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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 2008-05-26, 12:45 PM  
runoneti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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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帖於 2008-06-03 05:33 AM 被 runonetime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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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 2008-05-26, 01:16 PM   #16 (permali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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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荒林野地怪色魔

  一匹神駿似的黃膘大馬上坐著君不悔,簇新的皮鞍上嵌鑲著銀釘扣,連兩只腳鐙也打磨得明閃掙亮;君不悔另換了一襲青袍亦是初上身,駒奔衣揚,端的透著十分春風得意,如果有人知道他腰裡還纏著千兩銀票,恐怕就會越加羨慕啦。
  君不悔人在馬上,不徐不緩的朝前趕,腦子裡思量的不是前途吉兇,不是行事細節,卻都是管瑤仙的輕顰淺笑,深情款款,這馬兒,這衣裳,這銀錢,俱是管瑤仙為他親自張羅檢點,絲絲縷縷都含著關懷,蘊著蜜意,瞧著觸著,別提那一份溫馨綿長的感受了,心裡甜滋滋,兩眼望出去,這肅殺的的殘冬景致也悅目愜意,美得冒泡兒。
  人的際遇可真叫奇妙不是?前些時日,他君不悔尚只是個幹粗活圖一飽的窮小子,就這麼一轉眼,居然鮮衣怒馬,不似王孫公子也像大戶少爺的架勢啦,這都不算什麼,最令他想不到的是就憑他君不悔,竟能獲得管二姑娘的青睞,將一顆心全拋予他,老天,初見管瑤仙的當口,那可是他夢都不敢夢的事,管二小姐,如冷焰般的這位姑奶奶,到頭來會看中了他,更這般的看得牢,抓得緊哪!
  不自覺的露出了笑意,君不悔滿足的籲了口氣,他又由此聯想到他的小師妹,他的師父;若拿如今業已變成師嫂的小師妹跟管瑤仙比,無論容貌、才智、氣質等等各方面,管瑤仙都要強上三分,而不是他師父故示冷淡,將他排擠出來,又如何遇得上吉大叔,更發生這段情緣?是什麼人說的來著,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清脆悠揚的蹄音裡,地下的雪泥輕濺輕落,君不悔雖則才離開管瑤仙兩天光景,感覺上卻似十分長久,這一刻裡,竟有著歸心似箭的焦盼--事情還沒辦,意思就待朝迴轉,男女之間,這“情”之字,亦未免太他娘的邪門!
  搖搖頭,他趕忙振作精神,專心趕路,當馬兒正向一道彎角拐過去,一聲碎起又止的尖叫聲,宛如一根驟斷的琴弦般尾韻顫動著卻餘音裊裊的傳入他的耳中!
  這聲突發又止的怪異叫聲來自左側方的一座小山崗,山崗上生長著疏密不一的雜木林子,枝幹灰黃中,看不清裡頭是個什麼情景,尖叫聲不再傳揚,一切又歸向靜寂,君不悔停馬張望,一時之間,他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
  略微猶豫了一下,他偏身落地,決意去做一件老江湖斷不會做的事--探察一個究竟,他不相信自己的聽覺有問題,更不相信那一聲尖叫只是幻覺,光天化日之下,莫不成還出了鬼?
  馬兒帶到路邊,君不悔飛身掠上山崗,他的動作很快,非常快,只見一團淡淡的青影幾次晃閃,人已進入那一片枯萎的雜木林中。
  不用他費心尋找,甫自人林,一幅奇異怪誕的景象已映進眼裡,他不由自主的站住腳步,望著前面的情景,乾咽著唾沫發呆。
  就在四棵參差不齊,略呈四角的樹幹之間,撐掛著一個方形帳幕,帳幕純黑,頂上及雙側簾翼皆繡有金色鳳凰圖案,繡工精巧,栩栩如生,帳幕裡鋪設著厚軟的灰熊皮氈,毛絨枕頭,一個半裸的少女正瑟縮在帳幕一偶,以雙手掩遮著玉肌凝脂般的上身,上身衣裳,敢情已被褪剝至腰問,少女對面,盤膝坐著一位仁兄,這位仁兄看上去約莫三十來歲,面孔瘦長,氣色透著一片虛青,兩只一大一小的陰陽眼可不正瞅著君不悔哩。
  光景並非到此為止,帳幕外面,還另外分左右站立著兩個衣飾錦麗的少婦,兩個十分美豔臉上卻不帶表情的少婦 君不悔不知道為什麼打眼之下,便確定那兩個女人是“少婦”而不是“少女”,或者是,經過人事與不經人事的女子之間,別有一種只能意會,不可言傳的風韻神情吧?
  這眼前的一切,算是怎麼回事呢?君不悔暗裡犯嘀咕,郊遊不似郊遊,野宴不像野宴,時令場地也全不是那等氣氛和情調,再加上眼下這幅離奇怪異的景致,委實叫人莫名其妙,不知內中是在耍什麼把戲。
  是了,君不悔望向帳幕角偶處那半裸的少女,這是逼姦!
  那少女長髮垂肩,散披頰前,君不悔看不清對方的容顏,卻看得清那一雙眸瞳,一雙強烈流露著驚懼,析求又屈辱神色的眸瞳。
  沒有錯,準是那話兒;君不悔立時回思到管瑤仙在石屋中,險遭狄元玷污的情景,一股無名火頓燃燒上心頭,感覺上,那少女竟像是他的親人了,親人受這種作賤,豈還了得?但且慢,若是說玩逼好的把戲,那滿臉虛青,透著腎虧精竭模樣的仁兄為何衣衫倒尚整齊?而且,幹此等事還有帶著隨從的?那站在帳外的兩個娘們又該怎麼解釋?
  君不悔飛快的轉著腦筋,忖度了這許多,時間卻僅片刻;帳幕裡,那張青虛虛的面孔上已像凝結了一層嚴霜,對君不悔的突兀到來,似乎不怎麼歡迎。
  踏前兩步,君不悔清了清嗓子,不知為何反覺得有幾分尷尬:
  “嘔,各位,你們是在於什麼呀?”
  帳幕裡的仁兄幽幽嘆了口氣,聲調低弱沉滯,半點中勁不帶,活脫奄奄一息的味道……
  “這位姑娘正待雨露承恩,幕天席地間享那燕好之樂,我方有心周全於她,你卻半途上跑出來耽誤美事,煞此等風景,你可知該當何罪?”
  君不悔有些迷惆,聽對方說。好像是那少女心甘情願獻身獻寶,這傢伙的語聲裡,還透著施恩施德的隱喻,莫非此情此景,尚是那少女求之不得的幸寵?
  那人又開口了,依然一派病懨懨的虛軟:
  “原指望你別來,權當做沒聽到那一聲叫,你卻偏偏要尋了來,你說,你這是為了什麼?又能得多少好處?”
  君不悔先堆起一臉的笑,欠著身道:
  “老兄,你們各位在這裡,照你所言,乃是……呃,乃是要行燕好之歡?”
  青白的臉孔一沉,那人道:“一點不錯,你竟敢前來擾亂!”
  倒吸了一口冷氣,君不悔舌頭打結:“就……就在這個地方?就在雪地荒林之中?
  還且有兩個婦道跟隨?老兄,你,嘔,你腦子裡沒有什麼毛病吧?”
  那人冷淡的道:
  “我十分正常,比你還要正常,我告訴你,好合的境界只在於人,不在於場所,況且各有其癖,各有所歡,什麼地方來做這種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該受到干擾!”
  在這種環境下與一個怪誕的陌生人談論男女之私、君不悔也覺得未免荒謬可笑,他用力晃晃頭,要使自己更理智些:
  “那麼,容我請問一句,你帳蓬中的那位姑娘,可是自願?”
  陰陽眼眨了眨,瞳仁裡的光芒幻異的詭密:
  “當然,我要的女人,全屬自願,或者可以這們說,他們不但自願,絕大多數還是主動。”
  主動?就憑這副七分不像人樣,三分泛著鬼氣的色癆德性?君不悔乾咳一聲,笑得挺不自在:
  “請教,這位姑娘,是老兄你什麼人?”
  對方沙沙的道:
  “一個愛慕我,欽仰我的人。”
  舐了舐嘴唇,君不悔一指帳前那兩個美豔女子:
  “這兩位呢?老兄,這兩位又是老兄什麼人?”
  那人卻不厭其煩的說明:
  “我以前的相好,現在的妾侍,在她們成為我的相好之前,也都是從愛慕我開始,進而循序漸進,直到如今的關係。”
  君不悔吶吶的道:
  “老兄,你當著她們面另搞女人,你的妾侍不吃味?”
  哼了哼,那人大言不慚:
  “吃味還能算我的女人?她們對我早就五體服帖,死心塌地,我的所作所為,無不一力膺從,不但沒有醋意,還幫著我引介拉攏,行此大倫;我有個‘九美居’,眼看著就要變成‘十全堂’,所以今天的事情,對我相當重要,達到‘十全堂’的理想,乃是我多年來的期望……”
  君不悔睜大雙眼:
  “你,你已有九位妾侍了?”
  那人青虛虛的一張面孔上,這時才算浮現了一抹較有人味的得色:
  “不錯,現在帳中之人,正準備補足我第十房妾侍。”
  君不悔脫口道:
  ”
  “只待造成事實?”
  那人居然點頭:
  “是的,只待造成事實。”
  一揚臉,又冷硬的接著道:
  “如果你不好管閒事,如果你不跑來打岔,此刻已該造成事實了--干擾合歡于飛之樂,損我心願之將成,你的罪孽可不小!”
  話說到這裡,君不悔幾乎再也沒有停留的道理--人家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俱是出自雙方心意,縱然時間地點挑揀得不大妥當,只是小疵,說不定人家偏生就喜愛這樣的情調哩;只憑一聲半聲截腰煞尾的尖叫,君不悔實在不能妄加干預,他搓著雙手,猶豫著是否應該離開。
  那人僵著聲調道:
  “本來我必須對你嚴加懲罰,但我眼前的事情尤為重要,假設你馬上離開,我便網開一面,容你超生,否則,你立足之處,即你葬身之所!”
  君不悔心裡老大不悅,卻忍著氣道:
  “走就走,但我要先說明白,我答應離去,並非是含糊你什麼,只為了這一場誤會自覺有所冒犯,藉而表示一點歉意罷了--”
  那人揮了揮手:
  “不要多說,須知春宵一刻值千金!”
  明明是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之下,居然還他娘“春宵”一刻值千金呢,君不悔暗裡啐了一聲,就待轉身開步!
  在他轉身的一瞥間。又與帳幕角偶里那少女的目光接觸,那真是一雙清澈晶瑩的眼睛,卻也是一雙多麼悽惶絕望的眼睛!
  轉動的身子震了震,就在半側間突地僵頓下來,君不悔心頭疑雲大起,一個甘願獻身求歡的少女,等待的該是那種如魚得水的快樂,期盼的應是似仙若醉的憧憬,處於與婦人中間,只待邁過這一步奇妙的程式,便又是另一個更為完美豐盈的境界了,在這等心態之下,卻怎會有著那樣一種悲苦哀切的眼神?
  然則,如果那少女不是自願,君不悔人已來到近前,又為什麼不呼救、不掙扎、甚至連聲音也不出呢?
  這其中到底是個什麼情勢,什麼因由,什麼糾纏哪!
  帳幕中的仁兄緩緩的站立起來,形色陰酷,語氣卻仍軟綿無力:
  “看樣子,你好像改變心意了?”
  君不悔正面那著哪人,喉嚨幹澀的道:
  “老兄,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
  那人垂塌下眼皮,低沉的道:
  “什麼問題?”
  略一遲疑,君不悔道:
  “你帳蓬裡那位姑娘,我打算親自同她談幾句話。”
  青虛虛的臉孔上慢慢透出一股淡赤的色澤,仿佛幾瓣桃花抹碎在一張幽青的面具上,浮動著幾分迷離失真的意韻;那人的腔調就像來自地穴,空洞又悠忽:
  “你想同她談什麼?”
  君不悔業已驚覺到對方形態間的變化,這變化雖是極其細微,他卻感應到那種難以言喻的濃烈殺機;瞧光景,這位仁兄不但是個色星,恐怕還是一員狠將,色星只令女人遭殃,狠將可就男女一視同仁,得加意防範著了。
  那人又略略提高了聲音,卻只似加大了空洞的回響。
  “我在問你,你準備與她談些什麼?”
  君不悔忙道:
  “沒有什麼,老兄,僅僅是想證明你所說的話而已,我可不能因為你一面之詞,就認定真像不訛,總該兩造言語吻合,才能算數……”
  於是,那人跨步走出帳幕,君不悔此時方注意到對方的穿著裝束,竟也恁般與眾不同,充滿了妖異的氣息 黑袍、黑色的披風,黑色的軟靴,而袍襟兩邊,披風正面,靴幫子外側,全都繡得有閃亮燦麗的金鳳凰;這傢伙好像對鳳凰有特別的愛好,總是儘量找機會顯示出他這種愛好,男人喜歡鳳凰,還是金的鳳凰,倒真不多見!
  往後退了一步,君不悔又戒備的道:
  “如果你說的是實話,老兄,你便不必憂慮我多此一舉!”
  那人深遵若幽潭般的一雙陰陽眼注定君不悔,飄飄蕩蕩的出聲:
  “我不在乎你問她什麼,更不在乎她如何回答於你,癥結只在你是什麼人,算哪一號牛鬼蛇神,憑什麼權力可以插手管我的事?告訴我,是誰賦予你這樣大包大攬的威風,你又將我當成哪一種雞零狗碎來糟塌?”
  君不悔也有了火氣,他大聲道:
  “路不平,有人踩,這裡的事透著邪門,透著不地道,任何具有正義感,胸懷磊落方正的人都有資格查問清楚,以免無辜受害,殘暴得逞!”
