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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 2008-05-31, 01:15 AM   #1 (permali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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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霜月刀

第01章 煞凝荒煙
第02章 霜月斷魂
第03章 泣血訴恨
第04章 行刃殘影
第05章 兩敗俱傷
第06章 金家
第07章 愧承恩義
第08章 漫天愁慘
第09章 細說悲歡
第10章 翠峰雅秀
第11章 鳳亭表誠
第12章 獵殺指令
第13章 血幡隱揚
第14章 叛逆者死
第15章 生死陷階
第16章 魔手難逃
第17章 以殺止殺
第18章 仁德收心
第19章 危機四伏
第20章 皮肉刀子
第21章 各盡其義
第22章 禍掩眉睫
第23章 忠姦誰屬
第24章 隱隱血霧
第25章 欲擒故縱
第26章 請君入甕
第27章 循流淵源
第28章 風起雲湧
第29章 喋血
第30章 弄花作樣
第31章 步步斷魂
第32章 寧為玉碎
第33章 逆浪洶湧
第34章 往日手足
第35章 相煎何急
第36章 順天應勢
第37章 一夫當關
第38章 山雨欲來
第39章 霧裡乾坤
第40章 金家
第41章 掃天星現
第42章 鐵膽搏命
第43章 攻以血肉
第44章 石穴盈馨
第45章 孤忠仍在
第46章 板蕩人心
第47章 短兵初接
第48章 義無返顧
第49章 仇勝於血
第50章 捨身取義
第51章 刀分白黑
第52章 姦毒歹妄
第53章 忠義皆全
第54章 寒露泣魂
第55章 魔孽難解
第56章 龍為虎倀
第57章 伏起八面
第58章 死仇難消
第59章 傾酬恩義
第60章 八字巧合

此帖於 2008-06-01 10:43 AM 被 runonetime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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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sen7119 (2014-08-03)
感謝您發表一篇好文章
舊 2008-05-31, 04:11 AM   #2 (permali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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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煞凝荒煙

  烏油篷布的一輛雙轡後擋車,車便停在沙侵草衰,荒寒的一片野地上,有些被風吹積成的砂丘,纏著枯膝老葛,高高低低的墳起在周遭。這地方,泛著那樣一種淒涼晦迷的意味…
  …
  篷車停在這裡,拖車的兩匹馬正在不安的刨著前蹄。
  當然馬兒會不安,因為一具屍首俯吊在車前座的掣桿旁邊,屍首的腦袋在輕輕晃動,每在晃動的中間,一條粘稠的血絲便極緩極緩的往下墜滴,宛若吐自這死人心裡胸裡的一腔怨恨。
  車子後面,還躺著一個斷了氣的,這人雙臂伸展,一條腿搭在車踏板上,面孔因為那一剎過度的痛苦而扭曲得變了形——灰青中透著暗紫色,雙目凸瞪,嘴巴半張,但這人的全身上下,以及左胸都浸染著那一團不大不小的血印。
  沙土地上,另外跪著三位,尚還活著的,他們是一對中年夫婦及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子。
  篷車的窗簾全已掀裂,兩名彪形大漢在車上往下丟著物件——大包小包,捧著箱龍,不管什麼,只要能丟出車外的,一概拋擲出來。
  三個凶神惡煞似的人物,便仔細翻抄著這些丟棄地下的東西,他們搜查的相當詳盡,然而,才剛搜查過的物件都肆意破壞,胡亂擲甩地下。
  站在一堆砂土之前的,是個年歲很輕的俊俏後生,大概只有二十三四歲的樣子,肌膚白皙,身材修長,如玉般的面孔,配著一雙朗朗星目,挺拔的鼻樑,唇紅齒白,在一襲銀袍的襯托下,更如玉樹臨風,瀟灑惆儻之至、如果人們沒見過什麼是“美男子”,這一位就是了。
  車上的兩個,車下的三個,尚有監視在那跪于沙地上三個可憐羔羊旁邊的一個,都穿戴得一式一樣,黑色頭巾,黑色勁裝,黑我軟靴,只有胸前的兩排密扣是自己的,他們佩帶的傢伙亦無二致——肩後斜背“雙刃斧”,腰板帶上別著角柄短刀,顯然,這是同一夥人,或者是,某一個江湖組合的屬員。
  跪在地下的那對中年夫婦,從外表上看得出都是出身於優裕環境裡的人,兩口子都胖敦敦的,富泰泰的,穿綢著緞,面色原該紅潤健朗——如果不是遭到眼前這檔子橫禍的話,如今,他們的形容卻糟透了。
  那個半樁子大小的娃娃,長得也頗靈巧惹愛,眉目神韻,與這對夫婦極為酷似,不消說,定是他們的兒子了。
  微微拂動銀閃的衣袖,俊美青年十分不耐的開了口:“怎麼樣?找著沒有?”
  正彎著腰東翻西抄的那個滿臉橫肉的黑大漢,聞言之下一邊抹著汗,一邊抬起頭陪笑著道:“回稟少爺,還沒有見到,小的再找找看——”
  眉梢子一揚,這青年人緩步來到跪著的中年夫婦之前,他語氣冷峭得不泛一點人味的道:“翁申義,你說老實話,那雙‘鴛鴦鐲’你究竟藏在哪裡?”
  略呈肥胖的面龐上沁著油汗,沾著灰沙,卻更有那抹發自內心的驚恐與悚懍,這翁申義一邊的臉頰肌肉在抽搐。他哆哆嗦嗦的道:“這位……英雄,我怎敢哄騙於你?的的確確是在我們臨走前借出去了……藉去觀賞的人乃是我一位多年老友,我已向英雄說過,他就是世居在‘臨安府’,開設‘大裕糧行’的潘崇德。英雄,有名有姓的人,我要說謊也不能……
  ”
  青年人含著恁般陰毒意味的一笑:“姓翁的,讓我說予你聽——這一趟,你乃是盤清了‘臨安府’的生意,賣掉了房子,一心回老家鄉下置田購地享晚福的,可是?”
  連連點頭,翁申義惶惑的道:“正是這樣的打算,英雄都已知道了……”
  青年人突然神色極厲的道:“我剛要告訴你,翁申義,在這種情形之下,你等於刨根遷移,不再有回歸‘臨安府’之意,而在你離開之前,豈會把這樣一件稀罕寶貝輕易藉人,縱然那人是你所說的‘多年老友’!”
  翁申義急切的道:“千真萬確,英雄,我說的都是千真萬確,潘崇德和我是二十多年的知交,情誼深厚,那只鐲子再是珍貴,他要藉著我又怎能不允?而且他業已表明,只待三月之後他的壽辰一過,便著專人給我送回,英雄,東西固然重要,卻是身外之物,究竟不及人與人之間的情份可貴啊……”
  青年人忽然笑了,伸手拂開飄至胸前的銀包束髮絲帶——絲帶飛越肩後,他的反掌也摑得翁申義鼻口噴血,仰滾於地!
  跪在翁申義旁邊的翁李氏驚悸的尖嚎起來,她不顧一切的撲在丈夫身邊,悲慟的咽噎著吼叫:“你們……怎可如此毒打他?我……我丈夫說的全是……真話……你們不信……就算是他……活活打死……也不能……在這裡找出那只……鐲子來……”
  青年人仍然微笑著,慢條斯理的道:“老虔婆,你沒聽到你那好丈夫方才在教訓我?他認為我太過貪婪無知了,他認為我毫不明白物件同人心的比較,所以,他必須得到點懲罰。
  ”
  孩子也在嗚咽,鳴嗚吭吭的不知在呢喃些什麼,顯然已被驚嚇得不輕。
  目光一閃——宛若映著血影——青年人又道:“至於他說的話是真是偽,這要由我來決定,活活打死他麼?倒很有可能,或許我有更好的法子,為了這件事,我已要了兩條命,再要幾條,亦不過是點綴點綴罷了……”
  抹著滿嘴猩赤的鮮血,翁申義的舌頭大概也碰裂了,他僵混的,可悲的道:“英雄……
  英雄……我一生刻苦成家……但卻並不吝嗇……那只鐲子……你要了……也罷……卻不值得……不值得賣上兩個人的生命……”
  青年人笑笑,道:“我素來有個習慣——不喜歡被某些不相干的人看見我做某些不便讓他們看見的事,不幸被他們看到了,我就只好讓他們永無傳揚出去的機會,這樣的手法,我們叫做‘滅’。”
  抖索著,翁申義道:“英雄……你開恩……鐲子……我給你……”
  攤開手心,青年人道:“拿來。”
  全身都在顫,都在晃,翁申義吶吶的道:“鐲子……在‘臨安府’……真的……我可以修封書信……英雄你著人去取……”
  猛一把抓住翁申義的前襟,青年人額際浮起了凸突的青筋,雙目中殺氣盈溢:“翁申義,你這老奴才,老混帳,老雜種,你把我看成哪一類的白痴?我豈會中你這個圈套?授人以柄,自陷囹圄?”
  翁申義駭懼至極的分辯:“不,不,英雄……我全是一番真心真意……我……”
  揚起的手掌是細長柔嫩的,但揮打在人臉上卻是如此堅實有力,青年人揮手摑打著翁申義,血星子合著肉糜,隨著翁申義腦袋的仰俯擺動而紛濺齊灑!
  “住手,住手,救命啊,打死人了……誰來救救命啊!”
  翁李氏披頭散髮,形同瘋狂般拉扯著青年人,她的孩子,一口一聲“爹”,一口一聲“娘”,趴在沙地上叩著頭,連嗓調都變是不似人聲了!
  旁邊那名粗壯漢子猛搶上來,飛起一腳便踢翻了翁李氏,怒叱連聲裡,又接二連三的將這婦人踢得滿地打滾,曝叫若泣。
  點點滴滴鮮赤的血灑染上沙地,便只是一星呈紫褐的,儒濕的小印痕,而很快便被沙塵吸引,留下斑斑不起眼的幹瘀……
  重重將翁申義摔推出去,青年人滿臉布著恁般邪酷暴戾的凶氣,瞑目大吼:“朱三黑子,你們還沒找著?”
  原先回應的那個黑大漢,不由暗裡打了個寒嘩,他直起腰來,惶恐的道:“少爺,前後業已搜了四遍,沒有放過任何一樁物件,連箱籠的裡層,角摺都割開來查過了,一些衣裳被褥也通通拆了開來,卻就是找不著那只鐲子……”
  青年人兩眼透著赤光,臉色泛青:“篷車上下搜過沒有?韓大頭!”
  被喚做韓大頭的漢子趕緊回道:“連車底都看遍了,少爺,沒有啊!”
  另一個也苦著臉道:“拖扯兩匹馬的槓轍,皮套環也查驗了兩次,少爺,沒見藏著啥!
  ”
  青年人的面孔扭曲了一下,憤怒的咆哮:“飯桶,都是一群不中用的飯桶!”
  車上車下的幾個漢子,全都垂手肅立,噤若寒蟬,沒有哪一個敢吭一聲。
  踢打翁李氏的這一位抨著袖子,還上來楞頭楞腦在旁邊插口道:“少爺,保不准這翁申義老小子是說的真話,要不這裡怎會找不著東西?再說,人經過這樣一頓狠打,少有不吐實的,不信叫姓翁的刨割他翁家祖墳,這陣子他都會爬著去!”
  很突兀,青年人的表情又變為溫柔了,他的聲調也是溫柔的:“趙大有,你的意思呢?
  ”
  這趙大有,笑道:“若依我呢?少爺,就不妨叫這老小子寫封信,公子隨便派個人到‘臨安府’去找那姓潘的拿,他們只不過是些做生意的肉頭,有幾個膽敢唬弄我們?”
  唇角噙著的那一抹笑意,率爾僵硬了,青年人閃雷似的一記大耳光,打得那趙大有鬼嚎一聲,跌了個四仰八叉!
  指著滿臉的暈黑,牙掉血溢的趙大有,青年人惡狠的囂罵:“你算什麼東西?居然以你這種豆腐渣腦筋來替我出點子?狗奴才,你想到這件事只能在此地解決而不能延宕麼?你想到翁申義可能在信函中搞花樣設圈套麼?你又曾顧慮到萬一風聲外洩對我們有何等影響麼?
  真正白痴一個!”
  摀著血淋淋的嘴臉爬了起來,趙大有哈腰垂頭站在那裡,再也不敢多說半句。
  青年人煩躁的走來走去,雙手十指的骨節也在“咯崩”“咯崩”按響不停,於是,他驀地站住,斬釘截鐵的,也是冷酷寡絕的開了口:“東西必然藏在翁申義身上,只是他不肯招供,這頭咬牙的老狗,我們要看他能撐到幾時!”
  六名大漢,只是惶驚的站著,一個個都擺出那份“唯你是尊”的神色來,沒有人敢表示一點不同的意見。
  青年人一探手,叱道:“你們先去把那毛孩子給我搶過來!”
  齊應一聲,六個人如狼似虎的撲了過去,翁申義同他的老妻,經過方才那一頓毒打,這時也不過剛剛轉過氣來,甚至尚不能掙扎,那孩子已被朱三黑子一把掄開!
  伸著那只血污顫抖的手,翁申義痛苦的呻吟:“求求……你們……放……放……過這…
  …孩子……那……那是我……我……唯一的……命根……啊……”
  劃動著滿地的黃土沙,翁李氏屠弱淒慘的哭泣聲更斷人腸:“英雄……好漢……你們…
  …要……要什麼……都可……可以拿去……甚至……我們……夫妻的兩條命……就只有這孩子……我求你們……行行好……饒……饒了他吧……”
  背負雙手,青年人踱到翁申義夫婦二人面前,他淡淡的道:“姓翁的,我發覺你雖是個做生意的商人,卻很有心機,很能熬,也豁得開,你比我預料中要難纏得多,也可惡得多!
  ”
  翁申義痙攣的,低啞啞的道:“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青年人慢吞吞的道:“那只鐲子,一定在你這裡,但你卻抵死不講藏處,因為你清楚,鐲子交出與否,你兩口子及你們的兒子都是一樣沒命,所以你熬打熬刑,寧肯死,也不願把錫子拿給我,翁申義,我說的不錯吧?”
  翁申義掙扎著抬頭,臉上的裂口沾著沙土,青瘀紫腫的面頰在抽搐,血斑斑在被兩行熱淚洗花了:“聽……聽我說……英雄……我沒有……沒有騙你,我也……也決……不似你說的那種……那種想法……英雄……我沒有理由……為了一只鐲子……去賠上性命……”
  青年人冷冷一笑:“你就是我說的那種想法,翁申義,不會錯,從你一開頭眼見我們宰了你那車夫,及你的親隨,你便明白你們的遭遇會是什麼,因而你豁出去了,宰死也不交出鐲子,但翁申義,或許我有方法使你改變主意。”
  翁申義恐怖的嘶叫:“不……不……不……”
  點點頭,青年人道:“你猜對了,我先肢解你那寶貝獨生兒子,卻不會叫他即死,我會慢慢的來,做一點,再另開始割切你的老婆,你聽到妻與子的哀號、慘叫,可能多少有些反應,因為我知道那種滋味十分難受,如果這一切會不生效,我再殺你,然後,算我命中注定是得不到那只鐲子!”
  全身似在裂炸,在沸騰,在遭到凌遲,翁申義扭曲著變了腔調:“求求你……開恩……
  做好事……求求你……積陰德……求求你……求求你……”
  而翁李氏早已驚恐過度,嚇昏了過去。
  青年人生硬的道:“朱三黑子,動手吧。”
  翁申義的一對眼珠子突出了眼眶,喉結在上下移動,他大張著嘴巴,宛似已不能透氣…
  …。
  朱三黑子洪聲道:“少爺,從哪裡開始?”
  青年人端詳著那個木然僵立,宛似癡呆了的孩子——他無視於那孩子淚痕斑斑的小臉,無視於那孩子駭絕慘絕的迷惆神情,他只是端詳著該從何處割切比較有趣,他在看,那瘦的雙腿?盈握的兩臂?或是,嗯!柔嫩的耳朵?於是,他道:“把那只左耳割下來吧!”
  哧哧一笑,朱三黑子抽出腰間的角柄短刀,他一手抓著孩子後領,一手握著那柄鋒利雪亮的短刀在比劃著孩子左耳的位置。
  青年人陰沉的道:“快!”
  寒光倏閃,一沫血紅映閃——那稚嫩的,卻尖銳淒厲得不似出自孩童口中的慘叫驀然刺向人們的耳膜,一雙血淋淋的小耳朵,還帶著一層牽連的頰肉,顫生生的墜落於地!
  孩子倒在那裡,細小的身子在劇烈抖動,半邊頭臉,全是鮮紅的血!
  翁申義全身扭曲,四肢蹬撐,側過臉,啃了滿嘴的黃沙!
  漠然一笑,青年人道:“還不說?好,有種。”
  朱三黑子阿諛的道:“少爺,下一刀朝這小王八蛋什麼地方割?”
  青年人狠毒的道:“蠢才,再割下去的話豈不割死了他?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我們換個主兒,我看,該輪到翁申義的老婆了!”
  那韓大頭往前急跨,脅肩餡笑:“少爺,對付那老婆子,我來吧?”
  青年人無可無不可的道:“下手要慢慢兒的,別太快了情調就不夠啦。”
  韓大頭,一點那大腦袋:“少爺放心,我這也不是第一遭嘍……”
  過去一把拖起癱軟得像堆爛泥般的翁李氏,韓大頭早已握刀在手:“什麼所在,少爺?
  ”
  皺皺眉,青年人道:“一只右手。”
  鋒利的短刀口輕輕按在翁李氏的右腕上,韓大頭的表情有如一頭正在敵血的狗,滿足、凶殘,充滿了原始的獸性,他衝著青年人毗牙一笑,猛用力,刀刃割進了肌肉,切在翁李氏的腕骨上。
  “啊……啊……”
  淒顫的慘號,架著噎咽的尾韻,翁李氏全身一挺,雙眼圓睜,滿口上排牙剎時嚙人了下唇唇肉!翁申義抖索了一下,驟而噴出了一口鮮血。
  韓大頭哈哈大笑著,一邊上下拉動——用他的刀當做鋸子,在鋸切一只人手,一只好端端的,毫無理由的被鋸切下來的人手!
  斜著眼脫視,青年人道:“怎麼樣?翁申義,說是不說?”
  “哇”的一聲,翁申義又是一口鮮血吐了出來,身體又開始猛烈的痙孿。
  翁李氏又已暈絕了過去。
  猛然暴吼一聲,青年人挫著牙叫:“給我剜出姓翁的招子來!”
  這一回,趙大有搶了先——似是要渲洩方才那一口怨氣——他拔出短刀,狠狠的抓起翁申義的頭髮,任那一張變形的面孔對著自己,任那一雙眼角迸裂的眸瞳瞪視自己,他舉手揚刀,對準翁申義的一隻眼睛便刺了下去——鋒利的刀尖閃亮,只隔那只柔嫩的眼珠半分;自一堆沙上之後,“猝”聲傳來一溜銳響,而“當”的一下,趙大有手中的角柄短刀便被撬上半空,他的人也被震得打橫摔了個跟頭!
  變化是這樣奇突,以至在場的人們一包括那青年人——都在一剎間怔窒住了,他們又驚愕又疑懼的注視著那堆聲響傳來的沙土,須臾裡竟沒有想到要做什麼。
  不必他們做什麼,沙土之後,一個人慢慢長身走了出來。
  那是一個面色蒼白的人,深陷的眼眶透著疲乏的意韻,尖削的鼻準不偏的向前挺直,嘴唇緊抿著。形成唇角微向下垂的一條薄薄直線;他的腮頰上生滿了青虛虛的胡茬子,雙耳的耳墜削斜如刀,一襲洗得泛出斑白的青衫,一雙磨損了幫子的軟靴,看上去,竟是如此消沉,潦倒,並且仿佛厭倦了人生的這麼一個人。
  他的年紀大概在三十到四十歲之間,或許三十三四,也可能三十八九,一時倒令人判斷不出。
  他很削瘦,由於削瘦,身材便顯得有些碩長了。
  風吹拂著他蓬亂的頭髮——松松的青布帶,不能完全牢扎結害於頂的髮絲,有些髮絲便脫出飄揚起來了。
  肩著一個小小的包裹,這人走了幾步,將包裹往上提了提,然後,面無表情的望著這些人……站著的人,不是躺地的人。
  於是,朱三黑子第一個吼叫起來:“他奶奶個熊,你算是從哪個鱉洞裡鑽出來的活王八?居然膽上生毛,插手這起我們的閒事來啦?你他娘是活膩味了不是?”
  韓大頭也捋袖捏拳,惡聲惡氣的咆哮:“好個愣頭窮酸,你這模樣,只配去唱‘蓮花落’,敲起板子來上段‘數來寶’向人討口剩茶殘羹,卻也擺起架勢充人麼?娘的,我看你是茅坑上搭涼棚——離死(屎)不遠了!”
  那人站著,仍然毫無表情的望著他們。
  但是,這青年人卻臉色有些不自然了——他已發覺到,剛才震脫趙大有短刀的東西,不是別的,只是一根枯草,一根乾黃的,細弱的枯草!
  而且,趙大有掉在地下的短刀,甚至已被震彎了!
  青年人明白,僅這一手,業已表示出了來人乃具有何等精湛的功力!
  其他三名大漢,這時仍在鼓嗓叫囂,打算衝上去圍攻那人,青年人微微擺手,僵硬的一笑道:“朋友,好本領!”
  那人沉重的搖搖頭,聲音低沉,微帶嘶啞:“這孩子,這婦人,還有那邊躺著的一個,是什麼道理要遭到如此殘酷的虐殺?”
  青年人表情僵木了一下,慢慢的道:“不關你的事,朋友!”
  那人嘆了口氣,道:“我想問一問,因為我嗅著這股血腥,覺得作嘔——大概是因為這般血的氣息散發在不該散發的人身上……”
  青年人忽然強笑道:“這幾個人和我有點過節,今天我堵上了他們,朋友,就是如此!
  ”
  喃喃的,那人道:“這幾個人?你是指的哪幾個人?這小孩子,這婦人,還是那個被打得半死的男人?”
  窒了窒,青年人的嗓音有些冷硬了:“不要自尋煩惱,朋友,我已對你容忍有加了。”
  那人目光巡掃,低喟著:“那只是個孩子……只是個婦人……還有那個男的,他們都不像會武功的樣子,我想不出,他們與你結有什麼深仇大恨,竟使你這般毒辣的對待他們?”
  青年人漸漸起了怒火:“你想怎麼樣?”
  那人淡漠的道:“我要搞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冷冷一笑;青年人的兇性突發:“好,我告訴你——我有一個心上人,我想送她一件珍貴的東西,而這件東西我沒有,躺在地下的那人卻有,因此我先探查清楚了這一天他要攜眷回鄉,經過此地,所以便埋伏附近,加以攔截,可恨他不肯交出我要的那件東西,你所看見的情形,便是他不肯交出那件東西而遭到的懲罰!”
  指了指篷車上下的兩具屍體,那人道:“這兩個呢?也是因為不肯交出你所要的東西而遭到的懲罰?”
  神色兇狠,青年人厲烈的道:“這兩個麼?就算我高興,宰著玩的吧!”
  那人凝視著青年人,道:“你很暴戾,也像個被寵壞的孩子,可悲的是,你的惡性已經根植了,要渡化你,應該在距離今天很久很久以前的辰光開始才對,現下你有如一段長硬了的樹彎,待要扳直,怕是不可能了……”
  青年人陰騖的道:“別在我的面前倚老賣老,你這一套唬不著我!”
  那人徐緩的道:“任何一種危害善良的人或物,都該加以規正,若是無以規正了,就只有毀滅,你這模樣,似是應加以毀滅的那一類!”
  鄙夷的笑了,青年人道:“就憑你?”
  那人平靜的道:“如果我要,我便可以做到!”
  青年人桀騖的道:“我也是一樣——如果我要,我便可以做到!”
  蒼白的臉上又浮現了那種落落寡歡的神色,那人沙沙的道:“這樣吧,你們走,躺在地下的人,由我來施救,你們算是做好事,我也可對自己的良心有個交待……”
  青年人揚揚頭,道:“你不想‘毀滅’我了?”
  那人沉默了一會,道:“有時候,我憎厭殺人,縱然是殺像你這樣不可救藥的人,不過,設若你這暴虐凶殘的心性不改,將來總會得到報應的!”
  “嗤”了一聲,青年人道:“這就是你想說的話了?”
  那人道:“這就是我想說的話了。”
  踏上一步,青年人帶著強烈的挑畔意味道:“我現在告訴你我要說的——這三個人決不能讓他們活下去,殺必須殺絕,因為我不願意有人把它傳揚出去!”
  有些訝異的望著青年人,那人道:“你的意思是——這婦孺三人你一定要置於死地,只為了你拿不到一樣原屬於人家的東西?但我在幫你行好事,你連我也要一起殺劫?”
  青年人陰毒的,邪惡的笑著道:“不錯,我就是這個意思!”
  那人嘆息的道:“人心是什麼做的?”
  青年人已不耐煩了,他大聲道:“儘管你方才所露的一手顯示你本領不弱,但我除了擊殺你之外別無選擇,是好是歹,我們就賭一次運氣吧!”
  那人靜靜的道:“你認為——你行麼?”
  青年人尖銳的道:“不一定,但你也並非準可勝我,生死之分,不只在於你先前所施展的那一招上,而我對我自己的修為,極有信心,眼前的情勢,更迫得我必須加強我的信心一或者,你實際的功力高強,遠遜於你所現露的那一手也未可言!”
  那人意味悲憫的道:“不要冒險,這乃是賭命一你可知道,你若敗了,會是個什麼下場?”
  青年人強悍的道:“我們的機會都差不多,但我不妨告訴你,我若敗了,無論是怎麼個敗法,你也難有生望!”
  捻著那如削的耳墜,那人道:“聽你的口氣——你似是頗有來頭的人?”
  青年人傲然的道:“‘長春山’‘金家’的少主就是我,金婆,是我親娘,我是金少強,‘金玉公子’金少強!”
  那人似是微微徵仲俄頃,喃喃的道:“原來是‘金夜叉’金申寡婦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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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泣血訴恨

  擺脫翁申義這一家人的苦苦挽留不是一樁容易的事,但展若塵總算好歹掙了出來,不過卻無奈的留下了後會的日期。
  往往,摯誠與善意有時候也是一種莫大的負擔。
  展若塵殺過了許多人,也救過許多人,生死之間,在他看得極為平淡,他堅持的只有一點……生與死的內涵。
  救人在於他的良知,正如殺人在於他的正義感,他救人不思人報恩,殺人也不懼人報仇,只是,他不得不承認,流血大多了,會興起一種精神上的疲乏,一種情緒上的厭倦,陰陽兩界的輪轉是如此平易而迅速,時常使得他對於活著的感受也淡泊了。
  “屠手”是人家對他的稱呼,白骨上抹著鮮血往上疊架,他站在頂層,眩惑於那一片茫茫的將來及過往,多少年了、他總覺得人生竟是這般愚蠢、生硬,與虛幻……離開“孫家埠”,他是朝往南的方向走。
  不是南方的繁華與秀麗吸引了他,表面上的理由,他是去探訪一位老朋友,實際上,飄零的日子,永遠就是那樣遊蕩的,況且,這是他“受戒”三年期限的第二年,這三年中,他有著“積德修心”的承諾一對師門。
  殺戮太重,在對神道的敬凜心理上說,是有違天和的,而某些人更出於慈悲本性更語為罪大莫焉了——不論是在一種什麼樣的理由下,生命不是遭到自然的死亡,便是許多講求憫厚之德的人所不能忍受的。
  展若塵的大師兄便是一位這樣的人。
  他的師父早逝,師門一脈相傳,也只得他師兄弟二人。他的大師兄剛正不阿,嚴肅方直,尤其崇尚恕道,勤修忍德,最看不得動輒流血,起手奪命的行徑;展若塵的作風,自然引得他大師兄痛心疾首,怒不可遏,於是,便以承位於師的掌門身份,嚴格責令展若塵受戒三年,在這三年中行善積功,以贖殺孽。
  展若塵不得不遵,只是,觀念不同,看法也即遜異。在展若塵認為,屠戮邪惡以全善良,也未嘗不是一種“行善積功”的手段,是以這些時日來,他的“霜月刀”免不了仍沾血,不過,顧慮之下,次數就少得多了。
  順著官道,他一個人不緊不慢的往前走,步履安詳而從容,肩上掛著的灰布小包袱,便也頗有韻律的輕輕搖動著。
  天色有點陰沉,道路上也沒有什麼行旅來往,靜蕩蕩的,透著幾分寂寞的意味。
  展若塵走著,不禁在想,他這一生,約莫就和這條路上的情況一樣了吧、永遠是孤伶伶的獨個兒在倘祥流落。
  不,並不是他一個人在放單,路後頭,隱隱傳來一陣鈴當的清脆音響,這陣音響中還夾雜著悠悠的蹄踏聲,越來越近的飄向背後。
  展若塵向路邊靠了靠,沒有回頭看。
  有什麼好看的呢,橫豎也只是個人罷了。
  鈴當聲從他身邊響了過去,帶著一股子香風——幽幽的,如蘭似麝的香風。
  展若塵本能的吸吸鼻子,移目注視,嗯,竟是個穿著桃紅襖褲的大姑娘,大姑娘側身騎在一匹青毛驢背上,懸在驢脖子下的一串銅鈴兒沿路響著往下走;他瞧向人家,人家也回頭瞥了他一眼,好個美人胚子,白白淨淨的一張清水臉,新月眉,剪水雙瞳下是微微翹的小鼻子,那張嘴啊,宛若透蜜的一顆豐潤嬌紅櫻桃,看上去,會令人興起吸吮一口的念頭。
  只有一樣不對,這大姑娘的神色宛若寒霜,冷冰冰的不見一絲笑容。
  展若塵直覺地感到那股子冷硬的味道,他暗忖,大概這位花不沾手的雌兒剛和她某位心上人鬧過彆扭吧!小毛驢絕塵而去,驢背上那一朵桃花,也便逐漸遠淡,終於隱沒在道路的彎角後。
  沒有多久,展若塵也來到彎角的地方,路的右邊,是一片叢生雜木樹的斜坡,左邊,則是野草齊胯的荒地;他腦子裡胡思亂想的連自己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麼,低著頭往前走。
  尚未走出八步,他突然站住了,因為已覺出四周的氣氛不對,那是一種僵凝的、冷寧的、帶著強烈壓迫感的氣氛;展若塵熟悉這樣的情況,他知道,這是麻煩開始前慣有的徵兆。
  於是,他又聽到輕微的噴鼻聲,以及偶而鈴當被風吹動的細響、緩緩,抬起頭來,不遠處的路邊上,那位大姑娘正在注視著他,目光是這般酷厲惡毒的注視著他,毛驢便靜靜的在一旁刨著前蹄。
  展若塵又往前走了一小段,停下來,有些迷惑的打量著路邊的少女。
  盯著展若塵的那雙眼神,就宛如兩柄尖厲的利劍,那少女的聲音更是撤出的連串跳動的冰珠了……
  “找著你真不容易,展若塵,但我知道,我總有一天會找著你的。”
  展若塵清了清嗓門,道:“我是展若塵不錯,但我卻不記得曾在哪裡和姑娘你認識過…
  …”
  少女肅然的道:“你不認識我,我卻認識你,我是如此的認識你,魂索夢纏的認識你,哪怕你挫骨揚灰,我也能一丁一點的把你拼湊起來。”
  嘆了口氣,展若塵道:“聽你說話的味道,好像對我頗有成見?”
