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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unoneti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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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處填文, 轉賺史幣
三不五時, 增量增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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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題為‘水溝浩劫記’。其文日:夫溝渠之間,固枕籍而至穢;兩波之內,乃茂鬱而生靈。也有孑孓,也有蚯蚓,蛙鼠比鄰,蚊蚋並肩。玄黃辟邪之湯,浩浩湍湍,其天而降。頓見波揚萬尺,哀嚎震天。孑孓驚呼辟易、蚊蟻大哭逃竄,蟑螂亡命而爬走,老鼠狂奔而逃難。哀鴻遍野兮,母蝸牛不能保小蝸牛;溝水沸湯兮,青蛙不能救蝌蚪。觀者鼻酸,聞者掩耳,蒼天何仁,乃罹此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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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帖於 2008-07-10 02:14 AM 被 runonetime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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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 2008-06-14, 01:29 AM   #106 (permali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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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十 章 情多累美人

  疾風道長與靈木道長正在醉月樓扶金閣內逼問白鷴寨眾人,突然間似乎聽見陸寄風的一聲“小心”,兩人一怔,同時以最快的速度閃至門邊,卻不見任何人。
  疾風和靈木兩人瞪著眼睛,疾風道:“我好像聽見……”
  靈木接著道:“我也聽見了,像是陸寄風那小子的聲音。”
  兩人都感到奇怪,陸寄風一個小孩,不可能來到這種地方,再說如果他真的來了,兩人也不可能始終沒有發現。道門中是有一套術法,可以離神化體,出入自由,但是這得要地仙以上的修為,才能辦到,就連靈木和疾風都還沒學習此法,更不可能想到這方面去。
  門外傳出似檀似麝的香氣,這股香氣沒頭沒腦地湧滾而出,疾風與靈木直覺來得蹊蹺,都提高警覺,嚴陣以待。
  不久,香氣益發濃烈,有人道:“燒旺些,再添些火!”
  靈木一聽,道:“欸呦不妙,師兄,這些賊夥的同伴可能要放火燒樓。”
  疾風推開木窗,往下望去,只見花園走道上,一些人圍著一個大火爐,爐內火焰炙烈,大滾大滾的煙霧筆直地往上冒,香氣濃得掩天蓋地,直衝腦門。還有人不斷地將香木香屑等昂貴之物,大把地拋入火爐之中。
  在這些人後面,停著一輛湖綠的油壁車,錦簾單蓋,在火光照耀下,車身處處所覆的織錦更是閃耀生輝。
  幾名婢女在車旁垂手而立,一人抱著一具以錦緞包裹的瑤琴,最靠近車簾之處的黃衫俏影,正是阿環。她似乎在對車內說著什麼,疾風和靈木雖身在離地有數丈的高樓,凝神一聽,還是能聽見地面上的對話。
  只聽得車內傳出幽幽輕嘆,一女子道:“罷啦,都是我命苦。”
  那女子音色柔婉,無限哀怨中,卻天生的有股軟弱嬌媚。
  接著車廂微微一動,眾婢紛紛叫道:“姑娘!”“姑娘保重!”
  阿環忙揮著衣袖,道:“焚香的煙氣薰著小姐了,退後些。小姐快服些清肺散… …” 阿環取出金鈿小 ,趨前似要為車中人侍候服藥。
  車中傳出輕微的嬌喘,女子微帶哽咽地說道:“不必,你和翠媽媽連手給我下套,分明是要逼我一死,還服什麼藥!嗚……不如我就此死了乾淨,省得教你們零碎糟蹋!”
  花園入口起了些騷動,幾名老婆子護擁著翠姑,羅羅噪噪地闖了進來,翠姑尖聲嚎道:
  “我的曲兒,好曲兒,你可別想不開,媽媽我鑽心哪!”
  車內的啜泣梢止,阿環連忙上前一步,旁邊的婢女們掀了車簾,攙起一只雪白纖手,但見腕上只掛著一只通體晶瑩的淡綠玉鐲,卻襯得手腕更加白如脂玉。
  車中扶出了一道纖細的姿影,隔得遠而看不見面孔,只見火光下,綠鬢上的珠釵微顫,投映在她瑩白臉上的步搖影子,有如夜雲微掩皓月。
  那纖細的身影向翠姑微微屈身行禮,翠姑將她攙著,道:“好女兒,你莫生氣,我定會叫人把你這扶金閣洗刷乾淨,重新大修一番。”
  殷曲兒冷冷地道:“媽媽莫這麼說,這麼些臟男人鬧進了此樓,今後女兒我還能住嗎?”
  翠姑道:“也對,媽媽定給你另起一座更大的樓。”
  殷曲兒嘆了口氣,道:“這也不急,只是別留著這座扶金閣,免教將來人見了笑話我,我活著時落入火坑也就認了,死後可想乾乾淨淨的。”
  閣上的疾風與靈木都不禁驚奇,白鷴寨主南宮碎玉的紅顏知己,竟真的是這樣高潔的人物,實在教人難以相信。
  他們為了引入這些寨賊,白日便在弘農的留守府裡“拿”了二千兩黃金,然後到這醉月樓來,手筆一出硬是藉下了殷曲兒的扶金閣。二千兩黃金便是重造兩座扶金閣也夠了,翠姑於是馬上設計暫時調走殷曲兒,聽便疾風與靈木把扶金閣弄得臭不可聞。
  殷曲兒在外聽到醉月樓心腹偷偷的報信,立刻趕了回來,果然自己居處已經臭如茅坑,只得命人先搬大鼎來,將醉月樓里能搜到的好幾十斤香木香屑,通通拿來燒,以驅此臭。而翠姑一聽殷曲兒回來了,也趕忙前來安撫。
  翠姑聽殷曲兒之意,是氣得要她拆了扶金閣,便順著她意道:“你要拆樓燒樓,媽媽沒第二句話,我馬上教人進去把你的古玩首飾都抬出來……”
  殷曲兒泣道:“不必了,我通通不要了!反正我也要死了,還要這些玩意做什麼?嗚……”
  翠姑道:“好女兒,你真教我心疼!媽媽也是不得已的,你別說氣話……”
  殷曲兒打斷了翠姑,道:“誰說氣話來著?今日白鷴寨在我之處折了面子,南宮碎玉那混帳知道了,我能沒事?若他以為是我串通外人設計他這些爪牙,我還能活嗎?”
  翠姑怔了怔,道:“這……這怎會?你又不識得江湖中人,沒理由設計他。”
  殷曲兒道:“媽媽好天真!身在歡場,說不識江湖中人,誰會相信?嗚……也好,早了早好,與其讓南宮碎玉來作賤我,不如我自己了斷!”
  說著,一把奪了身邊婢女所抱的瑤琴,快步往焚燒著香木的大爐走去。
  翠姑不敢去拉她,只叫道:“你做什麼啊,心肝曲兒?”
  殷曲兒步至爐前,一把將琴拋入爐中。翠姑見她認真了,事態不妙,急忙奔上前道:
  “好好的一具琴,做什麼這樣呢?”
  殷曲兒垂淚道:“我一生孤苦,雖有長安的雲老爺關懷過我,但時不我予,只恨我是個福薄的人,今日只有這琴陪葬!”
  說完,縱身一跳,竟跳入大火爐之中。
  眾人驚呼乍起,一道影子劃掠而過,什麼也都還沒看清,殷曲兒已經不在原地。
  所有的人驚呼亂叫,有人似乎望見那黑影閃入了扶金閣中,但也看不真切,呆呆地仰著頭看向高處窗口透出的燈光。
  這下花園內響起更大的騷動,眾人叫道:“殷姑娘不見啦!”“怪事,殷姑娘呢?”
  “我好像見到……見到有個黑影子飛了上去……”
  翠姑已經嚇得軟軟地昏倒,及時被身旁的老婆子們扶住。一時間有叫殷姑娘的,有叫喚翠媽媽的,亂得不可開交。
  扶金閣外的小 園一片混亂,閣內也不平靜。
  殷曲兒正要投爐自盡,便覺身子一緊,已經騰空高飛,當她一定心神,雙足又已穩然落在地上,張眼瞧去,眼前赫然是一堆怪肉,兩道修長的裂縫里長著兩粒精光四射的小瞳子,中央按了顆小肉鼻,底下的一道小縫竟是薄得難以看清的兩片唇,這五官就像被硬生生擠黏成一團,與其說是奇怪,不如說是恐怖。
  殷曲兒白眼一翻,暈了過去。
  疾風道長聽任她倒在地上,殷曲兒身上的淡黃綢緞輕紗,被火星子燒出了一些焦痕,松松的髮髻已經散了,委迤在地,像一團夜霧般,微掩著她潔白粉嫩的臉,一雙閉緊的眼睛上睫毛卷長細密,就像兩片羽翼一般,睫上、頰上都還掛著淚珠,有如花承曉露,璧綴明珠,萬種的淒清,難描的豔麗。
  被綁成一團的寨眾們見了這花仙似的女子,都雙眼發直,渾然忘了身處險境,而且是臭氣薰天之險境。
  這群土匪根基普通,自然沒聽見閣樓下的騷動,見疾風突然以輕功縱下樓去,眨眼就帶上這名絕美女子,都搞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
  為了引出這群土匪,靈木才想出這利用殷曲兒的扶金閣以引來跟蹤寨眾之計,想不到聽她之言,她與南宮碎玉的關係似乎不是一般人所說的那樣,這就讓人意外了,疾風與靈木壓根兒就不信南宮碎玉的姘頭會是什麼出塵的人物。
  疾風與靈木作弄白鷴寨徒之事連累了殷曲兒,他們自然是不會袖手旁觀,害她因此而死。
  更何況聽她投爐前之言,竟與長安雲萃有了些牽連,更是非保她一命,以問個清楚不可。
  靈木本來要在殷曲兒投爐的一瞬間出手相救,疾風的動作卻快了一步,頗教靈木意外。
  自從封秋華破戒被逐之後,疾風就視天下女子如洪水猛獸,更不要說是一個青樓的娼妓。
  殷曲兒輕聲低吟,醒了過來,緩緩微撐起身子,柔若無骨的姿態,簡直像是一朵由水中升起的水仙。
  寨眾連呼吸都不敢,就怕呼吸一動,吹散了這細柔的動作。
  好不容易殷曲兒才看清了周遭,一見到二三十個臭漢子,擠滿了自己的畫樓,還瞪著她看,殷曲兒再度白眼一翻,又暈過去。
  疾風的耐性到了極限,喝道:“靈木,拿水把她潑醒!”
  靈木瞪了疾風一眼,道:“師兄,你要再害死她,剛剛就別出手救人!”
  疾風怒道:“你發神經,我為何要害死她?我要問她話!”
  “殷姑娘性烈,你拿水潑她,她還肯活嗎?”
  疾風一瞪眼,直想舉腳去踹地上的殷曲兒,強自忍了住,咕噥道:“動不動就尋死,這娘皮居然能養活到這麼大,也是奇事!”
  靈木道:“不知她與長安雲家是什麼關係?”
  疾風道:“管他長安雲家、短安雲家!你把她叫起來問她話!”
  這可難住了靈木。男女授受不親,通明宮裡他們都是清修多年的修道人,要他主動去把殷曲兒叫醒,他可不知要由哪裡下手;再說殷曲兒單薄的身子像是用力一搖就要散了,更不能用真氣去打她。
  好在這時殷曲兒又發出痛苦的呻吟聲,似欲醒轉。靈木忙將疾風往榻上一推,道:“師兄,勞煩你手腳縮一縮,滾到適合置放球的角落隱身,別再嚇暈殷姑娘。”
  疾風悶哼了一聲,道:“**有這麼嬌貴。”卻也依言背轉身去。
  殷曲兒慢慢地睜開了眼,再度看清眼前的場面,臉色蒼白地環顧周遭,恐懼之後,繼之以迷惘,最後卻是痛不欲生,“哇”地一聲,伏地痛哭了起來。
  靈木愕然不知所對,疾風再也忍不住,跳了起來,回身罵道:“他XX的,你哭什麼!他XX的,你怎麼什麼都不問!他XX的,你們全啞啦?真正他XX的!”
  殷曲兒悲從中來,叫道:“你們……你們把我的畫樓弄成這樣,嗚……我不活了,嗚……”
  殷曲兒一躍而起,扭頭便往外要跳,靈木搶先一步擋在窗前,道:“姑娘別再尋死了,要死不爭現在。”
  “你別攔我,嗚……”殷曲兒跺足大哭,卻不敢多跨上一步,就怕碰到了靈木的身體。
  靈木乍然發覺對方也有這男女授受不親之弱點,登時大喜,如有神助,守著窗口有恃無恐,道:“姑娘若執意要跳,小道也願成人之美,可是有件要緊事,還請姑娘明說……”
  “不說、不說,我什麼都不說!”
  靈木不理會,自顧問道:“姑娘可識長安雲萃?他現在人在何處?”
  殷曲兒哭道:“雲老爺跟劉刺史回建康,嗚……我講完了,你讓開!”
  “他是何時經過弘農?離開幾天了?”
  “雲老爺為了剌史逗留了幾天,前日才走,嗚……讓我死,別攔我。”
  靈木道:“前日才走?他們順哪條路南下?’
  殷曲兒陡地收住了哭聲,抽噎地看著他,道:“你……你們是什麼人?為何…… 為何……”
  靈木道:“小道乃通明宮座下,道號靈木;那顆球是我師兄。”
  殷曲兒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疾風,道:“你……那麼這位是疾風道長?”
  這青樓女子竟會知道疾風道長,疾風與靈木都吃了一驚,殷曲兒神情突然大變,急道:
  “二位道長,真是你們?太好了,糟糕了!”
  她沒頭沒腦的話,疾風當然聽不懂,聽在靈木耳中,卻知其大略,應翻譯為一見到你們太好了,我要告訴你們一件糟糕之事”。
  果然,毆曲兒接著道:“南宮碎玉要設計圍騙你們,你們千萬小心!”
  她驚魂未定,聲音還有些發顫,聽起來帶著極為關切的感覺。
  疾風與靈木訝然,殷曲兒又急問:“雲老爺的女公子呢?她怎麼沒與你們同行?”
  靈木道:“她現在安全得很,你說南宮碎玉要設計我們,是何計?你怎麼會知道?”
  殷曲兒還有些兒抽噎,纖白瑩透的手按著心口,一聲一顫地說道:“他……他差人跟蹤二位道長,已有幾天啦,我聽他說起,雲老爺的女公子在二位道長手中,他… …他要劫了去,事先用調虎離山之計,派人將二位道長引開……”
  疾風與靈木都變了臉色,鏡花水月這四組人,只是誘餌?那麼雲若紫和陸寄風現在不是已經落入南宮碎玉手裡了?
  殷曲兒一面說話,一面擔心地偷望那些被綁的寨眾,顯然是擔心說出秘密之後,在場的這些強盜日後向南宮碎玉報告,必定引來她的災禍,因此心裡害怕已極。
  靈木道:“南宮碎玉既然什麼都跟你說,你為何不替他守秘?又為何特意要救雲萃他女兒。”
  殷曲兒正要開口,身子晃了一下,忙以手輕按著太陽穴,臉色發青,呻吟道: “這裡好臭,我……我受不了這羶味……”
  疾風張口似又要罵人,靈木只好道了聲:“得罪!”一伸手抓住殷曲兒的衣領,往窗外躍去,殷曲兒嚇得張口欲呼,卻被逆風灌進口裡,叫不出聲。靈木在壁上幾躍,竄至閣頂,將她放了下來。
  殷曲兒足一下滑,尖叫著連忙矮身抱住屋脊,勉強慢慢地坐起。
  夜風一吹,不但驅散了房內可怕的氣味,還送來一陣焚麝燃香的煙味。
  殷曲兒吸了口夜氣,略壓下作嘔之感,臉色才自然了一些,手腳卻還是軟軟的抖個不住。
  他們在屋頂上的對話,房內的疾風道長也聽得一清二楚。只聽見靈木道:“姑娘好些了吧?”
  般曲兒雖未回應,靈木也聽得出她呼吸已漸順,便道:“方才小道所問,還請姑娘詳說。”
  殷曲兒低嘆,幽幽說道:“向來白鷴寨就是幹這樣的勾當,擄人劫財,我已經儘量不去聽,聽了也快快忘記,以免沾惹江湖恩怨。只是這回居然是雲老爺的女公子,我受過雲老爺救命之恩,無論如何也不能坐視,可是我一個女流之輩,做得了什麼?”
  靈木道:“你受雲萃救命之恩?”
  殷曲兒道:“是,但是雲老爺自己也許不記得了。那時我只有八歲,爹娘將我由潯陽賣到弘農,我隨人販子坐舟溯水而來,同船的還有許多個像我一樣的小孩兒……”
  房內疾風大聲道:“說得快些,撿重要的說!”
  或許是人在屋頂,見不到疾風和白鷗寨眾人,殷曲兒的心漸漸定下,說道:“… …我們小小的破船上,坐了許多人,江上大浪一打來,小舟就高高地破甩上半天,再重重地滑落,江水不停地灌進舟裡,我全身都濕透了,又冷又怕……”
  疾風又叫道:“別囉唆了,快說完!”
  靈木忍不住道:“師兄,別吵!”
  疾風這個急性子,遇上了殷曲兒這麼一個斯斯文文的慢郎中,著實難受,除了耐下性子之外,也沒別的法子逼她說重點。
  殷曲兒嘆道:“也不知過了多麼久,有一艘好大好大的船,靠了過來,放下纜繩,有人將我們這些小孩一個一個,抱上那艘大船。江上風雨交加,驚濤駭浪,可是在那艘大船上,卻平穩得像在陸地一般,而且燈光通明,到處部暖暖的,香香的。”
  “那時,我才見到雲老爺,他問人販子我們是要被賣到哪裡的?人販子騙他,說是洛陽的某富戶買來,要作為公子小姐們的書僮婢女。雲老爺便沒再問,只怫然說道:‘楊家累世巨富,竟只派這樣一駕破舟接這些孩子!’”
  殷曲兒嘆了口氣,道:“那時,雲老爺還叫人替我們都換上乾衣裳,給我們一頓好飯。
  我一生之中,從沒穿過那樣好的衣裳,吃過那樣好的飯菜。那套衣衫,至今我仍留著。十年來每見到它,就提醒我想起雲老爺的恩德。”
  殷曲兒身在膏粱之中,卻不忘貧困時的一宿一飯之恩,這樣的節操頗令靈木動容,嘉許地點了點頭。
  殷曲兒道:“我這回聽說雲老爺一家避禍南遷,經過弘農,總是特意留意雲老爺一家的動向。欸,這些年裡,我無日不想見雲老爺的慈容一面,親自對他道出我的感 。可是……
  可是我在這卑賤的地方,怎敢貿然去見雲老爺?再說他也不會記得我。雖然雲老爺在弘農住了幾天,可是還是離我那麼遠。”
  “前幾天,我聽南宮碎玉相他的軍師商議,要活捉雲老爺的女公子,以及加害二位道長,我心裡十分著急,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南宮碎玉的軍師管子聲詭計多端,就怕雲老爺的女公子已經落入他們手中了!”
  靈木和疾風所擔心的,不是雲若紫被劫,而是身有天嬰的陸寄風落入白鷴寨,白鷴寨與黑鷹寨俱為效忠舞玄姬的天下百寨聯之一,這下子後果不堪設想。
  疾風道:“哼!他們抓兩個半,咱們抓二十八個,拿去跟南宮碎玉換人!”
  靈木道:“兩個半?為什麼是兩個半?”
  疾風淒然道:“有個死了一大半,只剩一小半活著的,湊和著算半個。”
  靈木知他又想起了封秋華,卻心頭一沉。如果雲若紫和陸寄風都落入歹徒手裡,他們應該不會好好地帶走重傷的封秋華拖累自己,或許早就一掌打死他了。枉費疾風這幾天不斷以自己的真氣保住封秋華的一線生機。
  殷曲兒道:“南宮碎玉寡義無情,只怕不肯拿雲小姐換手下的性命。”
  靈木道:“他肯換便換,不肯換也得換!”
  言下之意,非得強制奪回雲若紫與陸寄風不可,屆時必是一場大戰。
  靈木抓著殷曲兒,一躍下地,道:“得罪之處,還望姑娘見諒。”便再度躍上閣中,拉起兩串匪眾的繩端,道:“師兄,咱們先回去看看他們是不是都還在,再去找南宮碎玉的晦氣不遲。”
  疾風頷首道:“是極。”伸手也拉起串著兩串匪眾的繩索,暍道:“起來!一會兒跑得不夠快,就用滾的!”
  言畢,與靈木兩人再不打話,兩人一手牽著一串,身形一縱,往窗口躍下。
  小翻浪等人被拉飛而出,以極快的速度墜地,霎時慘叫驚呼,起此彼落。只見地面上鼎爐香煙裊裊,兩個大大的倒人字形騰空而降,當真是“煙霞與遜匪齊飛,白鷴共屎尿一色”。
  為首的靈木與疾風固然輕功高明,姿勢巧妙,但兩人兩手後面牽的一掛人,雙手全被縛住,又前後都是同伴,就算會輕功也施展不開來,接著“碰碰碰碰” 幾聲,盡是眾匪摔落之聲。 還來不及爬起站穩,眾人又被拖曳而起,靈木與疾風狂奔而出,身後的四串匪眾就像被拉在疾奔的馬車後面一般,不要說跟上速度,一下子就全部被拉倒在地,以極陝的高速拖行滑擦,耳邊狂風呼嘯,頭臉手足都被地面上的砂石塵土,磨得鮮血淋漓,苦不堪言。就算想破口大罵,一張口不是被同伴的腳踢中,就是被路上的大石敲斷了牙,更何況是說半句話?
  身後殷曲兒大叫道:“道長!二位道長別丟下我啊!”
  疾風與靈木一下子便已奔出了她的眼界所及,也不知有沒有聽見她的聲音。
  這兩人奔行的速度,比起駿馬還要快上數倍,一人拖著十四個人,卻像拖著紙扎的人偶一般,渾不覺速度有礙,大搖大擺地奔過弘農街市,不時長笑,朗聲道:“白鷴寨的大爺們過路,大家閃開啊!”
  路人紛紛走避,通常閃到路邊時,這兩大隊人串早已遠遠地消失在路的盡頭了,只留下漫天煙塵,和地上的兩行糞水渣。
  路人指指點點,完全不知怎麼回事。但是白鷴寨惡名已久,打家劫舍、姦淫擄掠,無所不為,視平民生命如草芥,路人們議論紛紛之外,皆拍手稱快。
  奔至驛道大路之時,忽聽得西北邊有人低聲呼嘯幾聲,咕咕嚕嚕地一陣一陣送將出去,不久東北邊跟著響起響亮的尖銳長呼,如鷹嘯秋風,回響良久。
  疾風與靈木猛地煞住步子,被拖在地的寨眾們全已鼻青眼腫,全身鮮血,奄奄一息。
  只見西北邊的樹林裡,火光乍盛,掩出了一堆人手;而後東北邊也亮起火炬,出現一隊黑壓壓的人。西北邊的人皆穿白衣,而據東北而立者,則通身黑衣。兩色人馬擋住了疾風與靈木的去路。
  疾風認出黑衣人群中,有不少黑鷹寨眾,心裡有些吃驚,奇怪黑鷹寨怎會越過勢力範圍,來到白鷴寨的勢頭?
  遠方一陣清高的笛聲,劃破夜色。笛聲本是至陰,在黑夜之中,這陣笛聲淒厲慘絕,鬼氣森森,有如殭屍長嚎,令人毛骨悚然。
  一眨眼,一道白影已飄到近前,笛音也杳然而歇。
  疾風與靈木定神一望,只見眼前的男子身量中等,除了面色蒼白得像個癆病表之外,五官倒是十分端正。只不過嘴唇太過豔紅,襯著灰白的瞼孔,教人更覺有如塗滿了血一般恐怖。
  他手中翡翠綠笛鑲著幾節金環,燦爛生光,笛子末端系著一串絳玉珠墜,貴則貴矣,卻顯得有些俗氣。
  西北的白衣人群倏地退向兩邊,分列二隊。翠笛男子從中不急不徐地慢慢步出,氣度從容,向黑衣隊略為抬手長揖,道:“在下白鷴寨南宮寨主麾下,管子聲,代南宮寨主問候貴寨蕭寨主好。”
  他的聲音也軟弱無力,要死不活的,與他的尊容頗為相符。
  黑鷹寨裡沒有一點聲響,也沒有回應。
  管子聲不以為意,望向疾風和靈木,彬彬有禮、死樣活氣地說道:“二位道長,這些不肖奴才,也給教訓得夠了,子曰:‘不教而殺謂之虐’,又曰:‘上天有好生之德’,請您高抬貴手,放了他們吧!”
  疾風道:“你們沿途跟蹤,不就想好好地分個死活?哼,兩寨一塊兒上,正好!”
  管子聲道:“道長此言差矣,此間有件極大的誤會,還請道長明察。”
  “什麼誤會?”
  “我們尋找雲小姐與陸公子,絕非惡意,反之,乃是出自誠心誠意。”他的聲音無力至極,這句話說得更是像弔死鬼索命一般。
  靈木冶笑道:“這可奇了,你們與雲萃也有交情?”
  不料管子聲道:“正是。”
  疾風臉色陡沉,道:“嘿嘿,這雲萃面子可真不小,處處都有他的朋友,就連你們這種貨色也結交上了。”
  如果雲萃居然與白鷴寨有交情,那麼封秋華和這種人為友,真正坐實了“交結匪類”四字。只不知管子聲所言是真是假,一時之間,疾風心情頗為沉重憂慮。
  管子聲幽幽嘆道:“在下雖曳尾於草澤之中,不足以與名門子弟相提並論,但交友不論貴賤,道長何必重彼輕此?”
  他話裡帶出了封秋華,疾風更加不悅,喝道:“那孽畜已經讓我親手打死,你也一樣!”
  疾風跨前一步,被他拉在身後的兩串人也跟著被拖前一步。
  管子聲軟軟地笑了一兩聲,道:“道長向來不殺生,這個在下略聞一二,因此才敢抖膽犯顏。道長的高足只是讓道長教訓了一場,何來打死之說呢?”
  他們竟連封秋華是被疾風所傷都知道了!可是兩人決戰之時,疾風與靈木很確定四周沒有旁人,他們怎麼會知道此事?疾風與靈木都心生不祥,最壞的打算,便是陸寄風等人已經落入管子聲手裡。
  疾風道:“我打不打死他,與你無關!”
  管子聲笑瞇瞇地說道:“道長說得對,是在下多管閒事。此罪另日再親自向道長負荊,今日有更要緊的事,得先弄個分明。先前小寨的友盟,為了天嬰之爭,得罪了道長,現在便是親自來向道長謝罪的。”
  疾風與靈木更是詫異,望向黑鷹寨,黑鷹寨眾人臉色陰沉,雙手是都安安份份地放在背後,全體肅立,雖然看不出什麼道歉的誠意,也不像要動手的樣子。
  疾風問道:“有什麼罪好謝?”
  管子聲道:“雖然聖我教與通明宮,信仰不同,百年來卻也相安無事,實在不必動手結仇,多生事端……”
  不等他說完,疾風便不屑地翻著白眼道:“相安無事?哼!通明宮遲早要滅了你們這些邪教走狗,現在事端結得越多越好、越多越妙!”
  管子聲道:“欸!若是如此,在下甚為遺憾。可是道長一路上照顧雲公之女,依然是件大恩,能否暫時化去雙方成見,歡晤一夕?在下已備盛筵,希望能向道長陪罪。”
  “羅哩八唆,你打什麼鬼主意,趁早說了!”
  管子聲嘆道:“道長就是不相信在下的修好之意,真令人悵恨!如果在下意圖不軌,早已動手殺了令徒、劫持二童,何必客客氣氣,以禮相待呢?道長如果不信,在下可以讓道長親眼瞧瞧。”
  說完,管子聲雙掌一擊,自人群後方,緩緩地駕來一輛牛車,車廂寬大平穩,前面的禦座上,除了車夫之外,還坐了一名白發烏衣的老者,老者面無表情,卻有點心事重重的樣子。
  車廂的簾子被掀起,陸寄風探出頭來,對疾風和靈木苦笑了一下,道:“二位道長好,大家都沒事。”
  疾風聽他之意,封秋華或許也在車中,安然無恙。這下子疾風更搞不清楚管子聲的用意,眼神陰晴不定地看著管子聲等人。
  疾風與靈木已肯定了被擒的這四隊手下只是誘餌。管子聲故意讓疾風和靈木發現一部份跟蹤的手下,然後利用他們的輕敵之心,誘開兩人,輕易擒到雲若紫與陸寄風。這樣的手段,果然狡猾無比。
  車廂之中,除了陸寄風之外,還平躺著傷勢沉重的封秋華,雲若紫和二虎也都在車內。
  但是疾風道長沒想到的是:他們確實都是好好地被請來的,這一點管子聲沒有騙他。
  原本在客店之中,陸寄風等人的房舍被六名大漢前後上下包圍得密不透風,陸寄風察覺這批人有問題,在房間內踱步搓手,卻想不出什麼脫身良策,只暗暗祈禱疾風道長和靈木道長快點回來。
  過了約莫一個半時辰,又有腳步聲傳來,幾個大漢領著一名老者,進入店中,直赴客舍的前庭。
  漢子將老人帶至門口,道:“小兄弟,雲小姐起來了罷?”
  陸寄風聽見腳步聲和那些人的說話聲,一顆心噗通噗通地疾跳著,道:“又有何事?”
  漢子道:“我們快馬加鞭趕回去,雲老爺馬上派了位老家人來,請公子開門。”
  下等那漢子說完,老人嘶啞顫抖的聲音已叫道:“公子,裡頭的是公子嗎?”
  陸寄風心頭一震,那是陸喜的聲音!陸寄風搶上一步,打開了門,被漢子們夾在中央的,果然是老家人陸喜!
  兩人竟在此地相逢,一見到陸寄風神清氣裕,健康更勝往昔,陸喜歡喜得立刻老淚縱橫,陸寄風也鼻頭一酸,奔上去抱住了他,道:“你怎麼在這兒?你沒事吧?”
  陸喜抱著陸寄風,哽咽著道:“太好了,公子您平安無恙,老爺在天之靈,不會責怪我這老沒用了。”
  那些漢子們一怔,聽陸喜叫他“公子”,反而不怎麼搭理雲若紫,似乎有點亂了套。見房內除了雲若紫,還躺著一個男子,便一把推開門口的陸寄風及陸喜,大步跨入屋中。
  陸寄風來不及與陸喜問明失散後之事,連忙奔至雲若紫身邊,道:“你們……你們果真是雲老爺派來的,嗯……那個,那很好,這位是雲老爺的結義兄弟,封爺,他傷得很重,移動不便,得找輛大車送他。”
  陸寄風知道已經逃不掉,那麼還是與他們虛與委蛇,免得多吃無謂的苦頭。
  這幾人應了一聲,果真弄來廠一輛大車,小心翼翼地將封秋華送上去。
  一路之上,陸寄風直想問陸喜為何會被他們所擒,又怕被這些人聽出不對,只好暫時忍住疑惑,在車中安撫雲若紫,且看這群人作何打算。
  方至樹林,在車中的陸寄風聽見疾風道長與管子聲的對話,頗感詭異,雲萃怎麼可能會結交天下百寨聯的土匪?他們明明可以輕易抓了自己,卻這麼迂迴禮貌,想必還有別的目的。
  由管子聲的笛音,疾風知他內力修為不差,究竟有幾分實力,沒動手之前是判斷不出來的。再加上黑鷹寨的蕭冰不知是否在場,這匪頭雖然老是使卑鄙手段,武功倒也難敵。眼前這個場面,疾風與靈木暗忖必是一場硬戰。
  再說,人質都在他們手中,疾風與靈木兩人雖然牽了二十八個,可是殷曲兒說得沒錯,這二十八人只是小羅嘍,就算全被擊斃,想必管子聲也不會皺一皺眉頭。
  要戰?要如何脫身?默默不語的靈木道長心念急轉,最要緊的是搶回天嬰之體的陸寄風,別的還在其次。
  疾風道長與靈木想法相同,不等靈木發難,便縱聲長嘯,往大車躍去。
  管子聲喝道:“道長你做什麼!”
  聲音未出,手中翠笛倒快了一步,往疾風道長脛部點去。這一手勁力筆直穿過,逼得身在中空之中的疾風道長驟變去勢,彈向東側的樹幹。疾風道長雙足在樹幹上一點,馬上又彈回了原地。
  管子聲長吐了一口氣,道:“道長還是不信在下之言,必要大動干戈嗎?”
  靈木冶然說道:“不是我們不相信你,而是有人先了一步,把你們的詭計說破。”
  管子聲皺眉道:“我說為何二位道長如此動肝火,原來是聽了讒言!欸,是誰無在道長面前說了我們的壞話?”
  靈木道:“醉月樓殷姑娘說的話是真是假,小道還能分辨。以後你若是叫人為難她,損了她一根寒毛,可別怪小道不客氣!”
  管千聲越聽,臉色越怪,忍不住喃喃道:“那**別為難我,我就謝天謝地了,誰還會去為難她!”
  這句話又頗出疾風與靈木意料之外,不知是否又是管子聲的故作哀兵。
  靈木道:“你若是覺得被她冤枉,那也好說。咱們都把人交出來,各自帶回各自家,那麼就本日公休,千戈也動不起來;不然者,就別灑狗血了,看本事下定論吧!”
  管子聲更是臉色陰沉,一會兒才道:“什麼都好說,道長您還是先聽聽在下解釋 ……” 話未說完,管子聲足步 傾,便往大車閃去,竟要來個先下手為強。
  疾風與靈木大吃一驚,疾風喝道:“住手!”同時靈木道長大手一揮,眾人只見一大團臭哄哄的黑影撲了過來,連忙伏倒閃避。
  靈木揮甩的正是被他拉在身後的那一串七人,兩串人就像兩把巨大無比的鐵鍊一般,所揮之處,眾人皆驚呼偃倒,抱頭閃避。被揮起的寨眾們哇啦亂叫,才脫屎境,又陷泥塵,如今卻飛空凌雲,真是水、火、風三劫,齊匯此夜。
  疾風道長就地一彈,向管子聲彈去,管子聲身子正要閃入大車,陡覺身前巨物撲至,順手一揮翠笛,“噗”地一聲,笛內射出毒針。
  疾風道長彈勢看似猛烈,卻仍屬輕功,而非彈力,在豐空中圓身一矮,閃過毒針,勢道未有梢減,還是筆直撲來。管子聲大驚,沒想到這團肉球輕功如此了得。
  眼看管子聲必要與疾風道長迎面撞上,管子聲連忙舉笛刺去,手中蓄滿了真氣,這一笛刺出,翠笛竟整只沒入了疾風道長胸內。
  管子聲大駭,立刻要按笛上的暗器機括,卻怎麼摸也摸下著機括,原來是已陷進了肉裡,而疾風已一掌拍向他的腦門,除非是放手棄笛,否則管子聲只怕避不過這一掌。
  管子聲頭一側,左手如爪,扣向疾風道長的手腕。疾風道長中途再變招,一式 “風刀”
  橫向削去,管子聲兩下疾點,指上真氣叩著疾風手腕脈門,緊握著笛子的右手真氣勃發,爆喝一聲,欲震退疾風。
  但是疾風只被震得往後滑退,管子聲不願撤手放苗,便被拉得一同滑去幾步,遠遠觀之,好像是管子聲正在推著大球快跑一般。
  管子聲喝道:“取劍!”
  一旁的手下連忙拋出一柄長劍,管子聲揚手欲接,既然笛子剌不死疾風,那就用劍刺;如果連劍都會被他的一身肥肉夾住,那麼管子聲也認了。
  疾風道長一個大翻身,管子聲也跟著凌空翻轉,結果落下的長劍反而讓疾風伸手抓了住,往管子聲的方向刺去。
  管子聲頭一縮,左掌中指點中疾風手肘,疾風手一麻,長劍脫手,管子聲垂臂撈住,卻又被疾風猛地踢出的腳點中手腕,再度脫手。
  疾風道長足尖點中管子聲腕部,接著一挑,挑起劍身,總算再度握劍在手。
  管子聲左手如爪,抓向疾風道長,疾風道長長劍往兩人當中一揮,逼得管子聲收手,轉瞬之間,近身肉搏的兩人又拆了七八招,招招皆是短兵相接,凶險之極。
  疾風道長暗自驚忖:管子聲武器被挾,若是他肯放手,實力當不止如此。
  此笛其實固然華貴,但也不是世間難覓的奇物,只不過這把翠笛乃是南宮碎玉所贈,管子聲視為畢生殊榮,愛不釋手。此刻就算勝算大減,也要力拼一場,絕對不肯失去此笛。
  管子聲一面與疾風纏鬥,對於周遭情景,倒是也還知其大要,靈木拉著兩串人作武器,眾人被他的怪武器打得落花流水,幾十人辛苦地圍戰一人,而東邊的黑鷹寨眾,居然都還是動也不動,袖手旁觀。
  管子聲滿肚子火,大聲道:“蕭寨主,幫我!”
  可是黑鷹寨根本就沒有動靜,竟是存心坐收漁利的樣子。管子聲更是氣惱,聖教中,黑鷹寨就是比白鷴寨討上面歡喜,萬一這次人是被黑鷹寨送去,功勞肯定一大半要算在他們頭上。
  管子聲一想到此節,氣憤填胸,臉上青光一閃,疾風登時覺得夾住翠笛之處一陣陰寒,差點要打起冷顫。
  管子聲手中透出一陣陣的寒氣,全身肌膚在一瞬間化作死屍之色,冰涼陰沉。
  疾風一怵,不知這是什麼邪門功夫,忙運起純陽之體,與這股陰寒之氣相抗。
  管子聲使出的,正是他苦學多年的功夫,也是多年前他立下大功,舞玄姬座下護法才傳予他的“萬屍手”。
  修練此功,必與死去十年以上的殭屍同修,以大周天之法,將屍體的陰毒吸入自己體內,化作功力。一具殭屍全被吸乾了屍氣,又得再找一具殭屍修練。等練完了一兩百具屍體,才算小成。若要發揮足夠的威力,一兩千具屍體也不為多。據舞玄姬座下傳功護法所言:自古以來,最厲害之人據說也不過練完了八千多具殭屍,而成為一時魔頭,所向無敵。若非那人起了異心,膽敢背叛舞玄姬,謀奪她的地位,最後被舞玄姬散盡寶體而死,現在不知有多高的造詣了。
  而當練此功者成功地吸收了屍氣,在自己體內積蓄為內力後,這股屍氣打入對方穴中,便化作屍毒,逐步腐蝕對方經脈骨血。功力輕者,能讓對手一時之間動作遲緩,反應變慢,屍毒人體生根,往後再難驅除,縱使不是立刻身亡,日久也將成為重患,身上屍氣遍布之時,更是非斷魂絕命不可。至於練到了化境,則一出手必見屍。
  這樣陰毒的功夫,對人亦有傷害,修煉者每進境一步,屍氣就更強一分。管子聲本是個美男子,為了練萬屍手,弄得自己陰陽怪氣,不人不鬼。但是萬屍手的威力實在太強,叫他放棄不練,絕無可能。
  管子聲練到如今,已練完五百多具殭屍,算是小成,雖不能出招立刻見屍,但這股屍氣也已強得有如一根銳利的針,筆直刺入疾風道長右脅大包穴中。大包穴屬睥經,疾風登時體內煩惡,腹部如絞,險些一口氣接不上來。
  疾風道長知道管子聲使出了絕招,不敢大意,至極純陽之功在胸前匯聚,全身骨節有如炒豆般發出霹靂啪喇的細響,真氣籠罩。
  喀地一聲,管子聲突然身子往後一跌,手中還緊握著小半截翠笛,翡翠本是堅硬之物,被至陰與純陽兩道真氣相衝激,登時斷裂。管子聲大駭,驚道:“你、你…… 這、這……” 疾風道長一聲爆喝,身上發射出千萬點綠色碎片,全朝管子聲射去!
  管子聲急忙揮袖護住前戶,身形如電,飛至樹梢,噗噗幾聲,綠色暗器有的射入樹幹,有的落在地上,深深刺進地面。
  管子聲飄然落地,轉頭一見樹幹上密密麻麻插著的,都是翡翠碎片。登時氣憤得心碎欲裂,顫聲道:“你……你竟敢……”
  管子聲氣得臉上陰氣更盛,望了手上小半段殘笛一眼,才將之收入懷中。
  疾風道長昂然而立,身上的陽氣在周遭轉動,簡直可以發出光輝。
  管子聲也邁出一步,揮袖之際,屍臭瀰漫,就連明晃晃的許多火炬,也似乎一瞬間暗了下來。
  靈木道長這時一躍到了疾風身後,道:“師兄,這寨匪有兩下子,咱們一起上!”
  靈木道長早巳將白鷴寨眾盡皆收拾完畢,有的被傷得爬不起來,有的被點了穴,就算傷得不怎麼重的,也不會傻到充英雄,去跟靈木分出生死,索性裝作也身受重傷,動彈不得地攤在一邊。
  疾風卻沉聲道:“滾開!你得看著黑鷹寨,看住陸小子!”
  可是管子聲的武功邪詭,靈木也從未見識過這種陰慘的功夫,疾風道長有幾分勝算,實在難以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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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攬轡命徒侶

  此時,一座白色小轎由疾風等人背後的道路趕上,兩名轎夫健步如飛,很快地接近疾風道長。尚未靠近,靈木等人便已聞到一股熟悉的沉香。
  轎夫放下轎子後,掀開轎簾,轎中置放著一座琉璃香爐,爐中香煙裊裊,沉香木的氣味漸漸隨著白煙散向周圍。
  眾人皆為之一愣,那兩名轎夫旁若無人,以白色綢緞織成的小繡墊隔著手,捧出香爐相木座,細心地放置此爐。
  管子聲哼了一聲,雙掌倏地擊出,疾風只覺身前陰森風響,不假思索先一掌推開了靈木,接著雙掌齊出,與管子聲的掌勢相對。
  “碰”地巨響,兩人四掌 接,發出震耳的激撞聲。一股酸溜溜、冷颼颼的寒氣,自疾風雙掌勞宮穴鑽入,疾風打了個冷顫,往後躍開,只覺氣攻胸腹,煩惡難受。他迅速地真氣遊走一遍,趨除煩惡。管子聲又已閃至面前,變掌作拳,颼颼幾下快攻,疾風連連閃避,管子聲無法得手,但是拳掌中散出的陰氣,卻已逼得疾風幾乎難以喘息。
  疾風方才接了管子聲兩掌,便傳入一股邪惡的氣息,疾風心知這股邪氣已對自己造成損傷,為了立於不敗之地,疾風暫時不敢再接他的拳掌,因此一味閃避,以覷其隙。
  管子聲連連進逼,疾風只能閃而不能反擊,令他頗為得意,出手也更為大氣,猛然揚手擊往疾風天靈。
  屈身而閃的疾風驟然立身,一指點向他右下臂內側的青靈穴,積蓄已久的真氣隨之吐出。
  管子聲手臂酸麻,右半身登時軟弱無力,一股暖融熱力注入他的心經,整只右臂像是融化了一般。
  管子聲大驚失色,這股暖洋洋的朝氣,不知是否會化去他的萬屍之功,連忙踉蹌退了幾步,暗自調整氣息。這一調息之下,更是心悸驚恐,萬屍陰氣似乎稍減幾分,這是他苦練多年以來,從未有過的現象。
  通明七子走的都是清修一路,純陽之氣浩然正大,管子聲的萬屍卻是陰毒之末,遇上純陽真氣,當然立刻如春雪遇朝陽,黑夜遇日光,必定消失融解。
  一陣清柔嬌婉的聲音乍然響起:“管子聲,你還不住手?”
  管子聲一聽見這陣聲音,臉色驟變,緩緩放下手臂,立直了身子。
  疾風道長轉身望去,只見黃衣素淡,雪肌瑩然,殷曲兒俏生生地立在不遠之處,阿環提著小燈,攙著她步上前來。
  靈木道長卻不驚訝,他被推到一旁之後,除了注意疾風與管子聲的大戰,也注意到了殷曲兒。那白色小轎內的香爐破捧出後,轎夫還取出小帚,手腳快速地掃出了一條通路,將滿地的落葉或臟穢之物都掃到道旁,然後在周圍多灑了些香屑,才恭恭敬敬地退到路邊。
  接著便有四名女子,摃著另一輛淡黃色小轎而至,阿環手提玉燈,跟著小轎而行。等放下小轎,掀開轎簾,攙出的便是殷曲兒。
  毀曲兒一手提著裙角,小心翼翼地走上被掃乾淨了的走道,立在香爐前,這才出聲喝止管子聲。
  就在她慢慢吞吞的出轎之前,管子聲和疾風道長已經又多拆了好幾招。
  管子聲見到她,更無善色,隨便舉手作了個揖。
  殷曲兒道:“你給我退下,這些人我帶走了。”說著,對疾風與靈木彎身微揖,道:
  “道長,請。”
  靈木步至牛車旁,守著車的白鷴寨眾手中兵器一震,紛紛對準了靈木,一旁的黑鷹寨眾們還是袖手旁觀,令管子聲更是有氣。
  靈木冷哼了一聲,他前進一步,寨匪便退後一步,想必也不敢真的相靈木對上。
  靈木一躍王車邊,率著疆繩,將牛車拖住,疾風全身防備仍不敢稍懈,看著管子聲要如何對付殷曲兒。
  管子聲面露難色,道:“殷姑娘,這是寨裡之事,請姑娘莫插手。”
  殷曲兒淡然道:“你們寨主要我來的。”
  管子聲道:“是嗎?”聲音裡卻完全不信。
  殷曲兒道:“哼,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出了什麼好主意?好一條聲東擊西的妙計,把我的扶金閣弄得一團槽,哼!我不知你平日怎麼教手下的,他們在醉月樓裡怎麼說我,翠媽媽全告訴我了。欸,這些話讓南宮碎王聽了,只怕他要生氣,我可為難了。”
  管子聲乾笑了兩聲,這些手下們進了妓院,哪管是對公主還是姨子,被他們說出來的肯定不會是什麼高雅的言語,這些話讓南宮碎玉知道,脾氣是會發的,只不過為難的不是殷曲兒,而是管子聲以下的寨眾們。
  管子聲裝傻,道:“殷姑娘說什麼,在下實在不知。這些人關係重大,寨主怎會請姑娘您來呢?”
  “你的意思是奴家不配幫忙寨主?”
  “豈敢,在下豈敢。”管子聲道。
  “還是您認為寨主的決定是錯的?”
  這可更不得了,管子聲忙道:“不,絕對不可能,寨主是絕對不會錯的。”
  毀曲兒微笑道:“對啦,南宮寨主英明神武,怎有可能錯?那麼你說,你們寨主說人得交給我,是不是錯了?”
  管子聲結結巴巴地說道:“這,這個嘛……,如果寨主這麼說,那就……”
  般曲兒聲音輕柔,卻逼得甚緊:“那就怎樣?”
  管子聲心一橫,道:“姑娘恕罪,在下身為副座,責任重大,不敢隨便將這個責任推到姑娘身上。”
  殷曲兒冷笑道:“你的意思,還是不相信你們寨主的決定了。你這個副座,做得很有架勢,真是不錯。”
  管子聲不再去理她的挑撥,表面上恭敬有禮地說道:“在下只知道替寨主辦事,把事情辦好,不知道隨機應變,還請姑娘包涵。究竟寨主有沒有托姑娘前來,我得先問問寨主。”
  殷曲兒忽然眉尖一皺,身子又像站不住了,道:“欸呦,此地風緊,吹得我頭疼。管軍師,您要我立在這兒等多久啊?”
  管子聲暗暗尋思,奇怪殷曲兒怎會突然出現?她向來不干涉江湖之事,只要南宮碎玉供給她的寶物討她歡喜,便沒事了。
  本來他們一個是寨主的姘頭,一個是寨主的軍師,井水不犯河水,只是有時因為殷曲兒說的話,南宮碎玉記在心裡,回寨之後便要照本而行,很令管子聲傷腦筋。
  例如殷曲兒嫌南宮碎玉“村氣”,南宮碎玉便劫燒了三座村莊。當然劫掠屠殺鄉村,燒不去他的“村氣”,殷曲兒還是對他愛理不理,南宮碎玉才討教出所謂村氣,是指不夠文雅。
  南宮碎玉便學起了吟詩作對。
  他們草莽中人,要燒殺容易,要學詩可就難如登天。管子聲為此替他抓來二十幾個書生隱士教詩,結果全因為教不好而慘遭肢解。一天教不會,斷一隻手或一只腳,五天還教不會,則削鼻剜目。在這樣嚴厲的逼刑之下,這些氣質出眾的名士還是無法教會南宮碎玉這虛有其表的草包什麼是“以情志為神明,事義為骨髓”,什麼又是一辭採為肌膚,宮商為聲氣”。
  當然這絕不能是南宮碎玉資質有問題,只能是這些書生隱士太過無能,沒法子在五天之內,把南宮碎五教成一個“文質並重”的大詩人,所以死有餘辜。
  最後二十幾個文采斐然的讀書人都被殺了,南宮碎玉作的詩還是全被殷曲兒視若蔽屣。
  後來殷曲兒又冒出一句“居移氣,養移體”,嫌南宮碎玉身邊都是大老粗,當然一輩子別想當文豪。南宮碎玉一聽,不怒反喜,當場欣然受教,自己作不成好詩的原因總算水落石出,就是身邊的人水準太差,影響了他的靈感。
  這又再度讓管子聲只想殺死這個禍水,因為南宮碎玉下令全寨都得學作詩,由他親自品評,作為升遷依據。
  要這群大字不識幾個的土匪作詩,那還不如把他們吊死算了,更何況還得定期交出作品。
  這下子為了不引起空前大叛逃,管子聲只好與寨眾們串通一氣,拿古人之詩來抄,每個人各抄一首千古佳句,交給南宮碎玉。
  一時之間,寨眾們個個都成了張衡、曹植。到了定評之日,只見南宮碎玉手持縑帛,對著上面粗劣的書法吟道:
  “‘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雨足(這個字是蹇),憂艱常早至,歡會常苦晚……’ 嗯,寫得不錯,這個是誰作的?王大目?很好,只要改改便成了,這個‘居世多屯雨足’,多了一字,屯雨者,狀落魄之形也,何必言足?把足字刪了,升作十夫長。再來‘……呼童烹鯉魚,中有尺素書。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飯,下言長相憶。’哼!這是誰寫的?陳富?
  這等爛詩,分明是胡亂應付!鯉魚中若是有密函,那必是稟告敵情,如何會只問吃飯睡覺?飯桶一個,給我打五十板子,攆去挑水!”
  這無疑又引起寨中混亂,運氣不好抄到爛詩者,固然被罰得莫名其妙,運氣好抄到好詩者也不輕鬆,往後恐怕還要多寫幾篇,讓南宮碎玉欣賞欣賞。
  管子聲對於殷曲兒,痛恨入骨。現在她突然間出現,要干涉這件大事,更是教管子聲意外而且摸不著頭腦。
  殷曲兒道:“欸!罷了,你要問你們寨主,就去問,反正人在我那兒,如果是我們作主張,你就叫南宮碎玉把我一掌打死,我也逃不掉。”
  言畢,轉身上轎,道:“二位道長,請跟我來。”
  管子聲身子一閃,擋在殷曲兒面前,眼中兇光乍露,道:“殷姑娘要回去,請自便,但是人絕不可讓你帶走。”
  殷曲兒微笑道:“我若要帶走,你怎樣?”
  “這……”管子聲吸了一口氣,打她?不成,以後她告了狀,死的絕對是自己;殺了她?
  或許可行。
  管子聲心念才轉至殺人滅口,殷曲兒已笑道:“管軍師,您若殺了賤妾,也沒什麼,可是南宮寨主見了二位道長,道長說不說是你打死我的,我可管不住了。”
  靈木道:“嘿嘿,管子聲,你這樣為難你們頭兒的夫人,是什麼道理?”
  殷曲兒看了丁靈木一眼,道:“我不是他的夫人,只是個粉頭罷了,欸,人微言輕,道長您見到了。”
  靈木笑道:“那麼在白鷴寨裡,是粉頭大呢,還是軍師大?”
  殷曲兒道:“當然是軍師為尊。”
  靈木道:“那麼南宮碎玉只聽軍師的嗎?還是聽你的?”
  殷曲兒道:“當然是聽軍師的,那些英雄事業,婦道人家是不懂的。不過,我說的話,南宮寨主偶爾也聽上這麼一聽。”
  靈木嗯了一聲,道:“嗯,南宮碎玉果然是個俠骨柔情的英雄,嘿嘿,想必對手下也很寬大了?”
  殷曲兒微笑道:“寨主的脾氣,是再好沒有的,他呀,任憑別人怎麼評論,都無所謂,就是別罵他的……嗯,說是夫人也可以。”
  沒錯,南宮碎玉向來不管別人怎麼說他惡行霸道都無妨,但是誰罵了他的姘頭,他可是會發狂。
  管子聲深吸了一口氣,心想:今日是殷曲兒硬要帶走人,大家都看見了。就算這是殷曲兒自作主張,將來寨主追究起來,也儘可以推到她身上。管子聲只好強忍氣憤,退至一旁,道:“殷姑娘,你為寨主分憂解勞,令在下頗覺自慚,還有什麼好說的。既是如此,就請姑娘把人帶走。但是,這兩名妖道惡毒刁鑽,你是弱質纖纖,可能對付不了,可要我派幾人保護你?”
  殷曲兒望瞭望東倒西歪的寨眾幾眼,道:“是啊,我真怕,你挑幾個強手保護我吧!”
  管子聲回頭望著東倒西歪的寨眾,臉上青一陣,紅一陣,道:“這個……這些人粗魯得很,怕會惹姑娘生氣,那還是算了吧。”
  殷曲兒微微一笑,轉身便走。疾風和靈木兩人躍上大車,揮鞭啟程,慢慢地跟在殷曲兒的轎後。
  直到他們都已遠去,管子聲才大喝道:“通通給我起來!這麼多個打一個,被打成這樣,還要不要臉?”
  寨眾辛辛苦苦地互相攙扶而起,管子聲負手望向黑鷹寨,朗聲道:“黑鷹寨的朋友,天下百寨理應合作無間,今日你們總是不發一語,究竟是為什麼?”
  前排的幾名黑鷹寨眾露出詭異的笑容,大家還是負著手直挺挺地站著,誰也沒說半句話。
  管子聲怒火更盛,要不是怕得罪了黑鷹寨,將來不好辦事,他早就不顧友誼,將這些人痛打一頓了。
  管子聲道:“諸位總該給在下一個解答,以解在下之惑吧!蕭寨主胸藏萬壑,氣度過人,必定有充份的理由,讓在下茅塞頓開。”
  過了一會兒,黑鷹寨眾人你望我,我望你,才有一人道:“嗯,管軍師,我們寨主他……
  他沒來。”
  管子聲道:“蕭寨主沒來?”
  “呃,他要我們轉告你幾句話:‘以多圍少,有失光明,羽扇絕塵智無雙何等人物,豈能自居下流,損我英名?’”
  管子聲奇道:“羽扇絕塵智無雙?那是誰?”
  那名黑鷹寨徒道:“就是我們寨主。”
  “他何時有了這個封號?”
  寨眾紛紛道:“我們也不知道。”“最好不要問他,別自找麻煩……”“反正就這樣叫就對了!”
  管子聲冷笑道:“貴寨主不屑參與圍攻,可是疾風與靈木武功高強,這次聖女吩咐要抓的人,又關係重大,這個責任,蕭寨主倒是摃得起啊!”
  黑鷹寨眾道:“管軍師,我們寨主只是不親自來,他也派了人啦。”
  管子聲望去,好像有一兩百人的樣子,可是氣息微弱,居然不如一大群幼童,心裡陡覺奇怪,道:“你們來了多少人?”
  黑鷹寨眾們又是你望我,我望你,露出那種詭笑。
  管子聲按捺不住,縱身一躍,便躍入了黑鷹寨隊伍之中,突然間眼前被一樣巨物擋住,他雙掌齊發,怒喝一聲,“喀喇”幾聲碎響,眼前之物已被他擊碎。
  管子聲落在地上,奪過火把一照,簡直是不敢相信。
  那是一大塊平整地貼在木板上的畫,畫的是許許多多的人頭隊伍。在黑夜裡遠遠望去,照著火光,確實很像許多人列隊肅立,無法分辨真假。
  而回頭一望,黑鷹寨派出的真人只有那麼一排,約莫十幾二十個人左右。他們一排真的人站在前面,後面就只樹立起這張假畫,充作千軍萬馬。
  難怪他們怎樣也不肯移動步子,只要他們離開了位置,後面撐起畫的板架就要穿管子聲氣得幾乎要暈倒,真沒想到蕭冰會出這種下三濫的招術。
  那十幾二十名黑鷹寨眾見到管子聲氣得發抖,都“嘿嘿”乾笑了幾聲,道:“管軍師武功也很高強啊!”
  “眼力更是不弱。”
  “笛子也吹得好!”
  “在白鷴寨裡又極有份量……”
  對照方才的事,這些話簡直是在諷刺管子聲,管子聲沉聲道:“我數到三,你們再不消失,休怪管某不顧兩寨之誼!三!”
  黑鷹寨眾們哄然四散,一下子就跑得沒蹤沒影。
  管子聲仰頭長嘆,心中萬分愁倀,感嘆自己空有一身好功夫,空有經天緯地之才,卻時不我予,盟友寡義,手下無能,想好好地為南宮寨主打出一片天下,前途卻難逆料。
  管子聲冷冷地睨視手下,道:“鏡、花、水、月四隊!給我過來!”
  那二十八人之中,十四人除了被拖著跑時全身的擦傷看來頗為可怖之外,還算沒有大礙,但是破當成武器甩了半天的十四人就沒這麼輕鬆了,全都搖搖晃晃,站身不住,狼狽不堪;所幸在揮打之中,繩索有些斷了,就算還沒斷的,適纔也都破同伴們解了開,只不過他們身上還是臭得可怕,寨眾多不願接近他們,因此自成一群,立在一角。
  他們你推我擠,慢吞吞地贈到管子聲背後。
  管子聲皺緊了眉心,被臭氣薰得受不了,又喝道:“給我滾遠些!”
  他們這回倒是動作極快,一下子便退出了許多步。
  管子聲暗自運起內功,以龜息大法放慢呼吸,以免再吸入那股屎尿之氣。
  “沒用的東西,你們被拖著經過弘農大街,怎不當場自盡了,還有臉活著?”管子聲陰陽怪氣地問道。
  眾人面色訕訕,不敢作聲。
  管子聲又道:“你們丟的不是自己的臉,是白鷴寨的面子!給寨主知道了,只是死而已嗎?
  哼,你們會求他讓你們死!”
  眾人打了個冷顫。南宮碎玉整起人來,確實會叫人生不如死。南宮碎玉生氣時向來作風惡毒,多年來都是管子聲在一旁稍加勸阻,才不致於太過份。如今要活命,也只有求這個軍師。
  眾人紛紛跪了下來,又是叩頭又是哭叫的,道:“軍師救救我們啊!”“這麼多兄弟弟打不過一個妖道,我們怎對付得了兩個?”“軍師千萬要保住我們的小命!”
  管子聲道:“別哭了!要活命,只有 個法子!”
  眾人連忙收住哭叫聲,安安靜靜地聽管子聲的指示。
  管子聲道:“你們馬上設法全部去投奔黑鷹寨!等到成為黑鷹寨的人之後,再去告訴別人:‘我是在扶餘閣拉屎的人,我是黑鷹寨的!’這樣寨主就高興了。”
  這果然是一條天大的妙計,眾人如見一線生機,大喜叩頭稱謝道:“軍師英明!’ “軍師智謀無雙!”
  但也有些人遲疑道:“黑鷹寨會收我們嗎?”“聽說黑鷹寨的寨主更難搞……”
  管子聲道:“各憑本事去投奔,不然就聽天由命了!除了鏡花水月之外,其它的跟我回去!”
  他用盡心思,才想出這調虎離山之計,還真的去雲家抓了老人來,要騙雲若紫而回,本以為以禮騙來雲若紫之後,還能拐動疾風與靈木,讓他們相信自己真的與雲萃有交情,再將他們引至陷阱中,一舉擒之,在教主座下傳令聖女面前,可是件天大的功勞。
  想不到會功虧一匱,不但被識破機關,連雲若紫都沒到手,回去之後如何對寨主交代,才真正教他頭痛。
  殷曲兒這個裝模作樣的賤人,為何突然管起事來了?
  趕回白鷴寨的管子聲,細細地想著這個問題。
  殷曲兒的轎子領著疾風與靈木的牛車,行了幾裡之後,殷曲兒便命轎夫止轎,被阿環攙扶著,下了轎,對疾風與靈木微微一揖。
  疾風與靈木一路上都在揣磨她出手相救的用意,兩人互望一眼,靈木便道:“殷姑娘,你怎會趕來了?”
  殷曲兒幽幽道:“二位道長好沒良心,我對你們說破了管子聲的機關,現在南宮碎玉還不知道,等他知道前因後果,我是必死的了。你們把賤妾丟在醉月樓,不是要我等死嗎?”
  她這樣說也對,疾風有些困擾,道:“但我們也不便與女子同行……”
  殷曲兒道:“車中不是有位小姑娘?雲老爺的女公子?”
  “我們要護送她回家,此後就分道揚鑣。”
  殷曲兒道:“那麼能否也護送賤妾一程?以免在半路上遭白鷴寨的毒手。”
  這個要求倒是合理,靈木問道:“你要去哪裡?你有地方去嗎?”
  殷曲兒道:“我有個乾娘,在城南的閬台觀中修道,投奔了她就安全啦。”
  靈木道:“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姑娘此後有何打算?”
  殷曲兒垂著頭,沉吟片刻,才低嘆道:“這賣笑的生涯,我早就不想過了,等我投奔了乾娘,乾娘見多識廣,或許能給我一條路走也未可知。”
  靈木頷首道:“姑娘願意洗淨鉛華,再好不過了。那麼,請。”
  殷曲兒喜道:“多謝道長。”
  疾風道:“你依舊坐著轎子帶路吧。”
  殷曲兒一怔,道:“車中只有兩位小朋友,何不讓賤妾與他們同車,也好有個照應?”
  疾風哼了一聲,並不回答。靈木猜也猜得出他怕這個女子又勾引了封秋華,雖然封秋華重傷,神智不清,可是疾風總認為他是給女人害了,離女人越遠越好。就算現在昏迷著,萬一殷曲兒在的時候,他突然醒了,那可不大妙。
  見疾風道長臉色不善,殷曲兒也只好依言回到自己的轎中,低聲對阿環交待了幾句。
  車隨轎行,再度啟程,而車中的陸寄風,此刻也正與陸喜互相說著道別後的遭遇,無暇分心聽別的事,只隱約知道是個女子救了他們。
  適纔混戰之時,車內的陸寄風便悄悄掀起車簾,招手要陸喜進來。
  陸喜急忙鑽進車中,一見到車里那兩頭小虎,還是有點兒驚心,所幸車中空間甚大,雲若紫好好地抱著兩頭虎,也不會撲到陸喜身上去。
  陸寄風拉著陸喜,道:“我們失散了以後,你可遇上危險沒有?伯母呢?” 陸喜悲喜交集,道:“少爺,您沒事,我就放心了,欸,柳夫人她……她撐不過去了。”
  陸寄風驚道:“什……什麼?”
  “欸,那日在終南山上,我們等了公子一整天,天都黑了,不見您回來,我便知道不妙,輾轉了一晚上,打算天一亮兄就去找公子……”
  陸寄風急得插嘴道:“你可不該拋下伯母啊!”
  陸喜道:“可是我只擔心您哪。我安置好柳夫人,正要去找您時,便聽見人聲喧嘩,我以為是強盜,嚇得將車拖到林子里掩蔽一時,還沒拖成,這些人就衝過來了,個個都是帶刀帶劍的大爺,見我們這車奇怪,扣住了要搜。”
  陸寄風緊張地問:“他們傷了伯母?驚嚇了伯母?”
  陸喜道:“不,不,他們是有些急,可是還算客氣。我攔不住,他們翻開車門,見到柳夫人,還說了聲‘得罪’,也沒去為難她。不過他們搜到藥包時,卻十分驚訝,兇狠狠問我:
  ‘怎會有雲家的東西?’上頭都有雲家帳房的注記,他們認了出來。”
  陸寄風“嗯”了一聲,道:“這些人是奉命上山找雲小姐的,是不是?”
  陸喜道:“是呀,想不到……雲小姐真的跟少爺您在一起。”
  陸寄風道:“此事說來話長,你先說,後來怎樣?”
  “我跟他們說了公子您救了雲老爺和雲少爺的事,他們半信半疑,有幾個似乎知道這事,便要我跟他們去見雲老爺。雲老爺就守在山下不遠,他看樣子非常著急,和和氣氣的樣子都不見了,我看他不停在罵奴才,欸,雲大小姐,你爹可真是疼你。”
  雲若紫一笑,卻說出令陸寄風相陸喜都嚇了一跳的話來:“他急甚麼?我和爹緣份總要完的。”
  陸喜吶吶地說不出話來,陸寄風知道她有妖力,或許能預知將來,只好見怪不怪,道:
  “你和你爹緣份能好好地盡了,那也是天理自然。不過到時候你要去哪裡?”
  雲若紫笑道:“我說了,我要跟你,還有小風小紫在一起。”
  陸寄風與她相視一笑,只是陸寄風在這一笑裡,又想起自己誤服天嬰後,不知道未來是否真的會成為害死雲若紫的關鍵,心頭再度一沉,轉頭問道:“你見了雲老爺,雲老爺怎麼說?”
  陸喜道:“雲老爺真是個好人,他聽了,便要我們與他同行,他說他避開了逃難的人群,要繞山路,迂迴著走到商縣,再坐船沿洛河上洛陽。”
  陸寄風點了點頭道:“這很好,他肯讓你們與他同路,你們可安全了,但是為何又說伯母她……她沒撐過去?”
  陸喜道:“這幾天雲老爺都耽誤在終南山下,派了許多人去找雲小姐。這時候聽說匈奴殺來了,我們才往山上避。有些晚了 陣子逃出來的,都說匈奴將軍赫連昌殺起人來,絕無遺類。雲老爺只好放棄找雲小姐,繼續趕路。”
  “我們走了一兩天,便迎面遇到晉朝的大軍,是宋王派來接劉剌史的。領隊的右司馬叫做朱齡石,擋住了雲老爺的隊伍,硬逼著他帶路去找劉剌史。雲公子十分氣惱,說晉軍打不過匈奴,先把長安燒了乾淨,也不是沒有兵力,還派得出兵強馬壯的軍隊,卻不是去救長安,而是來護送劉義真逃回南邊去,是什麼道理?但是這些話他也只在老爺面前說,被老爺罵了一頓,以後就沒有再說了。”
  陸寄風嘆了口氣,道:“這可危險得很哪,你們不是又得回頭,身陷險區了嗎?”
  “是啊,但是也沒有法子,當我們回頭走到青泥時,才見到一路上都是晉兵的屍體。真是怪事,他們走了這麼多天,才走到青泥?那不過出了長安幾十裡,劉刺史的軍隊怎會走得這樣慢?”
  陸寄風道:“想是搶的東西太多了,拿不動。你們找到劉義真沒有?”
  陸喜道:“路上殘兵敗將的,淒慘哪!朱齡石朱司馬又喚又找,急得什麼,一直到天色都黑了,才見到有個衣衫破敗的男子,背著一個人,踉踉蹌蹌地走在路上。一見到火光,嚇得又跌在路邊。朱齡石命人捉來問話,不得了,居然就是劉義真!”
  陸寄風道:“他命可真大。”
  陸喜突然笑出聲來,低聲道:“公子,您的話和雲公子差不多,不過他說的是: ‘小雜種命可真大。’嘻嘻!”
  陸寄風暗自奇怪雲拭松怎會講這種江湖口吻,大概是跟侍衛學的,若是被他爹聽見,想必又是一頓罵。
  陸喜接著道:“原來是劉義真的大軍邊戰邊退,一連好幾天,晉兵被殺得半個活口也沒有。劉義真在隊伍最前面,先一步逃走,姦不容易等到匈奴大軍撤退,劉義真也躲在草叢中好久了。他不敢出來路上,又沒有馬,誰見了他的衣飾,都知道他必是桂陽公,抓了他可是件功勞。因此他還是躲在草堆裡,不知該怎麼辦。”
  陸寄風皺著眉,暗想這個桂陽公連隨便找具屍體換了服飾,隱藏身份再逃命都不會,未免太過嬌生慣養、不通世務。但是他心裡掛念的,當然不是桂陽公劉義真,而是他的兄弟。
  在這種混亂的時節,又有誰會注意一個小侍衛的下落?陸寄風心知希望渺茫,憂慮地暗暗嘆氣,不動聲色地聽下去。
  “他運氣真是不錯,給中兵參軍段宏找到了,段參軍本已殺出重圍,等胡人退了,他單人匹馬又趕回頭,一路叫喚桂陽公,找得聲嘶力竭,劉義真聽見他的聲音,連滾帶爬地出來相認……”
  “你怎知是連滾帶爬?”陸寄風笑問。
  陸喜道:“呃,這是雲公子形容的,我也沒瞧見,可是不是連滾帶爬,難道是抬頭挺胸嗎?”
  陸寄風笑著揮了一下手,道:“然後呢?”
  “聽說劉義真聽見了段參軍的聲音,哭哭啼啼地走了出來,說:“段宏,咱們兩人同行,是逃不了命啦,不如你把我的首級砍下來,帶到健康,請我爹不再想我。’段參軍哭著叩頭謝罪,救駕來遲,連忙將劉義真扶上馬,自己用走的。可是劉義真全身發軟,竟連馬都坐不住,段參軍只好拿繩索將他綁在自己背上,兩人共乘。走了沒多遠,卻又遇上一大匹強盜,他們鞭馬狂奔,馬也給強盜射中了,段參軍武功高強,背著劉義真跟強盜們打,勉強逃出一命,但也受了重傷。”
  陸寄風聽這一路之事,雖輕描淡寫,也想像得到劉義真吃了不少苦頭,陸喜又道:“他們被朱齡石找到之後,桂陽公見到雲老爺,便逼雲老爺護送他回南邊去,承諾封王封侯的,雲老爺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了。”
  陸寄風苦笑道:“難怪雲公子這般氣惱。”
  陸喜道:“還沒有完呢!桂陽公劉義真在雲老爺之處,被奉得如神一般,他說起自己落難的過程,可與我說的不大一樣……”
  “你說的是雲公子的口氣,不是嗎?”
  陸喜笑道:“老頭子我還是覺得雲公子說得真些。桂陽公與雲老爺談話時,還是豪氣千雲地說:‘大丈夫不經這場危難,怎知人世艱困!’嘿嘿,雲公子來學這口吻才叫像!”
  陸寄風忍不住問道:“柳兄弟怎樣了?” 陸喜道:“公子,你以為雲老爺沒問麼?桂陽公吱吱唔唔的,也沒說清楚。柳夫人日日都問,雲老爺也瞞她不住,拿了下少好話安慰柳夫人。可是柳夫人思念兒子,怕他也被胡兵給殺了,日日哭泣,湯藥不進,欸……”
  陸寄風心頭沉重,道:“是嗎?”
  陸喜道:“柳夫人的病原本就沉重,雲老爺府裡的大夫已經盡力了,雖在逃難路上,雲老爺還是差了十幾個手下,好好地葬了柳夫人,雲老爺做人真是沒話說的。”
  陸寄風看了封秋華一眼,暗想道“積善之家,必有餘慶”,難怪封秋華也會捨命保護雲萃的家小。
  陸喜道:“我隨著雲老爺南下,雲老爺時常說到少爺你,也很擔心你的生死。昨晚我相老爺說完話,要回自己車裡時,便被幾個會飛的漢子給抓了,他們逼我照著他們的話說,就說什麼他們是雲老爺派來接小姐的……”
  陸寄風道:“嗯,他們見你和雲老爺私下說話,可能猜想你是在雲家地位不低的管家,雲小姐認得。”
  陸喜道:“可是我沒想到少爺您也在,真是太好了,老天爺有眼睛。”
  說著,又喜極而泣。
  陸喜就知道雲萃現在大約在什麼地方,那麼便可以帶路,讓疾風與靈木護送她回去了。
  看來相聚的時光已經不多,陸寄風悵悵地看著雲若紫,過了一會兒,才道: “若紫妹妹,將來……你好好養著小風,讓它跟小紫一塊兒長大。”
  雲若紫笑道:“它們長大了,還要生好多小虎兒!”
  陸寄風微微一笑,轉頭望向車簾,透過車簾的隙縫,隱約也可以見到疾風與靈木駕車的背影。
  牛車在人路上慢慢行駛,規律地搖晃著,天上明早兩三點,在漸漸欲曉的天空中淡去。
  陸寄風想道:“我若被帶上通明宮,不管要不要煉成丹藥,都得逃走,永遠不再出現在若紫妹妹面前……”
  他回頭多望雲若紫幾眼,只見她白嫩嬌美的臉上,雙目燦若流星,微笑之際嬌媚婉變,眼波流盼,還有種說不出的神韻,起初是越看越美,看得久一點,眼睛便拔不開了,只能定在她身上。
  陸寄風不由得痴了。他年紀尚小,於情愛天性,半點也不懂,只是多年以來,他離群索居,從沒像這樣沿路保護著、愛護著一個人,對雲若紫產生的感情,就像是自小相依為命的兄妹 般,萬萬捨不得、也不放心就此離開了她。
  他忍不住抬手輕輕撫摸著雲若紫的頭髮,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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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百里寄君命