  仰天長笑,宛似鬼哭,那人喉頭咕咕有聲:
  “狂犬吠獅,不知死之將至;未曾料到‘鳳儀居士’龔棄色今天也會碰到這麼一個不開眼的東西,大言不慚,要把我所行所為當做路不平來踩啦!”
  君不悔並不知道這“鳳儀居士’龔棄色是何等人物,更不曉得人家是個什麼出身來歷,不過聽他口氣甚大,多少有點道行則無庸置疑,君不悔卻不含糊,心裡且早有打算--這什麼“鳳儀居士”,任他再了不得,只怕也蓋不過“閃魂刀”顧乞去,顧乞都不含糊,怕這龔棄色幹鳥?
  目視君不悔,龔棄色微覺詫異--人的名,樹的影不是?“鳳儀居士”久居“棲鳳山”,盛勢如火,威令若刃,提起來誰不聞而色變,縮頭藏尾?面前這要踩不平路的人竟然毫無反應、神態自若,舉止從容,像是根本不把他姓龔的看在眼裡!
  君不悔笑笑道:
  “原來老兄是‘鳳儀居士’,大名龔棄色。”
  龔棄色陰沉的道:
  “你知道我?”
  搖搖頭,君不悔道:
  “不曾聽聞,尊名大號,倒是第一次入耳:龔棄色,嘖嘖,好姓名,可惜的是名不符實,老兄不但不棄色,更且十分的好色哩!”
  龔棄色又幽幽淒淒的笑了:
  “好膽量,你竟敢揶揄我,有十幾年了吧?沒聽過有人在我面前說這種話……”
  君不悔夷然不懼:
  “事情總有個頭一道,老兄,連皇帝老兒出差錯,還有臣子敢於死諫呢,我豁上了,自就不須忌諱。”
  龔棄色道:
  “不,你不是豁上了,因為你不知道我是何許人,是什麼來路,所以你才不畏懼我,要是你早曉得我的底細,便老天爺給你做膽你也沒有種頂撞我!”
  君不悔沒好氣的道:
  “就算你是玉皇大帝,眼前這檔事我也要查個清白!”
  龔棄色冷漠的道:
  “你沒有機會查個清白,因為你馬上就要死了!”
  嘿嘿一笑,君不悔帶幾分做色:
  “我死不了,老兄,你沒有力量殺我。”
  不曾看見龔棄色的任何暗示,一股銳風驀起左側,宛似錐尖一樣透向君不悔的肋脅,他本能的斜步急退,當頭一束寒光同時壓落。
  臂時向外曲翻,君不悔快逾電閃般以一個怪異的角度打橫彈出,目稍掠處,發覺抽冷子動手的角兒,赫然是那兩個標致少婦!
  穿紫衣的少婦一擊不中,竄身猛進,那桿“刺心錐”吞吐如梭,冷芒溜轉,又快又詭,君不悔本打譜使一雙肉掌挫挫這兩個娘們的兇焰,哪知對付一個穿紫衣的業已不易,另一位著黃裳的姑奶奶又乘勢撲到,這一位手執短柄鋼叉--乖乖,婦道人家居然舞弄此等粗大傢伙--更是益加潑悍,君不悔翻閃騰挪間,只以空手攻拒,五招下來,不由險象環生,額頭冒汗,一副罩不住的架勢。
  龔棄色冷眼旁觀,表情鄙夷,一轉身,自個又回到帳幕裡原來的位置盤膝坐下,大有準備開審問供,論罪處置的意味。
  君不悔跟隨吉百瑞三年有餘,學的具是刀法精髓,拳腳功夫並沒有再加深研,他的拳腳根底,仍然是出相莊練的那一套,而這兩位少婦的藝業之強,堪可列入一流高手之林,兩個使用兵器的好手,來對付他出相莊不算超凡入聖的徒手功夫,他又如何吃得消?
  其實,各種武功千變萬化,到未了也是萬流歸宗,用一個原則做基礎,便可觸類旁通,互為因應,刀式精妙,何妨易刀為掌?刃鋒奇厲,亦能融匯於拳腿幻變之中,簡單的說,兵器的演化,大多能以徒手的方式表現,差別只是威力的強弱,效果的深淺而已,但其便捷巧到,絕對強過老套死練的尋常拳腳;君不悔隨著吉百瑞苦習三年,自然還達不到這種融匯貫通的境界,老吉能在千多個日子裡,將他調教出這一手刀法,已經頗不容易了,如何還有餘暇等著他以長時間來體悟這刀掌連一的昇華?
  這時,紫衣少婦突地矮身旋飛,“錐心刺”抖出千百星點,當燦亮的星點成點線般串連交織,她身形暴起,一刺如虹,驟插君不悔心口!
  幾乎不分先後,黃衣少婦凌空滾翻,短柄鋼叉猝自左右貼脅倒刺冷電炫映裡,著著都是向君不悔的要害招呼。
  這兩個婆娘,敢情是真要追魂奪命哩!
  傲爺刀便不得不在一抹青藍的光華掣飛下展現,刀出有如驚鴻,“嗖”聲裂帛暴響,那把短柄鋼叉已經滴溜溜震上了半空,而星芒墜散,“錐心刺”也脫出了紫衣少婦的手掌,猛一下斜插於地,錐桿猶在顫巍巍的抖動著呢。
  兩位美嬌娘一個打橫摔出,一個後仰逃命,變起不測,大出意料,兩個人雖未受傷,卻已花容失色,形態在悸懼中更流露著難以掩隱的驚愕--明明已將對方逼得手忙腳亂,窘像迭生,眼看得手之際,怎麼又會突兀發生這等逆勢?而人家僅是甫亮一招,這邊連人帶傢伙就都敗局啦!
  君不悔本來可以繼加追殺,而且得手的機率近乎絕對,但他卻沒有這麼做,一則他的宅心仁厚,再則他的主要目標不在這兩個婆娘身上,他要留著精神,好好來消磨那位鳥操人不愛的“鳳儀居士”。
  居士的反應快得不可思議,當兩位美嬌娘剛剛落敗,他身形一長,人已到了君不悔側面,動作之迅捷,仿佛是個突然凝現的鬼魂,仿佛他原來已經站立在此刻的位置上了。
  瞅著居士,君不悔笑得十分安詳:
  “不急,老兄,不用急,雖然你這一對愛妾出手狠毒,打譜要我的命,我卻沒有辣手摧花的習慣,咱們有足夠的時間,可以消消停停的解決問題。”
  凝視著君不悔半隱在袍袖中的刀刃,龔棄色的眼皮在不住跳動,他憋著嗓音道:
  “倒是真人不露像,好一手兇潑刀法,若非我來援及時,只怕我的兩個妾侍就要斷送在這把毒刀之下,你委實可惡可恨到了極處……”
  狗咬呂洞賓不是?君不悔沉下臉來:
  “我不似你,慣佔女人便宜,要是我果真下得了狠,休說這兩個娘們,再加兩個我也一樣能以送他的終;你當你是大羅金仙,嗆聲咒就可起死回生,還來援及時呢,他娘朝自己臉上貼金,也不是這樣貼法!”
  龔棄色的一邊面頰往上斜吊,又第二次泛現了桃紅,那種猩赤凝血般的桃紅:
  “難怪你的氣燄如此囂張,舉止這等狂妄,原來你是仗恃著這把破刀,很好,你能在出刀之下同時挫敗我的兩名妾侍,我卻要看看你是否奈何得了我龔某人!”
  君不悔哼了哼:
  “若說我含糊你,早走活人了,眼下還會站在這裡與你搭話?龔老兄,你想試試我的刀,刀就在我手上,能否奈何你,到時便知分曉,不過我先警告你,分曉之際只乃一瞬,快得很哪!”
  龔棄色怒在反笑,笑得像在咽位:
  “膽上生毛的狗東西,不知夭高地厚的混潑皮,你卻將你家居士看成無名小輩,馬前走卒?”
  君不悔唇角微撇:
  “至少不算個高尚人物,德操高潔之上,豈有在荒郊野地開那無遮大會的?”
  龔棄色便在這剎時裡展開了行動,只見他身體輕輕晃閃,突兀間竟幻化成四條影子,四條影子分散向四個不同的角度,卻在同一瞬間圍攻殺上來!傲爺刀倏然閃掠,也分成四抹虹光,又準又快的激射那四條真幻莫辯的身影--管他真幻,且先宰殺。
  宛如在施展邪術,當那四條人影尚凝形未散,當那八條手臂仍在揚舞,勁氣罡力依舊澎湃充斥的須臾,龔棄色竟難以想像的凌空出現,低頭而下,雙掌一片紫紅,揮飛如電掣光閃!
  這樣匪夷所思詭異身法,奇玄武功,君不悔還是頭一遭遇上,他在眨眼的怔愕裡,已被震退五步,右胸衣綻肉裂,兩道交叉的血口子,就和刀削斧割的一般!
  大斜身,一個漂亮的旋步,龔棄色在衣袍飄揚下瀟灑的站定,臉上那股得意之態,竟似刮得下來。
  紫衣與黃衣少婦雙雙鼓掌,表情間流露出的那種敬佩與崇拜,簡直叫人氣結。
  龔棄色一派矜持的道:
  “小六,小七,居士的寶刀未老吧?”
  黃衣少婦鶯聲嚦嚦的拍著馬屁:
  “爺的功力造詣,日甚一日,非但拔尖登峰,更足可列入宗師之林……”
  紫衣少婦唯恐落後,趕忙爭著巴結:
  “‘鳳儀居士’不僅群鳳來儀,尤為萬夫莫敵,英雄豪氣,兒女情懷,爺是天下第一。”
  龔棄色這一下真似登了天,笑得見牙不見眼,頻頻點頭,聲聲贊好,模樣果如就是“天下第一”。
  這一刻裡,君不悔竟不覺得傷口的疼痛了,他只感到汗毛豎立,混身直起雞皮疙瘩,差一點乾嘔出聲--我的皇天,阿諛奉承竟然還有這等肉麻法的?
  單拿一只左眼斜瞄著君不悔,龔棄色嘿嘿冷笑:
  “不試不知,一試便知,我道你有多大個本事,這一過手,僅乃如此,沒啥驚人之處,我看你要愣管閒事,也就管到眼前為止了!”
  咽了口唾液,君不悔澀澀的道:
  “勝敗兵家之常,算不了什麼,我吃了點虧沒有錯,可是人還挺得住,一口氣也仍在喘著,你若以為我會就此認命,恐怕就大錯特錯,錯得離了譜啦……”
  那黃衣少婦嬌叱一聲,尖銳的嚷:
  “這手軟口硬的東西,爺,給他大卸八塊!”
  紫衣少婦如斯響應:
  “爺,卸了他,再把那些塊臭肉拿去餵狼餵狗!”
  龔棄色沒有回答,面龐上的笑容卻消失了,斑斑的桃紅又如血花般浸染了臉頰的虛青,他微拂衣袖,宛如要像拂去一抹灰塵般拂掉君不悔的性命,然後,他慢慢逼向前來,形色之酷毒,真似要將君不侮生生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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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出塵不染的蓮花

  君不悔覺得心腔收縮,胃部開始陣陣脹痛,原來沒有感到特別難受的右胸傷口,也起了火炙般的抽搐;片刻之前他還沒有有這種反應,當龔棄色逼近身前,殺氣盈臉的這一瞬,他才猛的察覺自己混身上下都不對勁,天爺,莫非先時的挫敗,不但皮肉受苦,甚至連鬥志也頹喪了?
  緊盯著一步近似一步的龔棄色,君不悔不由暗暗咬牙,心裡咒罵 娘的皮,就是這麼一個人,如此一塊料,橫看豎瞧,望之不似人樣,卻就有恁般歹毒法,練成好一身邪功!
  龔棄色忽地站定,陰酷的一張青臉上竟綻現了一抹微笑,笑得極為滿足,極為禁騖,表情宛如一只兇貓在睥視著瑟縮于角偶處的小老鼠,帶有三分逗弄,七分惡虐的意味,總之是吃定了:
  “我看得出你害怕了,是不是?你已經膽寒心怯,後悔不該伸手管這樁閒事,後悔不該來撩撥我,嗯?我外貌不算惹眼,然則功力之強,卻大大出你的預料,你好生失悔,對不?”
  君不悔僵硬的道:“我承認有點心裡發毛,可是我並不後悔管了這樁事,我從來就不知道什麼叫後悔!”
  疏淡的眉梢子輕揚,龔棄色慢條斯理的道:
  “小六說得不錯,你只是口硬手軟罷了,嘴巴硬不能帶給你任何益處,卻會替你憑添災禍;可憐的東西,你死得是多麼不值……”
  君不悔怒道:
  “誰說我會死?”
  右手大拇指朝自己胸口一點,龔棄色兩眼微瞇:
  “我,我說的,我不許你活,你就一定活不成;為了加強要你必死的決心與意念,我不妨告訴你一點本不該告訴你的小小秘密,帳幕裡的那個女孩子,你看清楚了?她姓方,叫方若麗,細論起來,我和她還有點遠親關係……”
  君不悔噎了一聲:
  “而你卻親疏不論,照樣糟塌?”
  龔棄色搖頭道:
  “你錯了,這不是糟塌,這是體恤,是矜憐,是愛護;她一朝跟隨了我,成為我的第十房妾侍,不但剛好湊滿我的‘十全堂’,令我心願得償,往後配金載銀,穿綢吃油自不在話下,而這些猶是其次,你想想,成為我‘鳳儀居士’的女人,又是一件多麼光彩、多麼體面、多麼值得自豪的事?”
  君不悔看著面前這個自大狂又自命不凡的瘋癲,沒好氣的道:
  “別盡風光你自己,人家女孩子願意麼?她可也同你一樣的想法?”