  那少女猛一揚頭,咬著牙道:“成見?展若塵,你錯了,這不是成見,這是仇恨,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
  展若塵思索俄頃搖頭道:“大概您錯了,姑娘,我和你素昧平生,在此時以前,甚至不曾見過你,又何來的仇恨?”
  雙眸中閃泛著血漓漓的光芒,那少女的唇角不由自主的抽搐著:“你不認識我,但你認識另一個人,另一個慘死在你‘霜月刀’之下的人!”
  展若塵深沉的道:“誰?”
  少女的腔調已帶著咽噎:“飛綾落虹盧伏波!”
  默然片刻,展若塵道:“你和盧伏波有什麼關係?”
  深深呼吸幾次,那少女似是在努力控制自己過份激動的情緒,她閉閉眼,聲韻中卻仍有掩隱不住的顫抖:“盧伏波是我的未婚夫婿,我們是自小訂的親,在他死前三天,我們才決定了迎娶的日子,我們再也沒有想到,這一天是永遠不會來臨的了……你,就是你殺了他,用你的‘霜月刀’在他身上戮刺了七刀……他的血浸透了全身的衣衫,他的雙眼不閉……展若塵你這屠夫,你這劊子手,你是一頭毫無人性的凶殘野獸!”
  展若塵毫無表情的道:“你,就是為了這件事來找我尋仇的?”
  那少女悲憤的道:“這已足夠令你得到碎屍萬段的報應……展若塵,你殺的不只是一個人,你殺死了盧伏波,你也殺了他的孩子,毀了我……”
  怔了怔,展若塵道:“怎麼說?”
  少女的額頭上浮凸起青色的筋脈,兩頰的肌肉陣陣痙攣,她的聲音迸自齒縫:“我們…
  …已有了孩子……才三個月大小的孩子……伏波慘死之後……我悲傷過度,痛不欲生……孩子……也流產了……你……展若塵……你毀滅了我們的幸福、遠景……糟蹋了我們美滿可期的未來……我……我死也不會饒恕你!”
  展若塵感唱的搖搖頭,道:“我當初沒有料到會有這麼多牽連,但是,我被迫得非如此施為不可,我實在沒有選擇餘地!”
  少女臉色在青白中透著激動的紫紅一抹,她哆味著道:“展若塵……你雙手染血,殺人如草……你是個不折不扣的惡魔,殘酷兇邪的豺狼……我這一生,早已心死如灰,萬念俱寂……唯一在我魂魄中燃燒,精神上煎熬的一件事,就是殺你替他們報仇,如何剜了你的心肝至我夫兒墓前祭慰他們……展若塵,我要不顧一切,不惜一切的來達成我這今生最後的願望……”
  人的仇恨如此根深蒂固,沸騰在血液,凝結於肺腑間了,便會無形的透露著那種捨身的執著與奉獻的瘋狂,那是剛烈的,凜然的,不懼的,有若信仰上的狂熱,從這人的思想本質上,便不會有任何猶豫遲疑的了。
  展若塵看得出,這位被仇恨嚙嚼中的少女,便正是如此!
  潤潤嘴唇,他道:“殺戮本就是一樁悲慘的事,殺戮的過程及後果大其可嘆,但在許多情形下,卻只有以殺戮的手段來達到慈悲的目的——姑娘,你的怨恨,我很諒解,不過,你曾否想過盧伏波遭到不幸的原因?”
  少女淒哀卻冷硬的道:“這要看你是用哪種種事來污衊他了,展若塵!”
  展若塵平靜的道:“我要告訴你的,只是唯一的一個事實,沒有編造,沒有虛假,沒有渲染,只是一個事實!”
  少女悲切的道:“我會等你說完,等你為自己的狠毒行為申辯!”
  展若塵緩緩的,微帶蒼啞的道:“十六個月前,我記得那是個月圓的晚上,我由‘杏村’徒步,到清水溝去辦件事,半途中經過‘盧家莊’,通向莊口的道路上忽然狂奔出一個人來,月光下,那是個滿臉鮮血,粗實憨厚的小夥子,他拼命奔跑,後面有幾十個莊裡的人在追趕,領頭追得最快的一個,就是你的未婚夫盧伏波!”
  少女尖銳的叫:“他們追的是個賊,是個可惡可恥的偷雞賊!”
  點點頭,展若塵道:“不錯,那是個賊,請你讓我說下去——那小夥子在慌張奔逃中,猛的看到了我站在路口,不由嚇得失去了主張,正想轉身往旁邊莊稼地裡竄,已被盧伏波用他的丈二長絞飛繞於腳,扯翻摔跌。”
  咬咬牙,少女沒有出聲。
  展若塵又接下去道:“於是,盧伏波帶著莊里的人衝了上來,開始毆打那小夥子,他們摑他、踢他,用木棒砸他,打得那小夥子滿地翻滾,死去活來,求饒聲的淒厲與咒罵聲的惡毒是個十分鮮明的對比,在雙方的哀告與叱罵聲中我明白了個大概——很簡單的內情,挨打的是個偷雞賊,為了他母親想吃雞肉而出來偷雞,但經驗與技巧欠佳,偏又偷上具有真材實料的,‘飛綾落虹’盧伏波,結果偷雞未成,失風被擒,而看樣子,恐怕他不止是失風被擒而已,‘盧家莊’的人顯然還想要他的命!”
  少女唇角抽搐了幾次,仍未答腔。
  展若塵安詳的道:“雞是美食,雞肉滋補,但是,卻不會比人命更珍貴。偷竊的行為可恥,卻不至嚴重到以死相懲,因此,我上前調解,並表示願意替那小夥子出錢賠償,沒有想到的是,‘盧家莊’的人居然堅不答應,甚至鼓譟起來,盧伏波更指我和這小夥子是一路的,而我一再解釋,他們也悍不接受,竟群起向我圍攻過來。”
  少女突然悲憤的喊叫:“你就為了這賊殺了伏波!”
  展若塵嘆了口氣,道:“不是這麼魯莽一我沒有法子,只好擊退那些村人,盧伏波也已看出我是江湖同源,可是,這不僅沒有引發他‘紅花綠葉是一家’的念頭,反更激使他授我一試身手的想法,他向我盤道,咄咄相逼,非要我和他動手不可;我想,盧伏波大概是自覺空負一身本領,在這荒村陋莊裡卻難以施展,閒膩了,要磨磨手腳,試試鋒頭,我卻沒有與他消遣的必要,所以我再三不肯應戰,想不到的是,他突然向我攻擊,來勢猛烈,顯然要迫我對抗……”
  少女神色晦澀淒暗,喃喃的道:“你終於殺了他……”
  展若塵道:“我只是在無奈之下傷了他,我帶著那小夥子匆匆離開,但我才走出幾步,盧伏波竟驟而躍起,從我背後以‘白綾門’中最為狠毒的致命絕招‘白綾唳血’攻擊於我一我一向有個習慣,每在遭到敵人致命的攻撲時,也皆以毒攻毒,反以辣手回敬,因此,盧伏波身中七刀,便鑄下這段憾事。”
  頓了頓,他疲乏的笑笑:“盧伏波太過桀騖自大,他以為報出他的師門名號會懾住我,這,當然不可能,但令我意外的是,當我說出了我是何人之後,他竟然也毫不退讓妥協,他應該早就明白,憑‘白綾門’那幾下子,是對付不了我的。”
  少女窒了一下,陰冷的道:“你說完了?”
  展若塵道:“還有一點——那個偷雞的小夥子,我曾跟他到他家裡,他說的是真實話,確實是為了他六十多歲的寡母才去幹下這件偷竊的事,他們也是貧苦人家,買不起雞吃,而他們左鄰右舍的人也曾證明,這小夥子本性忠厚淳樸,在此以前,從未有過偷竊的行徑……
  ”
  少女幽幽的道:“偷竊不能因為孝心而獲得寬恕,為了懲罰宵小,更不該遭受殺身的報應,展若塵,你以為你有理?”
  展若塵溫和的道:“偷竊不能因為孝心而獲得寬恕,但也不能因為偷竊而以死相懲,姑娘,盧伏波的身亡,表面是肇始於他的懲罰宵小的行為,實際上乃是他個人狂妄偏頗,起意過份惡毒的結果,造成如此下場的人不是我,是他自己!”
  少女吸了口氣,道:“現在,你說完了?”
  展若塵道:“說完了。”
  少女用雙手十指撫壓著兩頰,慢慢向兩側舒展,似是要緩和面部肌肉的緊張,她沉痛的道:“你在殺害伏波的一剎間,我剛好得信從莊裡趕到——你說的對,那是一個月圓的晚上,月色很好,它映照著你的臉,你那一張冷漠、生硬、蒼白得毫無表情的臉,只那一瞥,已經夠了,我把這張臉印入腦裡,烙上心版……我用伏波的鮮血起音,我要毀掉生看這張臉的人……”
  展若塵輕輕的道:“姑娘,我很遺憾不能幫你的忙,我認為,只憑你個人的力量,恐怕不容易完成這個心願……”
  少女堅定的道:“你說的對,只憑我個人的力量,不容易完成這個心願,但是,你該明白我必須完成它——”
  低喟一聲,展若塵知道了,他的目光緩緩回巡——山坡的雜木林中,道路邊的草叢裡,有幢幢的人影,宛著幽靈鬼鹼般,悄無聲息的飄然出現。
  把掛在肩上的灰色小包袱往上挪了挪,他心裡在呼叫:“大師兄,像這樣的情勢,又怪得了誰呢?”
  兩邊圍抄過來的人,大約有二十餘個,其中,展若塵發覺有五名是右臂上纏以白綾的人物——“白綾門”俱是以這樣的方式來攜帶他們的武器“白綾帶”,並藉機表明身份!然而,這五個“白綾門”的人都不似是這批狙擊者的主力,他們只是迫近到一定的距離,便停止不再向前。
  走向少女身邊的,是六個氣質特異,舉止沉穩的人,少女對這六個人,也有著一種流露於眉宇問的親切與尊敬。
  六人中,一個身材高大,臉膛朱赤的六旬老者,首先愛憐的過來輕輕擁抱了一下少女的肩頭——展若塵發覺,這老者的面容神韻,竟與少女有某些相若之處!
  第二位,是個五旬左右的精瘦的人物,面孔焦黃起皺,有若風乾橘皮,兩撇鼠須,更襯得他腮陷唇薄,只是一雙眼中,卻展出世故的深沉與老辣。
  站在這人身邊的,是一付矮胖如缸的身子,身子上頂著一顆紅光臉面的禿頭,看不出他的確實年齡,他的五官細小而擠迫的生長在臉孔上,宛如是被捏成了一堆,這人負著手,腆著肚皮站在那裡,有種滑稽突梯的味道。
  並肩排著的二位,一個黑袍黑中,雙腕套著齊時的黑皮鑲嵌銀錐護腕,斜背的一柄無鞘大砍刀閃閃生寒,映著他那張漆黑冷酷的寬大面孔,越增悍野之氣。另一個亂發蓬散,倒八眉,扁塌的鼻子配上一付掀唇獠牙,面目猙獰可怖,他的右手執著一只長逾五尺的黃布長卷,布捲上半部分較後半截粗上許多,像是裹著什麼。
  第六位,也是最靠邊站著的那人,最令展若塵警惕——這人年紀不大,只在三十歲左右,面龐狹長,呈現著淡淡的青白,氣質形色之間,是那樣的深沉而冷肅,雙目中不泛任何表示內心感受的反應,,他的那雙眼,仿佛兩口深不見底的幽潭,除了陰鬱的寒凜,就再不見什麼了,他的身材適度,但他站在那裡,卻能予人一座山的感覺,堅強,深厚,而且無以測斷內蘊!
  展若塵深知這類典型的人物,大多是在“氣”與“意”的淬勵上已達上界的強者,他們能夠把自己的七情六欲收容於靈魂中,摒置于意識之外,不受形勢的影響而左右心智,養成了無比專一及果斷的定力,“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修為,只有這類的人才算具有或多或少的成就!
  這時,朱赤臉膛的老者注視著展若塵,他的表情沉重而蕭索,語聲也帶著不可掩隱的晦澀:“展若塵,我想,你還不太清楚我們是誰,以及我們與盧伏波的關係?”
  點點頭,展若塵道:“尚盼有以賜教。”
  老者低沉的道:“我的名字叫黃渭,江湖上的朋友,都稱我‘七步追風’,這個女娃子——也就是盧伏波尚未過門的寡妻——叫黃萱,她也是我唯一的女兒。”
  “七步追風”黃渭,是武林中的眷宿之一,極負名聲,為人耿介,豪邁磊落,屬於白道之流,他的“七連旋步掌”尤為一絕,甚為一般習武者所推崇,展若塵沒有想到,竟在此時此地,此種形勢之下和這位前輩朝上了面!
  黃渭一指那臉若風乾橘皮般的精瘦人物道:“這一位,‘馭雲搏鷹’盧尊強,是盧伏波的嫡親叔父,盧老弟也是魯西一地騾馬幫的總頭領……”
  展若塵對盧尊強亦有耳聞,但卻不算太詳盡,只是,能夠混至獨當一面的局勢,便必然不會是泛泛之輩,他不由向盧尊強看了一眼,接觸到的,卻是盧尊強那一雙充滿憤恨的眼睛!
  黃渭又指著矮胖如缸的禿頭道:“‘卷地龍’上官卓才老弟,‘長山三龍’中的第二位。”
  “長山三龍”,乃是遼北江湖道上有名的大豪,也是“三龍會”的首腦人物,他們的人面廣,手段活,不但在遼北一帶,往中上去,一樣兜得轉,其潛力之雄厚,亦是頭頂一塊天的萬兒。
  展若塵自是不會不知道這樣有頭有臉的人物,他端詳著這位“卷地龍”上官卓才,上官卓才卻笑呵呵的衝著他一毗牙。
  黃渭目注著黑袍黑中,雙腕上套著黑皮凸錐護腕的剽悍黑臉大漢,聲音徐緩的道:“白山黑水間的十大高手之一,‘黑煞神’鐵彪!”
  展若塵暗裡嘆了口氣,他不明白黃渭及黃萱父女是用什麼法子請到這鐵彪的,在關外,鐵彪是出了名的“紅鬍子”,但卻不是“搶股兒”靠著人多勢大,他一向獨來獨往,單騎陷陣,雙刀闖關,不論是上線開扒或者豁命拼鬥,全是一個人獨幹,粗豪勇猛,是一條少見的硬漢!
  黃渭又引見那位手執黃布長卷,猙獰有如厲鬼般的掀唇獠牙人物:“這一位也是來自白山黑水的十大高手之一,‘鬼展旗’郝大山,郝老弟和鐵老弟是拜把子兄弟,平時卻很少湊在一起,這一遭,難得他們賞給盧尊強盧老弟面子,雙雙蒞臨……”
  “雙雙蒞臨,幹什麼?”
  展若塵不禁心中罵笑,濺血搏命的事,說起來倒好像赴宴聽戲的味道……
  黃渭這時移出兩步,走向那年紀在這些人之中最輕的冷肅人物拱拱手,態度上竟十分恭謹的道:“邢少兄……”
  臉色狹長淡青,毫無表情的這人異常平淡的道:“展若塵,我是‘血魂’邢獨影。”
  展若塵的面龐上又浮起一抹疲乏的詭笑,他知道,今天這一關,乃是名符其實的“鬼門關”,能否過得去,實在沒有把握;對方叫名喚姓的人物,一個比一個來得強硬,一個比一個來得難纏,前面五人,業已相當辣手,再加上這個“血魂”邢獨影,他遭受的壓力就沉重到使他難以負荷了;現在,他已明白為什麼在甫始看到邢獨影的時候,就有一種警惕的反應——
  邢獨影出身崑崙一派,卻在藝成下山之後,不知為了什麼又投到西陲邪派宗師“無極童子”焦二淳門下,他以崑崙的正宗心法,糅合了“無極童子”焦二淳詭異而獨特的武功,便具就了一身別出一格、千變萬化的本領;相傳他最好尋訪有名的高手挑戰,而每次挑戰的結果,他的對手除了俯首稱臣之外,一條性命也同時獻出,自江湖上有了“血魂”這誇人物後,還沒有聽說過有誰挫敗過他,展若塵卻猜不透,“血魂”邢獨影出現在此,不知是受了黃渭的請託呢?抑或又是他的一慣作風,來向自己挑戰比試?黃渭又稍稍提高了聲音道:“那邊的五位,是‘白綾門’盧伏波的五位師兄弟,‘白綾門’的掌門人因病臥榻;不克親臨,這五位,便是奉‘白綾門’掌門餘尚武差遣而來,也是為他們的同門聊盡一番心意……”
  嘆息了一聲,他又道:“另外的十九個後生,皆是我的徒弟,他們也不自量力,想來瞻仰一下你的風采,領教一番你的高招……”
  展若塵明白,黃渭之所以有別常情,在這種不可並立的情勢下竟先心平氣和的為他——介紹所為客人,其目的只是要憑藉這些助拳者的值赫聲威來造成他心理上的威脅,從而挫折他的銳氣,他不得不益加謹慎防範,因為,挫折他的銳氣雖也未必,但至少他精神上的負擔卻真個沉重了……
  潤濕微覺乾燥的嘴唇,展若塵平靜的道:“黃前輩,你的打算,也和令媛一樣吧?”
  黃渭苦笑道:“我勢必如此,展若塵,你並沒有留給我們圜轉的後路!”
  展若塵徐徐的道:“其中因果,我想前輩業已了然——”
  點點頭,黃渭道:“不錯,我那準女媚慘死的原因,我已知道,你說的也是真話,尚無斷章取義,是非顛倒之處。”
  展若塵道:“前輩這樣說,我很覺寬慰……”
  黃渭澀澀的道:“但是,我們今天不是和你辯曲直,爭道理來的,展若塵,我們只看到一個事實,那個事實是,盧伏波死了,是被你殺死的,至於他為何被殺,我們不願再行探究。更不願再作評斷,我們要做的,只是替他報仇!”
  展若塵靜靜的道:“這就是說,各位完全不論是非,單憑親疏之情來以牙還牙了?”
  黃渭竟毫不遲疑的道:“就是如此!”
  深陷的雙目中有一抹悲哀的神色閃動,展若塵道:“前輩在武林中德藝俱尊,聲名不惡,卻未料到也是這樣感情用事,偏袒護短,人心人性,果是難以公正無私的……”
  黃渭有些微微不安,他沉沉的道:“展若塵,不要忘記死在你刀下的人乃是我未來的女婿,被你毀掉終生幸福的人乃是我唯一的女兒,我也是人,有人的弱點,我不能忍受這樣痛苦的現實,而不空口在道理上為是非曲直的辯論求解脫……”
  展若塵沙啞的道:“前輩既然心意已決,看來這場流血豁命的爭鬥是難以避免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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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 兩敗俱傷

  展若塵澀澀的一笑,道:“我知道你們是不會甘休的,很多次,當我遇上這樣的情形,便差不多是相似的發展,而結果也往往和曾經一再形成的結果並無二致……總是有血腥、掙扎、哀號,以及,彼此在裂肌透骨中的痛楚……”
  盧尊強粗厲的道:“不要以為你還有那樣的僥倖機會,姓展的,今日此地,你最後的下場只是黃土三尺,孤魂一縷,我們決不會再容你張狂下去!”
  展若塵道:“幸而我個人的感觸,尚不似你所說的這般悲觀法;盧總教頭,殺人洩恨是樁易事,難的卻是有沒有能力來殺這個想殺的人……”
  忽然冷冽的笑了,“黑鰍神”鐵彪道:“展若塵,風聞你是一個真正殺人如麻的劊子手,也是一個心硬如鐵的冷血武士,據說你功力高,定力深,尤其是練氣的修為更屬爐火純青,已達無我之境,對於你這等的強者,我素來就欽敬仰慕,心嚮往之,也更有著承領教益的渴切感,不敢說對招,展若塵,只算你點化點化我吧!”
  展若塵道:“鐵兄,這灣混水,你又何苦非舀不可?”
  鐵彪語聲鏗鏘的道:“人在江湖,總得有點混下去的憑藉,展若塵,這點憑藉不是暴力,亦不是財勢,乃是人與人之間的情義,今天我來,便是為的這一樁,你不必再加勸說入是非好歹,我分得清楚!”
  盧尊強又尖銳的插口道:“姓展的,你不用再打這分化離間的主意,光棍點,眼下這幾口子,你就全照應了吧:”
  肩胸及腰肋處的傷口,鮮血浸溢範圍更寬更廣了,幾已將青衫的前襟染連成了一片赤紅,但展若塵的表情卻仍然是那樣平靜又深沉,帶著慣常的一抹疲倦的神色--
  他是恁般淡漠又無動於衷,宛如這傷是別人身上的血,也是流自別人身上一樣……
  雙手微微向兩側伸展,他的雙瞳深處透著一種蕭索的嘆唱韻息,嗓門也是懶散低啞的:
  “一次又一次的搏殺,光景依舊是沒什麼新鮮處,仍是那種令人厭倦的輪迴,怪的是有人卻樂此不疲--雖則對象不同,但某些人像是永悟不透這血腥,該是樁多麼作嘔的事……"盧尊強大聲道:“別說得這麼悲天憫人法,姓展的,你種下什麼因,便該得到什麼果,這樣的輪迴是由你推轉的,這樣的血腥也是你開的頭,就是你,心狠手辣,殺人如草,你還扮的哪門子‘好生之德’?”
  這時,“卷地龍”上官卓才皮笑肉不動的開口道:“我說盧兄,時辰也不早了,該送誰上道,我們也就趕緊一步少磨蹭啦!”
  用力點頭,鐵彪道:“不錯,我先上!”
  上官卓才瞇著一雙腫泡眼道:“形勢不同,鐵兄,我們也就不必客氣了,並肩子一起動手吧!”
  鐵彪略一猶豫,黃渭已幹澀的道:“我們不能冒險,鐵老弟,小女的血海深仇能否報得,全在此一舉,若是單挑獨鬥,萬一有失閃,不止對不住幫場的朋友,力量折損之下,我們的心願只怕就更難周全了
  “鬼展旗”郝大山也突然粗聲啞氣接口的道:“黃老爺子說得對,鐵哥充英雄扮好漢不在這個節骨眼上,姓展的啃他娘本事太陰狠,連邢獨影都在他手上栽了跟頭,我們更犯不著擔風險!”
  咬咬牙,鐵彪終於不大情願的道:“好吧,我們但求能替黃姑娘報仇,其他的也就說不上了!”
  展若塵冷清的道:“各位原是打定這個主意來的,無須再另找藉口,你們說得明白,我也心裡有數,大家不妨就這麼卯上,不必再擺些場面話了!”
  鐵彪雙眼圓睜,凜然道:“展若塵,你不錯是條漢子,我姓鐵的也不是孬種,莫以為只有你響噹噹的是個人物,我鐵彪也一樣挺得直脊骨,只要不牽扯上黃老爺子,何時何地,我豁了命也會單獨奉陪,找人插進一根手指頭,就不算人生父母養的!”
  展若塵笑笑,道:“如果還有此等機會,鐵兄,我當忘不了你這番豪語!”
  鐵彪身形一偏,他那柄沉重鋒利,寒光賽雪的無鞘大砍刀已握在手中,削薄的刀刃豎立上指,對著展若塵,一片森森的冷凜之氣在流散溢動,刀未展,已使人的心腔顫驚,肌膚起懼……
  然而,第一個出手攻擊展若塵的卻不是鐵彪,而是他的結拜兄弟郝大山。
  不知什麼時候,郝大山的那只粗大黃布裹卷早已扯開,內中,是一個以鋼絲及人發混合編織成的軟辮旗幟,旗端多出一截長有三寸的矛狀尖鋒,旗杆粗逾兒臂,也是純鋼打造,是一種極為怪異又霸道的兵器。而現在,這面閃閃軟辮旗幟,便兜風挾勁,有如一片帶著雷電洩光的燦爛流雲,斜橫著暴卷展若塵!
  展若塵倏然身子飄起--
  宛若失去了重量的一朵棉絮,任由郝大山的銀旗舒卷帶扯,而在身形翻滾的一剎那,十九道青瑩瑩的芒彩便仿佛十九股冷焰,那麼凌厲的散射而出!
  郝大山狂吼半聲,銀旗突然手抖如毯,桿尾倒飛,似魔鬼般的影像連綿幻映,力截對方的刀芒!
  大砍刀便在這時暴劈而落,由於刃鋒破空的速度過於猛疾,空氣中響起一陣裂帛似的刺耳豫嘯,那已不是一柄刀的揮展,而一條凝結成形的匹練。
  展若塵縮身扭腰--
  並不炫耀,卻優美又準確至極的閃出三步,恰好避開了郝大山與鐵彪的前後夾攻!
  於是,盧尊強就在此刻躍空而起,身形騰掠問,那麼矯捷又凶悍的自上撲下,一溜星點,隨著他的動作連成晶閃的弧線,晃移不定的洩射而至。
  目光凝聚而深沉,展若塵半步不退,右手猛揮,“霜月刀”的伸縮宛若灑出千百條掣映交錯的蛇電,織成縱橫飛舞的光之圖案於瞬息,金鐵撞響聲剎時亂做一片,盧尊強彈滾側翻,斜刺裡“卷地龍”上官卓才的一對板斧已貼地削斬!
  展若塵雙腳倏起,同時七十六刀暴射,填卷進的上官卓才,刀鋒若霜,青氣濛濛,但見光華流燦,如真似幻,上官卓才尚未夠上位置,業已怪吼著像來時那般快速的倒竄回去!
  黃渭的一雙鐵掌便接在上官卓才退躍的空隙填補上來,掌勢挾著沉猛的勁風,只一出手,即帶起隱隱的呼轟之聲,力道雄渾。招式在移時中卻含蘊著莫測的變化 真正行家的手法!
  展若塵倏忽左右晃動,而他晃動的身影還留存著好像在人們的眸瞳中,他本身的實體業已騰空五尺,自五尺的高度卷落,便也似擲落下漫天的光雨。
  行雲流水般暢快的移動,比不上這狂洩急罩的一蓬光雨來得更暴烈,黃渭試著以他所能施展的身法來做橫的牽涉,但卻抵不住那有逾尋常的密集光芒的凌壓,陡然間,他也只能往後急退。
  大砍刀又如怒濤驚浪般層層重重的湧向展若塵。沉刺的刀身割創著空氣了,發出那種刺耳的裂帛般的響聲,冷焰迸濺,威力萬鉤。
  展若塵做著幅度極小,但速率極快的閃晃,每在一次避讓鋒銳,於分寸裡回躲刀刃
  表面上看,他的動作奇詭快捷,無懈可擊,實際上,由於他所受數處創傷的影響,舉手投足之間,傷口的扯裂炙痛,簡直到了絞腸錐心的程度,尤其血流得大多,每一刻的遲滯,便增加上一分虛脫,但他卻只有強忍著,竭力撐持下去;同時,他也非常明白,拼戰的辰光越長,對他越為不利,眼下,他唯一能反製當前悍敵的方法,就是狠斬狠殺,速戰速決!
  鐵彪的大砍刀在那等凌厲兇猛的攻擊著,郝大山的銀旗也揮展若風卷去起;而上官卓才不愧有“卷地龍”之稱,矮胖如缸的身體貼地旋回,他那對板斧,便似湧起了遍地的雪花,打著大大小小的旋轉流走繞竄;盧尊強則連連騰空下擊,手中的一柄粗短“鉤連槍”,吞吐如虎,寒星點點掣閃下,銳勢逼人。
  “七步追風”黃渭,全是遊鬥的路數,他的身法步態明快似飄風,縱掠進退迅捷無比,雙掌勁力強深,尋隙鑽縫,掌影成串飛舞,亦對展若塵形成莫大威脅。展若塵心裡有數,對方此番大舉狙襲於他,不論言談上行動上,業已明擺明顯是執意要取他性命,而這些人不是嘴裡說,姿態上做作,就算了的,他們會不惜一切代價要他死亡,永不予他翻身喘息的機會!
  幾處傷口全在抽搐,在扯絞,那種痛法,能把人的血氣都攪混了,汗水自展若塵的額角上往下滴,毛孔中往外溢,血合著汗,浸扯透衣,黏沾成一團,逐漸的,他已感到呼吸粗渾,力道虛浮,甚至兩眼朝外看,也有些朦朧暈翳了。
  邢獨影的失敗並不是毫無補償的,他已有了他所不曾預見的收穫 這位“血魂”的“鐫命鏟”在展若塵身上所造成的傷害,遠比實質的情形更為嚴重,他已大大的降低了展若塵在一般狀況下能夠發揮出的潛力!
