸寄風身形飄逸,跋陀和尚壯猛如山,氣勢迫人,兩人的對招,簡直有如黑熊與人搏鬥一般,野蠻猛烈。
  旁觀者琢磨著自己該如何應對跋陀的怪拳,也都看不出何處可破,何處可守,不由得暗暗心驚,若是與他纏鬥的不是陸寄風,而是自己,那麼不是這一爪早就被他扯破肚腹,就是那一拳已被他擊倒在地,任其宰割,絕不可能像陸寄風一樣防守至今。
  沒想到這名看似徒有蠻力的外來和尚,竟有如此精妙筆爪。
  座中有人低聲道:“瞧那跋陀和尚,兩膝彎曲,下盤不穩,他站不了多久。”另有一人道:“那是因為他兩腳之力全凝在趾上,這樣站自然極為費力,真是怪極!”
  陸寄風全神擋拆他的快拳,但覺拳拳都沉重至極,擋得陸寄風雙脅生痛。那幾句話傳入了他耳裡,陸寄風登時領悟,原來跋陀是彎膝以趾站立,踮著腳打,身子便往前傾,將重量傾到拳上,難怪每一拳都比一般的拳力沉重十倍以上。但下盤不穩,便是一大破綻。
  陸寄風身子一矮,抬足橫掃,跋陀身子一晃,往旁彈去,又是四肢觸地,仰著臉虎視陸寄風,準備再攻。
  陸寄風也微屈著身子,兩掌一前一後,擋在身前,對著跋陀和尚。
  跋陀兇狠的眼睛緊盯著陸寄風,尋找攻擊的方位;陸寄風也等著他進攻,好找破綻,兩人對峙不動,群俠也鴉雀無聲,緊看著誰會先出手。
  突然清脆的一聲“哈啾”,從人群中傳出。
  在這一觸即發之時,竟有那樣嬌脆的噴涕聲,登時將整個氣氛都給消除淨盡。眾人不約而同往武威公主看去,只見她屈腿坐在幾上,身子縮在布帷之中,確實是已冷得發抖,“哈啾”一聲,又打了個噴涕,緊拉著遮身布帷,發紫的雙唇不住顫著,怯生生地看著他們。
  跋陀身子往後一騰,竟自立了起來,轉頭道:“等會兒再殺陸寄風,先給那姑娘穿件衣服,免得凍死了她!””
  此時誰會有心去想替武威公主穿衣服?陸寄風自己也忘了她受不了這酷寒,而眾人都是男子,更不好意思問她穿得是否夠多。
  被跋陀這麼一說,烈火道長對一名之字輩的俗家弟子道:“去拿套衣服來!”
  那名弟廣道:“是!”便退下去。
  跋陀道:“還有鞋襪!”
  那弟子又急忙補應了一聲:“是!”這才慌慌張張奔出了大廳,往內房去了。
  陸寄風對烈火道長抱拳,表示感謝之意,烈火道長只淡然地擺一擺手,沒說什麼。
  跋陀望向其中一人,道:“你功底極好,穿這件輕裘沒啥用,脫了給她穿罷!”
  那人容貌威嚴,五縉長須梳整得一絲不苟,垂在胸前,身上穿的白色狐裘更是考究,他乃是沙漠鹽泉巨富們所供養的高手,人稱白閃電岩雋,平時都有賴他保護鹽泉的客商們,不受柔然掠奪。而他身家億萬,平時非常講究儀容,這件白色狐裘以上萬只狐狸的毛所綴成,價值連城,是他珍愛之物,若非這樣大的場合,他也捨不得穿。
  要他脫下來給人,實在頗為為難。
  可是當著群俠的面,方才大家都在說什麼除魔責無旁貸、不計代價的話,如今要他脫件狐裘,他就不肯“不計代價”,又恐為萬教所笑,白閃電岩雋臉色微沉,脫下了那件狐裘,慢吞吞地要遞不遞。跋陀一把拉了過來,步至武威公主面前,也不避男女之防,就替武威公主身上,道:“你穿吧!”
  武威公主原本有些害怕,但還來不及縮腳,已經被跋陀套上了大衣。那件白裘果然是珍貴之物,武威公主一套上,便立刻全身暖烘烘的,極為舒服,不由得舒了口氣,她還不到跋陀的胸口高,仰著頭看著眼前山一般的大漢,羞然一笑,低不可聞地聲了道:“多謝。”
  她說完便又縮到陸寄風背後,像是說悄悄話般對陸寄風說道:“那位大叔身上的暖氣還留著,真暖和。”
  她聲音甜脆如糖酥一般,群俠聽了,不由得都莞爾一笑。白閃電岩雋臉一紅,那丫頭大剌剌地說自己的體溫讓她很暖,聽在他這冷峻威嚴的武林名人耳中,雖感到不自在,卻也生出愛憐之心,見她容貌可愛,只得想道:“罷了,那件白裘就給她吧!”
  烈火道長怎麼樣都想不通陸寄風怎會帶個赤裸的少女,出現在荒山野地,如此情狀,教人不起淫穢聯想也難。
  烈火道長道:“姑娘,你是何方人氏?誰擄了你?”
  武威公主原本蒼白的臉,穿上白裘之後很快有了血色,微泛紅暈,更增嬌麗。但一聽烈火道長的問話,她整個人又愣呆住了,臉龐一下子變得慘白,怔怔地立在原地,不知所措,身子也微微發苦抖,頭頂一眩,便要暈倒。
  陸寄風及時扶住了她。武威公主才又醒了過來,便整個人躲在他懷中,不肯探出頭來。
  見了這樣的情態,烈火道長嘆了一聲,要說她與陸寄風沒任何關係,是不會有人相信的。
  烈火道長對跋陀道:“大師!陸寄風在武林中的風評,雖其來有自,但是其中是非,或許並未公允,您何不聽其言、觀其行,再作定論?再說陸寄風也未必不肯負起除魔之責!”
  跋陀哼了一聲,道:“你們說了,他的十大罪裡頭就有娶魔女一條!這樣他會除魔嗎?”
  武威公主突然輕輕拉了一下陸寄風,低聲問道:“你是不是娶了魔女,所以才會魔法,解開了我的鏈子?”
  沒想到她突然插嘴問了件無關之事,陸寄風苦笑了一下,道:“沒錯。”正要再對眾人說話,武威公主又輕聲道:“我想……”
  陸寄風問道:“想什麼?”
  武威公主偷偷望瞭望跋陀,對陸寄風道:“想問他……問他……”
  陸寄風道:“問他什麼?”
  武威公主在陸寄風耳邊輕道:“問他怎麼會老虎一樣的武功?真好看!”
  陸寄風淡然一笑,武威公主也看得出跋陀的身形招式如虎,感到好玩,但對於與他對招的陸寄風來說,可一點都不好玩。
  陸寄風道:“請公主在此稍待,等此事處理完畢,下官會設法送你回去。”
  他以此話搪住武威公主,正要再與眾人說話,武威公主又拉著他,輕聲求道:“你幫我問問他哪兒學的,好不好?”
  她話聲雖然很輕,但是以眾人的根基,當然都聽得很清楚。她從小就被拓跋燾當成掌上珠,要什麼只要這樣輕聲軟語地跟哥哥要求,就能如願。如今她將陸寄風當成了拓跋燾一般,便也想到就問,並沒有管身旁還有群俠環繞。
  陸寄風那有點兒窘的樣子,看在跋陀眼裡,便答道:“我的武功便是跟老虎學的!”
  武威公主吃了一驚,羞怯地偷看跋陀一眼,又對陸寄風道:“真的嗎?你幫我問……為什麼老虎會教他武功?我……我也好想養這樣的老虎……”
  跋陀哈哈一笑,道:“你問我便成了,問他做什麼?”
  武威公主紅著臉偷看跋陀,聲如蚊叫,便不好意思再開口。
  跋陀自己回答了,道:“我跟兩頭白老虎學的。”
  武威公主睜大了眼睛,道:“白老虎?有兩頭?”
  陸寄風也吃了一驚,全天下的白色老虎已經罕見,更何況同時有兩頭一同出沒,除了小風、小紫之外,不可能是其它的老虎。
  陸寄風道:“那兩頭白虎是不是比一般老虎大了一倍,一公一母?”
  跋陀道:“你也見過?”
  白色老虎會教人武功,事情雖然希罕,可是陸寄風在此時也跟武威公主一樣問起這些佚事,倒是讓人感到有點突兀。他們怎想得到陸寄風與雙虎淵源甚深?
  武威公主好奇地追問道:“真的有白色的老虎嗎?你怎麼見到的?它們會說話嗎?”
  跋陀道:“老虎當然不會說話。”
  武威公主問道:“不會說話怎麼會教你功夫?”
  跋陀道:“這個說也奇怪,不久前,貧僧初至嵩山……”
  眼看著他就要講起古來,座中一名瘦長的白衣漢子插嘴道:“誰管你功夫跟人學的還是跟狗學的?先拿下陸寄風要緊!”
  跋陀怒目一橫,黑影一閃,竟已閃至那人面前,一把握住他的頸子,將他往外甩出去,甩到陸寄風面前。
  那人畢竟是位成名高手,竟會像個小兒般被他輕易擒住甩出,雖然落地時及時氣沉腰間,立穩了步子,不致于出太大的醜,但也吃驚不小。
  他喝道:“跋陀!你幹什……”
  跋陀道:“你也來赴這個會,你也可以拿下陸寄風,未必要我!我跟她一旁說話。”
  他一愣,轉頭看陸寄風雙手抱胸,冷冷地看著自己,不由得微一縮頭,暗自咽了口口水。
  跋陀與陸寄風打成了平手,自己還被跋陀一把擒住,要打敗陸寄風,談何容易?張望四周,群俠一下子都靜了下來,看來是不會有人出面相幫,圍剿陸寄風。而烈火道長默然不語,不知在想什麼。那人只好摸摸鼻子,偷偷退到一旁。
  陸寄風關心小風、小紫的下落,便不理會他,聽著跋陀對武威公主說道:“我初至嵩山時,便遇上一群莫名其妙的土匪,號稱是什麼百寨聯黑鷹寨的,沒理由便找我動手,說是練習打人……”
  那群黑鷹寨的土匪,什麼蠢事都幹得出來,會圍攻一名落單的大漢作為練習,陸寄風也毫不感到意外。
  跋陀道:“他們幾個被我修理了一頓,哭爹叫媽時,突然來了一名藍衣高鼻子的人,搖著撮鳥羽毛,講話怪不拉磯,原來是他們的寨主,名字好長一串,我也記不住,也聽不僅他在講什麼之乎者也,便跟我打了起來。他怪是怪了點,武功倒是硬底!”
  陸寄風喃喃道:“他叫羽扇絕塵智無雙蕭冰。”
  跋陀道:“好像就是這個!他的身手真是不差,只是手段低劣了點,交手不到十招,暗器、毒煙、陷阱,通通都出籠,我被他纏得心浮氣躁,不小心便中了一掌,受了傷,而你說的那個誰……”
  陸寄風道:“羽扇絕塵智無雙蕭冰。”
  “對啦,他正要把我打死之時,竟傳出一陣虎嘯,撲出一對白色巨虎,兇狠地圍攻你說的那個誰……”
  陸寄風正要再開口說出蕭冰的名號,但這個名號越念就越讓人有心煩的感覺,陸寄風便沒接話,問道:“你說那對老虎圍攻那人?”
  跋陀道:“沒錯,那對白色的大老虎不知與你說的那個誰有什麼仇,見了他,猙獰怒目,齜牙裂嘴,恨不得把他碎屍萬段似的……”
  陸寄風微感詫異,小風、小紫的母親是死在蕭冰手中,一定是畜牲有靈,能記得蕭冰是它們的仇人,才會圍攻他。
  “……那對老虎合力堵住了那個誰,它們不管是追逐或圍捕,都配合得天衣無縫。撲襲、攫抓時的技巧又靈活兇狠,我在一旁看著,好像在看兩名配合完美的頂尖高手,與那個誰過招一般。那個誰的手下們使卑鄙手段,又撒毒針,刺傷了其中一虎的眼睛,另一虎發了怒,攻勢露出破綻,被那個誰擊中右耳,翻飛出去,落地時四腳雖穩,可是貧僧看它身子搖搖晃晃,大概是掌力震傷了腦,便奮力振作起來,與那兩虎一同合力打退那個誰,那個誰破我們一人兩虎打退了,還念念有辭地說了一堆……編了首什麼‘雙虎行’,人才遠去……”
  武威公主問道:“什麼雙虎行?是詩嗎?”
  跋陀道:“應該是吧?我記得好像是這樣念的,‘雙虎之行,雙虎之奔。其行也疾,其奔也速。其一無耳,其一無目。籲嗟奇乎,籲嗟奇乎!’……真怪,怎麼這我就記住了?”
  此詩後世流傳甚廣,應歸入樂府之屬,全漢三國晉南北朝詩中下錄,太平廣記亦亡夫之,今難以考其原作,實乃黑鷹寨主蕭冰之筆也。
  陸寄風道:“那對老虎後來呢?”
  跋陀道:“呵!我替眼睛受傷的拔出眼裡的針,它們也就帶貧僧到虎穴裡去養傷,被打了一掌的那頭老虎一回洞穴裡,便倒著睡了好久,以後就時醒時昏,漸漸瘦了去。那頭瞎了一眼的老虎緊依在它身邊,不肯離開半步。那一陣子老夫傷好了,便常出外獵些東西餵它們,咱三個生靈,也算是相依為命啦!哈哈!”
  陸寄風心中好生感激,微微一笑。
  武威公主道:“你還沒說它們怎麼教你功夫?”
  跋陀道:“有一天,那頭瞎了一眼的老虎突然把我頂到洞穴外去,繞著我走,喉間發出泜嗚,我還不曉得怎樣,它便撲了過來,差點把我給打下高崖。我以為它怎麼瘋了,它卻及時叼住我的衣角,把我給拉了回來,等我站穩,它又撲過來……”
  武威公主道:“我知道了,它敦你功夫!”
  跋陀道:“沒錯,那頭猛虎與我搏擊追撲,算是我的師父!後來我聽說黑鷹寨那些個土匪還會在村落裡橫行,便常常下山去跟他們玩玩,久了也就在山腰上住了下來,有時到山裡看看我的老虎師父,欸!”
  他突然長嘆了一聲,武威公主道:“那頭昏睡的老虎,還是沒起色,對不對?”
  跋陀道:“你真聰明,我想它被打了一掌,可能傷得不輕,可惜我不懂得醫術,村裡大夫聽說要給老虎看病,也沒人敢來,有一個膽子大一點的來了,還沒碰到傷虎,便被咬得差點斷了臂,連我都攔不住,此後更沒人敢來,只好眼睜睜看著它一天天衰弱下去……”
  他說到此,搖了搖頭,十分難過。
  陸寄風道:“那兩頭老虎,一頭叫小風,一頭叫小紫,你這麼叫它們,它們就聽話了,不會再傷人。”
  跋陀問道:“你怎麼知道?”
  陸寄風苦笑不語,武威公主卻望著陸寄風,道:“一定是你和另一個名字裡有紫字的人一塊兒養的。”
  陸寄風驚奇地看著武威公主,雖然這不是什麼難猜之事,可是她反應這麼快,可見頗為聰慧。而一時沒想到陸寄風怎麼會知道的人,一聽武威公主這麼說,也恍然大悟。
  跋陀愣了一會兒,一時並無人說話。座中的一名道士發話道:“故事也講完了,可以談正事了吧?”
  他便是指稱陸寄風有十二可殺、三可鄙、一可恨的道七,陸寄風不認識他,不知他的來歷,但放眼堂中之人,他也幾乎全不認識。
  烈火道長咳了一聲,正要發話,跋陀卻突然大聲道:“不對,這可就不對了!”
  烈火道長問道:“大師,何事不對?”
  跋陀道:“我的老虎師父靈性過人,能親近照養它們的,絕不會是壞人,陸寄風若有你們說得那樣壞,我的老虎師父不會與他親近!”
  那道士不耐煩地說道:“誰知那兩頭老虎叫阿豬還是阿狗?陸寄風隨便說說,你就當真了?”
  跋陀對那道士瞪去,道:“圍不圍殺陸寄風是一回事,你侮辱吾師,是什麼道理?”
  那道七一愣,才驚覺失言,連忙道:“貧道並無此意,請大師見諒。”
  跋陀仍沉著臉,並不領情,道:“陸寄風說得出是兩頭結伴而行的白老虎,還說得出它們的敵人名字,諒他猜也不會猜得這麼準,陸寄風,你可知它們與那個誰有什麼仇?”
  陸寄風道:“小風與小紫的母親,十年前曾收容照顧我,但是死于死于蕭手,在下已經將它葬在虎穴之外了。”
  跋陀點了點頭,道:“原來是殺母仇人,我知道了。”
  看來他是打算將來替師報仇,對付蕭冰。
  陸寄風突然撕下一片衣角,囁破了指尖,染遍了那塊布。
  當陸寄風的血出現在群俠面前時,所有的人都緊盯著陸寄風,眼神有些詭異。
  陸寄風將那塊血布遞給跋陀,道:“請大師將此布給重傷的老虎服下,在下的血是醫傷靈藥,應該會好的。”
  跋陀一怔,也不跟他客氣,接過了布,道:“吃了你可以長生不死,我想你的血應該是有用,我謝謝你。可是為了除魔,該殺你我還是會殺。”
  陸寄風淡然一笑,道:“就憑大師您的武功,或許不夠。”
  方才他與跋陀對掌之時,其實對他的武功來歷也存了幾分疑問,因此故意見招拆招,好看得更仔細些,並沒有全神去對付他。
  武威公主關心的只是陸寄風的傷,看著他咬破手指時,武威公主嚇得掩目,那表情好像她自己也和陸寄風一樣痛似的,顫聲問道:“陸寄風,你……很痛吧?”
  陸寄風伸出手來給武威公主看,柔聲道:“不痛,你瞧。”
  他手指上的傷很快地消失無形,眾人都深吸了一口氣,陸寄風服過天嬰,擁有不死體質之事,果然不是傳言,而是事實!只要舔過他的血,就可以治傷,若是吃了他的肉,那麼會有多大的功效?
  跋陀珍重地將布收入懷中,所有的人緊盯著那片血布,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羨慕不已。
  更有不少人猜想跋陀絕不會那麼老實,拿這塊血布去餵虎,而不自己留著使用。
  那道士突然道:“陸寄風,你以為施恩給跋陀大師,他就放過你了嗎?跋陀大師德高望重,嫉惡如仇,不會被你的小恩小惠收買,就忘了你的罪行!”
  陸寄風心裡也有幾分氣惱,道:“在下隻身前來,便已是自問無愧!有何罪名,請一一賜教,讓在下明白!”
  烈火道長仔細地看著陸寄風,道:“你這一段日子來的所做所為,已是人盡皆知。或許其中傳言,不盡真實,如今當著武林萬教之面,你理應做出個交代。”
  陸寄風道:“多謝道長。”
  那道士道:“陸寄風是個奸詐之徒,讓他申辯,死的都能說成活的!”
  跋陀偉然站在一旁,道:“是他做的就是他做的,不是他做的就不是他做的!有什麼好辯?陸寄風,你也不要廢話,只要說你有或沒有,就成了!”
  陸寄風點了點頭,道:“就依大師之言。”
  烈火道長看似肅殺冷峻,道:“十年前靈木師兄被劍仙門之人所傷,你既無法與劍仙門脫離關係,恐怕難以擺脫傷害本門弟子之名。”
  重傷靈木的支離骸,是弱水道長的化身。陸寄風一想到這裡就不由得陣陣心悸,當初弱水道長帶自己回通明宮之後,在靈木的病榻前慟哭、立誓報仇之態,種種情貌,真摯得讓人無法生疑。回想起來,不禁更感到可怕。
  但是,說出傷靈木的人是弱水道長,他們會相信嗎?恐怕只會立刻引來通明宮的激憤。
  陸寄風默然,烈火道長及跋陀等人都望著陸寄風,等著他喊冤,但陸寄風什麼也沒說。
  跋陀不耐煩地問道:“怎樣?他們冤了你沒有?”
  陸寄風不答,問道:“那麼第二呢?”
  他竟不作申辯,有些出乎眾人意料之外。反倒是烈火道長道:“陸寄風,當年你還是孩童,或許作不得主,但是劍仙門此舉,陰險毒辣,你執意與之為伍,恐怕對你自己不利。”
  人群中的一名道士冷笑了一聲,喃喃自語道:“他十年前是個孩子,十年後都這麼大了,還不知好歹,要人提醒?”
  他的話聲雖輕,眾人卻都聽得一清二楚。烈火道長裝作沒聽見,道:“劍仙門之人歷代以來,竊取本門武功,你在受真人栽培後,卻罔顧真人之義,難以見容於天下。”
  陸寄風道:“晚輩受真人數誨,絕不會辜負真人的期許,但是未必要加入通明宮。”
  此話一出,眾人無不譁然,烈火道長背後的弟子們更是個個眼露不以為然之色,認為陸寄風的話,只是推託含混之辭。
  那道士冷笑著又低聲說道:“看來通明真人的期許,是要你斷了弱水道長的經脈,好讓他死於非命;還要你串通眉間尺謀害停雲道長,甚至要你殘殺八陽君?”
  陸寄風心頭一沭,道:“八陽君死了?”
  那道士由鼻中發出一聲嗤笑,道:“你裝傻也裝太不像了。”
  烈火道長沉聲道:“陸寄風,此事天下皆知,八陽君個個肢離體散,被大卸數塊,沒有一個是完屍,場面之慘早已震憾武林!”
  陸寄風幾乎是無法置信,他以為劍仙門在被栽贓害死弱水道長與停雲道長之後,已經夠了,想不到那黑衣人竟又多殺了八陽君,而且手段還這麼狠毒!若他是弱水道長,那麼他也太陰狠,大不留餘地了!
  這樣的行為,竟不像是刻意栽贓,而像是他恨透了通明宮,步步翦除著通明宮的羽翼。
  難道弱水道長真的是痛恨著通明宮,就像司空有所有的弟子一樣?只不過弱水道長的做法更為陰險,不像其它人那樣光明正大。他屈身進入通明宮,以詐死取得了信任,此時就藏身在暗處,看著他們與陸寄風決裂,然後慢慢地收拾他們。
  烈火道長說道:“你不為八陽君之死做出解釋?”
  “這……”陸寄風確實難以解釋。一直以來,他就感到弱水道長緊緊跟在他的背後,宛如附骨之蛆,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掌握之中。為什麼弱水道長能這樣準確地打擊他?
  陸寄風越想越是毛骨聳然,幾乎可以想見:此時的捕風大會,弱水道長必定也在暗處看著他的一舉一動,為他這動彈不得的處境暗自竊笑。
  見了陸寄風那張口結舌的樣子,烈火道長不由得怒火中燒,沉聲道:“你是認罪了?”
  所有的通明弟子們都望著陸寄風,人人臉色凝重。從烈火道長問陸寄風件件大罪,他一直不作辯解,又敢單身前來,已有不少人暗自認定陸寄風存心耀武揚威,甚至大開殺戒,各人部越來越是心頭志忑,冷汗涔涔,只怕一言不合,陸寄風不知何時會突然間動手,那時勢必是一場血戰。
  不料陸寄風卻搖了搖頭,道:“那些全非我所為。既然有心之人要全栽在我身上,除非將他成擒,否則我說什麼都沒有用的。”
  那名道士冷笑道:“誰有這樣的本事栽贓於你?莫非是下落不明的通明真人親自現身?”
  陸寄風一愣,真人失蹤之事,竟然已經不再是秘密,看來他伴駕出征的這段時間裡,弱水道長已不知進行了多少不利於他的陰謀。
  烈火道長朝那道士望去,他的環眼獅鼻不怒自威,令那道士心頭一沭,心中暗想:“瞧烈火的口氣,竟還是護著陸寄風。這陸寄風真有這麼得通明真人寵愛?看來我且勿窮追猛打,得罪了通明宮這些傢伙,我也沒好處。”他臉上帶著微笑,訕訕道:“玄靜失禮了,只不過八陽君也非泛泛之輩,他們八人聯手,天下還有誰能一舉殺之?除非是天下還有武功比陸少俠更高的人,否則,要栽這個贓,只怕也不容易。”
  他的話雖不中聽,卻也屬實,烈火道長實在是想不出天下間有誰可以輕易殘殺八陽君,除非是通明真人,或者是陸寄風。
  陸寄風道:“既然要把所有的殺人罪名都算在劍仙門頭上,想必當年焰、燁二陽君的帳也一併算進去了?這是第七條?那麼陸某其餘三罪又是什麼?”
  不料烈火道長道:“停雲、弱水以及八陽君之死,都有人證物證,擺明暸是你們。但是吾徒之死尚未查明,因此雖然劍仙門嫌疑不小,但通明宮絕不會任意誣陷劍仙門。”
  陸寄風問道:“那麼陸某的其他四罪呢?”
  烈火道長道:“你自己真的完全不知道:你有多少苟且之行,讓人唾棄?”
  陸寄風只以為通明宮記著的就是他身系的人命,竟會出現“苟且”這樣的字眼,倒真的令他意想不到。
  陸寄風道:“陸某問心無愧。”
  玄靜道長朝武威公主望了一眼,才道:“問心無愧四字,也輪得到你這好色無厭、鑽營權貴之人來說,可真是讓人不解,難道‘問心無愧’四字,已經改成和‘恬不知恥’同樣意思了嗎?”
  陸寄風地望著他,道:“陸某與閣下素昧平生,閣下對陸某如此痛恨,指我為可鄙可殺之徒,此話怎說?”
  玄靜道長一揚臉,說道:“你陸寄風武功、身份,都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我輩江湖浪人,當然入不了你的尊聽。我聽說通明宮的弟子,向來行三清戒律的,可是你先與雲老爺的愛女,也就是舞玄姬兩百年前的肉胎化女成了親;她死後你立刻又再娶;更不用提領軍府裡的姬妾成群,這可真是還不夠好色無厭?就連如今,你的出現還是教人大開眼界。”
  他這話所說的,自是指身無寸縷的武威公主。他此話一出,群俠的眼光都不由得望向武威公主。
  也在此時,那名出去尋衣的通明弟子抱著一襲道袍趕入堂中,道:“師伯!衣裳來了。”
  眾人都感到有些奇怪,怎麼這名弟子去拿個衣服,拿了那麼久?
  烈火道長一抬臉,弟子便將衣服交給陸寄風。陸寄風道了聲謝,逕自接過,交給武威公主拿著。坐在幾上的武威公主怯生生地仰起臉看著陸寄風,眼中透出的徬徨之意,令人可憐。
  但是那弟子交了衣服,並沒有就退下去,反而欲言又止地望著烈火道長。烈火道長見他平時並非木訥不知進退之人,不知為何現在還愣著,便一擺手要他退下。
  那弟子駱觀之鼓起勇氣道:“師伯公,弟子方才見到……觀中不少弟子都昏倒了。”
  烈火道長一愣,道:“怎麼了?”
  駱觀之道:“有好幾名師兄弟原本在守爐或練功的,突然間就倒了下去,不知是怎麼回事。”
  烈火道長知有蹊蹺,道:“烺陽君,你去看看,命各門嚴加把守。”
  烺陽君領命退下,此事極下尋常,又恰巧發生在這個時機,群俠之中都響起低聲的議論,自然是談不出什麼的。
  玄靜道長說道:“雜事休提了,陸寄風,你還沒說明這位姑娘怎麼來的。”
  陸寄風看了看武威公主,若是當眾說出她被曇無讖所劫,等於宣布了她所受的侮辱,對一名少女來說,這樣的痛苦絕不下于被曇無讖的狼吻侵犯。因此陸寄風依然保持沉默,並未回應。
  烈火道長森峻地說道:“你要如何無恥,無人管得,但雲若紫乃是舞玄姬之女,聽說你在劍仙崖上,又與舞玄姬的護法獨孤夫人之女迦邏成親。你一再受妖魔美色所惑,這樣儇薄無恥之人竟習得上清含象功,豈能寄望你除魔滅邪?陸寄風!你實在是道門之羞!”
  聽了烈火道長之言,陸寄風才知道原來眾人所擔憂的是這一點。雖然他有滅除雲若紫魂魄的決心,也儘量不讓自己對迦邏產生感情,可是在旁人眼中,如何能信得過他?
  陸寄風不作辯解,問道:“那麼陸某的最後一罪是什麼?”
  烈火道長說道:“你以這樣不世的武功,投奔權貴,成為魏主的鷹爪,讓人對你最後的一點希望也都消散了。陸寄風,你還有一絲一毫對得起真人傳功之恩嗎?”
  望著陸寄風啞口無言的樣子,玄靜道長冷笑道:“已經連殺如此多通明宮的要員,再跟他說什麼傳功之恩,簡直笑話!”
  陸寄風被這十項罪名堵得啞口無言,跋陀注視著他,似乎在等著他說出任何一項有力的反駁,只可惜陸寄風有苦說不出,弱水道長的栽贓佈局太過完密,根本是讓陸寄風分辯不起的。除了一部份是機遇之外,其它就是弱水道長替他鋪排的罪名,少說也花了十年才成立了這些,怎可能片刻間就還他清白?
  玄靜道:“事實就是你有十二可殺!傷靈木道長、停雲道長、弱水道長,八陽君,以及為魏帝而廣殺無辜之人;而你謀騙真人、與妖女苟且、廣蓄妻妾這三可鄙之行,也昭然若揭;騙真人傳你無上神功,使天下無人可以製你,更是一大可恨!你這樣的人,也敢指天罰地、賭咒除魔?哼!你當天下英雄都是三歲小兒,任你欺瞞?” 陸寄風不作無謂解釋,深吸了一口氣,才道:“陸某立誓誅殺魔女,以報真人傳功之恩,此乃陸某平生所願!諸位若是不信,陸某也無法自清,只能以時間為證。”
  玄靜說道:“你既有這麼大的決心,要自清根本不難,事在人為。”
  陸寄風冷冷地問道:“何謂事在人為?”
  玄靜道:“只要你自願犧牲自己煉成大丹,誰敢說你居心不正?”
  此話一出,原本持觀望態度的眾人都紛紛點頭同意,有人道:“沒錯,陸寄風,你只要願意犧牲作丹,那些武林傳言就不攻自破。”、“你捐體煉丹,把這萬惡魔女除去,將會名留千古!”、“真人傳你功體,就是為了要你顧全大局。”、“你難道貪生怕死嗎?”
  眾口咻咻,各種聲音吵得大廳沸然,烈火道長以雄渾的真氣,將聲音傳了出去,喝道:
  “以人作丹,邪魔之行,還侈談什麼除魔!”
  他的威喝有如獅吼,震得屋子似乎還微微一晃,群俠也登時靜了下來。
  玄靜道:“道友,為了除魔,也只得弄些手段,此乃成大事不拘小節。”
  烈火道長堅持地說道:“真人傳他畢生絕學,便是不將他視做藥丹,本門必須恪尊真人旨意,此乃師門之命,恕本門不能違逆!”他望向陸寄風,道:“陸寄風,武林恩怨可以暫放一邊,以除魔為要。你即刻回靈虛山便是。”
  玄靜臉一沉,對眾人道:“各位聽見了沒有?弄了半天,通明宮還是扣著陸寄風不放,嘿嘿,這算什麼公信?”
  眾人雖沒有說話,但冷笑的冷笑,不屑的不屑,個個表情都十分明顯,根本就不會放陸寄風回靈虛山。
  跋陀想了想,道:“我方才倒是沒想到,把陸寄風殺了煉丹之後,誰有武功去逼魔女服下藥丹?我瞧此地也沒人有他的功夫的一半!”
  玄靜笑道:“這還用得著擔心嗎?陸寄風煉成丹之後,未必要全給魔女服下,只要挑出幾十名頂尖高手,也服下大丹,便有極強的體質與功力,這麼多高手聯合,還製不住魔女?”
  此話一出,又響起一片附和之聲,看來今日是絕不會讓通明宮把陸寄風給帶回去。
  跋陀冷笑一聲,道:“嘿,魔女橫行百年,無人去管;一接了通明帖要捕風,卻全來了,原來打的只是這個主意!”
  陸寄風望著眾人的眼神,也完全明白了。他們看他的眼神,不是在看一個“人”,而是在看著不死的仙丹,沒有人會袖手看著不死的仙丹落到別人手裡去的。指他罪名只是個藉口,真正的目的還是要以他的肉身煉成丹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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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但顧世間名

  這樣的局面,事前烈火道長與驚雷道長也考慮過,並未商議出完美的解決之道,只希望能以通明宮的地位,說服眾人。可是看來並不是那麼容易的。通明真人不在,七子又極少在武林中行走,威望不夠,最有名望的寇謙之偏又輩份低、與魏國勾得太緊,幾乎已不被通明宮承認,再說他在武林上也沒有影響力。通明宮所走的清修路線,本來就不是世俗中人,饒是七子們全都武功高強,人品清高卓絕,一涉入了武林爭奪,便顯得難以招架。此時烈火道長不禁想到:若是青陽君在此,或許局面不會這麼僵持不下。
  武威公主一直抱著衣服不動,她也知道大家在說話時,她該安靜,這時見大家都不說話了,才開口怯怯地說道:“陸寄風……”
  陸寄風望著她,道:“什麼事?”