  行出二三十裡,已經來到弘農城外,天色亦已破曉,樹林小道婉蜒連綿,遠處水流潺潺,在曉輝均灑,露痕未乾之際,更顯清幽出塵。
  樹梢掩映間,似有一角白牆黑瓦露出,只聽阿環喜道:“葛仙姑的寶觀到啦,姑娘。”
  靈木與疾風均想送她到了觀門口,便即告辭,也算完結了一事。
  殷曲兒的小轎在前面領路,那粉牆漸漸顯露得明白,只見黑色的觀樓上,橫掛一匾,匾上題著“閬台觀”三個篆體,字體古雋斑駁,不知已有多少年了。
  行到離;閬台觀還有幾十尺之處,殷曲兒突然命轎夫停轎。
  阿環道:“你們全走吧!這閬觀是不許男子靠近的。”
  那幾名轎夫應了一聲,小心地放轎,讓她下轎之後,殷曲兒又道:“你們把轎子帶走吧,不必再回來了。”
  眾轎夫應了一聲,正要迴轉,阿環忙道:“等等,諸位大哥先別走。”
  轎夫們又停了下來,等著她的指示。阿環靠著殷曲兒的耳邊,附耳低語。她們的悄悄話,以疾風與靈木的修為,就算不特意去聽,也能字字聽得一清二楚。只聽得阿環說的是:“若放了他們離去,只怕管子聲要逼她們洩露小姐行蹤。”
  殷曲兒蛾眉微蹙,望了眾轎夫一眼,疾風與靈木都暗想:“這丫環有些見識。”
  阿環續道:“就算小姐求他們別說,你是知道南宮碎玉的手段的。”
  殷曲兒幽幽長嘆,道:“那怎麼辦?”
  阿環覷了覷靈木與疾風,悄聲道:“小姐,你去求兩位道長殺了這些轎夫,不就結了?”
  疾風與靈木不由得互望一眼,要他們動手殺了不會武功的無辜之人?這是絕不可能的。
  但是放他們回去,也不是了局,萬一被南宮碎玉逼刑,只怕還要更慘。一思及此,靈木不由得望向立在一邊的轎夫們,他們還不知自己的性命危在傾刻。
  殷曲兒的容貌溫柔,態度親切,就連看著轎夫時,這些壯漢都被瞧得心花怒放,根本想不到她正在與婢女商議著殺死他們。
  疾風悶悶地想道:“女人果然全都陰邪歹毒!想要殺了你時,還能笑得如此嬌媚!”他當然又是想到封秋華。
  不料殷曲兒低聲道:“別這樣莽撞,你去請我乾娘出來,由她示下吧!”
  阿環道:“葛娘娘是不見男子的,只怕……還是殺了。”
  殷曲兒道:“那麼也無可奈何,總不是我叫殺的。”
  疾風與靈木都倒抽了口冷氣,雖不是她叫人殺的,卻也是她故意引來的殺機,殷曲兒卻說得好像沒事一般。
  阿環點了點頭,道:“諸位大哥,我家小姐很感謝你們,請你們歇歇,我去請閬台觀的道姑們替各位端些茶水點心來。”
  眾轎夫譁然大喜,紛紛道謝。阿環飛快地步入觀中,殷曲兒又微笑著步至牛車旁,道:
  “二位道長,也請歇歇,車裡的小朋友想必餓了。”
  疾風與靈木明知她在打主意殺人,卻還能神情自若,溫柔體貼,都感到十分詭異,疾風沒好氣地說道:“謝了。”
  靈木見師兄還逗留在此,猜想他可能想見識見識這位“葛娘娘”的作風;若是個高手,能舉手之際殺死這些轎夫,疾風想必會出手相救,因為若殷曲兒有了這個靠山,何必還怕南宮碎玉找上門來?
  想到此靈木突然心口一震:“若殷曲兒有了這個靠山,何必還怕南宮碎玉找上門來?”
  這確是個大問題,先前她嬌怯怯的樣子,難道全是假的?她所說與雲萃的前緣,也不知是真是假?管子聲不也用的是同樣手段?為什麼不相信管子聲,卻相信了殷曲兒?雙方都有可能在撒謊,只是殷曲兒快了一步。
  靈木暗自小心。殷曲兒身上沒有一點真氣,什麼武功、術法都真的沒修練過,因此疾風與靈木對她一點也沒提防,根本不以為她有這樣的膽識設計他們。然而,她能把武功罕有敵手的管子聲製個動彈不得,管子聲敢做的,她還會不敢嗎?
  不一會兒,觀門咿呀而開,由內閃出一個灰衫道姑,眾人都還沒看清她的來勢,飄然一欠身,已有如一道電閃,極快地在眾人背後閃了一圈,又回到原地。
  她一出現,疾風道長便喝道:“住手!”
  但是當疾風“手”字未歇,那灰衫道姑已閃回原地,俏生生地立著,好像根本就沒移動過一般。
  那灰衫道姑約莫中年,容色極美,卻雙眉下垂,帶著幾分愁苦之色,輕道:“欸呦,怎麼這些人全死了?可憐他們妻子兒女,從此零落無依,欸,還是出家了好,免去這些生離死別……”
  靈木連忙望向那些轎夫,果然已經全僵撲倒地,臉上神色還是如常,似乎根本不知自己已經絕命。
  疾風道長氣得臉上肥肉抽動,喝道:“妖婆娘,你何以如此狠辣,一出手就殺了這些無辜之人?”
  那道姑哀怨地望向疾風道長,輕聲問道:“道長,你有妻子沒有?”
  “沒有!幸好沒有!”疾風怒道。
  那道姑又問道:“你有情人沒有?”
  疾風更是火大,喝道:“通通沒有!永遠也不會有!”
  那道姑這才露出含著愁悵的微笑,道:“那就好了,男人一招惹了女人,就該死之極,他們都是這樣。”
  疾風怒道:“胡說八道!女人招惹男人那又怎樣?一樣該死!”
  道姑道:“不,不,是男人招惹女人,較為該死。”
  “我說是女人招惹了男人,比較該死、非常該死、死不足惜”
  那道姑愁眉不展地說道:“是嗎?是誰說的?”
  疾風道長道:“是天理如此!”
  那道姑突然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哀嘆道:“欸,老天爺呀,玉皇大帝啊,你也是男人,是男人就必是負心漢,嗚……,所以你便規定了男人招惹女人不該死,你是個糊塗不公平的老天爺,該換個女老爺來做天,才有道理。”
  她每說一句,疾風道長罵一句“放屁!”只聽得一個哭,一個罵,鬧得靈木哭笑不得,直到她說到最俊幾句“該換個女老爺來做天”,靈木才陡覺不對。會這樣說的,只有聖我教的教眾。
  靈木一躍而下,暍道:“你是邪教的妖婆!”
  那道姑“哎呦”一聲驚呼,一揮衣袖,發出的醇厚真氣便將殷曲兒卷至她身邊,抱住了殷曲兒叫道:“這妖道要殺人啦,他們男人都是一氣的!”
  話聲未落,已抱著殷曲兒疾轉入內,真氣過處,觀門“碰”地閉上。疾風一聽靈木喝出此言,也大為震驚,想不到會在此地遇上聖我教徒。兩人正要並肩殺人,靈木又覺不妥,道:
  “師兄且慢,事有蹊蹺!”
  “怎樣?”
  靈木道:“她們大費周章引了我們來此,必有圖謀。”
  疾風也提高了警覺,天際驟然陰沉,雖是清晨,卻陰森慘重,冷氛瀰漫。
  那幾名僵仆在地的轎夫,突然筆挺地站了起來,有如僵直的木人一般,倏地橫列開去,圍擋住了車後方的道路。
  疾風與靈木背對而立,小心以對。
  低沉微啞的女聲,不知自何方傳響而出,聲音在眾人頭頂迴旋:“現在發覺,已經遲了,通明宮的走狗,死一個少一個!”
  疾風怒道:“有什麼妖法,盡避使出來!”
  那女聲呵呵一笑,一股極強的勁風碰地撞開觀門,接著不知哪裡來的一股勁風,竟將牛車往觀中疾推而入。
  靈木與疾風同時暍道:“妖孽!”“休想擒人!”
  兩人同時躍上車頂,至於拖車的大牯牛早已被這股真氣撞開,滾倒路旁,只剩一輛大車有如被矯龍拖著跑一般,迅速地衝入。在車頂上的兩道長逆著狂風,真氣齊出,兩道純陽劍氣,往門內轟去!
  轟然巨響,接著嘩啦震天,門內的一座曲牆被兩道長的掌氣轟然擊碎,煙塵瀰漫,牛車也筆直衝進道觀內。
  疾風與靈木什麼都沒看清楚,只覺一道悶熱的氣流撲面而來,轟然將二人推了出去,女聲嬌叱道:“閬台觀裡,男子止步!”
  這道掌氣,居然打得疾風與靈木二人身如飛絮,往外飛出。他們兩人身在半空,無所著力,身子飛出觀外,卻眼見載著陸寄風的牛車滑入觀中,距離一下子拉遠。
  疾風又氣又急,氣沉腰際,一個千斤墜,身子沉沉地落在地面,幾乎是雙腳一沾地,便彈躍而起,往道觀裡彈去。
  但聽得女聲怒喝,疾風才彈進門崁,千萬道陰光閃閃,迎面撲來!
  疾風道長雙掌齊舞,護住前方,只聽登登登幾聲,周圍門牆樹木,被射入了無樹毒針,雖然都沒刺到疾風身上,姦歹是擋住了疾風的去勢,又被逼得退至門崁之外。
  靈木搶步上前,道:“師兄,你無恙吧?”
  疾風喘了口氣,揚聲道:“何方妖婆?報出名號來!”
  女聲呵呵輕笑,接著又是那陣哭喪似的道姑聲音:“哎呦,老不修的疾風啊,硬要闖進女觀,嗚……天下男人都是這般死皮賴臉,你說該不該死?”
  疾風氣得胸口差點炸了開,叫道:“他XX的,嘴巴給我放乾淨點!”
  那道姑繼續哭道:“通明無恥真人大弟子疾風,耽溺女色,毀了清修,嗚……他身上中了萬屍陰毒,只剩下六個月性命,可憐他沒過門的老婆成了望門寡啊……”
  疾風雖暴怒,卻心頭暗驚,他與管子聲對過掌後,心脈及脾經部感到沉甸甸地,真氣難以順暢地發出,只是怕靈木擔心,所以一直強忍住不表現出來,打算過了這劫,再找時機慢慢自行療養。這哭喪女道卻說出他的隱哀,甚至連所中的是什麼毒氣都說了出來,怎不令他驚訝?
  靈木喝道:“胡說什麼?妖女,領死吧!”
  靈木氣貫雙掌,兩掌之間霜氣凜凜,有如憑空出現一把氣劍,在他雙掌間發出浩浩靈光。
  怒喝一聲,凌厲無比的劍氣往觀門內射去,卻有如射入大海一般,無所著力地消失了。
  靈木面如死灰,不敢置信地望著空蕩蕩的大門。
  由外往內望去,只見被兩人合力打碎的那扇曲牆已經完全坍塌,煙塵漸漸平息,在曲牆之後,只有平靜的小院,小院被一道矮矮的紛牆圍著,這第三道的小牆更加精緻,處處連著鏤刻小窗,由鏤花窗內,隱約可見一些雪白的布簾飛舞,不知是什麼樣的所在?
  還沒看清什麼,背後陰氣陡地襲來。
  靈木與疾風不假思索,回身便是碰碰幾下重擊,擊開那幾道陰氣的偷襲。
  突然血肉撲面,疾風與靈木不約而同拉住對方往後倒躍,他們都怕對方被這莫名其妙噴來的東西打中,誤中了什麼毒,所以連忙先拉對方後退,反而忘了自己處境一樣危險。
  這麼一拉一退,兩人都明白了對方心意,互相感激地望了一眼,才望向暗招偷襲之處。
  一看之下,登時呆了。
  眼前血肉肢體不全之人,還平平直直地朝他們走來,居然是那幾個轎夫的屍體。
  他們被疾風和靈木的猛烈掌氣打得有的頭炸開、有的手斷了,有的缺了半邊身體,有的胸腹被打穿,內臟流了出來,卻還是僵直地圍向二道。
  二道吸了一大口氣,這傀儡行屍之法,似乎是舞玄姬的四大護法之中,冷後葛長門的拿手絕活。
  難道殷曲兒所說的葛娘娘,便是葛長門?
  未及二道思索,眾屍分由東、西、南三面攻來,出手雖僵硬,卻帶著一股血腥氣息,與一般血氣不同的是,這股血氣裡隱含著一股甜甜的腐氣,中人欲嘔。
  疾風和靈木胸中煩惡,幾乎難以發掌。東西兩邊的殘屍突然同時發掌,疾風和靈木自然舉掌相抗,後發先至,比起殘屍還要快了一步,兩聲悶響,便將殘屍擊飛,但是南邊殘屍已趁此時機一擁上前,各自抱住了疾風和靈木。
  兩道大駭,尤其是疾風瞬間便有如被一張黑網罩住一般,又像是千萬只娛蚣鑽入了體內百穴,頭頂一暈,真氣阻滯。
  兩人同時運起純陽功體,暴喝一聲,抱著他們的屍體登時被炸得粉碎!
  疾風身子一軟,差點歪倒。靈木被殘屍抓住之時,也感到有股奇怪而微弱的陰氣鑽入穴道,十分難受,可是震開屍體之後,稍加調息便已穩住。然而疾風竟已經面色青白,薄唇也抖個不住。
  “師兄,你怎樣了?”靈木急問。
  疾風道長危危欲倒,全憑一腔憤怒支撐著,穩然而立。
  低沉的女聲道:“呵,疾風妖道,你很有兩下子啊,萬屍掌的毒氣在你體內,被藏坤仙毒一激,你還站得住。”
  靈木道長扶著疾風,厲聲道:“你說什麼?”
  那女聲淡淡說道:“這些屍首躺在地上,已吸聚了地底下的蜈蚣蠍子等毒物,經過行屍之法的摧化,毒性加強百倍,而血為良媒,更引奇毒也。你們兩人好好地躺著等死吧!”
  靈木又驚又懼,道:“你、你……”
  那女聲笑道:“聖我教遲早要滅了你們這些道門走狗,現在事端結得越多越好、越多越妙!”
  她反過來學疾風道長怒斥管子聲之言,可見從一開始,所有的動靜就在她的掌握之中,只是事到如今,疾風與靈木還是不解:究竟殷曲兒是與管子聲一路的,還是管子聲真的是雲萃的好友?是好心要與他們化解仇怨,被殷曲兒從中破壞挑撥,還是也另有圖謀?
  那女聲又道:“疾風早己中了萬屍之毒,他的命沒幾刻了,呵,靈木,你還是把握時機,跟你師兄話別吧。”
  靈木大叫道:“妖女,你休得意!這邪毒算什麼?”
  那女聲笑道:“嗯,不算什麼,只是要了兩個牛鼻子的老命,呵……”
  笑聲漸悄,終至不見。
  四周只有血腥一片,疾風倒在地上喘息,難以動彈。而靈木也身子一晃,連忙席地而坐,專心地調整氣息,還本驅毒。
  靈木打坐了一會兒,體內的娛蚣毒氣似隱似顯,他也不知道是否能成功軀除這股毒氣,心下不由著慌。
  被打碎的觀門內,四下寂然,一點聲息都沒有。倒在地上的疾風仰頭望著“閬台觀”的匾額,胸中怒火燒滾,想不到自己竟是死在這個女觀下,窩囊至極。
  疾風勉力開口,聲音微弱:“師……師弟……” 此喚一出,靈木忍不住突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你……你哭什麼……?”疾風更是氣憤,有氣無力地問道。
  靈木道:“師兄你不是叫我爛木頭,就是叫我名號,叫得越難聽,你心情越好,上回叫我靈木師弟,就是要我看著你打死封秋華,這回只叫師弟,那可不妙啦!”
  疾風嘆了口氣,道:“死便死,有什麼好哭的?你,你移得動嗎?”
  靈木全身無力,道:“還可以。”
  “我,我要死前,你把我拖開,拖得越遠越好。我,我可不要死在這……臭地方 ……” 靈木哽咽道:“是,我也不要死在這臭地方。”
  疾風雙眼一瞪,“你……你不許死!”
  靈木淒哽地垂著頭不語,疾風道:“扶我坐起……”
  靈木道:“是。”恭敬地將疾風的身子扶坐而起。
  疾風喘了口氣,顫聲道:“我……我不成了,你馬上……破我天靈,取我真元… …” 靈木大驚,道:“不,不,這……這萬萬不可!”
  疾風道:“我……是唯一……將近修成元嬰之人,你身中奇毒,唯有這……這半成的元嬰,可助你驅毒,你……你得活著,搶回……陸小子……”
  靈木道:“不,師兄,我不能這樣做!”
  疾風雙眼血紅,道:“快動手!我若……斷氣,元嬰也……也會散了……別浪費我的道行!”
  靈木雙手發顫,滿面淚痕,不知如何是好。
  疾風喝道:“你若不肯奉命,我……我亡靈不安,從此永墮地獄!”
  疾風發了這樣的毒咒,靈木再無法推辭,只好一咬牙,深深吸著氣,將所有真氣蓄在雙掌,搖搖晃晃地舉起。
  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奔出了道觀,叫道:“道長,道長!”
  靈木與疾風都一怔,奔出的居然是陸寄風。
  二道既驚且惑,陸寄風奔到他們身邊,關切地問道:“你們怎樣?受傷了嗎?”
  靈木道:“你怎麼出來了?她們……她們肯放你?”
  陸寄風道:“她們本要趕我出來……”
  才說了這句,疾風與靈木更是吃驚,陸寄風服過天嬰,他是將來殺舞玄姬的重要元素,舞玄姬座下護法葛長門怎會放他離開?
  只聽陸寄風接著道:“是若紫妹妹不肯讓我走,我說我得出來看二位道長的情況,若紫妹妹才讓我暫時離開,一會兒還得進去……”
  疾風喝道:“不行!你,你得跟靈木,上……上通明宮……”
  陸寄風道:“先別說這個,道長你需要什麼藥物,我進去跟若紫妹妹說,讓她叫那些女道士拿來醫治你們。”
  陸寄風越說,二道越是迷惘,靈木道:“你說什麼?”
  陸寄風道:“她們全聽若紫妹妹的話,不然我和封伯伯這幾個男子,早就被殺啦!”
  靈木與疾風總算明白了,這一路之上,聖我教的人用盡了心機,要奪的人物是雲若紫,而非有天嬰的陸寄風。一想明白了這層,疾風心情陡地一陣放鬆,仰首大笑。
  疾風笑了幾聲,便真氣阻塞,難以呼吸,喘著氣道:“陸小子,你……你千萬答應我一件事……”
  陸寄風以為他又要說上通明宮的事,這事他雖然已經答應了疾風,但是現在雲若紫沒有回雲家,也不知當初之約,算不算數。可是見疾風如此慘狀,陸寄風又不忍在此時謝絕了他,因此陸寄風為難地望著疾風,有點不知如何回答。
  疾風道:“你……你回到……裡頭,殺了封秋華,把……把他的天靈打破。”
  陸寄風駭然道:“為何要這麼做?”
  疾風淒然道:“誰叫……他落入的,是葛妖婆手裡……她,她擅長行屍走氣,我,我不願封秋華身死之後,成為邪教的武器……”
  陸寄風怔怔地看著靈木,靈木也點了一下頭,道:“沒錯,陸小子,這件事只有你辦得,別猶豫了。”
  陸寄風只得含糊點了一下頭,道:“你們要什麼藥材?我進去要。”
  疾風冷笑一聲,道:“呸!我……寧肯死了,也不……不會領邪教的恩!”
  那沙啞低沉的女聲再度自天而降,笑道:“呵……疾風,只怕你想領,我也沒這麼大方,你的徒兒封秋華內息耗盡,早該死了;可是他筋骨強健,空有一具行屍走肉的好資質。我將他調教成聖女老人家的殺手,你說好不好?”
  疾風全身發顫,道:“你……你……”
  女子揚聲長笑,陰沉沉的觀門中,緩緩栘出了一道人影,靈木與疾風一同看去,赫然便是面色陰沉,昂然橫劍而立的封秋華。
  ※       ※       ※
  花絮:
  蕭冰的梟羽扇
  羽扇簡介:
  現代的羽扇是圓形的,但這是明朝以後才有的造型。在魏晉時期,如蕭冰手中所持的羽扇卻另有其狀。與本書時代相合的畫家顧愷之所晝的“斷琴圖’中顯示:魏晉時期的羽扇,大體上是一只張開的鳥翅的外型模仿。另外,書中作為“通明真人司空無’的模特兒 山中宰相陶弘景 所傳世的晝像中,也乎持鳥翅狀的羽扇。
  這種鳥翅形的羽扇,造型優美,確實能烘托出魏晉名士輕袍緩帶的風範,但是,拿來扇風卻不怎麼涼。後世改成圓形,就比較阿沙力了。疾風道長的武功“子午之法’簡介:
  根據道家修行成仙,或長生不老的入門聖經《周易參同契》,有修“外丹”與“內丹”,外丹是指爐火服食,內丹是指引內養性,二者不可偏廢,而內丹的修習更與中醫的氣化論生理學相合,並非虛誕。
  子午之法就是內丹修行的運氣之法。首先要練成小周天功法,氣起於北方會陰,沿督脈而上,通三關至泥九,為運轉河車:此法又稱為“進火”。接著將氣在泥丸宮盤旋捭聚,與心火之氣相會,沿任脈下入丹田,與肝木之氣會合。此稱作“退符”。
  進火與退符往返進行,有如周天運行不息,故稱小周天。(金庸“倚天屠龍記’中的主角張無忌就是練小周天功法的。)而由方位言,北子、南午、東卯、西酉。子當右轉,午乃柬旋,內氣是由子右轉至午,過西酉白虎,由午東旋至於,過東卯蒼龍。
  能將小周天功法煉列一定火候,任督二脈運行使已經無所阻滯,就算生了小病,也可以在三五分鐘內痊癒。接著便可以進行列大還丹的境界,也就是大周天功法。
  大同天功法又稱“兩孔穴法”、“活子午法”,將小周天功法所煉出來的內力,提升加強,使之戍丹,甚至成為“子嬰”,也就是元嬰元神,不但可以長生不老,甚至可以離體寄神,或是去老返少,重修生命。
  予午之法是道家修煉內丹的主要途徑,正統的丹道派高人都一定會苦練的。
  疾風道長身為道教七子之首,他的子午法功力當然是高不可言。小說中設定:通明真人司空無甚至不止一個子嬰,有可能一人數化喔。護手鉤(鉤鑲)
  在鉤上帶有月牙護手的兵器,長約八十七公分。
  護手鉤上面是鉤,下方是刺。可以以鉤部攻擊,或是鉤住敵方兵器,使之不能施展;或是鉤住對方衣服或身體。而下方的尖利則可以扎刺敵人。護手鉤的月牙是尖刀狀,也具有很強的殺傷力。
  鉤作為武器,可攻可守,是威力頗大的全方位武器。但是缺點是使用者必須十分熟練,否則反而容易傷列自己。
  “鉤”在漢朝稱做“鑲”,又稱“推鑲”,或“鉤引”。遠在《墨子》一書中便已經有它的記載,做為在坑道裡近身白刃戰的工具。可以說是很有歷史淵源的兵器。關於道教道教的分支很多,在這個時代,仝真教還沒出現。漢朝以後的三國時期,道家的思想哲學與法術及群眾運動結合起來,才具有宗教的雛形,而成為道教。到了本書的時代魏晉,原始的道教分為符祿、丹鼎兩大派。
  符祿派不脫裝神弄鬼,也就是五斗米、太平道之流,是一般民眾的信仰。而丹鼎派則追求長生不死、術仙飛昇,又稱為神仙道教,流行於貴族門閥之間。通明宮的風格,自然是丹鼎派,所以才能取得政治力量。
  可是其實就連貴族都搞不清楚兩派的分別,像晉朝的王羲之是五斗米教徒,但他修行方式卻是丹鼎派的神仙道教。
  到了西晉時,葛洪將丹鼎派的學說奠定了下來,在《抱朴子》一書中,將煉丹與養生的理論系統化,並提出完整的宗教思想,使丹鼎道派大盛。
  接著陸修靜、陶宏景師徒又將丹鼎派的禮儀、教條充實得更完整,與政治緊密結合,也使道教完全官方化,創立了新教 上清教,並且與佛教思想做出融合,成為中國的主要宗教。陶宏景還排列出仙譜,為道教諸神排出等級。
  上清教的修行基地是茅山,因此又稱茅山宗,影響後世至鉅。
  但是南北朝時代的胡人較為重視佛教,而漢人重視道教。胡盛漢衰,道教也較為失勢。
  寇謙之在嵩山隱居修道,自稱得列太上老君的傳授,立志要成為帝王師,也透過許多努力,接近北魏太武帝、宰輔崔浩,使道教勢力雄極一時。
  太平裂碑記就是在這樣的情勢下,有道教與佛教的勢力消長的故事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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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此身非我有

  乍見封秋華步出觀門,眾人都是一驚。雖然他的外表和以前一樣,但是眉宇間籠罩著一股陰霾,邪氣在俊挺的五官間流竄。
  疾風道長本已奄奄一息,卻突然間一躍而起,挾著一股猛烈的真氣,雙掌擊向封秋華!
  這一下大出眾人意外,靈木驚呼一聲,封秋華長劍往上一挑,倏地變幻劍路,由左至右一削,竟驟然封住疾風道長的去勢,若是他再往前,非得破攔腰砍成兩段不可!疾風道長去勢一頓,重重地摔落在地,昏死過去。
  靈木急得叫道:“師兄!”
  疾風道長面色發黑,氣若遊絲。
  靈木大駭,說不出話來。而這麼一驚,內息-亂,藏坤仙毒登時氣勢凌駕他的真氣,逼得他胸中一陣氣悶,差點也要軟倒。
  靈木見得十分清楚,封秋華所使出的劍招,是極普通的通明宮入門劍法“圓通劍法”,招式子平無奇,但封秋華這隨手一揮,四方無礙,有如流水,確實將圓通劍法真諦發揮到了極限。
  一陣低沉的女聲笑道:“呵……不愧是道門的得意弟子,這一手劍法如何?”
  靈木駭然不語,封秋華竟突然間將劍法發揮出這等威力,到底是什麼原因,他怎麼也想不透。疾風道長武功乃通明七子之首,被這入門的劍法逼得退落,一方面自然是因為他身上所中的兩種毒性太厲害,另一方面,封秋華實力驟強,也是主因。
  疾風道長本已守定根本,護著心脈,強忍著不死,以期用自己的元嬰拯救靈木。可是見到封秋華將要成為葛長門的傀儡,他心中一急,想以最後的一口氣擊破封秋華的天靈。沒想到一擊失手,真氣散亂,再也無法聚集,正中了葛長門的詭計。
  葛長門的行屍走魂之術,絕非只是控制死者這麼簡單的術法,到底會讓半死的封秋華變成什麼,才是教靈木與疾風思之恐懼的。
  靈木勉力站起,揚袖一揮,嗤地一響,一道劍氣便往封秋華頸部劃去。
  封夥華隨手舉劍一抗,錚地一聲,劍氣與劍刃相格的清音未絕,陸寄風眼前-花,什麼也看不清,封秋華已身如鬼魅,立在靈木背後,長劍疾刺向靈木的背心。眼見靈木絕對來不及回身抵擋這一劍,不料“碰”地一響,一道掌力將封秋華的劍勢擊偏了,靈木這纔來得及閃過此劍。
  擊出那一掌的正是倒在地上的疾風道長,他及時醒轉,緊急中再度出招,打中了封秋華。
  這一掌雖能打偏他的劍勢,卻一點真氣也沒有,根本傷不了對方。封秋華不假思索,反手一剌,劍尖掠處,疾風道長的雙腕已被劃出兩道深長的口子,鮮血淋漓,深可見骨,只要再砍得準些,疾風道長的雙手非齊腕而斷不可!
  只見封秋華手中長劍血跡殷紅,面帶邪詭的微笑,睨視疾風道長,那神態完全變了個人。
  他待要舉劍再刺,卻被人攔腰抱住,叫道:“住手!封伯伯,住手,他是你師父啊!”
  抱著封秋華的,自然是陸寄風,陸寄風與疾風、靈木二道雖然敵對,這幾日相處下來,他已漸漸了解二道與自己為難,實非得已;再說,他並非善於記恨之人。
  二道的言行光明正大,相較之下,閬台觀不但慣用陰謀詭計,而且作法險惡陰損,明明已經讓疾風和靈木中了邪毒,大可以等他們平靜地死去,卻故意藉封秋華之手了結他們,讓疾風在死前還要受一次精神上的折磨。這種可惡的作風果然是邪魔之屬,大大令陸寄風反感。
  封秋華面無表情,反掌一擊,欲將陸寄風擊退。不料這一掌打在陸寄風肩上,陸寄風體內自然生出一股真氣反抗,震得封秋華手臂一軟,左手登時動彈不得,軟垂在身側。
  封秋華站立不穩,倒退了幾步才穩住身形。他的左肩被疾風道長打成重傷過,經過這幾日調養,已好了七八分,被陸寄風身上的真氣一衝擊,未愈之創又迸裂,若是一般人,早已被這劇創痛得動彈不得了。
  可是如行屍走肉-般的封秋華依然毫無所覺,身勢如鬼地飄向陸寄風,舉劍便刺。這一劍去勢勁疾,雖是對著一個孩童,竟也使出了凌利的招式,驚得陸寄風連忙放開手,抱頭跟蹌落荒而逃。
  他慌亂之中,全忘了自己可以運用真氣邁開步子,從容地逃開封秋華的劍招,眼見封秋華的劍已抵到他的背心,卻又陡地僵硬地回劍,剌向疾風與靈木。
  原來在被陸寄風這麼一絆的短短時間裡,靈木巳扶起疾風,雙掌貼住師兄的背,將真氣送人疾風體內,兩人真氣川流不絕,很快合上了拍,交融演化,以大周天功法使內力相乘,在周遭散發出一股迷濛的真氣。
  封秋華原本剌向陸寄風的劍招力末使盡,瞬間便再變幻劍法,刺向疾風與靈木。
  牽引著封秋華劍勢之人,自然不是他本身,而是暗處的控制者,只見封秋華的劍招迅疾絕倫,但是靈木與疾風居然不避反迎,陸寄風驚得叫了一聲:“道長小心!”
  疾風雙掌向前猛地拍去,劍刃剌穿了疾風手心、刺進疾風胸口的瞬間,疾風的雙掌也重重地拍中封秋華的心口,碰地一聲悶響,封秋華和疾風兩人,一個被掌氣打中,一個被劍刺入心口,竟是同歸於盡。
  封秋華被兩名前輩的內力同時一擊,肋骨全斷,一口鮮血汪噴了出來,盡噴在疾風頭臉身上,長劍脫手,整個人往後飛跌出去,重重地摔落在地。
  但見疾風心口插著長劍,巍然屹立,滿身都是鮮血,雙目怒睜,望之凜然可怖。
  疾風和封秋華同歸於盡,陸寄風早已看得驚心動魄,靈木喘了幾口氣,喚道:“師兄?”
  陰慘的寒風吹過,疾風依然動也不動地站著,靈木見了,身子一軟,曲膝癱坐在地,眼中落下淚來。
  陸寄風見疾風道長已然斷氣,心頭也是陣陣酸楚。靈木略定心神,喝道:“妖婆!你出來,別躲在裡頭裝神弄鬼,出來與我好好一戰!”
  那女聲隱約一笑,道:“我叫我的徒兒封秋華小子,就足以令你們毫無還手之力,何必親自出馬?“
  她故意稱封秋華為自己的徒弟,聽在靈木耳裡更是刺耳。倒在地上的封秋華身子微微一動,突然筆直地一躍而起,姿勢僵硬怪異,有如殭屍,靈木和陸寄風都倒吸了口冷氣。
  封秋華被打退之後,竟還能若無其事地再度起身,無視盡斷的心脈與傷重的身體。
  葛長門行屍之法的可伯,就在於此。被操控的屍首下不但沒有痛感知覺,甚至像封秋華這樣根基深厚而還未完全死去之人,只殘剩-絲的神智就足以激發原有的潛能,把他所學的武功發揮出最大的威力。因為他所收到的命令只有勝利或是殺人,一心-意要執行操縱者的命令,潛意識裡便只求勝利不問生死,而徹底地發揮出清醒時發揮不出的威力。靈木見這樣下去無法了局,葛長門的妖法高強難破,既然打不贏,眼前唯有儘快帶著陸寄風逃離此地。
  靈木道長一咬牙,拔出插在疾風道長心口的長劍,當即長劍一幌,向旁滑出五步,一招“五重天”,長劍往上斜刺,去勢奇快,收勢奇變,封住了封秋華的上盤。
  這套劍法“五重天”,乃通明真人司空無年輕時所創的一套劍法,劍速極快,每一招出手,都包含了數十招變化,因此幾乎一招就算是完整的一套劍法,每一出手就能封住對手的所有出路,困住對方全身要穴,教對方動彈不得。
  這套劍法極為困難,不但招式緊復,且幾乎沒有破解之法。通明真人司空無年輕時,醉心劍道,笑傲天下,創出許多不世的劍法。在他四十餘歲時,突然頓悟,從此棄劍修道,因此他所創的許多絕世劍法多半不傳于世,只有通明宮的弟子們偶爾能得到幾套他的真傳。
  封秋華身姿輕靈地閃著劍招,靈木身隨劍走,左邊一拐,右邊一繞,越轉越是急快。封秋華雙目陰惻惻地注視著靈木,靈木的劍招越走越是順手,而封秋華的閃避之勢卻越來越是遲緩不便,每當要走向哪個方位,劍勢就正好封住那個方位。這“五重天”,顧名思義分為五重,二重快而緊,三重緩而弛,交替變化,忽快忽慢,回盪曲折,確實有如引人上天梯一般,難以預測。陸寄風見封秋華只能連連後退,而他每退一步,靈木便逼前一步,緊追不舍。
  五重越逼越緊,劍氣在封秋華的頸邊不住揮劃而過,封秋華被困得越來越無法施展,本來是雙手難以招架,待到後來連雙肩部被困在劍勢之中,無法側避。等到施出五重天的最後一式,必可取下封秋華的項上人頭。
  兩人越鬥越是緊密,身影幾乎化作雨道灰白光芒,難分彼此。
  封秋華突然雙眼一閃,驚呼道:“靈木師叔!你……你做什麼?”
  靈木一驚,封秋華眼神清明,竟與方才不同!靈木“嗤”地-劍,及時將要劃斷封秋華頸項的劍招略偏中寸,但也在封秋華頸間劃出了一道血痕!
  封秋華悶哼一聲,按住血流不已的頸子,錯愕地看著靈木。
  靈木尚未問他怎會突然間恢復神智,“碰”地一聲重響,竟是心口被封秋華打了一掌!
  靈木驚覺中計的同時,“五重天”的余招也噗地別人封秋華心口。
  靈木心頭被這一掌擊中,眼前一黑,強忍住五臟翻絞之感,拔出劍來,再度搶攻向封秋華。
  封秋華連中數掌:心口又被靈木刺了一劍,卻恍若未覺,再度縱身向前,雙掌陰風颯颯,往靈木擊去。
  靈木陡地身勢往旁一滑,抓住陸寄風的衣領,便迎向封秋華的掌氣。
  陸寄風隱約聽見那女子“咦”地一聲,還不及改變封秋華的掌勢,靈木已被封秋華這一掌打中。
  “碰”地一聲,靈木一中掌,身子有如脫線飛鳶般飄然而去。
  原來方才靈木發覺無法取勝,便行了一步險,將真氣蓄在心口,故意迎上封秋華的掌力,藉著這一打的勁道,幫助他逃離此地。
  靈木這藉勢退出戰圈之法,雖然凶險,卻是唯一可以脫身的一招。道觀內幾聲怒叱,已有數道灰色身影飄了出來,追趕靈木道長。
  靈木道長頭也不回,抓著陸寄風便拼命奔跑,真氣匯聚雙足,全不換氣,霎時飛奔出數百丈。被靈木抓著衣領的陸寄風在逆風中幾乎無法呼吸,連雙眼都睜不開,只覺不斷有長草劃在他臉上,應是跑到了長著極高野草的曠野。
  不知跑了多久,才突然後領一松,整個人重重地摔落在地。
  陸寄風爬了起來,轉頭一見,草叢中的靈木仰倒在地,昏迷不醒。
  陸寄風才要去看靈木道長是死是活,已聽得遠方有女子嬌叱道:“去那裡找!”另一陣女聲道:“靈木這牛鼻子毒患不淺,跑不遠的!”
  沒想到閬台觀的女道們眨眼便追了來,可見個個輕功都屬不弱。陸寄風急忙和靈木就地趴著下動,暫時藉著枯黃的蘆草掩蔽兩人的身子。
  眾人細搜了一回,劍還曾經掃過他們的頭頂,卻所幸沒有被發現。眾女道們總在有石頭遮蔽之處細細撥開長草尋找,對於大片無遮無蔽的野草,反而隨便一掃便走了過去。
  過了許久,人聲漸杳,陸寄風把耳朵貼在地上,已聽不見任何腳步聲了,才敢站起,一把抱住靈木道長,往城內的方向狂奔。這回不知不覺使出了真氣,很快就跑近城郊,躲入一棟破屋之中。看附近有下少墳墓,這破屋子應該是從前大戶人家守靈或掃墓時休憩的小屋,不過現在已經荒廢了。
  陸寄風對著昏迷不醒的靈木道長,束手無策,見他臉色轉青,出氣多入氣少,更是急得團團轉。
  心急之中,想道:“疾風道長以我的血餵封伯伯,好像保住了他一點生氣;不知我的血給靈木道長飲用,有沒有效?”
  正想再試試以血救人,靈木悶哼了一聲,醒了過來。
  靈木看看周遭,見陸寄風在身邊,一陣激動欣喜,忍不住又“哇”地一聲,吐了一口黑血。
  陸寄風道:“道長,你怎樣了?”
  靈木喘苦氣,道:“我……一時還……死不了……”說完,突然放聲大哭,悲不自勝,抬起手來往自己臉上拍,他雙手酸軟無力,只輕輕地拈到臉頰。
  陸寄風看得莫名其妙:“道長,你做什麼?”
  靈木哭道:“你打我!快幫我打我!”
  陸寄風道:“為何要打你?”
  “我叫你打你就打!嗚……我是個蠢蛋,竟中了人家的奸計,害死師兄!你打我,重重地打!”
  陸寄風道:“打你也喚不活疾風道長,您還是設法驅毒,有命才能說別的。”
  靈木道長好不容易收了眼淚,道:“沒時間驅毒了,得先把你交給同門才是……”他打量了陸寄風幾眼,道:“我和疾風師兄都完了,你怎麼沒趁機逃走?”
  陸寄風也是一怔,道:“我忘了。”
  靈木道:“你這小子很有意思,我……我告訴你說……”靈木突然嘔出了一口黑血,腥臭難當,陸寄風急忙扶著他道:“道長您先養傷,有話以後再說。”
  靈木擺了擺手,斷斷續續地說道:“不,不要緊……他XX的,想不到,魔女的-個……
  一個護法就這樣高強!”
  靈木勉強調了調息,才道:“原本……我和師兄爭議,要不要先把你交待給……洛陽的師姪……疾風師兄擔心看不住你……你答應隨我們上通明宮時,心裡已蓄死志,是也不是?”
  陸寄風被說破了居心,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靈木道:“……我不知還……有沒有命帶你上通明宮?可是……我和師兄已經傳書給平陽的支部,他們不久就會……來會合,咱們先往北走,跟他們碰頭……”
  陸寄風道:“平陽還有通明宮的支部?”
  “這也是這近百年間,師父的意思。”不知為何,靈木竟長嘆了一聲,像是說到了什麼令他心煩的事,不願再說,只道:“總之你與我往北走就是。”
  靈木略為調了調氣息,又道:“……原本,應該我和師兄……親自把你送上通明宮,交給師父。可是,我……不知身上的毒,能不能撐到那時候,所以……若是我撐不下去,你……
  你便帶著我的手令,到平陽的平陽觀,就謊稱你是我……新收的徒弟……請觀主……炘陽君,親自送你上通明宮……。炘陽君是我三師弟烈火師弟的徒兒,九陽子之首。可是你千萬……,千萬別對任何人說你服過天嬰。否則……怕要節外生枝。”
  陸寄風點了點頭,道:“我記住了。”
  靈木道長這才松了口氣,伸於入懷中,掏出一方黑色令牌,遞給陸寄風:“這便是我的手令,見令如見人,你拿去……”
  陸寄風接了過來,烏木上浮刻著“法一子”三個籀體,靈木道:“我們通明七子,是通明宮第一輩,“一”字輩的。我們七人在譜系裡的道號,以“取法天地煉純真”為順序,疾風師兄是“取一子”,我便是“法一子”,封秋華是第二代,陽字輩,他本是“絕陽君”,不過……欸!已經被刪去了。接下來便是“之”字輩,若你真正是我徒兒,之字輩便要叫你師叔啦,呵……之字輩裡,多的是比你大上好幾十歲的人。你這個師叔做得很現成啊!”
  陸寄風雖想笑,卻笑不太出來,只道:“道長您先養養傷,再說別的吧……”
  靈木嘆道:“待我先蓄口氣,才能把你送到平陽觀,養傷是來不及了。”靈木端坐在榻上,默默調勻氣息。陸寄風坐在一旁,心亂如麻。
  靈木說得沒錯,他受了重傷,現在陸寄風想逃的話,確實是無人可以再抓回他,更不會因為天嬰之體,而成為殺死雲若紫的關鍵。但是,要他放下重傷垂危的靈木道長不管,他卻萬萬辦不到。
  更令他心悸的是:他已經完全相信,將來,雲若紫真的會成為魔女,而且是他無法想像的魔女!
  因此他不敢告訴靈木:在閬台觀裡,發生了什麼事。
  他與雲若紫等人在大車之中,大車被葛長門的真氣拉入觀門之後,他親眼所見的事,已經令他心裡產生了許多疑惑。
  當大車被真氣拉進女觀時,一群灰衣女道早已等候在內,個個神情肅穆,排成兩行,十分恭敬,齊聲道:“恭迎雲小姐聖駕。”
  雲若紫似乎並不詫異,拉著陸寄風的手下了車,陸寄風見到在隊伍後方,有兩名不同服色的女子,兩人都身穿黃衣,姿容極美;其中一人嬌麗清雅,望之有如新月皓然,便是殷曲兒,而她身邊較為年少苗條的女子,想必是她的婢女阿環,兩人都肅靜小心地退在後方,神情端嚴。而前方高廳偉軒,雖是道觀,卻無神無像,陳設得十分華麗高雅。
  在應該安置神尊的正面的高座前,張著紫色的巨大紗幔,金銀絲鏽,精緻異常。在下首左側,則垂覆著紅色紗簾,簾後微動,那陣低沉女聲說道:“恭迎雲小姐回駕。本座有忌,恕不露面,請雲小姐見諒。”雲若紫緊緊拉著陸寄風,什麼話也不說。陸寄風問道:“你是什麼人?”
  簾後散出陣陣冷冽的幽香,女子冷冷不語。那哭喪女道淒然一笑,道:“欸,這樣的俊小子,將來不知要傷了多少女兒心,還是死了乾淨。”
  身子一飄,已至他面前,就要-掌打死,雲若紫突然叱道:“住手!”
  這一聲嬌叱,懍然有威,就連陸寄風都怔了一怔,更令陸寄風訝異的是,那女道真的縮同了手。
  雲若紫怒視她,道:“你想做什麼?”
  那女道愁眉苦臉地說道:“閬台觀的規矩,便是進觀的男子都不可活命。”
  雲若紫冷笑一聲,道:“你怎麼殺的,我可沒看清楚,你殺一個給我看看,就殺她!”
  雲若紫隨手一指其中一名女道士,陸寄風大驚,忙道:“若紫,別……”
  陸寄風話未說完,那哭喪女道“欸”地一聲,道:“請小姐細看。”
  身子一飄,一指戳向那女道上的心門,光影般一閃,人已至那女道士的背後,在她的頸後命門穴再一戳,那女道登時倒地不起,臉上神情僵硬,一望而知已經死去。
  雲若紫殷然笑道:“很好,你再把她救活試試。”
  哭喪女道幽然嘆道:“救不活啦。”
  雲若紫怒道:“救不活?哼!你若殺了寄風哥哥,我要你救活你卻救不活,那怎麼辦?”
  女道嘆道:“屬下不知怎麼辦。”
  雲若紫道:“你用哪根手指致死人?”
  女道伸出纖纖右手的食指與中指,道:“便是此二指。”
  雲若紫道:“給我斷了!省得你不小心殺了寄風哥哥,又救不活。又不知該怎麼辦!”
  女道一怔,長嘆了一口氣,左手內力一聚,往右手大力一削,兩根指頭落在地上,鮮血淋漓。不只是陸寄風,就連殷曲兒也臉色大變。反倒是那女道面不改色,自己迅速地點了幾個穴道止血,便拾起斷指,道:“屬下已斷二指,請小姐驗收。”
  雲若紫這才釋然一笑,道:“呸!你的斷指有什麼好看?我才不驗呢!”
  陸寄風看得目瞪口呆,雲若紫一入閬台觀,說笑之中便殺了-人、斷了二指,恍然變了個人。
  朱簾背後傳出女子的冰冷聲音,道:“無淚,你還不多謝小姐不殺之恩。”
  那哭喪女道欠身道:“多謝小姐不殺之恩。”便又飄然退回原位。
  雲若紫拉著陸寄風的手,逕自走上前去,兩行女道居然都躬身為禮,不敢直視地讓她步上正前方的紫色紗幔。
  雲若紫回頭對眾人道:“隨我來之人,你們一個比不許傷了。”
  紅簾下的聲音有些為難,道:“這……是。”
  “寄風哥哥問你的身份,你還不說?要我親口問嗎?”
  女子忙道:“不敢,本座乃是聖尊座下二護法,冷後葛長門。”
  雲若紫道:“沒聽過,你找我做什麼?快說了吧!”
  葛長門道:“聖尊老人家有命,要在下尋找雲小姐回鳳凰山。”
  “聖尊是什麼東西?”
  葛長門恭恭敬敬地說道:“聖尊老人家乃聖我教之元首,聖尊老人家的名諱,屬下必需先焚香設壇,才敢宣之於口。”
  葛長門每一說道“聖尊”兩字,所有的女道便都低垂下頭,像是連聽了都太過不敬一般。
  看在陸寄風眼裡,大是不以為然,暗想:“這聖尊必是道長說的千年狐妖舞玄姬了,如此管教手下,連名字都不能說不能聽,真是莫各其妙。”
  雲若紫冷笑道:“這麼多規矩!她要找我,可是我還不知她找我做什麼呢!”
  葛長門更小心地說道:“這個屬下世不知。總之聖尊老人家之命,屬下盡力辦成便是,不敢多問,屬下根基淺薄,數月來尋不著小姐仙氣,好不容易得知小姐落入通明宮妖道手裡,救駕來遲,罪不容赦。”
  雲若紫道:“罷啦,你們要帶我到哪兒都好,只要寄風哥哥都跟我一塊兒就成了。”
  葛長門道:“遵命。門外那兩妖道應如何處置,請雲小姐指示。”
  雲若紫柳眉-挑,道:“快快把他們殺了。”
  葛長門應道:“是!”
  一陣陰寒掌風自珠簾間飄了出去,陸寄風不知這陣邪風是作什麼用的,只急道:“等一下!若紫,你說什麼?”雲若紫微笑道:“我說殺了。”
  陸寄風忙道:“這不行!”
  “為什麼不行?”
  “他們這幾日照顧我們,你怎忍心……”
  “他們本要殺我的,你不知嗎?”
  “他們說了不殺……”陸寄風話沒說完,便發現雲若紫委屈地望著他,大眼睛裡已是淚花翻滾。
  雲若紫這才握緊了陸寄風的手,她的手竟冷得像冰,有點兒發抖,顫聲道:“寄風哥哥,你不知道,我卻知道。他們這幾日裡,腦子想的便是怎麼殺我!這幾日我怕極了!”
  陸寄風奇怪地望著她,見陸寄風一臉不信,雲若紫道:“是真的,你不信麼?”
  “他們答應了我不殺你了。”陸寄風道。
  雲若紫的眼淚大顆地滑了下來,哽咽地說道:“他們雖然答應了你,心裡卻還想殺我。
  我聽得見他們沒講出來的心思,你不相信我嗎?他們一看見我就只想到“該殺”兩個字,他們不死,我是不能安心睡覺吃飯的。”
  陸寄風吶吶地說不出話來,雲若紫臉色蒼白,緊緊抓著陸寄風的手,她的恐懼之態,令陸寄風既納悶又不忍。難道真如她所言,她能讀出疾風與靈木的心思?果真如此,那麼這幾日以來,她所承受的恐懼確實是難以想像的。
  就在陸寄風不知如何是好之時,雲若紫已轉頭對葛長門,問道:“他們死了沒?”
  簾內的葛長門道:“啟稟小姐,屬下以行屍之法傷了這兩名妖道,他們毒氣攻心,死定了。”
  陸寄風連忙張望周圍,所有的女道都安安靜靜地站在下首,怎麼就已經出手了?
  雲若紫卻怒道:“我要立刻見他們死,你給我馬上殺了!”
  葛長門忙道:“是。”周遭的陰寒之氣更盛,過了一會兒,雲若紫面帶微笑,點了點頭,似乎正在聽著什麼話。
  事實上,此時葛長門以內力傳音,正在嘲諷疾風與靈木,陸寄風聽不見她的真氣傳音,卻隱約猜得到葛長門以邪法正在對付二位道長。他怔仲不安地看了看雲若紫,又看了看周圍,終於忍不住一頓足,大聲道:“若紫,你叫她別殺道長!”雲若紫收起笑容,冷冷地瞄了他一眼,道:“才不!”
  陸寄風怒道:“你再不住手,我……我便不睬你,我就要走了!”
  雲若紫一怔,道:“你要到哪裡?”
  陸寄風道:“哪兒都行,就是走得遠遠的,讓你一生找不到我!”
  雲若紫雙眉一攢,又是要哭的樣子,既困惑又傷心地問道:“寄風哥哥,你為什麼這樣生氣?”
  “我……”陸寄風又氣又急,與雲若紫是無論如何說不清楚了,道:“總之你不住手,我就走!”
  雲若紫嬌美的臉上掛著淚花,怒道:“你走我就殺了這兒每個人!”說完,轉頭對眾人道:“若是讓他定了,你們就全部自盡,聽見了沒有!”
  “這……這不關她們的事……”對這無可理喻的雲若紫,陸寄風真不知要說什麼才好。
  雲若紫卻道:“怎麼不關她們的事?她們不找我,不就什麼事也沒有了?你也不會這樣生我的氣了!都是她們不好。”
  陸寄風怔了住,說不出話來。他突然覺得:眼前的雲若紫,天性確實與人類不同,自己以前所認識的她,只是很淺薄的一面。他甚聖覺得自己根本不認識她!
  陸寄風嘆了口氣,道:“若紫,我求你一事。既然葛仙姑說二位道長必死無疑,你就且住手,讓我見見他們,許不許?”
  雲若紫扁著小嘴,一臉不情願。陸寄風也沉下了瞼,道:“你連這樣都不肯,我可真的不理你了。”
  雲若紫這才道:“只許看看他們,你得快些兒進來,否則我也不理你!”
  陸寄風點了點頭,道:“我去去就進來!”
  雲若紫手一抬,周圍的陰寒之氣驟然中止。
  陸寄風大步往外奔丈,想看看二位道長是否還有活命的機會,也許可以慢慢說服雲若紫手下留人。
  當他奔出去之後,見疾風與靈木部重傷委頓,才說了沒幾句話到“你們要什麼藥材?我進去要。”而疾風冷笑拒絕之時,便聽見葛長門朗聲說:“呵……疾風,只怕你想領,我也沒這麼大方,你的徒兒封秋華內息耗盡,早該死了;可是他筋骨強健,空有一具行屍走肉的好資質、我將他調教成聖女老人家的殺手,你說好個好?”
  陸寄風驚想:“若紫妹妹怎麼又叫她們動手了?”
  而這回更是惡毒,竟是以將死的封秋華,對付疾風和靈木,不知這是雲若紫的意思,還是葛長門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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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再喜見友於