  受傷的地方宛若沾附著一種惡毒又邪異的詛咒,它們是那樣的在啃嚙著之糾纏著,不但阻礙展若塵本身功能的施展,更連他的心思也在如此的艱苦折磨下變得灰黯酷澀了。
  看慣了生死,經多了血腥吧,人總有一口不甘的氣存著,展若塵實在不情願把一條命為了這麼件事而送在這些人手裡,他必須掙扎,必須反抗,哪怕是非要毀滅不可了,他至少也得求個“同歸於盡”!
  內心的感受與憤意,只是深蘊在內心,形色上,半點也未顯露出來,他仍然在沉穩得近似冷酷及僵木的應戰,目光蕭煞,連面頰上一塊肌肉的蠕動,一條筋絡的抽卷都不見……
  犀利的光影翩飛,流閃的寒芒交織;人在死亡的明暗線條間閃掠騰躍,天地似一個上下交合的大圓,網著這些奔突的,真假難辨的身形 有點飛蛾撲火的悲憫意味於是,那鐵彪的大砍刀在一片半弧狀的焰彩炫映中,刀鋒偏斜,宛如石火淬閃,切向展若塵的後頸,幾乎不分先後,郝大山的銀旗也由下往上,暴卷猛兜!
  高手之間的拼搏與激戰便是如此,到了該分存亡的關頭,到了勢必濺血的辰光,總是有著一剎前的先兆 有如水流至渠,滿溢間的過程分野即在須臾,那是無可避免的,時間到了,就會是這般情景。
  展若塵突然弓背彎身,不朝任何尚有空隙的方向躲閃,反而快不可言的衝迎下撲,只見銀光招展的旗幟卷揚,“呼”的一聲,展若塵已被郝大山的銀旗兜翻七尺,然而,鐵彪那來似流江的一刀便也戳了個空!
  夠了,展若塵需要的就是這僅似一發的空間,他騰翻的身形猝側狂旋,九刀合成一刀,寒電穿射中,鐵彪龐大的軀體連連往前撞跌,一股透赤的鮮血四散標濺,而在同一時間,當郝大山尚未弄清楚事情的演變因由,正驚愕於瞬息之際,展若塵凌空洩落青衫飄飛澎漲,郝大山銀旗才起,一只右手業已連著他的旗幟拋上了半天,又帶著梟鷹般怪異的形象,“呼嚕”墜入荒草地裡。
  “嗷 ”悠長又淒怖的嚎叫聲,郝大山痛得滾在地下翻滾,他的嚎叫聲猶在血翳的空氣中顫吟,“卷地龍”上官卓才的大板斧已“呱”聲削落展若塵大腿上一塊巴掌大小的血肉,那塊赤紅的肉向前拋射,展若塵的“霜月刀”已三次扎進上官卓才的肩背又拔了出來!
  “卷地龍”如今真叫“卷地龍”了,上官卓才混身血濕透染,雙斧脫手,緊摀著肩背,貼地翻滾,血合著沙土,名符其實的一條卷地土龍!
  展若塵在幾次踉蹌裡,還沒有來得及站穩腳步,一條人影閃自他的後上側,冷芒碎映,他已被撞出三尺,背後由左肩至右肋,裂卷開一道那等怵目驚心的傷口!
  不錯,這是“馭雲搏鷹”盧尊強的傑作!盧尊強的身形甫始掠過,黃渭又一鼓作氣的撲了上來,雙掌翻飛,勁力澎湃,展若塵竭力躲讓,每在移動之間,俱是血同汗灑。
  疲憊的面孔上是一片冷酷與厲烈,盧尊強手中的粗短“鉤連槍”一探,狠毒的道:“是時候了,並肩子上!”
  一聲嘯叫,五名“白綾門”的弟子加上黃渭的十多個徒弟,當時自四周擁撲過來,白絞如龍,矯飛卷掠,各式的兵刃也揮舞交合,恨不能一下子便將展若塵大卸八塊,分他的屍!
  青瑩瑩的刀鋒在展若塵手上吞吐著電火也似的掣閃冷芒,它幻化為形形色色,向遇異的角度穿飛,這些圍攻的人們,又在進逼的同時囂叫著回散奔退。
  陡然問,匹練似的一條白綾怪蛇般卷至,展若塵身形半旋,手抓處,青光似霜,”呱”
  “哦”連聲里,白綾才斷,飄盪著雪花繽紛卜另四條白綾仿佛四股滾湧的雲霧,剎時飛到,那麼巧妙的分別纏繞上展若塵的雙臂雙腿,“七步追風”黃渭的掌勢,便居中鐵檸般撞來!
  展若塵的臉龐扭曲著,滿頭的汗水釉合著血跡,髮絲蓬亂披拂,牙齒緊挫,但是,他的那雙眼卻依舊深沉而冷漠,好像他的雙眸與他身體的其他部分是互無關連的,如像這雙眼是長在另一個人的臉上
  當黃渭的沉渾掌勁快將沾觸著展若塵肌體的一剎 而他的四肢乃是被四條白綾扯卷住的 他摹地張口。
  一股血箭便由他嘴裡赤漓漓的噴出!
  那股血箭撞在近距離的黃渭胸腔上,蓬濺開一朵絢麗鮮豔的血花,黃渭的反應卻似挨了一記錘棒,他雙臂拋揚,大叫一聲,整個人橫著跌出,每一次翻滾,俱是滿口嗆血!
  “霜月刀”的冷焰緊隨著黃渭的猝跌而翻飛,漫天的殘綾白絮在飄舞,執綾的四個“白綾門”弟子也被兜頂的刀芒逼得遍地滾飄,狼狽不堪。
  幾個黃渭的門人慌忙搶前攙扶住他們臉色灰敗、呼吸粗濁的師父,“馭雲搏鷹”盧尊強目突心裂,他切齒如挫,橫身挺槍,護住了黃渭,一邊怨毒的盯著展若塵。
  “好……姓展的,你使得好‘血腑箭’!”
  展若塵的神色更見衰頹了,他用衣袖拭去唇角上的點點血漬,面龐上呈現著那樣駭人的慘白,語聲裡宛如罩著蒙隴:“不用張牙舞爪……盧尊強,你到終場的時候,也不會是完整無缺的……”
  面頰的肌肉不停抽搐著,盧尊強仇恨至極的道:“你今天必然會死在這裡,展若塵,你已經到了強弩之未,油竭燈盡的時刻,你已掙扎不了多久,我們將把你分屍挫骨,散置荒野飼鷲餵狗,叫你死無葬身之地!”
  展若塵疲乏的道:“盧尊強,這遍地狼藉的血肉,難道還搪不住你那張狂言肆語的嘴?
  ”
  盧尊強雙瞳中血光隱隱,這位魯西一帶騾馬幫的總頭領,業已控制不住他激動的情緒,“鉤連槍”顫晃晃的指著展若塵,他裂帛似的吼叫:“不知死活的跋扈東西,我即使拼卻這條老命,也不會容你逃出去!”
  點點頭,展若塵身體有些搖擺的道:“我們都是一樣的打算一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幽幽地,黃萱從她父親身邊走了過來,臉頰上掛著淚痕、她硬咽著道:“二叔,事情已經到了這步田地,姪女身負的罪孽已是益深益重,姪女今天也不想活著回去了,只求能與這個惡魔同歸於盡,用這條殘喘苟活的生命向各位叔怕尊長謝罪吧……”
  盧尊強悲昂的大叫:“萱兒一邊站著,我這做二叔的還沒有死,等我挺了屍你再豁命不遲,等著瞧吧,姓展的逃不了!”
  肩、肋、腿連中九刀的鐵彪,這時在地下撐起上半身,痛苦又倔強的道:“二哥……今天我們真算丟人丟回娘……家了……這是助的什麼拳,幫的哪門子場,我們功夫不濟,好歹也得落個有始有終……卻不能讓萱姑娘去替我們收場……二哥你務必得挺下來……我們雖說廢了一半,還能替你纏絆纏絆那姓展的……”
  右手齊腕斷落的“鬼展旗”郝大山,伸直一只血肉模糊的時臂,一面倒吸著氣,還掙扎著高叫:“總是留得一口氣在……也得和這廝拼個了斷……二哥……我哥倆全豁上了,你可不能羞死我們,叫我們連一縷冤魂也沒臉回家啊……”
  盧尊強咬牙道:“二位賢弟寬懷吧,我姓盧的定然和他耗到底,是福是禍,是生是死,我這做哥哥的亦必同你們一道!”
  悲哀的搖著頭,展若塵沙啞的道:“業已殺成這種光景了,奇怪各位的興致仍然還有這麼個大法……不知是你們‘殺得性起’,抑是我果真對於屠戮的把戲厭倦了……”
  盧尊強氣湧如山的叱叫著:“姓展的,少來這一套自命不凡的說教,你只是一頭嗜血的野獸,一個殘暴成性的屠夫,你兇狠又歹毒,好狡無比,偏還扮得清高:講得悲憫,如果天下果有罪大惡極之徒,展若塵,那人則非你莫屬!”
  小心的,緩慢的作了幾次較深的呼吸,展若塵目光平視 像是凝注著虛冥中的什麼,他低沉的道:“盧尊強,你們還不就此收場,難道說非得等到死光死絕了才肯罷手?”
  “咯崩”一咬牙,盧尊強大吼道:“就算我們死光死絕,姓展的,你也必然不會是個活人了!”
  郝大山在激憤的嘶叫:“展若塵,你他娘即便認了命也不叫冤,至少你已本利撈足,我們這多人伴你上道,莫非還會屈了你!”
  鐵彪也似橫了心,奮力掙扎著挺立起來:“我姓鐵的……幾十年江湖,水裡來,火裡去,掉皮掉毛的事都不多,如今卻叫你戳了個混身刀眼……展若塵,算你行,我這條殘命,也就煩你一併收了去吧………
  展若塵喃喃的道:“看來我說得不錯 這一道,的確是要玉石俱焚了。”
  “鉤連槍”一擺,盧尊強凜烈的道:“你不怕死,我們還有什麼怕的?”
  坐在那裡痛得一張紅臉透黃的上官卓才,此刻提著一口氣,齜牙咧嘴的搭上腔道:“我說盧兄,姓展的這條命,任是怎麼擺弄也不能讓他活著出去,但再次圈殺,可得謹慎點兒…
  …姓展的業已是隔著打橫那一步不遠了,大夥瞧他吧,全身裂肉透骨的傷口,血流得似水流,就算他是鐵打的金剛,也禁不住這般折騰法……”
  身上的傷口突起了一陣痙孿,上官卓才強忍住那種撕裂般的痛楚,他光禿的腦袋上沁著油汗,又噓著氣往下說:“所以麼……咱們再朝上圈的辰光,就得採用遠攻遊鬥的法子,他使的是短傢伙,但身手欠靈,便難以傷人,大夥別愣向上湊,遠著點圍著打,光是幹耗,也包能將姓展的耗垮!”
  微微頷首,盧尊強道:“對,上官老哥說得有理,我們就這麼辦!”
  上官卓才的嘴巴翁張了幾下,艱辛的擠出一絲笑顏:“只是……盧兄,在櫓倒姓展的時候,可別太快結果他,總得留他一口氣在,好讓兄弟我也報報這一箭之仇……”
  盧尊強冷峭的道:“我會記得,上官老哥。”
  “霜月刀”的刀鋒在展若塵的手上閃爍著熠熠寒光,如秋水映漾,但是握刀的手卻曾被濃稠的血漬沾染,刀的冷森,血的腥氣,混合起來便形成一種讓展若塵極為熟悉的味道;這樣的味道,他已聞嗅了許多年,無可否認的,他也並不喜歡這種氣息,其中包含了大多的冷酷與殘暴,尖銳與生硬,這和他的心性所悅未見相襯;然而,現在他卻不由對這股氣息有所眷戀了,因為他不敢確定,今天以後,他是否尚有機會再度體驗刀和血的氣味,那固然是冷殘,是尖硬,可也表示著一個人的感覺一活著的人才會具有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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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 愧承恩義

  展若塵心中像是梗塞著什麼。使他有種恁般不自在的感覺,此時,他嘴上強擠出一抹笑容,低啞的道:“主威名,日之中天,雖未有幸拜識,卻仰之已久,今得謁及,主果然不愧女中英豪,一方霸才,氣魄膽識,真個羨煞多少昂藏鬚眉……”
  金申無痕淡淡的道:“別盡給我戴高帽子,展若塵,你似乎不是個慣於阿諛奉承的人吧?”
  展若塵坦然道:“我不是,但我不能不表達一下,我對主方才那種果斷作為的欽佩。”
  打量著展若塵,金申無痕道:“你傷得不輕,看樣子,他們是存心要,你性命來的?”
  苦笑著,展若塵道:“主自是明白。”
  金申無痕道:“是很深的仇恨嗎?”
  “他們認為不共戴天。”
  金申無痕道:“你還另有說法?”
  展若塵的雙瞳有些淒茫,他道:“那是一種無奈,主,我不認為其咎在我。”
  微微一笑,金申無痕道:“每一個與對方結怨的人都會這麼說,江湖上的紛爭,尤其難得判個是非曲直,梁子結下了,便總有各執一詞的兩方,分別只在於贏字與輸字,主動同被動而已,怨隙的內涵,往往變成次要的。”
  展若塵聽著金寡婦的話,同時,他感覺到,這位女中雄主,見解精闢,言論透徹,是個世故又老練的厲害人物。
  金申無痕又道:“在兩道上打了半輩子的人,邪魔鬼祟的事看多了,也看慶了,越是經得長久,便越是看不慣,我憎惡那些不講道義的行徑,縱然我明知該睜只眼閉只眼,朋知要管也管不完,但除非不被我遇上,否則,我就是難以拋手,至於要管的事其中是個什麼原因,我倒懶得去探究,我只問我所看到的事實……”
  點點頭,展若塵道:“我卻要告訴主,你並沒有管錯!”
  金申無痕笑道:“是麼?這樣就更完美了。”
  身子搖晃了一下,展若塵痛苦的道:“主,且容展某告辭……”
  金申無痕安詳的道:“你傷得很重,能撐下去嗎?”
  展若塵一心只想儘快避開這位“金夜叉”,他強挺著道:“我想沒有問題……”
  望了一眼展若塵腳下那一灘殷紅的鮮血,金申無痕道:“展若塵,你不止有一身好功夫,更有一股不倔的傲氣,很好,我生平最欣賞的就是你這種人,但似你這樣的人也大多有同一個缺點 逞強好勝,不顧後果,看看你自己,你能走得出多遠?”
  展若塵舐了舐微裂的嘴唇,啞聲道:“主的好意我心領,但我卻不能繼續麻煩主。”
  金申無痕道:“所謂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天,展若塵,這件事我既管了,便沒有虎頭蛇尾,半途而廢的道理。我從鬼門關截下你來,怎能再由你爬回去?這豈不是失去我抱此不平的原意了?”
  展若塵艱辛的道:“但是,主……”
  打斷了他的話,金申無痕道:“人人都有困窘的時候,受人的惠並不是一種恥辱、更不是一種負擔,你放寬心,展若塵,我幫助你,只是我不能任由某些人倒行逆施,違背傳規,對抗公義,更明確的說,是我要掃除阻礙我心意的事物,你並不欠我什麼。”
  蒼白失血的面龐上浮漾著那等的酸澀及窘憂,展著塵吶吶的道:“我看,我還是不要為主添累贅的好……”
  金申無痕笑了:“如果這樣的事對我而言也叫‘累贅’,‘金家’的大小瑣碎麻煩早就壓垮我了,展若塵,我這老婆子還比你想像中的要堅強多了!”
  展著塵倦乏的道:“主是要帶我走了?”
  金申無痕爽朗的道:“‘長春山’離此只有一百六十裡路,快馬趲趕,到半夜也就抵達了,展若塵,我叫他們先替你上藥敷傷,然後,你到‘金家’去好好調養些日子,等你傷勢痊癒了,天空任鳥飛,海闊由魚躍,隨你到哪兒去!“暗裡叫著苦,展若塵猶豫的道:“這未免太過打擾主,我著實承擔不起……”
  金申無痕的一雙鳳眼倏然凜寒,她不悅的道:“展若塵,你在江湖上也是一個響噹噹的人物,聞說你本領強,志節高,做骨鐵膽,敢作敢為,這樣的人,原該豪邁豁達,不拘小節才是。怎的卻如此婆婆媽媽,舔經迂氣?你要搞清楚,我是愛才怜才,不忍你瀕絕荒野,暴屍黃沙,一心救你的命,並非我向你要求什麼,你可別不識好歹!”
  展若塵心裡嘆息
  這也是上天注定的因數吧?他吃力的道:“主既是這般愛護,我就只有恭敬不如從命了………
  “嗯”了一聲,金申無痕顏色稍弄:“這才像話,你還活得不夠長,難道就膩味這人世間了?年紀輕輕的,居然自己愣要枯死,豈不是愚蠢?”
  展若塵提著一口氣道:“主慈悲,永誌不忘……”
  擺擺手,金申無痕道:“你受抬舉,知好歹就行了。”
  說著,她頭也不回的又道:“古自昂,傳我的‘金鳳軟輿’來。”
  後面站成一排的“飛龍十衛”五人中,那為首的一個環目大漢躬身回應,立時飛身奔掠向山坡疏林之內。
  展若塵的身體這時已開始顫抖;不但臉色慘白如蠟,連嘴唇也泛了青,他的眼眶益見深陷,四周透著一圈灰黑,面頰的肌肉,不停痙攣。
  金申無痕嘆唱的道:“看你猶要逞能,這還像個活人樣嗎?嚴祥、易永寬,過來攙扶著展若塵。”
  兩位“飛龍十衛”的好手,當時搶向前來,左右扶住了展若塵;這上扶,而人手上全沾了滿掌的血跡。
  展若塵低微的道調:“二位兄台,多謝了。”
  金申無痕不由笑了起來:“展若塵,我救了你的命,你還設吐半個謝字,這兩個小子扶你一把,你倒客氣得很:
  努力呼吸著,展若塵道:“主,大德不言謝!”
  怔了怔,金申無痕頷首道:“好,好一個大德不言謝!”
  山坡的林叢裡,此時已有一隊行列快速走出,前面是牽著馬匹的十名黑衣大漢,後面也跟著十名抬著轎於的黑衣大漢,中間,竟是一頂寬大華麗的軟輿。軟輿的頂部,呈現著四角飛鉤的形式,輿頂鑲嵌著一只精雕的鳳凰,寬寬的纓絡垂懸在蓋頂四周,而那是一色的金光閃閃,無論輿頂、轎衣、纓絡,皆是由金絲編織,那只饅嵌在上的鳳凰,似也是純金雕戍,甚至前後的六根槓桿,也發著金黃,由十八名身形特別粗曠的壯漢抬扶著,遠遠的,便是一片耀目的燦光!
  這樣的架勢,說得上是扈從威武,儀仗 赫了,和金申無痕的身份相襯,更烘托出她那一方獨霸的不凡氣概。
  金申無痕道:“展若塵,你就坐我的轎子回去,這抬轎的十八個人,乃是我干擾萬選揀出來的,他們都有一樣特異的本領 氣力悠長。勁道持久,腿腳穩健而快速,疾行起來似若奔馬,連走上兩三個時辰不用休歇,你坐上去就會知道,這是一種十分舒適的代步工具。”
  展若塵啞聲道:“竟得主如此殊寵,但……主卻何以代步?”
  忽然嘆了口氣,金申無痕道:“我還不能就此回去,待會我換乘馬匹,猶得往前找尋一程,我那不肖子出來遊蕩業已三四天了,尚未見返家,我放心不下,特地帶著幾撥人馬分頭相尋,這小畜牲,越來越野,叫我傷透腦筋……”
  全身起了一陣冷顫,展若塵只覺心腔在猛烈收縮,背脊泛涼,喉頭幹昔如焚,他眼濛濛的,模糊中,似又映現出金少強那張瀕死前的蠟黃面孔,那不甘休的、怨毒的神情,而現在,他的寡母卻正如天下任何一位慈母相同,這般憂心仲仲的牽掛著她的兒子,實際上她卻永遠失去她的兒子了
  殺死她兒子的人就在面前,可悲的是生命與生命的衡量並非對等,其間不是交換,而是仇同恩的鍺雜累疊,冥冥中的天意啊……
  金申無痕又在往下說:“……你且先到我那裡安心住著,好好養傷,一切都會有人料理照拂,不必你費神,我交待十衛中的簡叔寶和馮正淵一路護送你回‘金家’,簡叔寶懂點醫理,他會先給你止血包紮……”
  喉嚨哽塞著,展若塵痛苦的點著頭,他不能再說出一句話。
  金申無痕籲了口氣,感喟的道:“少強這孩子……看我這次拉他回去不關上他三個月,煞煞他的野性才怪,我這把年歲了,還為了他四處奔波,真是個小沒天良……”
  展若塵逐漸暈沉了,他願意暈沉,他並不後悔殺了金少強,愧對的卻是一顆慈母的愛心。
  於是,他覺得被人抬到一處溫暖柔軟的地方,他又感到在移動,一種有韻律的,平穩的起伏,有人似在他身上敷抹著什麼,然後,他墜向黑暗,深沉卻浮現看各種古怪影像的黑暗……
  那靈秀的,挺媚的“長春山”,一片翠綠蓊鬱的松柏掩映下,是一片遼闊的亭臺閣,飛簷重角、畫棟雕梁、金碧輝煌中有著古拙的雅緻,清幽淡遠裡蘊含著豪奢的氣勢,這樣一處屋字貫衡,華廈連雲的所在,只有一個名稱來代表:“金家”。
  展若塵住在“金家”範疇內的“如意軒”裡。”
  “如意軒”是一幢小巧的精舍,靠著山腳下,在一條細細的銀瀑之側,非常舒適恬恰的一幢小房子。
  他已來了三天。
  金申無痕說得沒有錯。自他來到這裡;便上點也不用操心,醫傷吃藥,生活起居,甚至連衣衫的洗換、被褥的整理都有專人服侍,而且皆是第一流的入選
  無論是丫鬟或者司役。
  他生活在如此恭謙的,尊仰的,誠摯又溫暖的氣氛裡。享受著豐厚的可比帝王的招待,但他卻並不快樂,更不眷戀,時時刻刻,他卻想儘早離開,如果可能,在金申無痕回來之前離開。
  於是,他發覺金申無痕在這裡的權威乃是至高無上的,這位“金婆婆”的話似若聖旨,他被“金家”的人懇切又細心的照顧著,也被“金家”的人綰系著,這種綰系乃是一種善意
  金申無痕曾經交待要等他的傷勢痊癒之後才能離去,因此,“金家”的人就近乎監守似的日夜看護著他,使他難活動,當然,另一個原因是他的刀傷牽扯,實在也無法隨心所欲。
  三天來,他的傷勢已有了顯著的起色。雖尚不能下地溜達,卻已在床上坐得起來,日夜輪派陪侍他的,是伴他回來的,“飛龍十衛”中的兩衛,簡叔寶與馮正淵,以及“金家
  “月”字級的一位三把頭“蹦猴”玄小香。
  “金家”之所以能夠在江湖上拿大鼎,在黑道裡稱柱名,於遼北頂起半片天,的確並非幸得,它的勢力龐大,組織亦相當嚴密,上下之分,尊卑之間,真是一絲不苟,規矩沿傳,便乃形成了“金家”。以金申無痕為主腦,她也是最高掌權者。她之下,除了橫的親族外,縱的任統乃是二、三、四、五四位當家,一位大司律,而“金家”的好手們通稱為“把頭”;“把頭”分為“雷”“電”“月”“星’’四級,每級有六名列屬,每級“把頭”的為首者,便叫做“大把頭”,按照順序排下,層層節制,權責分明,由這些人率領著千餘名屬下,便形成了一股雄大的力量,金家的親族,則是這股力量包圍中的核心了。
  在日常,“金家”並不是所有的人手全聚集在此,相反的,他們大多各有職司,分布於外。“金家”在遼北一帶,掌握著許多大買賣,正道的、邪門的都有,他們擁有氣派的酒、豪華的客棧、宏偉的綢緞莊、廣闊的油坊,甚至好幾家票號,他們也擁有奢侈的賭場,再加上八條大道上壟斷生意的獨家驢馬行,“金家”的財力豐厚,和它的武力一樣,都是令人注目的;也因此,他們不幹道上一般的搶、騙、脅、竅的勾當,他們雖亦是綠林之後,招牌卻十分硬朗。
  平時;“金家”裡除了金申無痕與她的親族是經常坐鎮之外,其他四位當家,只有三當家是留在這裡,二、四、五三位當家常駐於外地。“雷”“電”“月”“星”各級的“把頭”,也只各二人留守,僅有大司律和“飛龍十衛”是不動的,他們直接承受金申無痕的調遣及指揮,也是“金家”本身立時可以集聚的一股人馬。
  三天來,展若塵和這三個陪侍他的“金家”好手相處甚洽,談話中,知道了不少他以前所不太明白的“金家”內部情形,然而,也由此更加使他驚異于金申無痕的魄力與統禦之術,敬懾於這位女霸天的英明果敢
  以一個老年婦女,竟把這幹剽悍桀騖又各具本領的武林人物治理得如此馴服忠耿,俯首聽命,豈是一樁易事,更莫論猶要掌握這偌大的一片基業了!
  這是午後,清靜而略帶涼意,展若塵則自一場短暫卻酣暢的午睡中醒來,他才從床上坐起身子,那位有“蹦猴”之稱的“月”字級三把頭玄小香已連跳加躍的竄了進來,搔頸撓頭衝著他齜牙咧嘴,十足一付猴相:“展爺,你睡醒啦?你這一覺睡得安逸,我卻連來探視好幾次了……”
  展若塵輕輕打了個哈欠,笑道:“有事?”
  玄小香擠擠眼,道:“我們三當家的交待,要親來探訪,吩咐在你醒過來時,馬上就去向他稟報,我先知會你一聲,這就去請駕啦。”
  展若塵忙道:“這怎麼敢當?玄兄,理該我先去拜訪三當家的才是……”
  嘻嘻一笑,玄小香道:“你就不用客氣了,我說展爺,要不是你這幾天身子不便,極須靜養,我們三當家早就會過來探訪啦……”
  微微有些不安的昔笑著,展若塵道:、
  “玄兄,老實說,我只是一個蒙恩於尊上,承主關愛送來此處療傷的窩翼客人,各位如此善待於我,已令我頗覺慚愧,又哪能勞動三當家大駕,移玉相探?玄兄,還請你回報一聲,就說我敬謝了……”
  玄小香搖頭道:“展爺,不知你是真謙呢,抑是椅不清楚自家的份量?你可是道上的大人物哪,‘屠手’之名,叱吒五嶽,威凌四海,提起來若雷貫耳,能震得人心一跳;再說你在這裡,乃是我們老夫人的貴賓;‘金家’上下,哪個膽敢對你不尊不敬?莫說三當家的應該前來探問,就算二當家的在,也一樣得先過來問候,老夫人的賓客哪,誰也怠慢不得。”
  展若塵道:“這樣一樣,就益發使我汗顏了……”
  玄小香笑吟吟的道:“‘金家’的人,別說是我們聽差跑腿的角兒了,就連後院‘九冒閣’金家本族的各位爹娘姑少,也對老夫人的貴賓尊敬有加,半點不曾失儀……”
  展若塵道:“金家本族,還有不少人呢?”
  玄小香扳著指頭道:“也不多,老夫人娘家的一位哥哥、兩位妹妹都住在這裡,還有老爺子的一位嫡親三叔,妹妹同姑爺。兩口子及一位外甥,再加上我們少主,嗯,老夫人的義女也得算上,她用不了多久就變成少夫人啦……”
  心弦緊了緊、展若塵表面上卻極其平靜:“主的義女?”
  齜牙一笑,玄小香壓著嗓門道:“不錯,我們老夫人的義女,施嘉嘉施姑娘,老夫人疼她可疼得很哪,心頭上的一塊肉哩,少主對她也愛慕至深,百依百順,亦只有她才能製得住少主那些毛病,老夫人早就盤算著日子啦,已不能儘快把他兩位綰連同心,結成一體吶……”
  金申無痕這個願望,這輩子是不可能達到了,而令她願望破滅的人,竟就是她從鬼門關上救回一命的人
  展若塵覺得這是一個可悲的輪固,一個可怕的諷刺,他很難過,也很苦惱,嘆了口氣,他道:“是麼?”
  玄小香道:“一點不假,我們老夫人最盼望的就是這樁天大喜事,她常說,只要少主一旦成家,她這一輩子心願就算了結,再也沒有什麼牽掛了;少主天不怕地不怕,甚至連老夫人的話他也敢不聽,卻就是忌憚施姑娘、任什麼事,施姑娘一句話,少主便乖乖俯首順從,絲毫不敢拂逆,老夫人講過得好好找個人管著少主,收收他的野性……”
  展若塵低聲道:“少主和這位施姑娘,感情很好麼?”