  龔棄色聳一聳肩:
  “願意與否是她的事,我看上了她,選中了她就成,她怎麼想和我無關;總之,我挑著的女人就一定要歸屬於我,其他一概不論!”
  君不悔瞥了一眼帳幕中那個可憐的少女,恨聲道:
  “難怪你急姥姥的待要‘造成事實’,荒林曠野之間就想霸王硬上弓壞人貞潔,污人清白,偏偏還有這麼些強詞奪理,莫名其妙的飾言,龔棄色,你真叫卑鄙齷齪,死不要臉!”
  眼神一冷,龔棄色陰沉的道:
  “趁你還留著一口氣的辰光,盡情的罵吧,怕你也罵不多時了!”
  君不悔激憤的道:
  “姓龔的,你當吃定了我?你讓我身上流過一次血沒有錯,但未必然就有第二次的機會!”
  龔棄色道:
  “怎麼著?只這一轉眼功夫,你的雄心壯志又興起啦?你知不知道這僅是一種自我認定的假想?因為我對你稍假詞色,又經過這片歇的情緒緩衝,你就以為你挺得起脊樑了?不,你還是一樣要栽斤鬥,你仍然非我敵手!”
  君不悔斜斜舉起傲爺刀,刀鋒寒光炫閃,他的雙瞳亦森凜如刃:“或者我心情惴惴,或者我五內不寧,但生死總是要爭的,而且我將傾以全力來爭,龔棄色,你不是妖魔鬼怪,你也只是個血肉組合成的人,我不相信你有呼風喚雨,七十二變的無邊法力!”
  細細淡淡的一笑,龔棄色道:
  “再次交手,你必無幸理,時辰已經到了,就是現在!”
  傲爺刀在君不悔手上猛然跳動,仿若一條被激的毒蛇,掙扎著要吞撲它的獵物;龔棄色身形微微晃動,瞬息裡幻化為六個虛實莫測的影子,就有那麼怪,就有那麼奇,恍夭化日之下,他硬是能夠以一變六,在俄頃間將實體與幻象混合,炫花更愚弄著人們的視覺感應!
  於是,傲爺刀“錚”的一聲鋒面側翻,刻鏤其上的眼瞳似是突兀睜開,光燁驟閃耀亮,像是猝而噴射出一抹冷焰,刀在顫蠕,在跳彈,瑩湛青藍的冷焰便輪轉擴散,以無可言喻的快速向四周飛濺,如此密集又銳利的向四周飛濺,活似爆裂了一枚火球!
  不錯,又是“大屠魂”!
  虛幻的身影摹地破滅,只見一個實體流矢般斜掠三丈,著地踉蹌,幾乎跌成黃狗吃屎,原地旋身,更是大大槍出兩步才勉強站穩,再也沒有先前的瀟灑,沒有那股子帥勁了!
  龔棄色這一正面迴轉,不由嚇得他的一雙妾侍尖叫出聲,花容慘變--乖乖,他身上是橫豎交織,皮翻肉卷的十幾條血槽,甚至一只左耳掛到了頰邊,只剩一絲肉筋相連,晃晃蕩蕩的好不觸目驚心;他眼下不但不曾“棄色”,越發色彩染身,斑赤一片,從頂到腳,簡直變成個“紅人”啦。
  那兩名少婦悲呼哀泣,如喪考妣奔向龔棄色身側,一邊一個就待往上挽扶,他雙手一揮,嗔目嘶叫--這一叫倒還中氣挺足:
  “不要鬼哭狼嚎,我還死不了,我‘鳳儀居士’豈是這還容易叫人作踐的?誰流了我一滴血,我必叫他償還一鬥血,你們休要煞我的威勢,觸我的霉頭!”
  叫小六的黃衣少婦淚流滿面,驚惶得不知所措:
  “爺,現在不是逞強的時候,你傷得太重,好歹先去治傷止血,將息一時,再言報仇不晚,那個人遲早跑不了……”
  穿紫衣的小七也焦灼的勸解著道:
  “六姊說得不錯,爺,身子最要緊,養好了身子還怕找不回今天的過節?你流血大多,要馬上延醫診治,千萬延遲不得啊……”
  兩眼死瞪著君不侮,龔棄色喘得厲害:
  “好……好潑皮,你陰著使刀耍狠,暗算於我,這筆血債,我若不與你清結,我就永不在江湖上露名道號……”
  君不悔粗著聲道:
  “龔棄色,莫要不識慈悲,我如真對你使刀耍狠,現在宰你正是時候,你一個半死的人,還能有什麼掙扎餘地?”
  血淋淋的一只左耳在龔棄色臉頰邊搖晃著,他用力吸氣,聲若梟泣:
  “你想趕盡殺絕,乘我之危呀?好叫你得知,我姓龔的要是含糊,就不算‘鳳儀居士’來,你上來,有什麼毒著狠招儘管朝我身上招呼,試試我怕也不怕,看看我龔某人算不算一條鐵打的漢子!”
  黃衣少婦哀哀哭告:
  “你別衝動,爺,天下人誰不知道‘鳳儀居士’鐵膽傲骨,俠心柔腸?江湖道哪個不曉爺的豪情壯志,劍氣書香?只求爺忍此小屈,保百年身,這一個市井屠狗之輩,將來更往何處匿藏?”
  紫衣少婦緊接道:
  “爺這一次放過他,尤其不要中了他激將之計,下一遭,看爺如何把他凌遲碎剮,挫骨揚灰!”
  君不悔不覺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姓龔的已傷重至此,僅僅留著一口殘氣在喘,卻仍滿口狂言,一派囂張,活脫風乾的鴨子--嘴還挺硬,然而眼看著這麼一個血糊淋漓的東西,他實在下不了狠手,雖則他心裡明白,這時縱虎歸山,異日後患無窮,但類此斬草除根的行徑,他可的確做不來。
  那龔棄色又在斷斷續續,口齒不清的叫道:
  “要不是--小六小七愣攔著我……此際我就非和你分……分個生死不可……好……
  你……你如是個男人……且把姓名報上,咱們還得……湊合!”
  君不悔生硬的道:“我姓君,君不悔。”
  龔棄色嗆咳連聲,依舊不忘自抬身價:
  “君……君不悔?真正無名小卒……卻是我一時大意……陰溝裡翻了龍船……”
  兩位少婦說好說歹,左右挽扶著龔棄色行向崗後,姓龔的一邊騰雲駕霧般一腳高一腳低的移動,邊猶頻頻回頭毒視君不悔,嘴中念念有詞,更不知在詛咒些什麼。
  這樣的一種場面,這樣的一個對頭,君不悔在啼笑皆非下覺得自己未免背時背運,連日來,怎麼淨碰上些莫名其妙的事,稀奇古怪的人?
  發了片刻的愣,才自歸刀人鞘,他猛然想起帳幕裡還有一位軟玉溫香的大姑娘等著他去扮一出英雄救美哩,匆匆來到帳幕人口,他往裡一瞧,嗯,那少女仍還是一樣的坐姿,瑟縮在角偶處相同的位置上,現在,少女一雙水盈盈的大眼睛正注視著他,眼神中的淒怨、絕望、恐懼形色都已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種恁般深摯的感激,如此喜悅的振奮,望著少女明媚的雙瞳,令人感受到與她共有的寬舒心境--好怡然的解脫。
  剛曲身鑽進帳幕,君不悔又窘住了,那少女的羅衫業已被褪剝至腰間,她的雙手交遮胸前,卻是玉肩裸露,上身無物,君不悔不敢貿然靠近,卻納罕這位大姑娘怎不將衣裳穿好,或開口打個招呼?
  少女看著君不悔,似乎明白君不悔的疑惑,她轉動著眼球,用目光示意君不悔過來。
  乾咳一聲,君不悔湊近一點,還抱拳為禮:
  “姑娘,我叫君不悔;那個姓龔的色狼已經被我打發走了,姑娘你總算有驚無險,沒有吃他的大虧……”
  少女感激的神色溢於臉上,細長微翹的睫毛有些潤濕,並在急速霎動。
  搓著雙手,君不悔略帶幾分尷尬:
  “這位姑娘,呃,事情過去了,也不必再去尋思懊恨,天氣冷,你還是把衣裳穿好,免得受涼……”
  那少女看定君不悔,又慢慢將視線下垂,望向自己左腰,再抬起眼,轉落至小腹丹田部位,像在竭力表達著一種什麼意念。
  君不悔跟著對方的視線打轉,卻猜不透人家的意思,他迷惘的道:
  “姑娘……你,呃,你是不是想告訴我一些什麼?你是指你不會說話,或是身子癱瘓不便?你的左腰或是上腹那兒不舒服?”
  少女閉閉眼,又睜開,目光移動,再把方才的過程重複一遍,君不悔心中著急,額頭冒汗,他口幹舌燥的道:
  “莫不是我猜錯了?姑娘,你先看左腰,再看小腹,這,這是代表哪一種意義呢?
  你這些地方若非不適,則又何指?我!”
  突然腦中閃過一抹閃光,他跳了起來:
  “是不是你被製住穴道,乃是指引我解穴之法?先拍左腰,再拍你的小腹!”
  少女的眼瞳發亮,露出喜悅的神色,顯然君不悔這一次是猜準了,但君不悔卻有了難處,這大姑娘的小腹,豈能隨便拍得?雖說乃是救人行止,亦未免有待商榷。
  舐了舐嘴唇,他笑得十分侷促:
  “姑娘,拍打這兩個部位,你的穴道就能解開?”
  目光閃動了一下,少女業已傳遞了她的心意--似乎表示沒有錯。
  君不悔吶吶的道:
  “但,但這左腰拍上一拍是不要緊,另一個位置,恐怕不大方便……”
  少女的眼色又現出了祈求,現出了焦盼,還強烈透露出鼓勵--君不悔看著對方的眼瞳,奇怪自己這一剎問竟能與對方意念溝通,就好像在聆聽著少女無聲的竊竊低語一樣……
  他定下神,卻仍不免難以為情,嘴巴連連咕濃著:
  “好吧,有道是嫂溺援之以手,又說事貴從權,非常之時就該有非常行為,況且這裡除了我,也沒有人能夠幫上姑娘你的忙,我就……呃,姑娘,我就多有冒犯了……”
  雙眼裡浮漾著笑的韻息,少女濃密的睫毛微微垂落,模樣是在等候君不悔展開行動。
  既是非常之時,也就顧不得平素的忌諱了,君不侮覷準方才少女目光投注的部位,不輕不重的一掌拍落,然後又生怕自己改變主意迅速順手一記,拍上少女的小腹。
  大約是君不悔的力道拿捏得不夠適當,或許是稍稍重了些兒,只聽到這位姑娘一聲呻吟,整個上身向前傾俯,又猛往後仰,但在這一俯一仰之間,她已經能以自行起來,一個翻轉將光潔的背部對著帳外,並且匆忙把衣裳拉來穿好。
  君不悔趕緊退了出來,心中不僅暗暗高興,更有幾分自得,對方受製的穴道,顯然已被他解開,出手之下便竟全功,啊哈,這還是他頭一遭替人解穴呢。
  帳幕內一陣聲響之後,接著是片刻的寂靜,君不悔覺得奇怪,回頭一望,頓感眼前驟亮--那位少女業已亭亭玉立在帳前,正微笑著向他凝視。
  這個女人長得真美,美得清純,美得像一朵出水的蓮花,看上去素潔極了,明媚極了。
  風拂著少女烏亮如流瀑似的披肩秀髮,幾絡髮絲掛垂頰面,一襲白衣輕輕飄舞,襯著她秀麗的顏容,宛約的芳姿,真如一位不食人間煙火的凌波仙子。
  就這麼一個純清的姑娘,一個如此惹人憐愛的女孩,那姓龔的居然狠得下心腸欲待加以摧殘,更妄圖收做他的第十房妾侍--君不悔無聲的咒罵著,什麼“鳳儀居士”?
  只算一推牛糞罷了。
  走前一步,那少女竟盈盈下拜:
  “君不悔,方若麗給壯士叩頭謝恩……”
  君不悔慌了,一時顧不得男女授受不親的規矩,急忙上前一把扶住方若麗,面紅耳赤的道:
  “姑娘少禮,姑娘千萬不要這樣客氣,如此拜謝,豈非折煞我了?”
  方若麗也沒有執意作態,自自然然的順勢而起,伸手微攏鬢髮,聲音裡透著幾許疲乏,略帶暗啞:
  “請告訴我,君壯士,我該如何來報答你的德惠?”
  君不悔立時有一種被羞辱的感覺,他原來泛紅的臉龐益發紫漲:
  “這,這是什麼話?方姑娘,我要是貪圖你的回報,便不會拿老命來擔此等風險,早就見風收勢啊,又何苦把自己折騰得這般狼狽?”
  方若麗眨動著那雙晶瑩明亮的大眼睛,表情十分誠懇真摯:
  “不要誤會我的意思,君壯士,在你對我付出這樣巨大的代價,賜予如許的恩賞之後,我總要回報你一點以示謝意的呈敬,否則,豈非更增加我內心的不安?尤其令你認為我連知恩圖報的道理都不懂,那就越是冤枉了我……”
  人家說得非常坦率,且在情在理,雖然稍嫌露骨了些,人際關係可不正是這麼回事?
  你施恩不望報,人家卻乃受施不敢忘,報恩之途,寧非有形之物最是實惠?君不悔明白了方若麗的想法,很快的消了氣:
  “姑娘盛情,我心領神受,回報之言,務請不要再提,我斷斷不能應承。”
  方若麗婉溫的笑了:
  “天下有許多種人,有的貪名圖利,有的鑽營其一,卻也有不要名不要利只求心安理得的真君子,君壯士,你便屬於這一類的好人。”
  君不悔窘迫的道:
  “姑娘謬獎了,我一個凡夫俗子,不過自認盡了一點做人的本份,又何敢當此君子之譽?”