  武威公主捧著衣服道:“這個……”
  陸寄風苦笑,群俠環繞,自己像被困在一群飢犬中間的一塊肉一樣,這些人不知下一秒會不會全撲上來爭食,自己的處境可以說是凶險至極,而這位不通世事的公主還在對著衣服束手無策。
  跋陀道:“你們這些道士,誰帶她去別房穿衣服!”
  烈火道長擺了一下手,兩名弟子忙上前道:“請隨我們來……”
  武威公主卻搖了搖頭,道:“陸寄風,你也過來。”
  陸寄風以為她是害怕,柔聲道:“跟他們去,他們不會傷害你。”
  武威公主道:“可是……可是我不要不相干的男子幫我穿衣服……”
  陸寄風愣了一下,群俠也全怔了,不知這位公主這話什麼意思。
  陸寄風道:“那你便自己穿,他們不會偷看的。”
  武威公主急得眼淚部快掉下來了,道:“我……我不會呀!”
  陸寄風道:“你不會穿衣服?”
  武威公主點點頭,委屈可憐地看著他,道:“賀蘭和狸兒都不在,沒人幫我,我……我不會穿,你幫我好不好?”
  陸寄風實在是無言了,竟有連衣服都不會穿的公主,看來她一定連怎麼穿鞋也不會!放眼堂中,當然沒人可以碰她的千金之軀,但要讓陸寄風去別處幫她穿衣,眾人又怎會放人?
  跋陀道:“你就跟她去,快穿好了回來!”
  有人發出不滿的聲音,道:“陸寄風,你別裝模作樣了,這根本是你與這丫頭套好的脫身之辭,實在是荒唐至極、可笑至極!”
  陸寄風冷冷地說道:“只怕在下想破頭,也想不出這種脫身之辭。”
  烈火道長道:“罷了!陸寄風若是跑得了,也不必想這種脫身的法子?若他跑不了,讓他去幫這位姑娘穿件衣服,又有何妨?駱觀之,你們師兄弟四人,帶他們到東廂去。”
  駱觀之等四人連忙應聲,請陸寄風及武威公主隨他們而行。陸寄風見地上冰雪甚厚,便再打橫抱起武威公主,與他們一同步出堂中。可是陸寄風等人一走出去,群俠競也都紛紛起身,跟在陸寄風背後,一長串的人直跟到東廂。
  烈火道長看了這架勢,內心暗暗嘆息。武林人心荒唐貪婪若此,當初師父的閉塵絕俗,果真是正確的選擇。如今通明宮已踏入武林,管起俗事,看來通明宮將難以再恢復往日清聖,甚至連道心也將滅絕,成為爭名奪利之場了。
  駱觀之開了東廂房門,讓陸寄風抱著公主進入,門又應聲關上。小小的房間外,包圍著西北各地高手,都側耳聽著房內動靜,以免讓陸寄風脫逃。
  武威公主一進了房間,關上房門,轉過身望著陸寄風。
  陸寄風替她拿著衣服,也有些窘,兩人對站了半天,武威公主才道:“你怎麼還不動?”
  陸寄風見她微仰著臉,意思好像是要他替自己先除下白裘,原來不要說穿,她連脫衣服部不會脫。
  陸寄風嘆了口氣,道:“是,我這就動,請公主恕罪。”
  他伸手解開武威公主頸上的束帶,脫下白裘,公主雪白無瑕的玉體,整個呈露在陸寄風面前,散出一股幽幽花香,令人心醉。幸而陸寄風自製力甚高,面無表情地替她穿褲著衫,她冰涼的長髮不時撫在陸寄風臉上身上,公主自己倒是落落大方。
  陸寄風跪在她面前替她系上纖腰的帶子,一仰臉就可以看見那對突起的柔美胸脯,不由得臉紅耳赤,還是先替她套上了上衣,攏上衣矜穿了起來,遮住她大半個身子,眼不見心不亂。
  陸寄風不禁想道:“替你解開鐐銬時,連半片肌膚都怕被我碰著;怎麼替你換衣服,裸裎相見你又一點也不羞?胡人的姑娘倒底以什麼為貞?”
  武威公主自己竟先問了:“你抱著我時,力量何等的大,橫衝直撞的;怎麼現在幫我穿件衣服,手卻發抖?”
  屋外的群俠一聽,有的沉著臉哼了一聲,低聲道:“無恥!”有的則嘿嘿竊笑,暗羨陸寄風艷福不淺。誰知道公王所說的“抱”,就真的只是“抱”而已,沒有別的。
  陸寄風沒想到她會這麼問,沒好氣地說道:“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武威公主道:“你是因為外面有很多人,才會發抖的嗎?”
  陸寄風道:“不是!下官也沒有發抖。”
  武威公主道:“明明就有,否則怎會在我腰上纏了這半天?欸呦!好痛,你輕點!”
  陸寄風忙道:“是,公主請別亂動!”
  屋外群俠聽著裡面的對話,感到怪異,難不成陸寄風真有這樣大的色膽,讓眾人等在外頭,自己就在裡面與武威公主胡天胡地起來了?可是又覺得不像。
  不一會兒竟聽見公主細細的喘息聲,驚叫道:“等等,這裡太緊了,別塞進來……”
  陸寄風也有點兒喘氣,道:“是,下官魯莽,一會兒就松了……”
  幾名根基淺的弟子血氣上湧,把持不住,有的連鼻血都冒了出來。而耆老們個個臉色甚臭,沒想到陸寄風竟如此蔑視世俗,做出這樣傷風敗俗之事。
  陸寄風把原本塞入的上衣衣擺拉了出來,為了把束得太緊的腰帶給解開,已經弄得焦頭爛額,明明是普通的衣服,替一個大姑娘穿上,竟會變得扎手綁腳,自己都快不會穿了。殊不知屋外群俠聽得個個莫名其妙,不知道要不要進去打斷他們的行為。
  陸寄風越想解開反倒綁得越緊,想到群俠等在外面,自己反倒不好意思了起來,高聲道:
  “諸位英雄請勿心急,在下立刻就好了!”
  群俠一聽此話,氣得愣在當地,陸寄風此言實在是欺人大甚,難道是把他們當成皇帝散播龍種時,等在外頭的內侍小臣了嗎?等陸寄風出來之後,此辱非報不可。
  武威公主叫道:“我……我受不了了,你快把它給弄掉,別再上上下下的啦!”
  陸寄風道:“是,是……”接著武威公主悶哼一聲,便無聲息。
  嚴雋終於受不了,大力踹破木門,喝道:“你們在搞些什麼無恥勾當?”
  但見武威公主昏厥在陸寄風懷裡,陸寄風一手抱著她,一手還拉著她的褲頭,武威公主滿臉通紅,一身是汗,頭髮凌亂,陸寄風神色慌張,與大廳中一夫當關的氣概,不可同日而語。
  陸寄風像得到了解救,放下公主,一步上前便取下嚴雋腰邊的短刀,道:“多謝!”
  他迅速割斷纏緊的腰帶,身子一閃,嚴雋的短刀竟已又放回原處,他取刀還刀的身手,快得根本無法看清,嚴雋這才回過神來,道:“你……”
  腰帶破割斷,武威公主悠然醒轉,喘了口氣,怨道:“你怎麼連穿件衣服都不會?”
  陸寄風心裡暗想:“這句話應該是我來說才對!”
  但他也不跟這小女孩爭辯對錯,又轉身關上門,將眾人推了出去,道:“抱歉,再一回兒便穿好了。”
  公主腰身甚小,腰帶被割成了兩半,還足以系住她的腰。一回生二回熱,陸寄風總算成功地幫她穿好下裳,武威公工喘了口氣,微笑著安慰他道:“謝謝你,第一回能穿成這樣,也是不易了,你很認真,很好。”
  聽她口氣,穿衣服還真是件困難的大事,陸寄風哭笑不得,只好道:“多謝公主。”
  武威公主穿上了道袍,像個小道童一般,更加可愛,陸寄風以手指替她攏齊秀髮,又拿那另半截的腰帶作為發帶,輕輕地束起她的一頭烏絲。武威公主凝視著他,一會兒才道:
  “陸寄風,他們全要殺你,是不是?”
  陸寄風點了點頭,武威公主蛾眉輕蹙,道:“沒人可以幫你嗎?我看那位跟老虎學武功的和尚是好人,他或許會幫你。”
  陸寄風道:“公主你不必憂心,就算下官有所不測,他們全是名重一方的英雄,也會平平安安地把你送回平城,不會傷害你的。”
  武威公主眼裡突然湧滿了淚珠,道:“我沒臉回平城,陸寄風,我本來很想死,可是見到大家都要你死,我反而不想死了。我們都別死,你保護我到大漠去,投奔我姑姑。”
  陸寄風按著她的肩,溫柔地說道:“公主有什麼委屈,皇上會替公主討回公道,別胡思亂想了。”
  武威公主泣道:“阿哥一生氣便殺人,我不想他再為我殺人,你別告訴他,不然他又要生氣了。”
  陸寄風啞然,拓跋燾發怒時,一刀劈了公主家令的頭顱,那可怕的景象歷歷在目。若是讓拓跋燾知道愛妹慘遭魔爪,恐怕後果更不堪設想。
  陸寄風想不出什麼安慰之辭,與公主相對默然,一會兒才擦了擦她臉上的淚水,道:
  “走吧,咱們出去把話說清楚,他們若不講理,也動不了我的。”
  武威公主點頭,順從地隨陸寄風推門而出。陸寄風一推開門,本以為門外群俠包圍,可是沒想到一推開後,門外竟然空無一人,陸寄風愣了一下,武威公主也甚感奇怪。
  兩人面面相覷,地面上雪痕凌亂,處處都是被拖行的痕跡,陸寄風示意武威公主勿出聲,便抱起她,以輕功趕往雪痕拖行的方向。武威公主替陸寄風提著鐵鍊,免得在地上留下痕跡。
  身後驟然風緊,陸寄風感到有人靠近,連忙提氣竄至屋頂,低頭一看,兩名獐頭鼠目的漢子押著一名愁眉苦臉的年青道士,應該是安定觀內的六代弟子。陸寄風驚心,想道:“難不成……全觀都被製住了?”
  陸寄風尾隨著那兩人,趕至前廳,一路上所有的通道迴廊果然都已淨空,看不見半個人。
  陸寄風才掩近前廳,便聽見有人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接著一人喝道:“***,要殺就殺,問這些廢話做什麼?”
  又有人道:“別在老子身上亂摸!”
  廳外,守著不少方才沒見過的人,也朝廳內探頭探腦,不知這些人是何時冒出來的。廳內的景象,更是令陸寄風難以置信。群俠倒了一地,無人動彈,而他們還不是東倒西歪的躺,而是整整齊齊,被排成一列一列的躺。通明宮的弟子們則全破堆在最角落,動也不能動一下。
  每一列都有一名穿著蒼衣的人在群俠身上搜摸,並有一人立在那個搜摸的人身邊,手持紙筆,不知在記什麼。
  將這些武林高手全製住之人,此刻高立於堂上,原本是烈火道長所站的地方。他紅光盈面,身材高大魁梧,身上的衣冠整齊端嚴,漿洗得十分筆挺,衣袖的每一處折痕,都熨得工工整整,整個人好像會發亮似的,乍看之下,真是儀表堂堂,有不世之威。陸寄風在官場待了一陣子,直覺得此人不像名寨主,倒像個領軍。
  他面帶微笑,捻著自己的長須,高雅地望著倒了一地的眾人。在他的身前,還林立著數名錦衣漢子,個個看起來都十分威嚴,衣飾一致,只是顏色不同,容色嚴謹,將他襯托得威儀萬方。一名文人樣的男子立在階下,氣度儼然地看著眾人。
  兩名寨匪押著那通明宮弟子進來,道:“報告寨主,這裡還有一個!”
  高坐堂上那人微微一笑,道:“很姦,歸放在弟子類,再去看看還有多少漏網之魚。”
  “是!”他們將人捆在角落,和眾弟子同列,便又趕了出去。
  看來又是聖我教的嘍囉,天下百寨聯的人。但是就在陸寄風與武威公主說話的短短時間之中,竟然就能將所有身手不凡的武林名人給擒住,也委實教陸寄風不敢置信。
  其中一名搜身者搜完了倒在地上的人之身,持紙筆者便道:“你叫什麼名字?”
  被問的那人怒道:“問這做什麼?”
  那文人道:“讓你說出名字,免得做個無名之鬼,這是為你好。”
  一人被反綁著手,仰著臉罵道:“你們用卑鄙手段迷倒我們,早晚是殺,難道殺了我們,還要立碑安葬不成?”
  那文人道:“文書工作就是這樣的,多多少少得問個清楚。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請說吧!”
  那人道:“大爺的名字,你還不夠資格聽!”
  那文人皺著眉頭,喃喃道:“又要我猜?欸!怎麼搞的,每次都是這部份最難做……”
  他轉過身,一臉為難地對林立在堂上的錦衣之人道:“報告寨主,此人又不肯登記……”
  衣冠楚楚的寨主沉著臉,那名穿著黃衣的錦袍文士只微哼了一聲,那文人連忙道:
  “呃……屬下知道了。”回頭看了看那漢子,便在紙捲上振筆疾書。
  那人怒道:“你在寫什麼?”
  那文人賠笑道:“這位好漢,請留點做事的空間給在下,你不說名號,在下只好幫你想一個,那你就叫做趙武揚,怎麼樣?”
  那人道:“老子不姓***什麼趙!老子叫李雲!”
  那文人喜出望外,笑道:“叫李雲嗎?嗯,是不該姓趙。”
  就在他笑嘻嘻地登記之時,其它行列的對話大抵如是。他們登記過了名字,就捧上去交給立在階下之人。接著文人又步向嚴雋,問道:“閣下高姓大名?”
  他一面問,一面以系在腰間的香盒在嚴雋鼻端一晃。但嚴雋只發出冷冷的輕哼,並不說話。
  文人奇道:“我已解了你的鎖喉煙,你還不能說話嗎?”他轉頭道:“藥煙組!藥煙組,快過來換藥盒。”
  林立在堂前的黑色錦衣男子說道:“你得回寨登記才能取盒,先跟旁人藉一藉。”
  “可是現在正是任務中,你通融通融……”
  黑色錦衣男子態度冷漠,道:“我通融你,誰通融我?照規定來!”
  “你……”那文人有點束手無策,步出隊中,道:“報告參事,藥煙組為難手下,扣藥不發!”
  黃色錦衣的男子長眉一軒,正要發話,那黑色錦衣男子已一個箭步上前扯下那文人腰間的香盒,道:“裡頭還有足夠的藥煙,不是本組品管出錯,是你問話不力!這些人不說話,你就想法子讓他們說話!”
  說完,他用力在嚴雋腰問一踢,嚴雋悶哼了一聲,發出聲音。黑色錦衣男子道:“看!
  不要只用嘴巴問,要用手段問!知道了沒有?”
  那黃色錦衣士的臉色一變,坐在首座的寨主掃了他一眼,道:“文參事,你教出這樣的飯桶乎下,要你何用?將他斬了!你領導不力,也要處罰。”
  文參事擦了擦冷汗,道:“是、是!屬下知罪!來人啊,把他拖下去!”又指著另一人,道:“你,換你代替他!”
  旁人上前將那名問話不力的文士給拖了出去,他嚇得叫道:“寨主!寨主!我哪知道這藥盒怎麼用?他們沒說清楚啊……冤枉啊寨主……”
  那藥煙組的黑色錦衣男子得意地看了文參事一眼,似乎自己獲得了什麼小小的勝利。
  高處的陸寄風只感奇怪,他知道百寨聯之人不是放迷藥就是撒毒煙,才能夠輕易製住群俠。可是為什麼自己和武威公主一點事都沒有?而且他們也沒聞到什麼怪味,不知道蒼鳧寨是用了什麼奇特的法子製得群俠無法反抗。再說他們都根基不淺,普通的迷煙對他們就算有用,也早該以內力衝散了藥性,卻眾人都倒地不起,難道真有這麼厲害的迷藥?再說,就算方才在屋外的人都中了招好了,其它的通明弟子們分散安定觀內各處,又怎會也中了迷煙?
  種種疑問,充滿了陸寄風的心中。
  這時一名搜身的寨匪原本搜到跋陀身上,突然間發出驚呼,不知搜到什麼東西,一搜出便將那物甩在地上,拚命地擦手,好像碰到了很臟的東西一樣。
  文參事道:“你搜到了什麼?拿來看看!”
  那手下為難道說道:“可是……這不大好……”
  文參事怒道:“叫你拿來你就拿來!”
  “這…是……”
  他以右手的姆指和食指,小心地捏起那物,群俠一見,眼睛都直了,竟是陸寄風給跋陀的那塊血布,只要服了它,再重的傷、病,都醫得好,或許還會有意想不到的妙用。
  但是蒼鳧寨的眾人見了,卻也都掩鼻不看,寨主更是臉色鐵青,一擊几案,道:“將此不雅之物拿出來做什麼?文參事,這該治何罪?”
  文參事忙道:“這是大不敬之罪,來人啊,把他拖下去斬了!”
  那人叫道:“寨主!是文大參事叫我拿的啊,寨主,冤枉……”
  不管他怎麼喊冤,還是被拉了下去。
  群俠莫名其妙,難道這寨主是不能見血的嗎?
  文參事對另一人道:“把那不雅之物給拿出去燒了!”
  被指名之人愁眉苦臉地應了一聲,小心地 住血布一角,提了出去,在門口點起火折,一把燒了乾淨。群俠又失望、又生氣,眼巴巴地看著不死之人身上的血被這樣毀去。
  新遞補上來的寨眾氣怒得在跋陀身上打了一筆,罵道:“他娘的,這和尚帶著女人月布做什麼?真他娘的觸霉頭!”
  他旁邊那一列的寨徒偷笑道:“你摸摸看,搞不好這和尚是個尼姑。”
  跋陀氣得臉色漲紅,無奈全身不但動彈不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持香盒的文士以香盒在跋陀鼻間一晃,跋陀喉間一松,能發出聲音,立刻破口大罵,道:“和尚是不折不掃的和尚,不是什麼尼姑!你們有眼無珠,不識奇寶!你們毀了我師父的藥,我要把你們……”接著嘰哩咕嚕地說了一大串的天竺語,雖然無人聽得懂,也聽得出他在罵些市井俚語,不會是什麼好聽話。
  那文士急忙要掩住跋陀的嘴,方才是只怕問者不出聲,如今是想教他住嘴卻沒辦法,只好點住了跋陀的穴,道:“你先閉嘴,我問你話你才回答!聽懂了沒有?”
  他確定跋陀聽懂了,才再一點他的穴道,解開之後跋陀繼續大罵,天竺話、北涼話,夾雜著漢語,罵得更起勁,那寨匪只好再將他點住。可是這樣便無法問話,一時之間不知該點他穴,還是該解,有點手忙腳亂。
  另一列的問話文士搶先問完,將報告呈了上去,文參事滿意地審視了一會兒,突然道:
  “你過來!”
  那名文士忙道:“是,大參事。”
  文參事道:“這個人叫作鐵鉤月滴血,此人早已死了,你胡亂報告,是何用意?”
  那名文士連忙道:“屬下不敢!他確實是這麼說的。”
  文參事道:“哼!難道搜情組資料不對嗎?鐵鉤月滴血上個月死在沙暴中,我的搜情組查得一清二楚!”
  那文士拉著陪自己搜身的寨匪道:“他也聽見了,那人自報名號,就是鐵鉤月滴血,屬下絕不敢造假瞞上!”
  群俠之中,有的知道此人確實剛死不久,也都狐疑地望向破指問的那人,方才人多,他又刻意立在不起眼處,根本就無人注意到他。烈火道長想道:“此人假冒鐵鉤月滴血,混了進來,有何用意?”
  蒼殼寨之人還要追問,門外傳出兵器相格的戰聲,寨主眉頭一聚,只見門外幾名道士振劍殺人,寨眾們一一被打退,飛出極遠,根本無法招架。
  那幾名是烺陽君所領的安定觀弟子,看似漫無章法地殺人,卻各人嚴守方位,結了劍陣,才能一路勢如破竹地闖回。原來烺陽君文探視倒地的弟子們,查不出頭緒之時,正要回來向師父報告,驚見群俠已經被製。他不動聲色地退了出去,發覺這些匪徒竟在各處出入,而通明弟子不少都倒地不起,任人魚肉。
  他見了此景,驚駭莫名,急忙找到幾個沒出事的同伴或弟子,以七星劍陣破敵,想救出師父。
  烺陽君喝道:“匪酋,受死!”
  他率先一劍遞出,直取寨主,那寨主冷笑著也不避開,身後倏地閃出三名白衣人,一人振劍擋去烺陽君的攻勢,另一人長劍往橫一剌,劍柄便點著身旁的通明弟子,將他點退了數步,原來劍招是虛,劍柄攻人是實。
  這三人容貌一致,服色一致,劍也一致,立在寨主面前,儼然有如銅牆鐵壁,保護住那名威嚴的寨主。
  陸寄風見那寨主一直坐在高處,但指揮若定,喜怒不形於色,想道:“我所見過的百寨主裡,就這個最有威儀,不知武功如何?”
  烺陽君抽出長劍,劍上紅光灼熾,帶出一片熱氣,向那三人攻去。那三人動作一致地敞開,分從左右兩邊圍攻烺陽君,出招凌厲,烺陽君左右不能相救,但其它六人已搶上,有的直取寨主,有的攻那三人。那三人身形飄忽,劍法又快,雖身在陣中,但將週邊七人給纏得無法分神去攻打寨主,一時之間,誰勝算大些,倒是看不出來。
  寨主下巴一揚,穿著黑色錦衣的藥煙組首席見了,大聲道:“放煙!”
  一陣白霧噗地射了過來,烺陽君等七人急忙閉氣,攻勢略頓,那三人卻振劍急搠,趁機快攻。烺陽君眼觀四面八方,發覺無人中毒,寨匪們臉上似笑非笑,像在嘲笑他們中了計一般,烺陽君驚想:“原來是亂敵之計!”
  七星陣很快又困住那三名白衣劍士,藥煙組之人又喊:“再放煙!”
  煩陽君道:“那是假的,別理它!”
  話聲末落,一樣的白煙又射了出來,通明弟子們不作防備,手中快劍翩連,突然間只聽一聲聲悶哼,就有三、四人中劍。那三名白衣劍士左攻右剌,招招得手,沒兩下子,烺陽君等人已和群俠一樣,倒地僵躺,無法反抗或出聲,劍創處血如泉湧。
  那三名白衣劍士正要一劍刺死烺陽君,突然一聲:“住手!”響起,令三人吃了一驚。
  寨主也驚愕得望向發聲之人,原來是烈火道長。
  寨主緩緩地說道:“烈火道長,你竟能衝破鎖喉煙的藥性,果然名不虛傳,佩服,佩服。
  只可惜,光會說話是沒有大用的。”
  他震驚之時,依然從容高雅,似乎每一個動作的細節都經過經密的推敲演練一般,更是讓陸寄風感到無比熟悉,過了一會兒才想到:“對了,這就是官架子,這個寨主難道是作官的?”
  烈火道長一直在暗中聚氣衝關,此時終於以體內的陽氣化去鎖喉煙,及時阻止他們殺死愛徒。
  烈火道長的聲音還有些幹啞,道:“你們究竟是何人?為何要與群俠為敵?”
  寨主冷笑著,道:“這讓我的參事來告訴你。”
  立在階下的文參事連忙道:“是!烈火道長,在下文秋生,乃蒼鳧寨首席參事。本寨在秦寨主諱上夢下樓的英明領導下,絕非一般不入流的匪寨組織,我們有最完整的資料管理,最細密的分層負責。每一次的行動,都經過幹部再三推敲演練,澈底執行組織化、分工化,因此才能戰無不勝,每次任務皆有完美的表現。”
  原來這寨主叫秦夢樓,能一舉拿下所有的武林高手,這果然非要有完美的計劃不可。雖然官腔可笑,但是他們的效率卻也表現不凡。
  烈火道長道:“你們手段高明,讓安定觀全觀束手就擒,也就罷了,還要追問群俠之名,又是為何?”
  文秋生道:“這便是本寨不同之處,本寨絕不濫殺,就算你只是個沒沒無名的小卒,只要是死在本寨的手下,我們也都會登記起來。”
  “登記?”
  文秋生道:“有登記,將來才能做個憑證。”
  烈火道長怒問:“什麼憑證?“文秋生道:“你死於本寨的憑證。”
  “然後呢?”
  文秋生說道:“然後本蒼鳧寨就有了完整的檔案資料,這是其餘的天下百寨都沒有的完整記錄,本寨和那些只知打打殺殺、殺了人就丟在路上的土匪們是不一樣的,我們有軍事化、人性化的管理,是百寨之中最有組織、最有效率的。”
  烈火道長雖不以為然,卻不也不由他不佩服這些人能在短時間內將他們給全迷倒,然後一個一個拖進廳中。動作之迅速,效奉之快,都十分驚人。
  “你們是用了什麼法子,使得眾人同時都動彈不得?”烈火道長問道。
  文秋生頗為得意地說道:“這個你一定沒想到,本寨早就滲透進安定觀,掌握薯你們的生殺大權了!哈哈哈……”
  烈火道長心驚,想道:“難道是出了內賊?”
  文秋生正要說話,另一名青色錦衣男子卻道:“咳!這是我們機關部的事,非是參事部的功勞,文參事。”
  文秋生臉色微沉,寨主秦夢樓只揚了一下下巴,文秋生便只好又退回去,讓那名身穿青色錦衣的男子來表現。
  那男子道:“在下翟篁,號幽居客,烈火道長請指教。”
  要不是想知道這些人用了什麼法子製住烈火道長等人,陸寄風實在沒有耐心聽他們這些傢伙囉唆下去。
  翟篁說道:“本門在安定觀底下,早已挖通密道一百零八條,每一條底下都伏了機關部要員一人,隨時注意你們的行動,今日便是知道你們全部齊聚一處,只要一放毒煙,立刻就將你們成擒,哈哈哈……寨主,屬下多年以來,日夜辛苦,連家都回不得,就是為了籌劃此事,如今一舉奏功,眼見寨主大業得成,記功碑上又多這數十武林名人的名號,增加寨主功業,屬下於願已足矣。”
  面色威重的秦夢樓,聽了也微微一笑,抬手道:“辦得很好。”
  高處的陸寄風卻覺得這樣也未免太怪了,有人埋伏在地下,安定觀的人怎麼可能全未查覺?
  身邊的武威公主在陸寄風耳邊輕道:“我跟你說,他騙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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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甘以辭華軒

  她話聲固然輕,卻馬上驚動了殿中之人,根基較深的眾人都往屋頂看去,群俠驚覺陸寄風好好的沒半點事,而他竟不趁機逃走,也令人意外。
  秦夢樓一揚手,身後那三名白欠劍士便以輕功躍了出去,倏地欺至陸寄風面前,錚錚錚三響,長劍出鞘,全往陸寄風身上刺去。陸寄風 振鐵鍊,格去長劍,左邊 帶右邊一繞,竟將三把長劍都給扣在鐵環之中,三人長劍被拉,用力拔也拔不出來,都驚愕萬分。
  陸寄風真氣一振,大力 甩,鐵鍊扣著三把劍往上甩飛,餘勢還往那三人揮上,將他們打落屋頂,跌得甚是狼狽。
  他們連忙爬起,一面退一面叫道:“護駕!保護寨主!”
  形蹤已曝,陸寄風也不急著下去,他接住三把落下的劍,握在手上,轉頭問武威公主:
  “你怎麼知道他是騙人的?”
  武威公主道:“我知道這個下毒的法廣,他們 定是化作鋪地的工人,把安定觀的地面全鋪了新的青石,這青石是混了七種不同的寒毒做的,只要 下雪,毒氣就會散出來……”
  她這麼一說,烈火道長等群俠都十分意外,居然有藉著寒氣催發之毒,難怪在這大雪天裡,讓人防不勝防。
  陸寄風低頭一看,堂內、殿外的地面的青石果然十分嶄新,就連走廊通道所鋪的路面,也都有點怪怪的。
  武威公主又道:“這種毒氣,只要人在雪上立久了,便易出事,他們再順著風向散出花粉,每個人就會全身僵硬,動彈不得。”
  陸寄風道:“原來如此,方才那白煙不是毒,只是花粉?你怎麼知道他們這下毒的法子?”
  武威公主道:“我以前看過。”
  陸寄風有些意外,這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公主,從何處學這奇怪的下毒法門?
  武威公主指著寨匪的鞋子道:“他們穿的是鞋有隔鐵板,毒氣透不進來,所以這地面他們踩了沒事,花粉聞再多,也不要緊。”
  陸寄風點頭道:“原來如此……不過,這是冬天第一場初雪,時間可真是恰好。如果早幾天下雪,這毒局不是提早拆穿了嗎?”
  武威公主道:“也許吧!”
  武威公主不是坐在幾上,就是被陸寄風抱著,雙足從未沾塵,因此沒受毒氣所害。而陸寄風方才在廂房之中,沒聞到花粉,藥性也沒有發揮,可見此局破綻甚多,才會還有人沒中毒。而此時眾人躺在地上,毒氣入身更重,難怪一直無法動彈。烈火道長用盡畢生功力,也只能發出聲音而已。
  機關組的謊言被拆穿,臉色青一陣白一陣,不知怎麼辯解才是。陸寄風抱著武威公主,飄然躍了下來,腳一踏在跋陀身上,足尖一頓便解開他的穴道,道:“大師,恕在下冒犯。”
  武威公主赤裸的腳踩在跋陀身上,十分不好意思,低頭對他道:“這樣踩你,很重吧?”
  跋陀笑道:“你輕得跟只小鳥似的!嘿嘿,大伙兒在地上當你們的踏板,幫你隔開毒氣,你都別客氣!總之你別也中了毒,讓他們來個通包就成啦!”
  陸寄風心知這群寨匪全是烏合之眾,只要製住寨主,自會散去,也不廢話,將武威公主背在背上,道:“你抱緊了,我雙手沒空。”
  武威公主緊抱著陸寄風的頸子,道:“嗯,我不會掉下去的。”
  陸寄風雙手握了三把劍,便往寨主秦夢樓襲去。秦夢樓臉色略沉,“哼”了一聲,身子拔空飛起,閃過陸寄風手中三劍,身形飄逸,果然有高手的風範。
  陸寄風身子略一退屈,露出個破綻,秦夢樓一掌襲至,陸寄風舉劍刺去,本以為這一劍會刺中他的手臂,不料當地一聲,長劍竟被劇烈震開,缺了一角。
  陸寄風人被這一震之力彈退,氣沉腰間,在半空中一翻,踩在那名叫作鐵鉤月滴血的人身上。武威公主還低下頭去說道:“這位大哥哥,藉我們踩一下,真是抱歉喔!”
  鐵鉤月滴血面帶苦笑,也拿他們沒法子。
  秦夢樓沉穩地落將下來,陸寄風由他的落勢之沉,驚覺他有意踩死足下的人,急忙雙劍遞出往下盤橫掃,欲逼得秦夢樓不能落地,秦夢樓身子略為一橫,及時禦氣往後躍開,落在地上,才沒有被雙劍砍斷雙足。
  秦夢樓穩然落地,依然氣度不凡。陸寄風見他雙手攏在背後,威儀可觀,卻猜不出方才他以什麼武器擋下了那一劍。
  秦夢樓打量著陸寄風,道:“嗯,很好。”
  陸寄風冷然道:“好什麼?你圍攻安定觀,有何目的?”
  秦夢樓道:“文大參事,你告訴他。”
  陸寄風簡直拿這寨主沒有法子,他真的以為自己是官,凡事都交給屬下去辦,連回應一句話都要來這套官腔。
  文秋生道:“你問此話也太可笑,通明宮百觀原本就是聖我教的敵人,本寨設計滅安定觀,已非一朝一夕,滅了他們,我們便少了敵人,這還需要理由的嗎?”
  看來群俠落入他們的埋伏,也完全是巧合,他們並沒有特意設計在捕風大會裡把將武林名人一舉成擒。這樣說來,蒼鳧寨的運氣也真是太好了。
  秦夢樓仰著臉,慢吞吞地說道:“你武功不差,是何方人氏?”
  陸寄風一怔,這位寨主居然不認得他?他可是舞玄姬的頭號敵人,身為百寨之主的秦夢樓卻不知陸寄風是何人。
  文秋生忙道:“報告寨主,根據搜情組的資料,此人就是陸寄風。”
  秦夢樓道:“沒聽過,無名小卒,不值得本寨主與他動手,你們去負責吧。”
  秦夢樓一拍衣袍,背負著雙手,便要回到首座,嚇得文秋生急忙道:“報告寨主!寨主請留步,此人十分重要,他身懷天嬰之體,是聖女老人家要索拿之人!”
  秦夢樓皺眉道:“你們把他抓了就是,我只負責向護法面稟成果。陸戰組何在?”
  包圍在外的數名土色衣飾的寨眾輕叱著振劍攻來,背後還列著好幾名弓箭手。大隊人馬開入廳中,劍陣動作一致地向陸寄風攻去,動作一致漂亮,可惜沒半點用處,陸寄風長劍一揮,真氣貫處,一排利劍全部應聲而斷。那三名負責護駕的白衣劍士沒想到自己的劍可以發揮出如此實力,都驚愕地看著陸寄風。
  陸寄風隨手連卸眾人之劍,如入無人之境,陸戰組的土色錦衣首席連忙一揮手,箭陣齊備,拉滿了弓,準備朝殿內射來。
  陸寄風怕傷著群俠,身子一拔,以極快的速度一腳往秦夢樓身上踹去,喝道:“滾開!”