  略略猶豫了一下,玄小香才嘿嘿笑道:“似乎不錯,但是,好像少主比施姑娘來得勁道靈活些……”
  明白了些什麼、展若塵以一種“置身事外”的恬淡語氣道:“男女間的關係發展,十分微妙,表面上往往令局外人體察不出其中的真正內涵來,確切的感受,只有直接承受的雙方才能體會……”
  玄小香笑道:“不管怎麼說,施姑娘嫁定了少主乃是不會有錯的。”
  嫁定了麼?展若塵又在心中嘆氣
  幽明異途,陰陽兩隔,這是一個業已褪了色的斑駁過去,淺黯得泛著哀鬱的紫紅,對金婆婆,對整個“金家”的人來說,幻滅得實在殘酷,但是,他已不能補償什麼……
  玄小香突然跳了起來,大驚小怪的道:“展爺,只顧閒聊去啦,還沒向三當家的回稟哩,我得趕緊去知會一聲,三當家是出名的急躁性子,惱火了他,這頓生活我可受不了……”
  展若塵平靜的道:
  ”那麼,你就去口報三當家,說我展著塵創傷在身,不先前往拜謁,多承三當家關注,已是感懷不盡,勞駕來探,卻萬萬擔當不起,能否則否,我心領神受了……”
  一步三蹋的跳向門外,玄小香的身影出去,老遠,語音還在空氣中飄漾:“別客氣噗,展爺,你稍待,我們三當家的就來……”
  微微搖頭,展若塵靠在枕上,十分落寞,又十分怔忡的沉思著
  “金家”的上上下下,對他是如此友善,如此誠摯,給予他少有的關懷與溫暖,他們都很懇切同直率,毫不保留的把他當成最親密的對象來接待,在融洽中卻又不失對他的尊敬和禮遇,能夠和“金家”的這些人結交該有多好,現實上的利害倒在其次,只是這股於熟絡勁兒,就足以令人嚮往了;然而,他卻總覺得無形中像是橫隔著一道什麼在他心裡,有一點尖銳的什麼在刺戳著他的魂魄,他難以盡情的接受這份春意,他每每覺得不安與欠疚,每覺隱隱的痛楚在他體內扯絞……
  當然,他知道,這完全是為了金少強的緣故,金少強該殺,但是,他沒想到,殺了一個該殺的金少強,卻等於破碎了多少人的希望,抹煞了多少人的歡笑,更給多少人帶來了漫天的愁雲慘霧……
  這些受到牽連的人,卻大多對他這麼好,尤其是金申無痕,續命重生的恩德,更是他精神上一個難以言喻的負荷,她給予他最珍貴的未來,但他卻奪去了她未來的希望。
  寡婦死了獨子,往後,還有什麼指望?展若塵咬著下唇,雙眸神色迷茫而悲哀,自瞳孔的晶幕向外看,原是一片燦麗的午後陽光,竟也變得恁般晦暗陰鬱了……
  他已不敢確定,自己對金少強所做了,到底做對了沒有?於是,有輕沉的腳步聲自門外。
  玄小香又蹦了進來,拉開嗓門道:“展爺,我們三當家來探望你啦。”
  開門人影一晃,出現的是位四旬左右,模樣清 嚴肅的中年人,這中年人一襲黑袍,身形瘦削。最扎眼的是他額門正中一塊赤紅的斑痕,斑痕呈現著參差的略方形,形若一枚火印!
  這人了進門,已低叱道:“不要大呼小叫,驚憂了展兄!”
  床上,展若塵定下心神,朝著對方抱拳道:“尊駕想是‘金家’的三當家‘火印星君’潘得壽了?”
  那人舉止沉穩的還禮道,“我正是潘得壽,拜望來遲,尚請展兄恕過。”
  展若塵道:“三當家高抬於我了,展某無才無能,只是一個蒙恩受惠,幾死還生的落難之人,幸得主及各位關愛照拂,賜我以棲身療傷之地,業已感念不盡入何敢再勞大駕來探?三當家如此多禮,倒令展某好生不安……”
  “火印星君”潘得壽淡淡的一笑道:“展兄名揚天下,威懾兩道,我是仰慕已久,正苦無緣結識,幸利用此良機,怎能不來謁晤?更休論展兄此來,乃是敝上的貴客了……”
  玄小香搬了一張椅子到床前,哈著腰道:“三當家,你老請坐。”
  潘得壽坐下,端詳著展若塵,道:“這幾天來,展兄覺得身子還妥貼麼?”
  展若塵道:“多謝三當,家照應,已經好多了。”
  點點頭,潘得壽道:“展兄初來那天,我曾親迎至此,唯展兄那時失血過多、虛脫太甚,正在暈迷之中,大概並不知曉,展兄的氣色,確要比三天前好些了……”
  連忙再度抱拳,展若塵道:“原來竟是三當家接我人莊的,若非三當家提起,我可真是一點也不知道,當時暈迷如死,只差一口氣了,三當家,迷濛中未曾見禮致謝,盼望三當家包涵……”
  潘得壽笑笑,道:“好說,展兄不必客氣,在這裡一切都很方便,展兄要什麼儘管開口,我差他們辦來就是,展兄眼下任什麼事皆無須操心,以養好傷勢最為重要。”
  展若塵感激的道:“有勞三當家、自當謹記。”
  潘得壽安詳的道:“摟主大概這一兩天就會回來,但願展兄創傷痊癒神速,早日康復,也好叫主寬懷。
  展若塵笑道:“托各位洪福,我想很炔就會好的……”
  站起身來,這位,“金家”坐第三把交椅的大人物一拱手道:“展兄傷重宜多靜養,我就不再打擾了!”
  說著、他回首又道:“小香,好生侍候!”
  一躬身,玄小香尊敬的道:“三當家放心,錯不了。”
  在展若塵的再三道謝中,潘得壽轉身離去。玄小香送出門外,垂手哈腰,半晌,他走回來,抹了抹腦門上的汗水:“乖乖,我們這位三當家乃是最難招惹的了,只要他在的場合,我會緊張得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展若塵笑道:“他倒是蠻干脆的。”
  玄小香一屁股坐在方才他端給潘得壽坐的那張椅子上,籲了口氣:“可不是,他辦什麼事都一樣爽快利落,絲毫不拖泥帶水,我們主對他可賞識得很哩……”
  展若塵若有所思的道:“主大約也快回來了……”
  玄小香道:“方才三當家不是說過,就這一兩天……”
  無聲的低喟,展若塵道:“我虧欠她的太多。”
  玄小香自是聽不出展若塵的“弦外之音”,他笑道:“這沒有什麼,我主為人行事一向講究道義,欽佩節烈之士,尤其她看得順眼順心的人,就更加百般關照提攜,愛護得緊,展爺以前與我們主雖然無淵源,但看她對你的這等顧惜法,顯是器重十分……”
  心胸間更覺沉重了,展若塵酸澀的道:“玄兄,承受大多,有時也是一種痛苦……”
  怔了怔,玄小香不解的道:“這有什麼不好呢?展爺,你可要知道,能得我們主著重的人,乃是少之又少,極有份量的角色,她老人家都不屑一顧,不提別人,就拿我們‘雷’‘電’‘月’‘星’四級的幾位‘大把頭’來說吧,莫以為他們已是這等身份,我們主照樣經常不給好臉色看,她對你如此愛惜,簡直是我們想都不敢想的事哪……”
  展若塵苦笑道:“我是受之有愧。”
  玄小香道:“不然,以我看,定是你有主特別賞識的地方,若是一個窩囊廢,我們主才不會有這份閒心包攬此等與她無關的麻煩事……”
  稍稍往下移動著身子,展若塵有些疲倦的道:“說真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有什麼與眾不同之處,我想,只是我運氣好,命不該絕,才恰遇上主路過施援……”
  玄小香老老實實的道:“這是你自謙了,展爺,不說別的,光憑你的‘萬兒’就是天大的招牌,單是‘屠手’兩個字,已值得我們主另眼相看了,何況你所具有的還不止這些!”
  閉上眼,展若塵不由感到一陣冷顫通過全身,是的,他所具有的不止是他的名聲,他血淋淋的過去,他更背負著那沉重的債
  對那個救了他,更“另眼相看”的金申無痕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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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章 細說悲歡

  “臨風閣”名如其所,是一處爽潔明敞,又帶著幾分飄逸韻味的地方,建築的格局也顯得特別的古樸強渾,線條簡單而有力,稚嫩中,含蘊著突出的拙實感
  它是全用檜木原幹疊架起來的一座正方形閣,分上下兩層,下層只用合抱的四枝粗大木柱為支撐,沒有隔問及牆壁,四周半垂著寬長闊大的竹簾,光潔潤亮的地板泛著紫褐色,卻僅有一張獸腿矮幾擺在中間,一列特大特寬的原木梯延展上層。閣之上,也與地下一樣簡潔明淨,只是地下鋪了層錦氈,矮幾改成八角檀木鑲嵌雲石面的高桌而已,在這裡,掀簾眺望,可以看見“金家”綿亙逸邐的景色一角。
  展若塵抵達“臨風閣”的時候,金申無痕還沒到。
  陪伴他來此的鮑伯彥與東門武二人,雙雙垂手肅立在閣外正面的木階兩側,另兩名抬摃軟兜的大漢,各自扶著軟兜的一邊木槓;遠遠的直挺挺卓立著
  “金家”規矩之嚴,只有這個小小的動作,便可顯示一斑!
  展若塵有些侷促不安的坐在一張大師椅上,他覺得心跳得厲害,雙手手心不時沁出黏濕的冷汗,連喉嚨裡也泛著那等的幹苦了……
  金申無痕並沒有令展若塵等得太久,她在約定的時間裡準時來到;十名黑衣大漢簇擁幹她左右,一抵階前,這十個人立即分散四周,由金申無痕獨自拾級登閣。
  扶著太師椅的靠手,展若塵有些吃力的起身相迎,他凝視著緩緩自階梯上來至面前的金申無痕
  這位江湖道上獨一無二的女霸,遼北的巨鼎,“金家”的主子,仍然是如此的雍容、深沉,如此的威嚴、平靜,若一定要在她的形色上尋找一點與往常不同的什麼,那就是憑添了幾分肅厚之氣,眉字之間,業已透露著平時罕見的倦意,浮現著幾不可察的老態了……
  蹣跚的走前幾步,展若塵長揖為禮:“展若塵向主請安……”
  雪白的衣袖輕拂,金申無痕的語音微見蒼啞:“坐,你不必多禮。”
  待到金申無痕落座之後,展若塵才打橫坐下,金申無痕望著他,和祥的道:“來到‘金家’,有十幾天了吧?”
  展若塵恭謹的道:“正好十天了,主。”
  點點頭,金申無痕道:“他們照護得還周到吧?聽說你的傷勢已經大有起色。”
  展若塵道:“承主德澤所被,各位貴屬相待甚殷,巨細無遺,若非主意慈與‘金家’上下的一體關愛,只怕我早已魂幻飛鴻,屍與泥朽了……”
  雙眸中漾起一抹淒然,金申無痕宛如有所感觸,她閉閉眼,低沉的道:“本來,一回來就想過去瞧瞧你的,但心情不好,也就暫且擱下了,希望你能夠諒解……”
  展若塵忙道:“主關懷,恩德如山,我該先向主叩謝,又怎敢勞駕來探?尤其主新遭切痛尚竟念顧於我,垂顧之情,更令我惶恐愧疚,無以復加……”
  輕喟一聲,金申無痕平靜的道:“那件事,想來你也聽說了?”
  展若塵小心的道:“真是不測,主,還請節哀珍攝……”
  金申無痕的笑顏蒼白而勉強:“這樣的話,我已經聽得大多,不但煩,更且有些麻木了……展若塵,世上有些東西,一旦失去了乃是無法加以補償的,也是難以用慰藉來寬釋的,它就是那麼實兀的消逝了,再也不會回來,再也沒有相同的第二個,貫注了多少心血,多少情感,多少摯愛在上面,一下子,全化虛幻,有若南柯一夢,只是,夢醒後的那份空茫茫,卻叫人好生難以承受……”
  展若塵輕聲道:“我了解,主……”
  搖搖頭,金申無痕道:“不,你不了解,除了我自己,天下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了解我的心情與我的感受,展若塵,這已遠遠超過了痛苦,超過了悲哀,超過了憂戚,這是一種詛咒,一種滅絕,一種灰白的迷茫,人活著,失去了寄託和希望,也就意義不大了……”
  展若塵臉色顯得青鬱陰晦,他吶吶的道:“可是,主肩承半天,擔負一方重荷……”
  金申無痕苦澀的道:“不錯、要不是我的責任未了,往後的日子,真個不再消磨也罷……”
  舐舐嘴唇,展若塵道:“主,我知道徒托空言,幹事無補,對你如今的悲楚及切痛毫無幫助,但……但我一片摯誠,出自肺腑,渴盼能在主這等淒哀的心境下略盡棉薄,若能為主稍解愁懷,也算聊報恩德於萬一……”
  往椅背上一靠,金申無痕籲了口氣,溫和的道:“展若塵,你的熱誠可感,盛情可嘉,我都心領了,然而,事實上你幫不上忙,不但你,任何人都幫不上忙,這是一樁永遠無法挽回的失落,我已說過,不能替補,不能充填,不能模仿,就像辰光,它過去了,再也不會轉回,我們活在世間裡,但這一刻的時間,卻永不是方才那一刻的時間了……。
  展若塵覺得胸隔間宛似塞窒著什麼,他近乎掙扎般道:“主,我好慚愧……”
  金申無痕淡淡的道:“無須如此,我兒之死,和你毫無牽連,你不要為了難解我憂而滋生不安,這就過於自苦了,展若塵,我很欣賞你,我不願你在情緒上受什麼影響。”
  展若塵沉重的道:“主,你是個慈悲的人,有時候,慈悲的令人痛苦。”
  眼下的肌肉微微抽搐,金申無痕低徐的道:“像對我的孩子,……我愛他,寵他,護他,樣樣為他設想,端端依著他,……這也算是一種慈悲吧?也算是一種痛苦的慈悲吧?他死了,是不是我加諸於他大多的慈悲而害了他?”
  展若塵的話,原是暗示他自己心中的矛盾與不安,但金申無痕卻聯想到另一方面去了,展若塵不能點破,也無法再接引下去……揉撫著面頰,金申無痕又道:“展若塵,你知道我只有這一個兒子?”
  背脊上浮起一陣冰寒,展若塵振作著道:“我聽他們提過……”
  金申無痕緩緩的道:“那是我在上三十歲以後才生的一個兒子,是頭胎,也是最後一胎……少強小的時候,身底子不夠結實,多災多病,有三個姑娘日夜照顧他,我還不放心,整天盯著打轉。恨不能口裡含著,眼皮子上供著,費了多少精力,耗了多少心血,孩子總算一天天的長大了……他小時候模樣就逗人憐愛,長大之後更是又俊又俏,一表人才,誰見了都誇。在他十五歲那年,就有人上門提親了,好多名門大戶的閨女,他都看不上眼,也難怪孩子聰明,出身不差,加上又生得俊,自視未免過高,我也由著他順著他的個性發展,我一直相信,我的孩子有其獨特的品質與超俗的觀念,這孩子,比他老子可要強多了……”
  展若塵沒有作聲,他很難過
  金申無痕雖是女中之英,一方之豪,但在談到她的兒子的時候,卻如同天下任何一個溺愛的母親相似,咦叨、嬌寵、盲目、自味,更帶著那樣可笑可悲的做色,在母親眼中,兒子總是完美無暇的,是沒有不可原諒的過失,這種寬懷,這種大度,是深摯的愛,卻也是相反的害,往往,母子間的親情,便蒙蔽了孩子或許不值誇譽的另一面,而母親的寬恕,卻不是人人能夠接受的,金少強就是一個慘酷的實例……
  於是,金申無痕又悠悠的說下去:“成長是一樁多麼不易的事,用時光、愛心、關注,加上衣食的堆砌,才慢慢把一個人自襁褓中拉把大,可是,毀滅卻大簡單了,只須一剎,一剎的前後,那段辛苦的成長過程便會灰飛煙滅……有時候,我不相信我的孩子已經不在了,他原是如此熟稔又如此親切的生活在我身邊,他的音容笑貌,猶在眼前,猶在耳際,他的呼喚,也仿佛又是方才的事……”
  展若塵的感受極為複雜,但愧疚與惶驚的成分卻無疑是最多的,他幹澀的咽著唾沫,沙啞的道:“那個給予主這般創痛的人,在明白事實的因果相關之後,說不定也會深覺悔恨,自責不已……”
  金申無痕冷冷一笑:“你是指那個殺害我兒子的兇手?”
  展若塵艱辛的道:“我是說,一位母親在失子之後的悲哀與空虛,足以掩蓋這樁不幸的起始因由,假如那個‘兇手’能夠及早知道的話……”
  金申無痕陰沉的道:“這個藉口,不能拿來當做那個天殺的屠夫脫罪的理由,他謀害了我的兒子,毀去了我這一生的指望與寄託,我就必須要他補償,血債血還,他給予我的,我便給予他,這並不僅是他用生命可以抵償得全的……”
  怔了怔,展若塵道:“主是說……’’
  金申無痕幽冷的道:“一旦把那兇手找出來,我必滅其九族,誅其親朋,我要他以最慘痛的代價,來補抵他的罪行!”
  展若塵視線低垂,喉嚨裡宛似梗著什麼:“怕又是一片慘愁……”
  金申無痕忽然感喟的輕嘆:“是一片慘愁,這原就是慘愁的事 打少強遇害的那一刻開始,但那個人並未替我設想,我又如何來為他包涵?他做下的,便必須承擔,在任何情形之下,這皆是無可變易的鐵則!”
  咳了一聲,展若塵道:“主,可有那人的下落?”
  表情晦暗了,金申無痕沉沉的道:“還沒有,我甚至不知道殺害少強的兇手是一個人或者兩個人以上?但我將一直查探下去,追索下去,我相信,遲早也會得悉真相,把那心狠手辣的惡毒東西給抓出來。”
  展若塵低聲道:“眼前是否掌握了某些線索?”
  金申無痕嘆了口氣:“曾經有幾個可疑的目標,但追查至最後,都證明這些人是無辜的,目前尚沒有確切的線索,我已發動所有的力量,分別從各個階層,相關的組合與可能的環境中去明查暗訪……我的人手最多,在這裡,我的話極有份量,各行各道也很尊敬我,照說,應該能找出點端倪來才對。”
  展若塵喃喃的道:“這些天來,也真苦了主……”
  金申無痕道:“我當然苦,但還有一個人怕比我更苦。”
  展若塵道:“主是指施姑娘?”
  望了展若塵一眼,金申無痕道:“你也聽他們提過麼?”
  微微頷首,展若塵道:“聽說,施姑娘是主的義女?”
  金申無痕原本霜凝雪封的面容上,這時才浮現起一絲暖意,她雙手互合,置于膝頭,徐緩的道:“不錯,嘉嘉是我的義女,說起來,這也是個苦命的孩子……”
  展若塵沒有打岔,是一種傾耳聆聽的模樣。
  金申無痕似是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緒,接著說道:“嘉嘉是個私生女,她的母親,早年和我是非常要好的結拜姐妹,那時,我們都還年輕,當然也有著一般少女的憧憬和幻想,那真是一段做夢的日子……後來,嘉嘉的母親認識了一個男人,是個相當英俊出色的男人 至少,表面上是如此,他們由相識而相戀,好得不得了,嘉嘉的母親便也和許多癡情的少女一樣,終於奉獻出她的貞操。可憾又可恨的是,這個男人對於她,並不似她對這個男人般的真心真意,等到嘉嘉的母親有了身孕,尚在編織著另一個新的美夢的時候,那個男人突然不告而別,從此音信俱無,遺棄了嘉嘉的母親,以及未臨人世的嘉嘉……”
  展若塵道:“典型的負情故事,主,亙古以來,這樣的錯誤便不曾停止,在夭涯海角的每一隅都循環反覆的發生,值得惋歎的是,當局者往往沉迷不悟,待到猛省回頭,卻已悲恨鑄成,無以為補了……”
  點著頭,金申無痕道:“正是如此,嘉嘉的母親便也走上了這類結局中大多數愛害者所慣循的道路 自殺,她是服毒而死的,由我去收的屍。我永遠忘不了她的那副慘狀,屍體全身浮腫,肌膚透著烏紫,原本娟秀姣好的五官扭曲得整個變了形,七竅中全凝著血漬,連嘴裡的舌頭也都嚙爛了,這證明她在臨死前是受了多大的痛苦。那時,嘉嘉才剛滿周歲,抱在一個奶娘懷中,見到我,便咧嘴憨笑,可憐的孩子,尚不知小小的年紀業已失估,她何從明白人間世上竟是這般辛酸與險惡呢!”
  展若塵道:“那個男人,實在可恨!”
  金申無痕道:“是可恨 我是接到我這位小義妹托專人送來的絕命信之後,方才知曉一切,當我專程赴去,則除了收屍入殮,任何什麼忙也幫不上了,對於死去的人,我無力為助,但對活著的人,我卻多少能以發揮作用。小嘉嘉的將來自然由我承擔,那個負心漢,我也饒他不過,就在嘉嘉母親死後的第三個月,那負心漢便被我手下的幾個硬把子綴上圈住,卻算他命大,只留下一條右臂,仍被他活出命去。”
  展若塵道:“主是如何找著那人的?”
  金申無痕恨聲道:“這小子遺棄嘉嘉母女之後,獨個兒潛到魯邊‘黃石鎮’去消遙快活,他有名有姓,且屬同道中人,加以不肯安份,要找他並不是一件很難的事。我已說過,我的力量很大,執意要尋某一個主兒,只是遲早的問題而已,恨只恨我那小上七歲的義妹事先沒有托我為力,否則,盡可在悲劇釀成之前將那人搶回,迫其就範,便不會有後來這麼多的淒慘了……”
  展若塵道:“事情發生的時候,主已是如今的身份?”
  金申無痕道:“我比嘉嘉的母親大七歲,在她出事的時候,我已嫁到金家有六年了,那辰光,當家的還是老頭子,不過,老頭子事事依我,也就和我自己當家差不多,我義妹的事,他全由著我的意思做,記得把嘉嘉抱回來的那年,少強也才只有一歲半,約莫大上嘉嘉六個月不到……”
  展若塵道:“他們應是一對。”
  金申無痕的表情再度黯然了:“少強與嘉嘉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大,兩人的情感又好,配成夫妻,最是恰當不過,卻不知是金家或申家上輩子作了什麼孽,遭此大嫉,落得這般光景,好好的一個家,一段緣,就這麼生生拆散了……”
  展若塵低聲道:“施姑娘必然傷痛逾恆……”
  金申無痕道:“這孩子挺能撐,她有著她娘剛強的性子,也承得我兒分強傲的脾氣,表面上頗為抑制,但我曉得,她內心的哀痛必是無以復加的……”
  雙手不覺得抽扭了幾下,展若塵失手殺人無計,卻甚少體會得到殺入之後被殺者那些身後淒楚的牽連,死了的人固己一瞑不視,有無俱空,但活著的人卻情何以堪?想著,他又感到背脊泛寒……
  金申無痕生硬的笑了笑,道:“往後的日子,可難打發了,我已五十有多、大半截人土的人,世問的悲歡離合,也經得不少,好歹,看得淡些,沒了指望的歲月固是過得興味索然,但想想來日無多,也就心懷順暢些了,我擔心的卻是嘉嘉這孩子,才雙十年華,正是大好青春的光景,將來她可怎生消磨啊廣
  展若塵問道:“他們可已有了正式名份?”
  金申無痕道:“還沒有,我倒願意嘉嘉能夠再遇上一個投情合意的人,也好托個將來,像這樣伴著我這孤老婆過下去,冷冷清清的虛擲光陰又算什麼?我自己的兒子死了,卻不能耽擱人家姑娘的青春,不說嘉嘉,也對不住我那九泉之下的老妹子……”
  展若塵道:“但,這是不能勉強的事……”
  金申無痕道:“嘉嘉業已向我再三表明,她願終生侍奉於我左右,孩子的孝心我曉得,也很領情,可是我還不至於糊塗自私到這步田地,我無權,也不忍剝奪孩子的未來,佔據她眼前的美好辰光。莫說嘉嘉是我的義女就算親生女兒,我亦不會答應像這樣的愚孝行為……
  待過了這段天愁地慘的日子,我再替她挑揀挑揀著,我的兒子夠條件,我相信比我兒子條件更好的也大有人在,問題是,如何來撮合,如何來培養雙方的情感……”
  展若塵頗有感觸的道:“主,你真是一位忠厚長者……”
  笑笑,金申無痕道:“對於我喜愛的人,是的,但對某些人來說,我是個最可憎可怖的孤老太婆……”
  展若塵道:“那些人不了解你……”
  金申無痕道:“不,就因為他們太了解我,才會對我訂下這樣的斷論。”
  想起一件事,展若塵問道:“方才,主說到施姑娘的父親曾被主屬下圍殺,斬其一臂之後吃他突脫逃去,後來有否再獲此人消息?…
  金申無痕道:“這小子滑溜得很,那次被他逃脫之後,至今二十餘年了,就再也不見此人蹤跡,說不定早已客死異鄉亦未可言。”
  展若塵嘆喟的道:“不知施姑娘對她這位生身之父有何感覺?”
  金申無痕氣忿的道:“打我那小義妹有了身孕的事被那人得悉,這負心漢找機會走了後,開始直到孩子生下來,滿了周歲,到我那妹子死了心,服了毒,嘉嘉從未和她這可惡的生身之父見過面,她長大之後雖然明白此中梗概,卻又從來不問不提,我想她縱有父女之情,卻也不會少了對她父親的怨恨!”
  展若塵接著道:“人與人之間的恩怨糾纏,錯雜關係,真是難以明闡曲直……”
  望著展若塵,金申無痕道:“你是個明白人,展若塵,我也很看得起你,希望你傷勢大好之後,能在這裡多盤桓些時日,我們多聚聚聊聊,可別急著就走,尤其在我如今的心境下,你該委屈點順著我,少拗著頭,嗯?”
  展若塵心裡叫苦,不免的囁嚅著:“這個……”
  金申無痕頓時不快的道:“什麼這個那個?剛才還說你是個明白人,怎麼馬上就犯毛病了?展若塵,我高著於你,你也得叫我順順心!”
  咬咬牙,展若塵道:“是,主,只怕打擾大多……”
  微微一笑,金申無痕道:“找一個看得起,又談得來的角兒還真不容易;展若塵,我覺得你很多地方都合我的脾胃,是條漢子,也是個至情至性的人,所以,你便久住些時陪陪我,至於什麼叨擾不叨擾的話今後不要再提,別說你一個人,就算三千二千,我也照樣大魚大肉承擔得起。”
  展若塵忙道:“多謝主高情,我是卻之不恭,受之有愧。”
  揮揮手,金申無痕站了起來,和藹的道:“好生養傷,過些日等你身子痊癒了,陪我四處走走,‘金家’景色不錯,‘長春山’更是明媚鐘秀,有許多地方頗堪一瞧……”
  起身站向一邊,展若塵道:“是,主。”
  於是,金申無痕緩步離去,望著她那沉穩堅定的背影,展若塵不禁在惶愧中更生迷惆
  將來,會是怎樣一個發展呢?果真如他所言,人與人之間恩怨的糾纏,關係的惜雜,乃是難以闡明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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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霜月斷魂

  金少強微揚著那張臉,大刺刺的道:“你含糊了麼?畏懼了麼?後悔了麼?任憑你是三頭六臂,諒你也開罪不起‘金家’的人,今天你暈頭暈腦的楞充好漢,我便叫你收不了場!”
  那人澀澀的一笑,道:“不錯,‘金家’是江湖上若干深具勢力的家族組合之一,是黑道裡甚負威望及受人敬畏的巨孽巨柱之屬,尤其在這遼北一帶,更是遮頂的一塊天;金少強,我只是一個天涯浪跡的過客,當然不足以與金家的龐大實力相抗衡,但是,我抗不得抗得過是一回事,敢不敢抗又是一回事,你抬出你的來歷身份恫嚇我,恐怕生不了什麼效果!
  ”
  金少強冷銳的道:“我犯不著恫嚇你:我會叫你知道你是死在誰的手裡,叫你明白你這閒來管得寬的蠢蟲又如何的可笑可悲!”
  那人淡漠的道:“求個只是無愧於心罷了,金少強,在我伸手攔事之前,我唯一的問題是該不該管,至於對象是哪一種人物,或是具有何等樣出身,卻不是我所顧慮的了……”
  金少強大聲叱喝:“你是個瘋子與白痴混合成的怪物,在這個地域裡,你膽敢侵犯我行事的權力,就是自尋絕路,任憑你怎麼自我標榜與吹噓,你都注定一個‘死’字當頭!”
  那人嘆息著道:“金少強,你真是被你家大人寵壞了,寵壞到不可救藥了!”
  金少強暴烈的道:“而你,免不了嘗試一下我這,‘不可救藥’的手段!”
  一側,那朱三黑子吼著道:“少爺,不用和他多纏,下手除掉才是正經,也不睜開那雙狗眼看看清楚,找碴居然找到‘金家’的公子爺頭上來,這不是他自己尋死是什麼?”
  韓大頭又隨著幫腔:“零碎片了這**養的,也好叫他知道招惹‘金家’的後果如何一虎嘴皮上拔須不是?就看他受不受得了咱這頭虎的播弄吧!”
  深陷的雙眸裡漾閃著幽寂落寞的神韻,那等蕭索與厭倦,那人低啞的道:“不要迷失於顯赫或榮耀的家世中,有時候,在某些環境裡,祖上的蔭庇未見得能起什麼作用——金少強,我再問你一次,你務必要殺害這三個奄奄一息的可憐人,務必不肯容我而去?”
  金少強俊美的面孔上是一片猙獰又蠻橫的凶暴之氣,原本應該多麼生動悅目的臉龐,這時竟呈現著那樣可憎的殺機,他咬著牙道:“我要什麼,便一定要得到什麼,不管你是誰,不管你是昏庸與囂張到什麼程度,你竟敢破壞我的事,我就沒有其他任何的考慮——這三個人,以及你,都必死已決!”
  那人無聲的形成幾個字音的嘴型,仿佛對某個虛無冥渺的對象解釋什麼,然後,他平靜的道:“那麼,我就不耽擱時間了,地下的三個人,還極待施救。”
  金少強狂笑道:“你就打算怎麼先救你自己吧,大言不慚的鼠輩!”
  一名金家手下悄悄掩進,猛的揮斧斬那陌生人的後腦,力勁勢急,這一傢伙恨不得把對方的腦殼也劈碎!