  方若麗微微斜著頭,笑嘻嘻的道:
  “君壯士,你不要我報答你,可以,但我們做個朋友總行吧?難得遇上一位像你這樣的性情中人,也算我的福氣!”
  乾笑著,君不悔道:
  “我們現在已經是朋友了,可不是?”
  方若麗亦笑道:
  “不但要做朋友,而且我們還要做好朋友,君壯士,做朋友就不作興虛飾客套,君壯士君壯士叫在嘴裡怪彆扭的,打眼前開始,我就稱呼你君大哥,你呢?便直接叫我小麗好了!”
  君不悔吶吶的念著:
  “小麗,小麗?”
  方若麗明爽的道:
  “這是家裡人對我的稱呼,聽著怪親切熱活的,我們是好朋友,不該有不必要的隔閡,你也無妨叫我小麗,如此才顯得自然平順……”
  吞了口唾沫,君不悔無可奈何的道:
  “只要你府上的人不反對,我也就放肆了,小麗。”
  “暖”的答應一聲,方若麗歡欣的道:
  “對了,就這麼叫,你聽,多貼切,多順當,君大哥呀,走吧,送我回家去,一來見我的父母,二來正好在我家治傷調息一陣!”
  君不悔扯掩破裂又血漬斑斑的前襟,遲疑著道:
  “這點皮肉小傷,算不得什麼……小麗,你家住在哪裡?”
  方若麗道:
  “不遠,離這裡大約只有六十多里路,那地方名叫‘大龍坡’,你聽說過沒有?”
  搖搖頭,君不悔道:
  “這一帶我不大熟。”
  方若麗解說著道:
  “‘大龍坡’附近的百多戶人,多半都姓方,世居那兒好幾代了,我們這家姓方的可算最有名的一家呢;‘大龍坡’距離‘小劉集’一百來里路,‘小劉集’再過去不到七十裡,就是‘順安府’了,‘順安府’你總該知道吧?大地方哦,熱鬧得很……”
  “順安府”君不悔怎會不知道?他此行目的地第一站就是“順安府”,那裡住著一位刀王,一位使刀的祖宗,這位使刀的祖宗和另一位使刀的祖宗吉百瑞早年訂過比刀之約,這個約會,因為吉百瑞受到暗算而不得不加終止,但吉百瑞卻一直耿耿於心,視為平生憾事,這才有傾傳絕學,以君不悔代他而戰之舉一習武之人,當然最講究一個“忍”
  字,謙讓方是美德,然則提到名望的爭執與地位的肯定,卻都不容屈居人下,自甘低頭;形象表示格調的尊貴,藝業乃繼承師門的大統,這些便是一個武林強者終生祈求的至高境界,吉百瑞要爭,那一位自認功力超凡的刀王又如何不要爭?於是,重擔就落在君不悔的雙肩上了。
  瞪著君不悔,方若麗詫異的道:
  “君大哥,你怎麼不說話?有心事啊?”
  定了定神,君不悔笑著掩飾:
  “呃?‘順安府’?‘順安府’我當然知道,省衙重鎮,南北通行,大地方,確是大地方……”
  方若麗怎會猜得著君不悔有所思慮,她情笑盼兮,興沖沖的道:
  “走吧,君大哥,等你養好了傷,我領你去‘順安府,逛逛,那兒好玩的所在多得很,我還有位大伯在‘順安府’,可是位響叮噹的大人物哪,咱們只要一去,吃住零花他全包了,咱們不用耗一個崩子兒,我大伯和我爹要好著呢,就同親兄弟一樣……”
  君不悔哼哼哈哈的道:
  “到時候再說吧,且先送你回去,怕你爹娘早已等焦了心……”
  一面往山崗下走,方若麗邊道:
  “君大哥,你有坐騎沒有?要沒有,前頭鎮甸上可買匹馬,這寒天雪地裡你還帶著傷,我活該勞動兩條腿,卻不能累苦了你。”
  君不悔笑了:
  “有,我有匹馬,好大一匹黃膘駿馬,如果你不嫌,兩人湊合著騎夠了……”
  方若麗也展笑了起了,笑得好直率、好爽落--多麼開朗純真的一位姑娘,偏又知情達理,能曉世事且不失稚子之心,這樣的女孩,挑著燈籠又到何處去找?
  馬兒緩緩前行,蹄聲的答,好一派清脆鬆快的情調。
  鞍上,君不悔在後,方若麗在前,原容一人的鞍面,坐上兩個人,擠是稍嫌擠了點,不過這種擠法別有風味,令人甘之若飴。
  方若麗的髮際衣袂間,散漾著一股似有似無的淡淡的芬芳,那不是胭脂粉的香味,也不是什麼丹桂油露的氣息,僅是一種女人肌體所散發的馨香,和管瑤仙一樣,都是處子特有的香氣,只是,方若麗身體上的味道,似乎還透著隱約的乳芳……
  君不悔小心的調整著自己的呼吸,香味飄向鼻端,他謹慎的品嗅著,卻不敢大力吸氣,這是高雅的享受,不作興失了常態。
  輕輕朝後一靠,方若麗微仰起臉兒:
  “君大哥,你不想聽我怎會著了那龔棄色的道?”
  君不悔拘謹的抬高下巴,道:
  “姓龔的說,你和他還有點沾親帶故?”
  一撇唇角,方若麗恨恨的道:
  “八桿子打不著的親戚,他一向稱我爹為二哥,這二哥是怎麼叫出來的,連我爹都不清楚;龔棄色武功高,造詣深,在江湖道上另有他一番局面,但我爹卻總是看他不順眼,說他形貌猥瑣,獐頭鼠目!”
  君不悔插嘴道:
  “他生的是一雙陰陽眼……”
  方若麗點頭道:
  “可不,果是一雙陰陽眼;他平常偶而來我家探望我爹,身邊不離妖裡妖氣的女人,而且經常變換著新面孔,我爹尤其厭他好色成性,每次來,都關照我遠著他,少搭理,我卻做夢也沒想到,他的歪主意竟打到我的頭上!”
  君不悔不解的道:
  “這傢伙是怎麼把你誑出來的?料他也沒有膽量到你家硬搶吧?”
  哼了一聲,方若麗道:
  “諒他也不敢,雖說我爹缺了一條腿,行動不便,但刀上功夫,仍是一等一的高手,何況我爹交遊廣闊,人面極熟,他要膽敢如此張狂,必將激起公憤,不容他再留‘棲鳳山’,他也考慮到這一點,才陰著使壞,趁我昨天到‘青河灘’慰視顧大叔之後,裝著與我巧遇在街上,愣是糾纏著要請我吃飯,我被他纏不過,又不好太下他的面子,只有勉強答應,哪裡知道這頓飯一吃下來,險不險吃成了他第十個小老婆!”
  君不悔忍不住“噗”的笑出聲來:
  “以你的品貌姿容,這排名也未免太委屈了點!”
  方若麗身子一扭,嬌嗔道:
  “君大哥,你做兄長的怎麼可以這樣調侃妹妹?害不害臊?”
  連忙抓緊韁繩,君不悔賠著小心:
  “我是和你開玩笑的,小麗,別當真,來,接著說下去!”
  方若麗坐穩了,這才又接著道:
  “我是在昨天下午到達‘青河灘’,在顧大叔家裡宿了一宿,今天約摸已未光景才辭別顧大叔準備回家,路上遇到哪個色魔,拖拖拉拉叨擾他一頓午飯,再醒過來,居然換了地方,自己竟莫名其妙的躺在那個鬼帳幕裡 就是你發現的所在!”
  怔了怔,君不悔愕然道:
  “小麗,你莫非有吃飯當中打瞌睡的習慣?用飯的時候怎會睡著了?而且睡得如此之沉?這實在有些不可思議!”
  方若麗啐了一聲:
  “我不是瞌睡蟲,又不是條豬,吃飯的時候怎麼可能睡著覺?就算再乏再困,面對龔棄色那副邪模怪樣,光是倒胃也會倒得睡不著!君大哥,你真是豆腐渣腦筋,只要稍微一想,便不難知道下了東西,那姓龔的向來卑鄙無行,乃是在食物裡給我下了迷藥,很厲害的迷藥,我僅是吃了那麼一丁點東西,竟也暈睡了多個時辰!”
  君不悔低聲罵道:
  “真正死不要臉,對一個晚輩,也敢做出這種神人共憤的醜事,逆德亂倫,罪無可恕!”
  方若麗咬了咬牙:
  “我回去一定要稟告爹爹,請爹爹給我作主,誓必向他討還公道……”
  忽然有所追憶,君不侮問道:
  “對了,我在路上聽到你一聲尖叫,怎麼等我找到面前,你又不聲不吭了?只拿一雙眼睛朝我望著,害得我幾乎以為管錯了閒事!”
  方若麗又是身子一扭:
  “什麼管錯了閒事?那龔棄色正在解脫我的衣裳,我恰好那時甦醒過來,驚恐之下一邊叫一邊坐起來抗拒,他突兀出手連點中我的啞穴,我當然就不能動彈也發不聲來了,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君不悔恍然而悟,笑道:
  “原來是這麼一層道理,我對點穴這一門功課所知不多,疏幹練習,倒是自己給自己憑添迷惑,說出來竟是如此簡單,一戳就破……”
  方若麗好奇的道:
  “君大哥,你真是叫人摸不透,刀法那麼好,卻對點穴製穴的技藝這般生疏,難道你師父只教你練刀,不傳你內家卻敵之術?”
  君不悔形容安詳的道:
  “我大叔說過,刀法修到極致之境,則萬流歸宗,干支合一,各般武學皆可豁然貫通,刀是心,刀是意,刀是指掌臂腿,而人的內外功力,通製經穴脈絡之妙,亦俱在其中矣!”
  尋思品味了好一會,方若麗才哺哺的道:
  “聽起來,你這位大叔說的話似乎很有道理……”
  君不悔認真的道:
  “不止‘似乎’很有道理,小麗,實際上確有根據,我親身經驗了這一段時期,業已體悟到這裡面的精妙與訣窮,果然是博大至真,有漸入佳境的感覺……”
  回過頭來,方若麗深深看了君不悔一眼,這一眼很有意思,仿佛她要確認君不悔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要看透君不悔內蘊的一切又是如何奇異玄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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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無奈那一聲幽怨

  百多戶人家錯落分布在這片斜度平緩的大山之間,山坡上到處生長著紫斑竹、木麻黃,以及白楊樹,有的枝幹挺勁,青綠點點,有的卻枯萎凋零,灰鬱佝僂了;看上去風水氣勢都還不差,這裡,便是方若麗的家宅了。
  黃膘大馬直來到門口方才停步,方若麗燕子般翩然落地,又叫又嚷的蹦跳著奔向門內,君不悔卻不能同樣這般天真爛漫,他規規矩矩的下了馬,將綏繩掛妥於門左側橫木欄上,然後,才微整衣襟,端立著等候主人來請。
  片刻之後,方若麗又像一只燕子般飛了回來,跟在她後面的還有一名青衣小廝,另一位白髮蒼蒼,看似管家模樣的老者。
  衝著君不梅,方若麗者遠就在招手嚷嚷:
  “進來呀,君大哥,我爹我娘都在正廳裡等看見你呢急步跟隨於後的那位老者趕忙搶向前來,躬身長揖,氣喘吁吁:
  “這一位想就是我們小姐的救難恩人君不悔少爺了?君少爺快請人內奉茶,我們老爺夫人恭候著哩。”
  君不悔還禮道:
  “在下君不悔,貿然造訪,實多唐突,尚請府上各位見諒則個!”
  老者浮現著一臉謙卑的笑容,迅速側立一邊:
  “不敢不敢,好說好說;老朽方安,乃是這裡負責內外雜務的管事,君少爺千萬不要客氣,請,且往裡請。”
  方若麗走上前來,一把拉著君不悔衣袖就往門裡走,笑得帶幾分捉狹:
  “行了行了,你兩個這一嚼文,聽得我的混身發麻,六神不安,我爹娘又不是挑女婿,犯得著這麼一本正經?”
  腳步踉蹌間,君不悔臉孔發燙,尷尬十分,他打譜想抽口袖子,一面低促的道:
  “小麗,小麗,老人家跟前,可不能如此肆妄無禮,別叫長輩們誤認我是輕佻之徒,留下惡劣印象!”
  方著麗回頭一笑:
  “不會啦,只要是我看得中的人,就算是個牛頭馬面,我父母也包管賞心悅目,你寬懷,兩位老人家待你錯不了!”
  正廳的陳設樸實而厚重,有點沉肅的意味,就如同坐在那張虎皮大交椅上的主人,寬額隆準,雙目炯然,醬色的臉膛上一派端嚴,頗有不怒而威的氣概。
  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婦人。便站立在主人身後。眼瞳裡透露著親切的笑意,就宛如在接待一個遠地歸來的子姪般那麼和悅又毫無做作的歡迎著君不悔。
  不錯,這正是方若麗的雙親,在方若麗引見之下,君不悔恭謹的施過禮,落坐於主人右下側的一張太師椅上,太師椅椅面冷硬,君不悔竟無來由的覺得有點緊張。
  輕咳一聲,主人聲調低緩的開了口:
  “小友,你的尊姓大名,可是君不悔?”
  君不侮欠了欠身,道:
  “回稟伯父,正是君不悔。”
  主人微微頷首,在待答話,依在她娘身旁的方若麗已搶著問:
  “君大哥,你姓名中的這三個字,是否君子的君,絕不後悔的不悔?”
  君不悔道:
  “不錯,就是這三個字。”
  格格一笑,方著麗道:
  “你姓什名誰,我還是在你向龔棄色自報稱諱的時候聽到的,君不悔當時我就想到必定是這三個字,君大哥,你可是真叫不悔呀!”