  危急之中,陸寄風被靈木帶著逃至此地,眼見靈木道長正在打坐調息,身上血污斑斑,他不能就這樣丟下靈木道長而走。然而,如果自己不及時回去,一想到閬台觀內會發生什麼事,他就更是心慌意亂。
  不知道雲若紫會做出什麼瘋狂之事來?為何雲若紫一入那女觀,整個人便變得如此詭異?
  陸寄風雖然坐立難安,卻無計可施。眼前也只好先打坐運功,再慢慢地想個法子。
  陸寄風端坐在靈木身邊,暗自想起靈寶法經的真訣,專心調息。
  真氣在體內暖流奔動之時,陸寄風的思緒變得澄明平靜,他突然想通了經中句子:“……
  三氣混沌,無有所因,虛生自然,三陽一本,無所不臨……”
  體內的一道真氣隨著他的心思走動,突然間分成三股,打坐練功的陸寄風也恍然見到三個自己,正分體化出,都可以看見對方。陸寄風心裡一毛,登時明白:自己在弘農客棧內,並不是靈魂出竅,而是練功時,真氣分出了一道完整的體系,帶有他整個人的思緒精神,因此意隨念走,能想到哪兒,就輕易變化到哪兒。
  陸寄風一想通這一層,不喜反懼,連忙收回這三道化體,專心一意地行完這遍周天之功,便-躍下榻。
  陸寄風踱了一會兒步子,搓著手想道:“這……這倒底是什麼奇異的功夫?竟像是什麼法術。這種精神離體的法術,是正是邪?我能控制自如嗎?萬一化出去的我收不回來,那怎麼辦?會怎樣?”
  一時之間,他想了許多種疑問,卻沒有人給他回答。
  陸寄風看了看靈木道長。他臉色青白,頭頂隱隱冒出一屢白氣,似乎已經定神定意。陸寄風想道:“我以靈寶法經的功法,離神出體,看看若紫的情況,或許可行。”
  這麼一想,陸寄風便強仰著忐忑之心,再度氣沉丹田,凝精聚神,一股真氣暖融融地自神道穴上行,迅速地通過身柱、大府,分為兩股,由督脈竄至任脈,恍然已離出一體,往城南疾步行去。
  這回不知為何,並不像上次在弘農城內那般順利,這股離體之魄似乎重甸甸地,得運起真氣,才能奔行如電。陸寄風心想:“靈寶法經看似簡單,其實裡頭卻不知有多少層含義,必是極為難練的功夫,日後得細細琢磨才是。”
  此念一動,實已步入了武學的鑽研之境,他由一個對武功沒有任何概念的凡夫俗子,引動學武之心,將來的一切也會因此不同。
  陸寄風奔至近郊,便見到前方黑壓壓一大群人,護送著幾輛大車往城南而行,這一行人大多服色整齊,或許是舉家南遷的富戶。陸寄風料想眾人見不到自己,便不加理會,快步經過,繼續往閬台觀的方向而去。
  身後突然響起一聲驚叫,有人問道:“老李,怎麼了?”一名漢子道:“我……我方才見到一個影子閃過去……”那人道:“你眼花了吧?”卻有另一個漢子顫聲道:“我也瞧見了,是……是個少年的樣子……”原先那叫老李的人道:“對對,我也見到是個小子……”
  陸寄風心中大疑,不敢多逗留,連忙快步奔走。
  又奔出一、兩裡,前方又趕來一隊灰衣人馬,則都是女子,個個身背長劍,奔行的速度極快,其中有一座八人摃著的軟轎,紫紗飄搖,貴氣無比。在隊伍後方,則有一輛馬車,緊緊地跟著隊伍。
  陸寄風認出是閬台觀的女道們,急忙藏身道旁,不知她們摃著小轎欲往何方?
  垂覆住轎邊的紫紗微微飄動了起來,陸寄風一見轎內之人,便是一怔,竟然就是雲若紫。
  她更換上華服,頭戴珠冠,面無表情,散發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氣派。
  陸寄風不知這些女道要帶她往何方去,轎子突然間停了下來。
  雲若紫纖手一掀紫簾,往陸寄風的方向望來,瞼上神情驟變,叫道:“寄風哥哥!”
  陸寄風大驚,正想說話,突然間心口一窒,感到全身像飄浮在中空中,耳邊還模糊聽見雲若紫叫道:“寄風哥哥,你怎麼了?哎呦,快,快追了上去……”
  陸寄風神智模糊,隱約感到自己出了什麼岔子,不敢多留在外,勉強護住一口真氣,住原來的方向奔回。一奔回那小屋內,不禁倒吸了口冷氣。
  只見靈木道長立在他的本尊旁,冷冷地望著陸寄風的本尊。陸寄風待要回體,本尊卻只是垂目打坐,有如泥塑木雕一般,沒有反應。
  陸寄風驚詫得說不出話來,靈木道長轉身望向陸寄風,冷笑了一聲,道:“靈寶經裡的離形化體之功,你已練了一、二成啦,可不容易。”
  陸寄風驚退了一步,想開口卻總是說不出話來。
  靈木道:“我封住了你的天靈五竅,你的本體沒有反應了,是也不是?”
  陸寄風嚇得不知如何是好,靈木又道:“只要再拖上半個時辰,你的本尊就要廢了,哼,你這一分離體的元魄要再修成人形,可能得花上幾百年,還未必成功。”
  陸寄風既驚且懼,實不知為何靈木這麼狠心,靈木見了形體隱約的陸寄風神情哀傷,也不由得嘆了口氣,道:“老實告訴你,我早就疑心你了。我的毒傷沒有我裝出的那麼嚴重,不假裝殆欲斃然,你怎會露出真本事?你背著我逃到此處,用上了道門的行氣之法,我便確定你練過功,為何要瞞著我和師兄?又為何要救我?陸小子,我真想不透你的居心!”
  陸寄風的雙手在胸前亂搖,想解釋自己絕無不良居心,靈木視若不見,又道:“我萬萬沒有想到,你不但練過功,而且還是靈寶法經!你離體而出時,我還真的給你嚇了一大跳,差點穿了梆……”原來自己練功出竅時,看似入定的靈木全部察覺得一清二楚,陸寄風暗怪自己大意。但是,武林險惡機變,本來就是年少的陸寄風防不勝防的。
  靈木口氣一變,聲音嚴竣:“靈寶法經乃道門妙法,沒有百年以上的根基,又沒有元嬰護體,練之不但危而且兇!你身上半點根基也沒有,為何會有靈寶法經?又是誰叫你練的?快說!”
  靈木語氣雖然怒,關心之情卻溢於言表,無奈陸寄風也不知道那叫自己練的人,是何方神聖,再說他此刻也說不出話來,教他從何回答起?
  陸寄風急得幾乎要哭了出來,靈木道長轉頭看看那沒有反應的本體,又看了看他著急的神情,知道他的難處,略一沉吟,一時之間,心裡也頗為猶豫。
  如果不理會陸寄風,自己帶著這個軀體上通明宮,他服過天嬰的身體勢必要被煉為丹藥,自己的任務算是完成了,誅魔女的大事也成功了一半。
  而眼前這個只有一分元魄的陸寄風,既非鬼又非人,永遠不會死,但也不算活著,如此實在太過悲慘。
  若是解開他所封住的天靈五竅,讓陸寄風回體,又不知他會不會安份地上通明宮,更不知他的底細,這也大冒險。
  幾番猶豫,靈木終於道:“陸小子,我再信你一回,你回體之後,得把你練了靈寶法經的過程老老實實告訴我。”
  陸寄風連忙點了點頭,靈木道長再考慮了片刻,終於長嘆一聲,手指迅疾地幾下起落,便解開他所封住的陸寄風身上幾大要穴。陸寄風正要回體,卻被-股猛烈的真氣擋了住,不得近前,他一愣,便見到端坐在榻上的“陸寄風”驟然間伸出雙手,不過一霎眼的時間,左手已抓住靈木道長的右臂,而右手按住靈木的心房,這一下變生突然,“陸寄風”的出手更是快得難以想像,靈木只覺右臂的天井穴一陣酸麻,手上半點勁也使不出,陸寄風右手重重一擊,便打中靈木任脈的檀中穴。
  靈木道長氣息一悶,毒性再破摧化,馬上就倒地不起。
  陸寄風大急,這時才頭頂一眩,元魄入體,連忙下榻扶住了靈木,不料靈木怒吼了一聲,一掌拍向陸寄風的心口!
  陸寄風被這一掌狠狠打中,整個人飛了出去,背部撞在木牆上,喀喇轟響,牆竟被硬生生地撞破,陸寄風飛跌而出,重落在地,忍不住噴出了一口血。
  這幢木屋本已破敗,被撞開了-個大洞,支點登時失去平衡,搖搖欲倒,幾聲恐怖的木裂之聲中,煙塵四下飛散,終於轟然倒了下來。
  陸寄風已無力站起,屋宇倒塌的小石塊和木梁轟轟隆隆,飛打在他身上,他也無力閃避。
  好不容易煙塵稍止,陸寄風才按著心口,千辛萬苦地撐起身子,只見眼前灰濛濛的,靈木道長已踉蹌地趕至他面前,舉掌又要拍去。
  陸寄風驚叫道:“住手,道長!”
  靈木口邊還帶著黑色的血絲,既悲且怒地瞪著陸寄風,喘著氣道:“你……你是邪教的走狗,是不是?我實在不應該相信你!”
  “我,我不是啊!”陸寄風急道。
  他也知道靈木不會相信,就連他自己都親眼見到自己的軀體在一被解開穴道之後,就以不可思議的手法製住了靈木,還重重地在他的要害打了一掌、要說自己沒有傷他之意,沒有人會相信的。可是要陸寄風解釋為何那一瞬間自己無法回體,又為何會攻擊靈木,他也解釋不出所以然來。
  靈木道長鐵了心,一掌便往陸寄風身上擊去。陸寄風感到熱氣撲面,被這股真氣窒得全身動彈不得,只有閉目等死。
  不料一陣陰寒之氣倏地飛竄過來,陸寄風耳中聽見雲若紫的嬌叱:“你做什麼!”
  陸寄風睜眼一看,雲若紫掀開轎簾,正怒氣沖沖地望著靈木道長,靈木道長的右臂已被一道朱色彩帶纏了住,停在半空中,未能擊下。彩帶的末端連在另一輛紅色轎中。周圍則早已被數十名灰衣女道士團團圍成了一個大圈子,眾女道劍尖明燦冰寒,都指向圈內之人。
  雲若紫對陸寄風招手道:“寄風哥哥,快來,靈木要殺你呢!”
  陸寄風怔怔地站了起來,若是以前,他一定毫不猶豫地奔向雲若紫,但是他知道自己一走,靈木就會被殺,自己真正成了“邪教走狗”。一時之間,陸寄風不知該留下來好還是走開好,只能愣在原地。
  靈木恨恨地望著陸寄風,一使內勁,本以為可以震斷彩帶,不料彩帶不動分毫,靈木的左手迅疾地探向陸寄風心口,“咻”地一聲,又一條彩帶飛至,纏住靈木的左腕。
  靈木雙手被製,兩股彩帶突然間被猛烈拉扯,將靈木拉向轎子,靈木氣沉下身,以千斤墜定住身形,卻還是被拉近了轎,雙足在地上扯出一道深深的土溝。
  陸寄風知道靈木若是被拉近了,轎中主人-掌或許就可以殺了他,連忙奔上前,鑽進兩條彩帶之間,擋在前面抱住了靈木。這下十轎中人若要傷靈木,必先殺死陸寄風。
  靈木一怔,彩帶拉勢驟止,往上一抖,靈木整個人被帶飛而起,靈木趁機身子一揉,便藉勢轉向,穩然落在轎頂。
  轎中發出一聲嬌喝:“下來!”纏住靈木雙手的未帶登時松去,有如利鞭般,“啪”地一聲,打中靈木的背心,登時劃破衣裳,血痕殷殷。
  一條柔軟的彩帶,竟能發揮出鞭子的威力,這份柔勁醇厚已極。
  靈木一手抱緊陸寄風,在轎子上方縱躍閃躲,就是不下來。彩帶軟鞭幾次要打中陸寄風,急得雲若紫叫道:“你這臭道士,放下寄風哥哥!”
  轎內之人,正是絕不在男子面前露面的冷後葛長門,她如何忍得兩名男子在她頭頂上?
  這前所未有的羞辱令她氣得幾乎發狂,彩帶攻勢也越見凌利。
  靈木閃了幾步方位,葛長門在轎中聽音辨位,竟似親眼見到他閃避的方向一般,靈木往左閃,彩帶便封住左邊退路,靈木往右閃,彩帶便封住右邊退路,逼得靈木越來越是無路可躲。況且轎上小小方寸,更是難以週轉。靈木只好縱身躍下,轎中的葛長門冷笑一聲,彩帶去勢突變,像兩尾赤蛇一般往靈木面上竄來。
  靈木反應快捷,將陸寄風往前一推,彩帶倏地收了回去,變幻方向,靈木卻認准了彩帶方位,拉著陸寄風滴溜一轉,陸寄風的背心又迎著帶子,一時之間只見紅帶飛舞,將靈木和陸寄風困在轎前數尺,不得脫身。但是帶端要點中靈木時,總是被陸寄風擋住而不得不收回攻勢。
  靈木心知陸寄風是自己的護身符,雖然抓著一個人,閃身不便,卻說什麼也不敢放手,把這個護身符的作用發揮得淋漓盡致。雲若紫又氣又急,罵了好幾聲“臭道士、狗道士”,無奈葛長門的功夫都傷不到靈木了,何況雲若紫的亂罵。
  葛長門手上勁力一變,彩帶往上筆直竄去,這一式極為詭異,只見兩條彩帶直若雙柱擎天,前後困住靈木頭部,便又筆直地低竄而下,兩道彩帶劃出兩個平整的直角,往靈木面上的迎香、承泣、地倉、夾車四穴襲去。
  靈木情急之中,-個鐵橋仰身,整個人平板一躺,彩帶貼著他的瞼拂劃而過,勉強被他閃去。他知道葛長門若是將彩帶重擊而下,自己還是得被打得肚破腸流,因此一平躺在地,同時便滑溜著竄出數尺,果然“啪”地一聲,泥沙飛濺,是彩帶打在上上濺起的大把土石。
  靈木以奇招閃過葛長門的兩下連環追擊,令葛長門也有些出乎意科,靈木腰勁-使,穩然而立,被他抓著的陸寄風一臉茫然,方才數著奇變實在太快,他還搞不清怎麼回事。
  葛長門彩帶一收,溜回轎中,靈木哈哈一笑,道:“妖婆,你還有什麼本事,都使出來吧!”
  轎中默然,靈木知道她一時無法取勝,待會使的必是更強的招式,因此靈木表面上嘲笑,暗底裡卻更加小心地防備著,覷著周圍的女道士個個不是對手,陡地身勢-退,便閃至其中一人面前,本欲奪她手中之劍,不料他才逼近,北邊方位的一名女道低聲呼嘯,帶動正前方七、八名女道動了起來,登時整個包圍圈子陣勢略變,靈木等人仍被困在陣式中央。
  靈木這才知道這些女道士們擺出的是一個陣法,不管陣中是多高強之人,只要其中幾人略動腳步,整個陣勢就可以瞬間移位,與陣中的敵人維持固定的距離。
  這個困住對手的陣法,不求勝只求困,有如羅網,倒是令靈木傷神。靈木一時無法接近任何一人,想道:“不如以暗氣傷其中一角,能否破陣?”
  他念轉腳動,踢起幾顆小石子,分為五個位置,攻向東北角。
  突聽見“錚錚錚錚錚”一連五聲輕響,這些石子全被另一樣事物給打了下來。
  靈木一怔,只見轎中又飛出彩帶,彩帶前端已結上一個透明的墜子,在陽光下發出無比耀眼的光芒,光輝七彩流轉,美得難以方物。
  彩帶末端結了墜子,力道更是靈活自如,往靈木撲來,靈木抓著陸寄風東閃西躲,陸寄風突然驚呼了一聲,彩帶前端的墜子筆直射來,打中陸寄風的左脛,陸寄風左半邊身子登時軟倒,痛徹骨髓。
  雲若紫驚呼道:“葛長門,你敢傷他!”轎中的女聲冰冷地說道:“本座方才領了聖尊老人家千里傳音之旨,不留活口。”
  雲若紫急道:“你給我住手,找不許你殺寄風哥哥!”
  葛長門道:“恕難從命。”
  雲若紫正要掀簾下轎,兩旁的女道們已一擁上前,幾把劍橫住了轎門,不讓雲若紫離開,雲若紫急得哇哇大哭,而面前的這場交戰,卻因已無顧忌而更加血腥。
  靈木聽了葛長門的話,心中大疑,不再老是將陸寄風擋在危險之處,卻又怕是計,不敢就這樣推開陸寄風,這下子便滯手礙腳,幾聲利器破空之聲,都是彩帶墜子打中兩人的聲音,不時噴濺出幾點鮮血,灑在枯黃草地上,更是觸目驚心。
  陡地一道霜白光芒刺來,靈木道長及時拉著陸寄風往旁一側,陸寄風才沒有被剌中。兩人驚覺眾女道的包圓圈不知何時變小了,七人在中央包圍著陸寄風與靈木,十幾人在外圈,成為兩重的羅網。
  原來趁著他們全神對付葛長門之時,女道們的包圍陣勢漸緊,登時變成七人劍陣,只要劍陣略有不利,她們各人左腳後退一步,便又可以恢復為大包圍圈。
  七人劍陣剛刷幾下快攻,忽左忽右,逼得靈木與陸寄風兩人更增凶險,這七人劍陣已經毫無破綻,再加上葛長門的彩帶來勢飄忽,防不勝防,靈木與陸寄風幾乎是無力招架,沒有幾招,都已經傷痕累累。
  北邊的女道長劍挺來,正刺向陸寄風的後心,靈木待要拉著陸寄風閃避,南、西兩邊卻被劍給封住,東方下盤倏地刺出一劍,若是靈木往此閃避,非給砍斷了腳不可。
  眼見不是陸寄風被刺個一刀兩洞,就是靈木雙足俱斷,突然間“錚”地-響,-樣黃澄澄之物飛了過來,打偏東方的劍,那女道驚呼一聲,往後一閃,旁邊便有人搶上前去,補了她的位置。
  這麼一個頓挫,也讓靈木和陸寄風勉強閃過了這一劍。
  眾人什麼都還沒看清楚,一道黑影已不知從何方閃來,竟快得讓人看不清他的容貌身形,這道黑影在週邊大繞了一圈,週邊十幾個女道突然都動彈不得,被點住了雙腳的穴道。
  在中央的七名女道大驚,不知該回頭對付那黑影,還是立在原地。那黑影已迅雷不及掩耳地點中了北邊的一人,那女道被點中後,不知又被什麼外力“碰”地打飛出去,那黑衣人已佔住了她的位置。竟穿透了其中-名女道的胸口!
  葛長門手中彩帶一收,彩帶自那女道的胸門-被拉出,那女道的前胸與後背登時噴出大量血雨,倒地氣絕。
  那黑衣刺客手中長劍追刺,與葛長門的彩帶又纏鬥起來,只見明晃晃的雪白劍光、閃爍不已的帶墜,舞作一圓,根本無法看清每一招每一式。
  鏘地一聲,黑衣劍客手中長劍竟被帶墜打斷,半截劍刃橫飛了過來,落在陸寄風面前。
  那黑衣劍客身子一飄,奪過另一名女道手中之劍,再行鬥去。
  陸寄風一看,那半把斷劍上竟橫仁豎八,有好幾道劃痕,劍刃也缺了好幾角。
  葛長門的帶墜不知是什麼寶物,竟如此堅硬!陸寄風抬眼望去,此時夕陽斜照,陽光照得地面上一物金光閃爍,他這才看清:那黑衣人最先打偏劍勢的暗器,是-塊雕琢精緻的小黃金,隔得遠而看不清樣子。
  耳中盡是劍與帶墜相格的清音,黑衣劍客越逼越近,葛長門的彩帶攻勢也越是凌利,但是隔得越近,她的彩帶威力越難施展,因此每一式幾乎都是殺招,毫不留餘地突然間金光一閃,葛長門慘呼了一聲,彩帶攻勢略微一頓,那黑衣人長劍由下往上一撩,纏住彩帶,往後一拉,葛長門的轎子也被拉前了幾寸。
  原來那黑衣劍客故意引得葛長門全神貫注於彩帶上,右手的劍法不停,腳下一面逼近葛長門,趁著葛長門慌亂地防他近身時,左手邊便出暗器,暗器射進轎內,如果他的方位所料不差,已經剌瞎了葛長門的右眼。
  這是十分卑鄙的手段,但是沒有人看得清他的出手,包括靈木在內,都以為他的劍氣傷了葛長門,她才會發出那聲慘叫。
  沒錯,葛長門的右眼已破射瞎,還來不及驚怖,便發現彩帶被對方拉住,就連她的座轎都被拉前幾寸,勝負已不必再言。轎內的葛長門不敢妄然拔針,連忙鎖住自己任督要穴,以防針上有毒而毒性蔓延。
  以她的臨敵經驗,也立刻明白對方無意殺她,否則,暗器能刺中她的眼睛,當然也能剌穿她的印堂?葛長門顫聲道:“你……你究竟是何人?”
  那黑衣人還是含糊地咳著,聲音不但沙啞,還上氣不接下氣,道:“放人,你滾蛋。否則,嘿……”
  葛長門沒想到對方不但沒有逼自己下轎,甚至肯放了自己,一心生退意,只好放棄取靈木的性命,道:“眾人都退下!”
  護在雲若紫身邊的女道們正要摃轎,那黑衣劍客身子-飄,幾下劍光一閃,黑衣劍客又立正原地,好像根本沒移動過一般。
  而那幾名女道才同聲驚呼,她們的雙手俱巳被劍刃挑斷手筋,鮮血淋漓。
  葛長門驚道:“你……”
  黑穴劍客啞著聲道:“放她。”
  陸寄風與靈木這纔明白,這名黑衣劍客也是衝著雲若紫來的。
  葛長門心中驚恐,若是無法帶回雲若紫,舞玄姬怪罪下來,自己也不知能否活命,這樣一想,非得硬著頭皮再打一場,以圖僥倖不可了。
  葛長門吸了口氣,道:“恕難從命!”
  那黑六人陰沉地笑了一聲,雖只是極低的冷笑,卻連陸寄風都感毛骨悚然。
  毫無預兆地,那黑衣人一掌便轟然擊出!
  葛長門的座轎爆裂,頓時天際整個暗了下來,最後一線夕陽余輝消盡,眾人都見到在裂散的座轎錦墊中的,只有一個白色手掌大小的布偶,布偶兩手還牽著兩條朱紅彩帶,而以黑筆畫出的五官上,右眼插著一根小小銀針,在黑暗中發出藍慘慘的光輝。
  陸寄風驚訝得張大了嘴,那布偶的面孔竟動了起來,慘叫道:“你……你毀我功體,你毀了我兩百年的功體!”
  黑筆畫出的五官十分簡略粗糙,哀叫著的神情,更是令人看了不寒而慄。陸寄風想不到武功高強的冷後葛長門,竟是這副模樣,只覺頭皮發麻。
  黑衣人含糊地冷笑道:“真要毀你功體,只是如此而已嗎?”
  布偶哀絕地長嘯一聲,縱身一躍,飛出數十尺,一眨眼便消失在黑夜的盡頭。眾女道們除了動不了的之外,還能跑的也全一下子便四散逃竄。那黑衣人理也不理陸寄風,步向轎子,伸手要去抱起雲若紫。雲若紫卻臉色蒼白地望著他,突然間頭一矮,往他脅下鑽過,奔到陸寄風身邊,抓緊了他。
  靈木原本的毒傷,在與葛長門大鬥一番之後,更顯沉重,一直倒在地上,時昏時醒,見到雲若紫就在身邊,奮力一振,竟一掌向雲若紫的心口拍去!
  那黑衣人出手雖比靈木慢,卻後發先至,-掌擊向靈木的額頭。
  輕微的一聲頭骨碎裂聲,靈木登時雙眼突出,血絲慢慢地自眼珠子旁滑了下來,手也軟垂了下去。
  陸寄風叫道:“道長!”
  靈木雖末斷氣,但已經一點反應也沒有了。
  這名黑衣人舉手便殺了靈木道長,陸寄風呆若木雞,只和雲若紫雨人緊緊握著手,不知該如何是好。
  那黑衣人正舉起手要將陸寄風也殺了,雲若紫忙叫道:“別殺他!”
  黑衣人低沉地說道:“他不殺你?”
  雲若紫拼命搖著頭,道:“他不殺我,他死了,我也不活!”
  黑衣人這才放下手,道:“你跟我來。”
  雲若紫反而退了一步,躲在陸寄風身後,害怕地望著那黑衣人。陸寄風頗覺奇怪,在閬台觀裡頤指氣使的雲若紫,又變成那嬌怯怯的無依女孩,可是,不只雲若紫怕這名黑衣人,就連陸寄風都對他有股莫名的恐懼。也許是他殺了靈木道長,也許是他形貌詭異,總之陸寄風便是覺得此人可怕。
  黑衣人立著想了一會兒,突然電光一閃,已點住雲若紫和陸寄風身上的穴道。
  兩童大驚,不知他要做什麼,那黑衣人竟飄然遠去,眨眼便不見人影,只留下兩童在這曠野之中。
  兩童驚惑不已,張望著周圍,只行一地的血跡屍首,動彈不得的女道士,和那已經快死的靈木道長。
  雲若紫望著陸寄風,哽咽地問道:“寄風哥哥,你為何要走?”
  陸寄風嘆了口氣,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雲若紫道:“我知道,是靈木抓了你走,不是你要走的。”陸寄風搖頭道:“也不是道長抓我,不是的。”
  雲若紫不解地看著他,道:“難道你要和他們一起殺我嗎?”
  “不,我不想殺你。”陸寄風心情萬分複雜,道:“我也不知道怎麼說才好,總之,我不喜歡你叫人殺人的樣子。”
  雲若紫道:“若是他們要殺我,我也不能先殺他們嗎?”
  “這……”陸寄風也無話可答,沉默了半晌,才道:“你怎麼知道閬台觀裡的人聽你的話?你以前見過她們?”
  雲若紫搖了搖頭,“我是第一次見到這些人。可是我也不知怎麼,就好像回到了家裡一樣,我知道她們都很怕我,我要怎樣都可以。”
  “那……方才那個黑衣人呢?”
  雲若紫眼中流露出恐懼,道:“我很怕他。”
  陸寄風道:“我也是。”
  兩人總算又心意相同了,都不禁放下了心,相視一笑。
  但是,那黑衣人將他們點在此地,又是何意?兩個小孩胡亂猜了一回,都猜不出他的用意。其實他們也只是在被遺棄於這荒郊,動彈下得的情況下,隨便說些話以驅散恐懼罷了。
  過了不到半個時辰,遠方地面震動,車馬喧騰,大隊的車馬朝此地行來。
  馬蹄雜沓,幾匹駿馬率先奔在前面,其中一名騎在白馬上的少年大聲叫道:“若紫!紫妹!
  你在哪裡啊?”
  陸寄風覺得這聲音十分耳熱,尚未記起是誰,那幾匹快馬已奔到面前來,那少年一躍下馬,雖然十分黑暗,陸寄風還是看清了他濃眉大眼,身材高大,便是雲拭松。
  雲若紫道:“哥哥,我在這兒!”
  雲拭松大喜,正要過來,一見陸寄風,便是一怔,“鐺”地一聲拔劍出鞘,喝道:“你是什麼人?”
  陸寄風笑道:“雲公子,是我。”
  雲拭松呆了一下,他也感到聲音很熟悉,不過這麼黑暗,他也看不清楚陸寄風,一時之間有些兒發愣。
  後面趕上來的幾匹馬上,人人都持著火把,火光乍盛。其中幾名侍衛持著火把上前一照,雲拭松這才看清他們兩人,臉上歡顏再難掩飾,撲了過來抱住陸寄風,叫道:“陸寄風!我可真想你!哈哈哈……”
  陸寄風沒想到他這麼歡喜,心頭一熱,笑道:“我也很想念你啊!”
  一人走上前來,陸寄風抬頭一看見他,又緊張了起來,居然是那黑衣劍客。
  黑衣劍客伸手在陸寄風和雲若紫身上各自一點,解開穴道,便飄然又退至一旁,負手不語。
  幾匹馬隨後趕來,陸寄風見到人群衣著眼熟,才想起剛剛見到的大隊人馬,原來就是雲家的隊伍。本來陸寄風猜想他們此時應該走得更南方才是,或許是隊伍中有劉義真和大批軍士,因此耽誤行程,比預定的行速要慢。
  雲萃下了馬,見到雲若紫和陸寄風都在一起,又驚又喜,道:“你們都平安無事,這……
  這可太好了。”
  說完,便對那名黑衣劍客深深地一揖到地,道:“支離大俠,雲某實不知如何感謝您的大恩才好。”
  在雲萃身邊,眾人環伺,態度恭敬,唯行那黑衣人獨自立於一旁,他只輕抬了一下手要雲萃起來,他殘疾斜肩,但散發出一股傲然不群的氣度,雲萃張望了一眼周遭,不是死就是傷,有點兒驚駭莫名。黑衣人指了指地上的靈木,道:
  “這人,殺?不殺?”
  雲萃沒想到幾乎不說話的黑衣劍客,會突然間問自己這個問題,愣了一下,自是無法回答。陸寄風卻忙道:“不,雲老爺,這人不能殺啊!”
  雲若紫卻道:“他還沒死嗎?哥哥,幫我殺了他!”
  雲萃道:“這……這是怎麼回事?”
  陸寄風忙道:“這位靈木道長……”
  不料才說了這一句,人群之中便有一人叫道:“靈木師叔祖?是靈木師叔祖嗎?”
  衝出了兩名年輕人,俱是道士服色,他們趕至人前,一見到靈木的樣子,不禁神色詫異,悲不自勝,其中一人臉色狠戾,抓住陸寄風,大聲問道:“是什麼人傷了靈木師叔祖?”
  陸寄風被他抓得肩頭生疼,說不出話來,那黑衣劍客冷冷說道:“是我。”
  那兩道立刻拔出劍來,對著黑衣劍客,喝道:“你為何傷我師叔祖?”黑穴劍客冷然不語,陸寄風卻忙道:“不,不是他,靈木道長先中了葛長門的藏坤仙毒,又受了不少傷,最後才……才受了這樣的傷的。”
  那雨名道士臉色俱變,其中一人較為年輕,顫聲道:“冷後葛長門?師兄,你聽說葛長門來到此地了嗎?”
  較年長的道士道號復真,他搖了搖頭,嘆道:“除了她,邪教裡還有誰傷得了師叔祖?”
  年輕的道士道號複本,說道:“只見靈木師叔祖,不知長師叔祖下落如何?”
  陸寄風淒然這:“疾風道長他……仙逝了。”
  復真、複本俱是一愣,顯然根本不信,長劍一指黑衣劍客,道:“也是你殺的?”
  那黑衣劍客負手不語,一副懶得理人的樣子。二道向來被尊敬慣了,見一名形貌怪異的武林浪人眼神輕蔑,都更加氣憤。
  雲萃連忙上前道:“支離大俠、復真、複本二位道長,有話慢慢說。支離大俠在老朽身邊幾日,怎會無緣無故傷了貴師長?”
  趁眾人說話之時,陸寄風附在雲若紫耳邊,低聲道:“若紫,你答應我一件事。”
  雲若紫疑惑地看著他,道:“你要我答應你什麼?”
  “等一會兒,你爹若要我說這幾日之事,我……有些不告訴他們大家,就咱們兩人知道。
  好不好?”
  雲若紫點頭,道:“就我們兩人知道,勾勾手。”
  陸寄風和她勾了勾指頭,道:“誰說出去的,就是小貓咪,髒兮兮,沒人理,餓肚皮!”
  雲若紫聽得有趣,嘻嘻一笑,道:“我是小老虎,不是小貓瞇!”
  眾人見雲若紫和陸寄風嘰嘰喳喳地小聲私語,感情居然這麼好,都十分不解,雲拭松靠上去道:“你們在說什麼?”
  雲若紫笑道:“不告訴你!”
  果如陸寄風所料,雲萃道:“疾風道長和靈木道長怎會有傷亡,此間必有極大的誤會,還是慢慢說清楚為是。”
  陸寄風站上前,道:“雲老爺,二位道長,這幾日若紫飽受驚嚇,幸而無恙,此間說來話長。晚輩若有遺忘不全之處,還請原諒。”雲萃道:“是,請說。”
  陸寄風技巧地避去自己服過天嬰、練過奇功,以及雲若紫的妖氣等事,將過程大略說了一遍:雲萃心思細密,聽出幾處含糊,但他一聽見封秋華之事,便心神動搖,激動不已,也顧不得細想,反倒是那兩各道士臉色冷漠,對“封秋華”這三字似十分不屑。
  復真、複本但是通明宮第四代弟子,通明宮的輩份,依口訣而立了五十六代,復真與複本正是:“一陽之復,至理本誠”之中的復字輩,在平陽觀內修道。平陽觀由炘陽君主持,炘陽君乃“天-子”烈火道長九徒之首,武功雖不是最優秀,但辦事能力卓越,很能交朋友,通明宮要發展宮務,自然少不了這樣的人才。
  炘陽君之徒韓退之,武功卻很好,復真與複本就是他調教出的劍者。
  這次長安首富雲家南遷,又帶了宋王劉裕的愛子劉義真,炘陽子得知,立刻派出武功高強的復真與複本幫忙護送雲萃,也算是結交朋友相盡地主道義。
  陸寄風說完之後,眾人雖知有些誤會,復真、複本還是對那名黑衣劍客怒目相對,復真道:“靈木師叔祖絕不會無緣無故要殺雲小姐,支離骸,你趁人之危,把靈木師叔祖傷成這樣,通明宮絕不善罷干休!”
  支離骸冷笑一聲,不知為何,他一笑,陸寄風就感到可怖,尤其他感覺出支離骸這一聲冷笑,是衝著自己來的,難道他知道自己有些部份隱瞞了嗎?
  支離骸步至二道面前,二道連忙劍尖向他,喝道:“現在便要動手嗎?”
  支離骸輕輕一撥,以手撥開兩人的劍刃,道:“我傷的,我治。”
  說著,在靈木面前蹲了下來,雙手捧起靈木的頭,按在靈木的頭維、下關、頰車等穴上,力透指尖,運起功法,以一手柔勁將破裂的頭骨一一導回原位。
  二道大氣也不敢透一口,只見靈木臉部整個腫成黑色,十分可怕,半閉的眼睛裡眼球突出,七孔不斷流出黑血,一股白煙隱隱自百會冒出。
  足有一盞茶時分,支離骸才輕輕放下靈木的頭,道:“以熊瞻黑靈膏敷在頭部,別動他,躺半年,頭骨便可合起。至於仙毒和掌傷,嘿嘿,看司空無醫不醫得好。”
  熊瞻黑靈膏乃是通明宮的骨傷妙藥,十分珍貴,此人竟然知道,復真、複本都有些意外,而他話裡隱隱有看不起司空無的意思,令復真與複本甚是恚恨,但是光看他的柔勁,二道也心知根基差他太多,不會是他的對手,只有強忍憤怒。復真對雲萃道:“雲老爺南行,小道本應隨往,但是敝門出了這樣的大事,必得先護送師叔阻回去調養,請恕未終之罪。”
  雲萃忙道:“道長說哪裡話來,貴師長有難,自應先解。”立刻命人將安穩的擔架送至面前,又派了十名家丁壯漢,小心翼翼地扶上擔架,要他們一路摃送靈木,隨復真與複本回去。
  復真感動萬分,道:“陸兄弟說還有不少人耽在閬台觀,不知雲老爺是否同往,看看情況?”
  雲萃一心要至閬台觀看封夥華是否還活著,早就是一萬個想趕去了,卻有些猶豫,嘆道:
  “待我請示桂陽公。”
  一旁,雲拭鬆嘴唇一撇,硬生生忍住了心裡的話。
  自從被逼著護送劉義真之後,行程變慢了不說,還事事得先請示他,劉義真乃朝廷大員,雲萃只不過是個百姓,君臣尊卑之份必得遵守。
  好不容易等到後方幾輛大車行上前來,雲萃恭恭敬敬地上前去,跪在其中一輛大車之前說了些話,不久便叩頭謝恩,畢恭畢敬地退了下來。
  直到眾人面前,才道:“咱們往閬台觀去吧!”
  說著,親自抱起雲若紫,命人牽來駿馬,由其中一名衛士與陸寄風共乘,在前方領著眾人,往閬台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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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遙遙至西荊