  那人只是漫不經心的半轉過身子——非常安閒自然的半轉過身子,一點也不急,一點也不慌,更不似在運用什麼武功,他只是半轉過身子。
  斧刃隨便“呼”的一聲,稍差一分的貼著那人背後劈空,但見斧刃擊起黃沙如煙,執斧者的身形卻于力道慣性的作用向前傾俯,並且,由此一直傾俯下去,再也爬不起來了。
  這名金家手下就趴倒不動,他側擱著面孔在沙地上,雙目圓睜,嘴已歪扯,舌頭因為過度的痛苦刺激而半伸在唇外——這不像是一個活人的模樣。
  沒有人看清這位朋友是怎麼死的,他甚至連一聲代表死亡的呼叫聲也不曾發出!
  於是,其他幾位人高馬大的漢子俱不禁駭然失色,頓時像石塑木雕般僵立著不會動了。
  金少強注視著死者身體俯壓下的左胸部位,開始緩緩浸散出的一灘血跡,新鮮的,猩赤的一灘血跡。
  這位“金玉公子”的呼吸,不由自主的急促起來。
  那人,仍舊半轉著身子,背對死者,他兩手空空,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金少強眼皮子突跳一跳,聲音憤怒:“朱三黑子……”
  抖了抖,朱三黑子的嗓眼裡宛若掖進了一把沙:“在……小的在……”
  金少強冷酷的道:“你們還在看什麼戲?並肩子上!”
  咽了口唾液,朱三黑子的黑臉上是一層綠:“是,並肩子上……”
  答應著,他掂了掂早已握在手上的“雙刃斧”,深深吸了口氣,朝左右的夥伴們像哭喪似的咧咧嘴,色厲內荏的大吼:“兄弟們,一齊朝上撲,好歹把這雜種擱下再說!”
  似是替自己壯膽,其他幾位仁兄應聲喝叫,五個人分從五個不同的角度瘋牛一般衝向他們的目標。
  斧刃在灰蒼的虛空裡閃動著寒光,帶著破空的銳勁,又狠又快的劈落,那人驀地左臂吞吐,宛如他的出手早就在事前經過精心的丈量與演練一樣,那麼準確的捉住了最炔的劈來的兩柄斧桿,幾乎在他搶著斧桿的同時,這兩柄“雙刃斧”已經改變了方向,它們閃電般反掄出去,深深的切進了執斧的兩個同伴胸腔內!
  熱血滴灑,狂嚎中手執斧柄而膛目結舌的那韓大頭與趙大有弄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他們已覺得左胸部倏然沁入一股冰涼,一股尖銳,太痛苦,他們想到全身的熱能與活氣,便在這般冰涼沁體的一剎被冷卻了,黑暗來得多快,那永恆的黑暗……四個人全在尚未倒地之前,即已變成了四具屍體,他們側跌的姿勢怪異而可笑,但僅存的朱三黑子卻不覺得可笑,他只是甫始揮斧劈去,而斧刃尚在半途,他的四周伙計都已橫著癱倒,強烈的恐懼襲擊著他,朱三黑子不由自主的驚嚎著抽斧奔退。於是,他身體驟而侵入的那股冰寒是來自右臂,冰寒還挾著撞碰的力量,朱三黑子淒厲的狂曝著,連連打旋往外轉,每一翻轉,都灑起一蓬蓬的鮮血!
  這些個“金家”的人們,在突然問交鋒,瞬息裡滅絕,然則,從開始到結束這微不足道的須臾的空隙中,都沒有一個人知道自己是如何送命,被什麼東西所殺!
  金少強也不知道殺死他六名手下的武器是什麼,他僅比那些死了的人稍稍多看到一點…
  …他曾看見有抹青森森的光芒掣映而已。
  心腔子在收縮,沿著背脊往上升的是透自錐骨的寒氣;金少強已經在惶驚不安了,他覺得喉嚨裡又苦又幹,不知怎的,連一雙手都沁出了粘粘的冷汗。
  真正是“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人家在功力上的顯示,竟然已達到不須顯示便可製敵的境界,這種深厚精湛的造詣,絕對不是金少強自己可以比擬的,而論到殺人的技巧與手法,那人動作間的乾淨利落,更是點痕無著,爐火純青,金少強和那人的招數一稱量,就益發差得不能並提了。
  這是他自己要求的一場賭鬥,一場以生命為注的賭鬥,眼下雖尚未到揭底見分曉的辰光,但金少強業已明白他自己距離大遠,怕是兇多吉少。
  忽然間,他想到了很多,想到了他的家庭,他的親人,他的以前種種值得追懷的某些往事,於是,他的表情在此時此刻竟然有些恍惚與迷離了,泛著悠悠的怔忡,微微的僵窒,仿佛他已不自覺隨這件事情的開始,使其身份變成壁上觀了,似乎他已和目前定鑄的形勢脫離了干係……
  那人並沒有乘勝逼戰,他只是默默的站著不動,然而,他的神色堅定又蕭索,他站著不動;並無分毫就此罷手的意思。
  猛的搖搖頭,金少強像是從一個飄渺又幽遠的夢幻中覺醒——不論那個夢幻中的內情是苦是甜,是悲是喜,至少他知道,他必須面對現實,不能永遠幻隔於過去,那些情景串連成的只是持續的空間,而他早已越過了那段空間延伸至此,這裡,才是決定他是否有幸享受未來時光的地方!
  舐舐乾燥的嘴唇,他緊緊捏著雙拳道:“來吧,像你剛才所說的,不要耽擱辰光了。”
  那人注視著他,目光平淡而生澀:“你願意收回你的話麼?”
  心裡像被針刺了一下,金少強倏然抖索;自尊的反應宛如一把火燒在他的胸隔,他激動的叫道:“你算什麼東西?你又把我金少強看成什麼樣的窩囊廢?這六個小角色的死亡你以為就能嚇住我?論到殺人奪命的實績,你金家公子斷不會落在後頭!”
  那人無動於衷的道:“那好,可以開始了。”
  金少強挽起衣袖,展露出緊扎的銀色護腕來,他將長袍下襬掖上腰問,然後,伸手入襟,“掙”聲輕響,一把鑲珠嵌玉的華麗短劍已在他手中吞吐著瑩瑩寒光!
  那人雙臂整齊的下墜,安詳自若的道:“兵刃的珍貴處在於使用它的人懂得如何來用,並不在於兵刃本身的價值與裝飾上,金少強,你好自為之吧!”
  俊俏的面孔,微微扭曲,金少強怨毒的道:“我已受夠你了……”
  那人氣定如山,古並不波:“生死一搏之際,最戒嗔急,金少強。”
  緩緩的,金少強開始遊走,繞著那人遊走,最初只是慢慢的錯步,逐漸越來越快,越走越急,衣袖兜風,影像幻成了模糊的一團,似是一個飛速旋回的銀球!
  那人雙目平視,兩手下垂,恍同不聞不見,任由金少強在身邊旋走奔轉,他卻連面頰上一塊肌肉的扯動都沒有!
  金少強在這樣耗力的遊走迴旋,並不是故意弄什麼玄虛,耍什麼花巧,這其實是一種極為詭異狠辣的身法——“大環扣命術”,“金家”獨擅的特殊技術之一。這“大環扣命術”的精要處在於利用迅速的奔旋動作炫惑敵人使其無所適從,然後在圍繞奔轉中猝然襲擊,由於自身的移動便於選擇目標的下手位置,自然,如果敵人也跟著團團打轉,在目眩神迷中,久經磨練的旋走者搏殺起來就越發方便了……
  可是,金少強卻逐漸心驚膽顫起來,他的奮力的施為下,卻察覺到對方的反應竟是“大環扣命術”最忌諱的一種靜襲,一種既不迷亂,更不惶惑的靜襲,仿若一座山般的深沉穩定!
  咬牙橫心,金少強決計拼為搏戰——風聲呼呼,人影旋飛裡,一道冷電暴刺自側,寒芒閃掣倏然又斂,站在中間的那人連眼皮都沒撩一下,右腕微帶,“涮”聲破空,青森森的紅光隱現、金少強的刺戮已被撞回,甚至他奔旋中的身形也大大搖晃了幾次!
  眉於凝結,那人沉沉的道:“金少強,說到你金家的‘大環扣命術’,你真該慚愧,居然連你娘的十分之一神髓都沒有得到!”
  金少強焦雷般叱喝著,旋飛中,劍芒連連穿射,勢疾勁強,打眼一看,像是一圈帶著芒刺的光環朝內明滅不定的快速流瀉著冷焰,虛實至換,輪番閃掣,隱隱然竟有些風嘯濤亂之聲!
  而那人只是右手隨身做著小幅度的移動——細細的動作,已似涵括了天地,他微圈的舉手垂腕,青光便暴現暴縮,每在那一點青芒的隱現裡,金少強貫以全力的刺戮就都被破解無餘。
  人家猶是半步未曾挪過!
  驟然憤怒的狂吼,金少強沖天騰起,卻在身形掠空的同時又倒射而回,身體急速滾動,挾著縱橫四溢的劍光刃芒,兜頭罩向敵人。
  那人就在金少強撲落的同時暴起九尺——快的令人們的視線不及追攝,好像他本來便在騰起九尺的那個空間,也就是金少強的頂上。
  目標突然失去蹤影,金少強在驚恐之下努力扭身擰腰,反手二十六劍有如一面扇,往後反卷,那抹青瑩瑩的光暈便在這時炫目奪神的流轉穿刺,金鐵交集聲宛如密集的花炮,扇弧形的劍幕立時波散破滅,金少強沉悶的噎窒一聲、蹌踉落地,他搶出幾步,又搖搖擺擺的坐倒。
  那人站在六尺之外,毫無表情的看著金少強,神色仍是那麼落寞、蕭索、帶著一點厭倦……
  噎嘔了幾聲,金少強隨即嗆咳起來,他的胸膛上是一片刺目的猩紅——血是滾熱的、濃稠的,每在他嗆咳之際,便一陣一陣往外冒湧。
  銀袍很快就被血染透,順著他的袍角往下滴,他坐著的地面四周,也就漸漸形成了一圈漉漉的濕痕,紫褐透赤的濕痕。
  極力提住氣,金少強的臉色透著蠟似的乾黃——仿佛他原來的神采與容光全在這一剎裡被抽盡吸跑了——他翁張著嘴唇,凸瞪著兩只枯澀呆木的眼球:“看……看……你……你讓我……看看……”
  那人走近了些,低沉的道:“你是說,你要看那件取你性命的東西?”
  微微頷首,金少強的面部肌肉在往上抽緊:“正……是……我……要看……看……”
  那人伸出右手,陳;日闊大的袍袖輕輕一拂,就像魔法似的,他的手上已握著一柄刀,那是一柄長度只有一尺半的刀,寬度約是一掌,刀鋒呈現極其均勻優美的弧線,而刃質的本身更是完善的無懈可擊。它泛閃著那種單純得毫無雜色的瑩澈青光,光的來源是刀刃的表與裡,看上去,似是半透明的一泓秋水,又似霜凝寒聚的月弧,不用探展,刀身的光波便已時時流動閃爍,看上去,這刀像是活的。
  握著純鋼上反纏以褐色牛皮韌條的刀柄,那人柔和的道:“看見了?”
  金少強的眉心緊結,似在苦苦思索一個問題,一個他面曾記憶,此刻卻有些恍惚迷亂的問題:“這……刀……我……好像有些……熟稔……我……我以前……沒見過……但……我……我必曾聽人……提起……”
  那人嘆了口氣,道:“‘霜月刀’,金少強。”
  整個身體猛然痙孿,金少強的雙眼凝定了一點——那陌生人的臉上——他劇烈的嗆咳著,五官扯動:“是……是……‘霜月刀’……你……你……是‘屠手’……展若塵?”
  唇角浮起一抹悲苦的笑,那人——“屠手”展若塵沙啞的道:“不錯。”
  金少強忽然噎著聲笑了,他儘量想笑得響亮些,但他卻辦不到,發出的笑聲窒悶幽淒得宛若在哭:“好……好……展……若……塵……我……我……我看你以後……怎生……來對抗……金家……全力報復吧……”
  展若塵悒鬱的道:“我已經說過,能不能是一回事,敢不敢又是一回事,金少強,你不要認為我會向‘金家’的勢力屈服,就如同你也不曾向我屈服一樣!”
  臉孔又在一陣扭曲,金少強的兩眼瞳孔開始擴散,逐漸變得空茫而呆滯了,他抽搐著,抖索著,逼下喉間呼嚕呼咯的發響,掙扎道:“展……若……塵……我……有……一句話…
  …要……要告……訴……你……”
  又湊近些,展著塵輕輕的道:“你說吧,我在聽。”
  挺著上半身,昂起頭,金少強的聲音都已低得到了幾乎是耳語:“我……要……說……
  的……是……你……你果然……是個……真正……的行家……殺人……的……行家……”
  不待展若塵再講什麼,金少強已嘆息似的吐了口氣,歪著身子往一邊側倒,他的兩眼,仍是睜著不閉的!
  伸手撫合了金少強不瞑的雙目,展若塵有些怔忡的呆立了一會,直到那邊一聲呻吟,才突然的驚醒了他。
  於是,他趕忙上前探視翁申義夫婦及那孩子,又迅速掏出身上隨帶的金創藥,先為這飽經折磨的一家老小敷抹包紮了,這才一個一個抱他們上了篷車。
  孩子的傷雖說只是去了一只連著大片頰肉的耳朵,要不了命,但創痕尤深的卻是孩子心靈上的,孩子在車上沉沉的暈迷著,好可憐。
  翁申義好歹挨的是陣毒打,不輕,身架骨卻完整無缺,他那老伴可不比他這麼幸運,翁李氏的一只右手,齊腕切斷,只剩下一絲筋肉還吊連著,人早暈了過去。
  展若塵暫且為她止血上藥,連著斷手一同包紮起來,他明知翁李氏的這隻手廢了,卻也想找個好郎中碰碰運氣看。
  把散棄四處的雜物收拾好堆上了車,展若塵趕著馬兒上道。
  篷車在路上不穩的顛簸著,車輪轉動,“呼隆”震響,他才行出去沒多遠,隔著前座的窗簾布已被一只人手顫巍巍拉開,透出的是翁申義那嘶啞屠弱,卻顯得十分激動的聲音:“恩公……恩公……你叫我們全家老小……如何來報答你所賜的恩德!”
  沒有回頭,展若塵淡淡的道:“你躺著吧,我趕車到前面‘駱家口’,找個郎中替你們仔細療治傷處,別的事你就不用再記掛了……”
  攀緊了篷柱,翁申義喘著氣道:“恩公……你是我們翁家再生的父母……重造的爹娘…
  …恩公,往後的這半輩子……全是恩公的賜予……尤其令我夫婦感激涕零的是……你更成全了我們翁家的這條根……子秀這孩子……乃是我們唯一傳繼香煙的骨肉……”
  眼睛望著路,展若塵道:“我並沒有多做什麼,只是在盡一個人的本份而已,你不要說的這麼嚴重,除了我,別人遇上了也會像我這樣,此事過後,你忘了吧……”
  青紫浮腫的面孔上是一片虔誠的,發自肺腑的感激與崇敬,翁申義沙啞的道:“恩公…
  …我們要用這一生,要翁家子子孫孫每一代延續的長子來供奉你的長生牌位……來報答你的恩德……恩公……請你多少接受我們一點心意……”
  展若塵低籲了一聲,道:“你別折磨我了,人與人之間原該有點同情心,這點同情心的,值不得如此小題大做……”
  翁申義懇求著道:“不要推拒我們於千里之外……恩公……你就讓我們稍稍心安一點吧……你不能再對我們施以如此浩蕩的恩惠之後拂袖而去啊……那會使我們終生愧疚的……”
  輕挽著韁繩,展若塵微皺著眉頭道:“再說吧……”
  透了口氣,翁申義仍在支吾:“恩公,大德如天……好歹,也讓我們侍奉你這一世展若塵苦笑了:“我還沒有老掉牙無以維生的時候,你別看我這副模樣潦倒寒倫,這只是我不善穿著打扮,其實,我還不算太窮,至少混生活尚不成問題!”
  翁申義趕忙解釋:“不……不……是恩公,你千萬別誤會……我……我是……除此之外,不知尚有什麼更適當的表達謝忱的方法……”
  展若塵道:“有,不再提起,你就算報答我了。”
  翁申義惶惑的急叫:“恩公!”
  擺擺手,展若塵道:“路爛,車子顛的很,你身上不便,能不能先躺下?這些閒事以後再說,我又沒有跑,你急什麼呢?”
  唯唯諾諾,翁申義只好放下窗簾布縮了回去,展若塵搖搖頭,自己朝自己發出一聲無奈的感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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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行刃殘影

  冷峭的,“馭雲搏鷹”盧尊強接著道:“你早就該明白,展若塵,從伏波死在你刀下的那一刻起,這流血搏命的爭鬥便已不可避免,你將面臨的下場,只怕要比你想像中的更要悲慘!”
  展若塵有些倦怠意味的一笑,道:“這麼多年的血海生涯,莽野風雲,綴串著的是飄零的日子與那等卑賤又草率的幻滅,生與死原是樁平淡的事,盧總頭領,我很看得透,像我們這類的人,有幾個的下場會是預期中那般美滿呢?”
  盧尊強咬牙道:“你明白更好,如此,在那一刻到來之時,你至少會教某些人痛快些!
  ”
  展若塵道:“這你不必顧慮,盧總頭領,我素來的習慣是 殺人或被殺,求的都是乾脆利落!”
  注視著展若塵很久的"血魂"邢獨影,忽然語調蕭條的道:“展兄,對於悟得透生死關的人,我有一種出自內心的敬意,這表示此人的意境業已昇華到無我的上界,只是,這樣恬淡的人實在不多,展兄,你真是麼?”
  笑笑,展若塵道:“各位很可能看得到!”
  邢獨影目光直視,光芒尖銳:“你這句話很有意思,展兄,你可是告訴我們,你已經預知我們要以眾相凌了?”
  展若塵坦率的道:“從各位現身的那一剎那開始,我便沒有奢望過你們會按照江湖規矩來!”
  古怪的一笑,邢獨影道:“是這樣麼?”
  接著,他扭頭環顧,似是在詢問其他的人:“展兄說我們要以眾凌寡,群起圍攻,各位朋友,我們真待如此施為?”
  黃渭苦笑著沒有回答,盧尊強卻大聲道:“我們是要這樣做,但邢少兄,你卻不是!”
  點點頭,邢獨影道:“展兄,你聽到了吧?他們有這個打算,我卻不 自我在江湖上行道以來,尚未曾借助我個人之外的任何力量來制伏我的敵人,以前沒有,現在沒有,以後也不會有;我只依賴自己,單挑單的對決是我自己,仇家環圍之下的拼戰亦是我自己,展兄,天下看得透生死,表得出氣節來的人,並非只你一位!”
  展若塵低沉的道:“這倒真個使我喜出望外了!”
  邢獨影陰沉的道:“不要把自己份量估計得太重,展兄,這會是個致命的弱點!”
  展若塵道:“輕視本身的能耐,便是缺乏自信,邢兄,只怕更會是個致命的弱點!”
  微微昂起臉來,邢獨影道:“我先來向展兄你領教領教,至於他們有沒有與展兄親近的機會,便看我向展兄領教後的結果了,不過,我卻希望不必再勞煩他們各位!”
  展若塵唇角勾動了一下:“但我的想法卻與邢兄正好相反!”
  青白色的面孔上浮起一層淡淡的黑氣,邢獨影的神色便益發陰森酷厲了,他極輕極輕的仿若自語:“這一次,應該能夠使我滿足了……太長久的辰光,我未曾遇上過一個堪可匹敵的對手……”
  低喟一聲,展若塵道:“邢兄,你插手進這件事里來,原因是什麼?可又是你一向的習慣,挑一個你認為虛有其名的人物加以挫辱及擊殺?!”
  邢獨影的雙眸中閃動著隱隱的血光,他的聲音卻是十分柔和的:“凡是人,便有他的嗜好,譬如,吃喝嫖賭,皆是人們嗜好的一般,當然我也不例外,我亦有我喜好的事;我酷愛刺激,刺激是一種享受,一種滿足,一種心靈上的興奮,及精神上的活力。而展兄,天下各般的刺激,還有勝過血腥的殺氣與生死間爭搏的麼?那淒厲的號叫,突凸的雙眼,委屈的面容,那鮮血的迸濺,肌肉的綻裂,腸臟的撕碎,該是多麼令人激動鼓舞,百脈賁張?尤其是經歷艱苦的拼鬥之後,於汗水洋洋中獲得如此的收穫,在那一聲對手瀕亡前的尖長呼號裡,一切的官感刺激便達到高潮了……”
  展若塵搖搖頭,心想:這不是個正常人,這是一個狂暴嗜血的瘋子。
  黑氣在邢獨影狹長的面孔上逐漸濃密,以至看上去他的臉容似罩在一片陰鬱的霧層裡,顯得恁般恐怖,恁般猙獰,又恁般猙獰得幽遠了;他的音調越來越輕細:“每在這一刻的到來,我就會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滿足感,那不是任何一樁樂趣可以比擬的,太豐美了,太充實了,也太舒暢了,似是一個飢懂獲得一頓盛餐,一個疲累的行旅得到一張厚軟的床鋪,或是荒漠中的迷途者尋及了甘泉,當然,我也不否認,在意識裡,自也會興起一股榮耀及驕傲展若塵喃喃的道:“你倒相當坦白!”
  邢獨影緩緩道:“為什麼不呢?難道說,這其中有不可告人的忌憚麼?我認為,這並不比一個賭徒,嫖客,或酒鬼的嗜好更違背常情……”
  展若塵暗裡冷笑:“這已不是違背‘常情’而已了,這樣的‘嗜好’,乃是違背‘人性’;違背‘天理’!”
  邢獨影似以一種稍帶渴望的韻調道:“展兄,你有‘屠手’之稱,看來,我們或許是同路人。”
  嘆了口氣,展若塵道:“我們不是‘同路人’,邢兄,你施行屠戮是為了‘嗜好’,我施行屠戮是求個平安一良知與道義上的充實,不愧於心!”
  “哦”了一聲,邢獨影爽然若失:“那倒是我想岔了!”
  展若塵道:“今天我們的這個遇合,邢兄,恐怕不是湊巧,而是你早已存心安排的吧?
  ”
  邢獨影道:“這次是你猜錯了,展兄,我尚未打算到你的頭上,除非我們碰巧相遇,還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天才能有現下的這個機會呢……”
  怔了怔,展若塵有些意外的道:“莫非黃前輩與你有舊?
  冷清的一笑,邢獨影道:“黃渭”與我也配不上有舊,只是……”
  一邊,黃渭形色窘迫的道:“邢少兄!”
  哼了哼,邢獨影道:“陽光之下,沒有不可說的事;明白講了,也免得窩在心裡難受!
  ”。
  站在那裡的黃萱,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她目光漠然,嘴唇緊抿,冷硬得宛若一尊石塑之像。
  展若塵心中疑惑,看情形,他們這些入當中,似乎也有著某種並不和諧的矛盾在內。
  這時,邢獨影又微微提高了腔調:“今天我之所以會在場,展兄,這純系一樁交易!”
  展若塵不解的道:“交易?”
  邢獨影加重了語氣:“是的,交易。”
  展若塵猜測著:“約莫是黃前輩付了你一筆錢?”
  左邊的面頰突然痙孿了一下,邢獨影仿佛被激怒了:“錢?我邢獨影豈是可以用金錢或物質來役使的?沒有人能用錢來收買我,何況,我自己也很有錢,天下的財富我皆可予取予求!”
  展若塵迷惑的道:“那麼,這會是一樁什麼交易呢?”
  神態更顯得兇狠而暴戾了,邢獨影道:“這是一樁人與人的交易 我來殺你,黃渭的女兒黃直跟我走!”
  倒是簡單明暸!
  展若塵略帶譏消的道:“原來,邢兄的‘嗜好’除了殺人之外,尚另有一端!”
  邢獨影直視著展若塵道:“難道不公平?展兄,你是天下有名的高手,要殺你,亦必須冒著生命的危險,而我看上了黃萱,為了要得到她,我來替她完成她今生唯一的,也是最後的心願,我若勝了你,她即是我的人,否則,她毫無損失,嚴格評論起來,我所付出的,已經超過她所付出的!”
  展若塵望了黃董一眼 而黃萱冷木如故 他搖頭道:“黃萱自己願意麼?”
  得意的一笑,邢獨影道:“她當然願意,展兄,你且看她那一身桃紅!”
  展若塵道:“一身桃紅?”
  邢獨影解釋著道:“黃萱喜歡穿素色的衣裙,一直如此,但我卻愛好鮮豔媚麗的桃紅色,黃萱為了表示她的決心,今天,她特地換上這桃紅的一襲來加強她的許諾,所以,展兄,你認為她願意麼?”
  展若塵沉沉的道:“你真是一個完全以自我為中心的人!”
  點點頭,邢獨影毫不掩飾的道:“不錯,我是一個完全以自我為中心的人,而且,永遠都會是一個完全以自我為中心的人!”
  展若塵敵敵嘴唇,道:“就為了這個,你來狙殺我?”
  邢獨影頷首道:“這已是一個足夠的理由,展兄。”
  說著,他向著一側的黃渭道:“對嗎?黃渭,這是一個足夠的理由?”
  武林中聲譽頗隆的“七步追風”黃渭,在邢獨影的面前,竟是顯得如此忍讓,如此委屈,甚且已有些卑懦的意味。
  他陪著一臉悽惶又酸澀的笑,吶吶的道:“是的,是的,邢少兄……”
  邢獨影又轉向盧尊強道:“你也認為是如此麼?”
  盧尊強的態度比較硬挺,但他顯然在竭力忍耐著邢獨影的狂傲及專橫;他冷冷的道:“話已說定了,邢兄,似乎不必再加反覆強調!”
  邢獨影不似笑的一笑道:“很好,我只是要你們更明白這一點。”
  一直沒有開過口的“黑煞神”鐵彪,突然語聲沉渾的道:“邢兄,我們都在等結果
  但願不需要我們在你之後接手!”
  邢獨影臉上的黑氣隱聚,他森冷的道:“似乎鐵兄對我信心不夠?”
  鐵彪強悍的道:“我對你的信心夠與不夠並非重要,邢兄,卻要看你自己有多少把握!
  ”
  邢獨影神態怪異的端詳著鐵彪,慢吞吞的道:“鐵兄,我知道你是一條好漢,但我對任何人的忍耐限度都很淺,希望你和我說話,遣詞用句宜多加斟酌。”
  如刀的雙眉倏豎,鐵彪大聲道:“便是天皇老子,我也是這樣說話!”
  邢獨影兩眼中血光突增,他的聲音反倒溫和了:“看來鐵兄是有意展露一下你的威風了?”
  狂笑一聲,鐵彪夷然不懼:“隨你吧,天塌下我姓鐵的也不怕一肩摃!”
  站在鐵彪身邊的“鬼展旗”郝大山,這時已錯開三步,雙目如鈴般瞪視著邢獨影,但看他全身肌肉緊繃,弓背蹲身的模樣,便知道這位來自白山黑水間的好手,業已聚集功力,蓄勢待動,準備幫著他的拜把子兄弟“窩裡翻”了!
  邢獨影視若不見,淡淡閒閒的道:“二位不必擺出這副架勢,二位應該知道,我邢獨影早已見慣經多了似二位這等外強中乾的角色;眼前,我們先辦正事,錯開這一遭,我們隨時隨地可以湊合,但二位如此堅持要和我印證,我也就只好舍本逐未了!”
  此刻,“長山三龍”中的二爺“卷地龍”上官卓才連忙出來打圓場,他朝中間一攔,笑呵呵的道:“我們這是怎麼啦?大水衝翻龍王廟不成?正點子還擺在那裡消遙自在,窩裡人反倒內訌起來了!不該不該,大家都是場面上混的角色,忍著點讓著點嘛,大不了誰也小不了誰,別吵啦,真個是辦正事要緊哩……”
  黃渭也兩邊拱手作揖,苦笑著道:“且請看在老夫薄面上,彼此委屈一下、各位全是在幫老夫我的忙,雲天高誼,永生難忘,但求各位看開一步,算作意氣之爭……”
  鐵彪哼了哼,終於不再說話,他的把兄弟郝大山也收勢卸勁,退至一旁;邢獨影微拂衣袖,就像沒有這回事一樣,古並不波的道:“真是叫人為難,魚與熊掌,不可得兼!”
  “卷地龍”上官卓才趕忙打著哈哈:“邢兄包涵,大家自己人,可別認真呀。”
  冷眼旁觀的展若塵,自是看得出對方這些人與邢獨影之間的關係頗不和諧,他們甚至對邢獨影有著相當程度的反感,但是,這種情勢,跟展若塵目前的處境並無立即的牽連,他們彼此儘管處在矛盾之中,一致要杯葛的目標卻仍只是展若塵一個,至少,目前只有他一個!
  看來,目前這一關,將是層層重重的艱險加上分分寸寸的危難了,展若塵委實不敢抱著一星半點的樂觀!
  黃渭踏前一步,向邢獨影低聲道:“邢少兄,辰光不早,是不是……?”
  邢獨影頷首道:“我省得。”
  展若塵從肩上取下他的灰布小包袱,平靜的道:“邢兄,你不再考慮考慮?”
  臉上一片黑氣;邢獨影生硬的道:“若須考慮,我便不來了。”
  閉閉眼,展若塵有些艱澀的道:“或許,你所獲的代價與你所付的代價並不相稱。”
  邢獨影雙目凝聚,冷漠的道:“這是我的事,展兄。”
  丟下那只灰布小包袱,展著塵無奈的道:“也對,這是你的事。”
  於是,其餘的人們便在這時往四邊散開 採取的卻是包圍的陣勢。
  展若塵兩手下垂,默然挺立,眼睛注視著對方的眼睛,散亂的髮絲在風中飄拂,衣袍擺也在微微掀舞 模樣在蕭索中泛有孤寒的傲氣!