  方著麗的老父唇角浮笑,卻佯斥一聲:
  “小麗不可無禮。”
  君不悔搓著雙手,只能咧著嘴乾笑,這一瞬裡,他已經察覺方若麗所言不差--在這個家裡,他的確是一塊寶!
  主人又淡淡的道:
  “不知小麗向你提過我的名字沒有?我叫方夢龍,道上朋友戲呼“毒虹”,但這都是多年以前的事了,如今我早已不入塵囂,規避江湖,說起來,夢龍未成,倒如春夢一場,過而無痕……”
  主人口氣雖淡,其中卻有著無可掩隱的感慨與無奈,甚至多少帶有點滄涼意味;君不悔頗有所覺,他小心翼翼的道:
  “伯父虛懷若谷,淡泊世事,而江湖上鉤心鬥角,爾虞我詐,急流勇退,正當其時,還是伯父看得透徹,高瞻遠矚,好不令人欽服……”
  方夢龍不加可否的笑了笑,又道:
  “聽小麗說,你的一手刀法極為精妙,不知令師尊是哪一位高人?”
  君不悔不免頭皮發麻,卻也只有實話實說:
  “回怕父的話,家師姓任單名浩,人稱‘虎賁刀尊’的便是……”
  方夢龍面露詫異之色,像是生怕聽錯了:
  “小友,你可是說,令師尊為任浩其人?”
  我的天,又來了不是?君不悔口幹舌燥的道:
  “是,家師正是任浩……”
  怔了好一陣,方夢龍才含蓄的道:
  “你的稟賦必然不差,自己也當是苦練多年,精心琢磨體會,方才有此等觸類旁通的演化,所謂師父引進門,修行在個人,小友,了不起!”
  弦外有音,君不悔如何聽不出來?他卻難以為答,只有汕汕的道:
  “伯父高抬了,我一向資質愚魯,是靠著名家指點調教,藝業上才小有進境。若光憑我個人去摸索探求,恐怕至今仍然茫無頭緒,堪堪在三流把式中打轉……”
  方夢龍以為君不悔嘴裡的“名家”,是指他的師父任浩,內心雖大不以為然,卻也十分欣賞君不悔的謙虛,當做君不悔鋒芒不露的美德了;這位“毒虹”深沉的笑著道:
  “尊崇師門,不忘師恩,是做弟子的本份,小友能不忘本,足可證明你的天性淳厚,為人忠義……你的功力如何,我不曾親見,僅是略聽小麗談起,但想來必極不凡,否則,那龔棄色是何等人物,豈會敗在你手?”
  君不悔有些好奇的道:
  “伯父,姓龔的跟我提過,說與伯父尚有親戚關係?我也問過令媛,她表示似有這麼一層淵源,卻不知是何種親戚?姓龔的對親戚還敢如此悖逆,就不怕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將來難以對天下人?”
  嘆了口氣,方夢龍道。
  “是門遠親,遠得不能論了,他向來叫我二哥,這二哥是如何叫起,連我也有點迷糊,但總有個源頭是不會錯的;此人在江湖上名聲極為響亮,自成局面,亦乃稱強一方的角色,小友,名聲響亮並不一定意味著是好名聲,龔棄色的風流貪淫盡人皆知,又十分高做自負,個性亦相當怪涎孤僻,所以朋友極少,大家都不願與他往來,我見到他也方若麗是越聽越恨,她氣鼓鼓的道:
  “爹,這件事的始未我己全向你稟報過了;爹要替女兒做主,好歹要給姓龔的一個教訓,讓他永遠記得做人需格守本分,不再踰矩!”
  方夢龍凝重的道:
  “事情當然不能就此罷休,小麗,如何區處為你自有主張,你且稍安毋燥,容爹考慮允當再再採行動……”
  小嘴微噘,方若麗不滿意的道:
  “這還有什麼好考慮的?爹可以馬上通知爹的一幹摯友,召集人手,連夜殺上‘棲鳳山’,將那龔棄色活擒倒吊,狠狠抽他一百皮鞭,叫他再也不也亂起色心,壞人貞節!”
  方老夫人連忙摟緊了女兒,又愛以疼的呵護著:
  “小麗乖乖,你別急,你在外頭受到這等欺侮,為爹為娘的怎不惱怒痛惜?可是做事不能魯莽,你爹得設想周全才下手,總會替你出這口怨氣也就是了……”
  望著自己這塊心頭肉,方夢龍控制著情緒,相當沉穩的道:
  “丫頭,你是爹娘唯一的獨生女,從小惜你愛你,照護備至,有人打譜如此糟蹋你,爹真恨不能食其之肉,寢其之皮,侈對龔棄色的憎惡憤怒,決非你能以想像,然而凡事要三思後行,不宜因為一時的衝動亂了章法,當年爹就是為了難忍那一口突來之氣,才丟了這條左腿,前事不忘,後事之師,龔棄色亦不易相與,找還過節,要有通盤計劃,你該不希望我們據理而往,卻鬧個灰頭幹臉回來吧?”
  方若麗仍有些不服的道:
  “根本不用顧忌姓龔的,爹,他已被君大哥重創刀下,眼前連只螞蟻也無力踏死,只要爹一到,他除了喊天,亦只剩喊天的份了!”
  搖搖頭,方夢龍老到的說:
  “事情不是這麼簡單,小麗,龔棄色久居‘棲鳳山’,除了他本人武功了得,九名妾侍也個個身手不弱,而最令人顧慮的,是龔棄色左右的五個結拜兄弟,其實說穿了就是他的貼身護衛,那五個人或為退隱凶煞,或是孤僻邪惡,都是些離群背性,頭腦怪誕無常的殺手,只是對付這五個兇人,我們便須費一番功夫,更何況要考量龔棄色日後的尋仇可能?這種種般般,全得設計周密,方能一舉竟功……”
  君不悔接口道:
  “小麗,令尊所言極是,打蛇不打頭,三年來報仇,總要一下子把姓龔的與其手下擺得四平八穩,才算允當,否則,可是後患無窮哩!
  方若麗目注君不悔,笑盈盈的道。
  “君大哥;你說,你願不願再次幫我出這口氣?”
  君不悔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方稱適切,他期期艾艾的道:
  “這……這……呃,要看伯父如何籌劃、還有……還有你到底認為怎麼樣辦才算出了氣?姓龔的本人業已受傷不輕,形式上或實質上的懲罰不同,小麗,這就要由府上各位定奪了……”
  方若麗緊迫著問:
  “不管怎麼懲罰他,你是否願跟我們一起?我是說,你能不能再幫我一次忙?”
  方夢龍軒眉道:
  “小麗不可強人所難!”
  這一聲呵斥,倒把君不悔弄得越發不好意思,他陪著笑道:
  “老實說,我還有要事待辦,急著到‘順安府’去走一遭……”
  方若麗“噗哧”笑出聲來,竟沒有半點嗔怒的模樣:
  “我還道只我童心未泯,好玩成性哩,原來這尚有一個和我同樣的,君大哥,你寬懷,一朝把傷養好,將姓龔的整治過,我包領你去‘順安府’逛個痛快,有吃有樂,叫你三天三夜都玩不盡……”
  君不悔忙道:
  “小麗,這不是玩樂之事,我乃另有要務!”
  方若麗垂下目光,沉默良久,才幽幽的道:
  “爹說得對,我不該強人所難,你已經救過我一次,我憑什麼再要求你幫我第二次?
  君大哥,一次的恩德已夠我終生感念,我不應得寸進尺,為你多尋苦惱……”
  話這麼一說,簡直叫君不悔又羞又愧,手足無措的沒了輒,他急切起身,臉上是一陣白一陣青,連腔調都走了音:
  “小麗,小麗,你千萬不要誤會,我絕對沒有袖手退避的意思,你想想,在我未曾結識你之前,都肯為你挺身而出,如今我們多少也算有了交情,又怎會故意推託你的請求?我……我的確是有事待辦,不能耽擱太久……”
  方若麗低聲道:
  “那麼,你就在這裡住上個三五天也好,即使你無暇幫我討還公道,至少你胸前的創傷亦得延醫調治,養好身子,你再走……”
  君不悔略一猶豫,終於咬了咬牙:
  “這樣吧,小麗,我就在府上叨擾五天,五天之內,若伯父來得及去‘棲鳳山’興師問罪,我必效微勞,願充馬前之卒,如果屆時尚不能成行,我便先去辦事,辦妥了再轉回助你一臂……”
  方若麗驚喜的叫了起來:
  “君大哥,你,你是說真的?”
  君不悔苦笑著道:“自是不假,你方才那副哭兮兮的模樣,叫人看了心慌意亂,任什麼決定都豁了邊,不順著你,好像便是一種罪惡了……”
  方若麗粉嫩的臉蛋上湧現一抹赤羞,她嬌弱不勝的摀著小嘴:
  “本來嘛,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天,哪有行半截子善事的,你好不容易把我從虎口裡扯出來,莫不成就饒了那頭淫虎?”
  君不悔笑道:
  “現在只算一頭傷虎啦。”
  好片刻沒有說話的方夢龍,這時才輕咳一聲,語調平靜的道:
  “雖是傷虎,牙爪仍在,這猶不說,他身邊的人亦個個難纏,如得小友相助,或可一雪小麗所受之辱,給龔棄色一次不敢重犯的教訓,如此,則不但小麗積怨得消,我夫妻掙回顏面,將來更不知有多少無辜婦女蒙受其幸!”
  君不悔點頭道:
  “一切但憑伯父馬首是瞻,我附諸驥尾便了。”
  方夢龍第一次呵呵笑了,笑得開朗,笑得打心底暢快:
  “多承小友仗義相助,為小麗之事,兩遭相累,我這裡且表謝忱!”
  君不悔又欠了欠身,表現著一副逆來順受的修養,一派拿鴨子上架的挺功:
  “怕父無須言謝,只要時間上來得及,我好歹總跟著走一趟,至少也該為令媛吐口唾沫在那龔棄色臉上,叫他明白色心之後,非殺即傷!”
  方夢龍大聲道:
  “好,好一個色心之後,非殺即傷;老伴,快去交待方安,叫他趕緊到村前把那郎中老孫招來,再吩咐廚下準備一桌好菜,咱們先替君小友上藥療傷,然後再共謀一醉……”
  笑吟吟的答應著,方老夫人興致勃勃的走出門去,方夢龍側瞅著君不悔連連點頭,原來一張嚴肅的臉孔有如霜融雪化,換做一片春風,這等光景,已不止是欣賞贊悅,更透著幾分揀女婿的味道了。
  方若麗也不知是有心是無意,把氣氛場面搭配得好,就在此時親自替君不悔續上熱茶,美目盼兮,盈盈淺笑,這一來,君不悔不禁心兒亂跳,呼吸都發了緊。
  “棲鳳山”景色秀麗,雖不見群鳳棲息,卻有遍野的青松成林,或是虯結盤繞,或是亭亭如蓋,白雪鑲翠,各現挺拔孤奇之致,山不高不險,嶺轉峰回間,倒別有一番飄逸空盪的氣韻。
  半山上,有一塊寬闊平整的台地,雲霧浮沉,隱約顯出紅樓一角,飛簾重脊,碧瓦閃耀,仿佛仙山福居,形質虛緲裡,益覺出塵離世,人天只在一線之隔一龔棄色的“九美居”境界卻是不凡,和他本人,全不是一個格調,遙遙往台地的樓字一指,馬背上的方夢龍沉聲道,
  “小友,就是那裡了,從此地上山,有一條修築得不錯的道路,雖多迂迴,倒不難走,我們這就繞過去吧。”
  君不悔仍騎著他的黃膘馬,聞言之下,收回搭在眉前的左手,呵出一口白氣:
  恐怕不須逼近,姓龔的那邊就會有人堵在半途了!”
  方夢龍微微一笑:
  “如此更好,早見真章旱了斷!”
  說著,他朝後揮了揮手,領先策騎奔出;這越來“棲鳳山”的問罪之師,除了方夢龍與君不悔外,還有八位胖瘦不一,老少各異的人物,當然他們全是方夢龍的摯交好友,而且,皆是方夢龍從他眾多的人際關係中精挑細揀出來的,個個能徵善戰,水裡火裡斷不含糊!
  十人十騎潑風也似順著出路往上盤升,積雪隨著馬蹄的翻飛濺揚,而蹄聲宛若擂鼓,一陣急似一陣的衝破僵寒的空氣,在幽寂的石崖陡壁問回盪,聲勢端的雄壯!
  領頭的方夢龍提高嗓門招呼:
  “轉過前面的彎路,是一條峽谷對峙的窄道,只容一人一騎通過,大夥多加小心,那個地方最適於打埋伏!”
  君不悔稍稍靠近,大聲道:
  “伯父以前來過此地?”
  方夢龍笑道:
  “多年前曾至此遊賞一次,卻不是為了龔棄色,那時我甚至不知他居住在這‘棲鳳山’,更不知那幢紅樓竟是他的產業……”
  君不悔補充道:
  “紅樓有個名稱,姓龔的叫它‘九美居,……”
  方夢龍目光遠跳,太息一聲:
  “一個具有此等身手,且在道上名頭極響的人物,卻偏偏沉溺於女色之中,誤以下流為風流,害人害己,說起來也叫可惜。”
  嘿嘿笑了,君不悔道:
  “所以俗語早有明示 色字頭上一把刀。”
  嘴裡說著話,君不悔心中不由下意識的聯想,龔棄色貪淫挨刀,挨的可不正是自己那把傲爺刀?