  閬台觀內已空盪寂然,葛長門的手下們全都不知撤退到何方。復真與複本在觀外找到疾風道長的屍體,俱是傷心不已。雲萃的家丁們入內搜查,很快便在後堂的禪室裡找到陸喜,以及端坐的封秋華。
  雲萃一聽家丁的稟報,連忙趕至禪室,只見封秋華端正地打坐著,傷痕累累,憔悴得可怕,雲萃一見,再也忍不住,流下淚來,噗通跪倒,喚道:“大哥!小弟害苦了你。”
  陸喜道:“雲老爺,這位封爺只剩心口暖著,連呼吸都慢啦,不知是什麼情形。”
  雲萃想到他是為了保護雲若紫,才變成這樣,更是淚流滿面,嗚咽著說不出話來,好不容易略為收淚,轉身對復真、複本道:“二位道長,封大哥的情況,祖師爺真人可救得?”
  二道見雲萃哭得如此傷心,也有些不忍,複本道:“雲老爺,封秋華已被逐出師門,就算祖師爺救得,也絕對下會出手的。”
  雲萃泣道:“兄長雖觸犯道戒,但他捨身全義,縱有千萬罪過,也不能贖其一麼?”複本道:“這……雲老爺請寬心,小道回宮之後,必定請示師父,全力說項。”他從懷中恥出一個黑色丘瓶,雙手遞給雲萃,道:“這是熊膽黑靈膏,若能有助封秋華之傷,便請雲老爺收下吧!”
  雲萃感激地接過,道:“那麼貴門靈木道長……”
  復真道:“小道身上還有些黑靈膏,應夠支撐到平陽觀。雲老爺,貧道得護送二位師叔祖回宮,告辭。”
  雲華親自送二道離去,陸寄風心事重重地想著自己對靈木的承諾,卻強自忍了住,始終沒有開口對那兩名道士說出白己的身分,懷裡的靈木令牌格外堅硬地貼著他的心口。
  雲萃再度入內,悲慟地看了封夥華一眼,眼淚又落了幾點。他長嘆了一口氣,拭去眼淚,才一手按在陸寄風肩上,慈言道:“寄風,這也是機緣,你和若紫患難相逢,此後便留在雲家吧!我待你絕不會次於拭松。”
  陸寄風望著雲萃,他心裡千百個願意和雲萃同行,此後相若紫情同兄妹,朝夕相處。然而他卻知道這絕對不行,拒絕的話鎖在喉中,要說出來竟是如此困難。
  見到陸寄風表情激動,欲言又止,雲萃有些詫異,道:“你是不是有話對我說?”
  陸寄風內心交戰了一會兒,實不願意隱瞞慈祥的雲萃任何事實,終於道:“雲伯伯,我有些話要說,不能給旁人聽見。”
  雲萃也不多問,點了點頭,握著陸寄風的手道:“咱們到別處去說。”
  雲萃領著陸寄風到了天井處,命侍衛們守在前後通路,不讓任何人靠近,才與陸寄風一同在柏樹前的石墩並肩坐了下來,問道:“你要說什麼?”
  陸寄風略一整理思緒,便將原本隱瞞的部分,完完全全說了出來,包括他的天嬰之體,與靈木、疾風所說種種,還有自己學了靈寶法經、雲若紫入了閬台觀後的奇異言行,聽得雲萃怔然不已,萬萬沒有想到陸寄風身上會有這麼多下可思議的遭遇。
  陸寄風取出懷裡的靈寶法經玉片,放在雲萃面前,道:“我絕不會欺騙雲伯伯,您看。”
  雲萃接過包著靈寶法經的物事,慢慢地展開那方薄薄的織物,越展開就越是驚異,吸了好幾口氣,才道:“這……這莫非是火浣布?”陸寄風道:“對,那聲音是這樣說的,什麼火浣布?”
  雲萃驚歎著反覆欣賞了半天,道:“傳說秦漢之際,昆南仙山之外出此異寶,火浣布輕逾鴻羽,水火刀槍不傷,想不到真的有這樣的東西。那片靈寶法經雖是美玉,卻還是有價之物,這片火浣布可是無價之寶!你好好收起來。”
  陸寄風道:“我要這東西沒什麼用。”
  雲萃道:“收好吧,記得千萬不要對旁人說你有這寶物,免得惹來災禍。”
  陸寄風苦笑道:“災禍?我已經死不了了,還怕什麼災禍?”
  雲萃卻不太相信這點,陸寄風一推佩劍,以手指在劍上一劃,鮮血迸流,雲萃吃了一驚,正要阻止,陸寄風巳擦去血跡,將手指放在雲萃面前。
  雲萃親眼見著他的小傷迅速愈合,瞪大了眼睛,看看陸寄風漠然的神色,又看了看他的手,半句話也講不出來了。
  陸寄風道:“雲伯伯,我沒有隨那兩各道長上通明宮,可是……靈木道長沒死,若他醒來,還是會尋我,我若是留在你家,萬一……被通明宮抓走了,將來可就要害死若紫了……”
  雲萃怔怔問道:“那你打算如何?”
  陸寄風道:“我也不知道,或許逃到一個沒有人找得到我的地方,便平平靜靜地過下去。”
  雲萃一怔,沒想到他小小年紀,說出如此淒苦的話來,登時憐惜之心大起,更不肯聽憑他流落,喃喃道:“這怎麼成?必定還有法子,讓我慢慢想……”
  雲萃搓著手,眉宇緊皺,踱著方步。陸寄風見了,眼眶一熱,幾乎要落下淚來。自從他父母雙亡之後,便沒有一個長輩這樣關懷過他,這樣為了他而焦急。
  一個低沉含糊的聲音,自兩人上方響起:“隨我而去,不就解決了?”
  雲萃相陸寄風舉頭一望,黑影躍了下來,赫然是支離骸。
  雲萃驚道:“支離大俠……”
  話還沒說完,支離骸已抓起陸寄風,縱身便躍上天井,雲萃驚呼道:“支離大俠,此事還容細商……”
  支離骸不加理會,一攬住陸寄風的腰,抱著他輕輕躍下地面,便奔了出去。幾名聽見雲萃叫聲的衛士高手們連忙趕了過來,被迎面的支離骸伸手一揮,有的被點中,有的被擊退,支離骸速度不減地往前直奔,很快地奔出了數十裡,將後面的呼喊驚叫都甩得遠遠,完全聽不見了。
  陸寄風驚慌萬分,可是不知為什麼,全身手腳竟酸軟難當,動彈不得,甚至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不知是被他點住了什麼穴。陸寄風亂中求靜,想道:“這個叫做支離骸的人,是不是聽見了我和雲伯伯說的話?欸呦,這可不妙!若他抓我的目的,也是為了天嬰,那就槽了!”
  支離骸腳下不停地狂奔,陸寄風雖然被他夾在脅下無法動彈說話,卻也被狂風吹得困倦,不知下覺竟睡著了。
  迷迷糊糊之間,他隱約知道支離骸還帶著自己在趕路,速度半點也沒有慢下來,等陸寄風醒來時,還在奔走之中。
  陸寄風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在這麼快的奔馳中,只能抬眼看看天色,天空依然黑暗,半顆星也沒有。
  支離骸繼續奔了下久,天色漸藍,陸寄風才驚想道:“這人奔了一夜,沒有停過,究竟已經到了何方?”
  他抬眼找尋日出的方向,發覺支離骸是往北而去。一直奔到將近中午,兩人到了一處小鎮,支離骸才放下他,陸寄風被抱著狂奔了將近半天,一被放下來之後,雙足酸軟,倒在地上動彈不了,只覺心悸頭暈,好不容易才調穩了呼吸。
  支離骸將一塊乾糧丟到他手中,自己坐在道旁默默地等陸寄風吃完。陸寄風慢慢地啃著乾糧,不住地覷眼打量他,暗想:“他不必吃東西嗎?”
  等陸寄風吃完了,支離骸才抓著他的手,態度自若地在小鎮的街道上行走。他握住陸寄風的手時,指間按住了他腕上穴道,陸寄風每要開口說話,喉嚨的肌肉便會抽緊,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甚至連喘氣都難,只有閉緊了嘴巴,才能好好地呼吸。陸寄風知道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便也不思逃跑,乖乖地被他拉著走。
  支離骸買了些糧食衣物,交給陸寄風背著,這些衣服全部是給陸寄風穿的,衣褲鞋帽,無不俱全,陸寄風越想越怪,難道他真的要長久與此人生活在一起?
  諸物購畢,兩人一定出城,支離骸又抓起陸寄風,快步疾奔。
  這一路走得比陸寄風想像得還要久,除了吃飯或略事休息之外,支離骸便一心一意地趕路,陸寄風幾乎都是在他脅下睡著的,到後來已經習慣,他跑他的,陸寄風自己想自己的,兩人之間這漫漫的長路上,竟然一句話也沒說過。
  這一路往北而行,地勢漸高,沿途只見青松連綿,地上黑石布著點點蒼苔,煙霧在樹間徘徊籠罩,一片出塵之意。
  支離骸總算放下陸寄風,也不抓他的手了,道:“來。”
  便自己走在前面,逕自往山上走去。陸寄風想了一想,既來之則安之,逃也逃不掉,不如跟著看看他有什麼用意。
  兩人走了一段山路,古松高偉,松實清香布滿空氣之中,不時有松鼠溜竄而過,遠方傳來幾聲清唳,隱隱約約還有瀑布潺喧,幽靜無比。陸寄風走得心曠神恰,毫不覺疲累,暗想:
  “若能在此地生活,倒是愜意得很。”
  兩人越走越入深山,地勢漸漸崎嶇難行,陸寄風咬著牙緊跟在後,支離骸也不怎麼理他,只顧自己往前走。陸寄風回頭看看來路,只見身後一大片郁郁蒼蒼,枝繁葉茂,什麼都看不清楚,只好努力地跟著他,不敢拉開距離。
  兩人步至一處河水邊,對岸是一片高聳的山壁,高入雲端,壁上光禿禿地,有如被一把大刀削劈開來一般。
  支離骸站在河邊,等陸寄風氣喘吁吁地趕上,才一把再抓住他,踏水點萍,兩三下便躍過湍急的河面,一吸氣,竟往山壁上奔去。
  陸寄風嚇出一身冷汗,緊閉著眼睛,不敢往下看,生怕這位高手-個中氣不順,無法排空禦氣地扶搖而上,反倒將兩人都摔成肉醬。
  但覺撲面冰風,兩只腳不知何時已落在地上,身子-軟,差點便站立不住。
  陸寄風睜眼一看,眼前竟是一片廣大的平台,周圍樹木扶疏,錯落有致。在平台前方,高門偉軒,樓閣錯落,白牆黑瓦,雖然樸素,卻氣勢宏偉,而轉身往後看,只見煙雲渺渺,千山萬壑盡在腳下,不時有一兩只雪白大鷹長唳著,劃破雲空,在雲層上投下一掠而過的影子。
  陸寄風張大了口,半句話也說不出來,這裡若非天庭,就是仙鄉。但是天庭怎會這樣的冷清?仙鄉又怎會如此地孤絕?
  支離骸見陸寄風發怔的樣子,倒是說了話:“此處,無人尋得著你。”
  陸寄風轉頭望向他,他也正低頭斜睨著陸寄風,說完便往內走去。
  這樣高聳的地方,自是不必以圍牆劃分地界了,他拉著陸寄風的手往內走,兩扇黑色鐵鑄大門依呀開啟,立在兩人面前的是個老婦、陸寄風又是一怔,這婦人垂垂老矣,比一般女子更為高大,一頭黃髮束在腦後,五官長得十分突出,臉上皮膚一點人色都沒有,慘白如紙,松垮垮地垂掛著,眼睛很大,但眼珠子顏色淺淡,隱有碧玉之翠意,便顯得有些可怕:
  支離骸對那老婦嘰哩聒拉地說了幾句陸寄風聽不懂的話,便負手往內走,陸寄風正要跟上,已被老婦一把抓住,往另一個方向拉去。她一伸出手抓陸寄風,陸寄風才看清她手臂上都是絨絨汗毛,簡直像個大漢。
  陸寄風驚道:“你,你做什麼?”
  那老婦充耳不聞,將陸寄風抓到一間石室,石室字壁上-角伸出一根翠竹,竹孔中不停地流出清水,流入下方的一個大水槽中,那老婦動作靈便地剝去陸寄風身上的衣服,陸寄風雖欲反抗,卻被老婦輕易閃過,兩三下便把陸寄風脫個精光,丟入水槽陸寄風有些氣惱,但還是乖乖讓老婦替他洗個乾淨,換上衣裳。沐浴更衣後,風霜盡去,破爛的衣服也換上普通青衫,陸寄風神氣清雋,儼然是個飄雅英俊的中原少年。
  老婦人點起燭火,領著陸寄風往內走去,繞過一座小園,曲曲折折地,終於來到一幢小屋前,進入門中,老婦便自行退下。
  陸寄風四下張望,乾淨的屋子內陳設簡單,几案及書架上卻有著不少簡冊竹卷,正前方的粉壁上,掛著-大幅天象圖,榻上的兩邊各立著一座比人還高的銅鶴燈架。燈光金燦,照得一對銅鶴栩栩欲飛。有一人背對著他,盤膝而坐,止在棉帛上寫字。那背影古怪,自然是支離骸了。
  支離骸連頭也沒有抬,淡然道:“過來。”
  陸寄風脫屐上榻,透過支離骸的肩頭望去,他寫的字體挺拔瀟灑,卻有點兒眼熟,陸寄風定下神來,順著筆跡一字一字地看下去,居然便是靈寶法經的內容。
  陸寄風的呼吸略一有變,支離骸便知他的想法,放下了筆,順手將面罩再套上,才道:
  “坐下。”
  陸寄風在他身邊坐下來,道:“難道……弘農郊外,就是前輩……?”
  支離骸點了點頭,“你的進境很快,我很驚訝。”
  陸寄風不安地看著他,一會兒才道:“您為何總是蒙著臉?”
  支離骸道:“你伯麼?”
  陸寄風不語,支離骸道:“我的身體畸形,容貌古怪,你見了更要怕的。”
  陸寄風鼓起勇氣道:“我不怕醜怪之人,我只怕心思邪惡的人。”
  支離骸的聲音裡微有笑意,“你又見過多少真正的心思邪惡之人了?”
  陸寄風無話可答,支離骸淡然道:“你這孩子,其實心思也挺複雜深沉。你明明想問我,為何要設計你學靈寶法經,又為何要假裝替雲萃救女,其實目的是抓你,可是你一句也不問,就是想試探我的目的,看我是善是惡,我說得對不對?”
  陸寄風的想法被他說得一清二楚,不禁愣在一旁,無言以對。
  不料支離骸接著道:“我劍仙門,正要你這樣的傳人。”
  “劍仙門?”
  支離骸放下筆,取燈起身,道:“你隨我來。”
  只見他推開一面牆壁,後方儼然是條走道,走道只容一人行走,兩邊的石壁及地面倒是十分平整,順著通道蜿蜒而下,盡頭豁然開朗,是一間寬廣的密室,此處透出一股奇異的血腥味,揮之不去。
  支離骸手一舉,點起最靠近自己的壁上油燈,霎時一整排燈火竟迅速地自右而左,一盞一盞地亮起,瞬間便照得滿室光明。
  密室內空空蕩蕩,中央只有一座可容兩個大漢平躺的白色石台,高有四尺,整座臺上斑斑點點地散佈苦一些暗褐色的污漬,在石台下方則有一道凹溝,延伸出去。
  除此之外,室內四面灰暗的牆上大多刻滿了字與圖,似乎都是武功圖譜。但是,並沒有刻滿所有的石壁。
  陸寄風東張西望,支離骸道:“這是劍仙門的中心點,解功室。”
  向來只聽過傳功,解功是何意,陸寄風就聽不懂了。
  支離骸道:“本門一代只傳一人,你便是第八代弟子兼掌門。本門存在的第一個首要目的就是:殺司空無!”
  陸寄風驚愕地看著他,衝口便問:“為什麼?”
  支離骸笑了一聲,“要殺一個人,還有為什麼嗎?自然是仇,是恨。”
  “可是我與他無冤無仇……”
  “若是他殺你師父,是否就有冤有仇了?”
  “可是……他並沒有殺我師父啊!”
  “你的師父是我,將來我死在他手中,他就是你的殺師仇人。”
  陸寄風更是莫名其妙,道:“我沒說要拜你為師。”
  支離骸冷冷地說道:“你不拜我為師,我就把你交給通明宮,你去拜司空無為師好了。”
  陸寄風更是不懂,這:“你既然要殺司空無,又為何要讓我去拜他為師,幫他除去對手?”
  “因為舞玄姬是本門第二個要殺的人。”
  陸寄風一怔,支離骸道:“你絕對逃不過司空無這個世界第一無恥卑鄙之徒的手心。所以,若是你拒絕拜我為師,我就讓你成為司空無的利器,將來你非殺舞玄姬和雲若紫不可。”
  陸寄風聞言不禁皺眉,這個人的手段也算卑鄙了,他心裡已一萬個不想拜他為師,道:
  “你這麼高強,也未必會死在司空無手上。”
  支離骸淡淡說道:“我如今的樣子,便是拜他之賜。”
  陸寄風訝異得張大了口,半天才說得出話來:“你跟他打過了?”
  “我一輩子也不可能勝他。”
  “你明知如此,為何要與他決鬥?你與他有仇嗎?”
  支離骸道:“有,他殺了我師父。”
  陸寄風道:“他為何要殺你師父?”
  “因為我師父去殺他,技不如人,被他殺了。”
  “你師父又為何要去殺他?”
  “報仇,殺師之仇。”
  陸寄風還要問,一開口便知不必再問,想必又是一樣的問題、一樣的答案,只好改問:
  “第-個與司空無結仇的,為何會結成死仇?”
  支離骸道:“劍仙門的祖師爺,叫做司空有。”
  陸寄風一聽,便知這個名號是故意取與司空無相反之意,絕對是假名;而他直呼祖師爺的名號,一點部不避諱,更是蔑視禮節,透出一股桀傲的邪氣,已隱約令陸寄風察覺這個“劍仙門”可能不是正當的門派。
  “他原本與司空無是莫逆之交,兩人剝術相當,惺惺相藉,結為劍契。立誓創下千古未有之劍境。他們兩人合作創寫了不少絕世的劍法,放眼天下。睥睨群雄。”
  “可是,有一天司空無竟杳然而去,不加所蹤。”
  “司空有千辛萬苦,終於找到司空無,原來司空無獨自跑到天山的絕嶺,在-片冰雪連天中修道。司空有質問他:“你為何不留片語,離我而去?”司空無說:“我想通了,劍只是死物,萬物都是塵埃,唯有靈長不滅。我決定在此修道,了悟性命。”司空有怒道:“你在胡說什麼?我倆的劍法天下無敵,已入於道,還要修什麼道?”司空無嘆道:“執著於劍,怎能談得上入道呢?”司空有聽出了點意思,便說:“那麼我與你在此同修,你我總是一起的,如今你比我先一步悟了些東西,便引領著我吧!”。”
  陸寄風聽到此,不由得點點頭,不管是不是學武之人,能自承不加別人,就已是極高的境界,更何況是向來不分伯仲的對手。
  支離骸道:“沒想到司空無說:“你走吧,我不但斷了劍念,也斷了俗念,你在此只會擾我清修。”司空有的心都寒了,叫道:“你這是在趕我走?”司空無沒有理會他,司空有氣憤地奔下天山,到民間大開殺戒……”
  陸寄風驚道:“什麼?”
  支離骸道:“司空有不是亂殺無辜,而是專找劍客,他七天之內,狂殺了九百多名用劍者,終於停下了手,望著一滴鮮血也沒沾上的寶劍,心痛、孤寂欲絕,他與司空無兩人這麼多年來,心無旁騖地竭盡思慮,鑽研砥礪,沒想過天下無敵之後,會有落單的一天。天下沒有人可以擋他一劍,更沒有人足以成為他的好友,或是敵人。是司空無害他登上天下無敵之境,他痛恨司空無這個卑鄙小人,難道沒有道理?”
  陸寄風無言以對,卻也不便說什麼,暗自覺得司空有的觀念未免太過偏激,既然他恨司空無害自己天下無敵,為何不去直接找司空無決鬥?
  支離骸卻已經說道:“司空有殺盡劍道高手之後,確信世上只剩下司空無是他的對手,便重登天山,要與司空無決鬥。不科司空無已經離開了。”
  “司空有不死心,到處去找司空無,也到處開殺戒,任何與劍有關的武者或是門派,幾乎要被他挑盡,當時的人稱他為“劍魔”,哼,真是世俗之見!司空有祖師爺的劍法天下無雙,殺了比自己弱的不成材劍客,正是執行劍道,去蕪存菁,應稱為“劍仙”才是。”
  陸寄風卻暗暗想道:“司空有所為,果然是魔道之行,這兒真是該稱為“劍魔門”
  支離骸道:“當時中原劍者幾乎已被殺盡,司空無還是龜縮不出,司空有殺到西域,西域大秦的劍法與中原不同,他揣摩了幾年,沒多久也揣摩盡了,融入他原來的劍法中,連西域劍客都不是他的對手。有-天,司空無竟出現在他面前。”
  陸寄風想道:“早該出現,殺了這個妖怪啦!”
  這麼一想,他自己又覺得可笑,自己或許便要成為“劍魔門”(或者劍仙門)的弟子,卻這樣處處希望本門祖師爺多吃點虧、多受點數訓,當真不肖之至。
  “司空無老賊出現在司空有面前,嘆了口氣,說道:“賢妹,你還不罷手嗎?”……”
  陸寄風心頭打了個突,驚道:“賢……賢妹?”
  支離骸冷冷地瞄了他一眼,“誰規定祖師爺不可以是女的?”
  陸寄風只好再聽下去,支離骸道:“司空有說:“我就等著你出現!咱們一較高下!”司空無問道:“你的目的,就是勝過我?”司空有說:“對!”司空無說:“那麼我自承不如你,你勝了,此後別再濫殺無辜了,再見。”司空有更是憤怒,司空無這老賊竟如此狡滑,想這樣便打混了過去,實在卑劣之尤!”
  陸寄風更是不服,想道:“人家不爭不求,自願認輸,可是極大的度量!”
  “司空無正要離去,司空有擋在他面前,道:“輸了有輸了的規矩!”司空無問:“什麼規矩?”司空有冷笑著說:“我劍下不留活口,你既然輸了,就該在我面前自刎。不過,看在你立刻認輸的份上,我饒你不死,只要你自斷雙足!”司空無皺眉道:“你當真要這樣逼我?”司空有望著他,說道:“你腳斷了,就不會到處亂跑啦!今後我會照顧你,照顧得比從前還要溫順細心。咱們像從前一樣,你說什麼,我絕不違背。”司空無沉默了半晌,才道:
  “便是這樣,當初我才要走。”司空有一怔,說道:“我不懂。”司空無道:“若舍了你,我便能輕易舍了這世俗。你在我身邊,我是斷不了俗念的”司空有急道:“那就不要斷了俗念,俗念有什麼不好?”司空無道:“你不懂,此後莫再相見了。”司空有-劍刺出,擋在他面前道:“哼!兩只腳給我留下!”……”
  陸寄風聽到此處,忍不住覺得這位祖師爺作風蠻橫,逼人太甚,難怪司空無要逃離她身邊,想必她外貌也十分可怕,
  “……司空無回身與祖師爺戰了起來,隨手取了路邊的細枝為劍,從前他們兩人劍術不分軒輊,這十年一別,司空有的劍術進步了,可是沒想到……沒想到司空無的進步更大,簡直是鬼神之境,一根細細的樹枝,打得祖師爺司空有難以招架,司空有罵道:“無恥!你原來是自己偷偷躲起來修劍,說什麼悟道!”司空無手中劍招不停,徐徐道:“劍即是道,劍亦非道,我棄了劍念之後,已有七年未曾用劍,你若懂了這層道理,進步也會很快的。”司空百道:“你胡說什麼!我日日苦練劍法,連睡著時部握著劍,你怎麼可能七年沒碰過劍?”
  司空無也不再回答,輕易便打敗了司空有。”
  陸寄風聽得緊張,不知道司空無會怎樣對付這個惡女?
  “司空有雖敗,這卻是她十幾年來第一次打敗:心裡十分歡喜……”
  陸寄風怎麼也不懂敗了反而歡喜的道理,支離骸續道:“司空無將枝尖抵著司空有的頸前,道:“你敗了。”司空有殷然一笑,嗔道:“哼,你自己認了輸,又反悔,咱們算各敗一場!”司空無微微一笑,道:“勝敗都隨你決定吧,輸了有輸的規矩,我的規矩便是要你不許再濫殺無辜。”司空有冷笑道: 你不守我的規矩,我幹什麼守你的規矩?”司空無這老賊怔了一怔,柔聲道:“你……欸!我實不願取你性命,賢妹,你答應了我,好否?”司空有哭了出來,道:“你別求我!我恨你這樣求我!我偏要濫殺無辜,以後我不但只殺劍客,我連刀客都殺,連不會武功的人部殺!”司空無臉上青氣一閃,旋即壓抑了下去,道:“你要怎樣才肯不殺人,說吧!”司空有擦了眼淚,惡狠狠地說道:“我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我說了你自斷雙足,我就不濫殺無辜!”司空無默默不語,突然間手中細枝往自己雙足一劃,兩只腳的腳筋都被真氣劃斷了……”
  陸寄風“啊”地一聲,不敢相信。
  支離骸語氣一直十分冷淡,說道:“司空有愣了一下,正要抓住司空無,不科司空無身子一飄,便遠離了十幾丈,朗聲道:“勿忘信諾!”司空有怔怔地看著絕塵而去的影子,原來他不但劍法高強了,連輕功都變得如此之好,自已是絕對困不住他的。”
  陸寄風終於忍不住開口道:“那麼司……祖師爺沒有再濫殺無辜了吧?”
  支離骸陰沉地一笑,道:“司空有答應不殺無辜,但若是有辜呢?”
  “這……”
  “這種信諾,根本就是放屁!大可不守。但是祖師爺司空有光明正大。說了便算,不像司空無那麼狡猾,她便在此地建了這座劍仙門,專找才貌絕頂的年輕男子,傳授劍法。加入本門,第一要容姿端稚,瀟灑非凡;第二要天資過人,悟性高超;第三要情根深重,醉心技藝。”
  陸寄風大為好奇,天資過人悟性高超,自屬本然,但為何重視容貌?再說,這位支離骸離“瀟灑”二字也未免太遠了。而至於“情根深重、醉心技藝”八字,更是開千古之奇談,古人有謂“玩物喪志”,尤其習武之人最看不起弟子們學習無用的技藝,此門處處顛而倒之,未免太過怪異。
  “司空有一面授徒,一面領悟與司空無的那一戰,果然如司空無所言,他悟出“無劍是劍”的道理,劍術突飛猛進。她當時收的弟子之中,大弟子容玉皋盡得她的真傳,奉了師命去與司空無挑戰。此時司空無已經是天下仰望的道門真人,漢帝還封他“通明真人”的道號,賜他靈虛山。自古以來讓皇帝裂土封號之人,只有他一個,漢室氣數盡了,群雄並起,紛紛亂世沒有人敢佔奪靈虛山,靈虛山也不問俗事,沒有人知道山裡的情形,只知道有位仙人般的通明真人司空無。”
  “可是誰知道這個通明真人,也不過器小之輩。容玉皋取出祖師爺司空有的信物,才得以上山,當司空無見到司空有的弟子,是這麼一個風度翩翩的美貌公子,當場便心頭火起,不但打死了容玉皋,還把他打成骨骼畸異的怪人,屍體送上劍仙門示威。”
  “祖師爺司空有問二弟子:“你怕不怕變成師兄這樣子?”二弟子冷袖說:“為師父殺人,萬死不懼。”司空有微笑道:“很好。”便劫開容玉皋的屍體,研究司空無的掌法……”
  說著,支離骸伸手指了指正前方的石台,道:“你記著,我死了之俊,你也要把我的屍體放在此地,剖開來研究,並且把領悟出的掌法或武功刻在壁上,讓你的弟子學全,本門絕不藏私,且學之於敵,如此才能一代比一代更強。”
  陸寄風方才明白中央的大石台的作用,竟是解剖歷代先師用的,所謂“解功”的用意即在此。陸寄風頓覺毛骨悚然,而此地長年不散的血腥味,更不必說是來自何因了。
  陸寄風問道:“然後呢?”
  支離骸道:“過了幾年,她的弟子們無一例外,都被司空無打成其醜無比的怪人而死,只剩最小的弟子,這個小弟子叫做朱長沙。司空有對朱長沙說:“我就要死了,你千萬執行我的心願,殺死司空無,”宋長沙長跪領命,司空有便投下絕崖,從此消失世間。”
  說到此地,支離骸略一停頓,微仰著頭,不知在想什麼。過了一會兒,才再開了口,聲音裡聽來卻有幾分倀然:“宋長沙失魂落魄,悼念了五年,苦練著劍法,若有懈怠,想起司空有生前的容姿,便再度振作心神,努力地進修,二十年後去找司空無挑戰,結果,依然敗死。第二代起,便為了報第二代的殺師之仇而苦練。”
  陸寄風道:“你們老是打不過他,這樣有何意義?”
  支離骸道:“總有一天會打得過他的。我為了練劍,耽誤了找傳人,我的武功比歷代師父部高,很有把握地與司無無決鬥,卻也破打成這樣,所幸沒有死。可見本門確是一代強於一代,所吃虧者只在於壽命不夠長。我們凡夫俗子壽命有限,每收一個弟子,就得由基礎教起,十幾年才能成為高手。司空無修道幾百年,不斷精進,兩者進步的速度,怎能相比?我們能有今日成就,已經了不起啦!”
  和一個不會死的對手對抗。陸寄風總算體會出支離骸的自負。自己服過天嬰,已很不容易死,難道真的可以成為與司空無並駕齊驅的高手嗎?
  陸寄風小心地說道:“可是司空無門徒眾多,我們卻只有一個,不是勢力差太遠了嗎?”
  支離骸泠笑道:“沒用的豬拘之輩,再多亦只是獅虎的糧食罷了!”
  “他的弟子也有武功很高強的!”
  支離骸道:“司空無的弟子們,只能學到他的二流功夫!”
  “為什麼?”
  “因為,人只有在敵人面前,才會絕學盡展。本門是司空無最痛恨的對手。他對我們絕不手下留情,我們學的才是司空無真正的精華。”
  一般來說。人人卻是苦練本門的武功以殺敵,劍仙門卻是學之於敵以殺敵,儘管方向相反,不過司空有與司空無原本就是一起修劍之人,也許一開始他們的武功就是一樣的,那業沒有什麼本門不本門的差別。
  支離骸道:“關於本門宗旨與起源,你還有什麼問題?”
  “有很多問題。”
  支離骸微覺詫異地盯著他,陸寄風問道:“為什麼本門又要殺舞玄姬?”
  支離骸道:“等你有本事殺了司空無,再問這個問題。若不然,我死前也會告訴你。”
  陸寄風笑問:“若是這兩人都殺了,劍仙門是否就解散了?”
  支離骸沒有回答,過了半晌才道:“還不會走,就想飛了?”
  陸寄風一笑,道:“這就算了,我真要拜你為師不可嗎?”
  “你必得拜我為師。”支離骸肯定地說道,“因為你離開此地,就會落入司空無的手中。
  “我躲到他找不到的地方!”
  “那你就去躲躲看,我會幫通明宮抓你。”
  陸寄風愣了一愣,才苦笑道:“前輩,請恕晚生不敬,您這樣逼我拜師,若有一天您老人家……嗯,不幸讓司空無殺了,只怕晚生……嗯,那個,報仇的熱情會有點兒不夠……”
  支離骸道:“感情可以慢慢培養。”
  陸寄風哭笑不得,道:“既然您非要當我師父不可,總得再告訴我-事吧?”
  “什麼事?”
  陸寄風望著他冰般的眼眸,道:“您的真實身分,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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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起坐弄書琴

  陸寄風此言一出,支離骸眼神微變,緊盯著他。
  陸寄風吸了口氣,道:“你與司空無既然打過,又是唯一個沒死在他掌下的劍仙門掌門,復真與複本二位道長聽見你的名號,怎會絲毫不知?就算他們輩份太低,不知道好了,靈木道長是司空無的二第子,見到你也沒防備,這不是太奇怪了嗎?”
  支離骸笑了起來,“哈哈哈……你心思如發,很好!”
  陸寄風惴惴不安地望著他,支離骸道:“我被司空無打傷時,他們皆以為我死了,靈木當時絕想不到我會出現。我從前的名號太多人知曉,行走不埂,因此才改為支離骸。我原本的名號,叫做眉間尺。”
  “眉問尺?”
  眉問尺的聲音中聽不出半點心情:“自從被司空無栘骨錯骸,從前丰采已成為如今怪樣,眉間尺此人,算是死了……。我此行下山,只為了尋覓傳人。此後我不會再下劍仙崖半步,你要如何稱我,都可以。”
  眉間尺背對著他,道:“方才那間房子,就是你此後的居處,你隨時可以進來參研解功壁上的功夫,有不懂的儘管問我,明晨我對你好好講解靈寶法經。”
  陸寄風忙道:“我還沒答應……”
  眉問尺一面住外走去,一面道:“逼你無用,你何時心甘情願,我何時收你為徒。”
  短短數語中,已足音杳然,不知走得多遠了。
  陸寄風獨自在此地。立著發了一會怔,信步踱至解功壁前,看著壁上的圖文。
  這片壁畫果真是由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時間所刻成的,種種不同的字跡都十分漂亮,有的飄逸,有的端整,有的渾厚,有如一整面書法名家的碑帖一般,賞心悅目。
  這些字體配合著一旁的經脈圖,或是簡約的內臟示意圖作出解釋,有時會加入別的字體,對原先的解說加以批駁或是補充。
  這些對先人的言論加以批評者,自然都是後輩,他們對本門先人的批評,卻一點也不客氣,直指其非,一針見血。
  乍見如此反駁師承之風,原本有點瞠目結舌,但轉念一想,卻感到劍仙門如此風氣很合道理,反而是通明宮那種對師承畢恭畢敬的態度,略嫌鄉愿了些,陸寄風習於研讀數理之書,講的便是道理二字,倫理還在道理之後,劍仙門此點正合了他的脾胃。
  陸寄風想道:“看來劍仙門是不講什麼尊卑大規矩的,難怪我處處頂撞眉間尺前輩,他也不以為忤?”
  每一段落後方,都會刻上記載者的輩份名號,最新的刻字便是“第七代弟子眉間尺解錄”。他的字體清瘦,翩然有飛昇之勢,就像個仙風道骨的名士站在自己面前一般、陸寄風專心地看著眉間尺所刻的這一段:“六代掌門觀其生亡於仇敵“裂變掌”,不肖弟子眉間尺裂屍謹錄此掌行向……”後面一大段的經脈醫方術語,陸寄風自然看不懂,胡亂想道:“原來眉間尺的師父叫“觀其生”,這是觀卦的上九爻,象日:“觀其生,志未平也。”倒是吻合劍仙門的掌門下場,個個部是其志末平而死。”
  一直瀏覽到最後,在壁角下端,有幾個小字,刻得較淺,陸寄風好奇心起,取下壁上的手燈照去,低聲念出這幾行字:“有絕谷之玉女兮,棲列缺而獨悵;聆百歲之鳴駟兮,恨武皇之絕跡。舞寶劍而飛襟,嘯清風而散發,留餘影於水鏡,惹千古之斷腸。”
  陸寄風正想著這些句子是何意義,身後突然傳出一聲極低的嘆息。
  那聲嘆息雖輕,卻帶著深深的悵然。極為哀怨。
  陸寄風連忙回頭看,背後只有那巨大的石台,什麼人也沒有。陸寄風登時毛骨悚然,連忙背貼著冰冷的石壁,東張西望‧
  那陣嘆息已經杳然不聞,冷清清的石室裡空空蕩蕩。絕無處可以藏人,怎麼可能會有那聲嘆息?
  陸寄風不敢再獨自待在此處,連忙持著燈快步奔了出去,好不容易奔出甬道,用力把石門推回原位,才躲到自己床榻上,包緊了被子。
  過了一會兒,漸漸不伯,他想道:“剛剛的嘆息聲,會不會是在解功臺上被裂屍的前代掌門的鬼魂發出來的?眉間尺前輩以前就躲起來傳音教我練功夫,這八成是劍仙門的習慣,以後我若加入劍仙門,可不能這樣嚇人!”
  不知胡思亂想了多久,才深深睡去。
  次晨天方微亮,那名老婦便粗暴地把他搖醒,侍候著他洗臉用飯,帶至另一處清雅的房舍,眉間尺已在此處,示意他坐下,什麼廢話也沒多說,便開始傳教他靈寶法經的真諦,解說至午,下午則教他入門的行氣之法,及一套劍法,要他在七天之內練熱記會。
  陸寄風雖比常人聰明數倍,這樣的課程也算甚緊,整天幾乎沒有餘暇空閒,到了夜裡,一沾枕就睡著了,睡眠裡還滿腦子劍訣與經脈走向。
  一連數日,皆是如此,陸寄風連翻翻房裡其它簡冊的時間都沒有,更不要說再度推開石壁,去解功室研究了。但陸寄風也知道:解功室裡的記載,對他而言還太過深奧,以自己如今的程度,是不可能看懂的。索性不再去想解功室的事,專心地學劍練氣。
  幾日下來,陸寄風漸知劍仙崖上除了他與眉間尺之外,還有那名老婦,兩名僕役,以及一名不知做什麼的男子。兩名僕役部既聾且啞,而且不識字,根本無法與他們談話。
  那名老婦雖會說話,但不通漢語,陸寄風試著對她說了些鮮卑話,她也聽不懂。至於那名不知做什麼的男子,陸寄風只見過他與眉間尺交談-次,他對陸寄風根本不理睬,而且時常見不到他,不知消失在何處。
  在此處世不知時光流逝,竟一眨眼便過了一個月,陸寄風已學了兩套劍法,-肚子的口訣心法,若要依次修行,恐怕得花上一輩子的時間。
  果如靈木道長所言,靈寶法經乃是深奧的內丹練法,可以將真氣元神化一為三。所謂“無形為魂,有形為魄”,靈寶法經便能將所修成的元神寄在分凝而出的體魄中,達到一人三化之境。
  不過若是根基不夠,沒有練成元神就修這套功夫,硬生生以真氣三化,就是“離形化體”,雖能勉強練出一道體魄,行走出入自由,可是本尊若是被製,就無法回體,不是身體死去,就是成為無神無靈的活屍體,下場極為悲慘。
  陸寄風知道這層原由,不禁冷汗直冒,當初眉間尺傳他靈寶法經,並沒有告訴他這-點,實在是不顧他的生死。
  這幾日傳功以來,陸寄風遲遲不肯正式拜師,眉間尺也不逼迫,他是此地唯一能與陸寄風說話之人,可是除了武功方面,不管陸寄風說什麼,他都意興冰冷。沒三句就轉到武功方面。不管陸寄風如何激怒眉間尺,或是以言語試探,眉間尺也都冷泠冰冰的,極為深沉,從不為他所激。
  在此地既然只有一個話伴,又沒別的事好幹,陸寄風只好把目標鎖定和眉間尺鬥法,以免生活太過無趣。
  陸寄風改變策略,不再積極學武,愛練不練,反正自己也不急著成為絕世高手。
  如此一來,眉間尺果然有些急了,見他進展慢了下來,試探性地問了陸寄風幾次,陸寄風也不透半點退步的口風,讓眉間尺什麼部試探不出來,可謂深得本門“學之於敵以克敵”
  之精要。
  眉間尺幾經推敲,最後判斷自己教得太快,陸寄風吸收不了,便放慢了速度,不再逼他逼得像剛開始那樣緊。
  陸寄風從此樂得閒暇。不過他還是不大敢再度進入解功室,寧願四處閒步,看看劍仙崖的背後有什麼風景,
  陸寄風想道:“只有劍仙門傳人可以進解功室學武功,我又沒答應要加入劍仙門,還是別隨便進去,冒犯了歷代先師,那可不妙。”
  雖是這樣想,陸寄風也感到自己的如意算盤打得太早,眉間尺盡心傳授武功,萬一將來眉間尺被殺了,他不要求,以陸寄風的個性,也很可能去替他討回公道,那時是否會和司空無結仇、和通明宮為敵,都是未知之事。
  陸寄風索性不去想這些問題,讓一切順其自然。對於練武一事,倒是不怎麼心急,何時可以成為高手,他完全下在乎。他的心底實在也不願再下塵俗世間,不如就一生住在這人煙不到之處,倘佯山林,嘯傲雲海。
  -天夜裡,陸寄風睡得正熱,恍忽感到有人進入自己房中,他這幾個月來被眉間尺調教武功,內外功法都已有了可觀的基礎,一感到有人,便立刻驚醒。
  陸寄風偷偷睜眼一看,那背影依稀一身黑衣,蒙住頭臉,正是眉間尺,伸手取下壁上的一具焦尾琴。
  陸寄風從未見過他除廠練武之外,做別的事,就連寫字也只看過一回,一看他取琴把玩,頗為好奇,更是小心地控制呼吸,讓自己依然看似熟睡。
  眉間尺細細看琴一同,便捧著琴飄然而出。陸寄風頑皮心起,聽他身影急飄引動的風聲遠了,才急忙掀被而起,追了出去。
  月光下,眉問尺的背影飄忽若鬼,一直奔入松林之中,陸寄風追入劍仙崖後方的這座樹林,千重樹影掩閉前路,已不見眉間尺。
  侍要尋找,陡聞琴音錚錚,自東方傳了過來。
  陸寄風循著琴聲找去,走出松林,前方豁然開朗,是一片平地,盡頭伸出一塊大岩石,眉間尺坐在巨岩上拂琴。岩外萬壑深山,雲海翻騰,天邊一月大如玉盤,霜白的光輝灑在岩上,照得岩上拂琴之人有如神仙。
  陸寄風躲在松樹後,聆聽琴音。或許是臨著乾山萬壑,聲音被雲煙水氣所吸收,很難傳得遠,但覺琴聲微啞,似斷似續,帶著無限的哀涼寂寞之意。
  陸寄風被琴音牽動得心口微痛,悶氣難以消散,又好像胸中被壓著塊壘,若不大聲地長嘯或是嘆氣,就喘不過氣來。
  琴聲嘎然而止,眉間尺悠悠長嘆了一聲,才道:“你還不出來麼?”
  自己果然躲不過他的明察,陸寄風笑笑地走了出來,道:“前輩,我不知你會彈琴。”
  眉間尺淡然說道:“你忘了本門傳人,個個要精通一藝?不是詩文,就是丹青,或者琴棋。”
  “這個規定奇怪得很,我對這些是沒興趣的。”陸寄風笑道。
  “是嗎?你不愛琴?”眉間尺問道。
  這麼多日子以來,眉間尺從未與他說過這些話,陸寄風感到他今晚不同往常,眉間尺不等他回答,便低嘆了一聲,道:“這焦尾琴是價值連城之物,你任憑它積塵不拂,可見真的不好此道。罷了,人各有志。”
  陸寄風暗想:“你這麼多日以來,也沒提醒我要擦它啊!”口中只道:“你這麼說,我以後日日把它擦乾淨就是。”
  眉間尺微微一笑,道:“那也不必,平日裡你只要以幾旁的絲帚,輕輕為它拂去塵埃便行了。”
  “幾旁的絲帚?您是說白玉柄的那把小掃帚嗎?”
  眉間尺瞄了他一眼,道:“否則你以為那是做什麼用的?”
  陸寄風不好意思地一笑,道:“難怪我想不透它是做什麼的,說是筆又太粗,說是掃帚又太細。”
  眉間尺道:“此琴十日得擦一遍,拭布與琴油,我放在屏風俊的紫檀鬥櫃中,記得切勿沾水。”
  陸寄風應了一聲,道:“你說這具琴叫焦尾琴?”
  眉間尺道:“這是俗稱,正式的說法是“霹靂式”。”
  “什麼是霹靂式?”
  眉間尺道:“琴的製作分為仲尼式、號鐘式、子期式、列子式、鳳舌式、連珠式、此君式等等,所謂霹靂式,典故最深。是指巨桐震震余而枯木,此枯桐生生于千上,有蛟龍伏於其竅,一夕突然天降霹靂,擊裂枯桐,桐中蛟龍飛昇太空,雷電引起的大火焚此桐木,火盡而桐仍在,僅焦其一端,取之而作琴,名為焦尾。像這樣的焦尾琴,天下間只有三具。”
  陸寄風奇道:“這是神話還是真的?”
  眉間尺道:“不管神話還是真實,以琴而言,最好的材料就是桐,又以曝于石上的枯桐為上品,若是經過極大的火烤過,那更是千古難覓的極品。”說著,他隨手一拂,七絃泠泠,果然有股空靈悠藐之意,眉間尺道:“此琴吾題名為“萬壑松風”,取其出塵之意也。如此良宵,若不取之一弄,人生還有何意思!”
  陸寄風笑了笑,他倒比較喜歡眉間尺如此表明好惡,而不是平常那樣冷冷淡淡的,便道:
  “我剛才什麼也沒聽清楚,你再彈一曲好不好?”
  眉間尺“嗯”了一聲,雖沒說什麼,但陸寄風聽得出他十分高興。
  只見眉間尺手中拂弦擦滑,口中唱道:“楚火秦灰兮,吳越樓臺;漢家簫鼓兮,魏北山河。天荒地老兮,英雄消磨!龍爭虎鬥兮,又將奈何!不如歸去!投吾簪;歸去來,丹葩耀林,濯足自吟。”
  陸寄風聽得肺腑沉醉,擊節合拍,直至曲終,才拍手笑道:“痛快!投簪濯足,忘棄塵世,才當得劍仙之致!”
  眉間尺笑望著他,道:“你小小年紀,便有出塵之想?你不戀花花世界?”
  陸寄風道:“我父母雙亡,就此一身,已習慣了。”
  眉間尺道:“除了你父母,世上就沒有想見之人嗎?”
  陸寄風一怔,登時想起雲若紫。這幾日裡,他忙於習武,無暇多想,就算偶爾見到頸間的虎爪鏈,也逼自己不要想到雲若紫。此時眉間尺一問,他的心口不知怎麼,隱隱約約痛了起來。
  眉間尺見他神情怪異,淡然一笑,道:“這幾日裡,你會了三套本門的劍法……”
  一見他又提到武功,陸寄風馬上愁眉苦臉:“前輩,能不能偶爾不提武功?”
  眉間尺不理他,逕自道:“……其中最基本的“遊絲劍法”,你老是學得不大對頭,便是沒有用心之故。”
  陸寄風道:“我把劍訣背得滾瓜爛熟,還下夠用心嗎?”
  眉間只道:“劍與琴,皆為有情之物,你只記劍訣而不知劍情,怎麼算用心?”
  陸寄風不服在心,想道:“是你叫我要嚴格記住法度,練劍時別胡思亂想的啊!”
  不過陸寄風也不反駁,問道:“什麼是劍情?”當然他口中這麼問:心裡暗自決定改天自己練劍時,他再囉嗦自己不專心,便拿他今晚的說詞反駁他。
  眉間尺道:“每套劍法,都有創寫的原意,或寓誅邪之心,或寄黍離之悲……”
  “什麼是黍離之悲?”
  “就是亡國之悲!”眉間尺道,“看你一副聰明相,怎麼連詩經都沒讀過?”
  “我向來不讀詩賦騷辭的。”
  眉間尺道:“是嗎?”口氣裡十分失望,續道:“至於氣遊絲劍法”,是寄託欲斷不斷,若存若亡的相思之意。”
  陸寄風皺眉道:“這……劍法是拿來殺人的,如何寄託相思之意?”
  眉間尺大搖其頭,道:“若劍法只是殺人,境界太低。你再說出這等俗不可耐之言,我就不認你為劍仙門傳人,另給你闢個劍俗門!”
  陸寄風想道:“向來是你求我入門,今日拿逐出師門來威脅我,我可不怕。”陸寄風笑道:“劍拿來殺人,就像筆拿來寫字,有何不對?”
  眉間尺道:“但是筆寫的可以是帳目,也可以是詩詞;劍可以拿來殺人,也可以拿來舞劍招。這兩者境界,不可道以裡計。”
  陸寄風雖隱約可以理解他的意思,卻故意激他道:“可是若遊絲劍法不拿來殺人,只是舞好看的,又有何用?”
  眉間尺跺足長嘆,道:“我劍仙門居然行你這麼一個俗不可耐的活寶!劫數。真是劫數!”
  他大嘆陸寄風的朽木不可雕,陸寄風反而大樂,笑道:“是你求我入門的,怪得誰來?”
  眉間尺道:“哼,一會兒你就要求我當你師父啦!”
  眉間尺將琴遞給他,道:“你捧好了,眼睛睜亮,看個清楚。”
  陸寄風已見過他示範過無數次,本以為他會折枝作劍,不料眉間尺掌間蓄氣,揚手一揮,一縷寒煙被這道真氣拖曳飛來,竟在他雙掌之間化作一線白霜,就像是一把無柄的劍刀。
  陸寄風驚訝得睜大了眼睛,他知道靈木道長可以發出氣劍,不過氣功發自於體內,收放自如並不奇怪,眉間尺卻以雲為劍,凝霜煙之物於不散,更是不可思議。
  眉間尺衣袖一揚,雲劍倏地剌出,身子一傾,有如將投下深淵般,正是劍訣第一句“危危乎,千屻溪”,接著左足一踏,長劍跟著在身子前方貼著自己的面幾由左至右劃過,雲煙斷續,在他身邊劃出一道薄霧,登時陸寄風眼前,便有如見到一人凌空立於雲煙之中,美妙異常。
  眉間尺手中舞動雲劍,吟道:“危危乎!幹屻溪;我容憔悴,不敢臨水!氣如遊絲,綿綿不絕……”
  劍訣歌吟聲中,他手中雲劍時而凌利萬鈞,時而隨著真氣而抽作細絲,恍忽無邊,無法預測由何處發去,劍法的機變萬千,比陸寄風原先所練更高出不知多少倍。
  眉間尺手中的雲劍飄灑,只在原地施展,腳步挪栘而總是不離原地,就算沒看見他的表情,也可以感覺出一股沉重之意。劍法越見沉滯,好像被這千絲萬縷所纏,而難以施展,陡地往下-劈,端的是開石裂碑之威。
  這一式正是劍法中的“排山倒海,中心若摧”。陸寄風聽見眉間尺長嘆一聲,收勢回劍,周圍又被綿密的煙絮所縛,整個人形影恍忽,難以掌握動向。若是敵人此時欲攻,絕找不出破綻,這正是劍法里的“形銷魂盪,不知所之”。
  直到整套劍法練畢,眉間尺衣袖一推,雲劍散去,溘然而終,立在山崖邊的身影,顯出無邊的寂寥之意。
  陸寄風看得已是目眩神迷,這套遊絲劍法就像在訴說一段相思不得之情,但式式餘意不盡,似隱著無數的後著,令研習者更想一窺劍術之堂奧。
  陸寄風長籲了口氣,道:“原來遊絲劍法這等美妙,簡直像是仙子在舞雲一般。”
  眉間尺道:“本門既是劍仙門,就該處處有“仙”的樣子。若是只求殺人,乾脆叫劍霸門、劍豪門,豈不更威風?或許敵人一聽就嚇死了,更加省事。”
  陸寄風道:“難怪世上少有人知道本門,世上能見仙音,也要機緣!”
  眉間尺笑道:“你這句話說對了!”
  兩人相顧而笑,相處了這麼久以來,陸寄風此時終於感到與他言語投契,有如知己,忍不住道:“若是你平時像現在這樣,我老早拜你為師啦!”
  眉間尺微笑道:“加入我劍仙門,已是你的福氣,你還對師父挑三撿四?這弟子也做得太有架勢了。”
  陸寄風道:“前輩……”
  “還叫前輩?”
  陸寄風不好意思地一笑,改口叫了聲“師父”,問道:“你為何平時總是冷泠淡淡?”
  眉間尺望著雲海,過了一會兒才道:“你曉不曉得有一種病?”
  陸寄風不解地看著他。
  “這種病呢,會讓人日裡和夜裡成為截然不同之人。”
  陸寄風半信半疑,道:“我不知道有這種病。”
  眉間尺道:“我日裡是天下第一混帳,夜裡便是世界第一好人。”
  陸寄風道:“是嗎?”又覺得眉間尺定是在與他玩笑,口氣裡已是不信的成份居多。
  眉間尺突然語氣一變,十分嚴肅地說道:“徒兒,你千萬記得兩件事,第一,不許白日裡說到任何夜裡之事,否則我便將你逐下劍仙崖,順便叫通明宮的人來帶走你!”
  陸寄風道:“你老是拿這事要脅我,和白日裡哪裡有差別?哼!”
  眉間尺微笑道:“世界第一好人,偶爾也得卑鄙一下。”
  陸寄風道:“是了,我記住了。”
  眉間尺道:“這可不是與你說笑,你得慎重謹記!”
  他口氣從未如此嚴厲,陸寄風認真地點了點頭,道:“第二件事呢?”
  眉間尺道:“每日得以絲帚輕拂一遍我這具“萬壑松風”上的塵埃,忘了一次,我記著一次!”
  說完,身影一縱,往雲海間躍去,陸寄風驚呼了一聲,他的身影已消失不見。
  陸寄風抱著那具焦尾琴,怔怔地看著杳無人煙的雲海,喃喃道:“你記著一次又怎樣?
  記著一百次又怎樣?話怎麼不說完就走了?”
  次日,陸寄風依平時慣例,到眉間尺面前練功學劍,幾次想問問他“記著一次如何?記著一百次又如何?”總是正想開口,便及時想到他的叮嚀,而不敢多問。
  眉間尺發覺陸寄風欲言又止,這:“你有何處不懂?”
  陸寄風想了想,不提夜裡之事,就提日裡之事,應該下算犯規,便道:“我在想我房裡的琴,我今天替它拂去灰塵了。”
  眉間尺不悅地說道:“你想琴做什麼?專心聽訣!”
  陸寄風暗想:“日裡果然是天下第一混帳。”嘻嘻一笑,道:“師父,我學得慢,你就不敢隨便去找人挑戰,免得死了之後,不肖徒兒沒有能力替你報仇,這樣不是反而救你一命嗎?”
  眉間尺聽陸寄風叫他“師父”,笑了一聲,這:“你肯拜師了?”
  此時,那名老婦走了過來,立在窗外,開口低喚了一聲。
  原本傳功之時,旁人皆不曾近前,她一出聲,眉間尺便步了出去,老婦低低說了幾句,臉上神色似帶著驚恐。
  眉間尺快步隨老婦行去,陸寄風也連忙跟上,老婦帶二人來到廚房,只是-片零亂,食物及柴鍋等物都被翻得七零八落。
  眉間尺以一樣的語言問了一句話,殊不加這些日子以來,陸寄風刻意去注意他於老婦的對話,已將他們所用的語言記住了幾個,加以揣摩,猜出不少意義?陸寄風在此日子無聊,又不專心學武功,大半的心思倒花在破解眉間尺與老婦的“密語”上:
  他聽出眉間尺在問的是:“……遺失了沒有?”
  老婦答道:“全不見了。”
  眉間尺低沉地掃視了一遍,道:“他……”後面的幾個音便不解何意。
  老婦一聽,原本就慘白的臉霎時變得更加沒有血色,眉間尺一瞄到陸寄風立在後面,低低對老婦說了句話,老婦連忙閉口,微微偷瞄了陸寄風一眼。這一眼只是一瞬間之事,卻被陸寄風看得-清二楚。
  眉間尺轉身離去,對廚房的亂局看也不再看一眼。老婦也遲緩地彎下腰來,開始收拾。
  陸寄風連忙追上,問道:“師父,廚灶怎會亂成這樣?”
  層間尺道:“或許是山裡的野獸覓食闖入。”便把話給帶開,又問到武功進展陸寄風口中和眉間尺應答:心裡卻覺得怪異,想道:“你明明是說“他”,可見是人弄的,為何要騙我是野獸?”
  但是他並沒有把疑問說出來,以免不小心洩露了偷學語言的秘密,直到下午,眉間尺正在傳陸寄風經脈之學,那名不知做什麼的漢子摃著一頭死狼,走了過來,將狼往地上一拋。
  眉間尺步至狼屍前,翻起狼口及眼皮看了一眼,淡然道:“把山下狼群都殺了,屍體都燒去,別留下半頭。”
  那漢子點頭,再度摃起狼屍,轉身離去,眉間尺取出手巾大力擦著自己碰過狼屍的雙手,然後便點起火折,將手巾燒去。
  陸寄風忙問:“為何要把狼群都殺了?”
  眉間尺不悅地說道:“你又問這無關之事!”過了一會兒才道:“劍仙崖下的這群狼都染了病,今日才會闖至人居之處覓食,方小那頭便是病死的。”
  陸寄風道:“為何染了病會闖至有人之處?”
  眉間尺耐著性子道:“病入其腦,因此錯亂行逕。這種病是傳染病,狼向來群居,一頭得病,全族便可能都染上了,人若與之接觸,也會得相同的病而死、你別再想這些無聊之事。”
  陸寄風道:“可是若是有小狼沒有染病,你也殺了,那不是可憐得很?”
  眉間尺不再理會他,又自顧教了下去,
  一夜無話,次日天色方明,依往常慣例,黎明練劍,陸寄風在眉間尺面前將三套劍法一一演練一遍。陸寄風經眉間尺提點“遊絲劍法”之後,更加喜歡這套劍法,私自在腦中溫習過許多回,此時一施展出來,威力自與當日不同。
  眉間尺看了一會兒,“嗯”了一聲,道:“你這套遊絲劍法,進步不少。”
  陸寄風忍不住道:“這套劍法是寄託相思不得之意,你怎麼不早點對我說?”
  話一衝口而出,陸寄風就大為後侮,怕被認定這是在說那夜之事,此時眉間尺正在當“天下第一混帳”,不知是否真的會把自己逐下山崖,丟給通明宮?
  所幸,眉間尺略一沉默,只說道:“劍法就是劍法,別又胡思亂想。”
  陸寄風本想再反駁,卻硬生生忍下了。眉間尺不知在想什麼,過了一會兒,又道:“你再練一遍遊絲劍法。”
  “是。”陸寄風立身回劍,重新舞起遊絲劍法。
  舞劍之際,陸寄風不經意地瞄到眉間尺,只見眉問尺正專心地看著自己,眼中精光大作,十分熱切,竟不似驗收成果,而是向自己學習此套劍法一般。
  陸寄風心中大疑,手中劍勢略慢,眉間尺便發覺了,眼神又與平日一樣冷淡無神。陸寄風不動聲色地練畢,才道:“師父,弟子感到這套劍法還學得不怎麼對,您再示範一次給我看好不好?”
  眉間尺隱隱“哼”了一聲,道:“你考起我來了?”
  他取劍而起,便即將遊絲劍法從頭到尾,也舞了一遍,威力比陸寄風更加高超,技巧更嫻熟,而式式裡的情意也展現得更加淋漓盡致。只不過原本相思欲斷不斷的纏綿之意,竟蕩然不存,化為一股怨懟狠戾。
  陸寄風看得中心嫌惡,想道:“那夜你的劍法,若像個溫柔可愛的女子思慕情人,如今你的劍法就是性情暴躁蠻橫的女子,要殺死負心人一般,哪有仙氣?分明是鬼。”
  不過他的威力是比陸寄風高出數倍。陸寄風也不再疑心,遂與平口一樣,學劍修功。
  那天夜裡,陸寄風睡得正熟,又感到似乎有人輕飄飄地進入自己房內,陸寄風心裡一喜,想道:“師父恢復天下第 好人的樣子啦!”便立刻張開眼睛,要起身喚他,甫一張眼,赫然見到眉間尺原本舉起的手立刻放下,眼神怪異,陸寄風正要開口,一道霜氣打碎窗戶,轟然向眉間尺擊去。
  眉間尺及時側身一閃,閃過了這道氣功,躍窗追向發出氣功之處。陸寄風驚愕萬分,掀被下榻,也追了出去。
  追至那日眉間尺拂琴之處,只見月光下,眉間尺的黑衣身影與一名青衫客戰得正激烈,兩人過招快若神鬼,一點也看不清那名青衫客的相貌,只看得出他頭戴書生巾,寬袍大袖,身手十分翩雅,而髮鬢青青,年紀應該也不大。
  兩人勢鈞力敵,手中雖然無劍,發出的掌氣卻凌利無邊,呼呼急掃,幾度要揮至陸寄風身邊,陸寄風連忙矮身避過,卻也感覺得出掌氣十分 烈,刮面生疼,看來兩人手中不留半點餘地,都要置對方於死。
  陸寄風急得叫道:“師父!”
  不料雨人手中過招不停,同時暍道:“你別過來!”“你離遠些!”
  碰地一聲巨響,眉間尺一掌拍中那青衫客的胸口,將他擊退數步,青衫客口吐鮮皿,連忙往前力劈一掌,封住前關,眉間尺卻不放鬆地再接連數掌,逼得青衫客連忙接掌。
  那微一頓挫,陸寄風稍微看見青衫客的容貌,面如冠玉,似乎頗為俊逸。但他們又鬥至一處,身子便像包裹在急速轉動不已的霜氣中一般,再也看不清樣子,陸寄風連他們出的是什麼掌都沒看清楚,又聽見一聲碰響,青衫客又中一掌。不過青衫客身子驟然向前,也點中眉間尺。
  眉間尺觸電一般倒躍一大步,下盤微亂,似乎受傷不淺。
  青衫客也喘息連連,又吐出一口鮮血。陸寄風想起疾風道長打傷封秋華的武功裡,似乎有幾式和眉間尺打青衫客的手法相同,劍仙門不少武功本來就是學自通明宮,因此會有一樣的招式也不奇怪。
  眉間尺立刻平穩氣息,雙掌再度襲去。而青衫客連忙回掌相抵,卻遲了一步,再中一掌,又噴了口鮮血,踉蹌退了好幾步。
  兩人過招至此,眉間尺只中一指,青杉客卻已中了三掌,勝負幾乎已明。青衫客退後一大步,有意退出戰圈,眉間尺步步緊逼,攻勢更加凌利,青衫客縱聲長嘯,退入樹林,肩間尺以輕功追去,兩人一前一後,消失在樹影之間。
  陸寄風正要追上,眉間尺義已躍了回來,氣息有些急促,身子一頓,幾乎要站不隱。
  陸寄風連忙上前扶住他,道:“師父,您怎樣了?”
  眉間尺喘著氣,道:“無……無妨。”但是聲音微微顫抖,不知道是寒冷,還是恐懼,或是力氣用盡。
  陸寄風道:“我扶您回去。”
  眉間尺輕輕推開陸寄風,道:“不必,我……受了點傷,養兩日便可……”
  陸寄風道:“那人是誰?”
  眉間尺反問道:“你不知他是誰嗎?”
  陸寄風莫名其妙地看著眉間尺,眉間尺長舒了一口氣,勉強調勻真氣,道:“他是通明宮的手下,中了我三掌,應該……是沒命了,你……你這幾日,要格外小心,或許……通明宮裡的人會……趁我受傷,前來偷襲……”
  陸寄風見他傷得不輕,還是扶住了他,道:“您別多說話了,快回去養傷。”
  眉間尺“嗯”了一聲,不再推辭,讓陸寄風扶著他回到自己房中,侍候著躺下休養。
  陸寄風安頓好眉間尺,告退欲離之時,卻被眉間尺叫了住。
  陸寄風回頭問道:“師父還有什麼吩咐?”
  眉間尺淡然說道:“記得把琴擦乾淨:”
  陸寄風笑道:“是,那日起我便記住了,一日也沒忘。”
  眉間尺仍盯著他,不知想看出什麼,過了一會兒才揮手道:“你去吧!”
  陸寄風本想把心裡那個疑問“我忘了一次,你記著一次,那便如何?”給問出來,可是見他傷得不輕,不敢打擾他養傷,便沒有多問。
  陸寄風回到房間,翻來覆去,難以成眠,心裡有些怕通明宮的人真的趁這個機會殺上來,此時才後悔自己前幾個月沒有好好練武功。
  次晨,陸寄風與平常一樣被老婦喚醒,盥漱用餐,便快快步至傳功的課室,向來應該已經在此等他的眉間尺並不在。陸寄風放心不廠,前往眉間尺的居舍,只見門窗緊閉,一片靜悄。
  陸寄風喚道:“師父!您無恙吧?”
  眉間尺的聲音自內傳廠出來,還是有點真氣不振:“我沒事,你……你今兒自己練功,過兩日……我要考你。”
  陸寄風道:“是。”
  “去吧。”眉間尺道。
  陸寄風應了一聲,慢慢地離開此地。
  向來師父停課,而弟子們還會認真自修的,可以說從來沒有,陸寄風自然也不例外,樂得閒散一日,至於昨晚的恐懼之心也拋到九霄雲外。師父打中那青杉客三掌,自己只中了一指,就算兩人都受了傷,青衫客的傷一定比師父重,通明宮打來之前,也許眉間尺就已經養好了傷,可以對付他們了。
  陸寄風不知不覺竟步至那片高岩前,見到地上幾灘血,有些驚心,他學那夜眉間尺坐于危岩上,往下一看,只見層層雲海,腳底一軟,便想後退,略定了定神,不服之心便起,想道:“師父敢臨深淵而無懼,做徒弟的可也不能太漏氣!”
  陸寄風坐了下來,克服了對高處的懼意,頗為得意。
  陸寄風回想起昨夜的戰事,越是想,越覺得似乎有哪裡不大對勁。陸寄風閉上了眼睛,細細回想著那場戰況前後,想道:“師父到我房裡,見我睜開眼睛時,便放下了手,當時他這麼舉起掌,似乎要打在我身上……”
  陸寄風一驚,怎會認為師父要打自己?也許不是,可是那一掌除了往他身上拍下之外,也下像會有別的方向。
  陸寄風左思右想,這一點怎麼也想不通,又想下去:“……師父和那青衫客激戰之時,為何我總覺得我好像在哪兒見過那名青衫客?……師父定也這麼想,所以會反問我:“你不知他是誰?”到底是什麼人,既是師父見過,也是我見過的呢?”
  他的腦子裡亂成一片,此時,背心突然一涼,整片背部發麻,動彈不得,接著一隻手用力 推,竟將他推下了深谷!
  陸寄風一驚,身子已在半空中往下急墮,他只來得及想到:“我命休欠!”便巳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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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行骸久已化