  邢獨影站在展若塵五步之前,狹長的面孔上沒有半點表情,他的目光專注又幽邃,薄薄的晶瞳便宛似遮上一層透明的黑玉,清冽到底,卻一無所見。
  空氣中宛著已有血紅的影像在不成形的、迷濛的浮動,泛著那種銅鏽般的隱隱腥味,它扣緊著人心,炫映著人們由於不瞬而幹澀的雙眼,四周,是一片死樣的沉寂,甚至聽不到呼吸換氣聲。
  大概,這就是“屏息如寂”了吧!
  邢獨影的動作之快,和不動幾乎沒有分別一那真是山岳的寧峙與網電的掣掠最鮮明的比照,他身形宛若只在原處一晃,幢幢的影子便出現在敵人的四面,一對一的攻勢便也凌厲至極的罩住全場!
  展若塵挺立若鼎,毫不移走,他右手淬翻,一蓬青瑩如冰的冷芒便以他的身體為中心,仿佛一顆炸碎了的光珠,帶著點參差的焰苗流矢飛射迸濺,空氣在撕裂,在尖嘯,飆然裡,一切又歸向幻滅。
  兩個人依舊在原來的位置,以原來的姿態對峙著。
  邢獨影面孔上的黑氣更盛,眉心中間,更有一股隱隱的黑霧向腦門方向聚升,他的視線卻已緩緩移向展若塵的腳下……
  泛白的青衫角擺在微微飄揚,展若塵的表情是一片木然。
  驀地
  邢獨影暴起三丈有奇,而當人們的視線追攝及他拔高三丈之上的身影時,影子還在空中凝形,他的人已到了展若塵背後,整條右臂幻映成一股藍汪汪的光華,猝指展若塵脊樑!
  這是崑崙的不傳心法。"心魔指路”。
  展若塵的身形突然斜偏,但貝他的腰身一俯,人已反轉到那邢獨影的後面,九十九刀中連成九十九條縱橫交織的芒雨流電,狂卷急洩!
  那條裹容於透藍寒光中的手臂,便在邢獨影的貫力振揮中倏而幻作一面怪誕又不定形的光網,奇快無比的反兜上去。
  於是,密集如正月花炮也似的金鐵撞響,便恁般急驟的敲進人們的耳膜中。
  邢獨影再度躍騰半空,十六個跟頭翻滾在十六個不同的角度上、跟頭俯仰的過程問,藍彩繽紛,銳氣如嘯,仿若囊括了天地般,將他翻滾的點與線相連成面,削割似的勁力凌空下莊!
  現在,他施展的便是西陲“無極童子”焦二淳的獨門奇學“大天罩"。
  展若塵雙臂伸展,原地旋回一頓時有如龍捲風也似幻成了一團游移激盪又強猛急速的淡青色螺影;一溜溜冷森的刃光便組合成一圈圈的弧環由大而小,寶塔般繞轉著他的身手從四周往上層疊,精芒迸濺,碧焰閃掣,周遭的空氣,全泛透著那樣沁骨的陰寒!
  掠陣的各人中、黃渭、上官卓才、盧尊強,鐵彪與郝大山等,全是功力至高的能手,他們甫一睹及展若塵使用的這種招式,已俱不由臉上變色——廣博的見聞與經驗告訴他們,這樣的技藝形態,乃是刀法中早已失傳的絕活兒:“刃疊浮屠”。”
  在二片炫閃的、燦亮的光華穿舞繽紛裡,一蓬蓬的血點也同時飛揚灑拋,兩條人影倏忽分開,卻在分開的一剎那再度交合。
  青瑩翠碧的寒光陡然間宛若爆散開千萬條閃掣的蛇電,彎曲的,扭折的,筆直的芒刺射彈噴飛,而藍汪汪的那抹冷虹也奇快的凝成經天的渾厚匹練,當恁般鋒利的光影,做著詭異凌厲的接觸之前瞬息,出乎任何想像的,一柄似真似幻的刀刃,突兀自虛無中凝形——凝形在邢獨影的背後,淬現又消,仿佛是一聲惡魔的詛咒!
  於是,邢獨影猛然身子一挺,踉踉蹌蹌的退出幾步。
  狹長的面孔上染印著斑斑點點的血跡,這位“血魂”臉上的五官卻在那可怖的猩赤斑點襯托下扭曲了 他的左肩、右肋等部位,數處滲溢著殷紅的鮮血。尤其他的背後,從頸下斜橫至胯骨上端,更翻卷開一條尺半長的傷口,顫蠕的鵬裂扯著,隱露出乳白的皮脂與經絡的細小叉管,一片狙糊淋漓,他的整個背部,便也完全浸染得赤紅透溢了。
  距離邢獨影約有十餘步遠近的展若塵,亦並非是完整無缺的,他那襲陳舊的青衫,左肩、胸,及腰肋處綻裂開四條齊一的破口,破處的周遭、也一樣沁透著團團濕漉漉的血印。而他的眉心正中。更有了條黏稠的鮮血緩緩沿著鼻樑往下淌,那一抹猩艷,便更顯得他的臉龐蒼白樵淬了
  邢獨影在急促的,也是痛苦的喘著氣,全身更不時興起一陣陣的痙攣,直到這時,人們才看清楚他所使用的兵刃 那是一樣極為怪異的兵刃,像一隻手套般套與時齊,通體閃亮著汪汪流燦的暗藍,前端只有半尺長短,卻形成削扁鋒利的半圓刃口,這玩意全為薄鋼打造,又犀利,又霸道,十足是樁要命的傢伙!
  很多人未曾親眼目睹邢獨影這件兵刃的實體,但很多人卻知道它的名稱:“鐫命鏟”!
  然而,“鐫命鏟”,也有它無以鐫鏤敵人性命的時候,這一次,邢獨影是裁了,栽得慘,栽得恁般血肉狼藉,栽掉了那一朵桃紅!
  在四周一片僵窒的寂靜,展若塵幹澀的咽了口唾液,沙啞的道:“邢兄,還要繼續下去麼?”
  以邢獨影的傷勢來說,自然目前是無以為繼了,他並不激怒,更不衝動,僅是痛苦的吸了口氣,撐持著艱辛的同答:“你使我損失了許多……展兄,這不僅是一次挫敗而已……血和肉的形體痛苦不算重要,重要的是那些看不見,觸不到的東西……”
  是的,那是名望、聲譽,以及自尊,或者,猶得加上一樣不得不履行的諾言吧?對黃萱,那朵桃紅。
  展若塵疲乏的道:“我很抱歉,邢兄,但主動的不是我,你並沒有給我第二條可行的路。”
  點點頭,邢獨影吃力的道:“你說得對。我並沒有給你第二條可行的路……展兄,但你記住了,我會再來找你的,那時,我仍然不會給你第二條可行的路……”
  展若尖笑道:“這個怨仇,我實在感覺結得太冤。”
  邢獨影的身子搖晃了一下,面孔又連連扭曲,他咬著牙,顯然在竭力忍受著什麼:“世上有很多事,……展兄……都不是我們所樂意的……可是我們都不能不做……你明白?
  展若塵低沉的道:“是的,我明白。”
  又吸了一口氣,邢獨影掙扎著道:“未了……我要告訴你……今天的挫敗,我很甘服…
  …因為我們彼此全是憑仗著真本事……沒有取巧,沒有虛詐……藝差一著,便沒有什麼可以埋怨的了……”
  展若塵道:“你很大度,邢兄。”
  緩緩搖頭,邢獨影道:“這不是大度,……這叫坦率……”
  身子又在抽搐,他強忍著,聲調是從齒縫中迸出的:“你……你的刀法……很不可思議……表面上……看似正統的刀法……實則……你練的是一種邪刀……尤其在旋展狠著的時候……對不?”
  展若塵低徐的道:“我和你的經歷差不多,邢兄,我練刀原是自正統刀門,但後來,我有一段遇合,刀法便有些偏異了,也真想改,但時日長久,鑄定了型、便難了。”
  喃喃的,邢獨影道:“在我背後的這一刀,好像是來自幽冥中的詛咒……那麼無可防範,那麼險詭奇幻……展兄,假如我猜得不錯,它稱為‘天罡刃’?”
  微微有些詫異的點點頭,展若塵道:“不錯,那一招是叫‘天罡刃’,想本到你竟能辨認得出……”
  邢獨影的面孔上浮起一抹茫茫的笑意,他極為艱苦的半轉過身,對著表情驚愕又失望的黃渭,痛啞的道:“我不必說什麼抱歉的話……黃渭,這只是一樁告吹的交易而已,要講損失,損失的是我,不是你們任何人……”
  黃渭搓著一雙手,吶吶的道:“小兄傷得不輕,卻令我倍覺歉疚……我這就著人護送小兄覓地療治……”
  邢獨影昂頭道:“不用,命是我自己的,我自己會設法調理……”
  說著,他又轉向一邊神情依然麻木冷漠的黃萱:“打第一次看見你,黃萱,我就想得到你……我半生強橫,卻只對情感這樣東西不願用強,很不容易有了眼前的機會,縱然你心意並不甘願,但至少是你自己首肯了的……無奈事與願違,是我沒有獲取你的能力,大概,也是我們彼此沒有這個緣份吧……我不得不說,真是憾然……”
  黃萱似乎微微動容,她的嘴唇輕輕蠕顫了一下,卻終於沒有開口吐露一個字。
  目光冷冷的投注欽彪與郝大山兩張臉孔上,邢獨影尋常慣有的生硬同粱騖又出現了,他孱弱但卻強橫的道:“你們兩位,是另揀辰光抑是現在?”
  “鬼展旗”郝大山倏然怒火上衝,雙目圓瞪,舉步就待逼前,鐵彪卻一手拉住他,沉穩的道調:“如果你有意思,時間地點由你挑選,我們必然不遠千里,捨命奉陪!”
  邢獨影嗆咳著笑了:“很好,多少還算講點道義 雖然‘道義’這玩意早就陳腐了。
  ”
  鐵彪哼了哼,形容凜烈,卻不再接腔。
  “卷地龍”上官卓才圓滑的陪笑道:“邢兄,我看還是派人沿途侍候你一程吧!”
  擺擺手,邢獨影一言不發,踉踉蹌蹌的往前走去,每一步,全滴瀝殷紅的鮮血在地下…
  …
  片刻的沉寂之後,展若塵低啞的開口道:“我想,各位不會到此‘適可而止’吧!”
  黃渭猛一跺腳,大聲道:“沒有這麼便宜的事,今天若不留下你的命來,我們是決不罷休!”
  “馭雲搏鷹”盧尊強也冷峭的道:“展若塵,還有些不信邪的人在這裡 如果你認為只憑挫敗邢獨影便能慴伏我們,那你就是大錯特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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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 金家

  踏前一步,盧尊強一雙眼死盯著展若塵,“鈞連槍”斜指向地,嘴裡低叱:“圈起來!”
  於是,黃渭門下的十餘名弟子立時又採取了包圍的陣勢,那五位白綾早化蝴蝶翩飛的仁兄;卻紛紛自靴筩裡拔出了銀亮的匕首;一個個橫眉豎目,看上去倒也虎虎生威,不似剛剛才翻過跟頭的模樣。
  黃萱半跪在地下,挾持著受創甚重的老父,兩只眸子卻緊張又焦慮的注視著鬥場,她十分明白,現在,可真是報仇的最後機會了……
  “卷地龍”上官卓才咬著牙叫道:“小心,遠著點,少朝近處湊,耗死這王八羔子……”
  展若塵蒼啞的一笑道:“上官二爺,你歇著吧,犯不上這麼過份熱心,命是他們自己的,他們會曉得如何進退應對……”
  上官卓才慢慢的道:“你不用俏皮,姓展的,待會就有你消受的了,且看我一板斧劈開你的腦穴!”
  展若塵道:“我不會忘記,”留得一口氣在’,讓你來報這‘一箭之仇’--
  上官二爺,只要到時候你還有力氣掄得動你的傢伙就行了!”
  上官卓才重重一哼,尚沒有來得及回話,盧尊強已倏然發難 他的“鉤連槍”凌空飛指,冷芒凝成一道半弧,又猝而蓬散為寒星碎瀑,罩卷敵人!
  展若塵寸步不移,“霜月刀”的光焰連串迸射,疾猛冷銳,宛若炸開的一顆花炮的火樹銀花,金鐵撞響之聲震耳揚起,盧尊強的人已騰掠丈外。
  悶不吭聲的,三柄利刀加上一條三節棍,從展若塵身後揮到,展若塵反手抖腕,距離有七八尺,那片飛散的晶芒冷電已逼得四名偷襲者倉皇急退。
  “霜月刀”的光華便這樣一簇簇、一蓬蓬、一溜溜,或是群聚,或是單射,做著準確又狠厲的攻拒,包圍著展若塵的十多個人,就沒有任何一個能夠擅越雷池!
  自然,展若塵也是極為痛苦,極為艱辛的,可是他卻只有硬挺著鬥下去,這場血戰,誰先躺下誰就敗了,而對方的失敗,未必然是生命的終結,他卻不同,一旦他倒下去,他就永遠不能再站起,所以,他僅有熬著,耗著,一面竭力思索脫身之計,他何嘗不清楚,像這樣纏鬥下去,便真會應了上官卓才的話一光是幹耗也都耗垮了……團團打轉,抽冷子出手的人們,又再經過片刻的膠著後,兩名大漢突然滾地暴進,一條打節鋼鞭,一對虎頭鉤,猛往展若塵的下盤招呼。
  同時,四條人影騰起半空,鷹隼般由上撲落。
  剎那間,展若塵心頭湧起一股暖暖的欣慰感 到底,還是對方先“熬”不住了!
  他仍然沒有移動,只是右臂從下朝上,劃過一條青森森的虹帶,這條虹帶由無數次的刀刃所形成,仿佛凝固了永恆,溝通了生至死的過程,於是,六聲慘號便變為一團淒怖雜亂的血影,六個人分別摔跌向六個不同的方位。
  瞬息前,這六個人是活的,瞬息後,這六個人已成為六具屍體一成長的艱難,與毀滅的簡易,那是一種怎樣可悲的對比!
  更快的一條身影縱掠,寒芒一抹,在展若塵的努力側翻下擦過他的額角,帶起一溜血滴,而他似若不覺,刀尖“嗡”聲顫盪,千百光練流曳交織,那掠出的身影在懸空中猛的搖擺,同樣灑著熱血落地!
  蹌踉不穩的搶著步子,那人是盧尊強一他背後縱橫交錯著七條血肉模糊的刀口,人未回身、已嘶啞瘋在的吼叫:“衝上去撲敵--”
  五名“白綾門’的弟子匕首閃動,矯健的躍撲上去,展若塵身形碎翻 鮮血也隨著他的動作灑滴 而他身上的血尚未沾染於地,“霜月刀”的芒彩已幻異的透射進五名“白綾門”弟子中的三人胸膛!
  斜刺裡,一柄大砍刀如此兇猛又毫無徵兆的劈下,展若塵噎著氣迴旋五步,當頭一面銀旗又已似一股狂風般卷到!
  “霜月刀”吞吐十一次,十一道青光匯為一抹,銀旗連連揚盪歪斜,展若塵也搖擺著退出了五六尺!
  是的,那是企圖以殘存之力作死擊的鐵彪與郝大山哥兒倆!
  厲嘯聲宛著鬼位,盧尊強再度飛撲而來,粗短的“鉤連槍”與他的形體成為一條直線,槍前身後,如虹貫日!
  喘息著,展若塵並在急劇的嗆咳,但他雙目不瞬,“霜月刀”斜舉向天,他已決定
  這一次,不管自己會受到何種程度的傷害,也必然不讓盧尊強倖免!
  當兩個人的距離在須臾間接近的時候,當人們似已預睹及血濺臟溢的辰光,那突兀的變化便宛如人間世上永不可測的異數般發生了 一道彎月形的森藍弧光,猝而響著尖銳的聲音出現,只在那“唆”聲倏入人耳,只在那弧光才映的同時,它又已轉旋著飛繞回去。
  它只這麼一閃,便把兩個正待作生死之搏的人隔開 盧尊強怒嘯著側滾丈許,展若塵也被生生逼退幾步。
  於是,大家的目光急忙望向那抹弧光歸回之處,這一著,在場的每個人都頓時僵窒住了,極度的意外加上極度的驚疑,就像他們在大白天裡見到了鬼門啟開!
  是的,真有點像鬼門啟開的味道,連展若塵都不禁冷汗洋洋,背脊泛涼,一顆心猛往下沉……路旁的斜坡上,一字排開五個形象鴛猛魁梧的大漢,他們是一式黑中黑衣,肩後斜插“雙刃斧”,腰板罩上別著“角柄短刀”,胸前兩排密扣 “長春山”“金家”的人。
  但是,令人恐懼又驚疑的不只是此情此景,突然來了“金家”的人,而是站在那五名彪形大漢前面的一位老婦人;這位婦人約莫五十出頭的年紀,濃密卻微顯花白的頭髮在腦後挽成一個軟譬,簪髻的卻是一根五寸長的蛇形黑木管;她的面龐清瘦而白皙,生著一雙女人裡少見的漆黑劍眉,丹鳳眼,略前挺了些的鼻樑,一張兩邊嘴角徽微下垂的嘴唇,且穿著一襲純白繡縷著金絲邊的衣裙,雙手空空,安詳的交提胸前,形態雍容,氣度高華,然而卻有一種懾人魂魄的威儀。
  是的。大凡在江湖上混過些時的人,極少會不知道她--
  金婆婆,“金家”的主子,黑道上的巨擘,遼北當頭的一塊天,她的姓名是金申無痕。
  那五名模樣剽悍的大漢,不消說,必是也乃鼎鼎大名的“飛龍十衛”,金婆婆金申無痕手下的貼身武士之屬!
  大家心裡都明白,方才那一抹彎月形的藍色弧光,乃叫做“上弦生”,是金申無痕用來警告她的對象之用,還有一枚叫“下弦死”,則光現血濺,橫屍奪命在意念之間,木止霸道,更且狠酷無比!
  這邊的每一位,全皆暗裡犯了嘀咕,又是不安,又是惶悚,黃渭一夥的人,都在惴惴猜疑著金申無痕這女煞星現身於此的用意;而展若塵更是心灰意冷,萬念俱絕,他未曾忘記,就在不久之前,金申無痕的獨子”金玉公子”金少強便是死在他手裡。
  顯然,這是“金家?報仇的來了,說什麼公理,講什麼道義,全是白搭,江湖之中,講究的只是冤冤相報,血債血償。譬如黃萱的這段公案,無論他展若塵是如何理直氣壯,或是委屈求全,到未了也只落得個灑血豁命 正如那黃渭所言,事實的既成、並非任何曲直是非的道理能夠扭轉的!
  於是,他靜靜的等待著,在這種力竭氣盡,血涸神虛的情景下,“金家”的精銳所指,蓄勢而至,就算他在體力最佳的巔峰狀態,也無獲勝把握,何況眼前?他除了認命,剩下的也就只有認命了。
  狼唇斷魂,與虎吻惠生,在一個毫無週轉餘地的人來說,‘其實並沒有什麼不同,終歸是一個死字,死在哪裡又有什麼兩樣?展若塵看得很開,他已準備好,這兩邊,隨他們折騰也罷!
  這時………
  背後衣衫被血浸得透濕的盧尊強,按捺下驚疑不安的心思,朝前走了幾步,態度顯得有些勉強的,向金申無痕抱拳起意:“‘黑龍簪’,‘白雲里’,這一位想是‘金家’的主金婆婆了?”
  金申無痕面無表情的道:“我是你所說的那個人,不管你如何稱呼我都行 金婆婆,金夜叉、或是金老寡婦!”
  一開口便語氣不善!
  盧尊強心頭起火,但只有強行壓制,他乾笑著道:“在下‘馭雲博鷹’盧尊強,於此向金主見禮 未經主允准,在貴寶地擅行尋仇操戈,實有不得已的若衷。尚乞主垂諒,且待此間事了,必赴‘長春山’向主負荊請罪……”
  金申無痕冷冷的道:“天下人走天下路,這裡又不是我金家私產,我管不著這一段!”
  那你亮出“上弦生”卻是管的哪一般,為的哪一樁?盧尊強心中在驚疑,嘴裡卻儘量婉轉的道:
  人主包涵,事起倉促,未及向主預先投拜求見,在下等實屬不當,但卻已邀得貴境同源’三龍會’上官二兄之諾許,並蒙躬親助拳在此,主與上官二兄同為遼北巨鎮,想能看在’三龍會’份上曲予諒解--”
  好不容易掙扎站起,上官卓才歪歪斜斜走向前來少向金申無痕哈著腰,陪著笑,一派巴結的神情:“哦,大嫂子,好久不見了,可有兩年多了吧?大嫂子容顏不減,益發顯得年輕啦,這一向可好,兄弟我是無事窮忙,東奔西跑的總是安頓不下來,疏于向大嫂子請安,還望大嫂子恕過……”
  金申無痕的兩道劍眉微微一皺,語氣卻略見緩和了:“老遠看好像是你,上官老二,我見此人這等狼狽,都不敢招呼,豈知果然是你?你怎麼搞成了這副樣子?”
  尷尬的汀了個哈哈,卻又扯動傷口,痛得上官卓才齜牙咧嘴:“倒叫大嫂子見笑了,今天是陰溝裡翻了船,手下孩兒好不容易在‘孫家口’綴上了這個潑皮貨,我們又攔在這裡堵上了他,費了恁大功夫,不想卻幾乎收不得場、好在這發皮已是強弩之未,再饒上片刻,我們就能擺枝了他。”
  金申無痕看了展若塵一眼,冷然道:“我對這個沒有興趣!”
  上官卓才忙道:“當然,當然,大嫂子,兄弟我和’七步追風’黃渭與‘馭雲博鷹’盧尊強都有交情,黃老哥也算是我們地頭的人,大使子掌著這一畝三分地的‘武’字舵,原該由兄弟我先向大嫂子稟告一聲再行動,但事情的確來得太急,一時抽不出空來,兄弟我一想,在遼北,兄弟我也是掛招牌混子號的,大小還有個虛名,再說,衝著與老嫂子今昔這段淵源,斗膽權宜作一遭主,大嫂子也不會見怪太甚……”
  目光一閃,金申無痕不耐的道:“上官老二,你們是越說越岔了,我不管這個人和你們有什麼過節,更不管你們在我的地盤裡尋仇生享有沒有間過我……”
  呆了呆,上官卓才忐忑的問:“那……大嫂子卻是為了什麼半截腰裡露出了‘上弦生’?”
  金申無痕的視線又投向展若塵臉上,上官卓才才呵呵笑了,自作聰明的道:“我明白啦一大嫂子,敢情這姓展的也和你有仇?你要我們留著他由你親手收拾他?”
  展若塵沉默無語--他已打定主意,死活全無所謂,待宰的卻是求個硬骨氣!
  令他意外的是,金申無痕竟然緩緩的搖頭:“你別想歪了,上官老二,我和這人並無仇恨!”
  上官卓才似是更加意外,他吶吶的道:“大嫂子,兄弟我不大明白,這話是怎麼說……”
  不似笑的一笑,金申無痕道:“我只是看不慣罷了,你在遼北混了這多年字號,該也曉得我的脾氣,只要我看不慣的事,便必定伸手管上一管!”
  大吃一驚之下,上官卓才急道:“你是說……大嫂子,你你……你要插手管這件事?”
  毫不遲疑的點點頭,金申無痕道:“不錯,路不平,有人踩,上官老二,我說得夠清楚了吧?”
  上官卓才張口結舌的道:“大嫂子……你,呃,你的意思是……是……”
  金申無痕爽脆的道:“這麼多人圍殺人家一個,又是車輪戰,又是群體戰,以眾凌寡,以多壓少,真正把武林的傳規,江湖的道義全部糟蹋淨盡了,你們不怕丟人,我卻覺得無顏,列位堪稱賴漢,那一位,才叫好漢,上官老二,我生平最敬的是硬氣漢子,最厭的便是似你們這等恬不知恥的賴漢!”
  臉紅脖子粗的,上官卓才又急又氣又驚的道:“大嫂子……這,這是什麼話?你竟幫著毫無淵源的外地人來對付自家兄弟?”
  金申無痕陰沉的道:“不論是哪裡人,只問行--
  得正不正,立得穩不穩?”
  盧尊強也激動了,他紅著眼叫:“金主,你不能如此獨斷專行,此人與我們有不共戴天之仇,血債如河、正是死有餘辜,我們--”
  金申無痕的一雙鳳眼稜稜有威,她生硬的道:“你們與此人有過什麼仇,結過什麼怨,全不關我的事,此刻我也不想探究,我只管我所看到的這一節,而這一節乃是你們不顧武林傳規,聚眾凌寡,斬盡殺絕,盧朋友,眼見此等不平之事,我若管自裝聾作啞,鄉愿徇情,值‘金家’三個字還能在道上叫得響麼?”
  咬咬牙,盧尊強憤怒的道:“明說了吧,金主,你想怎麼辦?”
  金申無痕寒凜凜的道:“很簡單,人,我要下了,你們上道吧!”
  面孔扭曲了一下,盧尊強的兩邊”太陽穴”也在迅速的”“突””突”跳動:“如果我們不肯呢?”
  一旁,上官卓才聞言之下,心腔子不由猛然收縮,他口幹舌燥的低呼:“盧兄,盧兄,你千萬忍著點,‘衝’不得啊,一旦弄毛了她,咱們可全是吃不了兜著走;這不是鬧著玩的。”
  那邊,金申無痕忽然淡淡的笑了 笑容淺淺的一抹,卻透溢著恁等強烈的煞氣:“各位若是不肯,只怕我就非得硬要不可;而且,我有信心必然能夠如願,盧朋友、我金寡婦這句話不但在這裡擺得出,即使到了魯西你的地盤內,也一樣能夠擺得出!”
  盧尊強氣得身上一陣陣的抖、聲音裡也似塞進了一把沙:“金……主,你不要這般大包大攬,欺人太甚--”
  金申無痕木然道:“假設你不服氣,盧朋友,儘管用你的方法來表示反對,你願拿得出的,我便收得下來!”
  連連拱手,上官卓才苦著臉道:“大嫂子,你這樣做,卞是叫兄弟我下不了臺麼?你是道上朋友們素所尊重的一只鼎、是咱們江北一帶的大霸天,只要交代一句話下來、兄弟們無不膺服遵從,但大嫂子,你可也得多少顧全我們的顏面,我們也是靠著這張臉盤混世的啊……”
  金申無痕蕭索的道:“上官老二,你少在那裡吃裡扒外,胳膊時朝外拐、我們都是一個地角的同道,以前又曾有過交往,所以我才對你特別客氣,如著你愣要站在他們那邊,和我‘金家’對著幹,那也行,將來‘三龍會’的日子就會越過越熱鬧了!”
  冷汗慢慢自額頭下滴,上官卓才惶恐的道:“大嫂子言重了,兄弟我哪有這個膽子冒犯大嫂子?只是下情上稟,還望大嫂子看在我們老大曾與金大哥早年那段淵源上惠於成全……”
  微微昂首,金申無痕峭銳的道:“你提那死鬼也沒有用,他活著的辰光也一樣是憑我作主,哪檔事還會由得了他來?”
  咽了口唾沫,上官卓才還待做最後努力:“可是……可是……大嫂子,我卻怎生向我的朋友交待?”
  金申無痕大聲道:“這是你自己的事 上官老二,你爽快點,把態度表明,你到底站在哪一邊?”
  上官卓才臉色立泛灰白,舌頭髮直:“我……我……我是左右為難啊……”
  冷冷一哼,金申無痕道:“行了,你靠邊站著,這裡沒你的事!”
  透了口氣,上官卓才挨到盧尊強身側,壓著嗓門道:“我說,盧兄,眼前的形勢你全看得明白,不是我上官老二不盡力,實在是惹不起這老夜叉……我自己豁上一身剮倒無所謂,好歹也是為了朋友,但我卻不能不為整個‘三龍會’著想,盧兄,在遼北,我們還抗不過‘金家’,一朝撕破臉,後果可就嚴重了;我,我負不起這個責任。”
  盧尊強神色悲痛又冷嘯,他蒼啞的道:“上官二兄,你的意思是?”
  抿抿嘴唇,上官卓才低促的道:“君子報仇,三年不遲,盧兄,識時務者方為俊傑,這老夜叉既已表明了要管這檔子事,她就一定會管;如今我們損兵折將,元氣大衰,若她硬要插手,我們實也敵她不過,只是徒增傷亡而已,依我看,現在不妨放手,由她將人帶走,遲早,我們會有捲土重來的機會……”
  額頭上青筋浮動,盧尊強頸間的那顆喉結也在不停的上下移顫,他雙目赤紅,腔調槍楚:“真叫人恨死--
  多少天的追搜,多少天的奔波,費盡心血;歷盡艱苦,更不易聚齊幫手,在一場接一場的浴血拼殺下快要達到目的時,卻竟為山九仞,似功虧一贅,半途上出了這麼一樁岔子……我好不甘!”
  上官卓才充滿同情,卻無可奈何的道:“王八蛋才甘心,盧兄,這件事,我除了被那老夜叉弄得灰頭土臉之外,在姓展的手裡也一樣翻了跟頭,說我不惱不恨,我就和白痴沒有分別了,但是眼卞我們卻心餘力綸,抗不過姓金的寡婦,何苦愣要硬到死絕卞不可?況且,即使叫人家殺橫了一地,展若塵這灰孫子仍然消遙自在,反倒讓他白揀了便宜。”
  盧尊強痛苦的咬著下唇,呼吸粗濁,握著槍柄的上只右手,五指關節全因過於用力而泛了青白……
  坡地那邊,金申無痕已有了殺機盈目的徵兆,她的語聲冰涼如霜,道:“上官老二,我金寡婦出口的話,你莫非當做東風過馬耳?叫你一邊站著,你還在磨蹭什麼?”