  陸寄風這一足勢有萬鈞,秦夢樓急忙滾開,才沒被踹中,否則他的臉可就丟得太大了。
  陸寄風將他趕開,得以立於幾上,將劍插入幾中,雙手圓抱,上清含象功的真氣充滿周遭。
  同時,颼颼之聲不斷,千百只箭齊發,卻被陸寄風的真氣帶開,射來的力道在半空中便被化解,順著陸寄風真氣的方向飛去,牢牢地射在壁上。
  箭如雨下,全被陸寄風的勁氣給帶開射入壁中或是落下,看得秦夢樓的臉色也變了,喝道:“陸戰組調教不力,把陸戰首席給拿下!”
  文秋生忙道:“啟稟寨主,兵書有雲:‘陣前殺將,不祥!’請寨主三思!”
  秦夢樓道:“如此無能,要他何用!”
  陸寄風眼看著那名土色錦衣的首席被拖了下去:心裡頗為懷疑這名寨主倒底是用什麼心情管理他的大寨的?不過陸寄風也懶得追究了。
  秦夢樓鐵青著臉,緩緩跨出一步,道:“你方才竟敢踢向本寨主,你可知罪?”
  陸寄風懶得回他,秦夢樓一揮手,道:“全部退下!哼,竟要本寨主親自出手,你們這些無用的米蟲!”
  文秋生和寨眾們全退到角落,顫聲道:“寨……寨主武功高強,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則天下無敵……”
  秦夢樓冷笑一聲,隨著暴喝,剛猛之氣已當頭襲至,陸寄風舉臂疾擋,雙臂被他襲來之力打中,痛不可言。陸寄風躍開,這才看清拿在秦夢樓手中的,是一方五彩印石,拳頭大的印石不知是什麼石材,堅硬至極,打在陸寄風的手臂上,便紅腫了一大片,若是力道再大些,只怕他的臂骨也會折斷。
  陸寄風不假思索,雙劍疾攻,噹噹數響,那方印石接下數劍,劍刃被打缺了好幾角,破刃應聲射出,有的打中寨眾,有的落在群俠身上,傷了不少人。
  陸寄風見快劍無法取功,身子翩然後躍,正要看清秦夢樓的攻勢,秦夢樓緊趕上來,一印當頭往陸寄風額上擊至。
  陸寄風偏頭一閃,印石打中一名寨匪,印石上的文字利如刀片,整個嵌入他腦中,他登時腦漿汫裂,慘死當場。
  陸寄風看著手上的劍部已缺刃,不堪再用,遂棄了劍,凝思如何對付秦夢樓這樣的怪武器。
  秦夢樓緊攻不舍,印石挾著重重內力,在陸寄風身前身後印至。陸寄風東閃西躲,覷著他長臂大張,露出極大破綻,便閃至他身側,一指點向秦夢樓的手肘內側。
  不料陸寄風這一指點去,竟點著剛硬之物,差點把自己的手指給折斷,急忙收手,躍後數步,手指痛不可言。
  秦夢樓大步跨去,踩在跋陀身上,喀喀幾響,跋陀悶哼了一聲,口中鮮血狂噴,已被踩斷了肋骨,肋骨若是插入內臟,跋陀恐怕非立刻死去不可。
  陸寄風踩人是逼不得已,秦夢樓卻純是為了傷人,這一足之力,只怕已要了跋陀的命。
  武威公主驚呼了一聲,聲音嬌嫩地叫道:“你……你怎麼可以踩得這麼用力?”
  秦夢樓笑道:“這滿地都是人肉腳墊,踩他們還怕他們痛?”
  武威公主氣得眼中含淚,道:“你……你真壞心!”
  秦夢樓冶笑道:“為了生存,誰跟你講仁慈客套!”
  武威公主道:“可是他們又不會傷你,就像我們吃牛吃羊,也是為了生存,但也沒必要去故意傷害它們……”
  秦夢樓自然不會理武威公主這些無關緊要的話,在武威公主說話之間,秦夢樓已連攻數招,招招逼命。
  耳中還聽在緊抱著陸寄風頸子的武威公主說道:“就好像你和陸寄風打架,就算你被打輸了,我們也不會故意要斷你的骨頭,只要你以後別做壞事就好了……”
  秦夢樓被她吵得心煩,暍道:“閉嘴!再說了本寨主打斷你滿口的牙!”
  他身子往前竄,手臂一伸,差點要一巴掌打在武威公主臉上。陸寄風急忙往後翻仰,身子一個鯉魚打挺,翻了一圈才落地,閃過了秦夢樓這一巴掌。
  武威公主嚇了一大跳,更緊地抱著陸寄風,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怒視著秦夢樓。
  陸寄風見秦夢樓還要再往其它人身上踩去,忍著手指劇痛,掌間真氣匯齊,往秦夢樓身上拍去。秦夢樓居然並不防守,陸寄風的掌氣打在他胸前,他竟渾若無事,只略為往後一退,又揮印攻來。
  陸寄風知他的石印難纏,只能一面閃躲,一面儘量把他引至無人躺著之處,免得他再故意踩殺群俠。
  秦夢樓一面逼攻,一面冷笑道:“本寨主乃萬金之軀,身上甲衣是一整塊堅石鑿成,沒有豐點接無縫,你想傷我,恐怕沒那麼容易!”
  原來他全身都穿著重甲,還是以一塊堅硬的巨石鑿成的,才會如此剛硬,他的印石攻勢只要守著頭部,全身就算門戶大開,都傷不了他。
  陸寄風匆忙閃避著秦夢樓的急攻:心裡有幾分不層,想道:“這種石甲穿在身上,不跟只烏龜似的……?”
  這麼一想,突然間計上心來,不再與秦夢樓正面對攻,反倒身子一轉,凌空直上,一手攀住了屋梁。
  秦夢樓身上這套石甲非常沉重,他輕功雖佳,也不能一蹬就躍上屋頂,見陸寄風突然竄了上去,自己無法追上去殺他,怒道:“你給本寨主下來!”
  陸寄風冷竣地回頭說道:“一會兒就下來!”
  陸寄風將武威公主放在屋梁上,道:“你怕不怕高?”
  武威公王明明有點怕,手腳都冒著冷汗,眼中含著淚,卻搖了搖頭,勉強笑道:“沒關係,我會坐穩。你去教訓那壞人,他……他真壞。”
  陸寄風微笑道:“他會自食惡果的,請公主在此等我。”
  陸寄風放好了武威公主,她緊抱屋粱,生怕跌下去。陸寄風這才輕叱一聲,翻身躍下。
  陸寄風居高臨下,五爪如鉤,往秦夢樓頭頂抓至。秦夢樓的頭頂是唯一破綻,他大吃一驚,已被陸寄風的五爪扣住頭頂。
  陸寄風頭下腳上,重心全抓著秦夢樓頭頂的那隻手上,只要他略一施力,秦夢樓的頭也不保。
  秦夢樓手持石印,想打陸寄風的手,又不敢,畢竟陸寄風捏碎他的頭比他打斷陸寄風的手要快。
  就在一遲疑之際,陸寄風腰身略沉,一個大翻身,雙足落地,手還緊抓著秦夢樓的頭,他一舉起手,就變成秦夢樓頭下腳上地被整著人直直舉了起來。
  秦夢樓身上的石甲雖有關節可動,但萬一倒了過來,就全被扣死,因此他竟身子直挺挺的,無法彎身,十分滑稽。
  所有蒼鳧寨眾們從未見過如此奇景,都瞪大了眼睛看著,也沒人趁機攻陸寄風。
  高處的武威公主見了,笑了出來,低聲叫了聲好,她聲音極小,只有陸寄風聽到了,陸寄風抬起頭來對她微笑了一下,武威公主見他這一笑裡的溫柔,心頭一暖,更關心地看著陸寄風。
  秦夢樓身子筆直倒立,血氣馬上直直地逆流,滿臉通紅,叫道:“陸……戰組,快殺他!”
  陸戰組首席已被拖下去斬了,雖然還有許多持盾的、拿槍的、拿刀的,卻無人指揮,亂哄哄地朝陸寄風攻來。陸寄風哈哈一笑,兩手抓著秦夢樓的頭,東揮西甩,擋去無數刀劍,寨匪有的來得及收勢,沒打到寨主,有的收勢不及,槍頭刀刃整個往寨主身上招呼下去,還好他身上石甲堅硬非常,全沒傷到他。
  陸寄風舉著全身硬邦邦的秦夢樓,就像持著一根大石棍一般,陸寄風和武威公主都氣惱他踩死跋陀,手下自然不會留情,亂揮亂甩,眾匪根本無法招架,被秦夢樓揮過來的身體一撞,連倒了十幾個,沉重的力道打得寨匪們東飛西跌,狼狽不堪。秦夢樓又氣又急,但頭部被製,他雙手又只能緊抱著那石印不放,無法反抗。
  文秋生著急地叫著:“藥煙組,快放煙……”
  黑色錦衣的那藥煙組首席東張西望,不知如何是好。寨主沒有下令,他不敢亂放毒煙。
  再說,他也沒準備大家的解藥,萬一放了毒煙,連寨主都毒死了,豈不糟糕?
  陸寄風眼睛一掃,瞟見身上鮮血淋漓的跋陀大師,怒上心來,抓著秦夢樓,喝道:“誰再動一下,我就捏碎了他的頭!”
  秦夢樓要害被製,剛剛又被當武器甩來甩去,早就心膽俱裂,道:“通通……通通別動!”
  眾匪果然不敢亂動,陸寄風道:“把解藥拿出來,放了眾人!”
  藥煙組首席哭喪著瞼道:“這……這沒解藥……”
  “什麼?”陸寄風一怔。
  秦夢樓怒道:“藥煙組首席,這藥不是你研製的?怎麼沒解藥?”
  藥煙組首席結結巴巴地說道:“這……這是手下……向柔然軍買的,預算不夠買解藥,是金計組首席說……不必浪費這個錢,所以……”
  不要說秦夢樓氣得七竅生煙,陸寄風也有點兒怒氣上升,道:“什麼柔然軍?沒有解藥,你們打算如何?”
  陸寄風的五爪略收,秦夢樓的頭已被抓破,血順著陸寄風的手臂流了下來,看來恐怖萬分。秦夢樓急得叫道:“把藥煙組首席給拖下去!拖下去!金計組首席也拖下去!”
  文秋生急得道:“寨主請冷靜,再殺就沒有指揮人才了。”
  秦夢樓叫道:“人才?你敢說你們是人才?累我事必躬親,全是些蠢才!要你們這些蠢才何用?”
  陸寄風喝道:“閉嘴!”
  秦夢樓下敢再亂叫,但他腦門的血越湧越多,已經快承受不住,又氣急攻心,突然間雙眼一翻,身子便不動了。
  陸寄風一愣,所有寨眾們也傻了,不知寨主發生何事。
  一陣死寂之中,突聽見一聲極輕的叫喚,道:“陸寄風!你別生氣,我跟你說……”
  陸寄風抬頭看屋梁上的武威公主,她手腳都抱著屋梁,對陸寄風說道:“這個毒……很好解的。”
  陸寄風道:“真的?”
  武威公主道:“嗯,這不必解藥,你叫他們全脫了鞋子,給你要救的人穿上,把地上的毒氣隔絕,一會兒就好了。”
  陸寄風半信半疑,可是此時除了試試看之外,也無計可施。好在自己手上有秦夢樓作人質,便道:“聽見了沒有?把鞋子脫下來,換他們穿上!”
  寨眾們連忙解鞋,這幾十幾百人同時脫下鞋子的氣味,也堪稱一毒了,屋頂上的武威公主直欲作嘔,拚命忍耐住。
  他們依陸寄風之言,替群俠穿鞋,又將群俠的身子一一扶起,靠牆直立著,不受地氣所侵。
  那些寨眾都兩腳赤裸地 在冰冷的地上,十分難受。陸寄風這才慢慢放下秦夢樓,但見他口歪眼斜,面孔扭曲,八成是方才倒立太久,他又氣得腦部充血,竟因此風痺了,但他雙手還緊抱著石印不放。
  陸寄風見他已成廢人,算是替跋陀報了仇,也不取他性命,將秦夢樓往寨匪們的方向一拋,喝道:“接住!通通給我滾出安定觀!”
  寨匪們哪敢再攖此強敵?及時接住全身僵硬的秦夢樓,譁然往外逃竄出去。
  陸寄風飄然上梁,抱下武威公主。武威公主撲到跋陀身上,哭了起來,道:“大和尚,你別死呀!嗚……陸寄風!你看,他還救不救得活?”
  陸寄風趨前一探,發覺跋陀還有氣息,若他所受的只是些外傷,自己當然能幫他復元。
  陸寄風心中一喜,道:“公主勿憂,下官會救他的。”
  武威公主臉上珠淚淋淋,驚喜地問道:“真的嗎?”
  陸寄風點了點頭,武威公主破涕為笑,輕輕摸著跋陀,道:“那就好了,你不會死了。”
  陸寄風見武威公主衣服是有得穿了,可是雙腳赤裸,凍得通紅,便找了雙最小的鞋,替她套上,還是太大,又撕了些布趁在裡頭,讓武威公主有鞋可穿。
  一隔開地面,群俠便感到身子慢慢可動,感覺漸漸恢復。功力越深的,越早能夠開口說話。
  嚴雋道:“陸寄風,你放走那些匪徒,是何用意?”
  陸寄風道:“烏合之眾,將來也只能作鳥獸散,何必多殺?”
  烈火道長望著陸寄風,道:“陸寄風,眾人已知你不念舊惡,請你依真人之意留在通明宮……”
  陸寄風道:“道長,陸某有自己的除魔之法,請相信在下。”
  烈火道長嘆道:“非是我不相信你,而是……你的作為,你身系的停雲、弱水、八陽君等人命,如何教人放心?你究竟是友是敵?”
  陸寄風道:“在下先入劍仙門,便不能再投他處。劍仙門雖與通明宮為敵,但從未殺半個通明宮的人,雙方仇怨,止於真人一身。在下言盡於此,告辭!”
  陸寄風離去之時,順手托起跋陀沉重的身子,便往外奔去。
  望著陸寄風消失在風雪之中,再環顧地上死傷,方才激戰,有如一夢。
  陸寄風帶著武威公主與跋陀兩人,排闊飛奔,直到荒野,才放下兩人。
  武威公主一立穩身子,便關心地問道:“陸寄風,你要怎麼救他?你會醫術嗎?”
  陸寄風道:“會一點。”
  他觸摸著跋陀身上的傷,專心地由真氣散亂、脈象衝走之勢,感覺出肌膚底下的斷骨,接著便閉上眼睛,以上清含象功的柔和挪移之力,將斷骨一一導回正位。
  武威公主坐在一旁,專心地看著,不敢透一口氣。
  陸寄風將跋陀的斷骨一一導正,幸而未刺傷內臟,陸寄風囁破手指,將血滴在跋陀口中,讓他服下,然後才將跋陀的身子扶正坐起,雙掌抵住他背後,將真氣緩緩傳人跋陀體內,好催化血氣,讓他的斷骨在最短的時間內復元如初。
  陸寄風的天嬰血氣,功用實在不凡,加上跋陀原本就筋骨強建,這股血氣進入他體內,如魚得水,推助跋陀奇經八脈內的真氣迅速奔走運作,斷骨之間很快連起氣來,連合得更加緊密。
  陸寄風至少傳了一甲子的功力到跋陀體內,才緩緩收氣而起,跋陀的臉上也已有了血色,與方才的委靡不同。
  陸寄風睜眼看向武威公主,她漆黑的眸子裡滿是關心之意,陸寄風微笑道:“他好了,請公主不必憂心。”
  話才說完,跋陀便慢慢睜開雙眼,似乎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武威公主撲上去拉著他的手,問道:“大和尚,你沒事吧?”
  跋陀方才中毒頗沉重,又被秦夢樓給踹昏,完全不知怎會醒來時已經離開安定觀,身在野地。
  跋陀伸展了一下拳腳,發覺比以往更加靈便,不禁訝然,道:“我……我怎麼了?”
  武威公主道:“陸寄風他餵你喝他的血,又幫你醫治斷骨頭。”
  眾人企求的天嬰血氣,跋陀根本沒想要得到過,誰知陸寄風就這樣給了他。跋陀疑惑地看著陸寄風,道:“你為何要救我?”
  陸寄風道:“那對白老虎會親近的,不會是壞人。”
  跋陀趔齒一笑,道:“嘿嘿……你說得對。我倒問你,怎麼大伙兒都要你死?你真的這麼可惡?”
  陸寄風笑而不語,跋陀道:“還是有人害你?是誰?”
  陸寄風道:“是誰也很難說,他要害就讓他害吧!反正我行我所當行就是了。”
  跋陀笑道:“哈哈!好,這真是‘自淨其意,天下無敵’!”
  陸寄風微微一笑,道:“大師在嵩山落腳,巧遇雙虎,也是緣份。在下將來必會回嵩山看望它們,目前就有勞大師照料了。”
  陸寄風再度囁指染血,將血布遞予跋陀,便拉著武威公主,往西而行。
  跋陀望著陸寄風漸漸遠去,心中五味雜陳,他本想追問陸寄風與那對老虎有什麼淵源,但是終究來不及問,此後便沒有再見過陸寄風。
  經陸寄風以血餵之,並以真氣輸之,跋陀此後身體一直異常強健,百病不侵,甚至在五十年後,依然貌若三十許人。而他經此役後,感到世間善惡難辨,自己終究不能看破人心,不如與禽獸為伴。他便僻處深山,終日與飛鳥禽獸為伍,或是面對山林,思悟佛法,不大過問世事。
  一直到北魏孝文帝年間,嵩山的跋陀大師能與鳥獸共語,洞悉世情的傳聞,才漸漸流傳出去,當時不少有心向佛之人,如僧稠等人,誠心入山尋他拜師。經他點化者,皆成為當時的一代高僧。魏孝文帝多次請跋陀出山入世,跋陀皆不肯、魏孝文帝便在嵩山為他興建廟堂,敬奉他為師。
  孝文帝所建的寺廟,便是後世的佛教聖地 嵩山少林寺。
  此乃後話,不再多表。
  陸寄風與武威公主同行,隨口道:“想不到公主你也懂得毒藥?”
  武威公主微笑道:“我只看人家寫過,沒親自見過,原來真有那東西,今天開了眼界,真好玩!”
  陸寄風苦笑,那叫好玩,恐怕天下間沒什麼不好玩的了。
  陸寄風還是感到好奇,道:“你是看誰寫過的?”
  武威公主道:“我的姑姑,西海公主。”
  陸寄風奇道:“她懂得毒藥?”
  武威公主笑道:“她懂得可多了,那毒藥便是她研製的。”
  “什麼?”陸寄風頗為驚奇,沒想到魏國的公主竟會製毒。
  武威公王嚮往地道:“我沒見過我姑姑,可是我自小就好想見見她,我現在住的地方,以前就是她的公主府。我搬進去以後,在她從前的閨房裡找到好多密室,和她的手札,裡頭有她寫的千百種製毒法子,還有她見過的人,見過的事,都有趣極了!”
  陸寄風道:“那她如今人呢?”
  武威公王嘆了口氣,道:“她得罪了我阿哥,被我阿哥嫁到柔然去了。這些年阿哥與柔然打仗,萬一柔然王生氣,恐怕會殺了我姑姑……欸!”
  拓跋燾縱橫南北,就是從未打贏過柔然,才會使出通親的漢人招術。可是看來也無法收服柔然王之心,遠嫁到柔然的公主,無親族可恃,會有什麼命運,實在是難以想像的不幸。
  兩人邊走邊聊,陸寄風卻發覺有一道微弱的真氣,不離不即,遠遠地跟蹤著他們。陸寄風表面上若無其事,與武威公主走了大半天,天色漸暗,見她已經疲累了,找了處山洞,讓武威公主暫作歇息。
  武威公主一生中從沒走過這麼多路,一坐下來,沒多久便昏昏欲睡,靠著陸寄風睡著了。
  陸寄風等她熟睡,才步出山洞,冷冷地說道:“不必跟了,出來吧!”
  對方竟也不隱瞞,黑影一閃,落在陸寄風面前,正是那名被指出假冒的“鐵鉤月滴血”。
  陸寄風皺了皺眉,以為是想分自己之血的人,遂問道:“你還不死心?”
  他連忙道:“陸寄風,你誤會了,在下混入安定觀,並無惡意。”
  陸寄風道:“那你是何意?”
  他取出懷中一方令牌,道:“這是吾師信物!”
  古木令牌上寫著“煉一子”三個籀文,古拙沉重。
  陸寄風一愣,道:“煉一子……你是?”
  他收回令牌,道:“弟子闇陽君,吾師道號慈澤,曾在一線谷下與你有一面之緣!”
  陸寄風想了起來,自己和冷袖、青陽君跌下一線谷,救了三人的老頭,原來是慈澤道長!
  通明七子以“取法天地煉純真”排行,行五的煉一子,就是慈澤道長。陸寄風從來是只聞其名,不見其人,連他是否還活著部存疑,原來他不但活著,還一直注意著通明宮的動靜。
  停雲曾說青陽君被救回之後,似乎心裡藏了秘密,看來他也已經與慈澤道長相認了,但因其它苦衷,才刻意不說是誰救了自己。
  陸寄風道:“這……原來他就是慈澤道長……”
  闇陽君道:“今日安定觀之會,吾師也知道陸君被栽贓嫁禍,我混入觀中,無非想見機行事。但是觀陸君武功身手,急智應變,我非但幫不了忙,反而還要勞你相救,真是愧煞!”
  陸寄風道:“哪裡!令師為何當初下落不明?通明宮危機重重,他也不回去?”
  闇陽君道:“吾師當年奉命在靈虛山下,考驗弱水師叔,也是當初的劉瑛王爺。
  他經過多年的守候觀查,認為弱水師叔魔性不減,意欲殺之,誰知……真人竟說弱水師叔是為了應真人的劫數而出現的,殺之反而有害,而收了弱水師叔。”
  陸寄風道:“這兩百年來,弱水道長難道從沒改邪歸正?”
  闇陽君苦澀地說道:“弱水師叔倒底心裡打什麼主意,沒人知道,吾師認為弱水師叔無情無義,殺妻殺母求師,不可能被感化,一直勸真人不要傾囊相授。直到不久後發生了劉府滅門之事,雖然沒人說什麼,可是也都知道:不是弱水師叔自己做的,就是師父。師父自請調查,帶了我們離開靈虛山,沒想到這一走便是百年!”
  陸寄風道:“慈澤道長這麼多年來,查到了什麼?”
  闇陽君道:“這我也不清楚,但我知道你的一切罪名,都是弱水師叔安排的。”
  陸寄風心中一沉,嘆道:“原來你們也知道了。”
  闇陽君道:“怎麼?你不恨他惱他?”
  陸寄風搖了搖頭,道:“我依然懷疑,他真的是邪魔之性嗎?為何他要苦心設計,做這些事?”
  闇陽君道:“起初他是為了躲避舞玄姬的追殺,所以藏身道門。但是,這樣走投無路之人,應該不會有妄念才是,或許當初他為躲避舞玄姬追殺的理由,只是個藉口。”
  這一點陸寄風不是沒想過,觀弱水道長與舞玄姬多次交手,陸寄風總感到舞玄姬未必殺得了弱水道長,舞玄姬對弱水的痛恨,其實正是難解的深愛,如果有機會製住弱水道長,舞玄姬未必狠得下心殺他。是因為製不了、留不住,只好殺。
  陸寄風道:“那麼弱水道長投通明宮,還有別的目的?”
  閭陽君道:“或許吧!弱水師叔詐死後,人在何方,吾師也尚未找到。但是他現在人在安全的地方,只是要我再提醒你:小心、再小心!”
  陸寄風道:“多謝慈澤道長。”
  合陽君道:“擅自保重!”
  他迅速地掩身消失在黑幕之中,其實,陸寄風已隱隱猜出慈澤道長現在可能的下落,或許他就是青陽君背後真正的支持者,否則青陽君受他救命之恩,守口如瓶,一定是有所約定或計劃。
  陸寄風心中大定,這樣一來,自己就可以專心對付舞玄姬,找尋玄圃,不必擔心通明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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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勁氣侵襟袖

  陸寄風進入山洞,見到沉睡的武威公主,包擁在白裘中,睡得很暖,便靜靜在旁邊打坐,不吵醒她。
  武威公主沉沉睡著,一會兒突然發出一陣啜泣聲。陸寄風望去,武威公主安靜的臉上滑著淚水,不知是否被惡夢所纏。陸寄風見之不忍,伸手替她拭去臉上淚痕,武威公主驚醒過來,一把抓住陸寄風,眼神驚懼。
  陸寄風柔聲道:“不要怕,你作惡夢了。”
  武威公主垂淚不語,樣子楚楚可憐。陸寄風拍著她,讓她重新入睡,武威公主緊緊抓著陸寄風的手,道:“你……你別離開我,好不好?”
  陸寄風點頭,道:“這一路上,我都不會離開。”
  武威公主道:“你要帶我去柔然找我姑姑。”
  陸寄風有點為難,他自己要事纏身,怎麼可能帶著一個柔弱的公主深入西域?再說,柔然是遊牧部落,出沒無常,廣闊無邊的沙漠,都是他們的出沒地點,根本無從找起。
  “這……”陸寄風道:“公主何必想不開呢?柔然那麼遠,這一路太危險,還是回平城吧。”
  武威公主又哭了,道:“不,我不要回平城,我要去柔然!我要去柔然找我姑姑。”
  陸寄風道:“西海公主也不見得認得你,你也不見得找得到她。”
  武威公主咬著唇,道:“她會認得我……我知道她的事,她會收留我的……我再也不要回宮裡了……”
  陸寄風道:“但是你不回平城,皇上震怒,又殺了好多人,那怎麼辦?”
  武威公主一震,她心腸軟,一想到拓跋燾真有可能為她而大開殺戒,先要倒楣的就是公王府內所有的侍從奴婢,她又不忍心了。
  可是,她怎麼知道她害怕的事,早就發生了……
  武威公主靜了一會兒,才可憐地說道:“那……你帶我去大漢一趟,我們去一趟就回來,沒找到我姑姑,我們就回來,好不好?”
  陸寄風見她求得十分誠懇:心也軟了,便道:“姦吧,我就帶你到大漠走一趟。
  你若是找不到西海公主,也要回來,不可多作逗留,知道嗎?”
  武威公主點頭,道:“嗯,多謝你。”
  她安心了不少,望著洞外星空點點,嘆道:“大漠不知有多遠,我姑姑不知藏在何處?
  我真想見見她,問問她……”
  陸寄風問道:“問什麼?”
  武威公主道:“問她為什麼會拋棄那個人,他也沒錯呀……”
  看來武威公主是由西海公主所留下的札記,得知西海公主的戀情,陸寄風對此並無什麼探究之心,便沒說話答腔。
  武威公主自己說道:“以前我姑姑年輕時,曾遇見一名俠士闖入府中,他受了傷,給我姑姑醫姦了,此後他就帶我姑姑離開大內深宮,到武林中四處雲遊,兩人像天上的雲一樣,到處飄盪,這世上像是就只有他們兩人,誰也管不著他們,你說,這樣是不是很美好?”
  陸寄風漫應了一聲,武威公主道:“我姑姑學了好多製毒的法子,那俠士都不許她用來害人,可是毒做了就是要用的,不用怎麼好玩呢?這武林中壞人那麼多,那俠士每次都要以自己的法子做事除惡,不許我姑姑插手,常為此跟他吵架,後來便吵得陸寄風想道:“這樣聽來,西海公主應該是個個性很強的女子吧?”
  武威公王攸然道:“我姑姑一直在深宮裡,等著那俠士回來道歉,她等了一年又一年,那俠士真的都沒有回來了,我姑姑等得死了心,我在她的手記裡,看見好多淚痕,姑姑不知哭了多少年,等了多少年……”
  陸寄風忍不住道:“她怎麼不自己去找那俠士呢?”
  武威公主道:“她有啊!她有一天就闖出宮,要去找那俠士,誰知沒出到宮城,就被我阿哥給抓回來了……我阿哥非常生氣,覺得這樣的姑姑,丟了皇家的臉,就把她嫁得遠遠的,嫁到柔然。這些年全無她的消息,我也不敢跟阿哥問……”
  陸寄風道:“她不認得你嗎?”
  武威公主道:“那時我還很小,她就算見過我,應該也忘了。”
  陸寄風道:“這樣的話,你若是去找她,她不認你,可怎麼辦?”
  武威公主道:“我也不知道,可是她寫的製毒法子,我都背熟了,她問我,我答得出來,她應該是不會把我當外人的。”
  陸寄風想了想,道:“說得也是。”
  武威公主茫然地說道:“我也不知見了她之後,要說什麼?可是我總想見見她,問她跟一個心愛的人在一起,為什麼會甘心分開?分開後明知會後悔,為什麼還要分開?我看著她的手札,越看越不懂,所以我好想親自問她這些話……”
  武威公主竟只是想問西海公王這些無聊的話,就要跑大漠一趟,實在匪夷聽思。
  或許少女之心總有些讓人弄不懂的地方。
  武威公主又慢慢地睡著了,陸寄風注視著她小小的身子:心裡也說不上來是什麼滋味。
  拓跋燾要將武威公主許配自己,確實是用心極深的,這樣美好純真的公主,無法以寶石相比,她的單純與樸質,就像無瑕透明的水珠一樣,玲瓏剔透。誰能得到她,便會永遠不能離開她了。
  但是,陸寄風只是苦苦地微笑了一下,轉過臉不再看武威公主,他望著遠方黑暗的天空,雲若紫此時的元靈,是否也在無邊的黑暗中等著他?自己親手毀了雲若紫的元靈後,又該何去何從?他的心已隨雲若紫而死,留在世上的身體,就盡責地守著迦邏,直到迦邏也老死了,才算是完成責任。那時,他的心、他的身體都不必再留存下來了。
  但是,自己能死嗎?這個問題渺茫難知,也總是讓陸寄風在捫心自問時,感到無邊的空虛。
  陸寄風既然答應了武威公主,便依照承諾,帶武威公主往西北方向行去。
  他原本為了回到宮中時方便,而不解下鐮銬,但既然十天半月無法回去,又要帶武威公主深入沙漠,便自己以柔勁解下了手繚腳銬,好行走自如。
  這幾天以來,多半是陸寄風藉著武威公主行走,武威公主根據所讀的宮廷內的西域記載,告訴陸寄風該走的路。
  連行數日,隨著往北的移近,沿路所見的花草已漸漸減少,越來越多的刺木,乾草,越來越多的黃沙,景象日漸單調。有時走了整整一天,都見不到一個人,大地益顯得荒涼。
  兩人有時整天只見到幾叢刺木,或是新月形沙丘,排列得如鏈條一般,沙山連綿,美麗無比。
  沙丘遠觀平緩,走到時才發現陡峭至極,很容易摔滑下來。若登上峰頂,雙手撥動流沙下滑,即刻響起似陣陣低低轟嗚聲,聲音越來越洪大,有如春雷般由遠而近,向人掩來。陸寄風初次差點滑跤後,發現往下滑的沙子發出雷霆之聲,大感好奇。
  反倒是武威公主見怪不怪,道:“宮裡的圖記上說,此處有五絕,分別是奇峰、鳴沙、湖泊、神泉、寺廟。我以前總奇怪:沙子怎麼會鳴叫?原來是這樣的。”
  陸寄風道:“奇峰、鳴沙都見識過了,若再無湖泊與神泉,只怕咱們要渴死了,被送到寺廟裡超渡。”
  所幸走了半日,便聞到一陣水氣,陸寄風喜出望外,由高處俯視下去,那不知名的湖好像一面圓鏡,在驕陽下發出明燦的光輝。幾個帳蓬座落在湖水邊緣,就是村落了。
  陸寄風帶武威公主往湖泊的方向趕去,沙漠中的居民頗為好客,招待他們飲食,陸寄風與他們語言不通,也無法問西海公主、柔然陣營在何處。
  兩入夜裡便在沙漠上席地躺下休息。夜裡沙漠非常酷寒,但武威公主有那件極品的白裘保暖,倒也不怕。仰躺在沙漠上,迎面見著滿天星星,星星大得好像會壓下來似的,近得好像一伸手就抓得到。
  突然間黑暗的天空閃出一道銀光,那道銀光像是 片布幕般展了開來,接著便幻出許許多多的色彩,燦爛瑰麗,陸寄風訝然注視著,接著那陣銀光之中,隱約浮現出雄偉的樓閣,樓閣外林木扶疏,前來來去去的人們,都穿著他初遇無相時,無相所穿的冪縭樣的衣服,遮住了臉孔,只露出或藍色或紫色的眼睛,還有許多比馬還高大的奇異牲畜,走來走去。
  陸寄風驚奇地看著,對武威公主道:“你看!那裡有一座城!”
  武威公主笑道:“那是幻影。”
  陸寄風道:“幻影?”
  武威公主道:“嗯,我阿哥跟我說過,沙漠裡會有這樣的幻影,他也見過,他猜不出那是天上還是人間,總之永遠是走不到的。”
  陸寄風見光影中的城池、人物,栩栩如生,直疑心天上是那樣的景象,但那會是何處呢?
  難道世上真有這樣的城,這樣的人嗎?