  騎眾繞過了徒急的彎路,眼前果然出現了一處險惡地形;道路兩旁,石壁相對聳立,高逾百尺,只得中間一條窄徑通過,這條窄徑,一人一騎湊合著能以勉強通行,而徑路彎曲,天光一線,人要穿谷過去,委實得費一番功夫。
  領頭的方夢龍停下馬來,仰首打量左右渾然拔峙的石壁,石壁灰暗滑濕,積雪斑斑,極目上望,也僅能看到半截,再向高去,則為凸崖遮擋,瞧不真切了。
  君不悔座下的黃膘馬突然噴鼻低嘶,連連刨蹄,他趕緊輕拍馬頭,一邊小聲叱喝;方夢龍回頭注視馬匹的動靜,又抬眼看了看:
  “小友,你的座騎似乎有點不安?”
  君不悔壓著嗓門道:
  “這畜牲很少有這種情形,莫不成它感覺到什麼凶險的徵兆?”
  方夢龍濃眉微皺,有些憂慮:
  “馬兒的嗅覺比較靈敏,且對周遭的危險事物往往會有預先感應,很少無緣無故現顯焦躁之態,小友,這峽谷之上,恐有蹊蹺!”
  舐舐嘴唇,君不悔道:
  “那,伯父要看怎麼應付才好?”
  沉吟了一會,方夢龍道:
  “小友,你的提縱之術火候如何?”
  這一問,君不悔倒有些難以回答,自己的輕功比諸往昔是頗有進境,然則高明了多少卻不易衡量,再說,一山更比一山高,好輕功的角兒技藝拔尖,在不了解別人的造詣之前,又怎敢誇言自詡?他猶豫著道:
  “能跑能跳是沒有錯,便上不上得了臺盤卻不敢說,伯父的意思是?”
  方夢龍直率的道:
  “我自有用意,小友,讓我們這樣說吧,你的輕身術比你的刀法如何?”
  乾笑一聲,君不悔道:
  “刀法為上,伯父。”
  點點頭,方夢龍道:
  “如此,則我們幾個由峽谷佯行強過,這項行程甚為危險,時機分寸必須慎加把持,在我們前進之際,谷上尚得有人配合,向可能的理伏者展開奇襲,雙管齊下,或可安渡!”
  仰頸朝谷頂望去,君不悔吸了口氣:
  “沿壁攀谷,伯父,得要一等一的好輕功才行!”
  方夢龍笑道:
  “不用愁,我們正有數位此中高手隨侍候差。”
  說著,他向後招手,一邊低呼:”
  “賀耀祖、伍力生、毛子軒、霍長,你們四位且請過來。”
  四個人翻身下馬,迅速圍攏到方夢龍周遭,方夢龍壓著嗓門向他們交待了一些什麼,但見四個頻頻點頭,匆匆抄扎,未了,方夢龍猶在殷殷叮嚀:
  “各位行動之時,務加謹慎,尤其不要露了行藏,只聞暗號一響,便立刻下手,兩面配合,齊頭併進,敵方若有埋伏,也一定能以破除,全賴大家多出力了!”
  賀耀祖等四人毫不遲疑,分做一組兩個,有的取出爬山爪,有的解下鋸齒叉鉤,爪飛勾揚問,各自騰躍而起,貼著濕滑徒峭的山壁,就似四只猿猴般又快又疾的攀升上去,手腳利落極了!
  君不悔目光隨著上升的人影移動,口中贊道:
  “真是靈巧矯健,登山攀壁,竟如履平地,伯父,這幾位前輩年歲不小,身手之便捷,恐怕連一般小夥子都望塵莫及……”
  方夢龍微笑道:
  “他們確是行家,飛簷走壁,越崖翻嶺之事,對他們而言,如同家常便飯……”
  君不悔亦不禁有些磨拳擦掌,躍躍欲試的味道,他將袍袖一擺,略現急迫的道:
  “伯父,我們也該闖關了吧?”
  方夢龍老練的道:
  “別忙,再稍候片刻,等他們摸到谷頂,把對方的暗樁盯牢,待我們沿著窄道通行的當口,上面便即動手奇襲,掩護我們過關!”
  君不悔若有所思的道:
  “不知谷頂兩側,是否一定會有那邊的埋伏?若是沒有,我們便成緊張過度,白忙活一場了。”
  方夢龍道:
  “小心駛得萬年船,審慎些總錯不了;這條窄道實在太險,設苦對方安下伏兵,由上往下展開攻擊,峽谷之內即是絕地,想囫圇出來都難上加難,萬一沒有埋伏,求個心安,豈不更好?”
  君不悔笑道:
  “伯父說得是,衝鋒陷陣到底不似閒著逛悠來得舒坦,上面如果沒有埋伏,咱們便權當游山玩水,消遙而行啦……”
  這時,後面一個短小精悍的仁兄已打出招呼:
  “方爺,時辰差不多了,闖吧?”
  方夢龍抬頭一望,急促下令:
  “大家聽著,前頭三匹馬放空騎,隔一歇放一匹,馮丹乘第四匹馬跟進,記著要側貼馬腹之下,其他的人隨後快衝,萬一情況不妙,難以強自,各位注意我的信號,立時退出峽谷,切記不可逞強,免增意外傷亡!”
  大夥紛紛回應裡,那短小精悍的朋友已猛然拍向一匹空騎的臀部,馬兒受驚之下,啼啼啼一聲嘶叫,放開四蹄奔人穀道,第一匹馬兒沒了影子,跟著第二匹,第三匹也在間歇後連續進谷。
  叫馮丹的是個又幹又瘦的黑臉人物,他正以目光徵求方夢龍的指示,方夢龍已低叱一聲:
  “該你了,馮丹!”
  於是,馮丹帶馬入谷,他人並非坐在鞍上,而是側掛在鏡,馬兒甫進穀道,他整個身軀微微一縮,竟然完全隱藏馬腹之下,無論從高處或正面望去,根本不見人影,儼然又壹乘空騎!
  方夢龍不知在什麼時候,手中已多了三寸竹笛,他此刻湊笛入唇,一陣尖銳且具有簡單音節的怪異聲響立時迸揚傳擴,有如鷹映鶴鳴,十分清亮!
  在竹笛的銳響聲中,君不悔與其他三人迅速拍馬松韁,緊跟著方夢龍衝向峽谷。
  谷頂是個什麼光景,下面的人並不知道,但是他們卻知道原先的判斷是對了,因為不管空騎實騎,才一進入穀道,頂端便突兀降下陣陣箭雨矢芒,其中有長桿雙翎的勁箭,有短羽利鏈的連珠矢,這還不說,更夾雜著石塊碎岩,外帶一個個落地即碎的石灰包!
  情況猛然間發生,而一發生便是這般強烈得不可收拾,峽谷中方夢龍與君不悔一夥人樂子就真個大了,漫天的彎矢飛舞,刺耳的穿透空氣聲噗噗不絕,煙坐摻著積雪,滲著足可迷眼窒息的嗆鼻石灰未,四處迷濛飄揚,石塊紛落又如群星並殞,這一切的災難全聚向一個焦點一峽谷之內!
  馬匹的嘶叫淒厲悠長,人的呼號慘怖如位,馬匹在翻滾,人體在彈跳,血肉橫飛,一片猩赤,業已分辨不出哪是馬血,哪是人肉了,老天,好一副地獄景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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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好一群妖魔鬼怪

  就在這人仰馬翻,一片混亂的當口,卻不聞方夢龍發出撤退的信號,君不悔儘管兩眼滿布紅絲,被那陣陣漫飛的石灰粉未刺激得涕淚交流,嗆咳不停,亦只好勇往直前;他人已不能大模大樣的騎在馬背上,想學馮丹的“鐙裡藏身”又沒有這等技巧,乾脆人下了馬,手勒韁繩,縮在馬腹下急速前衝,那種跌撞奔竄,慌不擇路的狼狽之狀,委實夠瞧。
  馬兒在彎曲狹窄的穀道中驚竄急奔,連連擦撞著山壁,也就連連悲嘶不絕,石塊仍在拋落,箭矢依然不停,君不悔雙目炫花,但覺耳邊風響雷動,望出煙騰霧繞,他不禁暗自懷疑--這可是到了哪一處修羅場啦?
  眼前的情況惡劣至此,這誰也顧不得誰了,就算有心伸援,限於地形及處勢,根本亦沒有機會,君不悔咬牙切齒的悶頭狠衝,腳步蹭蹬間,他的那乘黃膘大馬摹地全身痙攣,一聲淒厲的嘶嗚之後,前蹄人立而起,又打橫摔跌於地--君不悔緊躍三步,回頭探視,乖乖,馬兒躺在那裡,血出如漿,通體上下,竟然插著大小十餘支箭矢,馬頭一側更已血肉橫糊,連鬃毛都黏結成了一團!
  看著這匹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擁有的坐騎,落到如此奄奄一息的慘況,君不發未免心酸,畜牲能忠心護主,硬是拿著軀體去搪弩石,不管畜牲是有心無意,君不悔卻賴以逃過一劫,在感受中,竟有一股深濃的慚疚與悲愴……。
  突然一機伶,君不悔想起了此為何地,此乃何境!這可不是感情用事的時候,他慌忙抬眼四瞧,才發覺自己業已衝過穀道,來到峽谷的這一端了,一陣興奮剛剛升起,視線所及,又仿佛被兜頭澆下一盆冷水,從頂門涼到腳底!
  峽谷出口三丈之前,一字排列著五個人,四個男人,一個女人。
  四個男人當中,一個身材偉岸,花白頭髮花白鬍子的老人,這老人臉上那只通紅的獅子鼻最為突出;另一個大頭小身子,兩只手掌卻又粗又厚,張在那兒宛如蒲扇;第三位面似滿月,豐腴白淨的若富家翁;最靠邊一的個生了張鍋底臉,銅鈴眼,掀唇獠牙,活脫火煉地獄裡逃出的惡鬼,入黑碰上,不用打扮就能嚇死人:四位仁兄山停岳峙般站著不動,氣勢上卻備極威懾。
  那個娘們,大約三十出頭,穿著長狐披風內襯湖綠褲襖,一雙水靈靈的眼兒飄呀飄的媚態隱露,微翹的鼻端配上菱形的櫻唇,越見三分治艷,有股子說不出的風騷味道,她的唇角上挑,望著人,就似衝著你嬌笑。
  這四男一女,君不悔陌生得很,顯然不是他們這邊的伙計,而他們的人呢?方夢龍和他的八個幫手呢?卻是上天入地全去了何方?
  雙方直愣愣的對瞧了片刻,那花信年華的婆娘忽然格格一笑,帶著點兒鼻音,膩著聲道:
  “你這潑皮可是在找尋你那幫夥伴?據我所知,你們一共來了十個人,四個上了谷頂,六個竄進穀道,不過也真叫黏纏,就這幾步路,卻怎麼等都等不著人,枯候了老半天,才等著人一個……”
  君不悔喉嚨裡宛如掖進一把沙,他清了清嗓子,暗啞的道:
  “不用急,他們馬上就會到達,便聚不齊十個,至少也不至於讓我唱獨腳戲。”
  那女人眼波一轉,笑得益發風情萬千:
  “我們不急,我們有耐心等,怕只怕你越等越膽寒,越等越心慌。”
  吸了口氣,君不悔硬著頭皮道:
  “別看你們人多,我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要是心存畏忌,也不敢上‘棲鳳山’觸你們霉頭,早早遠閃著風滾去了!”
  那婆娘眼眉含春,竟像是在吊君不悔的膀子:“咱們閒著也是閒著,在恭候他們各位大駕光臨前的這段空檔裡,咱們不妨聊聊,我先介紹我自己,我叫曹蘭,是龔棄色的原配夫人,這一位--”
  她望瞭望哪個花白頭髮花白鬍子的魁梧老者,又笑著道:
  “是龔棄色的義父,人稱‘就來報’尚剛尚老爺子,尚老爺子旁邊的一位,別瞧他貌不驚人,卻大有來頭,江湖上名如風雷的‘大鷹爪’尉遲英德就是他,慰遲大叔是老爺子的結拜兄弟,金蘭之交,所以他在此地出現,也就不足為奇了……”、頭大身子小的慰遲英德齜牙一笑,蒲扇般的兩只大手微微伸屈,一陣骨節劈啪密響中,他不懷好意的道:
  “稍待一會兒,小子,我們得親熱親熱。”
  君不悔只覺得背脊梁有些透寒,嘴裡卻不說:
  “包管叫你如意,老家夥!”
  嘿嘿笑了,尉遲英德道:
  “不服輸總是對的,年輕人多少得有幾分骨氣,但骨氣該有本事支撐才行,小子,且看你的火候如何了!”
  曹蘭一指那面團,有如富家翁的仁兄,嬌滴滴的道:
  “這一位,是我們當家的拜兄,‘生死算盤’保大和,名號都挺好記的;那一個,你看他那副長像不怎麼討人喜歡,其實卻最是慈悲為懷,總是殺人殺到死,送佛送上天,決不會留著半截兒叫人受罪受苦,他呢,號稱‘輪迴役’名叫古怜生,真個古怜生,是吧?”
  君不悔硬梆梆的道:
  “也是姓龔的哥們?”
  曹蘭“晴”了一聲:
  “看看你,你多聰明,一點就透,難怪刀法那麼好,下手那麼毒,君不悔,你是君不悔,嗯?”
  輕咳一聲,君不悔感到頭皮發炸:
  “不錯,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是君不悔!”
  曹蘭笑得十分婉然和氣,不像是面對著殺夫的仇人:
  “正如我們尉遲大叔說的,你果然挺有骨氣,君不悔啊,看你表面上土里瓜嘰,實則另有乾坤,只有你這種角兒,才容易叫人看走了眼,大無白日混栽斤頭,我們當家的該有多精明,卻也玩不過你這套貌似忠厚呢。”
  君不悔不由肝火上升,嗓門也粗了:
  “你犯不著明譏暗諷,拿我消遣,我貌似忠厚至少還有個貌似,那龔棄色卻十足十的一條色狼,一個淫棍,比諸於我,差了不止一頭!”