  不知過得多久,陸寄風才悠悠醒轉,又花了一會兒功夫,才想起自己墜下山崖。
  他張眼四顧,眼前已是星光閃爍的夜晚,自己竟已昏迷了一整天。陸寄風慢慢起身,所幸手足筋骨都沒有受傷,只有些瘀痕及擦破的皮肉小傷,衣服並被勾破幾處而已。
  陸寄風仰首一看,眼前的山壁高聳,盡頭雲煙飛拂,不由得倒吸了口泠氣。自己由這麼高之處摔下,竟沒有摔成一團爛泥,實在不可思議、陸寄風嘆了口氣,靠著山壁坐下,一面行功,一面讓自己冷靜。真氣在體內行了 遍小周天,陸寄風稍感精神奕奕,腦子也更加清楚。他漸漸平靜,回想起自己坐在大石上的情景,確定是有人將他推下去的。他直覺想起是那名青衫客,他一定是沒被師父打死,又回到原地,殺自己出氣。
  他想起曾經見過眉間尺躍下這片絕崖。難道由那片大岩躍下,有法子安然無恙地抵達谷底嗎?
  陸寄風仰頭仔細地看著高處,雖然不見盡頭,還是決定一試,便將真氣上提,發足往山壁奔去!
  他一口氣不換,筆直上奔了幾百尺,便無以為繼,只得抓住突出的山巖,身子攀在半空中,略事喘息。
  陸寄風再度運功調息,又往上奔了百來尺,便無法再攀上去了,抬頭看高處,依然沒有盡頭。
  陸寄風只好放棄攀壁,慢慢地貼著壁面而下,經這麼一攀壁,雙手磨破了不少地方,陸寄風環顧周圍,石礫雜草,荒蕪至極,不辨東西南北。
  一陣微弱的青光吸引了他的注意,陸寄風朝著光線傳來的方向走去,走出沒幾步,腳下便踢到一樣硬物。
  藉著月光一看,原來是白慘慘的髑髏骨。
  可是放眼四顧,遺骨殘缺不全,不知其它的部份在何處?此時既是黑夜,他也無心尋查這個人的死因,只是更加快腳步朝光線的方向行去。
  約莫走了兩刻鐘,他纔來到一處山洞,幽暗的綠光是由此處傳來的。越是走近,那光線更是搖曳模糊。等他走到山洞外,便已幾乎不見。
  只見山洞內一片黝黑,並無野獸的氣味,陸寄風略一遲疑,便索性先入山洞休息一晚,明晨再看清這山崖底下究竟是什麼樣的所在。
  山洞內頗為乾燥,藉著微光,隱約可見地面上似乎散了不少雜草,陸寄風舉腳略微撥攏一些長草為墊,便打坐其上,居然十分柔軟。陸寄風心下稍安,不久也漸漸睡著了。
  睡夢迷糊之間,身上亦不覺寒泠,次晨,陽光明耀,照醒了他。陸寄風一覺醒來,精神矍鑠,正欲起身,忽然發現身上披著一件淡紫色的長袍。
  陸寄風大驚,抓著紫袍一躍而起,會是誰在他身上披了這件紫袍?陸寄風發了一會兒呆,細看手上的紫砲,紫袍雖然輕暖,但頗為陳舊,難道是從前有人遺留在此,自己昨夜不知不覺隨手抓了蓋上的嗎?
  陸寄風尚未想出頭緒,一望此地,登時倒吸好幾口氣。
  山洞內,白骨成堆,這是一座亂葬崗!
  居然有這麼多白骨,重重疊疊堆積在此!四周散落著不少刀劍武器,可見死在此地者,幾乎都是武林中人。陸寄風只想到要拔腳而出,一個踉艙,卻被一樣堅硬之物絆倒,身子一傾,再勾到紫袍下端,重重地往前撲跌了出去。
  陸寄風原本就滿是擦傷的兩手,被這麼一磨,更是鮮血進流,痛不可書。
  眼前竟有一雙穿著錦絲繡鞋的腳,半掩在玄色羅裙下。
  陸寄風一怔,深紫色的繡鞋上,以靛色細絲繡著幾個字:“爾既下逾於禮,復肯叩首女流,鳴謙君子,非君而誰?願長相伴,勿負佳人。”
  這幾個字極小,繡在幾乎同色的鞋面上,若不低趴著靠近去看,絕對看不見。
  陸寄風小心地站起,拍了拍身上灰土,眼前赫然端坐著一副白骨。這具白骨略顯纖細,端坐于高起的石座上,身上衣冠儼然,服色是漢朝宮廷深衣,頭上也戴著繁麗燦然的金冠,金冠上綴苦一圈透明的寶石,顆顆都有指甲大小。
  陸寄風趨上前細看,那些透明的寶石似乎有些眼熱。又忽然想起:冷後葛長門的彩帶末端,正綴著相同之物。
  一想起冷後葛長門,陸寄風心有餘悸,登時對這副完整的女性遺骨心生厭惡,看了看那堆積如山的白骨,想道:“為何這些遺骨亂七八糟,只有這副不但完整,而且衣冠整齊,倒像是好好地被收葬在此山洞裡的?”
  既然鞋面繡有小字,陸寄風也才注意到:在那具白骨背後的壁上,也刻了兩行字,陸寄風靠上前去辨認,那兩行字清瘦端整,寫道:“大藥於我袖,贈予收屍人。”
  所謂“大藥”,即為不死之藥。陸寄風大感滑稽,指著白骨笑道:“你有不死之藥,卻要人替你收屍!哈哈哈……真是滑稽之至!”
  這兩行字透過白骨的肩頭便可見到,並不隱蔽。陸寄風直覺到一定還有別的地方有類似的字語,更細心查找,果然在白骨背部所遮掩之處,陰影下有更小的字,想看清楚,必得登上石階,與白骨並登於此。
  他也不加顧慮,便登於石階一角,探頭細看。
  “君仍有命,斯亦不愚。人誰無死?永壽奚為?”
  讀至此處,陸寄風微微一怔,想道:““仍有命,斯亦不愚”……難道說,方才這位女前輩說自己袖子裡有不死之藥,是騙人的?先取了藥必會死在此地?”
  他再往下讀去:“……習我劍術,亦堪無敵。譜藏襟中,勉君叩首,拜我為師。”
  陸寄風笑道:“前輩,你又白費心機了,在下一不想無敵,二已有師門,這個頭也不必叩了吧?”
  此外,他也覺得伸手到這位前輩的胸口亂掏劍譜,太過不敬了些。
  陸寄風一笑下階,東轉西找,不知這位女前輩還會留些什麼刻字,若能找到,也頗為有趣。可是這回怎麼都已找不到別的字了。
  陸寄風將這三段文字連在一起,頓時想通,這位女前輩將第一段字刻在易見之處,一般人見到有不死之藥,一定想也不想,就伸手去掏,可是掏了之後,必定會死,也就看不到她留的第二段字。
  陸寄風萬分好奇,想伸手到這副白骨的袖子裡找一找,看看會有什麼結果、左思右想,還是別亂碰為妙。
  而看見第二段文字者,一般人也必定會去掏她衣裳,看看有沒有什麼劍譜秘笈,至於拜不拜師,想必不會有人對一具白骨認真的。一般人不會拜,若是真的拜了,才會見到鞋面所繡之字。
  陸寄風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趴跪了下來,重新細看鞋面上的字:“爾既不逾於禮,復肯叩首女流,鳴謙君子,非君而誰?願長相伴,勿負佳人。”
  長伴於地,那意思不就是成為這千千萬萬的骨骸一樣下場了嗎?
  這位女前輩的佈局,竟是要一個既有智慧想通不死之藥的矛盾、又肯老老實實跪拜她的有智君子,在此陪伴她,天下有誰會願意?
  陸寄風頓感詭異,正欲站起,骨骸突然往前一傾,抱住廠他!
  陸寄風大驚,原來自己所跪之處,地面下有活動的機括,他一起身便踩動石板,掀斜了骨骸所坐的活動石階,將骨骸往他的方向推來,更為精妙的是他方才整個人趴倒,竟沒有觸動機關,必定要跪著才會使機關失去平衡。
  陸寄風被這副白骨緊緊抱住,全身如墜冰窟,自然伸手掙扎,然而他越是掙扎,一雙瘦骨抱得更緊。陸寄風嚇得全身泠汗淋漓,深深吸氣縮骨,欲溜出去。不料這一縮骨,骨骸便也縮緊纏抱,陸寄風反倒無法吐氣,上身被因鎖得更是痛楚難受。
  陸寄風不敢再亂動,以免被困得更緊。他想拖著白骨往外逃,可是白骨像是生長在石上一般,根本拉下動;欲奮力震碎這副白骨,他真氣一發出,就像投入了無底大海一般,消失無蹤。
  陸寄風全身已是大汗淋漓,全無對策,害怕得幾乎要哭了出來。他大著膽子注視著與自己正面相對的髑髏,只見觸髏兩個巨大的眼眶內,放出幽幽的光澤,正注視著他。
  陸寄風右轉過臉,觸髏中的眼珠子便轉向他的方向;陸寄風這下子更是嚇得全身發抖,閉緊了眼睛不敢再看?
  過了好久,陸寄風才又慢慢睜開眼睛,反正都已經被抱住了,再恐怖也不會比現在更可怕,陸寄風苦笑道:“前輩,你不知已經害死過多少人,也許我化作估骨,你自肯鬆手,但是……但是晚生是不死之身,就要這樣海枯石爛地和你纏在一起,未免太……太……”
  說到後來,他已語帶哽咽,一想到自己在未來無止盡的生命裡:永遠被困在此,陸寄風幾乎要發狂,忍不住放聲大叫,藉著這不斷的無意義嘶喊,略為發洩他的恐懼。
  陸寄風叫到喉嚨部啞了,眼淚也流了不少,直到筋疲力盡,聲嘶力竭,才昏迷了過去。
  陸寄風被困到夜裡,已整整一天,被白骨緊鎖的肩臂早巳完全失去知覺,他想了不下百種脫身的可能,通通不可行。而他也想通了:這具白骨絕對個是真的人骨,人骨不可能這麼堅硬,想必是有人巧設機關,做了一副人骨形狀的鎖扣,但這個機關是為了防護什麼?
  陸寄風轉頭東張西望,這個山洞裡,必有什麼極為重要的東西,才要這樣防備他人。
  他又悲從中來,想道:“我被困著,就算讓我發現了什麼稀世奇珍,又有何用?”
  但是想通了抱著自己的並不是真的白骨,而是機關,便敢細看它的樣貌。觸髏的眼睛內幽光微閃,此時天暗,他應該看不清楚才對,但是陸寄風很早以前就發現:服過天嬰之後,自己夜間的視力也比一般人好得多,因此他竟能一清二楚地看見觸髏的眼眶中,發光的黑色之物似是一片黑玉,黑玉上隱約刻有什麼紋路。
  原來製作機關之人,在髑髏內裝了黑玉,看起來便像是眼光流轉。月光透過髑髏的空隙,在黑玉上投射出幾道交錯的光線,陸寄風定神一瞧那光線交織的圖紋,便忍不住再度大叫,這回的叫聲中,卻是充滿了歡喜之意!
  那是機關圖!
  光線在黑玉上投射的白光交錯成一張極小的投影簡圖,一般人絕對看不懂,但陸寄風性喜機巧,平日便擅於製作巧器,一看見這簡圖的畫法,頓感比什麼都親切。
  簡圖上的線路應是布在白骨上的關節機要,陸寄風循線在腦中推測 番,便認定白骨背後應該有彈簧機括,若要試開機關,得環抱住白骨。一想通這點,陸寄風忍不住笑了,自己只想要掙脫,根本沒想過反要抱緊白骨,設計此機關主人果然聰。
  他努力伸長雙臂去摸索白骨背後,陸寄風的臉便與髑髏靠得更近,忍不住又“咦”了一聲,此時月光西栘,髑髏頭空隙透進來的光線出出現微妙的移動,似乎要織成另一個圖形。
  陸寄風屏氣凝神,專心地看著月光移動方向後改變的光線圖‧此時約是子時,光線定在黑玉上本已有的淺淺刻槽上,又成了另一張機關圖。
  這個圖似乎是地圖,陸寄風將它牢牢記住;再等下去,果然,丑時投入觸髏內的月光,又變成另一圖形。
  寅時會有別的圖嗎?陸寄風的好奇心被挑起,已不急著掙脫,眼睛緊盯著髑髏的眼眶,隨著寅、卯時日升月落,日光也能透入新的圖樣,而且更加清晰。
  整整十二個時辰裡,髑髏內的黑玉上,共顯示出十二張機關或地圖,陸寄風一 記熟,才試著伸手抱住白骨,摸索脊椎自頸而下第七節,真氣自指端少商穴射出,硬生生將此節捺下。
  頓時,身上一松,整副白骨發出喀啦之聲,垮散一地。陸寄風這才喘了口氣,癱坐在地。
  一掀衣袖,身上被白骨緊抱之處竟已泛出黑色,毫無知覺了,換作一般人,必定早已被纏死。陸寄風略整心神,已不急著逃走,反倒拾起那散在一旁的髑髏,捧在手間仔細觀查,越看越是佩服設計這片黑玉光圖的前輩,白骨既散,已脫離了他原先安置的位置,不管日光怎麼透過髑髏間隙,都只能映出無意義的線條。可見當初設此機關之人,只要讓有智慧解開束縛者知道他的其它十一處機關。一旦脫身,機關圖也從此消失世間。
  而若是有智慧解脫之人,沒有留心到還有其它十一圖,那麼這位前輩的苦心豈不是付諸流水了嗎?
  到底有什麼苦衷,讓他這樣細心多慮,甚至串肯將自己的目的永遠沉埋呢?
  陸寄風依其中一圖指示,踩出大有、同人方位,果然找到地上所布的一個機括,將之掀起,再移動原先白骨所坐的石階,輕易挪開,底下果然有狹窄的階梯。
  陸寄風隨手拾起地面上遺落的一柄劍,帶在身上,又到山洞外撿拾了一捆枯枝,點起火折,才小心地步下石階。眼前似是向下延伸的漫長走道,十分潮濕,伸手所觸及的石壁也冰冷之極。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陸寄風雙腳突然踩著水灘,階級盡處,竟是陰暗的地下水流。
  陸寄風帶下來的枯枝已燒去一大半,不躍下水便無出路,只好棄了火把,躍入冰泠的水流中,朝東遊去。
  所幸越遊越是開闊明亮,陸寄風大為振奮,一陣幽香飄散在空氣之中,片片梅花順水而流,眼前豁然明媚,竟是一片粉白淡紫!
  陸寄風爬上岸,看得目眩神迷,此地幽香隱隱,遍植著無數梅花,各種品種顏色交映爭輝。
  一般的花以盛開為美,梅花則以半殘為美;一般的樹以茂盛為美,梅樹則以老枯為美,難得的是此地的梅樹每一株皆古勁道拔,姿態端雅,遍是古意。陸寄風贊嘆下已,漫步其間,梅瓣片片飄落,早已鋪滿了地面上,連踩在上面都令人覺得不忍。
  此地絕塵清幽,陸寄風完全忘了身處生死難料之境,只顧欣賞花海。
  在其中一株梅樹下,花瓣幾乎要埋住一處高起的石碑,陸寄風輕輕拂卻落花,只見一方粉色光滑的石碑,刻著“冷袖埋香”四字。
  陸寄風喃喃念道:“冷袖埋香……冷袖?這個名字好熟悉……對了,師父說過的,劍仙門祖師爺司空有的二弟子便是叫做冷袖。”
  不知這是巧合,還是此地真的與劍仙門有些淵源?陸寄風心知自己猜不出所以然,對著碑略一沉思,便起身隨意漫走,以期發現些什麼。走了許久,竟感到頭暈了起來,連忙坐下,想道:“不妙,此地遍是花海,東西南北不辨方向,可能是個陣局!”
  小事休息,再起身走了一會兒,赫然又來到“冶袖埋香”碑前。可見梅花樹的安排果然是陣,而非隨意生長。
  確定是陣局之後,陸寄風不緊張反而高興,設法破陣,正是他最愛的消遣之一。反正此時生死難料,不如專心想著破陣之法,也能打發時間,陸寄風面帶微笑,再度重走了兩三遍,花了約莫三個時辰,便掌握了完整的陣勢走動方向,哈哈一笑,直取生門,信心滿滿地走出梅花障。
  陸寄風笑著暗想:“這位布陣的前輩,必定也是做那白骨機關之人,不知究竟是誰?若是我先遇上您,非苦求您收我為徒不可!”
  自己入劍仙門時,可一點也沒有這興奮之情。步出陣局,前方小徑半隱在松柏林間,盡處矮籬粉壁,竟是清幽絕俗的屋舍。
  陸寄風快步奔去,急欲知道是什麼人住過此地,才奔了幾步, 個踏空,居然整個人落下地穴!
  陸寄風驚呼一聲,及時攀住地面,身子懸掛在地穴的半空中,低頭一看,腳底都涼了,地穴底部,竟插著密密麻麻的竹尖!萬一自己落了下去,絕對已經被刺成蜂窩了。
  陸寄風驚魂未定,還好自己沒掉下去,正要使勁攀出去,眼前土壁上居然又有刻著兩行鬥大的字:“爾智謀絕世,武亦有修,何苦自亂方寸,躁進突奔?宜步步為營,謙恭入室,勉之,勉之!”
  陸寄風忍不住罵道:“我若是掉下陷阱,還看得見這些字嗎?如何勉之?前輩您未免刁鑽得過份!”
  這一路走來,果真步步是險,陸寄風爬出陷阱,低頭下望那遍地竹刺,不由得苦笑連連,這個陷阱反是一路之中,最算不了一回事的機關。
  陸寄風道:“算了,想是前輩您亦料定這個小陷阱殺不了一路闖至此之人,只是個下馬威罷了。晚生受教。”
  他想通做此陷阱之人的用意只是警告,要他謙恭地步人屋中,雖不明其意,還是依言而行,慢慢地順著小徑而走。
  推開兩扇翠竹所編的門,寬廣的屋內垂覆苦一層又一層的淡藍輕帷,若隱若現,梅花隱約的香氣飄盪周圍,陸寄風一重又一重地拂開帷帳,他注意到地面上零亂地散著幾顆棋子,或是幾張零散破碎的紙卷,拾起一看,似是殘缺不全的畫稿。
  陸寄風看不出所以然來,只好繼續往前走,穿過了這間滿是帷帳的廳堂,便進人一條走道。他覺得不對勁,這間屋子不大,絕下可能容得下這麼長的走道。或許屋子只是一個入口,不知通到什麼地方?
  走道七拐八彎‧眼前冶光瑩瑩,陸寄風快步進入,頓覺寒氣透骨‧眼前的小室,盡是堅冰,陸寄風花了一會兒功夫才適應了此地的光線,定神瞧去,更是訝異得合不攏嘴。
  在正前方,一大塊方形的堅冰更少有十尺長寬,冰裡赫然有人!
  陸寄風連大氣都不敢透,慢慢地走近,看清被困在冰中之人,是 各女子。女子一身雪白衣裳,平躺在冰中,雙手交疊於胸前,好像睡著了一般,栩栩如生的容貌,美得不可方物。
  陸寄風從未想過女子之美,可以美至如此地步!
  陸寄風登時呆了,細看著那纖細的手,雪白的手背上隱約透出青色血管,映著粉紅色的指甲,那安安靜靜地歇在胸前的 雙纖手,便令人極想一親芳澤。
  陸寄風怔然良久:心口突然間像被打了一拳,他想到這麼個天仙般的女子竟已死去,寂寞地躺在冰中,禁不住悲從中來,眼淚登時滑落,最後索性放聲大哭。
  他也不知自己為何會如此傷心,那有如沉睡的女子似有種難以言喻的魔力,牽惹起無端的愁思。
  陸寄風哭得正傷心,背後卻傳出一聲長嘆,有人啞著聲道:“錯了!錯了!”
  陸寄風嚇了一跳,急轉過身。
  在他背後之人,須發皆白,高跳清瘦,蒼老的臉上五官深刻,年輕時必定十分英俊,只是他的神情之中,帶著一股難以化去的憂鬱。
  陸寄風擦了抆淚,疑惑地看著他。老人也正上上下下地打量著陸寄風,露出疑色。
  陸寄風道:“請問前輩,什麼錯了?”
  老人白眉略一緊,聲音幹啞地說道:“哭錯了。”
  “哭錯了?”
  “嚎啕大哭,鼻涕眼淚,難看!”
  他說話時的聲音平板沙啞,咬字不甚清楚,似乎很不習慣說話‧陸寄風不解地看著他,道:“那要怎麼哭才對?”
  老人道:“要這樣。”他望向冰棺,臉上神情淒然,眼神溫柔,兩行眼淚順著臉頰滑落,果然是無限深情款款,旁觀者亦為之心痛。
  陸寄風見他傷心如此,不敢出聲打擾他?老人抬手拭去眼淚,轉頭盯著陸寄風,問道:
  “是你殺了司空無?”
  陸寄風一愣,道:“沒有哇!”
  老人眼睛一掃,陸寄風只覺眼前一花,佩在腰間的刀已被老人持在手中,他連老人如何取刀的手法都沒看見!
  老人瞄了刀一眼,更是奇怪,道:“玲瓏刀?玉海玲瓏門有傳人?”
  陸寄風忙道:“刀不是我的,是我撿到的。”
  老人冷笑,脫下刀鞘,隨手一劈,竟平平地削下壁上一片堅冰,道:“這寶物,撿到?”
  陸寄風道:“我真的是撿到的!信不信由你!”
  老人冷冷地睨視他 眼,道:“你是哪來的?”
  老人問話極為無禮,陸寄風敬重他是長輩,忍耐著道:“晚生是劍仙門下第八代弟子。”
  老人白眉微挑,道:“你師父是眉間尺?”
  老人的語氣更冷,但是語調已較為平順,或許是開口說了一些話之後,漸漸習慣了。
  陸寄風道:“是。”
  老人臉色更加難看,倏地伸手按住陸寄風的頭頂,只要內力一吐,就能震碎他的頭顱。
  老人怒道:“眉間尺白費心機了!你未殺死司空無就闖入梅谷,我殺你便不違誓言!”
  陸寄風要害被製:心頭 跳,還是笑嘻嘻地說道:“你打死我好了,殺找原比殺司空無容易些。”
  老人手中一震,怒道:“說什麼?”
  陸寄風道:“歷代掌門都殺不死司空無,豈只是入門才幾個月的晚輩我無能?”
  老人怒氣騰騰地說道:“只入門幾個月?哼!難怪哭得這樣難看!”然而他卻放下了手,懷疑地看著他,道:“是不是眉間尺殺死司空無了?”
  陸寄風道:“也沒有。”他本想說師父還被打成畸形,但不知眼前老人的身分,他對劍仙門既有了解,也很有可能是敵人,便不對他說出師門虛實。
  老人登時大疑:“難道……你自己走來?”
  陸寄風不答,雙手負在背後,悠悠哉哉地繞著冰棺走了半天,看了半天,才道:“嗯,此地機關重重,能活著來到此地,晚輩也有幾分幸運。”
  他裝出自己對一切了然於胸的樣子,老人臉色更是奇怪。
  陸寄風看著冰中美女,不由得又發廠一會兒怔,嘆道:“欸,佳人不知為何長眠於此?”
  老人一聽他這麼說,滿面戾氣登時盡消,恢復悲哀憂鬱之色,步上前去, 手輕撫著堅冰,溫柔地注視苦棺中女子。
  陸寄風猜到八九分,這:“她是你的情人?”
  老人搖廠搖頭,道:“我一生不敢如此奢望。”
  “那麼她是何人?”
  “廢話!她自然是我師父。”
  陸寄風驚訝得講不出話來,腦中迅速地將所有的事串連一遍,小失聲叫道:“她……她就是祖師爺?”
  老人怒瞪了陸寄風一眼,又道:“廢話!”似乎這是一點也不稀奇、人人都應知道的事實。
  陸寄風腦中亂成一片,但有些事又似乎一下子豁然大明,當初眉間尺說司空有躍下山崖而死,又說她的弟子們,只有朱長沙活下來,定下劍仙門只傳一徒的規矩(事實上也是劍仙門的入門條件太苛,想多收徒弟也不容易),眼前之人既然也是她的弟子,除了冷袖的名字合上了拍之外,就沒有別人了。
  陸寄風道:“冷袖老前輩,你一直在此陪伴祖師爺?”
  冷袖哼了一聲,還是說道:“錯!是師父在此陪著我。”
  陸寄風大為好奇,道:“著不是一樣?”
  冷袖大搖其頭,道:“大大的不一樣!師父青春美麗,而我是已死之人,自然是師父陪著我了。”
  陸寄風道:“祖師爺年輕美麗,可是已死,但你雖老而……還活著,”
  他及時想起“老而不死”下面是接“之謂賊”,硬生生改口。
  泠袖哼了一聲,淡淡說道:“謬論!生死之別,豈有如此簡單?我雖身體還活著,可是抱定了我已死的想法,我便是死了;師父身體雖死,可是她的意思,還有後人執行,有如她活著,這樣你懂了嗎?”
  陸寄風口中稱是:心裡卻在想:冷袖以為眉間尺遣人來此地尋找他,似乎是有什麼目的。
  這個目的也許便與設置機關的前輩所苦心掩藏的物事有關。遂試探著笑道:“懂也罷,不懂也罷。晚生既已到此,豈能空手而回?”
  冷袖一怔,臉又沉了下去,道:“哼,你果真有所求而來!咱們到外頭去說!”
  他便轉身往外走,陸寄風更加有恃無恐地笑道:“祖師爺沉眠百餘年,難得聽人說話,想必無聊得很,我們就在此談好啦,何必到別處去?”
  冷袖回過頭,望了陸寄風幾眼,冷笑道:“很好,你也知道在祖師爺面前,我絕不說半字虛言,也就必須守信了,眉間尺本來就不要臉,又收了你這麼個纖巧的弟子,劍仙門真是越來越不成材了!”
  陸寄風微笑道:“你在她面前不說虛言傷她的心,離了她多遠,才可以說虛言?一里?十裡?你對她的忠誠只有這麼一里十裡嗎?”
  冷袖怒道:“胡說!我對她的忠誠愛慕,無遠弗屆!”
  陸寄風道:“是啊!那麼不管在何處,你都不能說虛言,欺瞞於她,何只限於此窟?”
  冷袖又被逼得無話可駁,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終於忍不住仰首放聲長嘯!長嘯聲真氣宏沛,震得冰窟內冰柱紛紛折落,大地一片震動!
  陸寄風驚駭得臉都白了,跌倒在地。冷袖的長嘯聲中,還帶著無限悲苦,無限痛悔之意,驚濤駭浪般的長嘯聲中,冷袖狂奔而出,一眨眼便已不見人影,但是長嘯聲猶在冰窟內激旋回盪。
  過了好久,那嘯聲才漸漸平息,陸寄風耳中嗡嗡作響,好不容易才慢慢起了身,咋舌瞠目。
  “好宏大的真氣……冷前輩為何突然發狂?他一個人在此生活了這麼久,難道已經瘋了嗎?”
  可是想想冷袖的說話,又不覺得他神智錯亂。他嘯聲的悲慟,令陸寄風心裡止千姦受,暗自希望他別傷心過度。
  陸寄風想了一回,轉頭望著棺中的司空有許久,不禁神馳意盪,喃喃道:“若是殺死司空無,能讓祖師爺活起來,對弟子笑上一笑,便是死也沒有遺憾!”
  一想起她被司空無背棄,獨自孤苦地練劍授徒,又屢遭挫折,陸寄風忍不住再度鼻酸,哭了一會兒,才對著冰棺叩頭,道:“弟子不敢多擾祖師爺清眠,暫且告退了。”
  陸寄風往冷袖奔出的方向而去,一步一回頭,極不捨得就此離開司空百,好不容易才狠狠地下定決心,大步奔離此處。
  冷袖所奔出的方向,出口是一片樹林,陸寄風邊走邊看,揚聲喚道:“冷袖前輩!你在哪裡啊?”
  四周寂然,只有他的回音激盪來回著‧突然間他腳踝一痛,像是被電流貫穿全身一般,連叫都來不及叫出聲,登時倒地不起。
  陸寄風眼前立刻白茫一片,什麼都不知道便昏迷了過去。
runonetime 目前離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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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懷人在九冥

  不知過了多麼久,陸寄風才又漸漸醒轉,全身酸痛難當。
  勉強欲睜眼,居然連眼皮都酸痛得幾乎睜不開,痛並不難受,可怕的是這種酸入骨子裡的感覺,他想咬緊牙關忍耐,上下兩行的牙齒一靠,牙齦便酸得令他整個臉都像被擠成碎片一般。陸寄風痛苦欲死,不由得呻吟了一聲。
  只聽一人冷冷地說道:“叫什麼?是男子漢便別叫。”
  陸寄風認出那是冷袖的聲音,身上幾處要穴突然被人以指力一刺,酸楚感更加厲害,陸寄風心下駭怕,不知冷袖要怎麼整自己?不禁叫得更加大聲。
  冷袖道:“我不是叫你閉嘴嗎?你還是不是男子漢?”
  陸寄風顫聲怒道:“我……我便是要叫,我不當男子漢,怎樣!有本事你……你把我殺了……”
  冷袖一聲獰笑,道:“你不當男子漢,那也容易,把你閹了便成!”
  陸寄風一驚,勉強抬眼看去,模模糊糊的眼前,只見一道依稀人影舉起刀來,往他身上砍下!
  陸寄風氣息一緊,驚出一身冷汗,叫道:“住手!”
  眼前似乎略為清楚了些,泠袖把刀往他面前虛劈一道,獰笑道:“你亂闖清聖之地,不把你閹了,難消我心頭之氣!”
  陸寄風見他臉色掙獰,更是全身大汗淋漓,叫道:“住手!趁人之危非好漢!”
  冷袖道:“是你自己不想當男子漢,想當娘們。”
  冷袖居然真的把刀尖往他腰際劈下,陸寄風嚇得奮力一撐,往泠袖身上撲去,冷袖“咦”
  地一聲,身子 側,便閃開陸寄風的攻擊,奇道:“你怎麼好得這樣快?”
  陸寄風又窘又怒,罵道:“你為老不尊!身為前輩,居然趁我無力反擊,要……這樣對找!”
  泠袖“哼”了一聲,道:“你無力反擊嗎?你馬上能跳,反應很快嘛!”
  陸寄風頓時注意到自己果然巳能站起,身上還有點兒酸疼,但已不像剛剛那麼可怕了。
  陸寄風眨著眼睛,滿心不解,心有餘悸地怒道:“我反應不快,豈不成了……成了……”
  冷袖道:“不把你嚇出一身冷汗,你現在還在地上哀號!”
  陸寄風一愣,道:“此言問意?”
  “最後一點毒性,藏在毛孔中,得流汗逼出。”冷袖道。
  雖難置信,陸寄風猶記得那可怖的酸痛之感,怔怔地立正原地一會兒,正要倒頭拜謝冷袖的救命之恩,想想又覺得不對,道:“要逼我流汗,點我中街、勞宮、委中等穴就可以了,你明明要閹我!”
  冷袖道:“你懂什麼?中衝、勞宮這些穴這是專治熱汗不出,熱汗加速血氣,豈能逼出毒來?我要激你流的是冷汗!”
  這才說得陸寄風有點兒相信了,冷袖一臉惋惜懊惱,喃喃自語:“閃電蛇難得一見,竟被你踩死,哼!要救活你,又非得閃電蛇的皮骨血肉不可,欸,浪費之極!”
  聽他之意,閃電蛇似乎是十分貴重之物,拿來救陸寄風,很令他不舍。陸寄風暗想自己服過天嬰之後,或許閃電蛇也殺不死自己,那麼冷袖就白白浪費了閃電蛇了。
  陸寄風一笑,道:“謝前輩救命之恩。”
  冷袖卻更是惱怒,道:“你別謝我!你越謝我,我越生氣!”他恨恨地盯著自己的手背,罵道:“這雙手看見毒就想解,無法控制,當真該死!遲早有 天把你剁了下來!”
  陸寄風好奇地看著他,笑道:“那可不夠,得連眼珠子也挖出來才行。眼珠子看不見毒,手就不會去解了。”
  冷袖一怔,道:“不對,得先把腳剁下來,腳斷了就不會走到有人中毒之處,自然也不會看見有人中毒。”
  陸寄風笑道:“不對,不對,得先把腦袋砍下來,沒了腦袋,就不會想到處去走,自然也不會見到有人中毒了。”
  冷袖居然大點其頭,道:“你說得沒錯。”
  陸寄風暗想道:“這前輩難道是個傻子?”可是他醫好了自己的毒,還在此布下重重機關,又似乎是涸聰明之極的人。
  冷袖取出一具骷髏頭,色澤溫潤,正是山洞中害苦了陸寄風的那具白骨,他道:一白骨已毀,看來你真的破解了機關,眉間尺居然有你這種徒弟!欸!”
  陸寄風不服輸地說道:“那也不難。”
  “那也不難?你說那也不難?”冷袖連聲質問,滿瞼驚訝。
  陸寄風道:“前輩你布下的這機關,害死許多無辜之人,還是毀了好。”
  冷袖道:“機關不是我布下的,是我師弟秦嵩子。會被這些機關害死之人,通通是死有餘辜,死了乾淨!”
  冷袖嘆了口氣,把玩著骷髏頭一會兒,不覺眼眶微濕,沉吟不語。
  過了一會兒,泠袖才長嘆一口氣,道:“眉問尺,算你有本事!連我師弟都敗給你了。”
  陸寄風問道:“同為劍仙門人,不知我師父何處得罪了前輩?”
  冷袖不悅地說道:“你們劍仙門是朱長沙之後,與我無關!”
  陸寄風道:“原來前輩不是劍仙門人。”
  “師父有六個弟子,朱長沙年齡最幼,可是最世故奸巧,是他自己創立了劍仙門,召來這麼多討人厭的弟子。”
  陸寄風好奇地說道:“我師父沒對我說這些。”
  冷袖瞄了陸寄風 眼:“小鬼,你這謊可說得不聰明,你師父若沒說這些,你怎麼知道要進入梅谷找我?”
  陸寄風老實說道:“師父真的沒說,晚生是不小心闖入的。方才晚輩只是保留幾分,非是有意欺騙前輩。”
  冷袖苦笑道:“欸,不傀是劍仙門的弟子,個個教人防不勝防。”他站了起來,跺步沉吟,瞪了陸寄風幾眼,露出嫌惡之色,似乎必須做 件他極不想為之事。
  陸寄風頓感不悅,道:“晚塵誤闖,也非有意。至於前輩與劍仙門有什麼約定,晚生一慨不知,方才說不能空手而回什麼的,只是與前輩抬槓,前輩不必為此若惱。您救了我一命,什麼約定都算扯平了。若是嫌晚生礙眼,指點出路讓我離開便是。”
  冷油大怒,整個瞼都紅了,吼道:“你休想誘我違背約定,我對師父發過的誓,縱有千萬里之遙也不違背!過來,我把畢生功力都傳給你!”
  陸寄風反倒嚇了一跳:“畢……畢生功力?”
  “我身上有三師弟秦嵩子,四師弟勁節君的功力,加上我自己的, 共有將近六百年的功力,通通便宜了你這小於!”
  陸寄風不喜反驚,連連倒退,幾乎不敢相信,拼命眨著眼,問道:“若是……傳給了我,前輩您會怎樣?”
  “廢話!當然一命嗚呼,”他坦然無懼地說道,卻又嘆了一聲:“可足以後就沒有人整理谷裡的松竹梅,師父住在此地,可委屈啦!”
  陸寄風連忙雙手亂搖,道:“那還是別給我吧,我不要您的六百年功力。”
  “你要我違背誓約,休想!我是對師父最忠心的!”
  話聲未落,已 把抓住陸寄風的手腕,抓著他的手太陰經,欲將功力傳去。
  陸寄風掙扎不得,一陣滔滔真氣,源源不絕地注入體內,他全身有如充滿了氣,痛苦難言。
  冷袖突然間松了手,停止傳功,陸寄風才得以喘息。只見冷袖一瞼疑問,奇道:“小鬼,你中了離魂散,為何不早告訴我?”
  陸寄風喘著氣,道:“什……什麼離魂散?”
  冷袖道:“還好我發現得早,否則反倒害你比我先死了!”
  陸寄風被冷袖拉著走,直到一處山壁前才停下,冷袖右手扯著陸寄風,左手按在壁上凹槽,一大片看不出破綻的隱藏土門便往旁滑開,露出一間廣闊幽深的密室,裡面几案書冊,無不整齊清雅。
  冷袖在書櫃前東翻西擦,陸寄風則負手在他身後四下張望,整面山壁的書櫃中,上百卷的皮卷竹帛,下方貼著簽條寫著書名,陸寄風隨意瀏覽,大略發現書分三類,醫學、機關,以及書法繪畫之道,書名皆聞所未聞。
  陸寄風贊嘆道:“前輩此處藏書,我全未讀過。”
  冷袖邊翻找邊說道:“這全是我們松竹悔三友的著作,你怎麼可能讀過?”
  陸寄風驚道:“什麼?全……全是二位前輩寫的?”
  “三師弟秦嵩子擅長機關,四師弟勁節君愛寫寫畫畫,我冷袖最愛解毒下毒,你師父竟然都沒告訴你?”
  “秦嵩子與勁節君兩位前輩呢?”
  “他們被我害死了。”冷袖聲音哽咽‧
  陸寄風怔然,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冷袖已抽出一張皮卷,道:“找著啦!”
  他的神情極為得意,笑道:“司空無絕對想不到有人可以解得離魂散,師父畢竟勝他一籌,哈哈哈……”
  陸寄風道:“前輩,我不記得我中過什麼毒啊!”
  冷袖道:“你練過靈寶法經,是不是?”
  陸寄風點了點頭,冷袖又道:“目前你功力不足,練靈寶法經還不三不四,等你功力深了,毒性也積得深了,運起靈寶法經的離形化體,可就回不了本體了。”
  陸寄風道:“可是……是師父要我練的。”
  泠袖皺眉道:“眉間尺這小子雖然討厭,還不致於如此湖塗,是不是爾自己偷了法經練的?”
  陸寄風聽他誣自己偷經,氣得大聲道:“我沒有!”
  冷袖見他如此激動,也有些生疑,說道:“眉間尺是睡糊塗了嗎?這也罷了,你又為何會連服了幾個月的離魂散?”
  陸寄風一臉茫然,道:“我……我真的都不知道,前輩,什麼是離魂散?”
  冷袖道:“離魂敞是司空無煉出來的玩意。兩百多年前,漢朝皇帝以帝室之力助他煉不死之藥,他利用死囚試藥,尸解丹沒煉成,卻煉出了離魂散。”
  “尸解丹?”
  “尸解乃凡人死而後永生之法,所謂:…尸解者仙者,不得禦華蓋,乘飛龍,登太極,遊九宮;但不死而已。”他的尸解丹煉不成,卻做出了會讓人服之離魂的離魂散、此毒的毒件很慢,對一般人原本沒有影響,可是若修過道門的飛昇術,服之便有害,可說是專門對付修道者的毒藥?司空無自稱不讓此毒散外傳,結果還是拿來對付你!”
  陸寄風道:“他既然沒讓此毒傳山去,前輩怎知解法?”
  冷袖自負地笑道:“其中幾名服過離魂丹的死囚被師父抓了來,讓我破解;我花了二年多查出藥性,可是沒有還魂散給我看看,就算能解,我也只有九成把握。前一陣子我得到了一些離魂散,才更肯定了解法。你運氣真是不錯。”
  “您如何得到離魂散?”
  冷袖居然瞼上腆然,含糊地說道:“這你不必管。”
  陸寄風心中茫然,毫無頭緒,實在想不通怎麼會中毒,泠袖問道:“你真的不知誰要害你?”
  陸寄風點了點頭,冷袖微低著頭沉思道:“奇怪,真是奇怪之極!算了,這以後再說,我先把你醫好,嘿嘿,將來你定要找出下毒者,當面告訴他:是司空有的二弟子冷袖化解了離魂散!記住要提起師父和我!”
  陸寄風笑道:“是,我 定會提起有一位天下第 神醫冷袖前輩,破解了天下第 無情之人司空無的毒!”
  冷袖大喜,道:“你這孩子,很好!不過我不是天下第 神醫,差不多是天下第三。
  陸寄風忙問道:“那麼前面兩人是誰?”
  “第一自然是師父。”
  陸寄風驚奇地說道:“祖師爺也精通醫術?”
  泠袖笑道:“嗯……師父雖然不辨岐黃,不會針炙,可是她只要笑上一笑,傷者可為之奮起;死者可為之復生,這不是天下問第一良醫嗎?比較之下,我還得遍尋藥草,竭盡思慮,真是等而下之的醫術了!”
  陸寄風聽了這番奇論。自是存疑,道:“那麼天下第二呢?”
  冷袖突然間瞼色義變得難看,靜默廠一會兒,才道:“算是我好了。”
  陸寄風道:“你方十說你是天下第三,什麼時候變成第二了?”
  冷袖沉著臉道:“就是現在!”
  陸寄風道:“那麼現在由第二降到第三的又是誰呢?”
  冷袖為難地嘀咕著道:“司空無也有些本事。”
  陸寄風道:“他的毒藥,你只花了二年破解,過了一百多年,雖然還有 成沒把握,可是畢竟有九成的把握了,嗯,果真司空無小小地有一點本事。”
  冷袖怔怔地聽著,突然間落下淚來,原本只是開他玩笑的陸寄風嚇了一跳,連忙道:
  “前輩,你怎麼了?”
  泠袖聲音憤恨,卻十分淒苦,道:“我醫術是不如司空無,可是他讓師父一生愁眉不展,他怎可在我之上?他不應處處都在師父的眾弟子之上!天下間絕無此理!”
  本來錯愕的陸寄風,一想起冰棺中的司空有,又想起解功室中所見到的句子:“有絕谷之玉女兮,棲列缺而獨悵;聆百歲之鳴駟兮,恨武皇之絕跡。舞寶劍而飛襟,嘯清風而散發,留餘影於水鏡,惹千古之斷腸。”
  他恍然見到絕世美女孤獨地跳下山崖,了此殘生。他心中一痛,也對司空無生出不服之心,深深認同冷袖的話,道:“對,祖師爺的眾多弟子、徒孫,總有人勝過司空有,這才有理!”
  冷袖道:“眉間尺的徒弟也有明理的,你說這話很對!”
  陸寄風道:“劍仙門人才濟濟,祖師爺何必稀罕那微不足道的司空有!”
  冷袖更是連聲道:“對,沒錯!”
  一老一小同仇敵愾,冷袖幾乎足將陸寄風當成了推心置腹的兄弟,拿起幾廠的藥鏟竹簍,遞給陸寄風,道:“拿著,咱們採藥去,把你身上毒性都給驅走,讓司空無慚愧無地!”
  泠袖帶著陸寄風,依皮捲上的記載到處尋藥,足足找了兩天兩夜,才集全了所需的奇異藥材。藉著採藥之便,陸寄風方知此地山谷無邊,好似永遠走不完一般。冷袖所找的草藥之中,絕大多數是陸寄風聞所未聞的奇花異草,他一有疑惑便問,冷袖也有問必答,兩人竟幾乎未有一刻無話過。更兼以冷袖對藥學見聞極廣,旁徵博引,滔滔不絕,使陸寄風在兩天之內,充實了一肚子醫藥知識。
  找齊了藥材之後,冷袖便在密室前的空地上煉起藥來。製丸需得花上三日夜不眠不休的功夫,兩人輪班守爐,更是無話不談。
  陸寄風問道:“前輩為何隱居在此?又以重重險關止人進入呢?”
  冷袖道:“欸,當初我們並不是有意隱居的,而是自殺。”
  “什麼?”
  冷袖低聲道:“當年,我們六人……加上慘死的大師兄,都仰慕師父,只要她眼神有一分快樂,我們便萬死都不足惜。有一日,師父竟……竟跳下了劍仙崖……我見了也跟著跳下去,師父死了,我還活著幹嘛?”
  陸寄風暗嘆他的癡情,道:“祖師爺為何要跳下去?”
  “我不知道,師父絕對是對的,她便是想死,也是對的,何必問為什麼?”冷袖說道,“我跳了下來之後,可恨我武功太好,居然沒死;我睜眼一看,三師弟、四師弟也都跳下來了。他們傷得很重,部快死了,我可不許他們比我先追上師父而死,因此救活了他們。他們好了,十分惱我,竟卑鄙地把內力傳給我,讓我功力增加而死不了。真是可惡極了!”
  陸寄風想像這三個爭著死的師兄弟互相救活對方的樣子,頗感滑稽,但見冷袖傷心欲絕,他又不敢笑,只好望著他,聽他說之後的事。
  “我們找到師父的遺體,大家商量之後,決定先保存師父遺容,再爭死的順序。欸!我是師兄,自然應該我先死,我那兩位師弟,什麼都好,就是不知敬長尊兄不好!”冷袖依然很不甘心,感慨了一會兒,又道:“我們二人決定以找地點來分出高下,找得越隱祕、越配得上師父的葬地,就越有資格先死,於是我們三人各自越找越深入,卻同時找到了這裡。”
  陸寄風想到要進入此處的隱密與危險,暗自佩服他們三人披荊斬棘的苦心,道:“真不容易,此地又正好有松竹梅,你們又不分軒輊了。”
  冷袖道:“原本沒有松竹梅,是我們後來種的。”
  “哦?”
  冷袖道:“看中此處,是因為有座千年冰湖,冰湖畔向來生長閃電蛇,這種至毒所在之處,也必有妙藥。我們三人合力劈開冰湖,鑿出一座秘窟,保存師父遺體不朽。此谷草木亂長,不配容納師父,因此我們再度商量之後,決定挖出一條通路出谷,我們可不是要離開,而是要出去找些花木佳種,回來美化這裡。可是一旦通路挖成,別人找了進來怎麼辦?秦嵩子便建議多挖幾條迷路,在入口設下險關,暗示有能力進入之人走上死路,眾多通路中只有一條是生路,讓我們出入。等我們將一切佈置好了之後,這條生路也要切斷。”
  陸寄風咋舌,問道:“請問……死路有幾條?”
  冷袖道:“十 條。”
  陸寄風捏了把冷汗,暗想:“我還是快把那十一張光圖給忘了,原來那全是陷井。”
  自己瞎摸到正確的路,他想來都覺好運得過份。
  冷袖道:“十二條路挖好,已經過了十幾年了,這十幾年,我們二人行動坐臥都在一起,一起出了這座山谷,才知道六師弟朱長沙當年沒有跳下來,反而在原地成立劍仙門,要栽培人才,替師父出氣,”
  陸寄風想了想,道:“還有一個五弟子,你怎麼從來沒說起他?”
  冷袖道:“五師弟下落不明,朱長沙說他也跳了下去,可是我們沒見到他的屍體,他絕對沒有跳下去。總之,以後便沒有他的下落了。”
  “他叫什麼名字?”
  冷袖道:“他叫劉瑛,是個王爺。”
  陸寄風聽不出這個五師弟劉瑛有任何事蹟,身為皇室中人,卻拜師學劍,也頗為特別。
  冷袖道:“朱長沙在見到師父投崖之後,竟沒有跟著跳下來,可見他對師父的愛慕,遠遠不及我們三人。他的功夫經過這十幾年的苫修,進步了很多,他還有心情練劍,哪還有心想師父?他對師父有幾分忠心親愛,可就很值得懷疑了。他雖然苦求我們留下來,要讓我當劍仙門掌門,我卻看不起他,不願與他同儕!”
  陸寄風道:“我師父說,朱師祖也悼念了五年。”
  冷袖不屑地說道:“只有五年?算得什麼!孔丘死了之後,端木賜心喪三年。心喪三年不夠,又守廬三年;守廬三年不夠,還想找人扮成師父來事奉。愛師之心至少要這樣才勉強算!”
  陸寄風道:“可是祖師爺一心想打敗司空無,好證明他當初的修道之志都是狗屁。朱師祖繼承遺願,實際行動,也是愛慕她的表示。”
  冷袖更加不屑地說道:“我沒說他不愛慕師父,只是不夠。”
  陸寄風嘆氣道:“三位前輩都是絕世高人,若是劍仙門當初有你們在,或許早已殺了司空無了。”
  冷袖沉思 會兒,搖頭道:“未必。欸!其實我們也這麼想過,因此瞞著朱長沙,三人一同上通明宮去,卻……欸!”
  陸寄風知他們敗了,奇道:“他沒把你們打成畸形嗎?”
  冷油道:“他沒這個本事。”
  他皺眉遙思了一會兒,也許是想到當初三人合力與司空無的一戰,終究搖了搖頭,不再想下去,道:“我們退回之後,很怪自己無能,還是先把師父的墓修整好,再談別的好了?”
  陸寄風道:“你們修整此墓,修了多久?”
  冷袖屈指一算,道:“大約三四十年。”
  “三四十年!?”陸寄風驚道,
  “三四十年,已是極趕了。為了讓冰湖隱祕,得營造一座山來遮掩;為了讓這座山不被發現,得改變地貌;為了改變地貌,得大改整座谷裡的陰陽風水,這些便花了二十幾年。”
  “你……你們三人獨力栘山改谷?”
  “怎麼可能?我們找了一千多個武林高手來做這個工,完成之後,叫師弟將他們全刺瞎刺聾,我以毒藥讓他們全部心智迷亂,從此瘋顛,然後我們三人一起把這群人放逐邊疆沙漠,這邊疆來回又花了七年。”
  陸寄風驚道:“你……你們這……太殘忍了!”
  “有何殘忍?皇帝營建陵墓,比這殘忍一萬倍。”
  “祖師爺又不是皇帝。”
  “她比皇帝高貴得多,也比皇帝可愛得多,為她營墓的人是上輩子修來之福!”
  冷袖之言,處處自認為理所當然,陸寄風知他不可理喻,只好問道:“邊疆來回為何要花上七年之久?”
  冷袖道:“著一千多個武林高手的門生、兄弟、家屬亂七八糟一堆什麼的, 路尋仇追殺,要逼問出他們的下落,很耽誤了我們的歸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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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登降千里餘