  那幻影漸漸消失了,陸寄風有點悵然,心裡也說不上怎麼一回事。
  兩人又在沙漠中走了好幾天,不見半人,甚至不見中點綠意,陸寄風在上一個村落為武威公主收著的飲食已快用完,心裡不無幾分擔憂。沙漠巾的風裹著沙子,撲面而來,將兩人的臉吹得十分幹躁刺痛,兩人早就全身都蒙上一層又一層的沙,耳朵、鼻孔裡也全是沙。陸寄風倒還挺得下去,只怕武威公主承受不了。
  那天夜裡,風突然有些變急,遠方西北角的湛藍天空,像是突然間被割裂出一片傷口,暗紅色漸漸滲開,滲成一大片血幕,接著整個天空都黑了,簡直像是天空狂撲下來似的,一種沉重的氣息壓得陸寄風難以呼吸。
  武威公主勉強道:“糟了,這……這是沙暴……”
  “沙暴?”
  陸寄風還要追問,狂風已狂襲而來,勁風已扯得讓陸寄風根本無法張開口說話。
  陸寄風連忙抱住武威公主,還來得及往遠處看,自然是什麼都看不見,只見到像是百幾道數百尺高的石柱,以奇特的樣子急轉旋空而來。
  陸寄風訝異難言,那石柱的急轉狂旋,帶著陣陣不祥之意,一眨眼便欺至身前,陸寄風急忙抱緊了武威公主,抵抗著股急旋狂風。
  他們所遇上的是沙漠暴風,連房子都吹得走,陸寄風感到身子像要被這巨大無比的力量給扯裂了,若是放開武威公主,她必會立刻被狂風卷走,陸寄風不敢放開,更緊地抱住了她,以全身之力對抗那襲人狂沙。
  耳中除了轟隆隆的聲響,什麼都聽不見,但所有的知覺卻顯得輕如鴻毛,似乎隨時都會消失在風暴之中,他和武威公主的半個身子都已埋在沙中,天地間的沙還在狂襲過來,若是再不停止,只怕兩人都要被活埋。武威公主緊抓著陸寄風,陸寄風將她的頭臉包在自己懷裡,免得她被狂沙窒息。
  可是風沙非但不停,反而越來越是淒厲,將他們頭臉都快蓋住了,堆積在臉上的沙子颼颼落下,饒是見多風浪、身經百戰的陸寄風,此刻也自覺渺小,緊張得不敢多想,只顧護著武威公主。
  一大堆的巨沙湧了過來,推滿他的頭和背,像是無數地獄裡的惡鬼要將他推向黑暗裡去,陷在沙中的雙足也像被無數鬼手拉著,用力被往下扯,不管陸寄風怎麼藉力向上蹬,都無法擺脫那怒吼的狂嘯與急亂的旋流,空負一身武功,在這宛如天崩地裂的沙漠風暴裡,都無可施展。
  陸寄風和武威公主像風暴裡的一顆石頭,就要被沙所埋了,陸寄風大聲叫道:“公主……”
  風沙益發狂烈,天地益發淒慘,陸寄風叫道:“現在只能龜息保命,公主恕我冒吧……”
  武威公主望著他,完全聽不見陸寄風在叫什麼,陸寄風已含住公主的口,緊抱著她,將自己的真氣渡與她。
  陸寄風就這樣緊抱著公主,閉氣龜息,一面源源不斷地傳導她的真氣,讓她和自己的真氣成大周天之勢,自行運轉不息。
  他一心救武威公主,便漸漸不感覺到狂沙呼嘯,天地如洪爐,自己和武威公主便像埋藏在爐裡的兩片雪,融為一體。
  陸寄風屏除知覺用意:心無雜念,也感覺不到任何動靜了……
  不知過了多麼久,一陣強光射了進來。
  陸寄風隱隱聽見有人的聲音,聽見清脆的鈴聲,在耳邊忽遠忽近。
  那陣鈴聲雖然單調,卻迷離幽怨,帶著某種節奏。
  陸寄風再度睜開眼睛,便見到許多穿著異國服色之人,俯身望著他。
  陸寄風的眼睛一張開,那幾人大吃一驚,突然全彈了開,哇拉哇拉叫著,四散 拜。
  陸寄風不知發生何事,坐了起來,張望著平靜的沙漠。風暴不知何時平息了,地面還是那麼平整,天空還是那麼低沉。
  十幾丈外,竟矗立著一個個的帳蓬,許多比馬高大的異獸,趴在沙地上,就是陸寄風以前見過的幻影中奇怪動物,皮色灰黑,脖子極長,背上突起兩塊耷拉的肉峰,瘦骨嶙峋,醜得驚人。
  這些東西是何時出現的?陸寄風竟全然不知。
  就在陸寄風怔怔望著那些不知是真是幻之物時,一道逆光的高大身影出現在面前,陸寄風仰臉看去,那人坐在那種奇怪醜陋的巨馬身上,似乎也在低頭看著自己。
  那人開口了,道:“你又活了嗎?”
  陸寄風勉強想看清他的樣子,卻怎麼也看不清楚,那人又問道:“你是何方人氏?”
  陸寄風本想開口回答,但一張口,便咳出許多細沙,胸間非常難受,趴在沙地上乾嘔。
  那人“咦”地一聲,突然揮鞭往陸寄頭臉甩去,陸寄風一時閃避不及,被甩出了一道血痕。
  那人奇道:“你還有血?”
  陸寄風總算全然清醒了,怒喝一聲,翻身便躍上那巨馬,拉住那人的馬鞭,正要問他為何攻擊自己,卻突然間愣了一下,只這一愣,那人口中發出“唆唆”細音,巨馬整個往上一掀,將陸寄風摔落在沙地上。
  那人呵呵笑道:“你被活埋不死,我看駱駝摔不摔得死你?踩不踩得死你?”
  長鞭呼嘯,一把纏住了陸寄風的雙手,口中呼喝,駱駝發足狂奔,竟將陸寄風給拖在長長的四蹄下狂拉。而且還不是只有一匹,陸寄風發覺還有無數駱駝都跟著那匹拖著自己的跑,蹬蹬急蹄,乾軍萬馬的雷霆聲就在耳邊震響,但千軍萬馬也沒這麼可怕,因為他不但要小心不被後面的駱駝踩中,還要閉著雙眼和口,以免地上的沙土再湧入口中。
  陸寄風沒想到才脫離沙暴,又遇上這樣的奇兵,方才他躍上駱駝,只因見到騎在上面的竟是位女子,因此一愣,也才會被偷襲成功。
  陸寄風被牽在急奔的駱駝後面跑:心中怒想:“這姑娘是怎麼回事?我可有得罪過了她嗎?”
  那姑娘口中呼喝大笑,用力一拍駱駝,她的駱駝以猛箭疾射般的速度,一下子便脫出了駱駝隊,陸寄風幾乎都要被拖得飛了起來,她沙漠中鞭駝繞圖,將陸寄風拖了許久,才口發號令,停下了駱駝,轉過身看陸寄風變成什麼樣子。
  陸寄風突然整個人躍上半空中,撲向那姑娘,她驚呼一聲,手中長鞭揮甩,將陸寄風胸前甩出一道血痕,卻阻不住陸寄風撲來之勢。陸寄風撲到她身上,兩人一同滾下駱駝,在沙漠中翻了幾翻。
  陸寄風騎在她身上,掐著她的頸子,暍道:“你為何要這樣對我?她呢?跟我在一起的那女子呢?你說!是不是也被你這樣整死了?”
  陸寄風心中十分著急,抓著她的咽喉拚命晃,根本顧不了力道,她雙眼一翻,昏了過去。
  陸寄風叫道:“你給我醒醒!快說!武威公主呢?武威公主在哪裡?”
  她悠然醒轉,蛾眉怒豎,道:“什麼公主?死啦!都死啦!”
  陸寄風心底涼了半截,憤然一拳打在她臉上。這一舉雖沒用上內力,卻也著實沉重,她悶哼了一聲,口角鮮血長流。
  陸寄風感覺到地面震動,抬頭看去,一騎煙塵正快速逼近,應是救她的駱駝隊,陸寄風看她服色高貴,應該也不是凡人,便一把抱起她,躍上駱駝,拚命拍著,喝道:“快跑!”
  誰知那駱駝非但不跑,反而屈膝跪了下來,泊在沙漠上。陸寄風怔了,那女子幽幽醒轉,見了此景,哈哈大笑。
  陸寄風更是怒火滿腹,打了她一耳光,道:“笑什麼?”
  她笑道:“你這漢人,不會騎駱駝,就是跛的!”
  那騎煙塵一面逼近,一面有人呼喝大叫,陸寄風雖聽不懂,也知道是在叫這名女子,陸寄風索性抱了她,以輕功疾奔。那女子大是驚奇,這才驚覺不妙,拚命掙扎踢騰,叫道:
  “放我下來!你這活死人,放我下來!”
  陸寄風充耳不聞,前方地勢高峭險絕,半片黑色的岩壁陡立,高處還有點點白雪。黑岩、白雪、黃沙、藍天,畫分得景色分明,天地壯闊。
  陸寄風提氣往岩上奔去,那女子大驚,回過神來,已經身在高崖,底下騎著駱駝的手下們是絕追不上來了。
  陸寄風道:“哼!我還是不是跛的?”
  他一放下那女子,那女子便長鞭一拉,都朝陸寄風的頭臉徵甩,陸寄風反應雖快,也破揮出幾道血痕,急忙認准了方位,一把扯住她的長鞭,將她拉了過來,又狠狠地打了她幾耳光,將她打昏了過去。
  這時,陸寄風才能喘一口氣,看看她的樣貌。不過她已經被陸寄風打得臉部腫了,隱約只看得出長睫劍眉,鼻樑高挺,破皮流血的蒼白嘴唇小巧精幟。
  陸寄風實在想不通,沙暴是何時結束的?那些人是何時來的?武威公主如今人呢?在沙堆下,是自己拚命護住公主的一口餘息,如果她真的死在這荒涼的沙漠中,連半個心願部無法完成,就這樣孤死異鄉,無人收屍,未免太可憐了。
  但陸寄風更弄不懂的是:自己與這名女子素昧平生,她為何要這樣惡整他?在她將陸寄風拖在駱駝後面急奔時,看起來竟頗為快樂。若非有什麼深仇大恨,怎會如此?
  那女子呻吟了一聲,攸然醒轉。
  陸寄風連忙趁她還沒醒時,扯下一方她的長裙當作繩索捆住她的雙手,免得她再揮鞭傷人。
  那女子醒了,果然馬上要拿馬鞭,一動便發現自己被陸寄風綁住,又驚又怒,道:
  “你……你為何要綁著我?”
  陸寄風道:“你又為何要把我拖在駱駝後面狂奔?”
  她道:“因為你從地下被挖出來,本是屍體卻又活了,我想看看你會不會死!”
  陸寄風喝道:“這是什麼理由?我是好好的人,從沒死過!”
  那女子道:“你明明是從地下挖出來的!”
  陸寄風道:“我是為了躲沙暴!”
  那女子目露驚奇,道:“是嗎?可是那裡的沙暴是七天以前,你被活埋了七天,怎麼可能不死呢?”
  陸寄風自己止有點吃驚,原來自己竟龜息了七天,感覺上根本就是一眨眼而已。
  陸寄風道:“就為了想看我會不會死,你這樣對我?”
  那女子笑嘻嘻地說道:“原來你不會死,這真奇怪了。”
  “奇怪什麼?”
  那女子道:“我以為你跟埋在沙漠裡不會爛的屍體一樣,所以拖出來玩玩。誰知你竟動了,身上還有血,我想瞧你倒底是活的還是死的。”
  竟只為了這樣的好奇心,她就以殘忍的手段整他,陸寄風大為憂心,那樣的酷刑自己受得住,武威公主卻絕對受不住的。萬一武威公主也被人這樣對待,他一想到就胸間作痛,一口氣差點哽咽住。
  陸寄風沉聲道:“跟我在一起的還有個少女,她如今人呢?”
  那女子眼珠子微微一轉,笑道:“你說的是她呀。”
  陸寄風揪住她的衣領用力一晃,道:“給我說清楚!”
  那女子雖被陸寄風打過,半點也不怕,狡滑地笑道:“我們這一隊,在此發現過的屍體又不止你,你可得讓我想想……”
  陸寄風放開了她,她起了身,陸寄風料她雙手被綁著也變不出什麼花樣,便只是盯著她。
  她仰頭東張西望,又像是在找脫身之道,又像是在認真思考著陸寄風的問話,陸寄風也猜不出她的心思。隨著她的眼光四望,兩人已是身在較高之處,整片沙漠盡收底,遠遠的可以看見整片平沙上,點綴著零星的綠草叢。
  好幾個帳蓬建在草叢邊,坡上的駱駝群斑斑駁駁,一群一群,簡直數不完。還有許多馬匹也零散地圈成一批批,至少有上萬。陸寄風沒想到自己與武威公主所埋身之地不到幾百尺處就有這麼大的隊伍與人群,原來沙漠裡果真是出沒無常,誰也不知下一步會見到什麼。
  那女子轉過身笑道:“哎呀,我想起來了,那姑娘是不是約十四、五歲年紀,頗為可愛,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又聽話又甜蜜的?”
  陸寄風點頭道:“沒錯,就是她!”
  那女子問道:“她的出身是不是頗為高貴,沒人知道她跟你在一起?”
  陸寄風點頭道:“對。”
  那女子道:“你會帶著她,一生一世都聽她的話,絕不跟她吵架,就算吵了架,也不放她離開嗎?”
  陸寄風沒想到那女子會問這個問題,愣了一下,答不出來,道:“這與你無關。”
  那女子道:“怎會與我無關?既是我的人手救了她,她的命就在我手裡,我要讓她見誰,不讓她見誰,都由我來說,你老實回答就對了。”
  陸寄風瞪了她一眼,她目前是被製住的狀態,還這麼盛氣凌人,就更不用說平時的樣子。
  武威公主在她手中,陸寄風倒也不敢造次,便道:“我跟她只是萍水相逢,說什麼一生一世?”
  那女子聽了,低著頭想了想,笑道:“我知道了,你要見她就隨我來。”
  陸寄風又心生警覺,一把提起了她,道:“你說地方,我帶你走!”
  她道:“也好,本王妃懶得走路,你帶往東邊我下去吧!”
  陸寄風倒是沒想到她是王妃,不知道是哪裡有這麼潑辣殘忍的王妃?
  陸寄風抱著她,以輕功往高岩下躍,在半空中禦氣,緩緩地安然落下。那潑辣王妃沒想到他輕功如此高明,連攀住岩壁都不必,就能這樣落下,微感驚奇,卻嘆了口氣。
  陸寄風沒問她為何嘆氣,也沒有興趣問。落了地之後,才道:“往哪裡走?”
  王妃道:“你先往南邊走百步,再往西邊走二百步。”
  陸寄風依言而行,此地亂岩堆積,景色荒涼,也沒有人煙。
  王妃道:“你把地上這片岩石掀開,底下有個洞穴,我們就將她埋在底下,你打開就看得見了。”
  陸寄風心頭一酸,想不到武威公主真的已經死在沙漠,手腳竟變得十分軟弱無力,不知該怎麼辦,也沒有勇氣去掀開那黑岩,就怕真的看見武威公主的屍體。
  王妃見陸寄風動也不動,道:“怎麼?你怕我騙你?那我來掀好了,你解開我的手。”
  陸寄風警覺,道:“不必!”
  他鼓起勇氣,彎身掀起石板,底下果然有個黑洞。
  突然間背後被人一踢,喝道:“下去!”
  陸寄風大吃一驚,整個人被踢下洞中,及時攀住洞壁才沒摔下去。
  陸寄風仰頭看,王妃一腳踩著陸寄風的手,拚命踹著,罵道:“給我下去!竟敢挾持我,你不要命了!我要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陸寄風聽見一陣奇異的沙嘶之聲,這洞穴底下不知有什麼?低頭看去,密密黑黑的,一股腥氣直透鼻端,突然間一物螫螫剌剌地爬上他的手臂,陸寄風一看,立刻由頭頂麻到腳底,那居然是幾只肥大的蠍子!
  此處竟是蠍子穴,蠍子一爬近那王妃的腳底,就自動退了下去,想必她本身已作過種種防備,才不怕蠍子。陸寄風不敢亂動,仰頭道:“你騙我!”
  她咯咯笑道:“誰叫你這麼好騙?蠍子可比沙暴更可怕,會螫得你要死不活!你別開口喔,否則蠍子爬進你口裡,可會鑽進你腦子吃光你的腦髓的!哈哈哈……”
  她一面說,一面用力地踹著陸寄風,拚命要將他給踹下去,陸寄風冷笑一聲,另一手拉住她的腳,道:“要下去,一起下去!”
  陸寄風說到做到,將她一拉,扯了進來,她驚呼大叫,被拽入洞穴之中,陸寄風也緊抓著她,一起跳了下去。
  兩人很快便落在洞底,只見一大堆的蠍子幾乎密密麻麻地爬滿了洞壁,腥臭難當,誰見了都要頭頂發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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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何以稱我情

  陸寄風緊拉著她,身邊上萬只蠍子包圍,但就是不敢靠近他們的尺許,這女子身上必定有什麼對付毒蠍的法寶,若要避免被蠍子螫咬,非緊抓著她不可。
  仰頭看去,此洞幽深狹窄,竟看不見頂端的天空。
  掉落洞底下時,陸寄風就已查覺這個地洞並不是筆直通下來,而是彎彎曲曲的。
  這樣的洞壁寬度及彎曲的角度,根本不可能以輕功躍出,只能沿壁爬上去。而一碰到岩壁,必得摸到蠍子。
  他的眼睛已漸漸能在黑暗中視物,轉頭見地面上散著不少骨骸,想必已有不少人死在這裡,成為蠍子之食了。
  她笑道:“好蠍子,幾日不見,又長出這麼多了?”
  陸寄風問道:“你怎知此地有蠍子穴?”
  那女子得意地說道:“這些全是我養的,我當然知道。”
  陸寄風吃了一驚,道:“你……原來你是故意引我來……”
  她嬌笑不已,得意地說道:“來當我這些乖蠍子的美食,它們平時不但吃肉,還吃我給它們的鴆藥,毒性比普通的蠍子要強許多,你給它們咬一口就知道了。”
  這女子養毒蠍,當然不可能只是養在這個洞裡面沒事,一定會拿出去害人。陸寄風又氣又不解,道:“我與你有什麼仇?你要這樣害我?”
  她笑道:“誰叫你說的話,讓我聽了不滿意?若我滿意了,或許還讓你一刀痛快些。”
  陸寄風心知仇家不少,說過要用毒蠍害他的,只有司馬貞,司馬貞也只是說說,不像這女子一聲不吭的就做了。跟她比起來,司馬貞還真是太善良單純了。
  陸寄風一把抱緊了她,一手掐著她的頸子,怒道:“這些人都是你推下來餵蠍子的?你的心實在太狠毒了!”
  她道:“是又怎樣?他們死有餘辜!”
  陸寄風道:“死有餘辜?這是什麼意思?”
  她道:“他們全做了該死之事,跟你一樣。”
  陸寄風心中疑惑更生,想道:“難道她也接了通明宮發的帖子,所以也是要殺我的入之一?”但看她的樣子又不像。
  陸寄風沉思之際,一直緊緊抱著她,當作防蠍之物,她不耐煩地在陸寄風胸口打了兩拳,怒道:“你幹什麼把我抱得這麼緊?放開我,死淫賊!早知道我就不叫人把你挖出來,讓你一輩子埋在沙子底下,埋成殭屍!”
  她這兩拳力道全無,應是沒多少武功,更加不可能是接過通明帖的武林英雄,但陸寄風自己又想不起來何時得罪過這名女子。
  回想起沙塵暴的可怕:心有餘悸,陸寄風掐著她,道:“你給我聽好!帶我去見那位穿著道袍的姑娘,她若有三長兩短,我要你扺命!”
  不料那女子笑道:“她已經死啦,你殺了我抵她的命吧!來。”
  她把玉頸一揚,有恃無恐。陸寄風咬牙切齒,正要一掌打下去,那女子又笑道:“我可告訴你,我日常服的藥氣,雖然可以製住這萬頭毒蠍,但我一死氣就斷了,我的氣斷了,這些蠍子便不怕我,到時候一擁而上,我反正已經死了,沒什麼感覺,你卻要被蠍子活活螫死,那得花上好幾天。哈哈,你還是比我痛苦!”
  陸寄風的手舉至一半,聽她這麼一說,也打不下去,她笑道:“怎麼?你不是要殺我,替她報仇嗎?怎麼不動手?”
  陸寄風道:“我不打你,反正你不怕死,我也不想活,那我們就在這裡耗著,看你撐得了多久!”
  她臉色微變,她全靠著服藥發出藥氣,以抵擋蠍毒,若是一日不服藥,藥氣就消失了,不必等餓死,藥氣散後毒蠍還是會咬她。
  她很快換了張委屈調皮的笑臉,嬌聲道:“欸,你別這樣嘛!我只是跟你開開玩笑……”
  陸寄風怒道:“別廢話!反正你就跟我待任這裡,一起餵你這些蠍子!”
  陸寄風確實打這樣的主意,這個兇狠的女人如此橫行霸道,非給她一點教訓不可,等教訓夠了她,再忍住蠍螫之痛爬出此穴就可以了。
  她氣得銀牙暗咬,拚命尋思脫身之法。被這年輕人緊抱住,他的雙臂就如鐵篩似,扣得她根本無法動彈,一股男子氣息直湧鼻端,弄得她越來越是心浮氣躁,恨不得不要呼吸,不要聞到那些氣味。
  她掙扎了幾下,叫道:“放開我!死淫賊!你放開我呀!”
  她掙扎踢騰都無效,索性一臉靠了上去,用力往陸寄風的耳朵咬了去。
  陸寄風的耳朵被她咬得鮮血長流,劇痛難當,抽出一手打了她一耳光,道:“別咬我!”
  她的口上滿是陸寄風的鮮血,耳朵是血管甚多之處,就算傷不重,也會血如泉湧。陸寄風暗想:“算你運氣好,也分了我的血,就算被蠍子螫到,也不會那麼容易死了。”
  但陸寄風當然不會告訴她,陸寄風這回一手用力扣著她的頸子,她再也無法偷咬陸寄風,口中自是大罵不已。陸寄風任她叫罵,來個充耳不聞。她掙扎得累了,喘著氣道:“其實,就算你……你不這樣抱著我,我也……出不去的……”
  陸寄風依然不理她,但覺懷中的她微微發著抖,過了一會兒突然哭了,道:“你欺負我!
  你男子欺負女人,嗚……”
  不管她是哭是鬧,或是軟語哀求,陸寄風就是不理她,不知過了多麼久,兩人身邊的蠍子包圍得越來越近,竟有一只爬上了她的腳。她驚呼一聲,陸寄風一腳踩死那只蠍子,但其它的蠍子也漸漸地爬了上來,她微微發著抖,全身不敢動彈,免得驚動蠍子螫咬。
  陸寄風也知遇見毒蟲爬上了身,絕不能亂動,便也拚命維持著木然之身,動都不她哽咽地說道:“如今……我們都出不去啦!你高興了吧?”
  陸寄風道:“橫豎是個死,有什麼好怕?”
  她靜了一下,道:“你……真的為了那個姑娘死了,就願意同死,才會這麼視死如歸嗎?”
  陸寄風道:“不關你事。”
  她嘆道:“欸!你早說願為她死就好了,我就不會整你了。”
  陸寄風道:“會說出口,誰說就是真心的?今日真心,誰說明日依然真心?”
  她嘆了口氣道:“但女人就是愛聽,你怎麼就是不說?你說了,就算是假的,更少……
  我聽時心裡也快活些。”
  她的口吻幽怨,似乎是把陸寄風當成了別人。兩人的腳上已都爬了蠍子,她忍不住哭引出來,再過一會兒,蠍子慢慢越爬越多,她也越來越害怕,道:“快!快把它們打死呀!它們的毒性比普通的蠍子強十倍,別讓它們咬了我!”
  陸寄風道:“你也知道怕?”
  她哭道:“我知道了,求求你放了我,我們再設法逃出去,嗚……我不要跟你一起死在這裡……”
  任她哭鬧,蠍子可不會理她,雨人身上的蠍子越爬越多,幾乎要把他們全身都包裹住了,她便不敢再開口罵人,免得驚動爬上臉的蠍子,可是蠍子爬到她口邊時,她終於嚇得昏了過去。
  陸寄風心想:“整她也整夠了。”
  陸寄風體內真氣微散,將兩人身上的蠍子一一震落,才抱著她往洞口爬上去,雖然不免被蠍子咬了幾口,但是對有天嬰之體的陸寄風而言,無關痛癢。陸寄風邊爬出洞,便發出微弱的真氣推挪開蠍群,慢慢地爬了出去。
  洞並不深,他們爬出洞時,已是黑夜,冰冷的沙漠上溜竄過幾只沙蛇,月光照得平沙泛出銀輝,美麗絕倫。陸寄風透了口氣,重新關上蠍洞,躺在沙漠上,想道:“倒底武威公主死了沒有?欸!萬一真的死了……我也得把她的屍體找到,帶回去交給皇上。”
  她悠悠醒轉,發現已經安全了,一時還有些發愣。陸寄風道:“起來!”
  便一把拉起了她,道:“帶我去你們部落,幫我找那位姑娘!”
  她低著頭攏了攏頭髮,道:“我分不清方向,我叫駱駝過來。”
  說完,口中發出奇異的呼叫聲,沒多久果然有一匹巨大的黑影奔來,她又發出不一樣的聲音,駱駝便停在她面前,彎下四肢。
  陸寄風拉住她,躍上駱駝,她將掛在駱駝身上的囊袋拉了起來,道:“把這鞭子拿去。”
  陸寄風問道:“做什麼?”
  她道:“給你指揮呀,在沙漠中你一定要會使用駱駝,我教你。”
  陸寄風想道:“她是不是知錯了,所以態度改變?”如果真是如此,那麼這場對她的教訓還算成功。
  陸寄風依她之言,伸手去拿馬鞭,不料一握住鞭柄,突然手上一震劇痛。
  鞭柄上赫然藏有尖剌,陸寄風一抓緊馬鞭,手掌已鮮血長流,正要發怒,突然眼前一黑,身子便往下倒去,還聽見她咯咯的嬌笑聲。
  當陸寄風醒過來時,只覺一把一把的沙不停地往臉上噴來,渾身疼痛不已,不斷地往前被拉著。原來自己已經雙手被綁,被拖在駱駝後面慢慢地走著。
  陸寄風仰頭看,駱駝背上的她輕輕哼著歌,心情似十分好,一陣陣呼叫傳了過來,許多腳步聲、叫喊聲,竟是已回到部落了。
  那些人趕上來,與她交換了幾句話,陸寄風也聽不大懂。
  可是,突然有陣熟悉的聲音傳了出來,道:“姑姑!你終於回來了!”
  陸寄風一驚,那是武威公主的聲音!
  駱駝上的那女子笑道:“你精神恢復得很好。”
  武威公主急道:“你有沒有找到陸寄風?”
  駱駝上的女子原來就是西海公主,這一點陸寄風根本就沒有想到!她這麼陰險潑辣,難怪她的情人要逃之夭夭!看來情況跟武威公主說得不一樣,搞不好當初那位俠客早就千方百計想逃離她身邊了。
  西海公主道:“我找到了陸寄風,不過是死的陸寄風。”
  陸寄風暗想:“原來那馬鞭上的毒是致命之毒!你一逃出生天,就要置我於死。哼,你的心思實在太可怕了!”
  武威公主驚呼一聲,道:“什……什麼?”
  西海公王道:“我找到他時,他就死了。”
  武威公主顫聲道:“不會的!陸寄風他不會死的!”
  西海公主一揚下巴,笑道:“不信你瞧瞧。”
  一看見拖在駱駝後面的陸寄風,武威公主撲了過來,抱住陸寄風,正要放聲大哭,陸寄風偷偷對她眨了一下眼睛,滿臉是淚的武威公主一怔,差點笑出聲來。
  還聽見駱駝上的西海公王說道:“你不必太難過,陸寄風死了,你就留在柔然,姑姑再幫你找個好對象,別心念著這個薄情人……”
  武威公主與陸寄風四目相望,瞼上泛紅,喃喃道:“不,他不薄情,我知道的。”
  西海公主道:“男子跟你好的時候,都是多情的樣子。可是他們的情是會用完的,總有一天會薄了。”
  武威公主凝視著陸寄風,輕聲問道:“是嗎?真的會這樣嗎?”
  她的話竟是問著陸寄風的,陸寄風愣了,武威公主帶淚的眼中柔情似水,便倒入陸寄風懷裡。西海公主一躍下駱駝,見到陸寄風竟姦好的,驚呼了一聲,連退好幾步,幾乎不敢相信。
  武威公主笑著解開陸寄風手上的捆綁,對西海公主嗔道:“姑姑,你為何騙我他死了?
  害我……害我也不想活了!”
  西海公主驚疑地看著渾然無事的陸寄風,不大敢靠近,又不太想後退,一會兒才勉強笑道:“我以為他死了。”
  陸寄風拍拍身上的沙,對武威公主道:“你見到你姑姑了,要回平城,還是要留在這裡?”
  武威公主道:“我想留下來,跟姑姑學許多的事。”
  讓她跟西海公主在一起,早晚變成一個小毒婦,陸寄風心中不悅,道:“我還是帶你回平城吧!沙漠危險,不適合你。”
  武威公主道:“可是我不想回去!你跟我一起留在這裡,陸寄風。”
  這更加不可能,陸寄風堅決地說道:“我們當初約好了,在大漠走一遭便回去,公主,請勿讓我為難。”
  西海公主訕訕道:“現在你就不依她,將來就更難啦!小雪,你將來有苦日子受的。”
  陸寄風看見她就滿腹怒火,道:“沒你的事!”
  西海公主笑道:“哎呦,真的生氣啦?我一路上不過跟你開開玩笑嘛,真沒肚量。”
  她整陸寄風的方式如果叫“開玩笑”,那天下間就沒有什麼叫做“拚命”了。
  西海公主領著武威公主和陸寄風,進入她的帳蓬。帳蓬內雖然頗為寬敞,但並沒有多少裝飾,多是武器及地圖。陸寄風注意到外面的行軍站崗無一不嚴,看來這裡平時軍事管理,隨時都能作戰。
  陸寄風本以為她既是柔然王妃,就該在柔然王的帳蓬中享受富貴,沒想到她身在沙漠,還帶著這些精壯士兵及萬匹戰馬駱駝,儼然是個將領,這位西海公主的來歷,恐怕不單純。
  進入帳蓬之後,餐食之間,武威公主問道:“阿哥把你嫁給了柔然王,怎麼姑姑沒在柔然軍裡?”
  西海公主冷笑道:“哼,我一嫁給敕連可汗之後,新婚之夜,他想接近我,我就拿毒刺他,把他刺得又痛又癢,在地上滾了三天;以後他就不敢跟我隨隨便便,可是又不敢把我殺了,免得咱們魏國進攻。”
  武威公主嘆道:“其實柔然也很強的,阿哥常為他們不得不退兵。”
  西海公主笑道:“強什麼?我瞧敕連克汗就是個膿包!只不過你阿哥更加膿包沒用。”
  武威公主問道:“為什麼呢?”
  陸寄風不再讓西海公主說下去,免得給武威公主不正確的思想,道:“你是逃出來了?”
  西海公主道:“我初到柔然時也不知怎麼逃出去,後來我就要求帶支兵員到邊境,防守北涼,也好過在柔然王庭裡給人槽踏。原本柔然人怕我帶出他們的作息等機密處去給你哥哥,不許我離開,但是我一日裡想得出幾十種方法整敕連克汗,他很怕我,看見我就發抖,連忙給了我這些老弱殘兵,算是把我趕出去了,我就一直守在這裡,打算慢慢設法回中原去。”
  陸寄風暗想:“難怪敕連克汗怕你,見了你就發抖。誰娶了你都會跟他一樣。”
  陸寄風訕然道:“你不會是想回中原,去找另一個倒楣的人吧?”
  武威公主道:“是啊,姑姑,你還要去找他嗎?”
  西海公主點了點頭,道:“沒錯!我一定要找到他。”
  武威公主問道:“找到了他之後,怎麼辦?”
  西海公土笑道:“當然是帶回這裡,讓他跑不了!此後他就和我在沙漠中縱橫,再也不必管什麼皇宮大內,什麼天下百寨。”
  原本慢慢飲酒的陸寄風一聽,差點哽到,咳了兩聲,道:“什麼?他……他是天下百寨聯的人?”
  西海公主驚奇地問道:“你也知道天下百寨?”
  武威公主問道:“那是什麼?”
  陸寄風道:“哪一位寨主這麼倒楣……不,這麼特別?”
  西海公主笑道:“他可是百寨中最有實力的寨主,輕功很好,機智百出,為人又光明正大,坐懷不亂,當真稱得上是個英雄……”
  陸寄風想道:“天下百寨裡絕無這樣的人物。”
  “……人稱他‘羽扇絕塵智無雙’蕭冰。”
  陸寄風一拍幾,見他的神色,西海公主不無驚喜,道:“你知道他?”
  陸寄風道:“非常了解。”
  武威公主喜道:“他真的這麼有名?陸寄風,你見過他嗎?”
  陸寄風道:“見過。”
  武威公主追問道:“他長得怎樣?是不是很威嚴,很好看?”
  陸寄風道:“這個……說來話長了。請問公主,你與蕭大俠是如何相識?”