  曹蘭半點溫惱不現,只幽幽怨怨的嘆啃著:
  “君不侮,你可是講對了,我們當家的沒別的毛病,就端好這個調調,如今卻因此吃了大虧,遭到這等作踐,‘十全堂’不曾圓滿,自己倒落得受傷破相,幾乎送了一條命,你說慘是不慘,冤是不冤?”
  君不悔沒有回答,他知道對方這娘們是在講反話,後頭必有一番刻毒潑辣待發,心理上得預做準備。
  果然,曹蘭的一張粉臉猝而變化,不見笑靨,不見柔婉,迅速凝結在面容上的是一層嚴霜,一層酷厲怨毒的嚴霜:
  “你不敢說話了?君不悔,我們當家的或有不該不是之處,卻罪不致死,可恨你卻如此殘忍暴虐,下刀出手,全朝絕子絕孫的狠路數走,你安了心要他的命,鐵了肝腸要破他的相,君不悔,你不是個人種,你是頭兇獸,毫無良知理性的兇獸!”
  君不悔按捺著衝頭的憤怒,控制著腔調:
  “曹蘭,你休要含血噴人,自以為是;我幾曾要取龔棄色的性命來著?是他先傷了我,又待置我於死地,我不得已才奮力自保,重創了他,假設我存心要他的命,大可趁勝追殺,斬草除根,如此,姓龔的還有機會回來向你們哭訴求幫,捏造事實?”
  不等曹蘭回話,那尉遲英德已重重接口道:
  “君不悔,你說你不曾趕盡殺絕,只是你個人的飾詞,龔賢姪是你傷的沒有錯吧?
  看那落刀切肉的手法,招招俱指要害,著著斷人生機,若說不想要他性命,誰人能信?
  再則,你們一大票牛鬼蛇神強闖‘棲鳳山’直逼‘九美居’,又是打的什麼惡毒主意?
  這不是明擺明顯要刨賢姪的根,抄他的底麼?人已傷成這樣,你們猶竟不甘不休,妄圖聚眾殲殺,寸草不留,用心之狠,手段之毒,真正令人髮指!”
  曹蘭雙目中赤光隱現,神情陰鷙,有如一條撲咽獵物之前的百步蛇:
  “所以,君不悔,你們不打算給我等。留餘地,也就怪不得我們不發慈悲了,今天你們強闖‘棲鳳山’,來的是十個人,回去的將是十個鬼,半張活口亦不能留!”
  君不悔是說不出的不舒服,一時之間,好像全身上下都不得勁,一顆心更是晃悠悠的難以落實;他不相信他們十人都會變成鬼,但有一部份已變了鬼卻無可置疑,變了鬼的固然不能再出現,可是還有那沒有變鬼的大活人呢?計算時間,也應該出來亮相了哇!
  曹蘭仰望狹谷上端,又移視向道出口,唇角的冷笑如刃:
  “到了這辰光還不見有人現身,怕是俱化冤魂了,冤魂有知,希望他們找得歸途才好,‘棲鳳山’不是葬身之地,他們大概不會喜歡!”
  君不悔吶吶出聲,也不知是衝著誰在說話:
  “事情會槁到這步田地,委實大大出人意料……我們這次前來,並非要對龔棄色刨根抄底,我們……呃,我們只是打算讓他表示歉意,當眾宣布戒除淫行而已,萬未想到形勢逆變,竟悲慘至此……”
  一聲暴笑,尉遲英德道:
  “阿蘭,你聽到這小子的話啦?真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死,其鳴也哀!”
  曹蘭冷哼一聲:
  “既便姓君的跪地求饒,也一樣要把他大卸八塊,挫骨揚灰!”
  又是“大卸八塊”,又是“挫骨揚灰”!君不悔暗自苦笑,龔棄色身邊這幹浪貨,不但兇潑刁悍如出一轍,連言詞語氣亦多有近似之處,這傢伙調教得真不差!
  一直沒有開過口的尚剛,忽然低沉的出聲道:
  “時辰該到了,阿蘭。”
  曹蘭更不多說,只向那一側的古怜生努了努嘴,於是,形同惡鬼般的古怜生摹地振吭長嘯,嘯聲亢厲悠長,幾若虎吼獅號,就在餘音裊繞回盪于群峰之際,谷頂已有六條宛似負荷著什麼物件的影於疾若飛鴻般瀉落,眨眼間來到近前--好俊的輕功,好帥的身法!
  迎向領先的一名大麻子,曹蘭嬌滴滴的問:
  “大哥,上面的事擺平了嗎?”
  大麻子獰笑著將摃在肩頭上的一具屍體,狠狠摜向地下--君不悔移目注視,不由形色驟變,天爺,這血糊淋漓的死人,可不正是那賀耀祖!
  第二個歪脖子斜嘴的仁兄走了上來,同樣丟下一具屍體,這一具。則是與賀耀狙一齊攀登峽谷的伍力生。
  於是,緊接著另一位於瘦幾如骷髏的仁兄放下了毛子軒,一個蔥白水淨的大姑娘亦不嫌血污的卸下肩摃的霍長,當然,毛子軒與霍長也早就斷了氣。
  從谷頂下來的這六個人,共是三男三女,君不悔也不認識,然而有一點也卻清楚肯定,賀耀祖他們的四條命,必是喪在這六個人手中!
  曹蘭情笑如花,樂不可支:
  “行,大哥,還是你們行,就這一會功夫,不僅通通殲滅了摸上谷頂的四個狗才,連穀道之內的來敵也收拾得差不多了,我們在這兒卻於耗得發慌哩!”
  大麻子畸畸怪笑,一副躊躕自滿的德性:
  “這四個該死的東西,才往上攀就被我們盯牢了,地形我們熟,要在哪裡下手便利,什麼位置猝襲比較可靠,我們明白得很,只等他們氣喘如牛的爬進絕地,啊哈,我們便兩頭一齊發動,四個龜孫連招架的功夫都沒有,業已被我們全部宰盡!”
  那歪脖子斜嘴的一位,更是唾沫四濺,口不關風的渲染著:
  “他娘,這邊宰完了四個,山谷底下可正熱鬧,前頭是沒有人騎的空馬,後頭是有人騎的實馬,還有一個在賣弄著‘鐙裡藏身’小把戲,打譜消遙過谷哩,我們一邊三人,立時便將早就備妥的滾石白灰對準了朝下拋,幾位娘子軍的弓弩尤其瞄得精確,谷里的那乾乾熊人真倒了邪霉啦,什麼叫人仰馬翻,什麼為鬼哭狼嚎,呵呵,這就是了,老子殺得性起,乾脆也拾起一個連珠弩,專對那‘橙裡藏身’的雜種發射,那雜種連人帶馬一起翻滾,未了,壓在馬身上,爬不出來,我一發狠,直射得他成了個刺狠才罷手……
  君不悔感到一陣噁心,幾乎翻胃,曹蘭卻眉開眼笑,益見興奮:
  “二哥,你看清楚沒有?峽谷裡的來人可已完全解決了?”
  被稱做“二哥”的這位歪脖子斜嘴笑著道:
  “應該是一個不剩,可也不能把話說滿,或許還有一兩位留著口殘氣在喘亦未敢言,但我卻敢打包票,保證沒有個囫圇的!”
  大麻子這時一指君不悔,形色在遺憾中竟然帶著三分怒氣:
  “娘的皮,只這個東西腿快身子滑,居然叫他瞎碰瞎撞(缺)
  原來大麻子叫花大川;他粗聲笑道:
  “尚公寬念,棄色是吃了碎不及防的虧,我他娘早就心裡有數,任他千變萬化,也不過就是一把破刀,決計討不了便宜!”
  此刻,“生死算盤”保大和、“輪迴役””古怜兩個也圍到近處;保大和用的傢伙是一把生鐵算盤,,古怜使的則是一條兩頭帶鉤的硬竹扁擔,這兩宗玩意看上去雖然笨拙,卻絕對可以碎骨裂肌,不折不扣是要命的東西!
  君不悔瞧在眼裡,肚中雪亮,這可不是又要以眾凌寡啦?任這些人個個有名頭,人人俱有來歷,每在拼命豁戰、的當口,卻都拉得下面皮來玩這等死不要臉的把戲,武林規矩,江湖道義,對他們而言,只是個鳥,屁的約束力也沒有!
  幹澀澀的吞了口唾沫,君不悔沙沙的開口道:
  “看情形,你們又待並肩子齊上,這多人硬吃我一個?”
  尉遲英德淡淡的道:
  “所謂藝高人膽大,你含糊什麼?”
  君不悔苦著臉道:
  “不是我含不含糊的問題,說起來各位也是場面上亮字號,上台盤的人物,朝庭有法,江湖有道,怎麼一上來就打算群鬥欺少?你們不怕遭人物議,將來臉上無光?”
  尉遲英德泰山不動般道:
  “生死搏命,也就顧不得這些陳腔濫調了,君不悔,你亦不必白費心思,以為拿些話可以套住我們,明白的說,今天我們非解決你不行,什麼道理用在此時都不靈光啦!”
  花大川也在叫囂:
  “只要取得你的首級,慢說遭人物議,他娘便被人操翻了祖宗八代亦不關痛癢,姓君的雜種,你就認了命吧!”
  咬咬牙,君不悔微現激動:
  “也罷,我這次出道以來,淨是碰上像你們一般的下三濫,不管有著多大的名望出身,一待性命攸關,全能扯下面皮,耍無賴,好,便讓你們一齊上,我倒要看看是否奈何得了我!”
  曹蘭在那頭笑了:
  “是否奈何得了你,君不悔,就要瞧你自己了,別動氣,氣躁則心浮,你想多活一陣,還要穩住才行!”
  花大川一聲嗆喝:
  “伙計們,我先打頭陣!”
  就在這劍拔彎張,一觸即發的時候,穀道之中,猛的掠出一條人影,那人凌空旋轉,著地於丈許之外,卻在落腳的一剎踉蹌數步,但見他連連跳動,方才站穩,這人竟然只有一只右腿--我的天,那是方夢龍!
  君不悔見狀大出意外,驚喜交集下,他不禁振奮的大喊:
  “伯父,方伯父!”
  方夢龍眼下的形狀實在是狼狽,滿頭滿身的石灰未斑斑沾染,衣衫破裂了好幾處,臉盤上也有大片瘀青,顯然是死裡逃生,吃了不少苦頭;他喘吁吁的穩住勢子,衝著君不悔擠出一抹比哭猶要難看的苦笑:
  “小友,今天這個斤頭可是大了,六個闖關的人只剩下我們兩個,上面那四位還不知吉兇如何……”
  君不悔啞著聲道:
  “全完啦,怕父,他們四具屍體就擱在那邊。”
  移動的眼神在觸及賀耀祖等四具遺骸的一剎,立時引起一陣強烈的痙孿,方夢龍臉色灰敗,悲痛難仰,他哺哺自語:
  “果然全完了……八條生龍活虎似的漢子,就這麼眨眨眼,便煙消雲散,一個不剩,卻是死得好慘,好不值啊……”
  君不悔有意提醒方夢龍,現在不是傷心哀切的時候,更艱險的局面還在後頭呢;他向方夢龍挨近一步,打了個隱喻:
  “伯父,死者已矣,活著的人卻得盤算求生之道:且請節哀,你我爺倆好歹湊合著同你這門親戚周旋周旋!”
  方夢龍定下心神,目光四轉,這才發覺強敵環伺,形勢不妙--先前死裡逃生,好不容易掙扎著渡過那鬼門關,一個心念只知問頭衝出谷外與眾人會合,眼花眸眩下,卻不料大局業已逆變;這一大群人不是他的夥伴,乃是一個請君入甕的閻羅陣,除了君不悔,就剩他方夢龍啦!
  又是一聲嬌笑,曹蘭那邊廂發了話:
  “我說,來的人可不是方二哥嗎?方二哥哪,你也真叫命大,槍林箭雨中,你愣是撐得過來,雖說模樣有點不堪恭維,到底生存意志稱得上堅強,方二哥,其實你何須用這等灰頭土臉的方式闖關?只要投張名貼進來,還怕我們不高接遠送?欸,這不是自己糟塌自己嗎?”
  方夢龍冷厲的注視曹蘭,形色凜烈:
  “不要叫我方二哥,我與你們之間,沒有任何牽連!”
  曹蘭真個視人生如戲,表情一僵又展,完全不當一回事的格格笑著:
  “方二哥,你不記得我啦?我是龔棄色的老婆曹蘭呀,前陣子還到過你家兩次,承你殷勤款待,至今猶感念於心,莫不成你都忘了?”
  方夢龍冷笑連連:
  “我知道你是龔棄色的女人,卻不清楚姓龔的有幾個老婆,就如同我從不明白龔棄色與我有什麼親戚淵源一樣,我方夢龍雖是一介草莽,不學無術,卻也不屑有龔棄色那等卑鄙齷齪,貪色好淫的戚友,你們這一窩子是,發裡風涼哪裡去,休要殆污我方某清譽!”
  曹蘭突兀沉下臉來,高挑著冒梢子道:
  “姓方的,別給了鼻子長了臉,拿幾分顏色倒想開染房了?你以為你算什麼東西?
  你當我們真得巴結你?老實說,打龔棄色受傷的那一刻開始,我們之間已勢成仇敵,勢不兩立,便是你今朝不來,日後我們也會找上門去,問你用什麼來替你那小狐狸精抵罪?
  龔棄色的血肉豈是如此輕易揮灑得的?虧你還人模人樣,自命不凡,姓方的,只在眼前,你這條老命加老臉,就全得擱下!”
  方夢龍雙目圓睜,氣湧如山:
  “今日來此,我便不曾有全身而退的打算,你們有什麼手段,不妨盡數施展,橫豎殺戒已開,再說什麼亦不能改變那血腥後果!”