  陸寄風盯著弱水道長,只見他端坐蒲團之上,雖然面帶溫和的微笑,但是一雙清澈如寒冰的眼瞳,正炯炯有神地望著自己。陸寄風一時之間眼睛竟移轉不開,弱水的雙眼裡似有某種力量讓陸寄風難以思考和自主。
  麟陽君依然拉著陸寄風的手臂,道:“師父,他……”
  陸寄風這才心頭一驚,想起了眼前之人是敵非友,自己摔下絕崖這麼多天,不知劍仙崖上發生了什麼事,解功室竟會有通明宮的人。
  一想到師父現在不知是生是死,陸寄風大急,心念甫動,眼前一花,竟已被點中了穴道,全身動彈不得,根本無法逃跑。
  只見弱水道長依舊好端端地坐在原地,像是連動也沒動過一般。但陸寄風心下雪亮,一定是弱水道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封住了他的穴道。陸寄風更加焦急恐懼,想不到通明宮的人來得這麼快,那麼師父呢?師父是不是已經遭到他們的毒手了?
  就在陸寄風心中亂成一片之時,耳中聽得弱水道長問道:
  “這位小道友,你怎麼會被困在這石台底下?你是被眉間尺所囚嗎?”
  “我不……”陸寄風才一開口,及時閉緊了嘴巴。不知為何,弱水道長的態度雖然十分溫和,卻有種逼人不得不服從他的力量,讓陸寄風差點就要回答他的話,告訴他地底下的事。
  見陸寄風緊閉著嘴的樣子,弱水道長奇道:“你怎麼了?”
  陸寄風只是搖了搖頭。
  弱水道長又問道:“你是劍仙門的什麼人?”
  陸寄風依然只是搖頭。
  麟陽君道:“師父,我看這小子賊頭賊腦,八成是劍仙門的弟子!”
  弱水道長道:“劍仙門向來只傳一人,眉間尺未必這麼快找到傳人。”接著便柔聲向陸寄風問道:“小道友,你是劍仙門的什麼人?還是被抓上來服役的?”
  陸寄風一味搖頭,暗想:“若是我告訴他我是劍仙門的弟子,他不知會怎樣對待我,我什麼也不能說,就給他來個一問搖頭三不知,讓他莫名其妙!”
  麟陽君喝道:“師父問你話,你聽見了沒有?”
  弱水道長道:“麟陽君,休驚嚇這位小朋友,他不想說就別逼他。”
  說著,便不理會陸寄風,逕自轉頭望向解功室的石壁上的解剖圖示及文字,神情凝重,許久,才嘆了口氣,道:“罪過,真是罪過。欸!咱們出去吧!”
  “是。”
  弱水道長飄然起身,一身深藍色道袍有如幻影般閃了出去。
  麟陽君突然一巴掌“啪”地打在陸寄風臉上,陸寄風被打得眼冒金星,耳中嗡嗡作響,只聽見麟陽君惡狠狠地低聲道:“賊小子,你以為裝啞巴就沒事了?師父太過慈祥,可是想用裝聾作啞這一招對付我,還早!”
  陸寄風憤怒地瞪著麟陽君,被這一巴掌打得頭昏眼花的他,硬是連哼都不哼一聲,想道:
  “打一個穴道被點的小孩子,絕不是什麼好東西,你師父也好不到哪裡去!”
  麟陽君拉著陸寄風的手臂,將他扯了出去。
  才一被拉出通道,眼前是自己熟悉的房間,沒有任何改變。
  麟陽君才拉了陸寄風要走出去,弱水道長俊挺的身形已經又飄然而入,臉上神情有些怪異,道:
  “先別出來!”
  麟陽君一怔,道:“怎麼?”
  弱水道長神情惻然,嘴唇一動,低聲道:“眉間尺回來了!”
  “什麼?”麟陽君的口氣裡,滿是困惑,卻沒有半點驚慌的樣子。
  弱水道長道:“外頭的人全死了。”
  麟陽君瞪大了眼,弱水道長續道:“咱們只進密室一會兒的時光,眉間尺便回來將此地所有的人都滅了口,可能是為了守住什麼秘密。欸!這些人侍候了他這麼長久,他怎忍得下心……”
  麟陽君吸了口氣:“這……”
  陸寄風心頭疾跳,滿心不敢置信,差點就要脫口而出:“師父絕不會這樣!”可是話到喉頭,他又隱隱想到師父個性陰沉,也許真的親自殺了所有的僕侍也說不一定?
  弱水突然望向陸寄風,道:“你的臉怎麼了?”
  陸寄風頰上火辣辣的,就算沒看見也知道一定是紅腫了,麟陽君一窘,拉著陸寄風的手暗自加了勁,陸寄風知道若是告狀,絕對會多吃苦頭,遂笑道:
  “我剛剛在地洞裡不小心撞著兩只老鼠,一只肥肥壯壯的,一只瘦瘦長長的,那頭瘦瘦長長的見到有人就先走了出去,那頭肥肥壯壯的老鼠把地洞當成自己的地方,見我闖進來,便撲上來咬了我 口,我閃避不及,自己反倒撞到臉。”
  弱水道長聽他七纏八夾,約略猜到一些,瞪了麟陽君一眼,但也沒說什麼,伸手一點,陸寄風的兩腳與雙手登時恢復了知覺。
  弱水道:“麟陽君,你跟我來。小道友,你在此地,不要亂走。”
  麟陽君跟在弱水背後走了出去。陸寄風東張西望,雲拭松送他的那把佩劍掛在床邊,他急忙取了劍配在身上,才稍微放下心。
  沒多久,麟陽君又入內,道:“過來!”
  陸寄風跟著他走了出去,一到前廳的空地上,便嚇了一跳。那名服侍過陸寄風的老婦以及其它兩名男僕的屍體,一字排開,都是一劍斃命,個個都還睜著眼睛,屍體尚未僵硬,顯然才死去不久。
  陸寄風雖不喜歡這些人,但是一想到他們侍候了自己一場,眨眼間便都化成屍體,不由得心下慘然,難以置信。
  弱水道長看了陸寄風一眼,見他眼神惻隱,弱水道長似乎察覺了什麼,而垂目沉思。陸寄風連忙提起精神,暗自提醒自己:“這個叫作弱水的道長,眼光銳利,我千萬不能讓他發現我對這些人的死有何感覺。”遂板起了臉,望著地面。
  弱水道長溫言說道:“眉間尺怕這些人說出什麼,而殺了他們,小道友,你逃過一劫,真是萬幸。”
  陸寄風打了個冷顫,只見弱水道長逐一為這些人合上眼皮,灑上化屍粉,點火燒去,閉目合掌地輕念著安魂讖文,聲音裡有著無限悲憫。
  陸寄風耳中聽他喃喃念著:“……吾患吾有身,生有生五苦……”不由得又是一陣鼻酸,想起疾風道長,再看著那熊熊烈火,思緒萬端,不知道是不是師父真的殺了他們?這幾天劍仙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一抬眼,只見弱水道長劍眉微蹙,冠玉般的面孔被火光映得如籠上輕霞一般,俊美不可方物,登時又看傻了,暗想道:“天下間怎有人長得如此好看?雖是個男子,竟和祖師爺是不一樣的好看。”
  屍體焚畢,麟陽君才道:“師父,現在我們在明,眉間尺在暗,如何是好?”
  弱水道:“再等下去,我不相信無法感化眉間尺。”
  “他連近侍都殺光了,怎麼可能放棄兩門之間的深仇大恨?”
  弱水道長不急不徐地說道:“兩門之間本無深仇大恨,真人也未曾殺死過任何一個劍仙門的掌門,總是打敗了他們之後,留他們的命讓他們回去。想不到這麼多代以來,每一個拖命而回的劍仙掌門人,全都死於自己的單傳弟子之手……”
  陸寄風一愣,心頭疾跳,幾乎不敢相信。
  弱水道長續道:“……就為了破解真人的功夫,劍仙門的弟子不救垂死的師父,反而親手弒師,裂尸解功。欸!也許是他們自己命令弟子這樣做的,如此愚行,何苦來哉!”
  麟陽君應了一聲,卻沒再接話。
  弱水道長見陸寄風的表情陰晴不定,溫言道:“你既怕我們,也是無妨。目前還不能放你離開,請你擔待幾日。”說完,伸手一點陸寄風的睡穴,陸寄風登時知覺全失,眼前變得黑暗一片。在失去意志之前,還清楚地聽見弱水道長的聲音,說道:
  “我想眉間尺未必會放過這孩子,咱們得保護他……”
  陸寄風迷迷糊糊間,不知睡了多麼久,在一陣交談聲中緩緩恢復了知覺,起初無法分辨說話的人是誰,等漸清醒之後,才聽出了是兩個人的聲音:
  “貧道好話說盡,道友還是不肯悔悟前非嗎?”
  另一人聲音粗啞,道:“哼!你不必假猩猩,通明宮全是假仁假義之輩!”
  陸寄風聽著這較粗的聲音似覺耳熟,一會兒便認了出來,是師父的聲音!
  陸寄風睜開眼睛,自己躺在床上,透過屏風的間隙望去,背對著自己的黑衫身影,駝背蒙面,確實是師父,但是背上的衣服一片濕透,站立著的樣子有點兒不穩,一手撐著劍,似乎是受了重傷。
  而在師父對面之人,自然就是弱水道長了。與師父的氣喘如牛、汗流浹背相較之下,弱水道長氣定神閒,一派攸然。此時已是深夜,弱水道長一手持著象牙燭臺,當著燭臺的那隻手,比象牙還要無瑕白晰,燭光溫煦地照在他臉頰邊,使得睫羽的影子更加長密,也使得他的臉孔透出一絲憂鬱的氣息。
  弱水的眼光似乎向陸寄風的方向瞄了一下,陸寄風連忙再緊閉起眼睛,怕被他發現自己已經醒了。
  弱水不知有沒有看見,聲音不變地輕道:“真仁真義也好,假仁假義也好,你不停止殺人與自殺,我是不會走的。”
  眉間尺冷笑道:“你有本事就殺了我!”
  弱水嘆道:“比也比過了,勝負已現,你還不服嗎?”
  眉間尺哼了一聲:“我壓不過你,你也勝不了我,否則你早就取我性命了!”
  弱水道:“我與你無冤無仇,為何要取你性命?”
  陸寄風禁不住 奇,又慢慢地睜開眼睛,偷看他們兩人。弱水的眼角余光又掃了過來,這下子陸寄風確定他知道自己已經醒來,而且隨時在注意自己的動靜。只不過弱水的語氣之中,一直不露半點意味,似乎是完全沒有注意到陸寄風一般。
  弱水續道:“你以為通明宮除了真人以外,無人是你的對手?”
  眉間尺冷笑不語,弱水又道:“劍仙門雖然解破了幾式真人的功夫,但是離一窺通明宮武學堂奧,還遠得很,不相信的話,你可以看清楚點。”
  陸寄風暗想:“他這句話好像是在對我說的。”
  眉間尺倨傲地問了一聲:“是嗎?”話聲未落,毫無預警之下,手中長劍已倏地向弱水的心口剌去!
  陸寄風大驚,弱水身子動也不動,隨手一揮,手中燭光只一閃,不加為何,眉間尺卻像觸電般縮回了手,有點驚疑不定。
  陸寄風見弱水安然無恙,松了口氣,自己竟在這一瞬間擔心弱水會被師父偷襲而死。
  弱水的聲音依然溫和:“你的出手是真人的五重天,可是有七個破綻,我剛剛也是用一樣的招式破解的。五重天並不是太難的劍法,你都學不成,更遑論其它。”
  眉間尺舉劍一看,他手中雪白的劍刃,竟在一瞬間被點上了七點鮮紅的蠟淚!
  眉間尺吸了口氣,顫聲道:“不可能,我看靈木使過這套劍法,他沒有你這麼……
  麼……”
  弱水道:“偷學的武功畢竟是旁門左道,你可以跟我上靈虛山,向師父學習正統的通明劍法。”
  眉間尺厲聲道:“休想我會拜老賊為師!劍仙門技不如人,死而無怨!”
  “我不要你死,真人也絕無滅劍仙門之意。”弱水道。
  “那麼你隻身上崖,為了什麼?”
  “感化你。”
  眉間尺揚聲大笑:“哈哈哈……感化?你是瘋了不成?幾代之仇,有可能被你幾句話化解?你的真實目的是什麼,別以為我不知道!”
  陸寄風想道:“真實目的?難道……弱水道長也知道冷袖前輩的事?”這麼說來,師父確實是掌握了劍仙崖底下的情況了。
  弱水低嘆了一聲,道:“沒錯,我是有所目的。”
  “哼!你永遠也得不到你想要的!”
  弱水道:“你說得對,吾不可能達成我的目的,但是稍減其萬一,已經心滿意足了。”
  眉間尺奇道:“你此話何意?”
  弱水道:“我本是一身罪惡,萬死不贖之輩,闖下了彌天之禍,無處可躲,便投入通明宮以求避禍。為了讓真人收我為徒,我親手殺妻女、弒乳母……當初的荒唐,無日不鞭答我心,現在我只能盡力消彌他人之惡,以補自己的罪行。”
  眉間尺不耐煩地說道:“胡說八道些什麼,你的往事與我無關!”
  “我只是希望你和我一樣,受真人教化,棄惡從善。”
  “作夢!劍仙門寧為碎玉,不為全瓦!”
  眉間尺身子一閃,竟筆直地往後退,撞倒屏風,反手便是一劍剌向榻上的陸寄風!
  陸寄風大驚,尚未來得及眨眼,雪亮的劍刃在眼前一晃,已被一道勁風打偏,弱水道長縱身躍上了榻,以燭臺格去眉間尺的劍,鏹地一聲,眉間尺被震退了一步,又揮劍而至!
  劍刃與燭臺在陸寄風上方扦格拆解,噹噹當地清音幾響,極短的時間裡已打了好幾招,燭淚卻一滴也沒落下,而勁風過處,卻掃得陸寄風面孔生疼,驚出一身冷汗,動彈不得。
  好幾次劍尖都要刺到陸寄風,都被弱水硬生生地攔下,弱水將眉間尺的劍氣東引西拉,嗤嗤幾響,已將門窗板壁刺得到處是窟窿。
  眉間尺心急暴怒,大喝一聲,左手一抬,竟要將整張床榻連同陸寄風一起轟碎。弱水驚呼一聲,揚袖一抄,以真氣將陸寄風抄起,迅速地躍退。轟然一響,整張榻已經被打爛了,弱水也抱著陸寄風飄出數丈。
  不料同時眉間尺人到劍到,噗地一聲,一滴溫溫的東西噴在陸寄風臉上,本以為是蠟滴,陸寄風勉強睜眼一看,竟是弱水道長右手抱著陸寄風,來不及拆解眉間尺這一劍,因而右臂被刺,中了一劍所濺出的鮮血。
  弱水道長中劍,情急之下左手中指戳出,真氣激射,正是五重天的劍法,這一道劍氣居然直透過眉間尺的胸口!
  眉間尺被這一道剛猛的真氣射得整個人往後跌飛,鮮血狂噴。弱水道長驚呼道:“道友!
  道友無恙乎?”
  便抱著陸寄風往眉間尺飛出去的方向奔去,眉間尺倒在地上, 手按著心口,鮮血不斷地從指縫間汨汨流出,掙扎著要起身,卻只能扭曲抽動著。
  弱水放下陸寄風,奔到眉間尺身邊,道:“你無恙吧?別動,讓貧道救你……”
  “你……你,是……”眉間尺才勉強說了幾個字,便噴出一大口血,盡噴在弱水臉上。
  弱水無暇拭去臉上血污,只顧著手指疾點眉間尺身上的幾個要穴。此時,眉間尺奮力抬起了手,似乎要抓下自己的面罩,卻已經身子一挺,就此斷氣。
  弱水一呆,探了探眉間尺的鼻息,才緩緩地放下他。
  弱水道長髮了好一會兒怔,頹然跪在眉間尺屍體邊,十分悲慟。
  陸寄風尚未自錯愕驚慌中回過神,一時之間還不明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想了 下,才想清楚師父要殺自己,弱水為了救他,而失手殺死眉間尺。
  弱水有些兒失神,低聲喃喃自語道:“我……我的罪又多了一條,想不到……百年來,通明宮不殺劍仙門的規矩,壞在我的手中……”
  陸寄風心裡的感覺更是怪異,弱水定為了保護自己,才不小心誤殺眉間尺。弱水道長雖是敵人,卻也是救命恩人。恩仇到底要怎麼算?一切都叫陸寄風一頭霧水。
  此時只有夜風不停地吹過,一點聲息也沒有,陸寄風忽然想到:萬一弱水道長也知道自己服過天嬰,要把自己抓上通明宮,那可不妙。
  一想到這層,陸寄風心急有如火燒,偷偷打量了一下周圍,不知為何竟不見麟陽君,弱水失魂落魄地跪在眉間尺的屍體邊,好像完全忘了他的存在。
  不管什麼恩什麼仇,先逃走再說。陸寄風偷偷地挪動腳步後退,見弱水道長恍無所覺,陸寄風更大著膽子慢慢地往後蹭,直到退出了前庭,才發足狂奔,往山下的方向拼命地跑。
  陸寄風狂奔了不知多遠,才停下腳步喘了口氣,便見到前方一道修長的人影,向自己走來,不是弱水道長還會是誰。
  陸寄風嚇得連忙轉頭,往另一個方向逃走。不科跑了幾裡,又見到弱水道長在前面的岔路上等著。
  陸寄風呆了呆,弱水道長立在前方的樹下,夜風吹拂著他的寬袍緩帶,有如凌虛禦空的神人一般。
  他並沒有再逼近,陸寄風這回卻也沒有掉頭就跑,一個不跑,一個不追,兩人就這樣隔著數十尺的距離相對。
  過了一會兒,兩人才同時開口:“你為何……”“你怎麼……”
  兩人又同時住了嘴,呆望了一會兒,陸寄風才抬了一下手請他先說。
  弱水微笑了一下,問道:“你為何不逃了?”
  “我武功差你太多,逃不掉。”陸寄風也反問道:“你怎麼不來抓我?”
  “我怕一不小心,把你逼急了,又出了意外。”弱水嘆了口氣,“我本來存心以趕羊的方式,引你自己往靈虛山的方向跑,可是你就此不動,我倒非動手不可了。”
  陸寄風沒想到他會自己說出原先的打算,那一招趕羊,果然是個奸詐卻有用的法子,這一路要是這樣見到他就轉向而行,萬 走的不是往靈虛山的方向,也會硬生生被他趕往正確的路,等自己發覺時已經來不及了。若是弱水道長不說出來,自己可能也想不到。
  弱水竟如此坦白,反倒令陸寄風更是擔心,因為弱水一定有更好的法子可以將自己帶上山去,才會說破原來的打算。陸寄風感到眼前這個人,看起來雖溫溫吞吞,但是十分深不可測。
  陸寄風道:“你為何要把我趕上靈虛山?”
  弱水道長說出來的話令陸寄風胸口一震:“因為你是陸寄風,服過天嬰之人。”
  他果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份,那麼想瞞也瞞不過去了,陸寄風道:“你怎麼知道?”
  “我問過復真與複本,他們說起你曾和靈木師兄同行。我去暗訪過雲家,你不在其中,我想必是被支離骸帶走了。復真與複本形容幾式支離骸的功夫,雖然支離骸刻意變化一些招式特徵,但我一瞧就知道是劍仙門的路子。”
  弱水又道:“你由地下鑽出來時,我還不確定你的身份,等點了你的睡穴,再細察你的脈搏,果然是劍仙門的行氣之法,才肯定了你的身份。”
  弱水道長輕描淡寫,卻條理分明地說出過程,陸寄風聽得心下嗒然,弱水不但武功高強,判斷又都非常正確,自己根本不會是他的對手,這下子絕對逃不掉了。
  陸寄風嘆道:“你都說對了,你是來抓我的?”
  “不是,但現在是了。”
  陸寄風還沒聽懂這句話的深意,弱水又是微微一笑,道:“隨我上通明宮吧,好否?”
  弱水的語氣竟是打商量的口氣,任何人都難以拒絕,陸寄風對他心生好感,反正也逃不掉,不如先答應了他,再慢慢地想法子脫身。陸寄風便默默地點了點頭。
  弱水一笑,便逕自往前走去,不時回頭看看陸寄風,但是一點監視的意味也沒有,只是看他是否跟得上。
  陸寄風沒想到自己就這樣跟著通明宮的人下了山,當初疾風、靈木百般防備,眉間尺不時威脅,陸寄風都抱定主意:絕不進通明宮。但是,弱水道長什麼理由也沒說,只說了句:
  “隨我上通明宮。”便不由自主地跟了他走,連他殺了眉間尺之事,都難以令人生出恨意,陸寄風只感到不可思議。
  陸寄風想道:“我千萬不能上靈虛山,可是……我也逃不了,為何我一點都不想逃?”
  他想了半天,頓時感到弱水道長很可怕,又停下了步子。
  弱水回頭看他,眼帶詢問。
  陸寄風腦中閃過一個念頭,道:“我可不可以先去找一個人?”
  “哦?你想找誰?”
  陸寄風道:“我……我想去和一位朋友訣別。”
  “訣別?你要死了嗎?”弱水詫異地反問。
  陸寄風氣悶地說道:“我上通明宮被煉成丹藥,當然會死!”
  弱水俊雅的臉上出現一絲憐憫,笑道:“誰說真人會拿你煉丹?若是如此我就不帶你上山了。”
  陸寄風一怔,如果不是這樣,弱水還專程上山來抓自己做什麼?
  弱水道:“你的肉體雖可毀去魔女元功,但是我看你資質過人,心地純善,又有了這樣不凡的機緣,是個千載難逢的良才。如果你成為真人的閉關傳人,所發揮的功用會更大,除了除魔之外,更能夠繼承道統,扭轉世風。”
  弱水的見解與疾風、靈木等人全然不同,讓陸寄風一時之間眼前豁然開朗,對通明宮的排斥感去了大半,但還是半信半疑,道:“這……是真的嗎?”
  弱水道長面帶憂國之意,道:“如今世局混亂,交戰不已,真人以一己之力振興道統,但是他一個人的能力有限,而我等通明七子又都不成材,四代之中,無一可任大事!我看你會是真人夢寐以求的繼承者,相信我吧!”
  陸寄風忍不住脫口而出:“我……我不管什麼任不任大事,我只是不想害死一個人!”
  “你不想害死誰?”弱水聲音更溫和地問。
  陸寄風低聲道:“雲老爺的女公子……雲若紫,疾風道長說她將是和舞玄姬一樣的魔女……”
  弱水道長道:“我明白了,我跟你去瞧瞧她。”
  他拉著陸寄風的手便要走,陸寄風卻嚇得不肯移動腳步,道:“你也要殺她?”
  弱水道長道:“不,只是瞧瞧。”
  “你騙我,我不去找她了!”
  弱水道:“傻小子,欸!若是魔物便要殺了,也沒有如今的我。”
  陸寄風不解地看著他,弱水低聲嘆道:“當年我也是被指為有魔性之人。”
  “你?”陸寄風更加疑惑。
  弱水面上鬱色一閃,輕道:“當年我幾乎要被殺,真人卻親自救了我,還收我為徒。陸小道友,真人並非好殺之徒,即使是十惡不赦的魔鬼,他也會盡力感化,導向正途。我想去見這個小魔女,無非是想看看當年的自己。”
  陸寄風更感詫異:“你……為何你也是魔物?”
  弱水點點頭,道:“你不信嗎?”
  陸寄風看了半天,反倒對他更生出親切之感,道:“我只不信什麼天生的魔就該殺,若紫如果將來像你這樣,就不是魔,而是神仙了。”
  弱水笑了兩聲,道:“多謝你,我很高興。”
  他這一笑,滿目生春,竟和雲若紫有幾分相似。陸寄風既欣喜,又奇怪,但也不便說出這個想法,兩人便結伴而行。弱水攜著陸寄風往東行走,弱水越走越快,下了山之後,更是提邁步提氣,順著官道急趨而前。陸寄風見狀,提起真氣,也緊跟著他的肩旁,未曾落後半寸。
  弱水轉頭望向他,微笑道:“咱們比比腳力。”
  陸寄風點頭,弱水一眨眼飄前數丈,陸寄風也連忙提氣直追,使出靈木那兒學來的天行步,立刻追上弱水,甚至超前了幾步。弱水哈哈一笑,道:“後生可畏!”又提氣來跟在他身邊。兩人並肩快走,耳畔風聲呼呼,景物飛快地到退著。
  兩人奔出了許久,一直不分先後,陸寄風畢竟還是少年心性,只想求勝,絲毫沒注意到弱水道長漸漸落後,望著陸寄風的背影,臉上神情頗為怪異。
  陸寄風突然發現只有自己,“啊呦”一聲,急忙停下步子,回頭一看,弱水道長已趕了上來,微笑說道:
  “好了,咱們別比了,先入城罷。”
  陸寄風定神一看,前方官道寬闊,高城厚闕,應該是個大城,不知兩人已走多遠,便問道:“這是哪裡?”
  弱水道:“項城。”
  陸寄風登時停下步子,顯然是不敢置信。
  弱水問道:“你怎麼啦?”
  “道長,你說……我們到了項城?”
  弱水道長奇道:“這有什麼奇怪的?”
  陸寄風依然不敢相信,他由弘農被帶到劍仙崖,是往北走,距離南方應該是更遠了才對,當初眉間尺連趕數日的路,他只奔了幾個時辰,便遠遠地超過了,甚至到了離弘農有千里之遙的項城!
  兩人行至城門,仰頭一看,城門上果然寫的是“項城”,此地軍威甚嚴,街道上百姓雖多,卻人人都透出一種軍事地區特有的森嚴之感。
  陸寄風不敢相信自己和弱水道長一日之中行逾千里,可是事實擺在眼前,不容他不相信。
  項城裡店舖節比鱗次,比弘農還熱鬧幾分。陸寄風與弱水放慢了步子,走在街上,奇怪的是路人似乎都特意地在看他們。
  陸寄風想道:“弱水道長容姿絕世,也難怪路人都回頭看他。”
  酒店飯鋪飄出陣陣南方菜餚的香氣,陸寄風奔了這麼久,已是腹中甚飢,弱水帶著他找了大酒鋪,金色的招牌已被過往車馬、長年風雨吹成了一片黑色,來往之客川流不息,裡面跑堂吆喝,傳杯遞盞之聲,響成一片。
  弱水道長帶著他大剌剌地便走進這最氣派的酒樓,兩人雖然都是布衣道袍,裝束非常樸素,但是也許是弱水道長天生地有股貴人的氣慨,跑堂連忙奔至他們面前,百般殷勤地將他們迎上了樓。
  見弱水吩咐茶飯等事的神情,陸寄風越看越覺得他和雲若紫酷似,仿佛出身非富即貴,為何一個清修的道門弟子會給他這種感覺,他也說不上來。
  飯菜上了桌之後,弱水道長卻幾乎都沒動口,只含了幾口茶水,便默默地望著樓外的景色,坐著陪陸寄風用餐。陸寄風見了也不以為怪,他和疾風、靈木相處的幾日裡,便很少見他們用餐,或許是修為已將近辟穀,食用太多人間煙火反而有害。
  弱水道長有意無意地望了陸寄風一眼,陸寄風覺察出他有話要說,便望定了他,道:
  “道長,有什麼事嗎?”
  弱水壓低了聲音,道:“我有一事不明,若是你方便說,就說;若是不便,也別勉強。”
  陸寄風忙道:“道長請問。”
  弱水搭住了他的手腕,陸寄風忽覺腕上一麻,自然便生出一股真氣相抗,將弱水道長的真氣反震了出去。弱水有如觸電般放開了手,表情更加怪異。
  弱水道長沉吟道:“果然,你小小年紀,真氣如此宏沛,實在令我驚異。這絕非苦修可致,再說我看你行氣的法子,恕我直言,根基還粗淺得很。就算你服過天嬰,也不可能一夕有這幾百年的修為,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陸寄風的心臟“撲通、撲通”地跳了起來,在劍仙崖下,冷袖不知傳了多少真氣給自己,陸寄風為此一直惴惴不安。由自己可以打退冷袖、讓他追不上看來,冷袖可能已經傳了一大半的真氣給自己,那麼絕對超過三百年了。
  這一層要對弱水說出來嗎?陸寄風猶豫不定,結結巴巴地說道:“我也不知道這……這是怎麼一回事。”
  弱水道長道:“唔,那真是奇怪得很。”
  說完便沒再追問了,陸寄風明知他看出自己有所隱瞞,卻沒再逼問自己,不由得對他頗為感激,卻也有點愧咎。
  此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蹬上了酒樓,引得陸寄風抬起頭來。
  弱水一見到他們,面現詫異,原來那是一名中年漢子,身材中等,神態精明幹練,身俊只帶了兩名隨從,漢子走路時腳步平穩無聲,武功底子應不弱,但是身後那兩名隨從就不像有武功的樣子。
  那漢子還沒走上前來便已間躬著身,對弱水道長作了侗長揖,臉上表情陰情不定,一望便知心裡有鬼。
  弱水的詫異之色一瞬間便消去,只淡淡地一應。
  漢子聲音極低,道:“師叔祖,晚輩三代末座俗家弟子,莫離之,拜見師叔祖。”
  弱水道:“有什麼事嗎?”
  莫離之道:“師叔祖來到項城,怎麼不到項城觀巡視,指導弟子們?”
  弱水微笑道:“你們消息可真快。”
  莫離之臉上神情尷尬,又是深深一拜,道:“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弱水抬了抬手道:“罷了,我也是臨時起意才經過,不會久留。項城觀想必事務雜多,你忙去吧!”
  弱水以師叔祖的身份下了逐客令,莫離之卻還立在原地,乾笑了兩聲。陸寄風感覺其中必有什麼事,只能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看。莫離之卻已注意到陸寄風,滿臉堆笑,道:“師叔祖還帶了這位小道友?”
  弱水道長臉色一沉,拍了一下桌面,聲音雖不大,已令陸寄風和莫離之都嚇了一跳。弱水沉聲道:
  “你想說什麼,我知道,我們跟你去吧!”
  說著,便先站了起來,拉著陸寄風的手帶頭走了出去,莫離之身邊的隨從連忙放下一大錠銀子,緊跟在後前面。
  一出酒樓,陸寄風更是驚訝,竟有二十來名道家裝扮或是武林打扮的男子守在門口,一見到弱水道長和陸寄風,連忙退開一大條路,放下了按在劍上的手,神情恭敬中帶點緊張,齊聲道:“拜見師叔詛。”
  弱水道長回頭瞪了莫離之一眼,冷笑道:“你將項城觀的武道者都集中了來,要我在此地指點他們不成?”
  莫離之大為緊張,笑得更是殷勤:“師叔祖說哪裡話來!他們只是來迎接而已,絕無它意。”
  這個理由就連陸寄風都無法被說服,他們個個身懷武功,呼吸之間有種緊張的氣味,分明是大敵當前的態度。
  弱水道長咬了咬唇,在他身邊的陸寄風感覺出他呼吸有點急短,可見胸中十分憤怒,隨即壓抑了下去,氣息又恢復為緩慢平暢,微笑道:“是矣,我倒誤會你了。”
  弱水道長跨前了一步,莫離之突然倒吸了一口氣,陸寄風不禁回頭一看,莫離之雙眼都瞪得大大的,望著弱水走過的地上。
  弱水方才立足之處,青石地面整個凹陷了下去,出現兩個像是足模般的印 。
  陸寄風也不禁張著口,驚訝不已,震碎石塊的內力,已經十分罕見,將堅硬的青石視若黏土般,無聲無息地壓出兩個足印,卻只能以不可思議來形容。
  弱水道長這樣功夫不知是柔是剛?也不知是內是外?一時之間令所有的人臉色都變了,恭敬的神情又換上嚴陣以待。陸寄風偷望了弱水道長一眼,他完美的面孔上只有一點點的無奈,除此之外再看不出什麼了。
  兩人便這樣步出了酒樓,莫離之親自為他掀起車簾,弱水攜著陸寄風的手上車之前,陸寄風更瞥見有人從酒樓後方閃了出去,以輕功離開現場。可見除了在前門的二十來名高手之外,莫離之連酒樓後都布下了下少人。
  為何以這樣的陣仗,對付他們的長輩?陸寄風只有將疑問存在心裡,靜觀其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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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雷同共譽毀

  一行人往項城東郊行去,出了城門不久,便可見到一座宏偉大觀,矗然屹立,往來車馬甚喧,看來是間十分興盛的觀堂。
  馬車並不是由正門進入,繞到後方的觀員出入口,其間便有不少隨同而行之人入報,一路上秩序井然,一下車便有人接迎引路,絕看不見半個閒散之人。引客者才將他們請下車,兩名看似地位極高的道長便連忙迎上,雙雙向弱水躬身為禮,道:“見過師叔。”
  弱水只抬了抬眼皮,道:“焰陽君,你也來啦?”
  其中一名頭髮全白、臉孔卻只有四、五十歲模樣的道長合掌說道:“是,焰陽君拜見師叔。”
  另一名國字臉、紅光滿面的道長也合掌道:“燁陽君拜見師叔,請師叔入藥堂稍歇。”
  兩名道長親自在前帶路,身後跟著尊卑不等的道士們,不知有多少人。
  進得論藥堂,只見堂內鼎爐藥煙裊裊,在紫檀陳設裡更添莊嚴。弱水徑自坐上首座,道:
  “眾人不必拘禮,坐立自便吧!”
  眾人應了一聲,有的站有的坐,雖看似平常起居,但依然尊卑有序,安靜祥和,處處顯露出這是一個有教養、講規炬的地方。陸寄風暗想:“這個道觀信眾興盛,觀內又處處有節,此地的觀長真是個有才幹的人物。弱水道長說焰陽君是別處來的,那麼觀長必是這個燁陽君了。”
  他偷偷看了燁陽君一眼,燁陽君威嚴的臉雖然恭敬,但一點葉即不出他的心思。
  弱水道:“焰陽君,你放下榮陽觀的事不管,不遠千里趕來此地,發生了什麼大事嗎?”
  焰陽君道:“回師叔,弟子是奉師父之命來的。師父與六師叔也已經由靈虛山啟程,不久就要到了。”
  弱水道長臉色一變:“烈火師兄和停雲師兄也來了?”
  焰陽君和燁陽君交換了一下眼光,道:“是。”接著便不說什麼。
  弱水追問道:“難道項城出了什麼事?”
  燁陽君道:“師父沒說,弟子不知,師父只交待弟子:千萬讓師叔在項城觀內等待他們。”
  弱水道長愣了一會兒,終於確定這一切是針對自己,道:“原來你們想軟禁我。”
  焰陽君連忙道:“弟子豈敢!弟子不知何處失禮冒犯了師叔,請師叔教誨。”
  弱水冷冷地笑了一聲,說道:“你們突然辦了這麼一個陣仗,處處衝著我來,方才酒樓外的弟子,不止是項城觀的,也有不少榮陽觀的,你們聚集了這些人,想造反了嗎?到底在搗什麼鬼,最好立刻說清楚!”
  焰陽君支支唔唔,燁陽君依然不卑不亢,說道:“弟子是依照師父的命令,不讓師叔離開此城,由師父親自帶陸寄風上山見師祖,如此而已,請師叔不必過於多心。”
  弱水半晌說不出話來,一會兒才道:“我明白了……你們是認為我會帶陸寄風跑走?”
  燁陽君和焰陽君沒有回答,等於是默認。
  打從在酒樓之上,就連陸寄風一個小孩子都感覺出莫離之等人神態有異,作法不善,必是出了重大的變故,否則不會這樣對付自己的師叔祖。而陸寄風一聽原因又是出在自己身上,不禁整個心情往下一沉。
  弱水道長俊美的臉孔即使發怒,仍有種妖豔之感,他冰般的眸子掃視了一遍堂上眾人,冷冷地說道:“真人傳令眾弟子找尋這個孩子,我找到了,自當將他帶上通明宮,為何要與他偕逃?真是荒唐之極!”
  見他動了怒,燁陽君不動聲色地問道:“師叔,您上劍仙崖數日,與陸寄風一同下崖之後,便往靈虛山的反方向急行,請問欲往何方?”
  弱水心底微驚,他們竟會將自己的行蹤掌握得一清二楚,難道自己老早就被監視了嗎?
  他自知武功修為冠於七子,全通明宮除了通明真人之外,無人是他的對手,但是他一向謙讓隱忍,暗忖絕不會有人知道他的武功有多高。如果有人跟蹤,一定瞞不過他。可是,他的行動又怎麼會被眾人察覺?
  弱水道:“我和陸小道友欲往何方,你們何不問這孩子,讓他親口說?”
  不等眾人詢問,陸寄風便開口道:“弱水道長確實是要帶我上通明宮,但我想先去向一位故友道別,這位故友避難南遷,不知身在何處,是我求道長帶我去找他的……”
  燁陽君和焰陽君神情緩和了許多,燁陽君威嚴的臉上甚至出現了微笑,似乎是他也不願意對弱水道長有所懷疑。
  燁陽君對陸寄風問道:“是嗎?你這位故友是誰?小觀有些人手,也許可以幫你找找。”
  陸寄風一聽,又啞口無言。雲若紫與道門之人已成死敵,不要說通明宮的人要殺她,雲若紫本身就極討厭他們,到時一見面又會怎樣,陸寄風不敢想像。
  陸寄風困窘的樣子看在焰陽君與燁陽君眼裡,又是疑心大起,互望了一眼,都收起了笑容。
  焰陽君道:“陸道友,你怎麼不說你那位朋友是何人?不方便說嗎?還是有其他隱衷?”
  陸寄風支唔半晌,才道:“其實我也不知見不見得著她……”
  焰陽君與燁陽君都認定了陸寄風在胡說,替弱水道長圓謊,必定是在路上弱水事先教他的說詞,只是不知道為何陸寄風會死心榻地地跟著弱水逃走,必是弱水說了什麼話套住了他。
  兩名觀長便都不再理會陸寄風,燁陽君轉向對弱水道:
  “師叔一路遠來,想必累了,請師叔到上房養神。”
  弱水道長略一沉思,晚輩像在防賊似的防他,又沿途監視他們的行蹤,這其間必定還有內情。以他的身份,不便和低自己一輩之人爭論,再說他們也不見得知道其中真正的原因,只好等師兄來了再細細理論。
  弱水道長便攜著陸寄風的手,離榻起身,道:“帶路!”
  燁陽君又道:“弟子替這位陸道友另備了禪室,以免干擾師叔坐修。”
  弱水道長知道這又是隔離開他和陸寄風的手段,輕嘆了一聲,道:“隨你們吧!陸小道友,你跟他們去吧!”
  在整個通明宮上上下下,陸寄風只對弱水道長有完全的好感,實在不願離開他,況且別人不見得有他的想法,不把自己當成活生生的丹藥。離開了他,隻身在這群道士之中,陸寄風極沒有安全感。
  陸寄風抓緊了他的袖子,道:“我不會吵你打坐靜修的,我要和你在一塊兒!”
  弱水道長微微一笑,道:“你別怕,他們會待你客客氣氣的,你如果不放心,就教他們告訴你我的丹室在哪兒,你可以來找我。”
  陸寄風心中惴惴,弱水已拉開自己的袖子,靠在他耳邊低聲道:“你也看得出來,這些人在疑心我要抓走你,可能是去逼你教我劍仙門的功夫吧?為何要帶你逃走,又為何光明正大地走官道?這些我可都不明白,更不明白這個不白之冤怎麼來的。咱們既然有所勾結,那你也得委屈幾日,假意跟他們周旋,好替我刺探他們的想法。”
  陸寄風聽他的諷刺嘲虐,不禁笑了出來。他這番叮嚀聲音雖輕,可是以在場所有人的內力修為,絕對聽得見,弱水道長是故意說給他們聽的。焰陽君和莫離之等人都顯得有些尷尬,燁陽君卻神情漠然,好像根本沒聽見弱水道長的話。
  兩各迎客道士入得堂來,將陸寄風帶走。陸寄風不時回頭望著他,只見弱水道長神情坦然,對燁陽君道:“如此你們信得過我了嗎?”
  焰陽君有點尷尬地說道:“師叔……”
  話被燁陽君打斷:“這是師父之命,請師叔擔待。我與師弟會在您的禪房外隨時待命,聽師叔吩附。”
  弱水道長道:“原來你師父還叫你們寸步不離地監視我,很好……。”
  陸寄風已走出甚遠,可是因為內力修為傻笨,這些話還是聽得清清楚楚。
  陸寄風被帶進一間雅潔的房舍,一床一幾,香爐與經書在案,完全是道門的擺設。
  兩名道士分別是復字輩的復經、復綸,他們彬彬有禮地問了陸寄風有無飲食上的忌諱等瑣事之後,又告訴了他項城觀的一些特色,以及當地風俗異聞,兩道慣於應對,言語並不令人生厭,陸寄風倒也與他們聊得津津有味。兩名道士陪伴了他好半日,才留他獨自在房中歇息。
  陸寄風偷偷出房隨便走了一遭,並沒有人特意來警戒他,不由得奇怪:
  “他們不怕我逃走嗎?”
  他要趁此時逃走,也許並不難。但是越想便覺得蹊蹺,又放不下弱水道長。
  遠至花園附近,突然聽見有人在竊竊私語,陸寄風的內力雄厚,與對方隔得很遠,他們說的話還是字字清析地傳入耳中。陸寄風不欲偷聽別人說話,正想離去,卻聽見其中一人道:
  “……弱水師叔祖果然名不虛傳,我從沒見過男子有此容貌,他一瞪我,我整個人都酥了……”
  一聽是關於弱水道長的事,陸寄風不由得停步,暗想:“我只聽一會兒就走。”
  另一人笑道:“你還有心情想這個調調?他可是有百年根基的前輩了。”
  原先之人也笑道:“可是我看觀主的樣子比他還要老。”
  “那是因為通明七子都有返老還童的根基,老不了了。不過,我想觀主就算修成了返老還童,還是跟如今一樣威嚴兇惡。”
  那兩人正是剛才陪伴自己的復經、復綸兩名道士。
  復經說道:“你看弱水師叔祖帶了陸寄風跑走,是為什麼?難道……嘻嘻,老白臉看上了小白臉,根基都不要了?”
  復綸笑罵道:“你腦子裡只有這個?看師叔祖緊張得那樣,我說不是。”
  “那是為什麼?師叔祖千交代萬交代,要保護陸寄風這小子上通明宮,可是我看他也沒什麼特別的地方。”
  復綸道:“我也很納悶,欸!我們和陸寄風說了半天,他也沒吐露出一點內情,口風緊得很哪!”
  陸寄風苦笑暗想:“原來你們不是和我聊天,而是想從我這裡套話,可惜我無話可套,真是對不起了。”
  復綸突然神秘兮兮地說道:“弱水師叔祖的事你聽說過沒有?”
  “什麼事?”
  復綸道:“你別看弱水師叔祖容貌絕世,好像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一般,他從前真是說有多邪氣,就有多邪氣,你最好別對他胡思亂想!”
  復經道:“你說什麼?我怎麼都沒聽過?”
  復綸道:“一百多年前,弱水師叔祖為了入門,屠盡了自己的家室,栽贓給五師叔祖,逼得五師叔祖棄門而走,你看這心機是不是可怕?”
  復經道:“這事我聽過一些,可是祖師爺通明真人難道不知嗎?”
  “欸,瞞上不瞞下嘛!若不是去年,烈火師祖與觀主說這件事時,我端茶進去,正好聽見,別人也不知道的。”
  復經極有興趣,催促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快說給我聽。”
  復綸道:“我是聽烈火師叔祖說,當年通明真人只想絕俗靜修,收了六個徒弟,可是後來不知為什麼,弱水用盡了法子要加入,他財大勢大,軟硬兼施,通明真人便命令五弟子慈澤道長去打發他,慈澤道長發覺弱水心思不正,當然是不會給他機會的。可是,弱水竟派人殺光了自己全家百餘口,哭告真人,說是慈澤殺的,真人十分憤怒歉咎,才收了弱水入門。”
  復經咋舌道:“這……如果是這樣大的冤情,烈火師祖怎會知道是弱水自己動手的?”
  復綸道:“這原本是天衣無縫,真人不相信慈澤會幹這樣的事,也沒怪他,可是不察出減弱水全家的兇手是誰也不行。真人為此很傷腦筋,一查就得沾惹塵俗,不查的話,自己的五弟子又蒙上不白之冤。這時慈澤道長便自動離開了通明宮,親自去調查真相,不讓師父為難。”
  復經點了點頭,道:“他是怎麼查出來的?”
  “這……我也聽得不是很清楚,烈火師叔祖的個性你也知道,名如其人,真是團烈火!
  他當時越說越氣,一掌揮去,嘍!凌空就劈斷了几案,道:‘不能為五師弟雪此大冤,教我如何甘心!’那時觀主見我還站在堂內,便命我離開,後面的話我就沒聽見了。”
  復經點頭連連,道:“這就難怪,你記不記得今天上午,榮陽觀的焰陽君帶人趕來……”
  陸寄風想:“原來榮陽觀的人是今天匆匆趕來這裡的。”
  他繼續聽下去,復經道:“……對觀主說弱水道長帶了陸小子逃往南方時,觀主整個臉都綠了。”
  復綸點頭道:“嗯,我也緊張個半死,聽說弱水武功很高強。”
  “七子哪一個不是絕世高手?他們可是真人親自傳授的啊!那時觀主把武功最強的師兄弟們都聚在一起,要去攔他,還好沒點中我。”
  復綸嘻嘻一笑:“武功弱也值得高興?”
  “呵,柔弱生之徒,老氏戒剛強,這可是本門的真訣要諦!”
  復綸道:“萬一弱水道長不肯回來,大開殺戒,那就慘了。……可是,他怎麼沒反抗就跟陸小子一起回來?會不會真的是誤會一場?”
  兩人猜測了一番,言不及義,陸寄風再也聽不出什麼,便悄悄轉身,依循原路回到房間。
  掩上門之後,陸寄風回想方才的話,心中頗不好受,那些閒言閒語不知幾分是真,幾分是假,弱水道長曾經承認自己早年並非善類,如今應該已經痛改前非,可是似乎通明七子的其餘六人都很排斥他。如果自己就此偷偷跑走,烈火道長來了之後,弱水道長如何向他交代?
  因此陸寄風反倒打定主意,不能棄他而去。
  夜裡,陸寄風打算就寢之際,門外卻傳出了一人的聲音,輕聲道:
  “陸小道友,快出來。”
  那是弱水道長的聲音,陸寄風一怔,掀被而起,套上鞋推門而出。月光下,弱水道長周身有如籠上一層迷濛的光暈一般,似幻似真,他微微一笑,右手食指放在唇前,示意陸寄風別發出聲音,便將頭一側,要陸寄風跟自己出去。
  陸寄風驚奇地想:“難道弱水道長真要逃走?”
  但是他還是點了點頭,跟在弱水身後。弱水道長輕功過人,陸寄風憑著內力修為,也極為輕捷,輕易避過一路之上的所有巡更與守衛,很快便越出道觀側門,來到通衢大街,才放慢了腳步。
  陸寄風邊跟著疾行邊問道:“道長,咱們上哪兒去?”
  弱水微笑道:“你不是要去找你的朋友嗎?雲家現在應該剛出項城不久,以我們的速度,這一晚來得及趕去再趕回來。”
  “趕回來?”陸寄風訝異地問道:“你只是專程帶我去見雲若紫,而不是要逃?”
  弱水奇道:“我為何要逃?”
  陸寄風道:“可是他們……”
  他本想說出自己偷聽見復經與復綸的話,可是還是忍了住,心想這種閒話還是別再傳出去的好。
  弱水道長嘆了口氣,說道:“你是不是聽見了什麼閒話?那些話我也懶得去爭辯。”
  陸寄風甚感不平,道:“可是您原本就沒有要帶我逃走,往南是我要求的啊!他們卻都不信。”
  弱水道長說道:“這不打什麼緊,總之你上通明宮之後,替我對師父說明白就好了。”
  “嗯,我一定會說的,你不該給人冤枉。”
  弱水微笑道:“謝謝你。”
  兩人才又奔出數裡,已出了城門,突然間天邊響起一聲長嘯,弱水道長停住腳步,臉色大駭,陸寄風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兩道身影,一紅一藍,已倏地落在他們面前,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陸寄風定神一看,面前的兩人,一個是紅衣漢子,衣衫有些破舊,腰邊佩著的寶刀刀鞘卻是精雕細琢,頗為名貴。他的身高中等,一身糾結的肌肉,非常魁梧,臉孔方正,濃眉大眼、隆鼻闊嘴,蓬亂的頭髮披散在腦後,看起來就像一頭野生野長的雄獅一般,十分威 。
  與他相對的另一各灰藍服色的人,卻身體瘦瘦小小,頭生得奇大無比,最特別的是這個大頭偏又五官都很小,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短眉毛,眼稍上揚,寬寬大大的額頭一疊一疊的長皺紋,長得萬分滑稽,倒像只瘦皮猴。
  一見到這兩人,弱水面如死灰,道:“二位師兄……你們來了?”
  原來這兩人便是烈火與停雲,烈火怒吼了一聲,話聲有如打雷:“弱水,你的野心終於曝露了!我這些年來從沒相信過你!”
  話沒說完,竟然一道真氣便往弱水身上襲來,弱水道長猝不及防,驚呼了一聲,連忙閃過,卻已被真氣劈落了一片頭髮。停雲道長搶上前來,攔在弱水身前,道:
  “師兄,不忙動手,問清楚再說。”
  烈火道長若是要發掌,一定會先打到停雲道長身上,只好強忍了住,卻臉色抽搐,激憤悲慟。
  陸寄風暗叫糟糕,弱水本來就被誤會要帶自己跑走,現在又被逮個正著,這回真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停雲道長說道:“弱水,你為何要這樣做?師父待你還不夠好嗎?”
  他的聲音尖尖細細,也好像猴子的叫聲。
  弱水連忙道:“不,真人待我恩深義重,若非真人,我今日不知成了什麼魔物,弱水絕對沒有野心,請師兄垂鑑!”
  烈火道長怒道:“事已至此,你還想天花亂墜!你為何殺了燁陽君與焰陽君?你的居心不就是翦除你不相信的能人嗎?”
  陸寄風一怔,弱水也是全身震動了一下,道:“什麼?”
  烈火聲音更悲憤:“燁陽和焰陽都死了!我的徒弟九陽君之中,以燁陽為首,你……你就這樣……我非替燁陽君報仇不可!”
  弱水道長叫道:“我沒有殺他!師兄你聽我說……”
  烈火又要動手,停雲連忙道:“師兄住手,讓弱水說完,要殺也得讓師父老人家來說啊!”
  弱水噗通一聲,跪了下來,道:“三師兄,我絕對沒有殺二位高徒,弱水怎會如此狠毒?
  雖然他們奉命監視我,但是我只要點住他們穴道,便足以脫身,又何必殺人,驚動大家呢?
  就算我是個有野心的小人,也不會笨到殺了兩個不足為敵的晚輩,與師兄結下深仇,製造敵人啊!”
  停雲道長道:“可是你私自由洛城渡河南下,行蹤不明,然後又瞞著所有的人,帶麟陽君私自上劍仙崖,這段行蹤如此詭密,怎不令人生疑?”
  弱水靜了一會兒,沒有回答,半晌才嘆道:“……離開洛城的原因,我不能說。”
  烈火喝道:“怎麼不能說?”
  弱水態度堅持:“就算要說,也只能先稟告真人。”
  停雲道:“好,你不說離開洛城的事,那麼劍仙崖呢?真人要我們不可招惹劍仙門的人,你反而還上了劍仙崖,有什麼原因?”
  弱水道:“我是為了找陸寄風小道友。他落入劍仙門的眉間尺手裡,豈不是個大問題?
  疾風師兄為護送陸寄風回通明宮而死,靈木師兄也成了半死不活之人,我……我怎忍心袖手不管?”
  停雲問道:“那麼麟陽君呢?為何不見他的蹤影了?”
  弱水道:“我叫他先我一步回去,先到平陽觀,對忻陽君通報我的去處,好讓師兄們放心。看樣子麟陽君沒有通知平陽觀的忻陽君師姪,以致於有往後一連串的誤會。”
  烈火怒道:“我沒有誤會你,你一派胡言,麟陽君根本沒去平陽觀!”
  弱水驚訝地說道:“那麼麟陽君人呢?”
  烈火更是盛怒:“你反倒問起我來了?”
  停雲忙道:“看來麟陽君的下落,也是個問題,等他回來之後必要問個清楚。先不提這事,你為何不直接把陸寄風帶上山,卻一再地潛逃?這件事連真人都很訝異,才叫我們趕來問個明白。”
  弱水道:“我若是要帶陸寄風逃走,就不會先叫麟陽君上平陽觀通報,也不會一路都走官道了。”
  停雲嘆道:“可是麟陽君下落不明,再說,你走的雖是大道,可是以你的功夫,沿途諸觀根本來不及攔你,這回要不是……發現得早,現在你可能已經在建康、或者某個我們不知的地方了。”
  弱水低頭尋思,暗想:“六師兄說‘要不是’,要不是什麼?是誰通知他們我和陸寄風往南而行?”
  他實在想不出有誰可以在他毫無感覺的情況下,監視他的一舉一動,然後向通明宮告密的。一定也是這個人替自己製造了這些阻礙,難道會是失蹤近百年的慈澤師兄嗎?
  一想到這層,弱水的背後冷汗直流,難以辯解。
  陸寄風已站上前道:“弱水道長絕對沒有要帶我走的意思,是我求他先帶我去找個朋友,然後我就與他上通明宮,你們誤會他了。”
  烈火道長睨視了他一眼,道:“小孩子知道什麼?弱水,先與我回項城觀,跟燁陽君與焰陽君的屍首對質!”
  烈火伸手便要抓起弱水,突然“啪”地一聲,一樣東西落在烈火的手臂上,震得烈火道長縮手,踉蹌退了一大步。
  那是一朵紅花,飄然落在地面上,手掌大小的花朵瓣瓣柔軟,竟能在烈火的手臂打出一個紅印,足見力道十分沉重。
  烈火與停雲都吃了一驚,忽然間微風飄送,一陣香甜氣味飄了過來。停雲驚道:“小心有毒!”
  烈火等人無不屏住呼吸,加強戒心。同時,遠方隱隱傳來動聽的樂音,悠揚清脆,但是帶著一種悲傷之意,又似乎纏綿無比,與中土音樂大異其趣。一頂巨大的帷帳飄了過來,空中紅花繽紛,繞著帷帳周圍飛舞,簡直像是傳說中的西方佛陀現世,又像壁畫上的飛仙飄然而至。
  帷帳中伸出彩帶,卷住弱水道長與陸寄風,將兩人拉上了半空中。陸寄風還沒回過神來,耳中聽見烈火大叫道:“什麼邪物?把人留下!”
  他只感到寒風撲面,被拉上軟綿綿之處,什麼都沒看見,已經暈了過去。
  等陸寄風神智漸漸恢復,一陣陣的香風送入鼻端,令他清醒了過來。他睜眼細看,自己躺在厚絨絨的皮毛上,空氣間散發著一股甜膩的氣味,不知從何處傳出音樂聲,細緻哀婉,卻有種難以言傳的嫵媚淫靡,令人渾身發軟,動彈不得。
  陸寄風連小指頭也動不了,也許是中了什麼迷魂藥。他慢慢地轉過臉去,遠方半透明的帷帳中,隱約有兩三個人影,一兩聲鐲子碰觸的輕微叮咚聲,清脆地間響。
  一陣膩得像要化了的聲音,嗤地輕笑。這聲嗤笑就令人心底一動,身體莫名地焦噪起來。
  那聲音笑道:“做了道士了?”
  這聲笑語,更是仿佛發自鼻間,慵慵懶懶,膩膩綿綿,便像整個人就要依偎上來,又像要把人的魂給化了一般,說不盡的狐媚,描不完的誘人。
  陸寄風喉間乾躁,連呼吸都急促了起來,定定地望著帷帳,只見帳下露出兩雙雪白的腳,其中一人腳踝上套著兩三個精緻的瑪瑙珠鏈和金腳圈,映照著雙踝如玉雕,足底如花瓣。另一人的足踝上只套著一圈寶石金鍊,每一顆寶石都發出璀璨的光輝,照得看不清肌膚的顏色。
  弱水道長淡淡地“哼”了一聲,並沒有同答,陸寄風隱約看見弱水道長端端正正地打坐帳中,雙手垂放在腿上,閉著眼不理睬那兩各女子。
  弱水道長面對著陸寄風,以陸寄風躺著的方向,只能見到那兩名女子的背影,立在下首的女子身披薄紗,幾層不均的輕紗根本掩不住她的雪肩及雙腿,垂在身後的一大片黑發上,沒有半點裝飾,松松地束在背後。
  另一名女子登上弱水道長打坐的榻上,她的衣衫更是薄得幾乎掩不住身體,除了胸前穿著僅足以掩蓋胸膛的白狐毛皮、腰間纏著一樣的白狐皮短裙之外,其餘便披著薄紗彩帶,半遮半掩,長髮盤攏成烏亮的髮髻,更顯露出修長滑膩的玉頸。
  那穿著白狐小裘的女子笑道:“你這樣苦苦清修,為的是什麼?人家真不明白,你想當神仙麼?做神仙有什麼好處?玉郎,你告訴我,好不好?”
  弱水道長閉目打坐,不去理她。白裘女子靠了上去,膩聲道:“你怎麼不跟我說話?你怕我麼?你這些年在修什麼樣的道,玩什麼樣的把戲,跟人家說說,又打什麼緊?還是你不好意思說?”
  弱水道長冷冷地說道:“我落到你手裡,你要殺便殺,要折磨我,也請尊便,別說廢話了。”
  白襲女子笑道:“哎呦,你說這是折磨你,我的玉郎君,你可摸摸良心,天底下有這樣的折磨?你往常嫌我心眼兒小,容不得別的女子和你好,現下我改了,讓我花妹妹幫忙事奉你,你又不高興,欸,教人家可怎麼辦?花妹,你來。”
  立在下首的黃紗女子應了一聲,這一聲應諾也是纏綿嬌膩,就連陸寄風聽了都呼吸急促,心也跳得幾乎要蹦出胸口。
  被稱作花妹的女子道:“姐姐,姐夫不理我呢。”
  白襲女子道:“你來,摸摸他的心是不是還跳?”
  她拉起黃紗女子的手,放進弱水道長的衣襟裡頭,伸進入撫摸著。黃紗女子微側著頭,一大片黑發垂在臉旁,遮住了她半邊面孔,整個人軟軟地偎上弱水道長的懷裡,手在他的衣服裡摸索,微閉著眼說道:“啊,姐夫這俊俏的臉兒,身子竟如此結實,真想讓他把我撕裂了……”
  白裘女子嘻笑道:“來,姐夫的手給你,你自己玩兒。”
  她抓著弱水道長的手,扯下黃紗女子身上的一層薄紗,嗤地一聲,她整片玉壁般的背都便裸露了出來,上身幾乎完全是赤裸的,緊緊按在弱水道長身上。
  白裘女子只是笑吟吟地看著,拉著弱水道長的手,將弱水的手掌整個覆在黃紗女子的乳房上。弱水道長臉色鐵青,咬著唇不發一語,可是不知為何,弱水道長沒有一點反抗的樣子,或許是和陸寄風一樣不知中了什麼道兒。只見在白裘女子的操縱下,弱水道長的手在黃紗女子身上摸索遊走,女子的呼吸越來越急,一雙裸臂像白蛇般攀著弱水道長的頸子,身子微微地扭動,頸子也住後仰著,烏瀑般的長髮隨著身體的顫動而閃爍幽光。
  陸寄風已經不敢再看,用力閉上了眼睛,可是聲音還是一清二楚地傳入耳中,只聽見那黃紗女子輕細地喘著,夾著一聲似有若無的呻吟。
  白裘女子嗔道:“小蹄子,你整個人就化到玉郎身體裡去好啦,這樣風騷。”
  黃紗女子含糊地說道:“怪你,姐姐,你……哎呦!”
  陸寄風不知他們在搗什麼鬼,實在不敢聽、也不想聽,無奈根本不能抬起手搗住耳朵,只好更專心地想著行氣的口訣。
  白裘女子低不可聞地笑道:“玉郎君,你受用不受用?花妹妹有個別名,叫花見羞,你看她的花容月貌,瞧她為你盪得這樣不行,你睜眼瞧瞧。”
  弱水道長森然道:“膿血骷髏,有何好看!”
  白裘女子笑道:“那麼你摸,這細滑的肌膚,這香汗淋漓,這滋味你忘得了?”她靜了一會兒,幽幽嘆了口氣道:“我知道啦,是我太醜陋,你看不上,所以當初你騙得了我的身子之後,便不要我了,還把我關了起來,罵我、打我,還……還叫人殺我……”
  她的話聲越來越小,終至細不可聞。仿佛發自鼻間的聲音雖然哀怨,但依然是妖媚風騷,任何人聽了都會全身化了,回她一聲:“誰忍心殺你?”
  弱水道長嘆了口氣,說道:
  “小舞,當年是我對不起你,你有資格報仇,動手吧,我死而無怨。”
  陸寄風一怔,暗自奇怪這個“小舞”會是什麼人?又與舞玄姬有何關係?
  “小舞”道:“我怎忍心就此殺了你,我的好玉郎,我的親玉郎,這些年來,我身在這漠野風霜之地,孤零零、冷清清地,朝暮就是想著我的親親玉郎君,想著他當年風流倜儻的模樣,如何對我陪小心,如何對我萬般撩撥,教我魂都飛了,只要你這一雙手摟住了我,我便什麼都滿足了……”
  說到這裡,聲音裡已帶著幾分哽咽:“……可是誰知道我這個冤家啊,居然在我生產前夕,騙我服下司空無這個老混蛋做出來的離魂散,害得我幾百年根基毀於一旦,差點連人形都保不住,還設下了重重惡毒的追殺,將剛產下他骨肉的我,追趕到煉妖陣裡,只為了逼我……逼我說出修煉的法子……我的親親玉郎,你說,我會讓你就這樣死了嗎?”
  陸寄風大驚,不敢相信弱水道長做過這樣的事,雖然他曾說過自己殺妻之事,可是這個“小舞”又是他的什麼人?陸寄風於男女之間的事還懵然不懂,實在弄不清楚弱水與“小舞”
  是什麼關係。他不由自主地偷偷張開了眼睛看去,花見羞不知何時已經換了位置,躺靠在被叫做“小舞”的白裘女子身上,懶漫地來回撫摸她修長的腿,有時親吻一下小舞白蠶似的腰枝,那模樣便像是一頭慵懶的小貓依偎著主人。
  “小舞”也伸手攬著花見羞,對弱水道長膩聲道:“現今我回來啦,你瞧,我變醜了嗎?”
  弱水道長靜了一會兒,才道:“你變得更美麗了。”
  “小舞”喜道:“是麼?人家好高興,你可別又是口頭哄我,討我開心,心裡卻在想著:
  ‘這個醜八怪不但變醜了,還變得這樣凶悍討厭。’。”
  弱水道長苦笑道:“你恨我入骨,還在乎我視你是美是醜嗎?”
  “小舞”輕笑,說道:“只許我恨你,你不許有半點兒嫌我。”
  弱水道長靜了一會兒,才道:“不管你信不信,我都無所謂,但是我得告訴你一件事,當年追殺你的事,確實不是我親手幹的。”
  “小舞”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道:“不是你親手幹的,你叫你那混帳老婆做也一樣。”
  弱水道長聽了,不再言語,小舞道:“你怎麼不說話了?”
  弱水道長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小舞,對吾過去罪行,我沒什麼好說。希望你的恨只及我一身,不要牽連到通明宮。”
  小舞笑道:“我若不依呢?”
  弱水嘆道:“你何苦如此?當年我妻子丹陽公主是對不起你,但是她已經讓我親手殺了;你說我乳母號國夫人出主意整你,你走之後,我也將她殺了,這還不夠嗎?”
  小舞歡笑道:“我聽說你親手殺了那兩個賤人,心裡高興得很;聽你親口說出來,人家更是高興。我的親親玉郎君,你待我真好。”
  而陸寄風卻是大惑不解,總覺得那裡不大對,只好再聽下文。
  弱水道長又說道:“我對不起你,當初一切的錯,都是我的執迷妄念所致,這幾十年來,我痛改前非,可是我知道不能彌補於萬一,你要凌遲我出氣,我也甘心承受。”
  小舞道:“你說的是真的嗎?”
  “自無虛假。”
  小舞目露愛憐,道:“你甘願凌遲而死,可是現在你已經服下了大把的化功散,沒法子運功止痛,萬一痛極了,會生我的氣麼?”
  弱水道長苦笑道:“就算我功力還在,既是懲罰,也不該運功止痛。你動手吧!”
  小舞笑著一拍花見羞的臀,“啪”地一聲極是清脆,道:“花妹,替我把他的肉給咬下一口來。”
  花見羞攀住弱水道長的頸子,扯下他的衣服,弱水道長的肩頭露了出來,花見羞伸出豔紅的舌頭,來回地舔著弱水道長的肩膀、胸口,眼角眉稍無不嬌豔欲滴,突然弱水道長悶哼了一聲,肩上已是鮮血淋漓,居然真的被花見羞咬下了一小塊肉。
  弱水道長痛得臉色蒼白,花見羞的小嘴上都是鮮血,含笑轉頭面向小舞,小舞抱住了她,含吻住花見羞,讓花見羞將弱水道長的肉渡到自己口中,細細地嚼著,咽了下去。
  小舞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微笑道:“好玉郎,你痛不痛?”
  弱水道長痛得冷汗直冒,吸了一口氣,強笑道:“不痛怎能贖罪?不痛怎能讓你消氣?
  我痛得心甘情願。”
  小舞笑得更嫵媚,道:“我的玉郎,我可真是愛死你了,你專會說話讓我開心。你還記得嗎?當年你要我的時候,我告訴你什麼?”
  弱水道長說道:“你說你不是人類,而是頭白狐狸,會吃人的白狐狸。”
  陸寄風一聽,差點驚呼出聲,原來這個小舞,果然就是狐妖舞玄姬!而她竟與弱水道長有這樣牽扯不清的關係!
  舞玄姬道:“那時,你說若是將來你負了心,甘願讓我吃下肚去,你也記得嗎?”
  弱水苦笑不語,舞玄姬又道:“我的玉郎,你只許是我一個人的,反正我是得不到你的心了,把你一口一口地吃進我腹中,也算是長久之計。”
  弱水道長突然道:“你怎麼得不到我的心?你為何這樣想?”
  舞玄姬嘆道:“你的心裡,裝的從來不是我,而是……!欸!罷了,提這做什麼?花妹,再替我咬下玉郎一口肉來!”
  花見羞又啃下弱水道長的一小塊肉,弱水道長俊美的臉上滿是細細的汗珠,整個右半邊的身子都被血浸濕了,咬著嘴唇忍痛,在唇上也已咬出了深深的齒印。
  陸寄風暗自心急,難道要眼睜睜地看著弱水道長被活生生地一口一口咬死?他心念急動,恨不得躍起身來救走弱水道長,只恨自己全身無力,難以動彈。就在著急之中,陸寄風的右手手指突然動了一下,他一怔,難道是自己的藥性解了?可是舞玄姬所下的藥,怎麼可能這樣不耐時?
  陸寄風專心地試著動自己的手,整個右手五指居然都可以動,他不禁喜出望外,再過一會兒就可以起身了,得趁現在快想想如何救弱水道長。
  弱水道長突然道:“慢著!”
  舞玄姬道:“怎麼?玉郎,你痛得受不了了嗎?那麼我叫花妹咬輕一些。”
  弱水道:“我有件事要說,你慢慢地聽著。”
  舞玄姬媚笑一聲,道:“好啊,你說嘛!”
  弱水道:“你抓了我和那孩子,卻一來就弄死了他……”
  陸寄風一怔,想道:“弱水道長是在說我嗎?我沒有死啊!”他滿心莫名其妙,只聽弱水道長接著繼續說道:“……他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要這樣做?”
  舞玄姬道:“他在弘農郊外,和一個不知道是誰的怪人,以及通明宮的走狗靈木,聯手害慘了我的手下葛長門,我本來就要殺他。怎麼,你就是要跟我說這件事?別說啦,我不耐煩聽,”
  弱水道長又說道:“你的兩手都能動了嗎?”
  舞玄姬奇道:“你問這做什麼?”
  這也是陸寄風心裡的疑問,可是腦子一轉,陸寄風的心又急跳起來,忖測著:“難道弱水道長剛剛有看見我的手在動,所以他……他是在對我說話?只是故意瞞著舞玄姬這狐妖?”
  陸寄風屏著氣,更細心地聽弱水道長的弦外之音,說不一定弱水道長是在拖延時間,轉移那兩個妖女的注意力,好讓自己完全能動起來時,救他脫身。
  弱水長嘆了一口氣,道:“如果你的手腳都能動了,就到我身邊來。”
  陸寄風揣摩這句話之意,確實是在吩咐自己。
  舞玄姬嗔道:“你不是嫌棄我嗎?我現在是吃你的妖怪,你巴不得我離你越遠越好!”
  弱水道長說道:“小舞,我雖被化功散止住了功力,不能以幾百年的功力突然間打傷你,如果我以三百年的功力打了你,必定會使你們姐妹‘中心若摧’。可是,我還是能走、能動,也能抱你。”
  陸寄風想:“弱水道長是要我一起來之後,就馬上發掌以內功打傷舞玄姬,然後用劍仙門的遊絲劍法‘中心若催’這一招砍傷她身邊的花見羞。”
  陸寄風伸手一探,佩劍還在腰邊。接著暗想:“他可以動,也就是說可以帶我一起逃走。……不過這很冒險啊,我一定要一掌就打中才行,絕對不可以失手。”
  舞玄姬笑道:“你別唬我,你的功力頂多一兩百年,除非是司空無把自己的功力傳輸給你。可是,我試過你的內力,根本就沒有三百年,你說這話是想嚇我嗎?”
  弱水道長嘆道:“欸,我還是瞞不過你。我老實說吧,我太晚加入通明宮,每一個師兄功力都比我高深許多,我請師父教我練功的速成法,他卻不肯,分明是要眼看我被師兄們欺辱!”
  舞玄姬嬌嗔道:“你就是死性不改,凡事都想一下子超越過別人,這下碰了釘子,怎麼就不設計圍殺司空無?當年卻來害我!”
  弱水道長柔聲道:“好啦,是我錯了,小舞,我想念你的小嘴,你的小牙齒,用它來咬我,把我咬死吧!”
  舞玄姬怦然心動,但是還存有戒心,生怕他有什麼詭計,笑道:“你想我?哎呦,通明宮的規炬,第一條就是不近女色,你不聽師父的話,不怕你師父惱你?”
  弱水道長說道:“總之我是要死了,還守戒律做什麼?小舞,我心甘情願讓你吞吃盡淨,埋葬在你腹中,可以說……是我的好大福報。”
  他此時面帶微笑,語致輕柔,陸寄風偷瞧著弱水道長,他冰般俊美的面上泛著層淡淡紅暈,眼神散發出懇切深情,還有幾分癡心無辜,話語間吞吞吐吐,簡直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年面對著戀慕已久的情人一般,明知他在拖延時間的陸寄風都差點要信以為真,更何況是舞玄姬。
  舞玄姬顫了一下,道:“玉郎,你……你是真心地和我好?”
  弱水道:“我自然是真心的。小舞,在我死前,只剩下了這個心願……”
  舞玄姬問道:“什麼心願?”
  弱水道長低聲笑道:“讓我替你上藥,別損傷了你的肌膚。”
  舞玄姬眼神欲滴,嘴角眉稍都是情慾。這句話是當年她與弱水初遇時,身上受了傷,被弱水所救,有一回弱水替她背上的傷口抹藥時所說的。那時弱水輕輕地替她擦藥,越擦越是不安份,弄得舞玄姬意亂情迷,兩人的情慾一發不可收拾,遂成其好事。
  舞玄姬靠了上去,頭靠在弱水道長結實的肩上,顫聲道:“你……還記得……?”
  弱水抬起了手撫摸著她的頭髮,掀弄起一波波柔光,道:“我當然記得,只不過現在換成傷的是我。”
  舞玄姬笑道:“你以為撩撥我,我就不殺你了?我還是會殺的,這樣你才不會再逃走。”
  弱水道:“我本來就不妄想活命,可是還妄想著你。”
  他兩手都抱著舞玄姬,撥開她頸邊的頭髮,吻著她的頸子,輕咬著她的耳朵,舞玄姬全身發抖,腳趾也縮了起來,顫聲道:
  “玉郎,玉郎,你……你還是這麼……嗯。”
  弱水已吻住了舞玄姬的櫻唇,舞玄姬身子扭動不已,花見羞笑出了聲,攀抱著弱水,輕輕地替舞玄姬寬衣。
  弱水吻過了舞玄姬,轉過臉來也吻著花見羞,舞玄姬全身都軟了,喘著氣道:
  “玉郎,你……你親我花妹妹,不怕我生氣?”
  弱水充耳未聞,深吻著花見羞,含著花見羞的丁香舌,竟越吻越是纏綿,弄得花見羞不由得發出嗯嗯啊啊的銷魂吟聲。
  此處缺73,74二頁
  陸寄風不及思索,一手提著血淋淋的寶劍,一手抓住弱水道長便住外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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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言笑難為因