  西海公主的臉上浮現出微微紅暈,道:“哎呀,這……這怎麼好意思說嘛……”
  恐怕是聽的人比較難過吧?西海公主表面上扭捏,但還是說道:“七、八年前,我在我我花園里布下陷阱,引誘有毒的蟲子聚來,那時我去收毒蟲,好幾只毒蛾跑了出去,我拚命抓時,是他……是他突然間跳進圍牆的,後來他說,他當時走投無路,沒想到竟會在花叢中,見到一個如此清新脫俗的女子……”
  但那名女子不是在撲蝶,是在抓蟲。這句話自然是省略了。
  西海公主道:“他怔怔望了我好久,我也愣愣地看著他,他才鼓起勇氣問了我一句……
  ‘姑娘,南邊在哪裡?’”
  看來蕭冰又迷路了。
  西海公主道:“我指了指南邊,他道了聲謝,便以輕功飛了出去,我從沒見過人會飛,他離去的身影是那麼蕭澀,那麼江湖……”
  陸寄風冷冷地說道:“然後他一定又回來了。”
  西海公韋驚喜地說道:“你怎麼知道?”
  如果指一次路蕭冰就走得出去,那陸寄風名字給他倒過來寫。
  西海公主回想著,道:“就在我望著他離去的身影出神時,他果然又從我背後出現,來無影,去無蹤,就像月下的影子一般飄渺……他的臉上泛出了 點紅暈,還冒著汗,凝望著我,欲言又止,那一刻,那一刻我就知道……他已經愛上了我……”
  他是想問路又不好意思吧?
  潑辣的西海公主說到此,自己也神色恍惚,似乎陷入了當初的相遇。武威公主更是心醉不已,道:“姑姑你這麼美,又這麼溫柔,他一定是因此走不了的。”
  西海公主道:“嗯……可是他拙於言辭,張口結舌了半天,才說:‘又見面了?’我‘嗯’地應了一聲,他這回問我:‘那……請教姑娘,東邊在哪裡?’我指了指東邊,輕聲問他:‘你想去哪裡?我帶你去?’他卻十分害羞,連忙說:‘不用,不用了!’便很快地往西邊走……”
  武威公主問道:“他不是問東邊嗎?”
  西海公主笑道:“那只是他接近我的藉口嘛!”
  根本就是真的走錯,陸寄風嘆了口氣,看來這是一個蕭冰因為迷路而陷入悲慘生涯的故事。
  西海公土道:“我望著他再度離開的身影,心裡很難過,像有什麼斷掉了一樣……我心想:我再也不要讓他走了,再也不要……正好我手上有鴆、七步毒、有鐵鎖,還有迷煙……”
  陸寄風嚇了一跳,西海公主留情郎的方式果真也與凡人不同。
  西海公主道:“我就把這些都立刻準備好,想著:他何時會再來見我呢?萬一他知道我是公主,打消了見我的念頭,怎麼辦呢?我越想越難過,便對著我養的蜥蜴們傾訴心裡的話,蜥蜴全部睜著圓滾滾的眼睛與我凝望,好像了解我的痛苦一般……”
  正常的公主是對著花兒貓兒,訴說心曲才對。不過既然她是西海公主,那能跟蜥蜴有情感交流,外人也不能說什麼。
  “我不知說了多久,背後傳出了一聲輕咳,說道:‘欸,這位姑娘……’我回頭一見,真的是他!他不知聽了多久,竟把我的心聲都聽進去了,他一身大汗,手足無措地看著我,其實……該羞的人是我呀!我一頓腳,說道:‘你真壞!偷聽人家講話!’便把那籠毒蜥蜴往他身上打去,他叫了一聲,及時閃過,籠子在半空中破了,蜥蜴都掉了出來,滿空飛舞……
  我在飛舞的蜥蜴中見到他驚慌地望著我的臉,忍不住撲了上去,抱緊了他……”
  陸寄風大嘆了一聲,如果改成花瓣,也許還有點意思。不過,她們倆個高興就行了。
  武威公主問道:“毒蜥蜴如果咬到他怎麼辦呢?”
  “沒關係,我有解藥。”西海公主道:“他的身子不停發抖,半天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兒才以無關緊要的話,掩飾他的害羞,他說:‘這蟲……有毒……?’呵,這話問得真傻,我養的當然都有毒啊!”
  陸寄風真的很想告訴他:蕭冰不是想掩飾害羞,他是真的很害怕。
  西海公主道:“我笑著說:‘你又來找我,我知道你的心意。’他愣了一愣,說:‘那就太好了,在下慌不擇路,故爾失徑,想有勞姑娘親自指點,以免前途日遠。’想帶我走就說嘛,我了解他的心意,我完全了解……”
  你不了解,你什麼都不了解!觀古知今,以敕連克汗為借鏡,陸寄風已經可以預見蕭冰的未來了。
  “我點了點頭,說:‘你帶我走吧!’他說了聲冒犯,便抱起我,隨我所指的路離開了公主府裡,我們一離開公主府,就有許多人奔上來叫道:‘寨主!’、‘寨主,你沒事吧?’呵,原來他早就派人埋伏在外面接應,就怕我不跟他去,他真是有心。我問他:‘你住在什麼地方?’他想了想,說:‘終南山,但是在下不常回去,今日多謝姑娘相助,來日必報此恩。’我愣了一下,他這是要趕我回宮嗎?可是他又為何三番兩次帶我出來呢?還是他這一路上,心裡想了太多,認為我是公主,他是一介平民,終究配不上我,所以才下了這樣沉痛的決定?”
  是你想太多了,陸寄風已經很懶得聽,武威公主卻完全投入,拉著西海公主的手,道:
  “姑姑,你一定要跟著他!別讓他退縮了!”
  西海公主道:“對!我們姑姪的想法是一樣的,我當時假裝生氣,說:‘你這樣便要我回去?’他木訥地問道:‘這……這不妥嗎?’我說道:‘我要跟你到天涯海角,闖盪江湖!’。”
  蕭冰,原來你也有悲慘的往事。陸寄風道:“以後你們就在一起啦?”
  西海公主點了點頭,有點兒害羞,道:“起初他還想裝成不懂的樣子,欸,你們男人真是死要面子,明明就三番兩次接近我,還要裝成好像是無意的一樣,反正我懂就夠了。我們拜了堂,成了親……”
  陸寄風道:“等等,此處可疑,蕭冰怎麼會跟你拜堂成親?”
  西海公主說道:“想成夫妻,當然要拜堂呀!不過……他實在太害羞了,每次跟我說話都結結巴巴的,拜堂就臨陣脫逃,說什麼配不上我之類的話。欸!我雖貴為公主,但我真心愛他,他也真心愛我,那不就夠了嗎?他難道不知道出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心啊!”
  不,更重要的是命。蕭冰是在逃命。
  西海公主道:“後來我只好先以軟骨煙製住他,再以鐵架將他身子架到堂上,才完成了拜堂,為了讓他有勇氣面對我,酒裡自然是放了些東西……”
  武威公主問道:“放什麼東西?”
  西海公主道:“會讓男人膽子大的東西。”
  武威公主道:“有這種東西嗎?”
  西海公主笑道:“當然有,以後你就知道了。”
  武威公主道:“那太好了,姑姑你可以多做一些男人膽子大的東西,這樣魏軍去打仗便不怕了。”
  西海公主道:“這種膽子不是用在那種地方的。”
  “那是用在哪種地方?”
  武威公主追問不休,西海公主卻是含笑不語,陸寄風心裡難免為同是男人的蕭冰一掬同情之淚,蕭冰就這樣失了身,從此背負著此辱苟且偷生。
  西海公主道:“總之,我和他就成了親,他帶著我走遍了五湖四海,到處徜佯,像神仙眷屬一般快樂……但我覺得最奇怪的是:為什麼有時他說要去廣陵,結果卻到了苗疆呢?”
  陸寄風道:“他想給你一點驚喜吧?”
  西海公主笑了笑,道:“嗯,我想是的。他和我常常遠離他的那群部下們,可是那些部下老是要找到他,打斷我們兩人的世界,欸,他是個成大事的人,自然是無法完全屬於我。”
  陸寄風道:“嗯……請問一下,他的手下們沒有想法子救蕭冰嗎?”
  “救他?為何要救他?”
  陸寄風道:“沒什麼。”
  西海公主道:“其實他的手下們還比較聽我的呢!”
  陸寄風奇道:“是嗎?”
  西海公主道:“因為我對他們很好,給他們服了我的‘無念丸’,可以增快功力修練,又能保身體長健,唯一的小小缺點是……若是不服我給的解藥,三年內便會變白痴,可是反正我是他們的寨主夫人,怎麼會不給他們解藥嘛?所以這個小小缺點根本就沒問題,大家也都很樂意我當寨主夫人,我們就像一家人一樣。”
  原來全黑鷹寨都有悲慘的往事!
  西海公主道:“蕭冰他對我很好,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有好幾次我睡著時,突然睜眼就看見他立在床邊,拿刀幫我趕蚊子;我發呆時,也常會發現他已經出現在我背後,拿劍幫我照臉描眉毛。有一回他體貼我,做了補品給我吃,不過他沒下過廚,不小心把絕命散當成鹽巴放了進去,真是個傻子,這事我們還常談笑時說起呢……”
  陸寄風擦了擦冷汗,蕭冰居然想暗殺她,真是不想活了,既然都已成了夫妻,就認命吧!
  何必作無謂的掙扎呢?
  西海公主幽幽地說道:“他什麼都好,就是從來不說貼心的話……我逼他說愛我,他卻說:‘男子漢大丈夫,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你休想叫我說那等喪權辱國之語!’真是死要面子……心裡想都想了,說說又有什麼要緊?”
  武威公主道:“姑姑,那麼你怎會和他分手了?”
  西海公主道:“我……欸,夫妻做久了,總會吵吵架,打打架,有一天我們吵了,我一氣之下,說:‘我要回宮裡去,你可別留我!’他……他竟真的不留我,我哭回了宮,後來我的心也軟了,又回想起往日種種恩愛,他一定會來找我,求我回去的……”
  蕭冰身陷險境陷得奇怪,解圍解得更奇怪,人生真是風雲詭譎,變幻莫測呀!
  武威公主道:“他一定在找你,姑姑,你應該留在公主府裡等他回來的!他若是去找你,見不到你,可會多麼傷心!”
  西海公主道:“我去找過他,但是……都怪你哥哥不好!他不想想,本公主在宮裡來來去去,承歡於太祖膝下時,他還是個小小的太平王!一當了皇帝,架子就出來了,還想管我?
  把我嫁到柔然,哼!”
  武威公壬道:“姑姑,你雖然身子嫁了,但是心沒有嫁,他也一定和你一樣,就算身不由己,心裡還是只念著你。”
  西海公主突然聲音有點哽咽,道:“我……我擔心的不是這個,我擔心的是……
  他是個武林中人,生活最是凶險,只怕他……他已經……遭到什麼不測了……”
  陸寄風心念電轉,突然道:“公主,在下認得蕭大俠。”
  西海公主道:“真的嗎?”
  陸寄風道:“蕭大俠與在下也算有交情,他時常會因事來尋我。你願意的話,在下可以帶你回中原找他。”
  西海公主喜出望外,道:“真的?原來你和他是朋友,你怎麼不早說?你早點兒說我就不會……不會跟你開那些玩笑了。”
  陸寄風苦笑,跟蕭冰認識也沒什麼好講的,只不過蕭冰有這麼一個克星,不帶回去就太可惜了,這也算是制服蕭冰的法子。
  西海公土道:“我們即刻啟程,回中原去找他!”
  武威公主笑道:“好,我們一起去!”
  西海公主立即呼喝手下們準備數匹駱駝、駿馬、隨從、糧水等等,只帶了幾名認得路的手下,一行人輕裝便捷,朝南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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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吾生夢幻間

  西海公主帶領陸寄風一行人,往南邊行去。如今知道陸寄風是蕭冰的朋友,西海公主對他的態度當然與之前大大不同。有了這些慣常在沙漠出沒的人為伴,這一路自然走得較為平順,也不像當初只有兩人那麼辛苦了。
  一行人在沙漠裡走了兩天,前方零星散佈著幾處樹叢刺木,水的氣味在空氣中飄散而出,遠遠地就可以看見村落的的炊煙和布氈飄揚。
  西海公主道:“到村子裡去歇歇,順便問問那個有沒有在這裡出沒。”
  “是!”前導的侍從立刻揚鞭趕馬,奔入村中,後面的隊伍慢慢地跟在他的足跡後面行進。
  武威公主和陸寄風共乘一匹駱駝,轉頭對另一匹上的西海公主問道:“那個?這附近有猛獸嗎?”
  西海公主淡淡地說道:“比猛獸更可怕的東西。”
  陸寄風自言自語道:“那一定是另一個西海公主。”
  陸寄風的聲音很小,只有武威公主聽見,疑惑地看著陸寄風。
  派去問路的侍從很快趕了回來,下馬稟報道:“王妃,村人說……有看見黑靈……”
  西海公主臉色微變,沉吟了一會兒,才道:“先在村子外落腳,裝滿了水再說。”
  手下們領命退下,不久便在村子邊褡起帳蓬,這個小小村子也是柔然人,一聽說王妃駕到,連忙舉村出迎,幫忙搭蓬,送水送食。他們身處在邊境,這裡正好是北涼與魏國爭奪之地,時常被北涼攻打,敕連克汗只有在魏軍北侵時,才會前來突襲魏軍,以爭奪一時之利。
  平時這裡根本無人看管,最近幾年由於西海公主駐紮在此,他們的生活才略見安寧,對西海公主頗為敬愛。
  西海公主叫來耆老,問了些話,她說的都是柔然語,陸寄風和武威公主拓跋雪聽不大懂,只見西海公主的臉色越見沉重,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最後才揮手叫那耆老退下。
  等到居民都退下之後,西海公主沉吟片時,才道:“咱們得在此住上半年。”此話一宣布,武威公主也吃了一驚,道:“半年?”
  西海公主點了點頭,道:“黑靈城出現了,沒有半年是不會消失的。”
  陸寄風問道:“什麼是黑靈城?是和我們在沙漠見到的幻影一樣的嗎?”
  西海公主輕蔑地看著陸寄風,道:“差遠了。”
  “那是什麼?怎麼我也沒聽過的?”武威公主問道。
  西海公王道:“我也是嫁到這裡之後才聽說的,這裡的人叫它‘野極剎’,意思是黑靈城,裡頭什麼鬼怪都有,根本沒有人可以闖得過去。”
  陸寄風和武威公主都有些奇怪,陸寄風問道:“那座城會移動?”
  西海公主點了點頭,道:“沒錯,那座城是什麼樣子、何時出現、立在哪裡,都沒人知道,但是出現的話,至少要半年以上才會消失。”
  陸寄風道:“若是沒有人能知道在哪裡、是什麼樣子,你們又怎麼知道那座城出現了?
  什麼時候走了?”
  西海公王道:“只要大家都見到死去的親人,那麼就是那座城回來了。”
  “什麼?”
  “這座城住滿了死靈,會不斷移動,去接亡者。因此,當它停泊在何處時,城裡的亡靈也會出來看看親人,這個村落最近接二連三地有人見到死去的親人,還因為太懷念他們,而跟著進了黑靈城,後來……全都沒回來了。”
  武威公主有點害怕,抓緊了陸寄風,道:“那……那是會行動的地獄嗎?”
  西海公主苦笑了一下,道:“或許是吧?我們運氣不大好,黑靈城最近才出現,咱們至少要等上半年,甚至更久。”
  陸寄風道:“等上半年是絕不可能的事!我有要緊的事要處理呀!”
  想到劍仙崖的地點已經被弱水道長知道,隨時有可能被滅,迦邏和蕊仙等人都未必安全,而石室在極遠之地,他也要快一點找到,以對付舞玄姬;舞玄姬不知收集了多少真鉛真汞,很可能那就是重煉雲若紫的東西……種種不明的局勢之下,要陸寄風在此地無所事事地等上半年,是不可能的。
  西海公主笑道:“你有很多緊急的事,是嗎?”
  陸寄風道:“沒錯!”
  西海公主道:“我有個法子可以讓你的緊急全部消失,讓你能安心下去做事。”
  陸寄風沒好氣地說道:“怎麼可能有這種法子?”
  西海公主笑道:“沒聽怎麼知道行不通?就是這樣:我給你下個劇毒,讓你躺上一年半載!任何重要緊急的事都不必你費心啦!”
  陸寄風苦笑不語,這種法子也只有西海公主想得到。
  可是黑靈城那樣可怕,就算膽大包天的西海公主肯,她的手下們也未必肯一起闖入黑靈城,陸寄風心情焦急煩悶,卻偏偏無計可施。
  那天夜裡,村落裡的居民大舉開宴,點起高大的火炬,殺羊烤牛,歡迎西海公主,見她被居民們包圍歡呼,實在沒人能想得到她其實是個可怕的蛇蠍美人。
  陸寄風悶悶地望篝火,胡笳的樂聲響起,雖然舞蹈是快樂的,可是陸寄風聽來,總感到一絲北地之愁。
  武威公主坐在他身邊,拉著他的手臂,道:“陸寄風,你的心裡真的很急嗎?”
  陸寄風苦笑了一下,並未回答。武威公主靠著他,道:“你真是奇怪的人。”
  “我怎麼奇怪?”
  武威公主道:“有時看起來很好,有時又很讓人害怕。”
  “我?我讓人害怕?”
  武威公主點了點頭,道:“嗯,有時我見你一個人在想事情,臉色都好難看,好像……
  陰沉沉的,那時我都不敢靠近你。”
  陸寄風微微一笑,道:“你想太多了。”
  武威公王道:“你想去殺仙後?”
  陸寄風沒說話,舞玄姬是她們的先祖,武威公主也是狐與狼的後代,自己必須滅舞玄姬的事,也許對武威公主來說,是很殘忍的。
  不料武威公主說道:“你要殺她,我會幫你,只要你告訴我怎麼幫忙,我就會幫你!”
  陸寄風意外地問道:“為什麼?”
  武威公主道:“因為……仙後她……她把我送給那個大和尚……”
  武威公主眼淚又掉了下來,陸寄風拍了拍她,道:“怎麼回事?你怎麼知道是舞玄姬把你送給曇無讖的?”
  武威公主哽咽著道:“我聽見的!那天晚上,我原本在房中睡覺,突然間便有人把我抱了起來……我驚醒了,見到一個好美好美的女人,她真是美極了,我一生中沒見過那麼美的女子……她抱起了我,身子軟軟的,香香的,我也不想動,就呆呆看著她。她摸著我的瞼,輕聲笑說:‘好女孩,你哥哥最是疼你,對不對?’我點了點頭,阿哥是很疼我的,但我正要說話,卻發不出聲音,她見我的臉在動,便又說:‘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搖了搖頭,她說:‘我是你們的仙後。’我大吃一驚,仙後宮是我們絕足之地,誰都不能冒犯的,她只對很少人現身,但是卻能保佑我們魏國強盛。這五代以來,魏國地勢越來越強,都是仙後之功……嗯,也不能這麼說,阿哥最恨別人這麼說。”
  陸寄風追問道:“她又說了什麼?”
  武威公主道:“她說……‘你的皇帝哥哥下聽我的話,我要給他一點教訓,可就委屈你啦!’接著,她便開始脫我的衣服……我很害怕,卻硬是發不出聲音,身子也不能動。仙後脫光了我的衣裳,便把我抱了出去,仙後好像會飛似的,我們一會兒就到了一個我全沒見過的地方,見到了那個……那個大和尚。那時他跟好多女人在一起,好難看……”
  陸寄風想也知道曇無讖在胡搞什麼,問道:“你就被丟在那裡了?”
  武威公主紅著臉,道:“嗯,但是仙後說了,叫他不許亂動我,還說什麼這裡是北涼國,可隨他之意,到了魏國,可得守規矩,還說了好多我聽不懂的話,什麼要接近阿哥,要如何教他御女之道,好親近他,讓他成為可用之人……”
  原來舞玄姬親自把武威公主帶到北涼,難怪根本無人可以查覺。
  陸寄風道:“然後呢?”
  武威公主道:“不久後我就被關了起來,那和尚對我……嗚……”
  陸寄風柔聲道:“別去想那些事,將來我會幫你殺了曇無讖,幫你報仇。”
  武威公主握著陸寄風的手,她的手十分冰冷,道:“我一想到那大和尚的臉,就夜裡睡不好,老是做惡夢,如果再見到他,我一定會嚇死的。”
  陸寄風道:“我不會讓你再見到他的。”
  武威公主臉上珠淚末幹,微笑了一下,道:“多謝你。以前我本來很尊敬仙後的,可是這件事情之後,我真是恨死她了。我想魏國一定是因為阿哥的統治,才會那麼強,跟仙後一點關係也沒有。你將來一定要除掉仙後,我恨她。”
  陸寄風點了點頭,道:“你放心!”
  武威公主一笑,這一笑裡全心信任,好像陸寄風已經幫她完成報仇的心願似的。
  武威公主問道:“我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
  “你問吧!”
  武威公主道:“我在安定觀裡,聽說你妻妾成群,是真的嗎?”
  陸寄風哈哈一笑,道:“是真的。”
  武威公主臉色微變,道:“不,一定是他們裁贓給你的!你不像……不像不專一的人。”
  陸寄風本想說“是你哥哥栽贓給我的”,但也沒說出口,道:“很多事不是那麼簡單的。”
  武威公主臉色有點蒼白,過了一會兒才又殷切地問道:“那……那你可有最愛之人?有了她就可以不要妻妻妾妾了?”
  陸寄風一愣,看她急迫地想知道的樣子,也不忍再給她軟釘子碰,便點了點頭。
  誰知武威公主並不歡喜,問道:“那麼……她是誰?現在人在哪兒?”
  陸寄風沒有說話,望著遠方,靜靜地想了想,道:“將來我會去找她的。”
  武威公主嘆了一口氣,道:“是這樣嗎……?欸!為什麼你有喜歡的人,卻不守著一生就好了?還要有那麼多妻妾呢?”
  陸寄風這才淡淡地說道:“她死了。”
  武威公主怔住,道:“她死了,你怎麼找她?”
  陸寄風笑而不語,武威公主這時才想通,急忙一把抱住陸寄風,道:“不行!千萬不可以!你千萬不可以……”
  陸寄風拍了拍她的背,笑道:“你別想到那個地方去,我是真的要找她,但不是要死。”
  武威公主驚魂未定,抬起頭來看著陸寄風,道:“真的?”
  陸寄風點了點頭,道:“我不會騙你。”
  構火照得村落的人們舞姿更加曼妙修長,所有的人們都大呼歌曲節,拍著節奏,西海公主在高石上快樂地和柔然武士們舞蹈,不時朝陸寄風和武威公主這裡望來,帶著一絲神秘的笑意。
  陸寄風道:“我想……我不能在這裡等半年,我多拖一天,舞玄姬就會多傷害她一點,我得快點去辦我的事,快點找到她。”
  武威公主道:“嗯,我跟你一起走!”
  陸寄風道:“你不是要跟著你姑姑嗎?他們都說黑靈城很危險,你還是待在這裡好了,我一個人去就成了。”
  武威公主道:“不,我不怕,你不在我才會害怕。那個黑靈城只是會帶親人離開人間,我沒什麼想念的親人,再說這裡是沙漠,不是平城,先帝或是母后不會出來的。”
  她的想法是有些天真,但是陸寄風想想,自己也沒什麼非見不可的親人,或許根本就不必害怕黑靈城。再說,沙漠裡也許有很多傳說,都是不真實的,若是信了這樣的傳說而擔誤行程,豈不可笑?
  陸寄風下定了決心,道:“好!我們一塊兒走。”
  武威公王喜出望外,陸寄風拉著她,兩人越過人群,往系馬之處而去。雖然這是公開的脫逃,但大家都在野宴的狂熱之中,也無人注意到他們的離去。
  陸寄風和武威公主選了兩匹駿馬,便鞭馬奔出了村落,依照記憶中的方向趕回去,只要快點脫離這個村落的遊牧範圍,就找不到他們了。
  兩騎奔出沙漠,很快地將村中構火、音樂、喧鬧都甩在身後,朝黑暗的前方奔去。兩人奔了裡許,都沒見到異樣,只有天上 月皎然,照著萬里黃沙,寧靜至極,半點都不像會有危險的地方。
  陸寄風更加肯定那不過是個傳說,不足採信,心中放下了大石,和武威公主放慢馬速,緩緩前進。
  武威公主突然驚呼了一聲,低聲道:“陸寄風,你看,那……那是什麼?”
  陸寄風一怔,前方竟有一名少女,呆立在曠野之中。
  陸寄風也覺怪異,問道:“這……:是你死去的親人嗎?”
  武威公主顫聲道:“我沒見過她,你呢?”
  那少女看見陸寄風和武威公主,反而臉色發青,急忙轉身狂奔,一會兒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陸寄風失笑,道:“當然也沒見過,我們都太緊張了,她也以為我們是黑靈城的亡魂吧!”
  武威公主想通這一層,笑道:“原來是這樣,哈!”
  陸寄風道:“她的服裝,不像是剛剛那村子的人,也許前方還有別的村落,我們去看看。”
  武威公主道:“嗯!方才我們出來得太急,什麼都沒帶,正好去前面的村子跟他們買水和糧食。”
  兩人放鬆了心情,正要並騎而去,突然聽見背後傳出西海公主的怒斥:“陸寄風!小雪!
  你們給我回來!”
  西海公主竟這麼快發現他們,武威公主驚慌地說:“遭了!快走!”
  陸寄風一伸臂,將武威公主抓到自己馬上,道:“這樣較快!”
  陸寄風近來騎術進步不少,一夾馬腹,駿馬如脫兔般撒腿飛奔,西海公主在背後叫道:
  “你們別跑!給我回來!前面是黑靈城,很危險!”
  陸寄風也沒空跟她解釋一切不過是傳說,只顧鞭馬狂奔,武威公主緊緊抓著陸寄風,不敢睜眼,就怕不小心被顛下去。
  陸寄風只知儘快地逃離西海公主,西海公主的叫罵聲卻越來越近,不久便趕了上來,和陸寄風並騎,一面揮著馬鞭,喝道:“停下來!前面危險!”
  陸寄風道:“你不敢去就不要去!”
  西海公主一面鞭打陸寄風,跨下禦馬還是速度不減,罵道:“你不知道黑靈城的可怕,快回頭!”
  陸寄風一把拉住馬鞭,正要將西海公主扯下馬,西海公主卻藉著馬鞭被拉之勢,一撲而上!
  陸寄風大驚,西海公主凌空撲來,將陸寄風給撲倒,馬匹受驚,人立狂嘶,武威公主也被甩了下來。
  陸寄風一落地,便又躍上半空中,接住武威公主,才不致於讓她撞得頭破血流。
  陸寄風落在地上,喘著氣,看著武威公主與西海公主。西海公主已經跌得吐了口血,樣子十分狼狽,武威公主倒是沒什麼大礙。
  陸寄風喘了口氣,看著他們兩人,道:“你……你何必為了一個謠傳,就這麼拚命?”
  西海公主道:“你沒在沙漠中生活過,不知道……這些傳說都是真的……絕不能看輕它,否則……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陸寄風道:“但我們走這麼遠了,也沒見到黑靈城,難道這不是假的嗎?”
  西海公主道:“總之你們不許過去!萬一是真的,我們都會死在這裡!”
  西海公主又吐了口血,十分痛苦地按著胸口。陸寄風檢查了一下她的胸口,發覺可能是被自己甩下馬時,受了重傷,或許是胸口骨頭斷了。
  陸寄風抱起她,道:“好了,現在你也不能走了,我們到前面的村子先歇歇吧!”
  西海公主無奈地點了點頭,讓陸寄風抱起她,武威公主牽著馬,三人往那少女失蹤的向而去。爬過了一座山坡,果然見到沙丘下有零星的石屋石城,西海公主道:“我以前沒見過這個村子……還是別去的好。”
  陸寄風仔細張望一會兒,道:“這村子也不是一天兩天建起來的,瞧門戶都舊了,就算是土匪窩,也不怕它。”
  武威公主道:“是啊,姑姑,陸寄風武功很好呢!”
  西海公主無奈地點了點頭,道:“隨你們吧!”
  三人下了沙丘,走向那些民居,村子口有一口水井,應該是因為有水,所以自然眾起了村落。西海公主至此才放了心,道:“你放我下來。”
  陸寄風道:“可是你受傷了……咦?”
  他抱著西海公主,順便暗中查她的體內氣息流動,意外地發現十分平順,可是剛才明明是胸口骨頭折了,她痛得連動都不能動。
  西海公主道:“我根本就沒受什麼傷嘛!看你緊張的。”
  陸寄風只好放下了她,想了一想,才想起她曾咬破自己的耳朵,那時一定吞了自己的血,體質有變,傷才會好得那麼快。再細看西海公主,果然膚色柔軟晶瑩,比初見她時的風霜之色大有改變。
  陸寄風怔怔地看著西海公主,西海公主笑道:“你瞪我做什麼?怪我騙你呀?我又沒有說我受重傷,是你自己就抱起了我。”
  陸寄風道:“你有沒有發現……最近樣子變年輕了?”
  西海公主喜道:“你也看出來啦?嘻!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不過蕭冰見了,一定很高興……”
  西海公主完全不知道自己服過什麼妙藥,還以為是天然之效。陸寄風也不說破,就只笑了笑,隨她去想好了。
  西海公主突然驚呼了一聲,道:“那是……那是……蕭冰!你給我站住!”
  陸寄風和武威公王都吃了一驚,武威公主問道:“蕭冰?姑姑,你看見他了?在哪裡?”
  西海公主翻身躍上了馬,道:“我看見他了!蕭郎,你別走呀!蕭郎!”
  西海公主一揮馬鞭,馳馬急奔,便奔入村中,陸寄風沒想到黑鷹寨的人會在此出現,那麼舞玄姬必定也有基地在此,唯一的一匹馬被西海公主騎去,陸寄風只得抱起武威公主,朝西海公主疾馳的放向追。
  陸寄風和武威公主兩人追入村中,地上是石子地板,與普通的沙地村落不同,西海公主鞭馬摃奔的蹄聲更顯清楚,要追她並不困難。
  西海公主邊追邊暍令蕭冰站住,陸寄風暗想:“他見到你,當然會跑!你應該靜靜地捕捉他,這樣大叫,是在逼他逃命!”
  武威公主被陸寄風抱著,大聲問道:“陸寄風,蕭冰為什麼要躲起來,不見我姑姑?”
  陸寄風道:“大人的事是很複雜的。”
  武威公主半信半疑,讓陸寄風抱著她狂奔,陸寄風卻越追越感到奇怪,他們幾人在此追逐呼喊,這村子裡,竟然沒有人出來看看怎麼回事,甚至窗中也沒透出半點燈光,一點人氣都沒有。
  陸寄風停了下來,緩緩放下武威公主,張望著周遭。
  陷在一片黑暗裡的住戶,靜得沒有半點人聲犬吠,簡直是一座死城。
  武威公主道:“好安靜喔……”
  陸寄風小心地慢慢前進,遠方是還有西海公主的呼聲,過了不久,叫聲漸近,西海公主叫道:“總算給我找到了吧?蕭郎你……”
  她陡然住口,愣愣地看著陸寄風。
  她追了半天,繞了一大圈,回到原地。陸寄風無奈地對她一笑,道:“你找到人了嗎?”
  西海公主道:“沒有,這城好奇怪,半個人也沒有,或許是已經滅族了吧!”
  武威公主道:“沙漠裡常有這樣的地方嗎?”
  西海公主點頭道:“嗯,有時沙漠裡的村子,全村都漸漸老了、死了,外面的人也不知道。不過我看這城花了不少心力,也很有錢,才能鋪石頭地、建石頭屋,應該不是滅了,可能是全都搬走了。”
  武威公主道:“他們房子建得這麼好,外面的並也沒幹,為何要搬?”
  西海公主下馬,道:“要搬的原因很多,或許是有強盜出沒,或許是有傳染病,總之沙漠裡的城就是這樣。可惡!蕭郎的輕功向來很好,我追不上,不過他在沙漠,就是在我掌握之中,我要叫柔然軍封鎖方圓百里,把他困住!”
  陸寄風暗自興災樂禍,蕭冰這下子逃不掉了。
  武威公主道:“既然這樣,還是先歇一會兒好了。”
  武威公王已現疲態,今晚不能再趕路,陸寄風帶著她們在街上慢慢地走,找個乾淨的房子休息。越是走在這寂靜至極的路上,陸寄風心裡越感到淒涼,總覺得這城裡應該還有人才對。
  武威公主突然道:“陸寄風,我們剛剛見到的那少女,會不會一個人住在這裡呀?”
  陸寄風道:“不會吧?這裡怎麼住人?她還是個小孩子,應該是沒有辦法獨自生活的。”
  西海公主問道:“什麼少女?”
  陸寄風下答,眼前閃過一道白影,陸寄風愣了一下,只見穿著白色輕紗的身影一閃而過,消失在街角。
  西海公主也看見了,道:“是她嗎?”
  武威公主道:“不,原來這裡還有人住啊!”