  上官卓才趕緊陪著笑道:“大嫂子,你且先莫急,兄弟我就正在和這幾位老友商量,看看該如何遵行大嫂子的吩咐,這就快有話回稟了。”
  金申無痕偶做的道:“隨他們怎麼來都行,文武場我全收,上官老二,你設若也想別別苗頭,我也包叫你如願就是!”
  擺著手,上官卓才扮的那笑臉比哭喪還難看:“大嫂子這就叫兄弟我難過了,常言說得好,大樹底下好遮蔭,我們還得靠著大嫂子的掩蓋在道上風光風光,又怎敢和大嫂子背著來?且請稍待,兄弟我馬上就把大嫂子的交代辦好……”
  金申無痕淡漠的道:“希望你越快越好--我有的時候性子躁急了。”
  上官卓才忙道:“是,是,我省得……”
  此時,展若塵算是搞清楚金申無痕的突然出現乃是為了什麼了,他有一種非常複雜又非常微妙的感受一怔忡、驚異、不安,與慶幸,當然,也有一些兒重獲生命的喜悅,一些兒對上蒼賜予如此奇蹟的恩銘,同時,他免不了迷惆又優慮,天地之間,冥冥中果真有著那無形的牽引麼?有著似是早在虛緲裡安排定了的巧合?這種奇妙的扭轉,玄異的遭遇,乃是意味著什麼指示呢?他曾殺死了金申無痕的兒子;但是,服前解救他生命的人卻是金申無痕,這樣的遇合,不止是巧得令人心中惶惑與酸楚,更是巧得令人心中悸動同驚懍了……
  他木立著,任由情勢在演變、身上的鮮血滴滴流著,卻渾然似未所覺。
  另一面,黃萱在噎著聲悲咽,相如泣血,黃渭半靠在女兒肩側氣息微弱的緩緩搖頭,向蹲在身邊的盧尊強低啞的說話:“……時也……命也……這是上天注定……今朝不能替萱兒報仇,萱兒……但復仇路子卻是尚未走盡……展若塵的氣數大概也不到告終的辰光……尊強……罷了……眼下我們……我們就認了吧……”
  盧尊強淒滄又悲憤的道:“大哥,我好恨,好不甘……”
  閉上眼,黃渭艱澀的道:“時勢不利……枝節橫生……‘金家’所形成的迫力……非我們目前之能可做抗衡……與其全軍盡沒……不如另圖再起……”
  “黑熬神”鐵彪也低應的接上來道:“黃老哥說得對,與其全軍盡沒,不如另圖再起!”
  黯然頷首,盧尊強沙啞的道:“好吧,我們撤……”
  步履蹣跚的走近幾步,上官卓才著急的抑制住聲調問:“盧兄,怎麼樣?談好了吧?那邊業已等毛啦,我們這陣子可別惹翻了她,否則她一橫心,能叫我們一個活口都不留!”
  盧尊強沉痛的道:“上官二兄,我們便依她的……”
  頓時如釋重負,上官卓才長長籲了口氣。低聲道:“彆氣餒,盧兄,咱們先且忍著,百忍能成金,往後時光還長遠,我就不信好風水不朝咱們這邊轉,讓這老婆子得意一陣,早晚,我們刨她的根!”
  說著,他轉身口來,提高了嗓門:“大嫂子,是你出頭拿了言語,‘金家’的威名夠,金婆婆的聲望足,兄弟我還有什麼說的?我這幾位老友也全看在你的面上,同意交人撤兵。”
  金申無痕冷森的道:“卻耽擱了我好多辰光……”
  上官卓才幹笑道:“這原不是著急的事哪,大嫂子,兄弟我總得疏導疏導。”
  唇角一撇,金申無痕輕蔑的道:“哪一個叫你多事?上官老二,你以為不經過你‘疏導’,我便收拾不下這個爛攤子?”
  心裡直在操金家的十八代租宗,上官卓才表面卻忙堆著笑道:“兄弟我哪敢這麼想?大嫂子氣吞河岳,功高震天,豈有他人可為越阻代庖之事?只是兄弟我不願勞動大嫂子玉駕,大嫂子傳傳話,申申令,水到渠成的現成光彩,兄弟我沾大嫂子的威望如命而行罷了……”
  金申無痕沒有表情的道:“夠了,上官老二,你們請吧!”
  上官卓才道:“是,大嫂子,哪天大嫂子有空,兄弟我再專程前來拜謁請罪……”
  金申無痕哼了哼,沒有回話。
  於是,黃渭這邊的人,匆匆將殘局收拾,扶傷攜死,就這麼淒淒涼涼,狼狽頹唐的離去,行動開始至終,他們沒有一個人再看金申無痕及展著塵一眼,但是,金申無痕知道,展若塵也明白,這恨,這怨,他們全部鋪刻在心版上了。
  當黃渭等人全部離開以後,金申無痕緩步自斜坡走下,她身後“飛龍十衛”中的那五位,亦步亦趨,跟著一起來到。
  打量著展著塵,金申無痕平靜的道:“你是‘屠手’展若塵?”
  點點頭,展若塵低啞的道:“我是,想不到主會認得我……”
  笑笑,金申無痕道:“我從未見過你本人,但我聽說過你的‘霜月刀’,使用‘霜月刀’的人姓展,除了是你,天下還會有第二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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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 漫天愁慘

  又過了兩天。
  “金家”的主金申無痕回來了。
  她是領著大隊人馬囪來的,但是,隨她一起帶回“金家”的卻不是歡笑,不是快樂,竟是那一片濃重的悲哀,至極的蒼涼,那種令人心悸的陰沉。
  宛若迷濛的黑霧籠罩著“金家”,恁般的窒,不僅映得人臉冷灰,也覆蓋在人的心上,任什麼事物,任什麼情景,看上去也都那樣淒冷愁慘了……
  金申無痕已經找到他的獨生子金少強,當然,不是活的。
  金少強的屍體也被帶回“金家”,用一塊黑綢包裹著,擺在一輛馬車上。
  沒有人長哭,沒有人囂叫,但悲傷與憤怒卻埋在人們心中,無聲的淚滴和著無聲的飲位,最是摧肝斷腸。
  很快的,金少強便被入土安葬,墳墓就在可以俯瞰“金家”的“長春山”上,其間,沒有舉行儀式,沒有絲毫與眾不同的鋪張,只是和任何一個已死的人一樣,永恆的消失在那一塊墳土之中……。
  送葬的行列很簡單,只有金家的族人,連“金家”中最有地位的外姓首要們,都未曾獲邀參加,以外的賓客,就更不見一個了……
  這樣的結果,原在展若塵預料之中,這樣的愁慘,也不出他的意料,然而,早先的肯定是一回事,親身的感受又是一回事。
  悲哀的氣氛包圍著他,陰冷的黑暗侵泡著他,最難承受的,是心中那種刀割般的慚疚,錐刺般的痛苦,他這一生,極少體驗到這樣的折磨
  一種自我的煎熬、管羈,一種深刻的惶怵、不安……
  他想走,但是,他又不能走,他的傷勢尚未痊癒,照顧他的人監守良殷,不過,這不是最大的理由,主要的,是他生恐這一走,會引起金申無痕的懷疑,他並不在乎被金申無痕得悉真相,他怕的是會傷害到這位恩人的心,怕的是對這種救命續生的行為的諷刺,他已做得夠了,他不能再使活著的人詛咒命運,使活著的人懷疑因果的相當……
  他很苦惱,很沮喪,也很傍惶,多少年來,他從未如此憂悶無主過,他不知道自己往後該怎麼做,怎麼來順應魂夢中的顫慎……
  是一個落雨的天氣。
  的細雨,有若無盡的哀愁,灰黑的陰霾沉重的層疊著堆在天空,光度暈暗幽淒,人的心裡也晦濕得緊,宛如這天氣……
  算來,展若塵來到“金家”,這已是第十天了,而金申無痕,也已回來了五天了。
  展若塵在金申無痕回來迄今,一直未曾和她見面過,當然,展若塵也不願與金申無痕見面,他怕見她,怕見那種深深的哀傷,強制的悲恨,更怕見那種失子的孤獨與絕望。
  這五天裡,看顧他的人已經調換,換成“星”字級的“四把頭”“回手刀”鮑伯彥,“五把頭”“雙錘滾雷”東門武,這是兩個性情冷癖,沉默寡言的人。
  展若塵自這兩人口中,只打聽到極為簡略的一點消息有關金少強落葬及“金家”上下如何順應的情形,鮑伯彥和東門武原本就不愛多話,在這種沉悶的心境裡,就更少開口了。
  窗外,是瀟瀟的雨。
  倚在榻上,展若塵望著窗上雨飄的竹子發呆。
  忽然,門外人影一閃,竟是睽違多日的“蹦猴”玄小香跳進屋來。
  一見玄小香,展若塵頓時有著故舊重逢的欣喜感覺,他連忙自床上坐起身子,顯得有些興奮的喊著:“玄兄!”
  拱拱手,玄小香湊到床前,端詳著展若塵,一邊連連點頭。
  “魏老頭的那幾手還真不賴,展爺,你可是越發神清氣爽了,怎麼樣,這幾天過得尚好吧?身上的傷處約莫也利落些了?”
  展若塵笑道:“托福,我這身傷,業已十成好了啦,再過幾天,我就下地溜達,不出半月,便可康復如常。”
  玄小香道:“謝天謝地,但願展爺早日痊癒,我們也算了卻一樁心事。”
  拉起枕頭來墊在背後,展若塵問道:“這幾天,玄兄,你到哪裡去了?老實說,不見你還怪思念的……”
  玄小香有些寵幸的感受,他忙道:“我也不願輕離這個侍候展爺的差事,無奈臨時出了天大的紕漏,三當家口諭調遣,不遵不行,這幾日無暇來向展爺請安,還請恕過!”
  展若塵低聲道:“你是說 少主的事?”
  嘆了口氣,玄小香道:“可不是,真個做夢也沒有想到,少主竟會遭人暗算,橫死荒郊……”
  展若塵沉沉的道:“我也聽他們約略說起,實在太不幸了……”
  拖了把椅子坐下,玄小香沙啞的道:“直到現在,還不知道暗算少主的人是誰!我們老夫人在尋及少主的時候,他業已死了好幾天,尸身都有了蟲嚙獸吻的痕跡,且已開始腐爛,跟隨少主一起出去的幾個人,也沒有一個活著,全死了個精光!”
  展若塵喃喃的道:“是麼?”
  玄小香接著道:“展爺,我們少主的功力甚強,已得老夫人幾分真傳,等閒一般武林角色,根本不是他的對手,是以殺害少主的人,必然本領精絕,不是尋常之輩,而這個人的心狠手辣,也是與他的本領等量齊觀的!”
  展若塵苦澀的道:“只怕主受此打擊,難以撐持?”
  搖搖頭,玄小香道:“從找到少主的屍首開始,一直到回來,落葬,老夫人是半滴眼淚也沒掉,她變得冷漠、陰寒,也變得更為孤單,經常一個人獨坐著茫然的不知在想什麼,有時關上房門,老半天不出來,偶而一見,也總是面無表情,那張臉僵硬得像是用木頭雕刻的……”
  展若塵蒼啞的道:“主是悲傷過度,才會有這種情形,一個萬念俱灰,心寂如死的人,往往都以孤獨來接續過往,用沉思來規避現實,只有如此,才能找到一個僅存的自我……”
  玄小香道:“展爺,你後面的話說得對,前面兒句就猜岔了,我們老夫人的獨子死了,哀痛當然是免不了的,但卻不似你講的那樣‘萬念俱灰’‘心寂如死’。這幾天來,老夫人仍然照常處理事務,發號施令,而且條理分明,果斷乾脆一如往昔,就在今天大早,她老人家還有回二當家的話,交代即時籌設在‘大遼山’的伐木場呢,你想想,一個對人生感到乏味的人,還會有這大的興致麼?”
  展若塵有些驚異的道:“真想不到,……主的定力竟然如此堅強,蘊于中而不形於外,這種修為及抑制的功夫,可謂到家了……”
  玄小香壓著嗓門道:“展爺,你最近可看出我們乃是外弛內張的情形?”
  怔了怔,展若塵不解的道:“外弛內張?”
  雙手緊握著,玄小香道:“不錯 為的是查出殺害少主的真兇來,‘金家’的整個力量都用上了,所有人手完全動員,偵騎四出,明查暗訪,由各個不同的路線及迥異的層次分散聚合,細細探詢,不論是懸賞、追迫、壓制、求告等種種方法連貫用上,務求把那個殺胚給逼出來!”
  展若塵內心嘆喟--
  你們耗費恁般力氣所要找尋的那個“殺胚”,不在天涯海角,未曾隱姓埋名,他就在你們的面前啊……
  玄小香又道:“暗地裡,我們皆已用上全力,表面卻儘量不動聲色,展爺,你不是說這幾天沒見著我麼?我才剛剛打外頭回來,這數日,就兜了一個大圈子,跑了上千多里路啦……”
  展若塵問:“可已有了什麼可循的線索?”
  籲了口氣,玄小香的臉色陰黯下來:“欸,說來洩氣,卻是半點端倪不曾尋著,少主橫屍的現場,另有兩具無主的屍體,但那兩具屍體上除了幾塊碎銀,數枚製銀,另加汗中一條,旱煙一管之外,什麼可資證實身份來歷的東西都沒有,而尸身皆已被野狼野狗什麼的啃咬過,又加上本身的腐爛,看上去紫黑發烏的兩團,連個形貌俊醜都不能分辨了……”
  展若塵道:“其他的人也毫無收穫麼?”
  玄小香一攤手:“有什麼收穫?個個都苦著一張人臉回來,尚有几撥弟兄未曾歸報,不過,看情形也是希望不大………
  目光微顯淒迷,展若塵的話聲也似自霧中傳來:“是的,也是希望不大……”
  玄小香恨恨的道:“那下手殺害少主的凶徒,乃是個祖傳的屠夫,頂尖的行家,一絲半點的痕跡都沒留下,乾淨利落,毫無破綻可尋,娘的,簡直就是個天才!”
  展若塵笑道:“他跑得快罷了……”
  玄小香道:“這也是實話,他若有種,膽敢挺身而出,我包他銅鐵澆鑄的羅漢也能被老夫人融了!”
  展若塵道:“但是,他會挺身而出麼?”
  嘆息一聲,玄小香無奈的道:“說得是嘛,天下豈有這類的白痴?”
  展若塵已感到自己的呼吸在不覺中急促起來,他努力調勻著,一邊儘量使全身的肌肉放鬆……
  玄小香望著他忽然問道:“展爺,你可是哪裡不適?”
  警惕的一笑,展若塵道:“沒有呀,我覺得還好……”
  玄小香關懷的道:“你的腦門上有汗漬,臉色也透著青灰,是不是哪處傷口又犯了?抑或說話耗精神覺得乏啦?”
  展若塵忙道:“不,我沒有事,我願意和你聊聊,玄兄,你不知道,這幾天來,連個說話解悶的人都沒有,四周的氣氛又這麼個沉悶法,真能把人憋瘋了……”
  嘿嘿笑了,玄小香道:“展爺,我也想得到你這種情形,所以前腳才踏進莊,後腳就跟著趕來向你請安啦!”
  展若塵道:“虧得你來,否則,我不知還得要悶上多久……”
  眉毛一揚,玄小香道:“娘的,鮑伯顏和東門武這兩個傢伙,就和兩塊木頭一樣,呆板得連穿衣裳都從不改變順序,個性又冷癬,大半天放不出一記響屁來,那兩張盤兒成日裡陰沉的不見陽光,枯燥無味之至,別說你了,展爺,我和他們搭檔了這多年,也同樣消受不了。”
  展若塵道:“不過,他們二位對我還蠻好,只是不大愛講話,偶而開口,亦僅廖廖數語,要言不繁……”
  玄小香笑道:“這兩塊料,他們敢對展爺不敬?老夫人的賓客,給他們加上十付膽,他們也不敢稍有輕……”
  展若塵低聲道:“對了,玄兄,這主回未以後,問起過我麼?”
  搔搔頭,玄小香道:“這卻不甚清楚,老夫人一回來,我就被派出去了,直到現在,只見了她老人家一面,連句話還未說上……”
  展若塵如釋重負的道:“想是主心情慢鬱之故,玄兄,你若得見主,尚煩代為請安……”
  玄小香頷首道:“我記著了,展爺。”
  略略猶豫了一下,展若塵出自於一種愧疚的心理,試探著問:“主遭此變故,其槍失之情不言可喻,玄兄,那位施嘉嘉,施姑娘,想必陪侍主左右,疏導愁懷,溫言解憂吧!”
  玄小香道:“聽他們說,施姑娘倒是把持得住,反對老夫人勸慰有加,但他們老少兩位最近卻不常處在一起,我想大概是怕傷心人見傷心人,流淚眼對流淚眼,更增悲了氣氛,老夫人看到施姑娘,自然會聯想到兒子,施姑娘見著老夫人,又何嘗不益增哀痛?兩個人中系著的是一個人,這個人一旦不在了,給雙方的慘重打擊乃是不消說的,人活著,最怕就是沒了個指望……”
  咀嚼著玄小香最後這句話,展若塵又是冷汗涔涔……
  “是的……人活著,最怕就是沒了個指望……”
  玄小香又接著道:“我已經好些天沒見著施姑娘了,就算見著,又能說些什麼呢?婦人喪子的哀痛,失夫的悲涼,都是沒有法子用言語慰藉的……”
  展若塵低啞的道:“設身此地,當能體驗……”
  玄小香在瘦臉上擠出一絲微笑、道:“你也累了吧?展爺,我看你該歇一會了……”
  展若塵果真覺得有些疲乏,但是,他也知道這疲乏的原因不是由於身體的軟弱,而是來自精神上的沉重壓力,亦向玄小香報以微笑,他道:“我還好……”
  站起身來,玄小香道:“展爺,你休息吧,我就不再擾你了,一得空,我便會過來相探,和你聊聊解悶……”
  展若塵十分感激的道、
  “多謝你的關懷,玄兄,隨時歡迎蒞臨把晤。”
  當玄小香走到房門,前腳尚未跨出去,一條身影已從斜裡撞上來了,他反應極為迅速的暴退三尺,定睛望去,不由罵了起來:“鮑伯彥,你他娘是失了魂啦?這等六神無主法?連走路也跌跌撞撞的,不怕碰掉你那顆腦袋?”
  來人正是身材高大,紫醬脆膛的“回手刀”鮑伯彥,這位一向木鈉寡言的“星字級”
  “四把頭”,竟然滿額汗水,氣喘吁吁,像有什麼大事臨頭一樣,恁般急切法,他猛的煞住勢子,衝著玄小香乾笑:“我道是誰,原來是香哥,香哥幾時來的?我還真沒見到!”
  哼了哼,玄小香道:“不用他娘叫得這麼個熟絡法,香哥香哥,只怕你肚子裡在操我十八代祖宗也未可定,至於我幾時來的,怎麼著,莫非還要預先向你請示方可?在‘金家’這一畝三分地,我玄小香哪裡不能去?你他娘管得著這一段?”
  抹著汗,陪著笑,鮑伯彥道:“香哥別生氣,我可不是有意冒犯,實是方才奉到“大金’傳諭,特來向展爺稟報……”
  “大金”乃是金申無痕居位之處,也便代表了“金家”的最高權威,一聽“大金”這三個字,玄小香立時神色一凜,忙道:“你是快說呀,‘大金,傳諭有什麼要事?”
  喘了口氣,鮑伯彥道:“老夫人就要傳見展爺……”
  玄小香趕緊問:“什麼辰光?什麼地方?”
  鮑伯彥道:“半個時辰之後,就在‘相意軒’前面的‘臨風閣’,傳諭交代,要我們以軟兜好生抬著展爺過去,莫使展爺勞累著……”
  點點頭,玄小香道:“你快去準備,我來侍候展爺梳洗換衣,時間上得配合好,可別讓老夫人先到‘臨風閣’等著……”
  鮑伯彥道:“那就有勞香哥了。”
  揮揮手,玄小香三腳並作兩步的轉了回來,朝著半倚床上,表情怔仲的展若塵,齜牙一笑:“展爺,你都聽到啦?”
  似是微微一震,展若塵有些不安的道:“是的,我都聽到了,主要傳見我。”
  玄小香來到榻前,催促著道:“還請展爺梳洗更衣,我就在這裡侍候著,得趕點緊,老夫人行事一向準時,展爺先到比較合宜!”
  展若塵點頭道:“當然,豈有使主相候之理?”
  端詳著展若塵,玄小香輕聲道:“展爺,你似是有點不大願意和主朝面?”
  展若塵坦然道:“我怕……”
  睜大了眼,玄小香不解的道:“你怕?怕什麼?主一向對你很好呀……”
  嘆了口氣,展若塵道:“就是因為如此,才益增心頭負擔,玄兄,我怕見一個孤伶老人的絕望神情,怕見她那強制本身痛苦的關懷,也怕那染著淒槍的笑臉,她賜予我最寶貴的,我卻在她遭至如此慘痛之際無以為報……”
  感動的點著頭,玄小香道:“展爺,你真是個至情至性的人,老夫人若知道,也必會覺得慰藉,你就硬著心腸去吧,少主已經死了,不但你,神仙只怕也變不回一個同樣的少主來,這是既成的事實,誰也沒有法子,說不定老夫人見了你,和你聊聊,會多少消洩一點積在她心中的鬱氣……”
  展若塵徐緩的道:“但願如此吧……”
  玄小香殷殷的道:“展爺,在老夫人面前,儘量少提少主的事,免得又勾起她的傷感,多陪老夫人扯些別的,好叫她心思轉一轉,舒暢一下……”
  展若塵道:“我想是知道了。”
  玄小香又道:“和老夫人說話,有什麼,說什麼,不必吞吞吐吐,轉彎抹角,她喜歡爽直乾脆的人,最討厭婆婆媽媽,黏纏磨蹭的一套……”
  笑了笑,展若塵道:“我曉得她這個性。”
  上來掀開被子,玄小香道:“那就快點起來收拾收拾吧,辰光業已不早啦。”
  在玄小香的攙扶下離榻下地,展若塵試著走了幾步,邊道:“還好,運力使勁,尚不太感牽強……”
  扶著展若塵坐在椅子上,玄小香一面為展若塵在櫥裡挑撿衣衫,一面道:“身子手腳不夠靈便沒關係,展爺,要緊的是精神得打點起來……”
  是的,精神得打點起來,展若塵明白,他即將面對的,不僅是金申無痕那種慈悲下所加強的壓力,更有本身來自靈魂深處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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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翠峰雅秀

  當展若塵的創傷完全痊癒,已是他來“金家”一個半月以後了。
  自從在“臨風閣”與金申無痕見過一面,他迄今未再晤及這位“金家”的主子,但是,養傷期間,金申無痕卻多次遣人送來一些珍罕補品,豐美吃食,處處表露出她對展若塵的關懷與愛護。然而,展若塵感激在表面,痛苦在心中,越承受金申無痕的關注,他便越加深一層愧疚,有時候,他甚至懷疑--金申無痕是否業已知道內情,而卻以這種破格的德澤來折磨他?
  日子就像流水一樣過去,展若塵的日子就是吃與喝綴連起來的,呼嘯臨頭、很煩悶,可是他卻無可奈何,因為金申無痕不讓他離開,照這位“金家”主子的話說,展若塵的傷勢雖已痊癒,仍須有一個時期的調養,目前,他就正在調養期間。
  這天,他起了個大早,梳洗過後,換上一襲乾淨素雅的淡青長衫,想獨自到外面溜達,散散心。
  也只是方才跨出門口,“蹦猴”玄小香便鬼靈精般一下子跳到他的面前。
  展若塵微笑道:“玄兄,你今天好早!”
  玄小香笑得齜牙道:“越早過來侍候,便越見我對展爺的一片心意哪!”
  展若塵道:“實在悶得慌,玄兄,陪我走走如何?”
  玄小香道:“自是遵命,展爺,你說吧,去哪裡?”
  伸手朝後面的“長春山”一點,展若塵道:“上山去看看,怎麼樣?”
  玄小香道:“我是主隨客便,但是展爺,你身子才利落了沒幾天,往山上攀,自忖吃得消?”
  展若塵莞爾道:“別把我看得這般弱不禁風,休說我那舊傷業已康復,體氣更勝往昔,便在療傷期間,若拿鴨子上架,也一樣攀得上這座山去!”
  玄小香拍手道:“成,展爺,我們開路!”
  兩人由“金家”的邊沿,抄小道直趨“長春山”腳,一面走,展若塵一面瀏覽“金家”的建築格局,不由贊嘆著道:“這地方的亭臺閣,池樹園謝,配搭得真好,無論形式、格調、風味,或位置、角度、地勢,真是匠心獨具,有恰到好處的美妙;尤其氣派恢宏,明雅互見,真如世外桃源,人間仙土,住在這裡的人,真是有福了。”
  玄小香走在前面引路,他回頭一笑道:“展爺果有這樣的感覺麼?”
  展若塵道:“當然,難道你沒有?”
  玄小香輕聲道:“如果展爺有意長住於此,乃是我們老夫人最歡迎的事,像你這樣的人才,挑著燈籠都不好找,怕只怕我們主子,留不住你這座大菩薩呢……”
  心頭微震,展若塵忙道:“玄兄說笑了。”
  玄小香正色:“一點也不是說笑之詞,展爺,據我所知,者夫人對你實是另眼相看,就算對那些她極為賞識的人,也甚少如此關注禮遇過;展爺,你一定有什麼與眾不同或某些符合者夫人脾胃的長處,她人前人後,一再表露出對你的好感,設若你稍稍示意,老夫人絕對會有所安排……”
  展若塵苦笑道:“不瞞你說,玄兄,我一介草莽,半生孤寒,玩刀之外,只落了兩手血腥,滿肩恩怨,朋不朋,友不友,前程後路,皆乃茫茫一片,又哪來什麼與眾不同的長處?
  幸得主救命施德,授我於瀕絕之間,主相待甚厚,僅是慈悲天性,仁厚存心所使然,我是何人,豈敢得寸進尺,再生非份之想!”
  連連搖頭,玄小香道:“你錯了,展爺,可別妄自菲薄,自己小看了!真的,我們老夫人對人不差是真的,但若只是搭救了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斷不會這般殷殷垂憐,關懷有加,她對你如此愛護,則必然有著某項特異的原因在內,至少,原因之一是她欣賞你,老夫人向來喜歡把她欣賞的人留在身邊。”
  展若塵低沉的道:“玄兄好意,我是心領神會;但我天涯飄泊已慣,養浪蕩不羈的個性,長長局處一地,恐怕不能適應,老夫人關愛之情,也只好另謀補報了……”
  玄小香懇切的道:“展爺,咱們也算機緣,能夠處在一起,有什麼不好?再說老夫人對你這樣禮遇,你若留下,將來在‘金家’還怕沒有發展?有根有業的日子,總比長年在外飄零來得安穩呀……”
  嘆喟著,展若塵道:“我實有苦衷,玄兄……”
  玄小香忍道:“該不是為了你以前說過的那些話吧?”
  展若塵道:“我以前說過什麼話?”
  玄小香道:“你曾說,承受大多,也是一種負擔及痛苦……”
  展若塵默然片刻,道:“若你處在我這樣的境遇中,玄兄,你也會深有感觸的。”
  搔搔頭,玄小香道:“不是我斗膽說你,展爺,你有時候委實諱莫如深,城府幽深,叫人弄不清楚你心裡的想法……”
  展若塵平靜的道:“也不盡然,常常,我是很坦率的,大約近些日來,心情的沉悶,令我多少變得內向些……”
  他們不徐不緩的向山腳下走著,山裡的空氣十分新鮮,在一股涼沁中帶著淡淡的甘甜味道,每吸一口,仿佛連五臟六腑都熨貼多了……
  走著,展若塵問道:“有個把月未謁及主了,玄兄,希望她不會在今天傳見我才好。”
  玄小香笑道:“放心吧,展爺,老夫人不但今天不會找你,這三五日內也都不會找你一她老人家昨晚上出門去啦!”
  “哦”了一聲,展若塵道:“可是有什麼事?”
  玄小香道:“聽說‘南嶺’那邊我們一家票號短缺了不少存金,不知是虧損還是溢支,老夫人親自前去查算,這一去,那邊的人可有得瞧啦。”
  展若塵道:“像這類的事,還得主躬親?”
  放低了聲音,玄小香道:“我說與你聽,展爺,你放在心裡就好 ‘南嶺’那家票號,是我們一十六家票號裡最大的幾家之一。聞得他們暗裡傳說,這次短少的存金數目極大,約莫在十萬兩銀子上下,而且,這家票號的主事人物,乃是二當家手下的紅人,‘雷’字級三把頭‘九手金剛’趙雙福,這樣的情勢之下,老夫人若不親去料理,換了其他人員,只怕搞不出個名堂來……”
  展若塵道:“原來如此,但願是沒有事情,否則,只怕影響所及,貴二當家的顏面就不好看了……”
  齜牙一笑,玄小香道:“這是他們的事,誰叫二當家不派我主理‘南嶺’的票號?”
  展若塵道:“是呀,玄兄,怎麼不派你出去當掌櫃的哪?”
  聳聳肩,玄小香道:“老實說,我的份量還不足以掌理太大的買賣,年前,三當家有意調我往魯邊帶領一支驢馬隊,我考慮了半天,還是敬謝辭掉了。”
  展若塵道:“為什麼?”
  玄小香顫著一雙疏眉道:“太苦了,整天奔波在外,日曬雨淋,飲露吃灰不說,還得擔待風險,一個弄不好,就會脫層皮,俸支是加了一倍,但想想還是不划算。”
  展若塵問道:“‘金家’的人手調遣,都是由誰總司其責?”