  兩人奔出簾帷,外面是重重花園與迴廊,弱水道長道:“往東!”
  陸寄風立刻向東疾奔,前面的通道有一小隊穿著盔甲的兵士荷著刀劍經過,弱水道長低聲道:“氣沉腰間、足底放虛,真氣上提,躍至屋頂。”
  陸寄風也照做,沒想到兩足一蹬,身子竟筆直地飛上半空,陸寄風嚇了一大跳,叫出了聲,這麼一叫真氣便散,又跌了下來,“碰”地一聲,摔在極硬的廊瓦上,便往下滑,幸而及時伸臂扣住屋脊,才止住了下滑之勢,已嚇出一身冷汗。
  不過他這麼一聲驚叫,又碰地撞在迴廊頂端的瓦上,已驚動了衛侍,馬上腳步聲大作,鏘當盔甲聲中,有人以鮮卑話叫道:“什麼人?”“刺客!快圍住三面的門!”“別讓剌客跑了!”
  陸寄風小心翼翼地慢慢蹭動背都,挪到高處,將弱水道長拉在懷中,以劍刃挑斷綁在弱水道長手腕上的絲帶。弱水道長有氣無力地說道:“我的功力全被毒性製住,無法幫你,你聽我的口令而行。”
  陸寄風點了點頭,弱水道長道:“先往南走……”
  陸寄風道:“可是現在我們在屋頂上,怎麼走?”
  弱水道長喘著氣道:“以你的功力,飛簷走壁不是問題,你別往下看,就當成是在窄小的陸地上走路就成了。”
  陸寄風放眼望去,更是驚訝,此地一片黃色琉璃屋瓦連綿不盡,在陽光下閃爍著光芒。
  他從出世以來,從沒想像過有宅院可以大到這種程度!重重飛簷起彼落,間夾著聳天的樹木枝椏,處處是樓閣園林,掩映重疊,乍看之下壯觀無比,再多看一眼便會發覺屋宇雖多卻不雜亂,似乎是井然有序地順次而建,氣勢莊嚴。
  不知由何處湧來了一大群穿著制服的衛士們,在各個通道巡視檢察,人聲喧赫,到處是刀光劍影,就算是一頭小兔子也跑不出去。
  陸寄風心下著慌,想道:“這些人的服色,比官兵還要講究,難道……這裡竟是皇宮大內?”
  果然有人喝道:“聲音從仙後宮傳來的,去看看有沒有閒雜人等!”
  另一人忙道:“等等,仙後宮是不能隨便靠近的。”
  “可是萬一仙後有了差錯……”
  那群人議論之時,弱水道長低聲道:“你……還不走?”說完便暈了過去。
  陸寄風沒法子,只好不再往下面看,不管一切地往南奔。可是才奔出了沒多久,屋簷已到了盡頭,轉向西方。
  他不知要往何處去,只好不多想,就往西走。陸寄風一路上只顧往人較少的地方而奔,漸漸地人越來越少,他也放慢了腳步,略放下心。可是說要下去,他也不敢,只能待在琉璃瓦上,靜聽著下面的動靜。
  軍甲與行進聲已杳不可聞,陸寄風不辨東西南北,不知身在何方,不由得感到心焦。
  他轉頭看著懷中的弱水道長,臉色蒼白,呼吸微弱。
  陸寄風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緊緊抓著弱水,屏息靜待他醒來。
  突然間又聽見大隊人馬往這個方向來,陸寄風叫苦不迭,暗想:“不會是被發現了吧?”
  他悄悄探頭往下看,下面是個極大的花園,小池上飄著幾片榆葉,也映出陸寄風,陸寄風連忙縮回頭,以免被人從水下的影子看見了他。
  他突然聽見一聲極低的驚呼,這聲驚叫才一發出就自己收了回去,就算是在地面上也不見得聽得見,但是陸寄風內力深厚,什麼風吹草動都聽得 清二楚。這聲低呼來自女子,而且是年輕的女子。
  陸寄風又慢慢地探出一點頭來,廊內立刻奔出了一個小小人影,詫異地往上看,嚇得陸寄風再縮回去,心裡怦怦直跳。
  那是名小宮女,她本來是閒來無事,望著池面發呆,卻猛然見到有個人頭從瓦簷探出來,嚇了她一大跳,她以為自己眼花,驚叫了一聲就連忙掩住嘴,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音,可是陸寄風又探出頭來,又被她瞧見,她才肯定屋頂上真的有人,而奔出迴廊,想再確認一下,陸寄風這麼一縮頭,她看得並不真切,也已有八九分把握,並非眼花。
  陸寄風心跳極快,行跡已露,如何是好?
  遠方那大隊人馬奔了過來,小宮女連忙退至道旁跪下,不敢抬頭。
  一人嗓子尖啞,道:“止駕。”眾人便停了住。
  陸寄風大氣也不敢透,這批人就在他身子底下的廊道,他不敢起身移動,以免發出聲音,或是又被映出身影。
  那嗓音尖啞之人道:“蕊仙,你過來。”
  小宮女應了一聲,腳步輕輕地走上前幾步,輕道:“奴婢叩見萬歲。”
  一陣低沉的男聲“嗯”了一聲,便沒說話。
  傳令內侍道:“蕊仙,你守在仙後宮外,有沒有見到可疑人物經過?”
  陸寄風身上冒著冷汗,緊張到極點,因為身上都是汗,在滑不溜丟的瓦上極難穩住,不知不覺間竟往下滑了寸許,嚇得他急忙抓穩屋脊,手一滑,又差點沒抓穩而摔下去。
  叫做蕊仙的小宮女顫聲道:“沒……沒有,什麼人也沒見到……”
  內侍道:“啟稟萬歲,宮女未見可疑人物經過。”
  聲音低沉的男子開口道:“膚要問仙後的安。”
  他們都是說鮮卑話,陸寄風心知此地應是北魏的深宮大內,那麼應該是在平城,而廊內之人既然自稱朕,自然是此時北魏的皇帝拓拔嗣。
  陸寄風聽著他的聲音雖然年輕,可是卻乾啞而真氣不足,心想:“我以為魏國軍力強盛,應該都是勇猛善戰的武人,可是這皇帝似乎身子不太好。”
  在歷史上,拓拔嗣以三十二歲盛年病亡,明元帝拓拔嗣在十七歲便平定清河王之亂,被群臣擁立即位,也是以才幹聞名於世,算得上是個英才。此時他只有二十八九歲,正當風華盛茂之年,沒有人會想得到他壽命已不多了。此乃後話,暫不多表。
  陸寄風實在不明白為何會身在此地?這也只有離開之後再細細地想,現在最重要的是如何脫身。
  內侍領了旨意,上前道:“稟仙後娘娘,聖上向您老人家問安。”
  殿內傳出一聲極低的應聲,道:“皇上有什麼旨意嗎?”
  那聲音雖低,瓦上的陸寄風卻被嚇得差點又滑下幾寸,那聲音纏綿細柔,不是舞玄姬還會是誰?原來自己慌不擇路,竟陰錯陽差的又繞回原來的地方。
  內侍道:“方才有些微騷動,可能是 客闖入宮裡,已四下防備了,恐驚擾仙後修行,皇上特地來探問娘娘的安。”
  舞玄姬道:“我這裡平靜得很,請皇上勿念。”
  陸寄風暗想:“這個皇帝絕對料不到騷動就是從這裡傳出去的,也絕想不到方才仙後在和人幹什麼勾當。”
  拓拔嗣親自發話道:“既然如此,朕就放心了,請仙後安歇,朕不敢多擾了。”
  舞玄姬淡淡應了一聲:“去吧!”
  拓拔嗣恭恭敬敬地後退了幾步,出了小園,才轉身而走。
  見拓拔嗣那恭敬關心的樣子,陸寄風實難想像舞玄姬何以有此地位?胡人風俗原本就重母輕父,但是舞玄姬是個淫蕩的妖怪,會有這樣的身份真是奇怪極了。
  底下的人群足音漸遠,陸寄風並沒有因此安心,反而更加害怕。剛剛人雖多,從他們的氣息之中,陸寄風可以肯定沒有對手。如今他們都走了,聽舞玄姬聲音自若,那麼自己傾力打了她的那一掌,根本沒有傷到她,萬一她追了出來,自己和弱水道長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惴惴不安之時,那小宮女細碎的腳步聲又小心地傳了出來,陸寄風從高處望下,見她纖細的影子挪至廊外,好奇地仰首對著上面張望。方才她冒著欺君之罪,替陸寄風隱匿行蹤,也算個救命恩人,因此陸寄風也探出了頭,對她一笑。但自己一手要拉著弱水道長,一手要抓緊屋脊,也挪不出手向她作揖道謝,只能以笑示意。
  蕊仙雙眼睜得極大,姦奇地看著陸寄風,並不害怕,回以微微一笑。
  殿內又傳出舞玄姬的聲音,喚道:“蕊仙,你在做什麼?”
  蕊仙忙道:“奴婢來了。”
  她急忙低頭進了殿內,只聽舞玄姬道:“蕊仙,你進來寢殿,給我搥搥腿。”
  “是。”蕊仙應道。
  殿內的聲音,即使只是重一點的呼吸,屋頂上的陸寄風也聽得一清二楚。正因如此,他以為舞玄姬和自己一樣,也能什麼都聽得見,更加不敢亂動,想道:“她要搥腿,那大概是要休息了,等這妖女睡著了我才能離開。”
  陸寄風憑著印象,隱約記得由方才的房間出到廊外,經過了不止一間隔間,舞玄姬的寢殿應該在更深處。此時突然聽見蕊仙的一聲驚叫,道:
  “這……這……好多的血……啊!仙後,你……”
  接著便沒了聲音,陸寄風大急,不知蕊仙出了什麼事。
  舞玄姬冷冷地說道:“小子,你在屋頂上,以為我不知道麼?”
  陸寄風一懍,還是不敢出聲。
  舞玄姬道:“你手上有我的玉郎,我手上也有這小婢子,她的命可在你的手上。”
  陸寄風吸了口氣,低聲道:“這是什麼意思?”
  舞玄姬道:“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何沒死,可是現在我不要你的命,你把我的玉郎還我,我放了這小婢子。你若是不還,我便殺了她。”
  她說了這幾句,聲音便已經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可見真的受傷不輕,只是剛剛一直強忍著,以平穩的聲音對皇帝的侍從說話。
  陸寄風拿不定主意,舞玄姬厲聲道:“你再不決定,我先折斷她的手,再折斷她的腿!
  你就好好地聽著救命恩人的慘叫吧!”
  弱水道長稍微清醒過來,聲音微顫地說道:“小舞,你要殺你的侍女,悉聽尊便,也不關我們事。小道友,我們走!”
  陸寄風絕不可能放著蕊仙不管,因此非常為難。卻見到弱水道長對他眨了一下眼睛,似乎並不是真的要棄蕊仙而去,才稍微定了定神。
  舞玄姬恨恨地說道:“玉郎,你以為我不敢嗎?”
  陸寄風突然聽見一聲輕微的“喀”,接著便是一聲悶哼,一人呼吸急促地暈了過去。陸寄風大驚失色,舞玄姬真的硬生生扯下了蕊仙的手臂!猜也猜得出蕊仙被製住而無法叫出聲音,但已經暈了過去。
  斷臂之痛是多麼難以想像,何況蕊仙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小女孩,如何禁受得住?陸寄風悲憤得眼淚併流而出,渾身發抖,不敢想像舞玄姬狠毒若此!
  其實舞玄姬平常對這些服侍自己的人並不壞,但是變生突然,自己居然又中了弱水道長的道兒,還被打了一掌,傷勢沉重。這近百年來她從未如此受挫,野性與魔性遂難以克制,變得十分凶殘。
  弱水道長拉了拉陸寄風的衣袖,對舞玄姬道:“你還是住手的好。”
  舞玄姬冷笑著膩聲道:“玉郎,你捨不得嗎?你怎麼對別的女子都這樣好,卻獨獨對我這麼狠心?”
  這個節骨眼兒,舞玄姬還在說這些風情言語,聽得陸寄風萬分反感,怎知她天生媚骨,並不是刻意賣弄風騷。
  弱水道長也柔聲道:“不,我是關心你,才這樣勸你。你在皇宮裡錦衣玉食,一呼萬諾,要多有權勢就多有權勢。萬一……皇帝發現你的秘密,只怕你的一切就化為烏有了。”
  舞玄姬深吸了一口氣,道:“你別嚇我,玉郎,我怎麼聽不懂你的意思?”
  弱水道:“我叫我這位小朋友轟碎你的琉璃屋頂,把宮中的侍衛都引來,萬一侍衛們見到神聖的仙後、聖女,寢宮裡有個被剖成兩半的屍體,會怎麼想呢?你折斷小宮女的手臂,我管不著,可是你也不能就這樣放了她。若是殺人滅口,她不見了,你又怎麼對後宮的女官解釋?說這小丫頭逃走嗎?諒她也沒這本事。”
  舞玄姬道:“瞧你說得頭頭是道,就是想救這小丫頭,欸,我年老色衰,見了她這樣年輕美貌的女子,實在討厭極了。”
  弱水道:“小舞,你比她美好幾萬倍,別說這傻話了,把人丟出來,我替你帶走她,免得你還要處理屍體,多添麻煩。”
  舞玄姬氣惱萬分,弱水道長處處替她設想,但其實還是要把人救走,無奈自己也確實無力出去擒回他。最令舞玄姬驚恐不解的是:被她親手震斷了心脈的少年陸寄風,怎會死而復生?功力又怎會宏大到這種程度?這其間一定有什麼關竅,在她未弄清楚之前,更不能輕舉妄動。
  這一回合自己是徹底敗了,一切原因,都出在陸寄風身上。舞玄姬強忍氣憤,嗔道:
  “我不依,玉郎,你這一走,我還要多久才見得著你啊?”
  弱水笑道:“你知道我的性子,就是不愛別人比我強,你廢了自己的根基,我就與你遠走高飛,也不回通明宮了。”
  舞玄姬心知他只是隨便說說,開自己玩笑,氣得嬌喘連連,暗想下次見到他,不可再中他的奸計,一定要立刻砍斷他雙腿和雙手,弄瞎他眼睛、割斷他舌頭,讓他什麼花樣也使不出來,再慢慢地折磨死他。
  舞玄姬嬌喝道:“好,替我把這小賤婢的屍體給剁碎了餵拘吧!”
  轟地一聲,舞玄姬居然將蕊仙的屍體往上一擊,將陸寄風腳前的屋瓦硬生生打出一個大洞,蕊仙的身體被撞了出來,陸寄風急忙伸手一抄,抓住蕊仙,可是這麼一抓便重心不穩,又往下滑落。他急忙再度提起真氣,一落地便又雙足一蹬,藉力躍上屋頂,不敢逗留地飛奔出去。
  他一手抱著弱水道長,一手抱著蕊仙,耳中疾風呼嘯,弱水道長說什麼方向,他就往什麼方向奔,果然沒多久便繞出魏國皇城,陸寄風一口氣不換,直奔出近百里,才敢稍停。
  陸寄風放下弱水道長相蕊仙,一見到蕊仙的慘狀,陸寄風不由得“哇”地一聲,慟哭出聲。蕊仙身上滿是傷痕,大多是以身體撞破屋頂時所受的重傷,而左臂已斷,肩上的斷處血肉模糊,慘不忍睹。他沒料到一個好好的姑娘,只因為看見自己一眼,就落到這個下場,實在是悲慟到了極點。
  蕊仙尚未斷氣,呼吸微弱,隨時會死,陸寄風心念一閃,抽咽著以劍割開自己的手臂,將蕊仙的唇撬開,將自己的血灌入她口中,餵了許多鮮血之後,蕊仙的呼吸果然漸漸平穩。
  陸寄風大喜過望,連忙將她身體扶正,雙掌底在她背後和胸前,替她導氣引血,沒有多久,蕊仙呻吟了一聲,緩緩睜眼看著陸寄風,眼中驚恐萬分,顯然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陸寄風哽咽著,露出放心的微笑,道:“蕊仙姐姐,你沒事了,別怕。”
  蕊仙“嗯”了一聲,軟軟地倒了下去,又昏暈不醒。陸寄風嚇了一跳,弱水卻道:
  “別驚慌,她……只是受傷過重,精神不濟,已經……活轉了……”
  弱水道長聲音也是出氣多入氣少,陸寄風道:“道長,你無恙嗎?若是我的血有用……”
  弱水道長道:“不必了,我是中了化功散,真人……能解之,你帶我們進通明官……雖然規定女子不得進入,可是……蕊仙是為了救我們,才這樣,真人……沒理由不收留她,你大可以放心……”
  陸寄風道:“嗯,那現在怎麼辦?”
  弱水道:“你……往東走,靈虛山離此不遠……我會告訴你方向。”
  陸寄風再度抱起弱水與蕊仙,依弱水的指令而行。他輕功本已高強,此時心中著急,更是加快了好幾倍的速度,不停地趕路。
  奔行了大約半日,已來到一處山林荒野,夜過日出,陸寄風也渾無知覺。
  弱水道長忽然道:“好啦,到了。”
  陸寄風停步,張望四周,道:“到了嗎?”
  此地山鑾疊嶂,碧翠滿目,但是並無道觀,也不像有人煙的樣子。
  蕊仙呻吟著醒了過來,道:“……水,我……好渴……”
  她失血過多,唇焦舌燥,萬分難受,陸寄風由吹來的風向嗅到水氣,便抱著兩人,循水而去。
  來到一條清溪之畔,陸寄風放下兩人,親自以手掬水,小心翼翼地端來給蕊仙喝下,蕊仙急切地喝畢,道:“還要……”
  不等她吩咐,陸寄風就再度奔至水邊,又掬了一捧水來餵她,蕊仙喝了好幾口,才不再喝了,疲憊地閉眼休息。
  陸寄風關懷地看著她,內咎萬分,難過地想:“蕊仙姐姐現在傷得很重,她或許不記得自己手斷了,臉上也……傷成這樣,萬一她醒過來,知道自己少了一隻手,一定很難過。”
  弱水道長說道:“陸小道友,好了吧?咱們上通明宮見真人,他或許沒法子幫蕊仙姑娘再長出一隻手來,不過醫好她的其它傷勢,卻是可以的,拖久了對她不好。”
  陸寄風點了點頭,心情沉重地再度抱起蕊仙,弱水道長已不必他扶,在前面領路,但他腳步虛浮,確實沒有半點內力。
  步至山林深處,遠方夾道巨岩中鑿出高得見不到盡頭的層層石階,隱約可在雲煙浩渺中,看見幾層宮觀的影子。
  突然間幾道身影飛竄至面前,當地一響,一對長劍同時出鞘,擋在前面,喝道:
  “來人止步!”
  弱水道:“復澄,復虛,是我。”
  那兩名道士怔了一下,都大為吃驚,兩人不禁同時後退了一步,面面相覷。
  弱水道長道:“你們怎麼了?不認得我了嗎?帶路,我馬上要見真人。”
  兩名道士都臉色凝重,陰晴不定地打量了他半天,欲言又止,看了看他身後的陸寄風和蕊仙,其中有一人說道:“這……師叔祖你帶了個女子,這是不行的,請在宮下稍候,我回去請示。”
  弱水道長一怔,感覺似乎出了什麼事,只好嘆了口氣,道:“好吧,我在山下的木屋裡等你們消息。”
  那道士又連忙道:“這……這也不用了,我上山請示,復虛在這裡陪師叔祖,我馬上下來……”
  另一名道士臉色一變,瞪了復澄一眼,眼中又驚恐又憤怒,結結巴巴地說道:“不如我上去通報……”
  弱水道長察言鑑貌,便已明白了八九分,道:“你們在防我什麼?復澄,你是不是要上山去叫人下來殺我?復虛,你是留下來監視我的,對不對?你想我會讓你們活著離開嗎?”
  那兩名道士越聽越是臉色蒼白,大叫一聲,轉身就往石階狂奔而去。
  弱水道長苦笑了一聲,轉頭對陸寄風道:“上山吧!”
  陸寄風知道弱水道長只是嚇唬他們,弱水道長現在功力全失,就連一個普通的第四代弟子都打不過,那兩人不察,還怕得拔腳就跑,令陸寄風也不禁失聲一笑。
  弱水道長率先步上石階,陸寄風抱著蕊仙緊隨在後,一層層的石階邊緣滿是青苔綠蘚,兩邊高聳的夾道岩壁上也零星布著幾點綠苔,仰頭一看,夾壁石階彎延伸展,並不是筆直而上,也多添了幾分掩藏曲折。
  石階僅能勉強容納兩三人並肩而行,算得上十分狹窄,易守難攻。這幾百年來無人能攻取靈虛山,其地勢也是一大要素。
  走了二三百階,前方急步雜亂,好幾個人奔了下來,紛紛喝道:
  “叛徒弱水,你還敢來送死!”“你想帶聖我教魔徒上山嗎?”
  擋在石階上的至少有十來個人,有道門裝束,也有俗家弟子。幾聲呼嘯,後面的幾人拔地飛起,躍至陸寄風背後的石階,一落地也立刻都長劍出鞘。
  弱水與陸寄風等三人的前後都被長劍抵著,進退不得。
  前面兩人的劍尖指著弱水,其中一人身穿青色道袍,五官端嚴清俊,一腳跨了下來,面色凝重地問道:
  “弱水師叔,你為何要這樣做?”
  弱水道長苦笑道:“青陽君,你看我這樣像是叛徒嗎?別說廢話,帶我入內見真人。”
  青陽君背後的一各道士喝道:“本來就要抓你回來,替焰陽與燁陽師兄報仇!”
  青陽君轉頭斥道:“玄陽君,休得無禮!”
  玄陽君道:“大師兄,他……他殺了焰陽君和燁陽君!”
  青陽君道:“弱水師叔既然主動回來,此事必定還有分說。師叔,真人等你很久了,請。”
  弱水道長說道:“稍等,這裡還有位蕊仙姑娘,為了救我們而身受重傷,要請真人施救。”
  “可是……”青陽君面露難色。
  弱水道:“她若是不能上山,我也不會上山。”
  青陽君為難地又看了看蕊仙,她面上怖滿了傷,一日未得照科,傷口都紅腫流湯,十分可憎,身上衣服也破破爛爛,還斷了一臂,真是個人不鬼。青陽君目露憐憫,原有的一絲遲疑盡去,道:“罷了,一同上山吧!”
  玄陽君道:“大師兄……”
  青陽君道:“有事我擔著!”反轉劍刃,收劍回鞘,道:“師叔,請。”
  弱水道長“嗯”了一聲,堂而皇之地步步上階,眾道士之中除了青陽君之外,全都緊當長劍,不敢鬆懈地亦步亦趨跟在後面。
  才走了沒幾步,青陽君便發覺弱水道長呼吸不穩,腳底虛浮,大為吃驚,道:“師叔,可要師姪攙您老人家?”
  弱水道長笑了一下,點了點頭,便把手放在青陽君肩上,青陽君扶著弱水道長,一面暗暗將真氣稍微傳給他,好讓他有力氣再走完所有的路,通往通明宮之前的這條道路,體能再好的凡夫俗子也不可能走得完;若無人引渡,在半路便虛弱而死,或是受幻影折磨而瘋狂者已多不勝數。
  眾人又走了七八百級的石階,彎彎曲曲的道路仿佛永遠走不完,他們由通明宮趕下來時,皆以輕功疾奔,因此不多時就到了山下。此時上山卻都一步一步走,無人敢以輕功直奔。陸寄風不明所以,只能跟著走。青陽君注意到陸寄風走了這近千階,渾若無事,也感詫異,道:
  “這位小道友腿力不錯。”
  陸寄風對他頗有好感,笑了一笑。青陽君道:“你抱著這位姑娘走這麼久,一點也不累,你練功很久了吧?”
  他的問話口氣純粹出於善意,陸寄風便也坦白回答道:“我只練了不到三個月,我是劍仙門第八代弟子。”
  這句話一出口,所有的人全都回頭望著他,臉上萬分驚愕。
  陸寄風不以為意,當成沒看見,繼續往前走。一行人終於走完了一千五百多階,前方地勢微見開闊,雲煙浩藐,已無前路。
  眾人都停在平台上,青陽君對陸寄風道:“這裡是一線谷,得有絕頂輕功才能越過。”
  不等陸寄風回答,便轉頭對同伴道:“趙態之、胡象之,過來!”
  兩名俗家弟子上前,恭敬地行禮道:“師伯有何吩咐?”
  青陽君道:“你們一人帶著這小道友,一人帶著這姑娘。”
  陸寄風道:“不必了,我自己過得了。”
  此言一出眾人又盡皆訝然,這回已有些人露出不信的神色,偷偷交頭接耳嘲笑。
  青陽君道:“這一線谷,兩岸有百丈之遙,只有一道細如髮絲的絲線牽引,若無絕頂輕功,不要說在絲線上站不穩,更難以抵擋山谷間的勁風!萬一落下千仞山谷,是連屍骨都找不到的。”
  陸寄風堅持道:“我過得了。”
  玄陽君嗤笑一聲,道:“瞧不出劍仙門還有你麼高強的弟子。”
  其餘幾人也都露出訕笑之意,青陽君待要斥責,玄陽君突然伸出手來,將右手指頭一根一根地比折了下去,眾人皆摸不清他在幹什麼,只聽玄陽君一根一根地數,數到第八,才笑道:“這是劍仙門第八個武功高強的掌門人來到通明宮啦!”
  眾人突然哄堂大笑,陸寄風只呆了一下,便想通了他們在笑什麼,玄陽君之言是譏剌劍仙門一連七代,通通敗於通明宮。
  青陽君怒道:“玄陽,不可無禮於友幫!”
  玄陽君笑道:“失禮、失禮,閣下貴為掌門,晚輩拜見掌門人。”
  說完便深深 揖,眾人見他拜向一個小孩子,都嘻嘻哈哈地取笑。陸寄風身子微閃,避過他這一揖,淡然道:“晚生不敢受此大禮。”
  本以為陸寄風會手足無措,想不到他態度落落大方,處變不驚,玄陽君討了個沒趣,背後眾師兄弟及晚輩零星的笑聲,仿佛變成在笑自己一般,不由得臉上一紅,冷笑道:“你這個掌門人的架勢倒是十足啊!劍仙門個個都……”
  青陽君斥止:“好了,玄陽君!以大欺小,成何體統!”
  這一斥凜然有威,眾人都不敢再笑,弱水道長對眾人目露嘲諷與不屑,但是也什麼都沒說。
  而如此一來,這些人也不會心甘情願地帶陸寄風與蕊仙過這一線谷,青陽君得護送功力全失的弱水道長過去,一人顧不得三人,有些為難。玄陽君明知師兄的難處,但他長久以來,十分嫉妒師長們偏愛青陽君,第三代裡頭也以他最有可能接鵲逼門之位,平時就愛處處挑青陽君的毛病,此刻更巴不得看他孤立無援,便笑道:
  “這位掌門說自己過得去,咱們若是不信,又落得看不起友幫的名聲,實在不便出手,只好勞駕您掌門老人家自己走了,來,我為您引路。”
  說完徑自縱身一躍,凌躍過眾人,已立在前方的煙霧之中,身子搖晃了兩下,便即站穩,果然雙足底下踩著一道幾乎看不見的絲線。
  陸寄風道:“多謝前輩帶路!”便大步跨了出去,青陽君忙道:“別逞強!”
  陸寄風大著膽子一腳跨進雲煙,牢記著弱水道長教過他的輕身之法,顫危危地立在半空中。腳下的絲線比他想像中還要細,還要柔,幾乎感覺不出有東西,身子自然也沉了一沉,好像要掉下去一般,急忙屏械辨氣,又提高了寸許。
  眾人鴉雀無聲,他的身手步法,搖搖晃晃的樣子,完全是最粗淺的輕功,可是居然能一提氣便身輕如燕,這是內力過人的象徵。
  前方的玄陽君左足一蹬,絲線立刻大力搖晃了起來,陸寄風連忙穩住身形,幾度要被甩下深谷,青陽君氣得朗聲道:“玄陽君,你在幹什麼?”
  玄陽君哈哈一笑,道:“這絲線不是用踩的,是用點的!你懂不懂啊?”
  陸寄風更加不服氣,索性真氣一提,躍過玄陽君頭頂,一點到絲線便再提氣疾飛,幾下點躍,不多久已到了對岸。
  陸寄風甚感得意,回頭望著對面雲煙漫漫,眾人形貌都看不太清楚,不久眾人一一飛躍而至,青陽君脅下攙著弱水道長,躍至陸寄風面前,一臉不敢置信,道:“小道友,你功夫很好!”
  其餘幾人也紛紛登岸,臉上神情已肅重不少,不敢再看輕他。陸寄風並不想故意炫耀內力,但聽他們一再拿劍仙門作文章,才生出敵愾之心。
  玄陽君灰溜溜地站在人群之後,高傲地負手不語,青陽君故意道:
  “世間之事真是難講,未必長者強而幼者弱,修養也是一樣。”
  玄陽君裝作沒聽見,青陽君也不再損他,便扶著弱水,在前面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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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寒氣激我懷

  又走了幾裡,終於地勢漸漸寬闊,出了樹林,前面有片極寬廣的草地,盡處就是綿延不盡的觀堂大殿,飛煙雲朵繚繞,有如天庭。
  此山唯有通明宮,因此也不需圍牆,青陽君領著眾人登上白玉高階,遠方傳出清脆鐘聲,悠悠長長地散了出去,更添仙氣。
  這陣鐘聲乃是傳達消息之用,他們還未進入第一層的天尊殿,通明宮內所有的人便都知道青陽君、弱水等人回來了。
  青陽君停在天尊殿前的露臺上,回頭對陸寄風道:“你帶著女子,先勿進入,待我請示真人……”
  此時,天尊殿內透出一層柔和之極的金光,眾人一見,連忙同時向著殿內拜倒,齊聲道:
  “恭迎真人聖駕。”
  陸寄風心裡噗通直跳,想道:“這位就是通明真人司空無?”
  前方光芒似隱似顯,緩緩出現一道人影,那人腳下似乎不沾任何塵俗,又像是會發出光芒。定神細看,其實他並未發出任何金光,但是就是會給人視線朦朧之感,難以逼視。
  陸寄風大著膽子抬頭看了他一眼,前方站著的修道者周身都有一層朦朧光輝,散發出無比的清聖氣息,陸寄風立刻感到自己的卑微渺小,不敢再看,低下頭去,根本還不知道他是什麼相貌,腦子裡也什麼都不敢想。
  那人聲音也有如由天上傳下來一般,柔柔和和的,並無威氣,道:
  “青陽君,將這位女道友帶至合藥堂,好好療傷。”
  青陽君道:“尊真人聖旨。”陸寄風也不敢違抗,便將蕊仙交給青陽君,青陽君雙手捧著蕊仙,彎著身子退下。
  陸寄風大氣不敢透一口,心想:師父和這人決鬥?未免是蛭蜉撼樹!
  雖然他沒看清楚司空無的樣子,也沒見識過他的功夫,他這樣謙謙和和地說話,卻令陸寄風自然而然生出這種想法,也難怪通明宮的人都自視甚高。
  司空無轉身入內,眾人等了一會兒,才起身進入殿中,一路上都沒有人講話,恭敬肅穆,直到進入說法院,有些輩份較低之人不得進入,已自行退下。陸寄風緊跟著弱水道長,一路進入說法院,院內除了兩行侍立在一旁的道士們之外,烈火、停雲,以及另一名道士立在上首之旁,首座上之人便是司空無。
  弱水一進入說法院,立刻跪倒在地,哽咽著道:“師尊在上,真一子身犯道規,請師尊降罪警懲。”
  司空無輕嘆了一聲,道:“你帶陸寄風先去探望你二師兄,再來說話。”
  弱水道:“是。”
  弱水起身,與陸寄風退後而出,走到後堂,許多道士見到弱水還是恭敬有禮。弱水帶著陸寄風來到一排廂房,推門而入,幾名在房內服侍的小道士們都合掌為禮。
  弱水問道:“靈木師兄呢?”
  一名小道士道:“在裡面,請。”
  他帶兩人進到房裡,掀開床上垂簾,陸寄風一見到躺在榻上的靈木道長,不由得鼻子一酸,眼眶中熱淚滾湧。靈木道長雙眼似閉非閉,整個臉罩著一層黑氣,雖然還活著,可是與死已經差不多了。
  弱水道長當著靈木的手,哽咽道:“二師兄,我把陸寄風帶回來了,您聽見了沒有?你被聖我教邪徒害成這樣,師父一定會滅除邪數,替你報仇。”
  弱水道長又哭了一回,才收淚起身,慢慢地退出房間。
  陸寄風心知靈木的傷,有一部分是眉間尺所為,自己脫不了關係,心情複雜無比。
  弱水帶陸寄風回到說法院,司空無正在與三名弟子說話,眾人都臉色沉重。
  弱水跪倒在地,道:“弟子已經探望過師兄了。”
  司空無“嗯”了一聲,伸手一揮,以真氣將弱水托了起來,道:“起來吧。”
  弱水道長被師父的真氣托起身,知道司空無是試探他的體內為何沒有半點內力,果然司空無一試便知,道:“你這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啊!”
  弱水聽見師父慈愛的聲音,不由得一顫,應了一聲:“是。”
  司空無道:“你內力全失,未必不是件好事,從頭練起吧。”
  弱水道長及其他七子都為之一怔,本以為司空無有法子解除化功散的藥性,他竟不解,而要弱水重新修練,這又是上百年的功夫,要練回來談何容易?
  弱水道長突然再度跪了下去,泣道:“師尊,弟於此行觸犯戒規,拖命回宮,只是為了帶回陸寄風,任務已成,死而無恨。”
  司空無問道:“你觸犯了什麼戒規?”
  “殺戒、色戒。”
  殺戒並不令人意外,而“色戒”一出口,卻人人動容。
  司空無慈愛的聲音中有些嚴竣:“你慢慢說來。”
  “是。”弱水道,“自去年起,平城觀諸事不寧,弟子的徒弟龍陽君、鳳陽君、麟陽君對付聖我教,屢屢失利,弟子坐鎮了幾個月以來,發覺聖我教深入魏國朝廷,恐怕將禍延中土,因此也竭力交結魏國官府,期以道門正統教化此地……”
  司空無“嗯”了一聲。弱水道長又說道:“不久前弟子聽說大師兄與二師兄秘密來到洛陽,似有重要任務,平城觀也平順無事,弟子便想幫忙二位師兄,於是帶著麟陽君南下。弟子先與二師兄碰了頭,二師兄與大師兄失散了,可是卻不願讓弟子幫忙,對於任務內容,也不肯明說,弟子不敢妄加猜測,本想回平城,但是在路上遇到一些聖我教的手下 黑鷹寨的匪徒,由他們的談話中,知道了一些。”
  司空無點了點頭,並沒有任何反應。弱水道長繼續說道:“弟子知道二位師兄的任務十分重要,無奈自己不便插手,只好回平城觀,暗祝二位師兄平安。沒有多久,便聽說靈木二師兄出了事,弟子連忙趕至平陽觀,向復真與複本問出事發的情況,才知道二師兄當時身邊帶著陸寄風,而陸寄風被帶上了劍仙崖。”
  司空無道:“因此你就上劍仙崖了嗎?”
  “是。”弱水道長說道:“弟子上劍仙崖討人,因為弟子猜想:帶陸小道友上靈虛山,必定也是師尊要二師兄辦的事。想不到弟子一上劍仙崖,眉間尺見到我,不問情由,便要殺弟子……弟子不敢違犯師命,多處讓手,眉間尺無法取勝,便逃走了。弟子在劍仙門找了許久,才在密室中找到陸小道友。可是沒想到我與麟陽君進入密室搜尋的幾個時辰之中,眉間尺竟悄悄回到劍仙崖,殺盡了崖上服侍他的眾人……”
  在場諸人一聽,臉色盡變,司空無道:“怎會如此?眉間尺並非暴戾之輩啊!”
  弱水道長說道:“弟子也很訝異,或許劍仙門有什麼重大機密,因此眉間尺殺人滅口。
  弟子吩咐麟陽君先下劍仙崖,通知平陽觀及其他分觀,以最快的速度讓師父知道弟子的行蹤,便自己在崖上細察了一遍,確定沒有別人之後,才要將陸小道友帶下劍仙崖。這時,眉間尺卻出現了,不讓弟子帶走他。”
  “弟子好言與眉間尺相談,希望化解兩門間無謂的爭端,眉間尺就是不肯接受,誤解弟子一片好意,甚至……不惜親手滅門……”
  司空無又嘆了一聲,皺眉不語。
  弱水道長說道:“弟子為了救陸小道友,出手失準,因此……誤殺了眉間尺……”
  司空無聲音變了:“你殺了眉間尺?”
  弱水道長跪伏在地,道:“弟子愚魯,造此大惡,自知罪孽深重,此行回山就是要向師尊請罪。”
  司空無靜了一會兒,道:“你先將事情原原本本地說完。”
  “是。”弱水道長接著便將一路之上的事情,細細說明,直說到他與陸寄風被舞玄姬所擒,事涉風月,多處只得含糊帶過,卻已令在場謗基不夠深之人聽得面紅耳赤,坐立難安。
  等弱水道長說完,司空無才頜首道:“那也是情勢使然,逼不得已,再說你也是為了回覆功力,不算犯了色戒。”
  烈火悶哼了一聲,十分不服,道:“師父,弟子不懂,何謂為了回覆功力?”
  司空無道:“還丹容易,練己最難。弱水雖與舞玄姬交合,但並未動心,苦行忍辱,身心不動,己之性若不動,則彼之氣自回,此乃採補還丹也。”
  這番話聽得陸寄風莫名其妙,完全不懂,可是其它的弟子簡直是聽得渾身火熱,十分尷尬。
  司空無說的是男女雙修之道,這門功夫講的是在交台之際,己心下動,己精不洩,一念不生,形交而神不變,絕非一般人所能為之。
  司空無將弟子們神不守舍的樣子都看在眼裡,嘆了口氣,微笑道:“此門修煉之法極難,不但有損德行,而且絕大多數的人都修到一半就放棄了,又成了凡夫俗子。最難提防者,是易生誹謗,視妓館娼寮為修道之所,故正道不為。弱水從前身處極貴之位,見慣了人間誘惑的極限,積鉛於廛市,和光同塵,因此才有此定力,你們是不成的。還不如清心寡欲,來得容易成功。”
  眾弟子只得聽命稱是,司空無道:“從前我將封秋華逐出道門,並非責備他犯了戒,而是他生性多情重義,不適合修道,應身處人間。可惜他落拓自苦,無法解脫,導致如此下場。
  欸!人各有命,非吾能運之也。諸君皆有善根,吾既為師,便只發揚善根,善若長則惡自消。
  若是有人又被我逐出了師門,不表示你有罪,而是此地不適合你,走的人可得高高興興的。
  誰若愁眉苦臉的,就是懷疑吾的英明了。”
  眾人不禁都笑出聲來,陸寄風這纔明白司空無並不是極端禁慾、不講情理之人,倒是疾風道長太過於頑固和愛面子,誤解了真人的本意。
  司空無玩笑說過,聲音又歸嚴肅:“弱水,你色戒未犯,卻犯了殺戒,劍仙門絕足俗世,歷代掌門皆未犯任何殺業,你說眉間尺殺了服侍他之人,可有親眼看見?”
  弱水道長一怔,低聲道:“弟子當時在密室之中,沒有親眼瞧見。”
  “那麼你如何肯定是他所為?”
  弱水嘴唇一動,像是十分不服。司空無道:“你由尸身上的劍招,認定是眉間尺殺的,難道你師兄由焰陽君與燁陽君屍體上的痕跡,判斷人是你殺的,你就服氣嗎?”
  弱水道長連忙抬起頭來,道:“弟子為了履行對陸小道友的承諾,而暫謀脫身,只點了二位師姪的穴,絕對沒有殺他們。”
  烈火一臉憤怒不信,可是師父在場,他也不敢造次,一雙銅鈴大眼怒瞪著弱水。
  司空無嚴厲地說道:“若你犯下同門相殘之舉,吾豈容你活到現在?”
  弱水道長伏得極低,背上的衣裳被冷汗浸濕了一大片,囁嚅道:“不知二位師姪……死於何式?”
  司空無道:“焰陽君與燁陽君都是被點住穴之後,一劍斃命,無招無式。下手之人未留任何線索,十分聰明,因此眾人猜測是你。”
  弱水道長吸了口氣,不敢作聲。司空無嘆道:“此事必定要查個明白。燁陽君是個大器,毀於一旦,令人惋惜。”
  烈火道長神情悲憤,可是想到大師兄疾風也死了,二師兄靈木又半死不活,他們與師父相處最久,司空無雖是超然達觀的近成仙者,哀樂之心仍在,連司空無都強忍悲慟,以公為先,烈火道長也只好按捺滿心的憤恨之情,不敢發作。
  司空無又道:“陸寄風,吾要你投入通明宮,你即日拜師吧。”
  陸寄風一怔,道:“這個……我已經拜過師了……”
  眾人不敢相信地看著他,自古以來只有求通明宮,沒有人是被司空無親自點名入門,更不可能還有人被點名之後,居然不要的。一時之間,眾人全睜大了眼睛,以為聽錯了。
  司空無道:“拜過了師,誰說不可拜第二個師?”
  陸寄風道:“劍仙門被滅了,我是唯一的傳人,劍仙門的門規是殺你,我既然答應了師父,就該辦到!”
  司空無淡淡一笑:“哦?你要殺我?”
  陸寄風道:“我殺不了你,再說,我也不想殺你,可是……若就此棄了師門,拜你為師,也是不成的。”
  司空無問道:“那麼你要如何才肯拜我為師呢?”
  “這……”陸寄風愣住了,其實他不能拜司空無為師,更重要的理由並不是為了眉間尺,而是為了梅谷裡的司空有。
  冷袖苦守梅谷,為了想替司空有出一口氣,無所不為。或許梅谷的存在,就是眉間尺殺死所有的劍仙崖上之人,所要守住的秘密。
  這個秘密,陸寄風自不會輕易說出去,尤其是對通明宮的人。
  他被冷袖傳授了一半以上的功力,不管是不是自願的,總是已經有了冷袖的內力,若是就挾此而拜司空無為師,他會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為人。
  可是這個原因,陸寄風絕不能說,只好隨便編個理由,道:“這……至少要為師父盡點心意,或是……或是你與劍仙門化解了恩怨……”
  “還有一個法子,你不妨聽聽看。”司空無道。
  陸寄風呆了呆,司空無道:“弱水殺了你師父,就讓他為你服役,聽你驅策,直到你認為還完了這個仇為止,這也是懲罰他的莽撞,你說怎樣?”
  不止是陸寄風,弱水及其他眾人都呆住了,沒想到司空無會想得出這種懲罰與化解恩怨的法子,可是除此之外,也沒有更好的方法了。
  陸寄風雙手亂搖,道:“這……這不必了,弱水道長也救過我,我怎麼能驅策他?他又是長輩……”
  弱水道長搶著說道:“師尊,弟子將全心事奉陸道友,以補罪愆。”
  陸寄風道:“這、這不行……”
  司空無不理他,道:“弱水,你的處罰還有一樣,就是說服他加入通明宮。”
  弱水道:“是。”
  陸寄風道:“這不行,我……”
  司空無續道:“弱水,你武功雖失了,口訣心法都還記得,就由你來傳授給他。陸寄風,你身上的體質不同於人,練法也將更加苦辛,要委屈你藏身鍛意爐,起初三年會很痛苦,你需多加忍耐。”
  陸寄風叫道:“我又沒答應當你弟子,您不要決定得這麼快啊!”
  司空無淡淡說道:“你答應拜師,我傳你功夫;你不答應拜師,我也照樣傳你功夫。”
  陸寄風為之啞口,想起當初眉間尺也是這樣,不管他肯不肯拜師,總之就是先教再說。
  這兩門果然是出自同一源的!
  還來不及陸寄風再抗議,司空無已起身,進入隔屏之內,眾人連忙起身恭送,陸寄風注意到他走動時,雙腿並未動彈,竟是禦氣而行,衣袂風飄。看來當初他果然真的自斷了雙腳。
  弱水道長恭敬地對陸寄風道:“主人,請隨我前往鍛意爐。”
  陸寄風連忙道:“您別叫我主人,千萬不要!”
  “師命難違。”弱水道。
  陸寄風搔了搔頭,道:“那……我第一件就命你不許叫我主人。”
  弱水道:“弱水遵命。陸道友,請。”
  “上哪兒?”
  “尋真臺上的鍛意爐啊!”
  陸寄風退後一步,道:“那是什麼地方?”
  弱水道長道:“煉化你全身塵俗之地,在場諸君想進爐而不可得,非唯功力不夠,定性亦難以抵抗,這是你的機緣,請吧!”
  陸寄風還想拒絕,停雲已上前一把拉住陸寄風,道:“別囉嗦了,走!”
  弱水笑道:“多謝六師兄。”
  兩人將陸寄風硬抓了出去,令陸寄風一點法子也沒有,若是抗議,弱水道長便一味謙恭道歉,弄得陸寄風也不好意思,只好讓他們將自己帶至通明宮後,三人經過重重殿堂,又爬上一處極高的山路,終於登上尋真嶺。此嶺的頂端什麼也沒有,只有一望無際的積雪,中央架著一個白玉天壇,天壇中央安置著一個巨大的青銅巨爐。
  陸寄風驚道:“這就是鍛意爐?如何進去?如何出來?”
  弱水道長道:“只能進去,出來的法子除了真人之外,我們都不知道。”
  陸寄風道:“那……那我在裡頭如何活下去?”
  弱水道長道:“我會守在爐外,教你引導真氣之法,你很快就可以有辟穀、龜息、飛昇等術,擺除血肉之軀的種種凡事,像師父一樣成為仙人。”
  停雲這時也露出同情,道:“師弟,師父讓這小子進鍛意爐,會不會太冒險了?這樣急功躁進……”
  弱水道:“我想師父自有分寸,既然他老人家這樣說,我們依言而行就是了。”
  陸寄風急忙問道:“那我得進去多久?”
  弱水道:“我們也不知道,少則十年,多則幾百年也是可能的。”
  陸寄風嚇得叫道:“我不要進去,我不想成仙!”
  弱水嘆道:“由不得你。六師兄,請。”
  停雲道長伸手疾點幾下陸寄風周身要穴,喝道:“璇璣懸珠還無端,迅牝金龠常完堅,載地懸天周乾坤,象以四時赤如丹。前仰後卑各異門,送以還丹與玄泉!”
  一掌拍去,陸寄風眼前一黑,整個人有如化作虛空,不知身之所在,一會兒之後才又有了感覺,卻已是身在一個黑暗冰冷的地方。
  陸寄風什麼葉即不見,連忙伸手到處摸索,卻也什麼都摸不到,極為駭恐,叫道:“這是哪裡?放我出去!”
  弱水道長的聲音傳了過來:“陸道友!你身在鍛意爐裡,切勿驚慌,這對你只有好處的。”
  陸寄風突然發覺這裡極冷,寒氣像千萬跟細針一樣,鑽進他的毛孔之中,連肌膚都為之疼痛,不禁抱緊了身子,顫聲道:
  “什……什麼好處?我……我好冷,我冷得受不了啦……”
  弱水道長說道:“此地積雪不化,爐裡所蓄的寒氣乃千年之寒,你應以三火暖身,否則全身血液都會凍成堅冰。”
  陸寄風已凍得神智不清,道:“什……什麼是三火?”
  弱水道長道:“精為民火,氣為臣火,心為君火,你要從此三火,闢陰得陽,現在依我之言運功,就會覺得好些了。”
  弱水在爐外念起行氣口訣,陸寄風本能地照著他所說的方法運氣,果然寒冷稍去,所謂一氣既調,百脈皆順,陸寄風這樣一陣行氣之後,身體漸感舒暢,全神貫窪地照這個方法運功。等他覺得完全不冷了,一停止運功,那陣可怕的寒意又侵襲而來,陸寄風只好再度打坐,專心地練下去。
  可是,不管他練了多久,只要一停,馬上就冷不可耐。陸寄風整整練了兩三天的功,又饑又渴又累,實在受不了了,叫道:“弱水道長,弱水道長,你還在麼?”
  弱水的聲音馬上傳來:“陸道友,有何吩咐?”
  陸寄風一開門,真氣便散,又冷得發抖:“我問你……這……我這樣以三火取暖,要……
  要練多久,才不會冷……?”
  弱水道:“得不停地練,絕不能停。”
  陸寄風叫道:“什……什麼?這怎……怎麼可能?”
  弱水道:“練氣者本是逆天為之,一般人再怎麼用功, 天也最多練一兩個時辰,還要吃飯、睡覺,以及處理旁的雜事,做這些事的時候,氣血又依天性而行,化去了大半的功夫。
  因此,就算活了七十歲,真正有練功的時間,以一天兩個時辰計,十歲開始修行,天天苦練不輟,直到死去,一生中有練功的時間加起來最多整整十年,這十年之功,被其它六十年相抵,還能剩下幾成?因此若未得明師調教,再辛苦認真,也不會有小成的。”
  陸寄風只好又再度練起,耳中聽弱水道長續道:“現在你在爐中,這個天然環境會逼你隨時隨地專心行氣,直到你身體已完全順應著這套走氣方法為止,那時你就無時無刻不在練功,如同呼吸一般,就算你沒有想著呼吸的方法,還是會自然而然地呼吸。到時候你不用去想練功,身體就自然在練了。這樣有進而無退,才是得道的第一步。”
  陸寄風道:“可是讓我不能吃不能睡,實在是受不了了……”
  弱水道:“你得忍一陣子,等你內力積得更深,就不必吃與睡,現在初步是最痛苦的,你千萬要撐下去。”
  陸寄風叫苦不迭,道:“要苦多久?”
  弱水為難地說道:“我是真的不知道,因為我自己也沒試過。”
  陸寄風沒法子,只好強忍全身的痛苦,專心行氣。爐中沒有日月,只有無盡的黑暗以及冰冷,專心修練反而是唯一可以逃避現實的方法。
  陸寄風才進入爐中第七天,便放棄了說服弱水讓自己出去,把自己的心神封閉在修練的世界裡,以免感受到這種寂寞與恐怖,更重要的是忘記飢渴與想睡的本能。弱水沒告訴他的是:這種棄絕知覺,也是道門修練的主要內容。
  不知過了多少日子,有一天,陸寄風聽出爐外的步伐聲不大一樣,頓感好奇,一面打坐運功禦寒,一面側耳聽著外面的動靜。
  一陣女子之聲充滿了懷疑,道:“這……這裡沒有人啊?”
  這陣聲音頗為耳熟,陸寄風一時卻想不起是誰。
  接著一陣男聲道:“我沒騙你,他真的在裡面。”
  女子道:“是嗎?”
  陸寄風聽出那男聲是青陽君,便道:“青陽君,您有何事?’他一出聲,女子嚇了一跳,驚呼道:“你在裡頭嗎?你真的在爐子裡?陸公子,我是蕊仙哪!”
  陸寄風喜道:“蕊仙姐姐,你的傷好了嗎?”
  蕊仙道:“我的傷已經好了,就要下山去了,特地來向陸公子話別。”
  陸寄風道:“你沒事就好了,你的救命之恩,我會感念在心的。”
  蕊仙道:“陸公子,你為何在爐子裡頭?這裡很冷,你衣裳穿得夠暖嗎?”
  陸寄風苦笑連連,道:“我在練功,得吃些苦頭。”
  蕊仙道:“誰給你送飯來?”
  陸寄風道:“沒有人替我送飯,我已經忘了我多久沒吃東西了。”
  蕊仙驚奇地說道:“我記得你是個孩子,我十五,你呢?”
  陸寄風道:“你大我三歲。”
  蕊仙道:“啊呦,青陽君,你們怎麼不給人吃飯的?陸公子還小,這可不行啊!”
  青陽君有點尷尬,乾笑了一聲。
  蕊仙道:“陸公子,你什麼時候練完功?”
  陸寄風暗想:“少則十年,多則百年!欸,這樣說的話,她也不相信的。”陸寄風便道:
  “我也不知道,等練好了就出去。”
  蕊仙笑道:“陸公子,你出來之後一定要來找我,我燉雞湯給你喝。”
  許久沒有吃過東西的陸寄風,第一次聽見食物的名稱,腦中食物的香氣、味道,登時栩栩如生,不禁咽了口饞涎。他心思一動,忘了練功,又感到冷得受不了,連忙再度專心運功。
  蕊仙等了一會兒,沒聽見他的聲音,關心地問道:“陸公子,你還在聽嗎?”
  陸寄風道:“我……我還在,姐姐現在住在何處?”
  蕊仙道:“我如今在靈虛山腳下結蘆而居,青陽君和弱水道長幫了我很多忙,還在我屋子邊替我闢了個菜園,裡頭養了許多小雞、小鴨,我還種了一些花兒,現在都還沒開,春天開了,那才叫好看呢!”
  陸寄風聽她生活得如此愜意,完全放了心,道:“我一定會去拜訪你的。”
  青陽君催促道:“可以走了吧?弱水師叔就要回來了。”
  蕊仙嘆了口氣,道:“陸公子,我得走了,你多保重。”
  陸寄風道:“你也保重。”
  蕊仙與青陽君的足音漸遠,還聽見青陽君說道:“你的斷臂還沒全好,平時不可太過勞累。若有什麼不便之處,需要幫忙,請樵夫上山來對宮裡說就是了。”
  蕊仙道:“我曉得。上回那件絨衣,我知道是你叫人送來的。”
  青陽君冷冷地說道:“是師父要我拿出來的。”
  蕊仙笑道:“那麼我謝謝你師父了!”
  青陽君道:“快走吧,以後別再給我惹麻煩啦!”
  蕊仙道:“欸,偏偏你們就這麼多規矩……”
  兩人離去之後,果然不多久,弱水道長便來了,他看了看地面上的痕跡,認出有人來過,大是狐疑,道:“陸道友,剛剛有誰來過?”
  陸寄風道:“只是個朋友。”
  “朋友?可方便告知嗎?”弱水道長有些疑心。
  陸寄風正要說出只是蕊仙,一張口馬上想到:通明宮不許女子進入,更何況是深處的尋真台、鍛意爐?青陽君一定是偷偷帶蕊仙來與自己道別的,他在此地已有玄陽君這個對頭,如果他犯了門規的事被人知道,必又是一場風波。
  陸寄風對青陽君十分有好感,不想他受責備,便沒有回答弱水。
  弱水也沒追問,自己看了一會兒,才道:“我知道了,是蕊仙姑娘,青陽君膽子不小。”
  陸寄風嚇了一跳,道:“你怎麼知道?”
  弱水道長說道:“否則此地還有誰是你的舊識?這樣小的腳印和步子,必是個女子,她自己是絕無能力上來的,只有青陽君會幫她。”
  陸寄風忙道:“道長,你千萬別說出去,讓青陽君受責備就不好了。”
  弱水道:“主人要我不說,我就不說。”
  陸寄風嘆道:“可惜主人叫你放我出去,你還是不放。”
  弱水道長微笑道:“我也無能為力。剛剛真人叫我下去,要我傳你另一套真經的功夫,是上清含象經,你的進展真快。”
  陸寄風道:“我身上只能練三火之功,一分心就不行,如何練新的真經?”
  弱水道:“你只要先把上清含象真經的內容記下來就行了。”
  也不等陸寄風回答,弱水便在爐外念起一都新的經書。陸寄風沒辦法專心去記,偶爾被真經的內容引開注意力,便又被寒氣侵得十分痛苦,而重新運功,便沒聽見下半段。
  這樣零零碎碎地聽完這都上清含象真經,根本連內容在說什麼都沒搞清楚,弱水道長又重新念起。
  陸寄風一連聽了三四遍,依然無法聽完,不由得心浮氣躁,道:“你別念啦!我不想聽!”
  弱水道長停了下來,道:“是。那麼我明天再念。”
  陸寄風道:“你明天也別念、後天也別念,以後都別念!總之不要吵我了!”
  弱水道長道:“嗯,也許是太急功了一些,你好好養氣,我再去請示真人。”
  陸寄風再度陷入練氣的專注之中,又不知過了多麼久,他又聽見弱水在爐外叫他,卻懶得答理,弱水叫喚了好幾聲,陸寄風都來個充耳不聞。
  近來他變得不愛理會外面的變化,將自己完全投入於練功的知覺中,完全放空,什麼也不知道。以往會感到冷、感到怕,或是感到寂寞,種種情緒湧滿心頭,才造成不愉快的感覺。
  可是一但專心練功,就無知無覺,也不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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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禪關砉然破