  陸寄風心中泛疑,提步快追,武威公主和西海公主也連忙跟在他身後,陸寄風追出街道,那街巷盡頭很淺,只有一處小屋舍,窗中透出微弱的光。
  陸寄風慢慢地走了上前,朝屋內看去。
  一眼可以望盡的小屋內,坐著一名白衣女子,身形窈窕,一燈如豆,照得她長髮泛出金光來,十分淒雅動人。
  陸寄風慢慢地推開門,道:“失禮了,這位姑娘,在下……”
  那女子緩緩地轉過臉來,臉上掛著兩行清淚,幽幽地看著陸寄風。
  陸寄風眼前一花,什麼也無法想,全身都像僵住了一般,動彈不得。
  她輕輕取下頸上的虎爪練,撫摸了一下,便放在幾上,抬起臉來,望著陸寄風,道:
  “你……欸!”
  她別過了臉,咬著嘴唇,淚珠滴落在地,陸寄風的心隨之一痛,卻說不出話,發不出聲。
  那是若紫,絕不是相似,不是假扮,陸寄風清清楚楚地知道:那是雲若紫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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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鬼神茫昧然

  雲若紫望著陸寄風,眼中滴下透明的淚水,順著她的下顎滴落,被燭火照成金色的珠芒。
  這會是真的嗎?雲若紫李在他面前,凝視著他,就像從前那樣。
  陸寄風簡直沒有勇氣再踏前一步,他連呼吸都輕得近乎屏息,就怕連燭火的微晃,也會震碎了眼前這場幻夢。而前方的雲若紫也確實就像一抹幻影一般,那身影,在黑夜裡似乎可以透得過燭光。
  陸寄風與雲若紫無言相望,不知過了多麼久,都無一語。
  良久,陸寄風才輕輕一動身子,踏出了一步,喚道:“若紫……?”
  雲若紫輕退了一步,道:“你別過來。”
  陸寄風道:“為什麼?若紫,我……”
  他一開口,才發覺自己心酸得難以再說下去,望著雲若紫哀戚的面孔,心中仍是亂成一團。
  雲若紫幽然說道:“我已經死了,陰陽有隔,你別靠近我,否則……欸!我也不知會怎樣……”
  陸寄風發覺雲若紫聲音極輕,不像由她口中傳出來的,倒像是被送入他耳中一般,讓眼前的她更加顯得模糊不真。
  陸寄風心頭一怵,道:“難道、難道……此城就是黑靈城?”
  雲若紫困惑地望著他,似不明白陸寄風的意思,陸寄風問道:“若紫,你……你怎會在這裡?”
  雲若紫輕道:“我也不知道,我一直迷迷糊糊的,好像……好像自己一直待在冷冰冰的地方,不斷地哭著……”
  陸寄風想起雲若紫冰冷的屍體,埋葬在孤寂的土下,心中一痛,後悔不該將她埋在土中,或是至少自己應與她同穴,不該棄她一人於九泉。
  陸寄風急忙又跨前了一步,道:“你在什麼地方,我去找你!若紫,讓我把你帶出來,我們別再分開了!”
  雲若紫身子往後一飄,又離了尺許,搖著頭垂淚道:“……寄風哥哥,你快走吧,別留在這裡。我一心想見你,沒想到你真的出現了,可是……我知道這不對,我已成陰魄,和你是絕不該再重逢的,你快走,求求你快走!”
  陸寄風怎走得開?他不但不退,反而上前道:“我絕不會再棄你不顧!”
  說著,雲若紫驚呼一聲,已被陸寄風抱了滿懷。
  陸寄風驚喜交集,他本以為眼前的雲若紫只是幻影,就像他見過的沙漠光幕一般,也許觸及了就會消失不見。但是,沒想到被他緊擁在雙臂中的柔軟身子,竟溫香滿懷,她微顫的背,胸前跳動的心,一切觸感更似乎要證明這都是真的。
  雲若紫自己也怔住了,她也沒想到陸寄風竟能觸及她,竟能再度投入他堅實的懷抱,雲若紫的心中一震,再也不可扼抑地緊擁著陸寄風,發出激動的啜泣。
  陸寄風的眼淚也不斷地滑落,只願這樣緊緊抱著雲若紫,永遠不必放開。
  至於為何會有這樣的相逢,陸寄風也根本不願深思,無暇深思了。
  雲若紫哽咽地說道:“我一定是到了天上,才能夠再遇見你……”
  陸寄風撫著她的臉,道:“不,我們都在人間,這是人間。”
  雲若紫抬手拭著陸寄風臉上的淚痕,陸寄風也輕輕替她拭著仍不斷滾出的淚珠,陸寄風俯下臉,輕吻著雲若紫,這世界的一切都停了,只剩下他們兩人。
  陸寄風仍記著自己身上的任務,但是,讓一切多留片刻,也是對他的一種仁慈吧?
  陸寄風再也無法放開懷中的她,也許蒼天憫人,真的讓雲若紫再度回到他懷中;也許雲若紫被舞玄姬煉化完成了之後,她自己逃了出來,和他相逢,所以不會成為為害更大的魔女?
  不,也或許雲若紫根本就沒有死,雲府中的一切只是個惡夢,如今才是夢醒……
  陸寄風以極快的速度飛奔不見之後,西海公主與武威公主也連忙追上。西海公主生怕武威公主落單,會遇不測,因此不敢追得太快,卻一眨眼就看不見陸寄風,兩人奔至街角,處處依舊寂然無聲。
  武威公主叫道:“陸寄風!你在哪兒?陸寄風!”
  西海公主拉住武威公主,道:“安靜。”
  武威公主道:“怎麼了?”
  西海公主越想越不對,道:“咱們還是慢慢退出此村……”
  “為什麼?”武威公主才要追問,猛然間也想到了,道:“這裡不會就是……?”
  西海公主點了點頭,道:“快退出去,我方才見到蕭郎,或許也不是真的。”
  武威公主急道:“那麼陸寄風他……”。
  西海公主不讓武威公主再問下去,以免拖久了又生變故,拉著她便要往回程退去,武威公主不肯走,哀求道:“姑姑,別拋下陸寄風,他一定是被困住了,我們不能棄他不顧呀!”
  西海公主道:“陸寄風的武功絕世,若連他都逃不出去,憑你我更不可能幫得了他,還是快退走自保吧!”
  武威公主叫道:“那我寧願和他死在一起!”
  西海公主一怔,氣得反手打了她一耳光,喝道:“別傻了!不知好歹的丫頭!”
  武威公主按著疼燙的臉頰,怔怔看著西海公主,眼中兩包淚花亂轉,就欲掙脫西海公主。
  西海公主早料到她想怎樣,反將她的手腕抓得更緊,左手疾點,封住武威公主的穴,一把抱起她往駐馬之處奔去。
  武威公主哭著道:“放我下來,姑姑,你別拋下陸寄風呀!”
  西海公主對武威公主的啜泣充耳不聞,抱著她躍上了馬,揮鞭往回尋路。她靜下心來,慢慢地依方才之徑而行,雖然她已慣於在沙漠中出入,對於微妙的地形及環境變化,都能一眼了然,但是此城處處都十分相似,她要記住每一處的不同,也非常費心勞神。
  她身經百戰,千軍萬馬中,危險的處境也遇過不少,但像如今這樣,沒有一兵一卒,覷無人聲,根本不知會遇上何事,反倒更令她膽戰心驚,冷汗不時地自背部滑落,不敢有一絲毫大意。
  眼前的屋舍都與平凡的房子街市沒有差別,石道井然,馬蹄杳杳之聲,更顯幽寂。
  走了半天,西海公主感覺到好像又回到原點。武威公主也已在馬上哭得昏昏沉沉,迷糊地似將睡去,至少也走半個時辰以上了。
  西海公主暗想:“若是被困在此,永遠走不出去,必定只有餓死一途!”
  但進入裡“靈城之人,如果都是餓死而出不去,此地為何卻又沒有任何的屍骨呢?西海公主滿心疑惑,勒馬沉思了一會兒,轉頭望向冷寂的屋舍,想道:“若是進入屋中稍歇,不知如何?”
  她這麼一動念頭,便感到每一閒幽暗的屋子都好像散發出某中詭密的吸引力,正在召喚著她進去一般。
  西海公主正欲下馬,心中陡地警醒,想道:“不可大意!進入黑靈城之人從未有生還者,絕不似表面上這樣平靜,我絕不可誤入陷阱!”
  西海公主慢慢地下了馬,仰著臉張望周圍緊臨的屋宇,若是登上屋頂,不知能否有更清楚的視野?她提氣一躍,幾下輕點,已登”了其中一所屋頂。放眼望去,阡陌街道都十分眼熟。西海公主心中一喜,取出懷中一截作筆用的黑炭,將全城所能見及的道路繪在布卷之上,想道:“我便往東而行,總能將所有的道路一一認出的!”
  她重新登馬,依照路圖尋著,直到感到有些又分不清方向時,才再度登上高處,認出前方的路徑。
  就這樣找了幾回,料也應走了數裡,卻許久都只看得見相似的街道。武威公主本來已經睡著了,此時都已經醒了過來,迷糊地張望著周圍,她的神情略微一變,眼中極為疑惑地張望著周圍。
  西海公主停下了馬,取出已經繪不下的布卷,沉吟不語。
  武威公主輕聲道:“姑姑,咱們現在在哪兒?”
  武威公主已睡醒,那麼自己在此至少已經兜了兩個時辰以上,沙漠中的村落都很小,絕不會有兜了兩個時辰還走不出去的大城。
  西海公主道:“這城的路很怪……”
  她說話時,才發覺自己的聲音竟微微顫抖著,不知為什麼,也許是她已經打從心底害怕起來了。
  武威公主一愣,道:“這城的路?”她張望了一會兒,西海公主察覺不對,問道:“怎麼?你在看什麼?”
  武威公主忙道:“沒有!我是想……怎麼都走不出這些路裡?”
  西海公主一咬牙,再度踢著馬腹,讓馬緩緩尋路。但是她不管怎麼走,都走不出這一模一樣的街道,一模一樣的屋舍。每過一刻,西海公主的心就更沉一些,因為她知道這一定是個迷宮,一個凡人走不出去的迷宮。
  武威公主望見西海公主手中的道路圖,問道:“姑姑,你拿著平城的京畿圖做什麼?”
  西海公主渾身一震,道:“你說什麼?”
  武威公主道:“這不是平城嗎?這是繞著宮城的街坊,巷子也是筆直的,先帝規劃的坊里圖我還見過呢……這兒是白樓,這而是宗廟……姑姑你還全都記得呀?”
  西海公主收起圖卷,道:“這是我方才在高處見到的街道圖。”
  武威公主一怔,道:“怎麼……跟咱們京城這麼相似?”
  西海公主已離開平城許多年了,對於故鄉街道或許有所遺忘,但她自小閉著眼睛也能在平城來去,不可能走了半天還走不出去。
  西海公主沉著臉,不發一語,武威公主見她臉色甚是難看,也住了口,不敢再說。
  西海公主繼續耐心地找著與前不同的路。望著兩旁寧靜的屋舍,誰都會想進去休息,疲倦至極卻過門不入,簡直比在曠野中無處投宿更苦,更要忍受著不進去的煎熬。
  再這樣走下去,她遲早會累垮,終究會忍不住進入兩旁看起來很舒服的房子中,那時,無異是宣告了自己的死亡。她更緊地握住馬韁,不讓武威公主察覺自己的手在微微顫抖,此刻,她只能竭力地告訴自己,一定要冷靜下來,不能讓慌張逼自己走上絕路。
  陸寄風望著枕在他臂上的雲若紫。
  雲若紫睜開眼睛,仰起頭望著他,雙頰酡紅如霞,又把臉埋在他的懷中。
  陸寄風輕撫著她細膩的背,手指輕勾著她的冰鑑般的髮絲,望著榻邊幾上的微弱燭光,笑而不語。
  方才雲若紫在他的懷中睡著了,而他只是低著頭細看她的睡容,只那樣專注地看著,便不覺時光流逝。
  雲若紫抬起手來撫著陸寄風的頸子,慢慢地撫摸到他的下顎、臉頰、嘴唇,陸寄風含吻住她的手指,雲若紫的手便不動了,像停在他臉上的蝴蝶一樣,任憑陸寄風輕輕吻著她的指尖。
  她的指甲在他唇上輕劃的觸感,也能引起他全身一陣幸福的輕顫。
  兩人至少這樣躺著抱在一起有一整天了吧?或許更久?或許只是一瞬間?時間過了多久?
  他不知道,也無心知道。
  雲若紫柔若無骨地起身,攏著衣裳坐了起來,對陸寄風一笑。
  陸寄風撐起手肘坐了起來,道:“怎麼起來了?”
  雲若紫微笑道:“躺久了,想起來走走。”
  陸寄風笑道:“說得也是,我也想起來走走。”
  雲若紫抬起手欲重新攏起已散的長髮,陸寄風道:“我來!”
  雲若紫放下手,斜倚著枕囊,讓身後的陸寄風溫柔地為她攏齊髮絲。陸寄風望見幾上的燈火,突然間心頭一動,不知想到了什麼。
  陸寄風的手一停頓,雲若紫便心意相通似地略為迴轉過臉,望著他,道:“怎麼了?”
  陸寄風笑著搖了搖頭,道:“沒什麼。”
  方才為她攏齊髮絲之時,陸寄風也說不上來怎麼回事,好像想起了什麼,但倒底自己想起的是什麼,他又完全想不起來,這種怪異的感覺一閃而逝,陸寄風便不欲再想下去。他的手觸著雲若紫修長優美的頸肩線條,忍不住又低頭輕摩著她的臉惻,雲若紫發出一陣膩笑,反手輕彈了一下陸寄風的臉頰。陸寄風也笑了,攬住她的腰身,一把將她抱了起來,道:
  “你想去哪兒走走?”
  雲若紫微笑道:“哪兒都好,這到底是什麼地方,我也不知道。”
  陸寄風道:“若這裡就是黑靈城,會有些什麼?”
  雲若紫只是笑道:“人間處處是險,黑靈城暗藏的危險,別處就沒有嗎?”
  雲若紫推開門,陸寄風牽著她的手,和她一起走了出去,幽寂無人的街道上,遠方似乎隱隱地湧上一層迷霧。
  陸寄風問道:“那裡是什麼地方?”
  雲若紫道:“我也沒去過,咱們慢慢走去瞧瞧。”
  陸寄風點頭道:“也好。”
  兩人攜著手漫無目的地散著步,有時相視一笑,這條路就算走不完,也無所謂了。
  這座城中既無人聲,就連風聲都不聞,天空始終將明未明,說是黎明時分也可以,說是晦暗的午間也可以,那種模糊曖昧的天色,讓人也無從分辨時日,好像身處在完全靜止的時空。
  西海公主與武威公主累了就在馬背上睡著,始終不敢輕易進入任何一間屋中。好在西海公主慣戰沙場,仍能撐持。
  就在馬蹄聲單調無比的重覆中,西海公主昏昏沉沉,將欲睡去,眼前突然間一亮,看見空曠的道路盡頭已無房舍。西海公主心中一喜,就要揮鞭策馬奔去,猛地一腳踩空,差點便要摔落馬背。
  西海公主猛然間驚醒,自己仍好端端地坐在馬上,她深吸了口氣,已嚇出一身冷汗,張望著依然一樣的周遭。原來,方才短暫的失神之際,只是她作了短暫的夢,還以為就要脫困了,驚醒後才發現依然困在此處。
  疲累至極的武威公主卻已伏倒,不知是睡還是昏了過去。
  西海公主用力咬破嘴唇,咸澀的血滑入口中,以咬破嘴唇的劇痛令自己精神稍振。她以往可以在馬背上三日不眠而不覺疲累,如今已經開始撐持不下去,時間絕對超過三天了,或許更久,因為跨下馬匹已經踉踉蹌蹌,應該是已經快到了極限。
  西海公主心中更是惶惶,一把拉起武威公主的手臂,搖了搖她,道:“小雪,醒醒!”
  武威公主昏昏沉沉地微睜開眼,又欲閉上,西海公主握住她的雙肩用力晃,道:“別睡!
  清醒地了”
  武威公主痛苦地說道:“姑姑……我乏了……”
  西海公主道:“我知你乏了,但若是一倒下去,誰也不知會怎樣。小雪,你撐著點。”
  馬匹突然發出一聲微弱的哀嘶,踉蹌兩步,往一旁歪倒,西海公主及時一拉武威公主的後領,縱身凌躍下馬,才沒被掀跌在地。
  馬匹口吐白沫,四肢軟弱地抽搐著,看樣子也不濟了。西海公主抽出腰刀,一刀劃破馬頸,血柱狂噴,那馬抽動了幾下,便不再動彈。
  西海公主拉過武威公主,道:“多喝點馬血,還能多活幾日。”
  武威公主嚇得掩臉不看,也不肯以口就著馬頸喝半點血,西海公主無奈,只好不去管她了,自己大飲了幾口,感到精神略振,又割下一大塊馬肉,道:“吃點東西吧!”
  武威公主掩著口,紅著眼眶,搖了搖頭。
  西海公主道。二“你已經幾天沒吃東西了,再餓下去撐不了多久的!”
  武威公主頹然道:“我不怕,陸寄風和咱們都在這個黑靈城裡,大不了就是和他一起死在這裡而已……”
  西侮公主道:“不許再說這種話!”
  武威公主續道:“我叫陸寄風帶我到柔然,原本是為了想在一個沒人見得到我的地方,安安靜靜地死去,別讓阿哥知道我的事。我一個人……連屍骨都不要被人瞧見,便好了。可是,陸寄風他對我那麼好,我才有了一點想活的心意,他如果有了不測,我又留在這世上做什麼?”
  西海公主對她的耐性也已快用完,冷然道:“陸寄風一點兒也不喜歡你,你何必對他這樣癡心?”
  武威公主低聲自言自語般地說道:“他不喜歡我,怎會帶我到這麼遠的地方,又怎麼會到處找我?”
  西海公主道:“你是堂堂的公主,他不過是個有罪的左衛將軍,他喜歡的只是你的地位權勢。”
  武威公主反而堅強地說道:“不,我知道他是真心的!”
  西海公主嗤之以鼻,眼露嘲色,道:“是真心的?那麼他怎麼會把你丟在這個地方*。”
  武威公主道:“也許,他只是一時忘了……”
  西海公主怒道:“別再說這此蠢話了!”
  武威公主危顫顫地站起,西海公主問道:“你要去哪裡?”
  武威公主道。二“我要去找陸寄風,他一定也被 住了,我要見了他,才能夠放心。”
  西海公主道:“放什麼心?你弱成這樣,他是一代高手,還要你去擔心?”
  武威公主不理她,只是慢慢地往回走去,但走出了幾步,居然又停了,回過頭看著西海公主,欲言又止。
  西海公主以為她心生怯意,道:“哼!還不回來?”
  武威公主卻咬了咬唇,硬生生忍住要說的話,道:“姑姑,你……欸!最好還是別找了,在原地歇歇,也許反而有救。”
  西海公主一愣,道:“你在說什麼?”
  武威公主搖了搖頭,這回真是轉身而行,不再回頭。西海公主既無奈又火大,在她背後大聲說道:“你不跟著我,萬一出了事,我可不管你!”
  武威公主還是不發一語地往前走,弱小的背影漸漸遠去,西海公主怒極,叫道:“皇上怎會慣出你這個不知死活的傻丫頭?我不管你了!”
  望著武威公主漸漸消失的背影,西海公主固然怒火難消,但是卻隱隱感到哪裡不大對勁。
  陸寄風倒底消失在何方?此地倒底有多大?怎麼會走了半天,都見不到陸寄風?如果這是真的就是傳說中的黑靈城,所能見到的只是死者的亡魂,為什麼自己方才會真的看見蕭冰呢?
  就算蕭冰已經死了,走了這麼久,卻沒有再度看見他在黑靈城的身影,這未免與傳說不大一樣。
  西海公主心中疑惑越來越多,佇立沉吟著。兩旁冷清的屋舍,無數黑暗的窗子像是無數的眼睛一般,注視著她。
  武威公主心裡並無任何懼意,只有對陸寄風安危的掛心。明知他武功高強,又反應機智,根本用不著她,就算兩人在一起,自己也只是拖累他而已,但是她就是難以放心。
  她輕輕嘆了一口氣,獨自堅定地走著,才走出幾十尺之遠,便見到前方迷霧微聚,剛剛並沒有見到這樣的景象。
  那陣輕霧中像是一層薄紗,遮住了什麼。武威公主停步不前,狐疑地看著前方,一道人影似幻似真地由霧中透了出來。
  武威公主定神一看,驚喜得難以置信,叫道:“陸寄風!”
  陸寄風一怔,武威公主便要奔向他,不料陸寄風眼露殺機,竟不發一語,聚指為劍,凌銳的真氣射向武威公主!
  武威公主全然未反應過來,“啪”地一聲,一道黑影倏然將陸寄風那道劍氣格去。
  武威公主臂上一緊,被西海公主往後一拉,道:“快走!”
  陸寄風臉色森然,身形只一微晃,西海公主但覺氣悶,竟是陸寄風的掌氣當胸襲來!
  西海公主大驚,陸寄風掌風方至,身子已欺至兩人面前,一掌便拍向武威公主,西海公主袖中揮出大把的毒煙,陸寄風微微一飄,問過毒煙,這一掌的餘勢卻“碰”地一聲,結結實實將二女擊退數丈之外。
  西海公主胸間一窒,噴了口鮮血,陸寄風再以指劍刺到,武威公主急忙抱著西海公主轉身急問,護住了姑姑,陸寄風的劍氣劃過她的鬢邊,發帶斷裂,她一頭烏絲散了下來,驚得腦中一片空白。
  陸寄風一劍刺空,第二劍緊接而至,西海公主抱住武威公主在地上滾了幾滾,問過陸寄風連綿的劍勢,再扣袖中毒筒機關,“嗤”地一響,毒液噴向陸寄風的雙眼。
  陸寄風眼如灼燒,悶哼了一聲,踉蹌退了幾步。趁著這片時的頓挫,西海公主已急護著武威公主回頭奔逃。
  眼睛痛得睜不開的陸寄風,連忙護著前心,以輕功往後躍退。
  陸寄風屏著氣,專注地感覺周遭的動靜。似乎已經沒有任何人的蹤跡了,陸寄風小心翼翼地慢慢後退,將自身的行氣控制得微乎其微,以免被對方察覺。
  退出了數十丈,才聽見雲若紫怯怯地喚了一聲:“寄風哥哥?”
  陸寄風循聲辨位,輕易地握住了雲若紫的手,雲若紫一見到他,便驚道:“你的眼睛……?”
  陸寄風道:“不要緊的,這沒什麼。”
  雲若紫拉緊了他,纖手冰冷,問道:“怎樣?你殺了他了嗎?”
  陸寄風道:“沒有,曇無懺以毒液傷我之後逃了,但他也中了我一掌。”
  陸寄風眼睛的疼痛略減,已隱約可以看見雲若紫憂慮的臉龐,陸寄風微笑道:“我的眼睛一會兒就好了,你不必擔心。”
  雲若紫“嗯”地應了一聲,扶著他道:“咱們先回去再說。”
  陸寄風讓雲若紫攙扶著,步回這幾天以來已住得十分熟悉的小屋中。屋中孑然空盪,唯有幾榻。雲若紫讓陸寄風坐在榻中,輕柔地撫摸著他的眼傷,道:“那人會不會再來找你?”
  陸寄風點了點頭,雲若紫道:“那……他武功很好嗎?”
  陸寄風道:“他是舞玄姬的右護法,武功深不可測,又精通幻術,令人防不勝防。”
  雲若紫倚偎在他懷中,道:“你別再去找他,咱們躲著別讓他看見就成了。”
  陸寄風攬著雲若紫的肩膀,道:“曇無懺既然已經找到了這裡,他一定會找到我為止。
  若紫,你千萬別讓他瞧見,否則恐怕還是會被帶回舞玄姬那兒去。”
  雲若紫抱緊了他,道:“可是萬一……寄風哥哥,我真怕!”
  陸寄風的眼睛已復元如初,見到雲若紫的憂色,柔聲道:“你不必怕他,我不會讓他傷了你。”
  雲若紫道:“不,我不是怕這個。”
  “那麼你怕什麼?怕我死在他手中?”
  雲若紫道:“若是如此,我最多是隨你一死,我也並不怕。我怕的是……”雲若紫靜了一會兒,才嘆道:“我怕的是你的心不在這裡,還在武林。”
  陸寄風問道:“為何這麼說?”
  雲若紫幽幽地說道:“你雖陪著我,但是總有一天,你還是會棄了我,去完成那些所謂的責任,是不是?”
  陸寄風握著她的雙手,道:“我們一起走,豈不很好?”
  雲若紫又問道:“那麼迦羅呢?”
  陸寄風一怔,一時之間竟無法回答她這句話。
  雲若紫抱著他的頸子,投入他的懷中,道:“寄風哥哥,你別生氣,我不是故意說起讓你心煩之事,而是……我自己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陸寄風輕撫著她的背,心中五味雜陳,千頭萬緒也難以理清,只能和雲若紫無語相擁。
  陸寄風沉吟著,道:“若紫,我不能終久停留在此,你隨我走吧!今後我們不管生死,決不分開。”
  雲若紫淒然望著他,陸寄風撫著她的頭髮,堅決地說道道:“迦羅之事……是我對不起你們。我會回劍仙崖向她請罪,要怎樣處置,聽憑於她,之後便與你一同去尋找滅除舞玄姬的法子。若她執意不肯放我走,我也只能做個負心人了。”
  雲若紫聽罷,低頭不發一語,過了一會兒才嘆道:“就依你吧。”
  陸寄風知道雲若紫原本就不管怎樣都是依他之意,但這種感覺卻又有種說不出的怪異,這種感覺,尤其每當他望向幾上的燈火時,就格外地令他不安。陸寄風凝視著那盞微弱而持續的燈,燈只是一盞普通的燈,為什麼卻會讓他心裡隱隱約約地感到奇怪呢?
  陸寄風不知又發了多久的怔,才回過神來,拉起雲若紫的手,道:“走吧!”
  雲若紫問道二。“我們若再度遇見曇無懺,或是我娘的手下呢?”
  陸寄風一笑,道:“能殺則殺,絕不放過。”
  雲若紫點了點頭,讓陸寄風握著她的手走了出去。
  西海公主藉著毒氣之效,逃出陸寄風的襲擊,卻已是重傷不濟,走得踉蹌顛厥,全仗著武威公主的攙扶才不致於倒地不起。
  西海公主喘著氣,軟軟地屈膝跪坐在地,武威公主臉色蒼白,不知所措地蹲坐在她面前,顫聲道:“姑姑,你……你可有怎樣?”
  西海公主苦笑,道:“還沒死呢……”
  武威公主緊閉著口,已然駭得說不出話來。從她眼中的驚懼,西海公主自然知道她怕的是什麼。陸寄風居然對她們痛下殺手!這只有一種可能,就是那個人絕對不是陸寄風!或者說,絕非正常情況下的陸寄風。
  陸寄風怎麼會攻擊她們?難道他已經瘋了嗎?
  一想到這個可能,西海公主便陣陣驚恐,她知道陸寄風的武功實在太高強,自己絕非對手。若是陸寄風不問生稔,見人就殺,她們兩人都一定會死在陸寄風手中。
  西海公主被陸寄風沉重的掌風餘勢所襲,真氣逆亂,此時五內翻湧,痛苦難當,不要說運功,就連呼吸都感到困難,她竭力鎮定著調氣運息,不讓自己失去神智,道:“小雪……
  我……我懷中有個翡翠瓶子和金盒,你幫我拿出來……”
  武威公主發抖的手伸手入西海公主懷中摸索著,掏出了許多小小紙包及瓶盒等物,其中果然有一個極小的翡翠瓶,只有一根指頭大小,而金盒上嵌著白玉,式樣典麗。這些華貴精緻的容器,都是西域名匠巧手所製,但裡頭所裝的,卻都是各種各樣致命的毒物。
  西海公主道:“我們先服下金盒中的藥丸,再將……翡翠瓶裡頭的藥粉……在我們身邊撒成一個細圈……這樣……誰也靠近不了我們……”
  武威公主發著抖,依言照做,餵西海公主先服金盒中的製毒之藥,自己也服了,然後才小心地將翡翠瓶中的粉末慢慢地傾倒,繞著兩人,倒出了一圈極細的圈線。
  西海公主見了,嘆道:“倒得多了,可惜!這樣劇烈之物,一半也儘夠了。”
  武威公主封好翡翠瓶,又將那些瓶瓶罐罐等物收拾齊整,放入西海公主懷中。
  武威公主道:“姑姑,這是什麼毒藥?”
  西海公主道:“這君子風一放,方圓十丈不要說走近,就算是在更遠處一掠過,都要被毒死!陸寄風……若接近我們,就算他……他的命比別人大,都逃不過死劫……”
  武威公主好奇地問道道:“這毒叫做君子風?這個名稱好奇怪!”
  西海公主道:“那是蕭郎取的名稱……他說這是因為‘君子之德風’,又說‘草上之風,必偃’……這毒就算放著不動,也像風一樣……氣息所過的範圍,人畜無不偃倒……所以,便叫君子風……”
  武威公主忙問道:“那……萬一陸寄風中了毒,姑姑你會給他解藥吧?我瞧見盒中還有許多解藥。”
  西海公主冷然道:“等他中了毒,再服也沒用了,這毒無遠弗屆,近者必死,若非此時我也不敢輕用,在此地撒了這一圈,毒性深入沙中,少說……十年內此地寸草難生,方圓半里內的生靈,也都無法在此生存下去!”
  這毒性居然這樣兇狠,武威公主怔仲難語,西海公主陰側側地笑道:“陸寄風他、他……
  不出現就好,一出現……哼,倒看看是誰死在誰的手中!”
  受傷的西海公主也許是本性中野獸的血統發作,變得更加毒辣,更加不留餘地。陸寄風的武功再高強,與使毒出神入化的西海公主對上,誰會成為存活者,都是武威公主不敢想像的。
  陸寄風一直不發一語,慢慢地走著。雲若紫見他神情凝重,與他交握的手緊了一緊。
  陸寄風回頭對若紫微笑,又獨自沉吟,驀地,地面上一樣東西另他心頭一動,陸寄風一怔,竟立定了雙足,無法再移動半步。
  耳邊聽見雲若紫的聲音,問道:“寄風哥哥?”
  陸寄風沒有回應,只是怔立著,雲若紫的聲音變得有些遠:“寄風哥哥,你看見了什麼?”
  陸寄風彎下身拾起地上那截染血的腰帶,上面還纏著幾縷髮絲。
  他認得這腰帶,腰帶的斷處看似被利刃所割,但斷口卻微微鼓起,那是劍氣的熱度將帶子的斷口處的布料灼燙過之故。
  他認得這是自己方才所發的劍氣。
  自己何時以這剛猛的劍氣,去對付這發帶的主人?
  陸寄風捧著發帶的手,微微抖著。自己所對付的人,究竟是誰呢?為什麼在這裡完全感覺不到日夜的流逝?若紫已經死了,為什麼會出現在自己面前?為什麼始終帶著憂色?
  陸寄風沒有勇氣回過頭看著身後雲若紫,只能怔怔地握著那截發帶,心疾跳著,種種思緒紛亂地纏在心中。
  身後,雲若紫輕輕說道:“寄風哥哥,你不要想了……好不好?再想下去……一切又會回到真實,回到你不想面對的真實……為什麼要想呢?我們這樣不是很好嗎……?”
  陸寄風顫聲道:“你……若紫,你是真的,對吧?”
  雲若紫沒有聲音。
  陸寄風叫道:“回答我,你是真的!”
  雲若紫發出一聲低泣:“我是真的,寄風哥哥,我一直在你心裡頭活著,是你心裡最真最真的。”
  陸寄風道:“不!我問的是……我問的是……”
  雲若紫道:“城裡,城外,身體,心裡,哪裡是真、哪裡又是假呢?寄風哥哥……你別再逃了,我求求你不要逃離我……”
  陸寄風道:“不……這不是若紫的話,是我自己心裡的話……”
  身後的聲音,果然是陸寄風自己再熟悉不過的聲音:“……一直與我心中的若紫相對,何必硬生生醒來?陸寄風,你千萬別想通,千萬別……”
  陸寄風大叫一聲:“若紫!”
  回過頭去,身後緲然,只有空冷的街道,連半點迷霧都不見。
  陸寄風雖竭力不願想通,但是心靈深處卻已覺醒,無法再自欺下去。根本沒有雲若紫,根本沒有那幾天的相處與恩愛,雲若紫依偎在他懷中的款款低語,全是他自己想出來的,那全是他自己的夢想與渴望。
  就連那盞永不熄滅的燈,永遠燒不完的燭火,都是假的,都是他內心深處對自己的暗示,隱隱地提醒著自己一切的虛幻。
  陸寄風眼前一陣糢糊,雙腿一軟,跪坐在地。就連眼前的街道,也在漸漸變得淡去,只見一片茫茫荒漠。
  這是怎麼回事?怎會自己身上力氣全失?