  玄小香道:“各級兄弟都有劃分出來的地盤及職司,人手的調遣,由各家行的大把頭向三當家稟報,經三當家轉稟二當家,再由二當家稟呈老夫人指示列冊……”
  點點頭,展著塵道:“如此說來,還是主掌握著最後的權力,這樣層次分明,上下節制,倒也是行使組合群體力量的不二手段。”
  側臉望著展若塵,玄小香道:“展爺,設若你也能加入‘金家”我們就更是陣容堅強,如虎添翼了。”
  笑笑,展若塵道:“玄兄高抬我了,憑我一己之力,對‘金家’這樣一個龐大雄厚的組織來說,參予與否,其影響都是微乎其微的……”
  玄小香忙道:“不然,展爺你是砥柱之材,廟石之用,怎麼同一般尋常角色相提並論?”
  展若塵微曬道:“玄兄,我真有點懷疑,你是否受到什麼人的示意前來遊說於我?”
  玄小香嘻嘻笑道:“倒還沒有,只是我能仰體者夫人的一片心意罷了。”
  拍拍玄小香肩頭,展若塵道:“玄兄,人與人相處,重要的是個‘誠’字,至於是否能夠就近廝混,倒無關緊要,你的盛情我很感激,我會真心真意的交你這個朋友……”
  玄小香真摯的道:“能得展爺垂顧,真是玄小香的造化了……”
  展若塵道:“玄兄無須如此客氣。”
  現在,他們已來在山腳下,由玄小香領著,沿一條顯見是經過人工刻意修築的道路往山上行去,這條山道已算是相當寬闊平整了,路面寬有四尺,鋪設著漆綿的青石板,青石板上還沾著濕漉漉的晨霧。而松柏夾道,翠綠掩映,那一股爽逸之氣襲人心脾,在涼沁中,泛著那等出世脫塵的幽雅韻味,人在其中,有種逐步攀向清明之境的禪意……
  走著走著,便不覺山路之曲折及盤升,沒有多久,他們業已信步來至半山腰上了。
  展若塵深深呼吸著道:“玄兄,你叫這樣的散步是‘攀山’麼?”
  嘿嘿一笑,玄小香道:“不叫攀山又叫什麼呢?我們總是越走越高了呀!”
  展若塵贊嘆的道:“這地方真好,景色好,建築好,設備也好,連上山的道路也開闢得如此寬敞平整,原是崎嶇荒寒的所在,因此便成為一幅賞心悅目的美景了……”
  玄小香得意的道:“‘長春山’本來靈秀雅奇,乃天然景致,這條登山之路一開,不但沒有破壞山色的淳樸風味,反而更增它的幽深古拙情調……”
  笑笑,展若塵道:“是玄兄設計的嗎?”
  打了個哈哈,玄小香道:“我哪來這等的眼光?是我們老夫人的指示,施姑娘的構想。”
  點點頭,展若塵道:“果然不凡。”
  玄小香興致極高的道:“再往上去,一處斷崖邊緣,築有‘鳳亭’,山頂上,還蓋著‘臥雲軒’,都是頗堪一遊,格調甚高的地方……”
  展若塵道:“你都去過?”
  玄小香笑道:“少說也去過百十來次了,‘臥雲軒’乃是老夫人常到靜慈的所在,平素有人留住,負看守清掃之責,一般人是不准無故擅入的,但‘鳳亭’卻誰都可以去,展爺,我們登臨一遊如何?”
  展若塵無所謂的道:“只要你有興趣。”
  搓搓手,玄小香道:“這樣吧,展爺,想你尚未進過早膳,我也有點肚子餓了,待我回去弄包吃食來,再拿上一壺好茶,我們便在‘鳳亭’享受一番這大好晨光!”
  展若塵道:“是不是太麻煩了 ”
  玄小香忙道:“一佔也不麻煩,我一溜腿便到啦,來回至多半個時辰,展爺,有吃有喝,這光景欣賞起來才越發堪瞧。”
  展若塵頷首道:“你這一說,我倒真覺餓了;這樣吧,你下去拿吃喝的,我獨自往上逛,先到‘鳳亭’去等你。”
  玄小香道:“就這麼決定,展爺,你順著山路往上走,只拐個彎,便可看到‘雙心崖’亭子便築在崖邊,是用雪白大理石砌造的,一眼分明……”
  展若塵道:“我找得著,你快去快回。”
  拱拱手,玄小香返身飛奔而去 一路走一路蹦,果真有幾分“猴味”。
  於是,展若塵管自順著山道往上走,他的步履悠閒,神態安詳,似這樣平靜的心情,他已經有好久不曾有過了……
  到了山道拐彎的地方,不用細尋,他的視線已被眼前一幅奇秀景色吸引過去 左邊,青翠的樹木突然向兩側分開,展露出一片灰黑色的岩面來,岩面向高升處,形成斜坡,坡頂卻似刀削斧鑿般急瀉向下,造成絕壁懸崖,而一座潔白如玉雕冰砌也似的亭臺便築在崖頂上;那座亭臺是傘形的圓頂,中間以一只粗大的支柱為中心撐著圓頂,四周圍繞著浮摟凸花的上下雙重欄幹,亭內一圈環狀的石桌,內外兩圈環狀的石凳;亭臺的整體,便隱隱散發著那種如霧般的柔和瑩白,有著那種孤挺的、倔做的,但然以承的美感。
  吸了口氣,展若塵不由加快步伐走了過去,這時,他才發現,自山道通向亭臺,也有著一條鋪滿石板的小路 只是石板的顏色已從青黑改成了淡白。
  正當他迫切的想要領略一下處身亭中的風味時,亭臺的右側,在視線被遮的右下方,忽然有一聲驚窒的喊叫聲傳來。
  那是出自一個年輕女人口中的叫聲,窒迫而驚恐,似是在突然間遭受到某種意外時的本能呼喊!
  怔了怔,展若塵的反應比他的意念更俠,他的身形猛起,青衫迎風兒飛,人在空中急速斜旋,似一頭鷹隼般凌虛洩落。
  亭臺的右下方,是六級大理石台階,台階向前不及十步,便是霧氣輕浮,濛濛幽幽的絕崖,此刻,一個身材窈窕,長髮挽結垂肩的女人,正歪倒最下層的一級石階上,距離她三四步,赫然是一條粗逾兒臂,通體暗赤並泛著醜惡黑色斑點的毒蛇。這條蛇的整個胴體業已高高昂立,三角形的頭部微微搖晃,鮮紅的舌信伸縮不定,發出那種可怖的“噓”“噓”怪聲來,它的一雙細小又冷漠的碧綠眼睛,也在閃射著恁般惡毒的寒酷光芒 種仿佛戲弄又滿足的寒酷光芒。
  蛇在採取這樣的姿勢時,便是它咬嚙獵物之前的最後準備動作了,自準備到攻擊,其過程僅有電光石火般的一剎!
  歪倒在石階上的女人,似乎被嚇呆了,她斜倚在那裡,以手摀嘴,竟連呼吸都已忘記
  空中的身形不及沾地,展若塵右臂暴探,一抹冷電射自他的袍袖之中,猝閃於瞬息,那條毒蛇陡然間紫血噴濺,翻撞於側,整個身子扭曲撲騰,卻再也掙扎不開 “霜月刀”自蛇的七寸部位穿人,透釘于岩面之內,只露出一截刀柄!
  落在石階的一邊,展若塵默默的注視著這個受驚的女人,同時,他也暗中驚訝於這個女人的美豔 這是一個年輕的少女,大概不會超過二十二三歲,眉目如畫,肌膚似雪,周身呈現著那種炫目的冷潔神韻,那種深沉的迫人氣質,雖然,她尚在餘悸未消的情況之下!
  半晌。
  少女長長透了一口氣,目光緩緩移到一側展若塵的面龐上。
  那是一雙多麼清澈又柔媚的丹鳳眼,能令人甘心死在這樣盈盈一泓的雙眸中!
  展若塵凝注著少女的眼睛,沒有出聲。
  輕輕的,少女開了口:“我該如何向你道謝?”
  展若塵靜靜的道:“不必客氣。”
  少女望了那條蛇屍一眼,悸怖仍在:“這位 壯士,你知道,你救了我一命!”
  展若塵平淡的道:“我只是殺了一條蛇而已,或許,那條蛇正打算襲擊你?”
  少女苦笑道:“打算襲擊我?它已經在襲擊我了,若非你適時相救,這條蛇的毒液此刻已經大半滲進我的血液之中 你可知道這是一種什麼蛇?”
  也望了蛇屍一眼,展若塵道:“好像是一種毒蛇………
  少女吸著氣道:“這是一種本地最毒的蛇類,它名叫‘烏赤斑蛇’,其毒無比,只要被它咬上一口,人畜都不會活過半個時辰,而且,死得很痛苦,那是屬於窒息性的死亡;這種蛇出現的機會並不很多,想不到我竟會遇上,更想不到的是,在生死一發間有你來救我……”
  展若塵微微一笑:“世上有些很湊巧的事,只是,有些巧得很完美,有些巧得很遺憾,而完美的巧事比較容易為人所歡迎,嗯?”
  少女輕拋秀髮,站起身來:“我卻不能只為了事情的湊巧,說廠聲完美便作罷,壯士,希望我能報答你,你能不能告訴我一條報答你的途徑?”
  展若塵搖頭道:“這是無須報答的。”
  少女看著展若塵,道:“我不願讀褻你……或者我可以送你一點錢?”
  笑了,展若塵道:“我不要錢。”
  想了想,少女又道:“那麼,你是否需要做點生意?只要在遼北一帶的任何地方,我都可以給你機會 定包賺錢的生意。”
  展若塵道:“我不是做生意的料,姑娘。”
  少女喃喃的道:“你到底需要什麼呢?我總不能白受你的恩惠……”
  展若塵低沉的道:“我什麼也不要,姑娘,希望你了解,我對你所做的,不是一件物物相易的事,我只盡了一點本份,人與人之間互助的本份。”
  白嫩的面容上浮起一抹紅暈,那少女歉然道:“請你原諒我,我太唐突了……”
  展著塵道:“沒有什麼,你原是一番善意。”
  少女輕輕的道:“我以前好像未曾見過你,你也是‘金家’的人嗎?”
  展若塵道:“不是。”
  似乎微覺訝異,少女道:“‘長春山’是‘金家’的私產,不是‘金家’的人,極少有進入的機會,你是從哪兒來的呢?”
  展若塵一笑道:“‘金家’。”
  怔了怔,少女不解的道:“你剛才不是說,你並非‘金家’的人,怎麼又會從‘金家’來?”
  展若塵道:“聽起來似乎矛盾,其實內情十分簡單,我不是屬於‘金家’的組合,但是,我可算‘金家’的客人……”
  “哦”了一聲,少女道:“請問壯士名諱?”
  展若塵道:“我姓展,展若塵。”
  於是,少女含蓄的笑了:“真巧,原來你就是展若塵呀!那個稱號‘屠手’的人?”
  展若塵有些意外的道:“姑娘是如何知道我的?”
  少女笑得更甜美了:“我義母救了你的命,更帶你口來療傷,‘金家’上下誰不知道?”
  恍然大悟,展若塵拱手為禮:“姑娘是施嘉嘉施姑娘?”
  少女點頭道:“我是施嘉嘉。”
  心中有種複雜的感覺湧起,展若塵面對這位金少強生前的愛侶,不由顯得侷促起來:
  “不知是施姑娘,冒犯之處,尚請恕過。”
  施嘉嘉忙道:“別這麼說,展 展大哥,如此豈不見外?”
  展若塵低聲道:“主對我救命之恩,施醫之德,姑娘與主誼為至親,情乃母女,屋烏相連,敢不同感德惠?”
  笑了,施嘉嘉道:“展大哥,我娘救了你,又不是我,你何必說得這麼嚴重?你我之間,蒙受恩德的人,該是我才對……”
  展若塵輕咳了一聲,道:“施姑娘怎會獨自來到此處?”
  施嘉嘉道:“這原是我常來的地方,最近心情不好,來的時候更多;一個人坐坐,想想,多少也能排除一點鬱悶……”
  展若塵敏感的道:“少主遇害,還請施姑娘節哀順變……”
  沉默了一會,施嘉嘉幽幽的道:“少強的死,我很難過,但更哀痛的卻是娘,我心情不好,主要全為了娘所遭到的痛苦……”
  似有所悟,展若塵謹慎的道:“但願主能夠早日恢復平靜……”
  施嘉嘉嘆了口氣:“娘只有少強一個兒子,也難怪她老人家傷心……”
  頓了頓,她忽道:“對了,展大哥,娘對你的印象很好呢,在我面前就不知誇了你多少次,說你有骨氣,有膽識,有魄力,傲而不驕,實而不華,平淡中見精奇,冷肅裡現抱負,娘說,你是一塊上好的材料……”
  展若塵道:“上好的材料?”
  點點頭,施嘉嘉道:“娘的意思是,你天生就是那種出人頭地,獨當一面的人。”
  展若塵笑笑,道:“主謬譽於我了,江湖過客,孤伶草莽,實不知何以為終,哪裡談得上這般的雄才大略?”
  施嘉嘉道:“你是自謙了,展大哥,娘的眼光從來高人一等,她的觀察,是不會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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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獵殺指令

  深夜。
  無星無月。
  展若塵飲盡盞中殘茶,剛想熄燈就寢,門扉上已響起兒下輕輕的叩擊聲。
  怔了怔,展若塵有些迷惑的行向門邊,略微提高了聲音問:“是哪一位?”
  外頭,傳來一個沉厚低促的嗓調:“‘飛龍十衛’易永寬,展爺,尚請啟門,在下奉有上諭面稟。”
  “飛龍十衛”乃是金申無痕的貼身死士,也是這位金家主的心腹,十衛中的人奉有“上諭”,則必然來自金申無痕;展若塵不禁詫異,在這等深宵夜暗辰光裡,金申無痕派人來找他會有什麼事呢?
  心頭猜疑看,更有著一種惶怵不安的感覺,展若塵匆匆拔栓啟門,易永宛那魁梧偉岸的身影業已一閃而入,並且順勢反手將門掩上。
  展若塵輕聲道:“易兄賃夜蒞臨,可是奉有主什麼指示?”
  點點頭,易永寬棕色的臉膛上是一片嚴肅慎重的表情,他壓著聲音道:“就是現在,老夫人請展爺過去一趟。”
  展若塵頗覺意外的道:“主此刻傳見我?”
  易永寬道:“正是,如今老夫人已在‘白石精舍’相候,還請展爺移駕一行。”
  展若塵道:“易兄可知為了何事?”
  易永寬道:“展爺到了自會知曉,老夫人腹深莫測,在下不敢妄加猜臆。”
  於是,展若塵不再多問,吹熄燈火,隨著易永寬出門。
  兩人一路疾行,在“金家”廣大幽深的地域裡迅速穿走,展若塵卻已發覺,易永寬專揀陰暗隱蔽的所在移動,儘量避免燈光能夠映照著的地方,行跡上甚至有些閃閃躲躲的意味。
  他心中十分納罕,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金申無痕深夜相召,已是有離常規,而來傳諭的人卻又如此舉止詭異,像是生怕被什麼人看到一樣,以金申無痕的立場來說,大可不必弄這些玄虛,可是實際上偏又叫人琢磨不透,難以判明這位 赫一方的女中霸主葫蘆裡是在賣的什麼藥。
  “白石精舍”到了。
  那只是一幢小小的,全以乳白長條巨石砌造的房屋;石面粗糙未經打磨,然而凸凹不平的原石,”卻更增古雅樸拙的風味。
  石屋四周植有千竿青竹,籟籟於夜風之中,有天籟之音,石屋的一扇窗口透出暈沉的燈火,暗朦朦的,黃慘慘的,似乎凝臀在窗紙上了。
  易永寬才到屋前,黑暗中一條人影閃出,低聲問。
  “來了?”
  朝後一指,易永寬輕輕的道:“來到”。
  閃出的這人,乃是“飛龍十衛’中的嚴祥。
  展若塵搶前幾步,拱手道:“嚴兄,主到了麼?”
  躬身為禮,嚴祥道:
  “老夫人業已候駕多時,展爺,請。”
  不再客氣,展若塵趨前推開那道厚實的檜木門,一間陳設簡單的小廳中,金申無痕正盤膝坐在一張雕花矮腳的長幾之前,除了她坐著的一面葦蒲席墊之外,長幾的對面,亦已擺著另一面葦蒲席墊。
  小廳中再沒有其他的人,顯然,那面葦蒲席墊是為展若塵預備的,而且是個面對面談話的局勢。
  暈黃的燈光,便自牆角一座蓮花燈罩上散映出來,靜靜的,沉沉的,宛如浮漾起一片淡黃的霧氳。
  在沉暗的光暈映照下,金申無痕的神色顯得平靜中帶著陰森,他垂眉低目,連語調也是冷漠又蕭索的:“關上門,展若塵。”
  回身把門掩好,展若塵上前施禮:“是主相召於我?”
  金申無痕道:“坐下。”
  隔著長幾,展若塵在金申無痕對面坐了下來,他望著金申無痕,靜候這位遼北黑道上的巨霸有所囑咐。
  沉默半晌,金申無痕緩緩的開了口:“你身子康復了嗎?”
  展若塵道:。
  “承主垂顧,業已痊癒如常。”
  金申無痕頷首道:“這就好。”
  展若塵等待著,沒有接腔,他當然明白,金申無痕此時此地召了他來,不會只是為了問這幾句話。
  注視著展若塵,金申無痕開門見山的道:“有件事,我想托你替我辦一下,不知你能否答應?”
  展若塵冷靜的道:“但請示下,無不從命!”
  微微一笑,金申無痕道:“很好,你非常慷慨。”
  展若塵道:“比起主所賜續命重生之德,實不堪並論。”
  金申無痕道:“展若塵,我且把話言明;我請你幫忙辦事,並非為了曾經施恩於你而期以補報,只是為了我賞識你,信任你,希望你表現一下給我看看,自然,你是辦這種事的適當入選亦乃原因之一。”
  展若塵道:
  主明示,須我如何效勞?”
  沉吟了一會,金申無痕道:“說起來,這是一樁家醜,家醜固不可外揚,但是,家醜卻也該有家法制裁,否則規矩就亂了,體統便難存。”
  展若塵謹慎的問:“主是指 ?”
  金申無痕低沉的道:“昨天我才從‘南嶺’回來,你可知道我這趟出去一是為了什麼事?”
  展若塵記起了玄小香私下告訴他的那件事 有關“南嶺”一家屬於“金家”的票號發生巨額虧空的事,但他卻不好說出來,只有搖頭道:“我不大清楚。”
  金申無痕道:“在‘南嶺’,我有一家票號,前幾日經我派人抽查帳目,與庫存核對之下,竟然短少了十一萬兩銀子之多,那家票號的負責人‘九手金剛’趙雙福,在我親自趕到追究之前,便已隱匿起來,不敢朝面,這是很明白的事,短少的銀錢,是被他侵吞或挪用了。”
  展若塵道、
  “這趙雙福膽量不小!”
  冷冷一笑,金申無痕道:“是的,他膽量不小,但他所要受到的懲罰更會不小,展若塵,你也是在江湖上打滾的人,該知道侵佔捲逃,貪污欺上的行為是如何不可原諒;銀錢事小,規矩卻壞不得!”
  展若塵道:“主說得是。”
  金申無痕又道:“趙雙福真正是可惡可恨,無行無德之極,他在‘金家’,由一個小小的頭目,逐步爬升到‘雷字級’三把頭的地位,再越兩級,便是把頭群中的大阿哥,‘金家’待他還能說不寬不厚?孰知這廝忘恩負義到這種地步,居然營私舞弊,搞起我的鬼來,像這等毫無心肝的畜類,豈能任他逍遙於報應之外?”
  展若塵道:“原是不能。”
  金申無痕道:“對,原是不能,所以他必須受到懲罰!”
  展若塵道:“主的意思,可是要我去執行這個‘懲罰’的任務?”
  金申無痕一笑道:“不錯,我深夜叫了你來,便正是托附你這件事。”
  有些迷惑的望著金申無痕,展若塵道:“但是,我不了解 ”
  擺擺手,金申無痕道:“我知你這心裡猜疑的是什麼,展若塵,你想問‘金家’有明列的規律,有設定的掌法,而我又是‘金家’的主,似這等大逆不道的懲姦行為,原可光明正大的辦理,卻為何要暗中進行,更且委你一個組織外的人來代勞,是嗎?”
  展若塵道:“主聖明。”
  忽然嘆了口氣,金申無痕道:“此中自有原由,也是我不得已的苦衷,說於你聽,你便會明白我之所以出此策略的無奈處了;趙雙福在‘金家’節節高升,攀得如此順利,主要是我們老二對他的賞識和提拔,趙雙福蒙受老二這般恩澤,自然一力巴結,全心仰承,久而久之,便成了老二的心腹死黨,也是老二的得力臂助,他對老二事事順從,老二對他便越加關照,依恃益甚,換句話說,他乃是老二面前的人。”
  展若法靜靜的道:“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主。”
  金申無痕苦笑道:“那是朝庭用以治國的法則,江湖上的組合,卻難以適應,尤其黑道幫會,最重人和,趙雙福的靠山是老二 我們的二當家,=而老二又是我手下的頭號人物,‘金家’的柱石之材。所謂打狗看主人,我要處置趙雙福;卻不能不顧著老二的顏面,至少,外表上總要使他圓轉得過來,我不希望為了一個趙雙福,搞得我和老二彼此心裡存下芥蒂。”
  展若塵道:“那麼,趙雙福的事,二當家知不知道?”
  金申無痕道:“他是總管大計的首要人物,出了這等紕漏,他怎會不知道!”
  展若塵道:“二當家有什麼表示呢?”
  又嘆了口氣,金申無痕道:“他告訴我,要我無須顧慮,一切按照規律處斷!”
  展若塵揚著雙眉道:”
  “難道二當家深明大義,公私分論,主還有什麼可猶豫的?”
  搖搖頭,金申無痕的雙眸中隱閃著冷峭的寒芒,她帶著諷刺意味的淡淡的一笑,慢吞吞的道:“你相信他的話?”
  展若塵笑笑,道:“這不是二當家親自向主表示的態度麼?莫非他是言不由衷?”
  金申無痕的語氣有些僵硬:“一點不錯,他是言不由衷!”
  展若塵習慣性的揉捻著自己如削的耳墜,輕聲道:“以主看來,二當家的真意是什麼呢?”
  唇角撇了撇,金申無痕道:“老二當然是想庇護趙雙福,但這種話他說不出口,尤其以他的立場及與趙雙福的關係而言,他更不便有所表示,他明晃晃的擺了這麼幾句話過來,骨子裡的意思我豈會不知?”
  展若塵小心的道:“但趙雙福業已畏罪潛逃了。”
  眯著眼端洋著展若塵,金申無痕似笑非笑的道:“你的思考很細密,反應亦相當敏銳,展若塵,你是否想問間趙雙福的潛逃過程,內中有無其他的隱情?”
  展若塵道:“會有麼?”
  低喟一聲,金申無痕道:“表面上看,趙雙福出了紕漏,無以彌補,自然是以走為上策,這似乎是順理成章的發展,但我當時即曾想到,以趙雙福與老二的淵源來說,他出這種禍事,怎會不向老二求援?以情理說,老二應該替他遮攔,並且,也有這個力量幫他過關,經我暗裡探查,果然發現了兩樁耐人尋味的跡象。”
  頓了頓,她接著道:“其一,就在我派人抽查過‘南嶺’票號的帳目後第三天,‘窯缸口’我屬下的一家糧行即奉到指令火速調藉十一萬兩現銀押解到‘南嶺’的票號去,但銀車甫動,又接到通知轉頭運回 算時間,正是我親自趕赴‘南嶺’追究此事的同一天,後來,我知道趙雙福也就是當天失蹤的。”
  展若塵問:“主,‘窯缸口’距離‘南嶺’有多遠?”
  金申無痕道:“兩百餘裡,平時騎馬,晝行夜宿的話,得走上將近三天,若是銀車前往,只怕三天還不一定到得了”
  展若塵又道:“從這裡往‘南嶺’又有多遠?”
  笑了,金申無痕道:“也差不多兩百里路,但我這次是輕騎前往,未曾乘輿,而且半途極少歇息,因此一天多點辰光便趕到了!”
  展若塵道:“趙雙福倒是走得快!”
  金申無痕道:“我發現的第二件可疑之事 趙雙福如今匿藏的地方,竟是一個不在道上的皮貨商人家中,那個商人日常與老二在暗裡頗有往來,生意上,老二曾給了他不少好處。”
  展若塵意外的道:“原來主早已將趙雙福的下落查出來了!”
  金申無痕淡淡的道:“不要小看了我,展若塵,我的辦法大得很,在遼北這塊地面上,我一伸手可以遮得半邊天,趙雙福玩的幾手小把戲,算得了什麼!”
  展若塵不解的道:“主又是如何查出那趙雙福行蹤來的?”
  金申無痕雙手平放幾面之上,那是一雙柔軟又修長的手,白皙而纖細,一雙屬於養尊處優的女人手,她望著自己的雙手,平靜的道:“一種懾迫,以及一種恐懼,展若塵,你明白不?”
  展若塵思量著道:“我想,大約我能夠體會……”
  贊許的點頭,金申無痕道:“那個商人非常清楚‘金家’的潛勢,也更知曉我這老太婆的手段,當他獲得趙雙福匿藏到他家的原因之後,他駭怕了,他怕一旦東窗事後發,‘金家’將會抄他的窩,甚至連‘金家’的二當家也保護不了他,於是,他再三斟酌,反覆衡量之下,還是審明暸因果利害,悄然向我舉發……這是今天下午的事。”
  展若塵笑道:“這個商人挺識時務。”
  金申無痕正色道。
  “不要看不起這個告密的人,他要活下去,一家老小也都要活下去,而他並沒有替趙雙福舍上全家性命的義務!”
  展若塵問道:“趙雙福躲到這商人家裡,可是二當家示意?”
  金申無痕道:“沒有任何直接的證據可以證明是老二示意 這商人與趙雙福也有交情,趙雙福出事前後,老二從未和這商人見過面。”
  展若塵道:“或者是趙雙福自行前往那商人家躲藏……”
  金申無痕沉重的道:“但願是如此!”
  展若塵又把話題繞了回來:“主,‘窯缸口’糧行的那筆銀兩,是貴組合哪一位下的諭令藉調?能夠支配如此巨額銀錢的主兒,想亦是極有份量的人物!”
  金申無痕凝聲道:“是我。”
  吃了一驚,展若塵道:“是主自己?”
  金申無痕緩緩的道:“我專用的‘雪香箋’,上面印得有我的菱形鈴記,封箋對折。暗號相符,一切形跡,俱是我慣常行令的格式,唯一不同尋常的是,我本人都不知此事!”
  展若塵愕然道:“如此說來,是被什麼人盜用了主的信諭之物?”
  金申無痕道:“除了這樣的說法,還能有什麼更合理的解釋?”
  沉吟片刻,展若塵道:“主曾否想過,貴組合之中,有誰能夠接近主這些信喻之物?有哪些人知道行令時的各種暗記格式?”
  金申無痕苦笑道:“可以接近我書房的人,少說也有十餘個以上,我的親人,組合中的首要們,甚至負責灑掃清理的下人,至於熟悉暗記格式的就更多了,經年行令,何止千百?
  受令者無不知曉暗記的對合,格式的編排……”
  展若塵道:“筆跡如何?”
  金申無痕搖頭道:“我親筆行令的時間不多,他們注意的只是我的批條及鈴印,筆跡變換,反倒不足為異了。”
  展若塵喃喃的道:“這就不好追查了……”
  金申無痕道:“不管是誰,總是有人假借我的名義,妄囪調藉銀兩為趙雙福掩飾,但他們的動作尚不夠快,等他們進行此項詭計之際,我已起程趕往查究,銀車的腳程比不上我輕騎的便捷,時間上、他們已不及再作假弄偽,才又有通知銀車回頭的第二道偷示……”
  展若塵道:“不過,帳目不清在前,對方調藉銀兩搪塞於後,我懷疑他們這樣的做法是否對事情有所補益!”
  金申無痕道:“這一點,你就不明內裡了,展若塵,此舉乃是大事化小的做法,可將侵吞改為挪用,充其量,趙雙福只是個保管不當,擅自支配的罪,犯不了什麼大過,落個調遣的處分也就到頭了,但若營利侵佔,中飽貪沒,則一朝事發,便是死罪坐實,兩害相權取其輕,他們的打算不過如此!”
  “哦”了一聲;展若塵道:“原來其中還有這等說法,主、趙雙福既敢侵吞公銀,難道事先他就沒想到用什麼方法來防範掩飾?”
  金申無痕道:“他沒想到的是我會突然派人前往抽查他的帳目,而且派的人不是例常大帳房的事,是我的嫡親外甥端吾雄!”
  展若塵道:“主怎會突然想到派人去抽查趙雙福的帳目?”
  微微一曬,金申無痕道:“我接到密告,指出趙雙福有營利舞弊之端 展若塵,你總不會天真到以為我將偌大一片生意托附於人,而便放任到毫不關心的程度吧?”
  展若塵道:“當然,主自會另遣密線監視左右。”
  金申無痕籲了口氣,道:“一個人的精力有限,我總不能事事兼顧,樁樁考查,對不?”
  展若塵道:“現在事情已經發生了,主,對二當家,主怎麼說?”
  表情陰沉了好一會,金申無痕的語聲有些澀重:“老二多少會有點牽扯,但是,一來沒有證據證實,二來他既有心為趙雙福遮攔,自己提拔的心腹嘛,也是人之常情。對‘金家’而言,老二多年辛勤。流血流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攀到如今的地位,也是拿半生的辰光換來的,我不能為了這樁事虧待他,更得維護他的顏面,無論怎麼做,都能使他下得了台為原則。”
  展著塵道:“主之意,就是不讓二當家卷人這個是非漩渦之內,懲處的手段,人在暗中進行?”
  金申無痕道:“不錯,如此好佞反叛且受到制裁,可做效尤,且組合成員,牽涉者彼此心照不宣,我希望的就是這麼一個微妙的結局!”
  展若塵點頭道:“我會儘量辦得使主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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