  陸寄風不想理會爐外任何動靜。就這樣練了不知多麼漫長的時光。
  有一天,陸寄風又聽見爐外的聲音,是弱水道長在念頌經書,陸寄風近來已經不必管身上的真氣怎麼運行,也能自動走起,他無法再專心想這根本不用想的事,所以有時也改為練練靈寶法經,已經完全爛熱,無聊之感又再度出現。
  陸寄風側耳聽著弱水道長念的經書內容,其中幾句就是上回他所念的那一都上清含象真經,陸寄風索性把它聽完,這次聽了兩三遍,就完全記住了。
  陸寄風出聲道:“我記著了,你不必再念了。”
  聲音一出,自己就嚇了一跳,他發現自己的聲音十分低沉沙啞,好像不是自己的。
  弱水道長的頌經聲乍然停止,一會兒,弱水道長才驚呼道:“是你嗎?陸道友?”
  陸寄風用力咳了兩聲,道:“是我……”聲音還是那麼低沉奇怪。
  弱水道長說道:“你……你聲音不一樣,啊,對啊,也該不一樣了,這三年來……”
  陸寄風道:“三年來?什麼三年來?”
  弱水道長說道:“你已經在爐裡三年半了。從三年前起你就不說話,我以為你死了,十分擔憂,可是真人說無妨,叫我每天依舊來這裡傳你真經。”
  陸寄風大驚,自己已經在此三年半,可是感覺好像只有幾天。這樣的話,也許十年很快就會過去,百年也只是一瞬間的事而已。
  陸寄風登時感到沒什麼難熬的,便說道:“這三年來,道長你天天來嗎?”
  “是的。”
  “我好像完全沒有感覺呢!”
  弱水道長笑道:“神遊物外,不為形累,你身在爐火尺寸之地,心靈已出於塵世之外,真是令人羨慕!”
  陸寄風太久沒說話,一時也想不出如何應答。弱水道長又道:“這三年,真人要我天天上尋真台教你上清含象真經,其實也是要我利用這裡的天然苦寒之地,加強自己的內功修為,我的功力已復元了一成,真人真是用心良苦啊!”
  陸寄風“嗯”了一聲,依然不答,弱水道長笑道:“太久沒與你說話,我就囉嗦了這麼多,真是可笑!你把方才的經書內容都記住了,哪兒不懂?”
  陸寄風想了想,道:“何謂三戒、五漸、七階?”
  弱水道:“這是序文裡的內容,你可以直接跳過這個階段了。”
  陸寄風道:“可是我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你還是讓我解惑吧!”
  弱水道:“是,三戒為簡緣、無欲、靜心。這三戒一般人不容易練成,因此又有了五漸之法,以教人順從三戒。這五漸分別是:齋戒、安處、存想、坐忘、神解。這五漸你也早就完成了,所以根本就不需要以七階來實行它。這七階是完成五戒的方法,分別為:信敬、斷緣、收心、簡事、真觀、泰定、得道。”
  陸寄風道:“我得道了嗎?”
  “還沒有,可是你已經在朝得道之路修練,所謂‘神與道合,謂之得道。’等真人說你可以出來之後,也就是真正得道之時,那時你便能蹈水火而無害,對日月而無影,存亡在己,出入無間。”
  陸寄風似懂非懂,而這部上清含象經,乃是司空無所創寫,內容大幅超越了當時的道門修練法門,就連弱水道長都在這三年的背頌中,進展飛速。從前道門只以清心寡欲、眙息為修煉之道,司空無卻想出煉養“虛氣”,融合儒家正心誠意,與佛家禪靜、定慧的功夫,開創了新的境界。
  可是舉世之中,沒有人能理解。就算陸寄風天生機緣,也只能依言而行,無法體會這其中的要義。這套理論,得經過整整三百多年後的盛唐,才有人能懂,而將之發揚光大。
  司空無作為一代宗師,早已算出這層,就算當世並無知音,他也即開了。
  陸寄風依照上清含象真經的內容練去,這部真經處處深奧之極,有時連弱水都難以回答,而要下尋真台去問司空無,來回解問之間,又過了兩三年。
  弱水道長自忖:以自己的聰明才智,這近六年來修研上清含象經,也只練不到第一層,這部真經一共有九層,自己花上五十年,或許可以煉上三層,已足已睥睨天下,罕有敵手!
   除了陸寄風與司空無之外。
  一天夜裡,陸寄風正在修練上清含象功,突然有人說道:“陸寄風,你練了多少了?”
  陸寄風一聽這聲音,胸中一震,那是司空無!司空無居然親自來到尋真台。
  陸寄風道:“我練到第三章而已。”
  “是嗎?”司空無道:“你暫且忘掉任何文字,無神歸虛。”
  “是。”
  陸寄風不明何義,還是依言而行,突然間不知何處來的壓力,彌天蓋頂,將陸寄風全身壓得痛苦不已,好像四面的銅牆鐵壁都往自己身上壓將下來,要把自己擠成肉醬一樣。陸寄風痛苦得呻吟了一聲,無法呼吸,正要運功與這股壓力相抗,司空無喝道:
  “不許運功,現在正是緊要關頭!你若以己之力相抗,我們都會同歸於盡!”
  陸寄風十分害怕,不知道自己要不要聽從司空無的話,他猜是司空無在爐外將真氣傳進來,爐子裡的有限空間充滿了宏大的真氣,才會擠迫得自己如此痛苦。萬一自己傻傻的不運功相抗,會不會被活活擠死?
  可是司空無又為何要害他?如果不聽他的話,真的兩人會同歸於盡嗎?
  爐子突然巨烈地震動了一下,司空無悶哼一聲,退後一大步。
  這股擠壓的內力漸漸散去,陸寄風心中煩惡欲嘔,全身無力,慢慢地才又漸漸恢復正常。
  爐外,司空無的聲音顯得有點乾啞疲憊:
  “今天……就這樣吧,你一時之間也吸收不了這許多……”
  司空無的聲音消失了,陸寄風驚出一身冷汗,慢慢地恢復呼吸行氣,這回真氣好像比以前宏沛許多,第三章里一兩處他怎麼也衝不破的關節,一下子便暢通無阻。
  原來司空無真的是來幫忙自己的,陸寄風再往下練,第四章也一越而過,非常痛快,以致於有人接近尋真台了之後,他雖知道,也無心去理會,沉溺在修練之中。
  接近者的對話,斷續地傳入耳中,是弱水與停雲道長。弱水說道:
  “六師兄,師父好像有點奇怪。”
  停雲憂慮地說道:“是啊!這兩百年來,我沒見過師父如此精神不濟。”
  弱水道:“會不會……會不會是……”
  “怎麼?”
  弱水突然語帶哽咽:“會不會是師父要化升了?”
  停雲驚道:“你怎麼會這麼想?”
  “天下原本就是盈則歸虛,師父的道行有多高深,我們並不知道,可是他說過,他總有一天會離世,我怕這大限就要到了。”
  停雲道:“不會的!師父也說過他還有幾個大劫,劫數沒走完,他是不會死的。也許是劫數將至,他有什麼應對的法子。”
  弱水道:“啊,你說得對。我竟忘了。”
  陸寄風聽得心驚不已,本想開口告訴弱水道長:司空無是來傳自己內功,才有了萎靡之態。但他轉念一想:司空無既沒告訴弟子們,意思就是他也不該多話。因此陸寄風便不言語,聽弱水與停雲說些什麼。
  停雲道:“你要我來此地,就是與我說這個嗎?”
  弱水道:“是啊,烈火師兄與驚雷師兄不肯聽我講話,我只能與六師兄商議。”
  停雲道:“欸,當年焰陽君與燁陽君之死,兇手至今沒查出來,總是個疙瘩。下過師父既然沒怪你,你就寬心以對吧!”
  弱水突然道:“有五師兄的消息了嗎?”
  停雲道:“你為何突然這麼問?”
  弱水支唔了一會兒,道:“沒什麼。”
  停雲道:“難道……你疑心是他在暗中……”
  弱水忙道:“不,弱水怎敢?慈澤師兄不會這樣的,我與他並無深仇,他不會害我,更不會殺死無辜晚輩,嫁禍給我。慈澤師兄從來就不是這種陰險的人。”
  停雲怒道:“你真的這麼想就好!”
  弱水不停地道歉:“師弟知錯,師弟知錯……”
  停雲道:“你這想法讓烈火與驚雷二位師兄知道了,非恨上你不可!這件事師父要我調查,我知道不是你,其餘的我會秉公去辦,你不要亂想了。”
  “是。”
  停雲道長離開後,陸寄風便聽見弱水道長長吁短嘆,心事重重。
  過了一會兒,弱水道長道:“陸道友,人是不是一旦有了污點,就終身無法去除呢?”
  陸寄風一怔,沒有回答。
  弱水道長喃喃自語道:“我是個一身罪惡的人,這一百多年以來,洗心革面,可是師兄們卻無法忘懷我以往之惡,不管我如何彌補,一旦有了問題,第一個被疑心的還是我!欸!
  為什麼無法接受一個改過向善的人?難道泛了罪惡,除了死之外,沒有別的方法除罪嗎?”
  陸寄風不知如何安慰他才好,只道:“這個……日久見人心,您別在意這些。”
  弱水道長苦笑道:“有時我真後侮修道求真,索性當初徹底墮落,成為大魔頭。不過……
  欸,我只是隨便說說,你不要當真了。”
  “我知道。”陸寄風道。
  弱水道:“當初我太傻了,真是太傻了!若非有師父引渡我,我還在渾渾噩噩,了此一生,如今我與從前不同,但是……該忍受的還是得忍受。我對你說這些,不是要搏取同情,而是想提醒你:你是一個非常幸運的人,別人沒有的機緣,你都有,你應該善加珍惜這個福份,不要辜負了師尊的期許。”
  陸寄風又應了一聲,弱水道長說道:“還有,我最近有事要到平城觀一趟,一年半載才會回來,你自己勤練上清含象功,我回來後再與你切磋。”
  陸寄風不以為意,一年半載對他來說也是一眨眼的功夫罷了。
  不過就在這個時候,陸寄風隱隱感覺到附近有一陣氣息接近鍛意爐,在還有幾丈遠的地方,便停了住。
  陸寄風本以為是七子之中的誰,可是對方刻意控制氣息,就連弱水道長都沒有查覺,竟是行跡隱密之輩。陸寄風知道自己現在的修為不知多高了,身在爐中,對周圍動靜都了若指掌,不由得大為奇怪,會有誰來這裡偷偷窺視?
  弱水道長離開之後,那陣氣息依然在原地不動。陸寄風雖覺奇怪,但也不在意,想道:
  “你是什麼人,與我無關;你有什麼打算,也與我無關。”
  他無礙無懼,專心修練上清含象功,對方沒有多久也就離開了。
  這段期間,驚雷、停雲、烈火幾人偶爾會奉師命來探陸寄風,有時也念些道家的書籍典冊與他解悶,陸寄風姑妄聽之,倒是吸收了不少知識。有時他感覺出那陣不知是誰的氣息接近了他,可是總在數丈之遙,從來都是停止了大約一兩個時辰,就默默離開。
  這個人是誰?為何偏在這段時間老是偷偷上尋真台?陸寄風聽了幾次他的足音,認定是個年輕的人,武功不弱,卻故意裝出老人的姿態,這是從他走路時故意慢慢挪動,所感覺出來的。
  兩人靠得最近的一次,陸寄風才稍微知道一點他的身份。那時爐臺附近沒半個人,那人慢慢地走上前來,陸寄風暗覺有趣,他總算靠近了,只與陸寄風有一壁之隔,呼吸一緊,正要說話,突然間又趴倒在地,放慢了呼吸,好像是垂死一般。
  此時陸寄風已練到上清含象功的第七層,遠遠地便聽見烈火的足音,不禁好笑,想道:
  “你很機靈,知道有人靠近了,沒地方躲,就躺著裝死。”
  烈火道長一上尋真台,便是一愣,奔了過來,道:“餵,老丈,老丈!”
  “老丈”慢慢“醒”了過來,呻吟道:“道長……”
  烈火迅速點通了他幾個凍僵了的脈,道:“您好多了嗎?你怎會到這兒來了?”
  “老丈”道:“我……我想替母牛生的小牛多找些嫩蕨,欸,這幾年,戰打得兇,只有這山上還算平靜……我一路找啊找,就迷路了……”
  烈火道長道:“還好我發現得早,這裡向來沒人經過,萬一您凍死在此,可怎麼好!來吧,我帶您下去。”
  “老丈”道:“多謝道長,明兒我叫我兒子多挑幾擔柴上來,不收錢的。”
  陸寄風暗暗好笑,想道:“這個老丈原來是山下憔夫,你這聲音如此年輕,怎會有兒子?
  烈火道長與他對面相見,反倒沒有我這個隔著一層鐵壁的人對他了解!”
  那人冒充為老人,這一段時間以來,就算是四下無人也不敢撤去偽裝,可見此人的個性小心之極。他刻意接近緞意爐,像是要開口,可見不是偷偷窺視而已,必有所圖。陸寄風也不心急,也不猜測,反正時間到了總會知道他的目的。
  他此時上清含象功練到第七層,一直無法突破,不過他對時間並不在乎,因此氣定神閒,練不下去就想想別的經書,或是想想往事,偶爾也會想到雲若紫。
  自己在這裡不知過了多少日子,五年?十年?二十年?或許自己出關之後,雲若紫都已經做祖母了,這終歸是一段回憶而已。只不過胸口會為之輕輕地痛一下,有幾分惆悵。
  某一天,陸寄風又聽見司空無的聲音,道:“陸寄風,你練到第幾層了?”
  陸寄風道:“第七。”
  司空無“嗯”了一聲,道:“你的進展快得令我驚訝。”
  “請問真人,我在此多久了?”
  司空無道:“十年而已。”
  陸寄風想了一想,覺得是一瞬間之事,問道:“我還要多久才能練完上清含象功?”
  司空無道:“原本我以為你至少要閉關一甲子,才能完全將天嬰化入你的靈肉之中,可是依此看來,最多經過一紀,你就可以練到第八層,到時候我也無法教你什麼。”
  陸寄風道:“原來突破到第八層,還要十二年的工夫。”
  司空無道:“上清含象功超越道門諸家,極頂之處就連我也尚在摸索之中。你練到第八層,我就會放你出去。”
  陸寄風道:“不必等找修完九層嗎?”
  司空無道:“亢龍有悔,凡事不戒虛無,而戒盈滿。第九層不能勉強為之,除非你找到更高的境界。”
  陸寄風似懂非懂,第七層他就有許多不解的內容,要超越第九層更加難以想像。
  司空無接著卻說道:“可是,我已經沒有時間等你了。”
  陸寄風道:“真人此言何意?”
  “我劫數將至,為了應付此劫,我苦心安排佈局,可是這個劫數來得比我想像中還要快!
  我得立刻讓你打通第七、八兩層,即刻出關。”
  “什麼?”陸寄風驚道。
  司空無道:“煉神還虛,勿用知覺!”
  陸寄風正要阻止,司空無的真氣再度彌天而至,陸寄風連忙依言放空真氣,收容下司空無傳來的內力,可是心中卻十分焦急,他不知道司空無這樣傳過真氣之後,會不會死,更不知道這個劫數是什麼?他要如何面對?可是他絕不能在此時亂了精神,害司空無和自己同歸於盡,強抑住心焦,努力與司空無配合。
  司空無的真氣越傳越快,有如無邊無際的大海,全往這個小小的爐子裡面倒,陸寄風再怎麼盡力收容,也納之不盡,溢滿了周圍的銅牆鐵壁,讓陸寄風連呼吸都不能呼吸,腦子裡嗡嗡作響,整個人就像要爆炸開一般,拼命往外擴張;但週邊的真氣又不斷地擠壓著他,讓他也不能伸展,內推外擠,陸寄風眼前各種光彩閃爍,從未感到如此痛苦難當。
  就在他萬分難受之時,耳朵仍異常靈敏,他感覺到有兩個人悄悄接近了尋真台,一個是從石階的方向慢慢走來,另一個卻是由從沒有人走過的反方向靠近,令陸寄風很訝異。
  這兩人都以很慢的速度,緩緩掩靠而上。陸寄風發覺不妙,待要出聲,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更加心急。司空無專心地傳功,萬一他和陸寄風兩人其中之一停止吸收吐納,不知會有什麼後果?
  那身份不明的兩人之中,其中之一殺氣陡升,陸寄風與司空無心意一致,都查覺這股殺氣,司空無更加緊傳功,陸寄風被壓迫得也更加難受,五臟六腑翻滾,全身血氣澎湃,有如山火將爆,卻被強壓著,在山腹裡滾擾沸騰。
  陸寄風再也忍不住,一聲長嘯,接著“轟隆”巨響,衝破了鍛意爐,“轟”然飛衝而出!
  鍛意爐炸成千萬碎片,爆出的宏大真氣,熊熊熱焰,瞬間融盡整片尋真臺上的積雪,尋真臺上飛滾起濤濤塵沙,漫揚天地!
  煙塵飛舞間,陸寄風飄然落地,足下似乎幻出一片黃雲,承載著他安然落地。
  陸寄風落地之後,塵煙漸散,他瞥見遠處倒著一個人影,白髮皓然。陸寄風猜他便是司空無,急忙要奔至他身邊看看他的情況,陡然聽見一聲叱喝:
  “司空無!領死!”
  一道黑衫身影快若鬼魅,手中霜刃剌向司空無,司空無竟來不及起身閃躲,連忙橫滾出數步,“鏹”地一聲,黑衣人的一劍剌在地上,硬生生剌碎了司空無的玉佩。
  一見那道黑衫身影,陸寄風全身發冷,有如被雷亟中。
  那是眉間尺!
  眉間尺不是被弱水道長殺了嗎?
  陸寄風身子一躍便擋在司空無與眉間尺之間,道:“住手!”
  眉間尺長劍“嗤”地剌來,陸寄風抱住司空無躍退一大步,眉間尺喝道:“陸寄風,殺了司空無!”
  陸寄風道:“不行,師父,這……”
  眉間尺道:“你忘了本門規條?你不肯替祖師爺報仇雪恨?”
  陸寄風道:“不,我……”
  一聲冷笑傳自陸寄風背後,陸寄風更是心驚,方才有兩人偷偷靠近,自己只注意師父,卻不知另一人足敵是友。
  那聲冷笑道:“冒牌貨,不要臉!”
  陸寄風一怔,轉頭一看,更是訝異得張大了嘴。
  在自己背後還有一個眉間尺!
  陸寄風驚呆得忘記如何反應,前面那名眉間尺斥道:“你為何要冒充我?”
  後面的眉間尺冷冷地說道:“是你冒充我,我豈有這麼容易被殺?”
  話聲甫畢,後面那名眉間尺已一劍剌去,喝道:“壞我清譽,斯可忍,孰不可忍!”
  當地一聲,前面那名眉間尺橫劍一擋,化去劍招,躍後一大步,道:“卑鄙小人,竟偷學我劍仙門劍法!”
  後面那名眉間尺劍光抖動,搶攻而至,道:“這才是正統的劍仙門劍法!”
  一瞬間兩人便激鬥了起來, 樣的服裝打扮,一樣的劍仙門劍法,在月光下就像兩道一樣的黑影子一般,縱躍飛跳,清鏹劍擊中,身影快得難以看清楚,陸寄風呆立當場,不知要幫誰?
  司空無道:“先……先離開,這兩人都要殺我……”
  陸寄風不及多想,便往斑崖上一躍,在半空中便將真氣灌充於足底,幻出了一大片雲光,乘載著他和司空無安然而落。
  他已有了排空禦氣的功力,當世之中再無敵手。
  遠方傳出雜亂的喧嘩,有人叫道:“尋真台爆炸了,快去看看!”“快稟告真人!”
  料想不久就會有大批人馬奔上尋真台,陸寄風不敢再禦氣而行,免得發出光芒,被人發現。他和司空無藏身在亂草叢中,低頭一看,司空無唇邊滑下一道血流,皓白的頭髮蓬亂,清瞿消瘦的臉上布滿了皺紋,十分憔悴,乍看之下,只是一個清瘦的老人,並無出奇之處。
  也許是他猛然傳了太多真氣給自己,所以才老態畢現。陸寄風試了試他的氣息,還算平穩,略微放下心。
  司空無氣息微弱,道:“先勿出聲,躲一陣子。”
  “是。”陸寄風對他早已萬分敬愛,只想保護好這位不世的前輩,便靜靜地藏身在草叢裡,等待風波稍止。不久,通明宮的道士們趕來的更多了,有幾人由尋真台衝下來,道:
  “烈火師祖,鍛意爐不見了,尋真臺上不知出了什麼事。”
  烈火驚愕地說道:“我去看看!”
  一隊人與烈火一同再度趕上尋真台,陸寄風想道:“兩個師父都不見了吧?他們到底誰是真的?搞不好兩個都是假的!”
  不久又有人奔來,道:“驚雷師祖,不好了……”
  驚雷道:“什麼不好了?”
  那人道:“真人不見了!”
  “什麼?”驚雷又問了一遍:“真人不見了?”
  “是,青陽君師伯已經整隊在殿內待命,請師祖示下!”
  驚雷急道:“這……這可槽了!”
  草堆中的司空無搖著頭,輕輕嘆氣,似對弟子這樣手足無措感到很失望。
  烈火道長由尋真台趕了下來,臉色凝重,道:“大事不好,先回殿請師父指示吧。”
  驚雷道:“師父不見了。”
  烈火一愣,道:“你說什麼?”
  驚雷苦笑道:“這個……我也不大清楚,先回天尊殿再說。”
  烈火點頭同意,命幾個人繼續在此巡視搜察,才帶眾人離開。
  足音漸杳,陸寄風望向司空無,道:“真人無恙乎?”
  司空無嘆了口氣,道:“你還是不肯叫我師父?”
  陸寄風咬了咬唇,道:“真人再造之恩,陸寄風終身不敢忘。可是既已入了劍仙門,便不能有虧於師道。”
  司空無道:“就算是我最後遺願,你也不肯?”
  陸寄風驚道:“最後遺願?”
  司空無不答,道:“你先帶我到一線谷。”
  陸寄風強抑不安之情,應了一聲,抱起司空無,往山下趕去。
  這一路禦氣疾行,有如在草面上凌空而飛,輕盈得令他自己頗為驚訝。
  來到雲煙滾滾的一線谷,陸寄風才放下司空無,耽心地望著他。
  司空無端正地打坐調息,臉色一陣紅一陣紫,約一盞茶的時間,方收功而起,聲音平穩,道:“天命有常,吾這幾百年來的修行,或許便是為了這一刻。”
  陸寄風不安地問:“為了什麼?”
  司空無道:“將真氣全傳給你。”
  “傳給我?為什麼要這麼做?”陸寄風惶恐不安地問。
  司空無道:“寄風,這是天命所歸。自從漢末以來,天地變化,道消魔長,至今二百餘年。我觀天象,能知未來,這片地上還要再亂兩百年,其間雖然會有盛世,卻都不長,且盛世之後,為亂更甚!”
  陸寄風道:“真人您在靈虛山修道,不問俗事,為何要關心這些紛擾?”
  司空無苦笑道:“我也曾這麼想過,但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邪氣早已侵入靈虛山,吾一味逃避,絕非化劫之道。”
  陸寄風問道:“邪氣侵入了靈虛山?是誰?”
  司空無道:“我不能道破天機,此人之能,我亦防不勝防,再說我有幾分實力,對方也已一清二楚,因此我必需將功力傳授予你,由你來竟我末完之志。”
  陸寄風道:“可是我什麼也不知道……”
  司空無道:“你服過天嬰、由我收入鍛意爐中,學我極術,此事已經天下皆知,就算你不去尋魔,魔也會來尋你。你不必特意去知道什麼。”
  陸寄風茫無頭緒,道:“我……我不能加入通明宮……”
  司空無笑道:“為了除此魔物,就算是毀去通明宮也不足為惜。”
  陸寄風一怔,司空無道:“我將羽化,但是不能讓任何人找到我的屍體,邪魔不能肯定我的生死,才會有幾分忌憚。此後,通明宮在明,而你在暗,你明白了嗎?”
  陸寄風點頭道:“我明白了。”
  司空無道:“此後你要記著:最親近的人就是最危險的人。”
  說完,司空無縱身一躍,躍下了無底的深谷之中!
  陸寄風大叫一聲,撲上前去,抓住司空無的衣袖一角,嗤地一聲,只當住了一片碎布,司空無已經消失在雲海之中了。
  陸寄風呆呆地望著無邊的雲海,胸口空空蕩蕩,不知是驚愕、是悲慟,還是沉重!
  陸寄風望著手中的碎布,發了許久的呆,緩緩地起了身,天地如此寬闊遼遠,大得讓他無所適從。
  這十年來,一只鼎爐便是他的整個世界,突然間破了關,他反倒不知何去何從了。
  他想到了蕊仙。
  自己承諾過,出了關就去拜訪她,於是他收起司空無的衣角,真氣一提,輕鬆地飛躍過百丈遠的一線谷,來到了對岸,頭也不回地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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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心在復何言

  陸寄風一路慢慢而行,仰頭看著星空點點,嗅著周圍草木芬芳,頓感恍如隔世,就連他從前只經過一次的路,現在重新看來,也倍覺可愛。
  從前覺得很長遠的路,現在卻一點也不費勁,陸寄風暫且忘掉靈虛山上之事,讓自己心情輕鬆地享受沿路景色。他自己也覺得奇怪,司空無在自己面前躍下山谷,以前自己一定會十分難過,搶地痛哭。可是現在卻不會,雖然當時心裡痛了一下,但是要不以為意,卻比自己想像中容易得多。
  是自己變得無情無義了嗎?陸寄風也不太了解。
  事實上,他這十年動心忍性,已經將心情修練得平靜無波,雖有悲有喜,但能節制在一定的範圍之內,將心情控制在最平靜的情況之中,已得修練的要旨。
  來到山腳下,遠遠地便嗅到陣陣桂花香氣,陸寄風心中一喜,加快了腳步,在枝椏掩映中,前方的屋舍燈光溫柔地搖曳著。
  陸奇風放輕了腳步,只有幾間小小的木屋,外面繞著低矮竹籬,兩旁栽著幾株桂花、玫瑰,此時正是秋初,夜風輕輕吹送著桂花幽香,沁人心脾。
  陸寄風靠近竹籬往內瞧去,整潔的小廳中,一名纖纖女子右手持著針線,正在燈下刺繡,她的繡布繃在一個小圓幾上,上面的花樣是幾行詩句,而非花鳥祥慶圖樣。她的側面俊美,雖是粗布衣裳,濃密的黑發整齊地在腦後挽成髻,只斜插了 根玉釵,有如桂花一般,清雅淡泊。
  陸寄風忍不住暗想:“原來蕊仙姐姐如此美麗!”想起當初她身受重傷,陸寄風根本就沒記住她的真正相貌。
  再細看便可以看見她雪白的臉蛋上,留下不少細細的疤痕,未免美中不足。只不過她面帶微笑,雖無十分姿色,卻有一片嬌柔溫婉,令人心動。
  陸寄風正要出聲,連忙止住,想道:自己已非當年那個小孩子,而是個男人,三更半夜找上門來,必定會驚擾到她,不如明天一早再來與她相認。
  陸寄風正要退出,不小心碰到一塊石子,發出“碰”地一聲輕響。
  蕊仙在屋內抬起頭來,臉上笑靨璨然,起身道:“是你嗎?”
  陸寄風只得站了住,蕊仙一把開了門,便是一愣,竹籬外是個不認識的男子,長髮凌亂,臉孔被鬍子遮住了一大片,衣服也破破爛爛,又窄又小,穿在他高大的身體上十分奇怪。
  蕊仙嚇得退回屋內,連忙關上門。陸寄風見到她怕成那樣,甚感不好意思,忙道:
  “我……抱歉,驚擾了姑娘……”
  陸寄風轉身離開,蕊仙卻又開了門,道:“你……你餓了嗎?”
  陸寄風一怔,並沒說話。
  見他獃頭獃腦的樣子,蕊仙以為又是一個戰亂中的乞丐,他雖然形貌骯髒,但是態度卻十分有禮貌,不像壞人,登時心生同情,道:“你等等。”
  她轉身入內,不一會兒便拿出兩個饅頭,走了出來,遞給陸寄風,道:“你拿去,不嫌棄的話,就在我的柴房避一夜吧!”
  陸寄風萬分感激,想道:“蕊仙姐姐果然是個善良的女子。”他頑皮心起,又想:“我暫且不說出身份,明天嚇她一跳。”便含糊地說道:“多謝姑娘。”
  蕊仙在前面領著他到了柴房,陸寄風在背後看見她身材苗條,風情萬種,不禁心中一盪,但是馬上又見她左臂的衣袖下空空蕩蕩,不由得轉為憐惜。蕊仙安置好了陸寄風,道:“你叫什麼名字?”
  陸寄風隨口道:“我叫阿喜。”
  蕊仙道:“看你好手好腳的,怎麼做了乞丐?”
  陸寄風眼珠子一轉,道:“我……我爹娘都死了,我沒有家……”
  蕊仙道:“我看你體魄很好,這山上有個通明宮,你不如去找份事兒做。”
  陸寄風道:“我明天一早就去,多謝姑娘。”
  蕊仙嫣然一笑,道:“你吃了饅頭,好好睡一覺,我不吵你了。”
  陸寄風強忍住笑,口齒不清地應了一聲。眼睛定定地看著蕊仙起身離去,捨不得轉開眼神,一直目送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中。
  陸寄風躺在柴堆上,伸展了 下身子,頗覺舒暢。他拿起饅頭啃了一口,只覺口舌生甜,細細地含了很久才吞下去,想道:“蕊仙姐姐給我的饅頭,可不能一下子就吃完了。”
  正胡思亂想之間,遠方又有腳步傳來,陸寄風聽得十分清楚,那是功力不淺之人的腳步聲,快速地接近此地。
  陸寄風提高了警覺,通明宮才出現巨變,萬一有什麼歹徒逃來此地,蕊仙一個弱女子,可就危險了。他也暗自慶幸自己留在這裡,正好保護她。
  那腳步聲停住竹籬外,無聲地推門而入,陸寄風一坐而起,加意留神。
  屋內的蕊仙移動几案,起身道:“是你!”
  聲音中充滿了歡喜,陸寄風一愣,屈指一算,不禁心口酸酸的,蕊仙如今也二十五歲,是該有夫君家室了,否則她一個姑娘單獨住在山腳下,豈不是太過於危險?
  那人柔聲道:“我見你燈還沒熄,正好經過,來看看。”
  那人一說話,陸寄風便再度怔住,那是青陽君的聲音,而巳由話中聽來,他們也不是夫妻。
  蕊仙輕笑了一聲,道:“我在繡你畫給我的花樣子。進來坐一坐,我做了些桂花糕。”
  青陽君遲疑了一會兒,才道:“不了,我不能久留,宮裡出了事。”
  蕊仙有些失望,但更是擔心:“是嗎?要緊麼?”
  青陽君道:“你那小朋友陸寄風在鍛意爐裡修行,方才尋真台不知為何發生爆炸……”
  蕊仙驚恐地急問道:“陸公子人呢?”
  青陽君道:“沒見到他,不知是生是死……”
  蕊仙急得幾乎哭了出來:“怎會這樣?你師祖呢?他老人家好本事, 定知道怎麼一回事。”
  青陽君凝重地說道:“真人他……”
  “他怎樣了?”
  青陽君及時改口,沒說出司空無不見了的重要秘密,道:“沒什麼,真人還沒示下,有了消息,我會告訴你。”
  蕊仙喃喃道:“老天爺保佑陸公子平安無事。”
  陸寄風聽她擔心成這樣,又是感動又是愧咎,有幾分後侮,想道:“我真不該跟蕊仙姐姐開玩笑,明天得向她道歉才行。”
  青陽君道:“你別太過擔心,夜已深了,早些睡,我走了。”
  蕊仙突然道:“等等!”
  青陽君停步道:“有什麼事嗎?”
  蕊仙道:“嗯……你上回給我畫的樣子,我繡完了,你再給我寫一幅好不好?”
  青陽君略微遲疑一會兒,才道:“嗯,寫完我就走。”
  蕊仙喜出望外,側身讓青陽君入內,替他磨了墨,攤開一幅白布。
  蕊仙一面鋪平了白布,一面說道:“你怎麼從來不想給我畫張符,好讓我繡了掛在房中,晚上也較為不怕。”
  青陽君笑道:“我們是丹鼎派,不是符錄派,不會畫符。”
  “道士不會畫符,不是跟和尚不會念經一樣麼?”
  青陽君笑了一聲,不與她辯,道:“你也真奇怪,怎麼從來不繡花樣,要繡詩詞?”
  蕊仙道:“誰叫你不會畫畫,只會寫字?”
  青陽君捻筆微笑道:“真是對不起了,這回你要我寫什麼?”
  蕊仙想了一想,道:“從前我在宮裡,聽過一首歌,好聽極了,你幫我寫下來。”
  青陽君道:“好。”
  蕊仙道:“我不知道歌辭,可是我會唱。”
  青陽君道:“你唱吧,我來猜字。”
  “嗯,我唱了。”蕊仙咳了一聲,啟朱唇,發皓歌:“芳萱初生時,知是無憂草;雙眉未畫成,哪能就郎抱……”
  青陽君振筆疾書,聽到最後一句,不禁手腕一抖,臉微微 紅。但是一燈蓑獨,並未讓蕊仙看見。蕊仙繼續唱道:“……打殺長鳴雞,彈去烏臼鳥,願得連瞑不復曙,一年都一曉。”
  一曲唱畢,纏綿的詞義,就連柴房中的陸寄風聽了都心思飄盪,難以自己。
  蕊仙笑道:“好不好聽?你沒寫錯吧?”
  青陽君乾咳了一聲,才道:“應是不會錯的。”
  蕊仙道:“謝謝你,我繡好了,替你做成衣裳。”
  青陽君連忙道:“不,這不行。”
  “為什麼?”
  “這……這樣的詞,我不能穿出去……這是女人家穿的。”
  蕊仙嘆道:“好吧,那我只好做成自己的衣裳了……”
  “不,也千萬不行!”
  “為什麼不行?”蕊仙不解地問。
  青陽君道:“這詞意太艷,女人家穿了給人看見不好。”
  蕊仙道:“是嗎?那我繡好了穿在裡面……”
  話一出口,蕊仙猛然想起這意指將青陽君寫的字穿在貼身之處,登時面紅耳赤,大羞失言,連忙背轉過身,不敢看青陽君。青陽君也整個臉都紅透了,說不出話來,一會兒才道:
  “我給你寫別的,這個別用。”
  說完便要將這幅布揉去,蕊仙連忙伸手搶,道:“別,我就要這幅!”
  這一搶奪,兩人的手一碰到,又觸電似地分了開,青陽君不好與她拉扯,只好由得她去,起身道:
  “別繡得太晚,我得走了。”
  蕊仙低著頭細不可聞地“嗯”了一聲,緊抓著那幅字按在胸前。此情此景,令青陽君的雙腳像是生在地上一般,實在難以走得開。
  青陽君又呆站了一會兒,才狠下心跨步離去。
  陸寄風坐在柴堆上,胸中萬般滋味雜陳,他也說不出是為什麼,就是覺得難以言傳的孤寂難過。
  青陽君才奔出沒多遠,另一陣腳步聲又傳了出來,陸寄風側耳傾聽,青陽君的腳步煞時停住,有點驚慌:“你……你怎麼在此?”
  對方笑道:“你又怎會在此?”
  那是玄陽君的聲音,青陽君沉聲道:“別在此處說,走!”
  玄陽君道:“哪裡說都一樣,不做虧心事,豈怕鬼敲門?”
  青陽君“哼”了一聲,徑自離去,玄陽君緊跟在後。陸寄風越想越覺得不對,悄悄起身出房,不出聲地跟在兩人背後。他的武功比二陽君高出幾百倍,兩人根本就沒有發覺,直到僻靜之處,青陽君才停步,森冷地說道:“你跟蹤我?”
  玄陽君“哈”地一聲,道:“你做什麼勾當,怕人跟蹤?”
  青陽君道:“我沒什麼好怕人跟蹤的!”
  玄陽君道:“是嗎?你敢與我在師父面前對質?”
  青陽君道:“對質什麼?”
  玄陽君道:“對質這個是什麼意思。”
  他從袖中抽出一幅習字用的粗布,在青陽君面前一晃,青陽君立刻臉色大變,那幅布上,歪歪斜斜地寫滿了“青陽君”、“蕊仙”,雖然大多是拙劣的字體,間夾著幾個挺拔的字,任誰都一看就知道是青陽君的筆跡。
  陸寄風略一猜測,已明白怎麼回事。玄陽君得意洋洋地說道:“萬一師父問起,這幅字怎麼來的,你要如何說啊?”
  青陽君氣得聲音發抖,道:“你……你在胡說什麼!”
  玄陽君笑瞇瞇地說道:“我胡說?你聽聽我是不是胡說。我就對師父說,那時蕊仙姑娘嬌聲道:‘青陽君,你教我寫字好不好啊?’我這青陽大師兄笑得見牙不見眼,說:‘你要寫什麼?’那蕊仙姑娘說:‘教我寫我的名字,還有你的。’青陽大師兄便說:‘我寫給你看,你照著描。’蕊仙姑娘說:‘哎呦,這筆怎麼拿呀?’青陽大師兄說:‘我幫你扶著。’就搭上了人家姑娘白嫩嫩的小手……”
  青陽君喝道:“別說了!”
  玄陽君冷笑道:“你敢跟姑娘這樣摸來摸去,還怕人說?”
  青陽君怒道:“我與蕊仙姑娘秋毫無犯,被你一說,卻就變了樣!”
  玄陽君道:“你這麼怕人說?呵,‘我與蕊仙姑娘’,你說得這麼順口,誰相信你們沒有一手?如果不是,你珍藏著這幅破布做什麼?”
  青陽君道:“隨便你說,我只不過教蕊仙姑娘習字,並無踰矩,要對質就對質,將蕊仙姑娘一塊兒請到師父面前對質。”
  玄陽君道:“哼,你少說狠話,宮裡出了這等大事,你偏偏就不見了,師父要我出來找你,誰知道……嘻嘻,原來你下山來會情人!”
  青陽君吸了口氣,道:“你倒底想怎樣?”
  玄陽君道:“我不想怎樣,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青陽君眼中殺氣一現,玄陽君有恃無恐,道:“你要殺人滅口?嘿,真是好笑,最好一掌就打死我,如果打不死,你就慘了。”
  青陽君氣憤地說道:“你……”他與玄陽君武功在伯仲之間,就算竭力相拼,也未必能殺他。再說,他生性穩重溫和,也下不了這個手殘害同門。玄陽君將他的性格底細掌握得一清二楚,一出手果然將他製得一點辦法也沒有。
  不料青陽君突然一劍剌來,玄陽君連忙閃身避開,緊接著幾聲劍氣劃破空氣之聲,嗤嗤作響,盡往玄陽君身上攻去。玄陽君吃了一驚,腳踩七星,急促之間連閃了七八式劍招,喝道:“你真要動手?”
  青陽君一劍快過一劍,而玄陽君也已拔出佩劍,當地一聲,兩劍相格,均被對方震退一大步,雙雙一落地便躍起,又攻向對方。
  兩人都是司空無的第二代弟子中的佼佼者,不但輩份極高,武功更算得上是頂尖,兩把快劍在月光下不時發出鏹當相擊之聲,鬥得頗為激烈。陸寄風立於暗處,負手旁觀,將他們的招式看得一清二楚,更對他們的劍法走式了然於胸,暗自評估道:
  “青陽君的劍氣未盡,不是要取玄陽君的命,只是要奪回那幅筆跡;可是玄陽君以為他真的要殺人滅口,卻全力對付,再過三四十招,青陽君會敗。”
  他才一動心念,腳底已經一踢,踢起七塊小石子,射向玄陽君身上七個要穴,力量拿捏得剛剛好,都輕輕一碰在穴位上便失去力量,讓玄陽君的右手、左肩、頸際、雙膝、腰脅七個位置同時一麻。玄陽君周身同時被擊中,只這麼不到一秒的僵止,青陽君接著出手的一劍便已按在他頸邊,同時左邊膝頭頂出,正好點中玄陽君胸門的檀中大穴,將他製住。
  乍看之下,反而像是玄陽君故意迎上來吃他這一招似的。玄陽君胸口要穴被撞,眼冒金星,一個失神,青陽君一伸手就搶下那幅字,立刻躍後了數步。
  玄陽君竟落敗,自己都嚇了一跳,還以為是自己太過於粗心大意,才會敗給師兄,忿然望向青陽君。
  玄陽君道:“你以為搶回去就沒事了?除非你再也不去見蕊仙姑娘,否則你早晚有一天要露出狐狸尾巴!”
  青陽君細心收好那幅字,一副聽不懂他在說什麼的樣子,道:“你亂說什麼?師父要找咱們,快回宮裡吧!”
  玄陽君道:“我要告訴師父你跑去見……”
  青陽君冷笑道:“見什麼?隨便你去胡說八道,看師父聽誰的!”
  說完便徑自大步離去,再也不理他。見青陽君來個抵死不認,玄陽君氣得咬牙切齒,就算他在師父驚雷道長面前告狀,驚雷道長平常沒有主見,也都還是處處聽青陽君的話,若是手中沒有有力的證據,自己絕佔不了便宜。
  玄陽君後侮這麼快掀了底,不甘心地跟了上去,望著兩人遠去的背影,陸寄風呆站在原地一會兒,才低著頭慢慢地走回蕊仙家。他不知自己為何要暗助青陽君,此刻也有一點失落。
  陸寄風回到柴房裡,怔怔地發著呆,一夜輾轉反側,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聽見公雞報曉,一陣陣咯咯的雜音,自院子裡傳出來,有雞也有鴨,直到太陽升起了,蕊仙細細的腳步聲傳了出來。
  陸寄風一骨嚕起身,走了出去,只見早晨燦爛的陽光下,蕊仙捧著陶罐,頭包粗布,口中發出咯咯叫聲,正在灑米餵雞,纖細的身姿婀娜,對陸寄風一笑,令陸寄風看得呆了。
  陸寄風不好意思起來,道:“蕊仙姑娘……”
  蕊仙嚇了一跳,道:“你怎知我的名字?”
  陸寄風忙道:“我……我昨晚好像聽見有人這樣叫姑娘,我不是故意聽的。”
  蕊仙嫣然一笑,道:“是嗎?我屋子小,什麼都聽得見,我以為你睡著了。”
  見到她俏臉飛紅,喜悅甜蜜的樣子,陸寄風更不好過,頭一低就又轉回柴房,蕊仙道:
  “哎,你怎麼啦?”
  陸寄風揚聲道:“沒什麼,我替姑娘劈柴!”
  蕊仙笑道:“多謝你啦,斧頭在柴房裡。”
  陸寄風自己悶悶地找到了斧頭,專心地劈起柴來,暗想:“我在生什麼氣?真是莫名其妙極了!欸,待會兒我就與蕊仙姐姐告別吧,呆在這裡也沒有意思。”
  他一面想,一面把怒火發洩在劈柴上,別的什麼也沒注意,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蕊仙的一聲驚呼。
  陸寄風抬頭一看,蕊仙站在柴房門口,訝異地看著他。陸寄風心頭一跳,想:“蕊仙姐姐認出我了嗎?”
  蕊仙指著他,道:“你……你劈了這麼多?”
  陸寄風轉頭看去,自己也啞然失笑,身邊劈好的柴堆成了一座小山,倒比沒劈的那堆還高。
  蕊仙咋舌道:“原來你有這個才能,真是不可小看。”
  陸寄風悶著想:“我是只有劈柴的才能,不像青陽君那樣有本事。”便故意道:“我就是愛劈柴,別的都不會。”
  蕊仙不疑有他,笑道:“你也是個奇人,去洗洗手臉,一會兒吃飯。”
  陸寄風應了一聲,步至水甕邊,取了葫蘆正要舀水,由水面的倒影見到自己的模樣,也不由得吃了一驚,原來自己披頭散髮,連鬍子都長了整臉,厚厚的塵土堆得看不出肌膚的顏色,他現在是高大的青年,卻還穿著十二歲時的那套布衫,到處是撐破勾破的大洞。
  陸寄風呆呆地看著水面,又是心酸又覺滑稽,回想起青陽君威嚴英俊的模樣,忍不住想:
  “我這個鬼樣子,蕊仙姐姐還收容我,已經是對我夠好啦!我……我還有什麼好不甘心的?”
  他舀了一大盆水,用力地洗去臉上污垢,整盆水都洗成了黑色,才回到屋內。不料蕊仙一看見他,表情頗為怪異,突然間“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笑得前仰後合,道:
  “你……你……欸呦,原來你的……你的皮膚這麼白,哈哈哈……”
  陸寄風本來就是南方人,十年不見天日,皮膚比女子還要白晰,襯著蓬亂和破爛的衣服,極為突兀,也難怪蕊仙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蕊仙好不容易止住笑,拿了梳子剃刀等物,道:“你坐好,我替你把鬍子刮了,看看你的長相。”
  陸寄風覺得困窘,退後一步,道:“不用了,我長得很醜,會嚇著姑娘。”
  蕊仙笑道:“你見我斷了一臂,都沒嚇著,我還會怕你嗎?”
  陸寄風只好乖乖坐下,蕊仙笑咪咪地站在他身後替他梳平頭髮,陸寄風更不好意思,自己頭髮既長又糾結蓬亂,油垢積成了塊,蕊仙不嫌污穢,輕輕地幫他梳下來,儘量沒扯痛他。
  陸寄風聞到蕊仙身上的女子體香,差點把持不定,心跳得十分快。
  蕊仙替他剪短了頭髮,整齊地綁扎在頸後,笑道:“現在要刮你鬍子了,嗯,你的眼睛生得很漂亮啊!”
  陸寄風連忙閉上眼睛,蕊仙笑道:“你這個人真是!”
  她只有一臂,無法托起陸寄風的臉,叫陸寄風仰起了頭,由頸子開始小心地剃起,陸寄風只感到剌剌的鬍鬚紛紛落在自己膝蓋,手臂上,刀鋒冰冰地擦過他的臉。
  不久,蕊仙停了手,像是有些訝異,陸寄風睜開眼睛,只見蕊仙呆望著他,滿是不敢置信。
  陸寄風想:“她認出我了嗎?”
  蕊仙開口道:“阿喜,想不到你……你生得這麼好看……”
  陸寄風一呆,想:“阿喜是誰?啊,對了,我昨晚說的名字。蕊仙姐姐沒認出我……處了這麼大半天,她都沒認出我是誰,當初我們也只見了一面,她那時又昏迷不醒,怎麼可能記得我捧水給她喝?怎會記得我為她哭了一場?她心裡從來都沒有我的樣子。”
  陸寄風更感到心酸,眼眶一紅,蕊仙柔聲道:“你怎麼啦?稱讚你俊,你反倒哭了?”
  陸寄風道:“我想起了我姐姐。”
  蕊仙目露同情,這種時局下,家破人亡者所在多有,蕊仙安慰道:“別哭啦,活著就得好好過日子。”
  此時,一陣腳步聲接近門外,還有一段距離,蕊仙並末聽見,陸寄風卻提高了警覺。這陣腳步聲,不是別人,正是那一再冒充老者,接近鍛意爐的人!
  這幾年陸寄風不見其人,只聞足音,如果見到他,可能認不出來,可是只聽足音卻就像當面見到一樣,絕對瞞不過他。再聽一會兒,陸寄風更是驚詫,他走路時左腿總是會微微一震,應是腿上剛受了重傷。
  昨夜那兩名真假眉間尺激鬥,不知結果如何,很有可能這就是其中一個!
  他往蕊仙之處走來,難道是發現自己的行蹤了嗎?他一下子便接近門外,以蒼老的聲音道:
  “蕊仙姑娘!你在麼?”
  蕊仙起身應道:“來啦!簡老伯!”
  陸寄風轉頭往門外望,想:“看看你是什麼樣子!”
  只見一個彎著腰,拄著木拐的老頭子,背上背著一捆柴,粗布衣裳外罩著一層厚厚的熊皮毛襲,遮掩住身材,臉上縐紋多得層層疊疊,一雙被火薰紅的眼睛迷迷濛濛,陸寄風心裡贊了一聲:“易容得真是高明!不過你的呼吸穩重,分明是個體魄健壯的高手。”
  蕊仙笑道:“簡老伯,你這麼早就要上通明宮?”
  簡老伯道:“是啊,來看看姑娘。聽說昨晚宮裡出大事了。”
  蕊仙道:“我聽說……喔,出什麼大事?”
  陸寄風暗笑蕊仙心直口快,若是說破已經知道通明宮出事,不就等於承認了昨晚有宮中的人來告訴她嗎?通明宮裡都是男子,會三更半夜來對她說,任何人聽了都會有所聯想。雖然蕊仙及時改口,但料想絕瞞不過這個簡老頭。
  簡老伯說道:“我也不大清楚,所以上山看看有沒有什麼要我幫忙的。”
  他突然望見屋內有個男子,疑心大起,陸寄風查覺他呼吸一緊,暗笑:“你嚇成這樣,是把我當成另一個眉間尺了吧?”
  簡老伯說道:“欸,姑娘,你什麼時候嫁了,怎麼沒通知我啊?”
  蕊仙嗔道:“老伯,你胡說什麼!那位是……我弟弟。”
  說完自己嘻嘻一笑,回頭招手道:“弟弟,你過來。”
  簡老頭根本不相信,蒼老含糊地說道:“我怎不知你還有個弟弟?”
  他表面上還是那垂垂老矣的樣子,但是全身真氣陡升,充滿防備,陸寄風更是好笑,放快了呼吸,故意走得很用力,聽來像是個不會武功的青年,果然簡老頭的防備便立刻卸去。
  蕊仙道:“我這弟弟手腳利落,老伯,麻煩你替我將他引去通明宮謀個事兒,好不好?”
  簡老頭低垂著眼皮,陸寄風由他魚尾的略動,猜出他眼珠子轉了一下,笑道:“這當然沒問題,小子,你就跟我上山去吧。”
  陸寄風暗想:“你正好想混進去,待會兒必是要我自稱是你兒子。反正你連我師父也假裝了,再假裝一次我爹,我也認了。”
  陸寄風“嗯”了一聲,蕊仙大喜,拉著陸寄風的手,對簡老頭說道:“老伯,你自己去我院子裡抓只雞,算我給你的謝禮。我帶我弟弟進去換套衣裳。”
  簡老頭道:“蕊仙姑娘別客氣。”
  蕊仙將陸寄風帶回屋內,自己進房去,不久便捧出了一疊青衫,遞給陸寄風,道:“你身上的衣服不能穿了,換上這一套吧,應該是剛好。”
  陸寄風奇怪她怎有男子的衣服,一看都是全新的,不由得心裡更加酸溜溜,猜出這是她自己私下縫給青陽君的,只不過沒有機會,或者不好意思拿給他,青陽君體格是和自己差不多。
  陸寄風悶悶地收下,道:“我去換衣服了。”
  他走到廚房下,將這疊衣服抖起,一件件穿上,由內衣褲到外衫,無一不全,針腳細密整齊,花的心血實在不小。一想起她只有一臂,在燈下一針一線慢慢地織縫,心裡想的卻是別人,陸寄風心口上像是被針剌了一下。
  陸寄風換好衣服,走了出來,蕊仙一見他風姿俊朗,又看呆了,笑道:“弟弟,你打扮起來完全不同了。”
  她將幾個燒餅放在他懷裡,才拉著陸寄風走了出去,對簡老頭說道:“我弟弟就勞煩你了。”
  簡老頭打量了陸寄風幾眼,像是覺得眼熱,懷疑地問道:“小子,你叫什麼名字?”
  陸寄風暗自奇怪,想:“難道我閉關前,他見過我?”便不敢自稱姓陸,道:“我叫伍喜。”
  簡老頭問道:“今年多大了?”
  陸寄風故意多報兩歲:“二十四了。”
  簡老頭喃喃道:“二十四?嗯,該成家了,老伯帶你上通明宮去,你好好做,賺些錢娶房媳婦兒。”
  陸寄風道:“我幫您背柴。”他搶過簡老頭背後的那捆柴薪,自動背在背上,簡老頭笑道:“說到娶媳婦兒,你就勤快啦!蕊仙姑娘,我們走了。”
  陸寄風依依不舍地向蕊仙告別,跟著簡老頭往通明宮的方向而去。
  簡老頭會不會就是冒牌眉間尺?真正的用意是什麼?陸寄風一路上慢慢琢磨,看他接下來會有什麼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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