  陸寄風奮力撐起身子,抬眼望去,竟見到數十尺外的黑暗中,武威公主著急地坐著,披散著頭髮,抱住昏倒在她腿上的西海公主,泣道:“姑姑!你醒醒呀……”
  陸寄風強自運氣調息,便覺胸間陣陣凝滯,更是大驚,想道:“我……我中了毒了……
  這一定是……方才,我傷了西海公主,她……為了自保,順風撒毒對付我……”
  陸寄風深吸了口氣,叫道:“公主!公主!我……我在這裡……”
  武威公主抬起頭來,困惑地張望著,陸寄風只在她面前數十尺,她的眼光卻略過陸寄風,茫然地像是在望著無邊迷霧一般。
  陸寄風越來越感到胸腹凝滯,若再不突破經脈中的氣息流動,恐怕他非昏迷不醒不可。
  西海公主不知用了什麼樣的毒,竟能這樣厲害,就連陸寄風也一時難以抵擋。
  陸寄風完全明白了過來,黑靈城不但沒有任何人,甚至連城都沒有,只是一個陣局,一陷入陣中,各種幻想,喜樂憂怖畢集,讓人難以解脫。陸寄風只能盡力冷靜下來,運氣突破凝滯的氣息,想道:“我絕不能被西海公主的毒氣所殺……一定要醒著……破解此陣……”
  他光是為了讓自己不倒下去,已幾乎用盡了所有的氣力,又哪還有力量去苦思破陣?他也不知道西海公主此毒效能有多強,陸寄風不敢冒長期中毒的危險,一定要速戰速決。
  同樣是用藥高手,陸寄風想到了寇謙之給他的五石丹。
  陸寄風在梅谷底下時,也曾將五石丹給冷袖看過,冷袖便說那固然是極強的改變體質的長生藥方,卻也是一種劇毒,服多必然暴斃。
  寇謙之曾交代過:以陸寄風的根基,最多只能服食五顆。他懷中的五石丹,兩顆在對付吉迦夜的兩役中耗去,一顆服食以重傷曇無懺,而一顆遺落在平城地牢裡,現在只剩下唯一的一顆。
  陸寄風初破鍛意爐,功成下山時,以為自己的功力根基當世無敵,只要小心行事,對付舞玄姬並非難事。可是這段時日以來,卻多方受挫,還沒遇上舞玄姬,便已經幾乎耗盡他可以承受的五石丹。舞玄姬的勢力之大、牽連之廣,加上弱水道長的陰柔手段,都讓陸寄風越來越體會出:除魔斬邪,並不是單純的生殺之決而已,往往更重要的是手段,是地位,是佈局。
  這正是陸寄風最欠缺的,他望著手中最後一顆五石丹,痛心地想道:“陸寄風,你空負真人的根基,至今一事無成,還險些在黑靈城內受自己心魔所製!你豈算得上丈夫!”
  雖不知還會遇到多少危險,但這一關過不了,往後就更沒有機會了。
  陸寄風一咬牙,仰首服下最後一顆五石丹,任督二脈立時灼如火焰,熱氣直衝丹田,陰毒遇之竟附合為一,與陸寄風體內的真氣匯融並流,化作奔騰不已的怒濤。
  陸寄風引勢入海,但渾身所散發出的真陽之氣源源不絕,已無法容納於體中,自他周身毛孔所散出的氣息已使他整個人身形朦朧,看似一團烈火一般。陸寄風暴喝一聲,將無限的強大的真氣,疾散而出!
  上清含象納天地於芥子,由陸寄風一軀所散出的真氣,衝散了迷霧,掀動十裡塵沙,壯闊無邊的沙濤襲卷而來!
  武威公主驚呼,抱緊了西海公主,眼前的街市竟瞬間消失無蹤,洶洶熱浪撲面,整片狂沙竟發出灼燙的紅光,由遠處卷來!她從未見過雪白的沙漠以火濤之姿撲卷,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熱濤就要將她與西海公主滅頂,武威公主頓覺身子一沉,已被陸寄風欄腰抱住。
  武威公主驚喜交加,陸寄風緊緊挾著她與西海公主,雖身如鏢風,欲奔出沙濤,但是他雙足所奔之處,雄渾無比的真氣竟將沙漠中的沙推飛出去,被陸寄風的真氣所激的沙旋轉如濤,堆如高鬥,竟將陸寄風等人包圍在其中,就像是漏斗中旋轉不已的微粒,陸寄風真氣越發,沙濤旋轉越急,整個深漩也越擴大。
  陸寄風始料未及,大吃一驚,若是他收氣不發,彌天蓋地的沙壁垮下,絕對會將他們三人活埋在數百尺的地底之下,真正的成為沙漠殭屍。但若是繼續以上清含象的真氣撐持住三人在半空中的旋轉之勢,也只會讓沙旋越來越大,而無法脫身。
  陸寄風無計可施,只好孤注一擲,以所有的真氣貫於雙足,欲以凌架那股旋轉拉力的力量,在一瞬間蹬出沙渦突圍。
  不料他這陣真氣一貫,轟然巨響,地面竟被他的真氣轟出亂石,疾飛噴射的碎石直衝天際!
  陸寄風突覺全身被一股冷冰冰的吸力抓住,尚未明何事,已整個人被往地下急速拉扯而落!
runonetime 目前離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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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爰以履霜節

  地底下竟透出強烈的冰冷之氣,吞噬掉半空中的熱流,陸寄風等三人被冰氣所吸入,悶熱與透骨之寒急速交煎之下,武威公主與西海公主胸口一麻,便雙雙失去了知覺。
  雖然冰氣來得太猛,好在陸寄風在鍛意爐的冰寒中苦修十年,已適應了匯納天地之寒的恐怖冰凍,他只在一時的氣息逆亂之後,便勉力在急墮之力中,將自身真氣調勻,緩緩地禦氣而墜。
  底下水流涓涓,陸寄風緩然落下,提氣以輕功真氣承載著他們三人,在水面上穩然滑行,突見水流兩旁竟有石道,寬度不過小兒臂粗,應該是水道的邊緣,並不足以立足,看來此地的竟是人力所築的水道。
  陸寄風一點水面,飄然躍上狹窄的石道,左右腳前後點于道緣,勉強立穩了身形。水道邊緣不但狹窄得不容立足,甚至十分滑溜,恐怕就連蛇鼠都無法在其上爬行。
  陸寄風仰頭看去,陰暗的石穴裡什麼也看不見。但是他方才墜落時,還隱約看見一線光明,想不到馬上就不見了,只有無比的漆黑。與方才的情況相比,他們就好像由沙漠中瞬息間被變幻至另一個空間一樣,處境變化之大,一時之間教人難以理解。
  陸寄風略為思索,便想通了怎會如此。看來是自己剛才的真氣太過猛烈,竟踹破了沙層底下的建物,將之打出缺口。洞穴裡嚴寒無比,而沙上卻非常灼熱,兩相接觸,冰冷處便形成了強大的吸力,將陸寄風等人給拉了進去。
  陸寄風一墜落水道之後,在沙上牽動沙漩的力量也立即消失,不但所有的沙塵又立即垮了下來,就連熱氣也不敵寒冰之氣,因此上方又迅速凍結,冰封上方則立即蓋上沙塵,遮住了陸地上的光明。
  陸寄風艱辛地立在僅容半足的水道邊緣,身子緊貼著圓弧狀的冰冷洞壁,不斷地運功行氣,以免被冰冷得可以黏住肌膚的石壁所傷,而昏迷過去的武威公主與西海公主,已是全身冰冷,不知是否還活著。
  陸寄風只以腰腿之力讓自己還能撐持在石水道上,雙手將她們兩人一邊一個,攔腰抱住,拇指抵著兩女腰脊,將自身真氣傳入她們身上。這股融融暖陽一注入體內,武威公主臉色略見紅霞,緩緩睜目醒了過來。
  此地一片黑暗,什麼也看不見,但由抱著自己的臂膀之力,以及貼近時的氣息,武威公主清楚地知道:身邊的人就是陸寄風。
  武威公主輕聲問道:“你無恙吧?”
  她一開口,聲音竟有些哽咽。陸寄風以為她是驚恐,便說道:“這裡雖然很暗,不過咱們應該是逃出黑靈城了,你不必害怕。”
  武威公主微笑道:“我一點也不怕。”
  陸寄風聽她聲音裡已無懼意,略放了點心,問道:“方才……我可有誤傷了你們?”
  武威公主道:“姑姑受了你一掌,她要放毒殺你,你有沒有怎樣?”
  在這生死難料的時刻,武威公主仍只記掛著陸寄風的安危,令陸寄風也有幾分感動,道:“我不要緊,只要先找到出路,我會設法救活西海公主。”
  西海公主仍昏沉不醒,方才掀起沙濤,已耗去陸寄風不少內力,為了保留幾分實力好應付未可知的對手,陸寄風傳給西海公主的真氣只能維持她的體溫,以免她凍斃,也無法就在此時救她的內傷了。
  陸寄風道:“沒想到沙漠底下竟有這樣的水道,我們循著水流的方向走去,或許能有出路。”
  武威公主忙道:“沙漠裡的水脈很容易消失,若是順著流向走,恐怕最後是死路。這裡的水這麼冰,應是山上的雪所融成的,我們得逆流上去,才找得到水源處的出口,也才出得去。”
  陸寄風半信半疑,但武威公主在宮中常讀這些西域地理之書,所知一定比他多,陸寄風便道:“好,嗯,你抱緊我,別滑下去。”
  武威公主雙手抓緊了他,她也知道是依靠陸寄風不斷地傳來真氣,自己才免於凍斃,但為何會由身在黑靈城內,轉瞬就落到水穴之中,她就完全莫名其妙。
  武威公主道:“你先停一停,等一會兒。”
  陸寄風問道:“什麼事?”
  武威公主抽出一手,取下腰帶,牢牢地綁纏住三人的腰身,道:“這樣你便不必費力抱住我們了。”
  她身上穿的衣服都早已在柔然軍營裡換過,此時披散著頭髮,陸寄風才想起她雖換過衣裳,但並未換下發帶。
  陸寄風道:“多謝公主。”
  武威公主道:“謝我什麼?”
  陸寄風道:“若非公主的發帶提醒了我,我也不會想通黑靈城裡的一切都是幻影,或許便會就此陷身其中,茫茫昧昧,直到永遠。”
  武威公主道:“你失蹤了那麼久……是不是見到了你至愛之人?”
  陸寄風一怔,這麼一個失神,腳便一滑,差點三人一同落水,陸寄風連忙穩住身子,武威公主也吃驚地叫了一聲,便不敢再開口說話。
  陸寄風攀住石壁,微笑道:“你抱緊了,別跌下去。”
  武威公主卻又追問道:“是不是那個名字中有紫字的人?”
  陸寄風心情已平復,道:“黑靈城裡只有夢幻,看見誰都只是虛假,有什麼好問的!”
  武威公主道:“難怪……姑姑見到的是平城的街道,原來姑姑一直很想念京城……可是卻都沒瞧見任何人或物。”
  陸寄風有些吃驚,道:“真的?那麼你眼中看見的是什麼?”
  武威公主道:“起初我也瞧見了村落,但是,我累得睡著了之後,再醒來,就只見到一片茫茫,連村落街道都不見了,但我不敢跟姑姑說其實什麼也沒有,我怕她會慌張,就假裝我也看得見村子。那時,我只想找你而已。”
  想不到武威公主的心思,如此純淨,陸寄風更想好好地保護她,不再讓她受到危難。
  陸寄風慢慢地挪動步子,在這滑溜的地方,縱有一身輕功,也難以施展,只能挪一步算一步,略一大意就可能滑落冰水之中。
  武威公主因為看不見這裡的環境,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危險,只由陸寄風移動的緩慢、自己雙足的懸空,猜測應是極為難行的路。陸寄風自己倒是無所謂,雖不知這條水道究竟有多遠,但一直走總會走得完的,陸寄風只擔心兩位公主撐不下去,或是承受不了寒凍而猝死。
  而慢慢移動的同時,陸寄風心中卻不斷想著:會是誰在沙漠底下,挖通這條水道?由石面的平整看來,工程絕非草草。梅谷底下的移山之功,是千百名高手窮數十年精力才能完成,而地下工程又比移山之功更費時費工,需要的專才更多,除非是舉國之力,否則,以普通人的能耐,就算富可敵國,也未必在一世之中可以完成。
  輕微的霹啪聲順著水流傳了過來,此處極寒,水上應有不少薄薄冰霜,在水上或聚或散,發出那樣的清脆之聲。
  陸寄風靈機一動,將內力逆行,化陽為陰,掌中蓄氣,一掌襲向水面。
  寒陰掌氣凝水成冰,有如一葉扁舟,陸寄風摟起兩位公主,縱身躍上冰面,巨冰滑動了一下,便即穩住,在水道上往後漂流。陸寄風小心翼翼地先以衣服包好了手指,才隔著衣服取下西海公主的軟鞭,免得又不小心中了毒。
  陸寄風將西海公主懷中的軟鞭浸在水中,以內力運冰於鞭,再抽出水面時,已成了一根冰槳。陸寄風以冰槳逆流搖冰船,比方才貼著水道邊緣而行,要輕鬆許多。
  陸寄風將兩位公主攔腰一抱,輕飄飄地躍上冰船,武威公主發覺自己落地之時,雙足立在冰上,載浮載沉,但還算是平穩,也不必再緊緊抓著陸寄風,便明白了陸寄風的機智。
  她解下綁住三人的帶子,讓西海公主躺著,探探她還有呼吸,放心不少。
  武威公主喜道:“太好了!這樣咱們就可以慢慢地劃著冰,劃出水道了。”
  陸寄風聽見一陣沙嘶之聲,應是武威公主伸手在西海公主懷內摸索東西,陸寄風忙道:“你別亂碰她,或許她身上有什麼機關毒氣……”
  武威公主笑道:“姑姑的毒藏在哪兒,我都知道,不會碰著的……找到了!”
  “你找什麼?”陸寄風問道。
  武威公主道:“我找火石和火種,姑姑身上一定有帶。嗯……欸,都濕了。”
  方才落水時,想必都已將火種等物給浸得濕透,陸寄風伸出手去,道:“給我。”
  武威公主道:“都濕了,點不著的。”
  陸寄風笑道:“我知道,給我就是了。”
  武威公主摸索著找到陸寄風的手,將火種遞給他。陸寄風一手握著火種,灼烈的真氣在掌中摧發運轉,不一會兒就將潮濕的火種給烘乾,再遞給武威公主,道:“你拿著。”
  武威公主道:“我就說濕了,點不著。”
  但是當她一從陸寄風手中接到幹的火種時,不禁喜得大叫,道:“幹了!幹了!你怎麼弄的?”
  陸寄風道:“這不難,難的是如何找生火之物。”
  光有火種,而無生火的木材,也是無用。武威公主道:“先留著總有用處的。”
  在這漆黑一片中,柔弱的她卻一點也不絕望,令陸寄風心中寬慰不少,放膽說出心中的憂慮,道:“這水道也不知要通去哪裡,或許還很長遠,若不快點找到出口,恐怕也不是辦法。”
  武威公主笑道:“雖無糧食,但是有水就可以撐很久,你不必擔心我。”
  陸寄風見她這樣體貼,更生憐意,道:“你可要撐下去,再怎麼說,我都不會棄你不顧的。”
  武威公主一笑,聲音突然有些哽咽,道:“你待我真好。”
  陸寄風奇道:“公主乃貴重之軀,有無數人待你好,皇上不也待你很好?”
  武威公主道:“阿哥雖然待我好,但我知道,若是有一天鄰國不安,阿哥也會為了國家,把我下嫁到異國,就像姑姑一樣……他現在對我好,只是心裡愧咎罷了。可是你卻沒有理由,就對我這樣好。”
  陸寄風心頭一沉,武威公主竟很清楚自己的命運,拓跋燾也盡力想避免如此,所以才要把武威公主下嫁給他,自己在拓跋燾面前竭力推辭娶她時,根本就沒想到:萬一自己執意不娶,武威公主只有與遠國通親的命運。她又不像西海公主那般強悍,在虎狼之域會有什麼遭遇,誰也難以預料。
  陸寄風道:“公主不必憂心,只要你不願意,皇上也不會捨得你離開家鄉的。”
  武威公主靜了一會兒,道:“你別叫我公主了。”
  “為什麼?”
  “我不想當公主,我只想當拓跋雪,一個名字中有雪字的人,而不是你口中,沒名沒姓的千萬個公主公主之一。”
  陸寄風默然,不知如何回答她,只好默默地劃著冰舟,兩人都無言語。
  突然間冰舟劇震了一下,似乎撞上了什麼東西。
  武威公主驚呼,道:“是不是到盡頭了?”
  陸寄風伸出冰槳探索,前方果然有阻礙之物。陸寄風將冰槳遞給武威公主,道:“你先拿著,我試試前方是什麼。”
  武威公主接了冰槳,道:“你小心些。”
  陸寄風縱身一點,躍至對岸,腳底所及竟是穩固的石地,陸寄風大喜過望,躍回冰上,道:“有地方落腳了。”
  他抱起兩位公主,躍離冰塊,登上石地,也不知這是處平台,還是條通路。武威公主點起火折,火光一亮,映著壁上青石,道:“看來這是條通路。”
  陸寄風望著武威公主,不禁一怔。
  這幾日陷於黑靈城內,在陸寄風來說是一眨眼的時光,但是對凡人來說,卻已是好幾日的折磨,武威公主早已神情憔悴,蓬頭散發,臉色十分蒼白。
  陸寄風不禁伸出手去,一把拉住了武威公主,她的手臂也已瘦了一大圈了。武威公主發出一聲輕嘆,投入了陸寄風懷裡,火折落了下來,發出“嗤”地微響,被冰流所熄滅,一切又歸於黑暗。
  武威公主依偎在陸寄風懷裡,倒是令陸寄風始料未及,一時之間也不知推開她是好,還是抱住她是好。但是,武威公主一靠在陸寄風身上,便身子一軟,昏了過去。陸寄風連忙抱緊了她,武威公主這幾日的折磨,終於到了忍耐的極限,一靠在陸寄風懷中,便昏厥不醒。
  陸寄風抱著她瘦弱的身子,百感交集。將她護送回平城,若自己不娶她,她一樣要被遠嫁他國,那時她受得了異境風霜嗎?除非是為了與宋和議,嫁到南方,但是聽說宋朝宮廷內鬥爭更加激烈,不管如何,武威公主的命運都只有坎坷一途。
  陸寄風嘆了口氣,想道:“我如今煩惱這些,又有何用?陸寄風呀陸寄風,你未免太優柔寡斷,太顧念私情了!”
  陸寄風狠下心來,不再去想武威公主的命運。或許吉迦夜說得沒錯:慈悲易生禍害。成大事,往往無法顧及每一個人的命運與公平。
  陸寄風放下武威公主,將西海公主托行坐起,慢慢地順勢導氣,將她體內的傷筋斷脈,一一接續。隨著陸寄風的傳功導氣,西海公主的內傷漸有起色之時,也已過了許久。
  西海公主發出一聲低吟,悠然醒轉,接著卻發出驚恐的沉重呼吸,顫聲道:“小雪!小雪!你……你在哪兒?我……我的眼睛怎麼看不見了?”
  陸寄風道:“你別擔憂,沒事了。”
  西海公主聽見陸寄風的聲音,嚇得吸了口氣,勉強一笑,道:“你……沒死呀?”
  陸寄風道:“彼此,彼此。”
  西海公主悶哼了一聲,問道:“小雪呢?”
  陸寄風道:“就在你身邊,她昏過去了,讓她休息一會兒吧。”
  西海公主摸索了一會兒,拉住武威公主的手,將她摟在懷裡,略感安心,道:“還好她沒事,你差點殺了她,你知道嗎?”
  陸寄風苦笑不語,西海公主的重傷才略有好轉,仍十分不濟,便不說話,靠著石壁養傷。陸寄風也感到有些疲累,也坐在一旁行氣調息,等養足精神後,再往前行,看看究竟能通到什麼地方去。
  不料,過了一會兒,西海公主的聲音響起,道:“陸寄風,咱們現在……究竟身在何處?”
  陸寄風道:“我只知道我們已經脫離黑靈城了,這是何地,我也不知。”
  西海公主疑道:“逃出黑靈城,是不可能的事!你怎麼辦到的?”
  陸寄風道:“相由心生,在黑靈城內,根本就沒有我們所見的一切。明白了眼前所見、所觸,都是幻影,則黑靈自歿。”
  “是嗎?”西海公主半信半疑,陸寄風也就老老實實地將自己如何不小心以太過宏大的真氣掀起沙濤,為了掙逃反而打破地面,墜入此地的事,說了一遍,西海公主聽罷,發出一陣輕笑,道:“嘿嘿,原來地下水道,是真有其地。”
  陸寄風好奇,道:“你知道這是何處?”
  西海公主道:“這只有西域的貴族皇室,或是掌軍之人,才有可能知道的地方,哼,就連平城裡的那位小皇帝,都不知曉呢!原來是你誤打誤撞見著的,我就說!你怎會知道這個地方?”
  陸寄風問道:“此地這樣機密,卻是為何?”
  西海公主道:“告訴你也無妨,早就有個傳言,說在大漠底下,藏著這麼一道千里水路,是西域十六國歷代的君王所建,一來引水為用,二來成為進入中原的地下途境!”
  陸寄風吃了一驚,道:“這水道……能通往中原?工程如此浩大?”
  西海公主道:“倒底工程多大,倒是無人明白,畢竟這向來只是傳聞。”
  陸寄風敲了敲石壁壁面,工整的表面及穩固厚實之感,足見工程精細,一絲不苟,必是數代的苦心所累積而成,比起萬里長城,有過之而無不及,而工程在地底之下,則比長城更困難百倍。為能興建此地者,氣吞六合,恐怕就連拓跋燾都難以征討。
  西海公主又道:“敕連克汗找這條路也找很久了,誰能獨佔此道,誰就有可能進佔中土,統一天下!”
  此話並非妄言,地面上戰事不休,但地下卻平靜無波,如果西域有野心者在地下暗中進行這樣的秘道工程,確實能不動聲色地進入中原。而中華之水盡是自北流向南,自西流向東。地面上的河流如此,地下水道也一樣。而不知誰找到了這一道豐沛浩然的水脈,若是整條水道已成,大軍在地下順著水脈前進,更是乘勢之便,一日千里。
  一旦大軍順水進入中原,絕不是任何人能事先防備的。
  陸寄風心中再三贊嘆,世上最難的機關,並非精細複雜的步步妙局,而是這樣渾然天成,氣勢宏偉的大道。
  但若是讓拓跋燾比其它地方的君王先找到這條水路,那麼,拓跋燾能征討的天下,就不止整個中國,而是更遠更無邊的範圍!一片黑暗當中,陸寄風無法看見西海公主的表情,但由她的呼吸變得有點沉滯,陸寄風感到她心中也在想著類似的問題。
  只有西域少數掌權之人能知道的事,為何西海公主也會知道?她明明可以離開大漠,卻一直在這附近徘徊,難道……
  就在陸寄風才想到唯一的可能時,一陣冷風驟然傳入,陸寄風尚未查覺出這股冷風之異,一道猛烈的氣勁,已轟襲而至!
  陸寄風急時抱起兩位公主,身子凌空急翻,閃過這道掌氣,喝道:“是誰?”
  沒有聲音,沒有反應。
  陸寄風抱著兩位公主,貼壁而立,屏住了氣息,靜聽著周圍動靜。
  這水道內居然還會有別人,是陸寄風始料未及的。
  那人在此多久了?為什麼藏身此地?是專程來對付陸寄風的,還是原本就留在此的異人?種種疑問,登時全湧上心頭。陸寄風暗暗蓄勁,朗聲問道:“是誰暗中偷襲?陸某若有冒犯,請前輩出聲示警……”
  話未說完,嘩啦驟響,水底濺射出宏大水柱,射向陸寄風:陸寄風雖看不見,卻由水濤亂流中,感覺到一股人的呼吸氣息,便知水柱必是被此人的周身真氣所帶起,水柱中之人掌氣狂拍向陸寄風,挾著裂山之威。
  陸寄風舉掌相迎,上清含象功的威力,將這道迎面巨濤全數逆襲了回去,嘩啦啦之聲中,洶洶水濤全噴上對面的石壁。
  陸寄風的掌氣反擊之力,竟將石壁震得略為一晃,整座水道也似乎搖了一下,陸寄風自己心頭一驚,想道:“糟了!若我不顧一切地反擊,打垮了這水道,頭頂上的沙漠塌陷,我們都要被活埋於此!”
  陸寄風有了這層顧慮,便急忙收掌回身。但是,緊接著卻是無數激射而出的水柱,銳速如箭,由水底下疾噴而出,射向陸寄風。
  陸寄風聽音辨位,雙掌左右呈圓抱之形,化陽為陰,散出真氣,只聽喀啦一響,射來的水柱竟在瞬間凝為冰柱!
  無數冰柱自半空中急墜落水,嘩喇嘩喇之聲不絕,陸寄風隨手接住一根落下的冰柱,橫在身前為劍,喝道:“閣下始終不出聲、不露面,暗中傷人,究竟是何用意?”
  在方才冰柱落水之時,陸寄風仍聽得出其中一聲譁然落水之聲與其它不同,應是有人趁機也遁入水中,在水底下伺機再攻。這陰險的作風,令陸寄風反感。
  被陸寄風的霜氣所凝的水波,有的化做凌散的冰珠,散在西海公主身邊。西海公主完全沒看見發生了什麼事,只由聲音中知道水底發出強大的攻勢,差點要吞噬了他們,不由得驚道:“是什麼……藏在水底下?”
  陸寄風道:“一定是人,否則不會這樣神出鬼沒。”
  “是嗎……?是人怎能在水下潛那麼久?”
  功力若夠,像陸寄風一樣在沙底下龜息數日而不死,就不是難事。而由那人不知已在此地多久了,陸寄風竟都沒有發覺他的存在看來,此人的武功根基,絕非泛泛。
  猛然間水濤以沉緩之力,微波橫掃,差點讓陸寄風站身不住,由雙足一緊之感判斷,自己竟被卷住了雙腳,往水裡拉去!
  這股拉力的勁道,有如靜海深流一般,能移山動城,陸寄風急忙定身立形,不動如山,水濤席捲橫掃,也無法把他拉扯下水。卻聽一聲驚呼橫過耳邊,陸寄風立刻知道是武威公主與西海公主已經被卷下了水。
  陸寄風暗呼不妙,急忙循聲躍入水中,及時拉住武威公主與西海公主,欲再躍上水面,卻被一道巨索纏住,將他往水底下拉去:這道巨索至少有兩個人粗,陸寄風和兩位公主緊緊地被纏在一起,動彈不得,只覺一陣腥臭之氣迎頭撲來,陸寄風完全還沒弄清怎麼回事,腥氣已當頭罩下,陸寄風身子一松,才脫開巨索,便被吸壓之力,擠入一處緊密之地,陸寄風大駭,終於想通了,水裡攻擊他們的,果然不是高手,而是怪物。如今三人都被吞入了怪物咽喉之中!
  陸寄風一陣氣悶,那股推擠按押之力,強得驚人,四面八方皆是擠動不已的肉牆,將他們三人緊緊地推往深處,陸寄風根本就無所置力,只能緊緊抓住兩位公主,心中暗驚:“難道就這樣葬身怪物之腹?”
  這是他作夢都沒想到的下場,可是如今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被吞了進去,恐怕是難以逃脫,一切皆休了。
  陸寄風仍勉力將周身真氣匯聚丹田,流轉於外,讓周身真氣源源不斷流轉,這股真氣形成的氣罩,令他身如金剛,不至於被擠押斷骨,但是兩位公主的根基不夠,恐怕再被推擠不了多久,就要被擠斷了全身骨骼,化作肉泥了。
  心急之中,陸寄風突然想到幼年時曾見疾風道長以子午之法,將人骨節盡數揉碎後,灌氣成為人球的可怕武功。
  自己以氣罩護身,怎麼就沒想到阻止這擠壓之力的唯一法子,就是將怪獸之體也以真氣鼓成巨球?陸寄風放開拉住兩位公主的手,往前後一推,真氣自兩旁散出,立刻便將肉壁推開寸許。
  但覺天地間劇烈一晃,陸寄風心知是怪物身子翻騰之故,更加摧動元功,呼吸吐納,又將肉壁推擠擴大,一口氣拓廣了兩尺!
  那怪物吞下三人,突然氣窒,因此用力扭動了一下巨軀。不料猛然間整個身體的前節鼓脹起來。
  那怪物在水中翻騰急轉,以身軀押卷住鼓脹如球的部份,要將之消扁,卻感到鼓脹之處不但未消,反而還在急速膨脹著。
  陸寄風的真氣塞滿了肉牆周遭,接著便只要順勢引導流轉,便自能生生不息,運轉自如,陸寄風雙手以坤地幹天,圓抱之形導氣運轉,也將真氣一波一波地推移而出,包圍著他們的氣球越來越大,空間越來越廣了。
  西海公主在這宏大的真氣中,幾乎難以呼吸,眼前紅光跳動,竟是有了光明。西海公主勉強睜眼看去,只見陸寄風身在半空之中,周身所發出的真氣有如火球,正向外擴張,與不斷緊壓著的肉壁相抗。
  西海公主怔住了,只見陸寄風周身真氣所發出的光輝,照得周圍四面八方的血管肉膜,清清楚楚,跳動不已的血管被真氣推壓之下,發出鼓似的“咚”、“咚”沉重音律,紅通通的肉壁上,肌理畢現。
  西海公主也心知三人一定是被某種巨大的怪物所噬,在怪物體內竟還僥倖未死,奮力搏鬥,眼前這奇詭之景,就連她都膽顫心驚,西海公主強定心神,抽出懷中毒刀,大力往腳下一刺!
  刀沒入肉內,西海公主順勢橫劃,刀刃在肉上畫出一道長逾十尺的傷口!
  怪物突感劇痛,全身大力抖動,在它體內的三人也像狂風駭浪中的小舟一般,忽上忽下,甩滾不已。但陸寄風全力撐持住,將真氣不斷推展、擴充,周圍已擴充成上下各逾數丈、奇大無比的巨球。
  西海公主刃上的劇毒才染至怪物肌理之中,洶湧的血流便噴濺而出,陸寄風一發暴喝,剛猛至極的上清含象功第八層真氣,以毀天滅地之威,向周圍暴散!
  轟然巨響,怪物整個身體硬生生被當中炸破,裂為兩段!
  陸寄風破體而出,在血雨、肉雨之中,冰流譁然四濺,那怪物居然不死,斷去的後半截身子雖失首腦,卻仍矯建騰跳,大力甩尾,濺起噴滿水道的巨柱:陸寄風凝水成劍,往怪獸巨尾揮去!
  冰揮數閃,在黑暗中劃出數道明光。
  明光一閃不見,又是寂然無聲。
  接著,嘩啦嘩啦嘩啦幾響,被斷為數截的怪物身驅,塊塊落入水中,濺起最後的水花。
  陸寄風喘著氣,一手攀於石壁,不讓身子掉下。
  平靜的水道,只多了濃濃的血腥氣息。
  陸寄風喚道:“公主!小雪!”
  西海公主微弱的聲音在水面響起:“我在這兒……”
  陸寄風聽音辨位,躍至水面一把拉住她,退到水道邊緣,道:“小雪呢?小雪呢?”
  西海公主道:“方才……一片混亂,我沒抓得住她……”
  陸寄風大急,叫道:“小雪!”
  他以雄厚真氣所發出的聲音,順著水道傳送出極遠,源源不絕,但是卻完全沒有回音。
  陸寄風想到武威公主一定是落入了水中,被溺斃了;或是早在怪獸體內,就已經被悶死了,再不然就是方才激戰之時,被怪物掃中而死了……
  陸寄風又大叫了一聲:“小雪!”
  這次的聲音之中,心摧腸斷,幾乎要把人的耳膜震破。
  一聲極輕微的呻吟聲,在水旁響起,那不是西海公主的聲音。
  陸寄風疑心是自己聽錯了,才這一愣,只見前方金光一閃,嗤地一響,煙出火明。
  陸寄風定神看去,武威公主坐在石台之上,持著點了火的衣帶,微微笑看著陸寄風。
  陸寄風拉著西海公主,躍至她所坐的石台,又激動又歡喜,道:“你……你平安無事,為何不出聲讓我知道?”
  武威公主拓跋雪笑道:“我聽你喚我的名字,心裡高興,只想多聽幾聲。”
  陸寄風一愣,拓跋雪又道:“可是你後來喚得我耳朵都疼了,我沒法子再聽,只好現身啦!”
  陸寄風松了口氣,道:“你以後別再這樣嚇我!你可有怎樣?”
  拓跋雪搖了搖頭,笑道:“我沒怎樣。”
  周圍血氣瀰漫,十分刺鼻。眾人藉著火光往水上一看,只見血紅滿川,漂浮上下著點點白色的肉、黑色的皮,狼籍一片。
  拓跋雪突然驚呼了一聲,踉蹌退了好幾步,陸寄風順著她的眼光望去,也倒吸了一口氣。
  水面上浮著一張殘缺的臉,至少有丈許寬大,一對籮篩似的大眼翻白,血絲牽布,青色的厚唇有如小舟一般。那張面孔浮在水上,下顎已缺,嘴唇只有上半片,想必是陸寄風炸開它的軀體時,將它的尸身炸得片片不全。這就是剛才將它們吞食的怪物,竟長著人面,思之更是令人作嘔。
  回想起方才的激戰,陸寄風與西海公主都驚心不已,他們連倒底對付的是什麼怪獸,竟都一無所知。
  水面陡然顫動了幾下,陸寄風道:“小心!”
  他一把推開拓跋雪與西海公主,一步上前,小心以對。但水面的抖動並未再起波濤。
  陸寄風喘了口氣,不敢掉以輕心,剛剛他在對付怪物之初,確實有感覺到人氣。雖說怪物長著人面,很有可能只是自己的錯覺,但若真的有人呢?或是有別的危險呢!
  衣帶已燒盡,又歸於幽暗,陸寄風剛才已趁著還有火光時看清前面還有路,便道:“水下不知還有什麼,我們還是盡速離開此地。”
  拓跋雪緊拉著陸寄風的衣角,不敢放開。西海公主也感到此處詭異絕倫,不知還有多少潛伏的可怕之物,才剛逃出生天,她也不願再多惹禍上身,便隨著陸寄風的足音,快步往前溯流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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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一朝成灰塵

  三人順著水道前行,走出數裡,血味不知是變淡了,還是眾人已習慣了,所以再聞不出什麼。陸寄風聽出拓跋雪的呼吸急短,停步道:“休息一會兒吧!”
  拓跋雪點了點頭,席地而坐,西海公主也點起火折,照看周圍是否已有出路。不管怎麼走,都是一樣的青石走道,一樣的冰川不絕。
  她們早已又餓又累,西侮公主不禁嘆道:“欸!此時能有烤羊、酥酪多好!”
  陸寄風眼尖,注意到水面上漂來之物,身子一縱躍至水上抓起那物,再躍了回來,道::
  “這是什麼?”
  武威公主與西海公主都雙雙一怔,竟真有一頭死羊,被捆了手腳,漂流下來。
  西海公主抽出銀刀在羊身上一刺,試出無毒,羊血也順著傷口流了出來,可見才死不久。
  西海公主道:“怎麼一說想吃烤羊,就真的有羊只漂來?”
  陸寄風望向水面,道:“還有呢!”
  水面上,竟有捆綁好的大塊肉餅、封貯好的酥酪等物,以及宰好捆好的羊、牛等等物資,不斷地載浮載沉,順流而下。三人面面相覷了一會兒,陸寄風以輕功躍上水面,取了酥酪上來,道:“如果無毒,就快吃吧!你們已經數日沒有進食了。”
  西海公主笑道:“我還好,小雪堅持不肯喝馬血,還能活到如今,才叫不易呢!”
  陸寄風對武威公主搖了搖頭,道:“這不行,你如果虛弱而死,就是我的罪過了。”
  武威公主拓跋雪紅著臉,低聲道:“我那時還以為今後見不到你了,才……”
  話聲雖低,但陸寄風怎麼可能沒聽見?陸寄風只假裝若無其事,解開封盛酥酪的陶甕,捧了一把,道:“吃吧!”
  武威公主就著陸寄風的雙掌,吃了幾口酥酪,其味厚而膩,本是武威公主不慣的羶腥之食,但是此時她卻感到是世上最美味之物。
  西海公主削了幾片羊肉生食,道:“我看這些東西,是上流有人拋下來祭那怪物的。”
  她的想法,與陸寄風相同,陸寄風心中大喜,道:“沒錯,這些祭物漂流到這裡,還有溫血,可見前面不遠就有出路了。”
  三人同感振奮,再略加飽餐後,便快步往上流而行。越是往前,石道越是平廣,而且也漸漸可以視物。雖然光芒微弱,但他們已長久處於黑暗之中,只要有些微的光芒,就足以讓他們看清不少。
  前方的青石走道已寬若廣場,高大的空堂只有中央以水道隔開,兩旁各有石階往上延伸。
  陸寄風等人張望著這所大堂,壁面光鑑宏偉,完全看不出石與石之間的接縫,猶如天成一般。
  陸寄風瞥見壁上刻著繁麗的圖形,又像文字,遂上前觀視。細細一數,就有九行圖樣,皆是橫刻。
  西海公主仰首觀看,忍不住吸了口氣,拓跋雪臉上神情也顯得有些嚴肅。
  陸寄風問道:“這是圖,還是字?”
  拓跋雪道:“這是字,西域九個國家的文字,宮裡有西域進貢來的僕人,他們寫過這樣的字。”
  西海公主道:“我也認得幾個,像那是鄯善的文字,那是烏孫國,還有些我連看都沒看過。”
  陸寄風奇道:“這些遠國,在漢朝還曾進貢,漢亡以後就沒有動靜了,不知他們九國在此留字,是什麼意思?”
  西海公主道:“我想這九行字,可能意思都一樣,只是用九種不同語言寫下,如此慎重,必有要盟。”
  拓跋雪仔細地盯著上面的圖字,不發一語。陸寄風不禁想起燕國之北也有這樣的石室,也留下了難以解讀的石室之文,不知與這邊的九國之文有什麼關係?
  此處除了這片文字之外,便無它物。陸寄風一拉拓跋雪,道:“走吧!”
  陸寄風登上石階,走在前面,拾級而上。越往上走,越是光明,但是路也越陡,幾乎難以立足。陸寄風一手拉著拓跋雪,將她負在背上,慢慢地往上攀。此地已無階梯,只有陡峭的斜壁了。好在雖然要攀岩而上,對他和西海公主這樣身懷武功的人來說,也如履平地。
  陣陣花香自前方傳了出來,花香中還帶有陣陣異香,像是某種燃燒的香料,音樂聲似有若無,旋律極為清冽柔靡。
  陸寄風心頭一悸,停步不前,突然感到陣陣不安。
  西海公主問道:“怎麼了?”
  陸寄風道:“……沒什麼。”
  他又往上攀了幾尺,心中想道:“究竟那是什麼音樂?怎麼我會感到可怕?”
  隨著音樂聲越來越清楚,陸寄風也越來越明白了,那陣哀婉綺靡的奇特樂音,是以中原所無的樂器所奏,他少年時曾經聽過。當時,他與弱水道長雙雙落入舞玄姬手中,舞玄姬的花帳內就是傳出這樣的音樂聲。
  此處樂音,與彼時是如此相似,不得不令陸寄風心生戒懼。若是登上石階盡頭,便遇舞玄姬,豈不是自投羅網?
  前方明亮無比,出口在望。陸寄風將拓跋雪攔腰抱起,交給西海公主,道:“你們先在此稍等,我看看外頭有無危險。”
  西海公主點了點頭,拓跋雪道:“你可小心些!”
  陸寄風慢慢地矮身登上,香煙花絮,更加濃冽,音樂中的鈴鐺聲、吟唱聲,也越來越是清楚,竟像有不少人在外頭。陸寄風大奇,慢慢地爬了上去。
  一探出頭,看見眼前之景,陸寄風不由得怔住了。
  此地應在半山腰上,周圍包圍著扶疏美麗的奇樹,遠方黃土色的山坡與丘陵上,散佈著宏偉而端嚴的建物,不管是窗櫺屋簷或是排布的方法,都與中原的屋舍大不相同。象牙色的土地遠山,以及藍若鑑水的天空,更襯托出色彩豔麗的屋宇美不勝收。
  而近處,卻是數十名趴跪在地的人,前面的數人身披錦緞,穿戴寶石,一看就是富貴至極。在他們身後,立著數十名侍者、樂者及武士,列隊林立,全都左袒赤膊,服色奇絕。
  一見到陸寄風冒出頭來,那些侍立的衛者們全驚呼大叫,驚動了前面跪拜的貴人,他們仰頭一見陸寄風,也全都驚叫著,更是用力叩拜不已。那些本來持刀或捧物的僕侍,也紛紛棄了手上之物,跟著跪倒,口中呼喊著什麼,聲音倒是很一致。
  陸寄風縱身躍出地洞,看了看周圍,發覺自己所立之處,是個白石堆成的祭壇,以玉欄圍著那個洞口。玉欄前雕琢精緻無比的几案上,陳列著許多寶石盤盞,金爐中燒著奇香,一片煙霧冉冉,有若仙境。
  陸寄風也不知怎麼叫他們起來,正不知所措,一瞥見遠方的小丘,又是一愣。遠處,山勢連綿,竟依山浮刻著許多人像,身披纓璐彩帶,衣薄如霞,長髮貼著身體的曲線披垂而下,使得豐滿的身軀半隱半現,而更增媚惑,那模樣完全是舞玄姬的裝束與體態。只不過或許時隔久遠,色彩已有點陳舊了。
  吉迦夜曾經說過,西方諸國有不少信拜舞玄姬,對她的偶像加以崇拜,看來不假。
  那些巨像幾乎與山等高,即使隔了數裡之遠,雕像上的髮絲衣擺,仍看得一清二楚,就連她的眉眼艷光,也冷冷地望著他們。
  好不容易逃出水道,一出人間竟又遇見信奉舞玄姬之國,陸寄風一時之間,也不知道是福是禍。
  此時,陸寄風背後傳出一陣清脆的笑聲,原來是西海公主也已拉著拓跋雪躍出了洞口。
  那些跪倒在地之人,聽見女子笑聲,全都吃驚地抬起頭,看見陸寄風身後多了兩名女子,更是吃驚不小,不知呼喊著什麼。
  西海公主先是以柔然語說了幾句話,眾人面面相覷,似並不懂。
  西海公主又試了龜慈、疏勒等國之語,最後以鄯善語說道:“我們要見國王!”
  眾人才全發出了一聲贊嘆歡呼似的聲音,最前方的那位華服貴人上前,他的神情氣度十分威嚴,相貌端正。
  他與西海公主又說了幾句話,陸寄風全然聽不懂,但見眾人神色時而憤怒,時而疑惑,時而敬畏,不知道西海公主跟他們說了什麼。西海公主突然指著後方的祭壇入口,說了幾句話。那貴人轉身望著身後的眾衛士,眾衛士全露出懼色,沒人敢表示什麼。
  西海公主又指了指陸寄風,說了幾句話,最前方的一名中年貴人聽了,膝行上前,竟跪行到陸寄風面前,低頭欲吻他的鞋面。
  陸寄風吃了一驚,連忙退後,道:“不必如此……”他望瞭望西海公主,不知道她倒底在搞什麼鬼。
  那名貴人,自然就是鄯善國王了。陸寄風所聽不懂的對話,大致上是這樣的。 善國王問道:“你們由何處來?為何會出現在神穴之中?”
  西海公主道:“你就是國王嗎?”
  都善國王道:“是。”
  西海公主道:“我們是魏國皇帝派來的人,爾等絕域,難道無人能說天朝言語?”
  鄯善國王道:“魏國與我國隔著大漠,從來都不相通使,我們只知道漢國是天朝,不知道魏國。”
  西海公主笑道:“哼!漢朝早已滅亡,如今的天朝,就是我大魏!西秦、胡夏,都相繼滅了,等我大魏一統北方,你們還不來朝拜委質?”
  鄯善國王有點不服,又有點忌憚,一會兒才道:“幾百年前,天朝的班司馬曾經來使,他帶著許多侍從與天朝的衣冠,你們卻只有三人,如何宣揚天威?”
  西海公主笑著指了指祭壇,道:“此人誅殺了水道下的妖怪,有他一人,還不足以宣揚天威?”
  鄯善國王聽了,驚愕不信,道:“他……他殺了魚婦龍?”
  西海公主道:“你們可以立刻下去看看,魚婦龍的屍體碎成千萬片,妖血也染紅了水道。”
  鄯善國王回頭道:“誰願意下去?本王有賞!”
  眾衛士卻都面露懼色,沒有人敢上前一步。
  鄯善國王道:“魚婦龍是遠古神帝顓頊的座騎,能吞吐江河,身長百丈,寬逾殿堂,以人的力量怎麼可能殺得死它?”
  西海公主笑道:“此人就有這樣的力量,你如果不相信,就睜大眼睛看著吧!”
  她望向陸寄風,道:“陸寄風,他們怕我們是外國的奸細,你立點威風,讓他們瞧瞧吧!”
  身在絕域,人單勢孤,確實應立威保身。陸寄風點了點頭,蓄勁在掌,一聲怒喝,氣隨掌發!掌氣所過處,“轟”然一響,遠方的神像頭部竟已被硬生生打碎,化作碎石土灰,四下飛散,眾人大驚,目瞪口呆地望著沒了頭的神像。
  緊接著又是一聲巨響,第二尊神像竟也轟然碎裂,接著第三尊、第四尊……陸寄風的掌氣接二連三,由左至右,所過處,只見漫天黃煙,一尊尊絕美的神像逐一破散,斷頭、裂身,景像之慘之壯,畢世罕見。
  鄯善王嚇得大叫:“住手!住手!夠了,夠了!別再打了……”
  遠山整面的神像首級,全被陸寄風這開山裂碑的宏大掌氣所碎,不要說是群臣心膽俱裂,那幾座神像與山等高,城裡的人只要一抬頭都看得見,鄯善國山下的居民們平白無故見到神像頭裂,都大為驚駭,本來在屋中的也全奔了出來看個究竟,民間登時亂作一團,街道上到處是狂奔大叫的居民,還以為是上天要降下什麼大禍了。
  此時在山上的鄯善國王及貴族們還不知民間之驚恐,可是也全都驚駭得不知如何是好,鄯善王見陸寄風還不罷手,急忙跪下,大叫道:“使節住手!我等知道魏國天威了,使節請住手!”
  西海公主對陸寄風道:“夠了!”
  陸寄風這才斂氣收掌,睥睨地望著眾人。西海公主喝道:“不服魏者,縱使是神,也必誅殺!”
  鄯善國王及群臣驚心不已,立刻長呼跪拜,並引來數十人所摃的巨大華床,將陸寄風等人恭恭敬敬地迎了上去,原來那是此地的大轎,上面襯著許多錦緞隱囊,周圍護欄上設以遮帳流蘇,遮掩住床內之人。
  陸寄風等人坐在柔軟的錦車之中,由盛大的音樂與儀對護送著,鄯善國王及幾名貴人圍車而行。
  眾人被送入鄯善王宮之中,便有人上前要單獨請走陸寄風,陸寄風略現猶豫之色,西海公主笑道:“你跟他們去吧!難道你要跟我們一塊兒沐浴?”
  陸寄風只好道:“那你們自己凡事小心。”
  望著西海公主與拓跋雪兩人被帶走,陸寄風才被其它的內侍引至另一條通道,步往鋪滿了光滑青戴色石頭的宮殿,在無數宮女的服侍下香湯沐浴。
  只見宮女們無不大眼濃眉,深深的眼皮與高高的鼻子,頗為美豔,就連一個捧壺小婢,身上都穿戴著許多金銀首飾,色彩豔麗,不可方物。而所經之處,處處都是繪著忍冬藤紋的圓柱,四面大開,幾無室外與殿內之別,甚至有的室內在地面上直接開出園圃,植以藤曼花木,任其花葉飄落。這樣的建築風水,在中國是極為不祥之意,代表了田舍荒廢、鼠雀穿屋,但是在鄯善卻竟處處如此,也自有一番異國風情。
  陸寄風總感到水道來歷必不單純,那九國的文字會有什麼意義,恐怕也是值得深究的。
  只不過會不會竟與舞玄姬有關,那就很難以斷定了。
  浴罷,陸寄風被宮女們引至一處更加華麗高偉的大殿,沐浴後的拓拔雪也已在此,一見倒陸寄風,便高興地奔上來拉著他,笑道:“你瞧,這樣穿好不好看?”
  陸寄風見她身上已經換了鄯善國的服裝,赤足披紗,纖腰半露,身上掛著串串繁麗的金鈴與寶石,竟宛如小舞玄姬,心中一陣不安,但還是勉強對她一笑,道:“好看。”
  拓跋雪笑著拉緊了他,陸寄風暗想道:“此地人人都是這樣穿戴,民風如此,我不必太過敏感。”
  鄯善王親自前來服侍他們,親自為他們除靴、倒酒。鄯善國的酒也與中原十分不同,色艷如血,乍看之下有點詭異。
  陸寄風不知那是什麼東西,為了能全神貫注,隨時保護兩位公主的安全,陸寄風遂置之不飲,只專心聽西海公主與鄯善國的君臣說些什麼。就算聽不懂,看他們的神情氣色,或許也能猜出幾分安危。
  拓拔雪倒是看起來十分安心,她靠在陸寄風身邊,笑道:“古樓蘭的葡萄酒,最負盛名,你不喝喝看?”
  陸寄風問道:“什麼葡萄酒?”
  拓拔雪道:“此地盛產的葡萄與瓜果,只有極少數的客商帶得進關,非常珍貴。我聽說以葡萄所釀的酒是人間妙品,早就想嘗嘗了,你也喝喝看!”
  拓拔雪捧著杯盞,紅艷的酒倒入琉璃杯盞中,紅艷酒色與她的小手互相輝映,晶瑩剔透,美不勝收。陸寄風便接過了她手中的酒杯,飲了一口,入口極為舒適,一點也不似喝酒。
  陸寄風微微一笑,道:“很好喝。”
  西海公主與鄯善國的君臣說什麼,陸寄風完全聽不懂,只聽西海公主一人與鄯善王交談,所有的巨子們恭敬地或跪或立,或回答西海公主的話,看西海公主的氣度威風,頗有專決之勢。
  直到夜色已深,鄯善王領著眾臣趨步退出,拓跋雪也早已睡倒在陸寄風懷中,宮女宦官們本要引陸寄風到另一處歇息,西海公主卻也擺手讓他們全都退下。
  陸寄風這才問道:“原來你這麼精通他們的語言,水道上的文字寫些什麼,你卻不識!”
  西海公主笑道:“會說不一定會寫呀!我真的不認得那些字。”
  “你問出了他們為何在那兒祭拜嗎?”
  西海公主道:“當然問出來了,他們說前幾代出過震動西域的大事,有位法力武功極為高強的佛座,學問廣博,神通變化,信奉他的信眾不計其數,可是他操縱各國王室,任意妄為,淫穢妃後,也早已令許多國王對他恨之入骨……”
  陸寄風略為詫異,道:“你說的是不是獅子比丘?”
  西海公主也吃了一驚,問道:“你怎麼知道?”
  陸寄風道:“我怎麼知道並不重要,他與水道有什麼關係?”
  西海公主道:“鄯善王說,當時西域各國擁護獅子比丘與反對獅子比丘者各佔一半,便有龜茲、疏勒、烏孫、悅般、渴盤陀、鄯善、焉耆、車師、栗持九國聯合起來,懇求一位也在神通上有極高造詣的儸賓高僧對付他……”
  陸寄風道:“那位高僧法號吉迦夜。”
  西海公主一愣,道:“你怎麼會什麼都知道了?乾脆你來說好了!”
  陸寄風道:“我只知道吉迦夜砍了獅子的首級,獅子的首級卻沒死,飛到中原,已經化身為北涼國師曇無懺。其它的我就不知道了。”
  西海公主道:“那你也等于都知道了!我們說的也不過就是這些。”
  陸寄風道:“那與地下水道又有什麼關係?”
  西海公主道:“獅子比丘會被殺,是九國國王所共謀,可是當時吉迦夜與獅子之戰,也十分慘烈,周圍被殺的無辜軍民、被毀的城市村落,不計其數。如今他們聽說曇無懺在北涼重生,北涼又非常強大,若是北涼西侵,首當其衝的就是鄯善國。鄯善王記得祖先有訓,說祭壇是強國之門。但是他的王位也是跟他堂兄爭來的,知道秘密的都被他殺光了,沒人知道為什麼祭壇能救鄯善國。”
  宮廷政爭,不分夷夏。失敗者不肯說出手中掌握的機密,好讓勝利者也不能輕鬆如意地掌政,這是可以理解的。
  西海公主續道:“起初鄯善王曾經派許多武士下去,卻全都沒有生還,他自己還差點被底下的怪物給吃了,不敢再下去,由最有智慧的臣子查遍了遠古的典籍,才知道那怪物叫作魚婦龍,可以無限地長大,恐怕是有水道以來就有它了,長到多大也沒人知道,現在已經大到它在地下一動,地面上就會徽震。以後鄯善王就時時去那裡祭拜,討好那怪物。”
  陸寄風道:“他們把怪物越養越大,不是更糟糕?”
  西海公主笑道:“但是不養又怕它出來吃人,要不是被你所殺,鄯善國就這樣養著那頭會毀了他們的怪獸,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呢!”
  陸寄風聽了,心頭略寬,能夠濟人之危,免於這個國家的危機,總是快事一件。
  不料西海公主接著又說道:“你殺了魚婦龍,鄯善王認為你是天上降下來保佑他們的,要你留下來。你說呢?”
  “不可能。”
  西海公主笑道:“不可能,就請你殺出去。”
  “什麼?”陸寄風一怔。
  西海公主道:“鄯善王不肯放你走啦,你好自為之吧!”
  陸寄風道:“餵,你可別胡來,是不是你把我推給鄯善王的?”
  西海公主道:“是又怎樣?魚婦龍本來就是你殺的,你就留在這裡,跟小雪過日子,別再回魏國去。”
  陸寄風道:“這……你不是要回去找蕭冰嗎?”
  西海公主笑了笑,道:“這不必你費心了,帶小雪入內休息吧!”西海公主接著臉色一變,正色道:“小雪為了你,可生可死,今後你再讓她掉一滴眼淚,我要你的命!”
  西海公主轉身便走,陸寄風當然不會容她就這樣離開,抱起拓跋雪,便追在她身後,道:
  “餵!你給我說清楚!你倒底是怎麼跟他們說的?”
  西海公主頭也不回,道:“你和小雪的房間在那邊,要不要我叫人帶你去?”
  “不必!”陸寄風一躍上前,攔住她的前路,道:“我可不能一直待在這裡!若是我執意回去……”
  西海公主微笑道:“諒你不認識路。”
  “我……”
  “好狗不擋路。”西海公主推開他,笑著進人自己的睡房。
  陸寄風越想越氣,依舊追了進去,道:“你最好給我交待清楚!我不是上天賜他們的什麼人……”
  西海公主道:“有話明天再說!小雪是跟你睡還是跟我?”
  陸寄風一怔,將懷中的拓跋雪遞給西海公主,道:“當然跟你……”
  “還是跟你吧,你出去吧:我要睡了。”西海公主笑嘻嘻地把陸寄風往外推。
  陸寄風怒道:“你不給我一個交代,我不走!”
  西海公主道:“真的不走?”
  陸寄風道:“說不走,就不走!”
  西海公主道:“好,有種!”
  陸寄風突然眼前一花,紅著臉便往外退。原來西海公主竟旁若無人地解下衣服,往陸寄風臉上甩過去,她身上衣服本來就不多,一脫便已幾近全裸,衣上還帶著她的體香,嚇得陸寄風連退數步。
  “你……你使這種卑鄙手段……”
  西海公主道:“本王妃習慣裸睡,你不走,我照樣脫!”
  陸寄風一個失神,已被西海公主一掌給推了出去,兩扇香木門碰然閉上,西海公主在房內呵呵笑道:“你就這樣抱著小雪一夜?回房去吧!孩子。”
  陸寄風雖滿肚子氣,無處發洩,只好先將拓跋雪抱到另一間房中安置,想道:“西海公主果然跟蕭冰一樣卑鄙!她自己八成還是會回中原,難道我就不能跟著回去嗎?哼!”
  拓跋雪發出一聲夢囈,翻了個身,緊緊拉著陸寄風的手。陸寄風低頭看著她熟睡的臉龐,百感交集。自己和拓跋雪終生居住在此,免於再回魏國,也許是對拓跋雪最好的安排。但是,自己怎麼能在此終老呢……?
  這幾日以來,鄯善王天天親自前來服侍,態度謙卑恭敬,陸寄風多次想向他表明要回中原之意,卻無法溝通,只能白白心急。
  不料只過了兩、三天,鄯善王竟多帶了一名漢人前來,有了翻譯,陸寄風總算可以與鄯善王交談,原來他是希望陸寄風能告訴他祭壇下的情況。
  鄯善王道:“魚婦龍潛藏地下水道內,一翻身就引起地動不安,壯士將它給殺了,造福百姓蒼生:但是為了讓民心安定,孤王還是有個不情之請,想請陸壯士帶幾百名兵勇下去,打撈魚婦龍的屍體。”
  陸寄風道:“這並非難事,不過水路深遠,這幾天也不知將魚婦龍的屍體衝到何處了,恐怕打撈不是那麼容易之事。”
  翻譯將陸寄風的話轉告鄯善王,鄯善王像是有點兒心不在焉,道:“是嗎?”
  陸寄風想起前幾天西海公主要眾人下去看個究竟時,沒有人敢下去,都已經隔了幾天,魚婦龍的屍體也應該隨著水流被衝得極遠,現在才想下去看看,未免奇怪了些。而看著沉吟不語的鄯善王,陸寄風就越感到他似乎心事重重的樣子。
  西海公主怒道:“怎麼?你懷疑我說的話?”
  都善王連忙道:“不,絕對不是,陸壯士的神威,本王親眼所見,怎能疑心。但是魚婦龍的屍體總該現世,以安百姓之心。”
  陸寄風道:“要我下去尋找也無妨。只要大王答應我一件事,要我再重探水道,甚至開路殺怪,都不為難事。”
  都善王連忙問道:“你要我答應何事?”
  陸寄風道:“我希望能回魏國,求大王賜我足以渡越沙漠的嚮導及車隊。”
  鄯善王為難地說道:“陸壯士不肯留在鄯善嗎?”
  陸寄風笑道:“我留在此地,對大王並無助益。”
  鄯善王只略作考慮,便說道:“好,我答應你的請求,您何時可以帶人下去打撈?”
  陸寄風喜出望外,道:“隨時都聽憑吩咐。”
  西海公主十分火大地說道:“經過了這麼多天,怎麼可能打撈得到?鄯善王!你別忘了:
  萬一曇無懺真是獅子的重生之體,他前來報九國之仇,沒有陸寄風的保護,你可就沒命了!”
  鄯善三苦笑了一下,望著西海公主,道:“本王以前……可能多慮了……”
  “什麼?”
  “總之曇無懺是絕不會來的!請陸壯士準備再下祭壇,本王會立刻傅喚武士與您一同下去,也會好好照顧兩位公主。”
  都善王交代了這些話,便匆匆忙忙與隨從離開了。
  陸寄風更加感到怪異,鄯善王的態度在急迫之中,似乎還有幾分驚慌,打撈怪物屍體並不是急事,雖說有可能被水衝走,不過如果怪物體型大到一翻身地面就會震動,恐怕現在還卡在水道中,還可以找得到,打撈屍體,絕不是必要之事。會讓鄯善王這麼著急,不知是何原因?
  西海公主道:“我勸你還是別下去,我看鄯善王心里有鬼!”
  陸寄風道:“你就是怕我回魏國?”
  西海公主道:“留在這裡有什麼不好?你忍心把小雪送回去,將來跟我一樣,嫁到氈衣血食之國?”
  陸寄風心底一痛,冷然不語。西海公主見了他的神色,心也冷了,道:“小雪這陣子跟你出生入死,你不動感情,至少也該對她存著幾分憐惜,你卻只想到自己的功名,執意回魏國!我總算看清了你!”
  西海公主跺著腳走了,陸寄風也沒有反駁她。這一陣子,陸寄風自己想了很多。他的生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就算拓跋雪與自己相守,她所要受的危難,一定比嫁給異國王子更多更險。因此,陸寄風也只能袖手旁觀,試著讓自己將來不要與拓跋雪有任何關連。
  過了兩天,陸寄風帶著上百名兵士再度潛下祭壇,又望見那些壁上的字,陸寄風本想問那些士兵這些字的意思,可是並無一人通漢語,陸寄風只好作罷。眾人順著水道而行,走了數裡,都沒有任何動靜。以火炬照水面,也找不到怪物的殘軀,想必是順流而下,被漂出很遠了。
  陸寄風在最前面前進,依照他的印象,這條路會越來越窄,因此陸寄風回頭對翻譯道:
  “前面無法再走,必需送船進來,划船前進。”
  眾人沿著原路回頭,不料才回頭不久,地面便一是一陣劇裂的震動,陸寄風吃了一驚,尚未明白怎麼一回事,緊接著卻像整個天地都崩塌下來一般,轟隆巨響不絕,地面震動不已,水面也激濺起高高的水花,噴了他們一身。
  水噴濺到身上時,陸寄風才聞到一股奇特的氣味,那水竟是黑色的,極為嗆鼻,就連他都一陣暈眩,突然間火光轟響!
  陸寄風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水居然著了火!火勢刷地蔓延而去,席捲整個水道,照得一片紅光,眾人被火焚身,慘叫哀嚎,頭頂不時落下巨大的石塊,一砸下來便有數人被壓扁在石下,連哼都來不及哼出聲,就算沒被砸死的,也到處滾動,抱著著火的身子慘叫連連,水火與亂石交攻,景象之慘,陸寄風連作夢都沒想過!
  陸寄風大叫道:“快躍入水中保命!”
  但是水面上火光灼灼,根本就沒人敢跳,陸寄風無法,只好自己打散火焰,跳了下去。
  水底下依然是冰涼的雪水,但是仰頭看去,水面還燃熾著火焰,不時有屍體噗通、噗通地落將下來,或是大石砸入,陸寄風不能閉眼,還得隨時閃開砸進水裡的石頭。
  陸寄風能以龜息法潛伏于水底,但是那些士兵就算跳入水中,也只有被溺死一途。陸寄風既悲且驚,不知怎會突然間發生這樣的巨變。
  此地怎會有黑色的水,還會起火?無怪乎陸寄風聞所未聞,就連鄯善國的人也對這黑水十分不解,挖井時若是挖到噴湧而出的黑水,便得立刻重新填起,並將此地方圓數里都封鎖起來,居民遷移不住,永成死地。因為這種黑色的水不但極易起火,還會發出可怕的臭氣,什麼草木都無法生長。
  直到後世,鄯善國地下所蘊藏的豐富石油,竟成為黃金一般貴重的寶物,也是當世之人所想不到的。
  不知過了多久,火光漸滅,但亂石卻不斷地落下,所有的人早就都死在火焰或亂石之下,只剩下陸寄風在水裡以最快的身法急閃落石。看來必是水道崩垮了,才會這樣天崩地裂。再閃躲也閃躲不了泥沙俱下,陸寄風只好運起元功,以宏大的掌氣向上轟去!
  亂石被陸寄風的掌氣推開,陸寄風身子往上疾躍,脫出數丈之高。但更高處的亂石還在猛落,陸寄風足尖在其中一石上略點,有了著力之處,下一掌又轟然擊出。
  陸寄風邊打邊以輕功躍上,但越去就越多的沙石,一呼吸就會將之吸入體內。陸寄風連忙閉息,無法運功,身子又往下急墮。
  但是底下已經被填滿了,陸寄風落在亂石堆中,頭頂很快被狂沙所沒。
  緊閉著眼睛與呼吸的陸寄風,腦子還很清楚,想道:“我閉竅絕息,無法運用上清含象功,只能慢慢地爬出去。”
  雖然不知上面的沙有多厚,這卻是唯一脫困的法子。
  陸寄風努力推開雙手,在萬斤沙子的壓迫下,動一動身子都極難。還好陸寄風雖無法發揮實力,這樣的力量還有,他慢慢地推沙移動,往斜上方前進。這就像是在沙海裡游泳一般,只不過水變成了沙。
  陸寄風不知“遊”了多麼久,腦中什麼都不去想,只專心地往上游,終於手指一涼,感覺到輕風拂過!
  陸寄風大喜,奮力往上一蹬,破沙而出。
  微風拂面,涼意習習,讓陸寄風頓感重生之喜。他極目四望,深夜的沙漠平靜如昔,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任誰也想不到在沙漠底下,竟有許多屍體,與那場動亂。
  陸寄風頹然坐在沙上,想道:“怎會發生這樣的事?水道為何會崩?難道……難道這竟是鄯善王設下的殺我之局?”
  鄯善王又為何要殺他?就算是西海公主以國威造成鄯善王的恐懼,應也不致於逼他設下這個毒局才是。
  陸寄風靜心回想,都善王提出要他下去找魚婦龍之屍時,神情就有點不大對,而最後所說的話:“……也會好好照顧兩位公主”,更是似乎意有所指。
  陸寄風心中一陣強烈的不安,現在西海公主和拓拔雪都在鄯善王的手裡,自己不知已經陷在地下多久,萬一兩位公主發生意外,不及相救,他會內疚終生!
  他以最快的速度往王宮的方向急奔,然而,這一路奔來,陸寄風卻見到沿路的鄯善居民村落中,不是橫屍遍地,就是家家哀哭,不少停放著屍體的布席置在屋邊,好像一夕之間,死了許多人。
  陸寄風心頭驚悸,也不便停下來多問,只來得及回頭看看,死者多半臉色發黑,七孔流血,一看就是中了劇毒。
  絕大部份的居民都中毒而死,讓陸寄風不得不想到:西海公主是否做出什麼令他意想不到之事?
  遠遠望見他們這幾天所居的宮殿簷瓦,陸寄風小心翼翼地以輕功躍入,免的驚動任何人。
  不料才接近外殿,便聽見一陣陣悠揚的音樂聲,以及陣陣酒氣、食物之香,好像在舉辦什麼宴會一般。陸寄風奇怪地慢慢潛入,眼前所看見的,是教他震驚無比的一幕!
  西海公主與拓拔雪兩人,坐在殿堂上首,而她們兩人中間高踞之人左擁右抱,他的膚色黝黑,形貌威武偉麗,額上的獅子刺青黛藍深湛,非常美觀,此人除了曇無懺還會有誰!
  鄯善王恭敬畏懼地侍立在旁,才這陣子不見,他已憔悴了不少,鬢邊白髮更多了,那股顫心驚之態,一點也沒有國王的威嚴,只有囚虜的恐懼。
  曇無懺哈哈大笑,道:“你不但幫我殺了陸寄風,我的美人兒還替我懲罰了你的居民,讓你這王城變作死亡之地,你可明白背叛我的下場?”
  陸寄風頭頂一眩,想道:西海公主和拓跋雪竟是幫著曇無懺的?這怎麼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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