  曹蘭揶揄的道:
  “開殺戒的是我們,方夢龍,你們不過只有挨宰的份罷了!”
  額上青筋暴起,方夢龍怒吼道:
  “現在試試!”
  花大川猛的一聲怪叫,指著方夢龍大罵:
  “說你熊,你倒當真熊起來啦?什麼‘毒虹’?半截破刀而已,不用雞毛子喊叫,就在‘棲鳳山’,你們老友一道去閻王殿應卯吧!”
  方夢龍五官扭曲,兩邊太陽穴急速跳動,他呼吸短促,切齒如挫:
  “好一群魑魅魍魎,便讓你一齊上來!”
  僵立了這半時的君不悔,驟而側身上前:
  “伯父,我們爺倆並肩子!”
  方夢龍頓時熱血沸騰,感觸萬千,他深深看了君不悔一眼,用力點頭:
  “好,患難見真情!”
  那花大川修然躍起,千頭瘋虎般撲了過來,口中狂吼著:
  “死做一堆去!”
  隨著他的吼叫,雪亮鋒利的砍刀在空氣中激盪起一陣陣怪異的尖嘯,剎那間形成一道匹練似的光華,漫天蓋地的罩落,氣勢渾厚無比!
  方夢龍身形暴旋,一抹冷電自他手中閃射吞吐,有若虹彩隱現,而虹彩在旋飛裡流織穿舞與匹練般的光華糾纏碰擊,那一片震耳的金鐵交響,便襯托著四濺的火星益發懾人心魄了!
  君不悔已有方夢龍頂前應戰,他一面考量是否該要聯手夾攻對方,一面對方夢龍的身手欽佩不已--少了一條腿的殘廢人,竟然仍具這般功力,確屬不易,但看方夢龍動作之犀利,招式之老辣,已足證方若麗所言不虛!
  顯然有人不想放過君不悔,他這裡意念才只打了一個轉,半空中一條灰黑鞭影兜頭而下,來速之快,似是它早已停留在那個位置了。
  是的,“大鷹爪”尉遲英德急著要見真章啦!
  君不悔對著抽來的蟒鞭迎上,同時弓背曲腰,又淬然伸展,在這一屈一伸之間,青焰藍光宛如飛爆倒卷,浪翻波湧,不但緊湊完密,還真透著濛濛的水霧之氣;尉遲英德鞭揚人起,眨眼下騰空回繞為半弧,半弧的過程甫始完成,人又回到原來的起點,人在飛掠,鞭出如雨,這種連貫無懈的身法步眼,也真令人嘆為觀止了。
  “嘩啦啦”一片鐵珠子震響,“生死算盤”保大全加入戰圈,人一進來,沉重的鐵算盤已呼呼的對君不悔展開猛攻,算盤的揮舞聲雜著鐵珠子的震動聲,別有一種凶悍的功架,而“輪迴役””古怜更不閒著,硬竹帶鉤的扁擔掄起,亦悶不吭聲的參予了這吃爛飯的行列!
  那一邊方夢龍和花大川的拼鬥,姓花的可是一點便宜佔不到,別看方夢龍只得一條右腿支撐,卻是運轉疾速,進退利落,手上那把精鋼百煉的朴刀揮閃旋飛,千變萬化,不但出入詭奇,更且快不可言,花大川不錯力猛招熟,在方夢龍凌厲的攻勢之下,也只堪堪落了個自保之局,毫無得勝的希望。
  隔岸觀火的曹蘭冷冷清清的從腔裡發一聲笑,說著風涼話:
  “別看這方二哥是個一條腿的殘廢,玩意兒還真不賴,竟把我們花老大逼成個縮頭王八啦,虧得花老大四肢健全,卻抗不過人家少了條腿的,我說歪脖子攀二哥,你瞧著窩囊不窩囊?”
  歪脖子斜嘴的仁兄吞著一口唾涎,拉大嗓門道:
  “你的意思是,弟妹,我也該上去湊湊熱鬧啦?”
  曹蘭笑道:
  “二哥不想鬆散鬆散,試試姓方的高招?”
  脖子一扭,這位攀二哥嘿嘿笑道:
  “且看我樊冒隆的威風,高招!只等我一動手,姓方的包管哭天槍地,屁的招法也沒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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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sen7119 (2014-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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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恩怨糾纏難分明

  嘴裡說著狂話,實則歪脖子斜嘴的樊冒隆絲毫不敢掉以輕心,他腳步遊走,跟隨花大川與方夢龍移動的位置打轉,覷準一個他認為最恰當的時機,才猛古丁側身插入,那一對歹毒的鐵啄鈞也同時招呼上了方夢龍。
  方夢龍當然早有防備,姓樊的身影甫近,他的朴刀已連連彈閃,在一溜溜跳射的光束中,立時便把樊昌隆卷裹進來,以一敵二,了無懼色。
  君不悔抗桔著尉遲英德、保大和、古怜生三個,亦同樣攻拒自如,迴轉有餘,傲爺刀縱掠若電掣流火,晶瑩的青藍色芒彩揮指並揚,顯示出變化不定的各式光影,像星雨,似飛矢,他的三個對手空自落得團團旋轉,硬是不能越雷池一步!
  一直冷眼旁觀的尚剛微微搖頭,似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曹蘭聽:
  “真是作孽,這一頓飛矢箭雨,淨坑了些不中用的貨,偏偏就把兩個最難纏的角兒漏了出來,眼前的攤子可怎麼收?”
  曹蘭雙眉輕皺,悄聲道:
  “老爺子是說,情況不見強?”
  尚剛沉聲道:
  “我早就知道姓君的必非等閒之輩,阿蘭,棄色的功力如何,你該清楚,能將棄色重創到那等地步,對方的修為還差得了?如今親眼目睹,越證所料不虛,阿蘭,若要解決這君不悔,只怕我們需付出極大代價!”
  曹蘭有些不以為然:
  “姓君的有兩下了是不錯,但拚了這一陣,尉遲大叔也算圈住了他,姓君的並沒有什麼特別突出之處,老爺子,我看他早晚要栽!”
  毫無笑意的一笑,尚剛道:
  “你是這樣想麼?阿蘭,如果似你所言,我們就該燒高香,謝天謝地之外更謝祖上有德啦!”
  臉兒紅了紅,曹蘭窘迫的道:
  “老爺子包涵,可能我的造詣還淺,體驗不足,難以觀察入微,看到深處,老爺子卓見自是錯不了……”
  低唱一聲,尚剛目光凝注鬥場,形容憂慮的道:
  “依我的看法,這君不悔好像還未傾全力,可能尚有更厲害的招術待使;你尉遲大叔的掌上功夫堪稱一絕,但動上兵器,尤其在對方那把快刀之下,就有些施展不開了,阿蘭,免不了要我親自下場!”
  曹蘭忙道:
  “殺雞用得著牛刀?老爺子,我們這裡還有人閒著,且都不是庸手,乾脆大夥一齊上,早早料理完事,何必勞動老爺子?”
  尚剛摸著頷下花白的鬍鬚,表情沉重:
  “要是我放得下心,當然也不希望折騰這把老骨頭,偌大的年紀,入土之前再抹灰上臉,豈非不值?但形勢如此,其他的人便豁死撲擊,亦恐難以奏功,阿蘭,武藝一門,變化萬端,精妙無比,不是一加一定成二的事!”
  曹蘭心裡嘀咕,卻陪著笑道:
  “這君不悔果真這麼邪法,要不是老爺子親說,我還不太相信……”
  尚剛緩緩的道:
  “只要再等須臾,阿蘭,僅僅片刻,你就會信了。”
  曹蘭的櫻桃小嘴微抿,似笑非笑的瞧向面前火併正烈的幾個人,模樣兒透著說不出的一股矜傲--她壓根還是不相信尚剛的判斷,只是不敢明著頂駁罷了。
  於是,猝然間她看到了光焰的流閃,寒芒的飛射,形同一個突炸的冰球,一團爆裂的雷火,以各種迥異的形式迸濺向迥異的角度,去得那麼急,散得那麼廣,甚至連尖銳的突破空氣聲,聽起來都像在哭泣了。
  又是“大屠魂”!
  尉遲英德的蟒鞭絞迎穿織密集的光束,蟒鞭在突起的顫動中被削得截截拋揚,這位“大鷹爪”斜身暴進,卻在身形隱入冷電精芒裡的瞬息反彈而出,出來可不算完整,一條左臂業已不見!
  幾乎是不分先後,保大和的鐵算盤並迸裂散碎,算盤珠子滿天飛,保大和的一顆腦袋滴溜溜上了半空,無頭的身子仍往前衝,看上去令人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怖栗感,而古憐生根本不躲不退,俄頃間一個人分切做七大塊,血噴腸溢的一剎裡,他的硬竹扁擔也敲上了君不悔的右脅!
  尚剛便在芒現血濺的同時幽魂一樣來到,雙掌微按倏翻,一陣炙熱的無形勁力猛然卷盪,將君不悔兜頭震跌五步之外!
  君不悔的情形相當淒慘,打出道以來,他還沒有吃過這等的大虧--尉遲英德的一條左臂雖是齊時削斷,卻牢牢連在他的左肩頭,斷臂上的那只大手,五指勾曲有如鷹爪般深深扣進肉裡,竟不見一滴鮮血,古怜生的硬竹扁擔早被斬成兩截,不幸的是在扁擔削折前已經和他的右脅親熱過,扁擔頭的鐵鉤非僅給他開了一道三寸長的血口子,更砸得他右半身一片麻木,腰脅內似燒著一把火,他知道恐怕傷了脅骨,只不知傷得輕重如何,此刻尚剛出掌反震,震跌他一屁股跌坐於地,卻幾乎站不起來!
  曹蘭受驚過度,不能控制的尖聲位叫:
  “殺了他,老爺子,殺了他啊……”
  尚剛嗔目如鈴,花白的髮絲無風自動,悶雷般的一聲沉叱裡,掌形飛揚,乖乖,仿佛平地起了一片火風,又且風力若錘,強勁至極的湧罩而來!
  君不悔竭力提氣,一雙眼珠往上吊起,他傾以全身餘勁,傲爺刀刀尖指天,鋒刃突兀的向兩側迴旋,一個完整的光圈便豁然接合,光圈燦亮渾厚,有若晶幕倒懸,狂猛的火風湧至,立時聲同裂帛般消散四周,光圈受到衝激,在連續的閃晃下一刀淬現,刀影又隨即幻化為十七道冷芒,尚剛身如飛鴻,沖天而起,卻似落雨般灑下鮮血點點!
  曹蘭奔向尚剛,嘴裡發了瘋一樣鬼嚎不絕。
  一聲悶曝傳來,業已心慌意亂的歪脖子樊冒隆旋出三尺,胸前一片猩赤,他痛得斜嘴越斜,唾涎垂流,不似人聲的自喉嚨裡逼出陣陣呻吟……。
  失了主意的花大川在分神之下,驀地大腿上也挨了一刀,他正踉蹌後退,方夢龍已振臂反掠,身形起落間攔腰挾提君不悔,迅疾無匹的直衝穀道而去,別看方夢龍只剩一條腿,蹦跳奔走卻其勢如風,每一騰躍,兩點的間距都在三丈以上,帶負著一個人猶能這般利落,兩條腿的正常人怕亦望塵莫及!
  “棲鳳山”這邊的伙計們早已亂了手腳,有的爭著救護傷者、有的趕緊勸阻情緒激動的曹蘭,還剩個把眼清肚明的,亦不敢冒險追截對方--事情已搞成這步田地,便是追上了又能如何?
  當君不悔甦醒過來的時候,發覺自己躺在一個很舒適的地方;敞亮的房間,柔軟的床鋪,連寢具都透著一股馨潔的芬芳。
  床前站著一個人,是方若麗,房角坐著一個人是方夢龍。
  君不悔掙扎著想爬起來,卻全身上下一陣劇痛的就像被人抽筋碎骨般的難過法,更絲毫著不上力,人這一動,險些噎了氣。
  方若麗輕輕用手按住他,好細好柔的道:
  “別動彈,君大哥,你好生躺著,骨頭才接上,掙移了位就麻煩了……”
  額門上沁出了汗珠,君不悔調整著呼吸:
  “小麗,我怕是暈迷了一陣吧?”
  方若麗微微笑道:
  “不止一陣,整整的兩天兩夜,發高燒,說囈語,把我們全家老小折騰得雞飛狗跳,你要再不醒,我們也得躺下去啦。”
  君不悔虛脫的道:
  “對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這麼脆弱,經不得三敲兩打,骨架子就和散了似的。”
  方若麗呵慰的道:
  “君大哥,你的左肩骨折裂,肋骨斷了兩根,且受了內傷,再加上腰脅的一道三寸口子,鐵鑄的金剛也抗不住這樣的糟塌,何況是血肉合成的生人!要不是我爹腿快,村頭孫大夫的醫術高,你這條命還真險著呢,”
  半側過臉,君不悔略略提高了聲音:
  “伯父,多承搭救,待我能夠起身,再向伯父叩恩!”
  坐在角偶處的方夢龍臉色陰沉,竟是毫無厲劫歸來應有的歡容;他勉強擠出一絲澀笑,淡淡的道:
  “不必客氣,你也是為了我父女才蒙難受創,表達歉意與謝意的該是我們;你且靜心養傷,事事都會有人仔細照料。”
  君不悔感激的道:
  “有勞伯父費神了……”
  凝視著君不悔,方夢龍表情有些怪異:
  “小友,你的刀法我是親自瞻仰過了,確然超凡入聖,精湛之至,要不是你,我們恐怕一個也活不出來,通通都得葬身‘棲鳳山’。”
  君不悔吶吶的道:
  “伯父過獎,此行未以得逐所願,痛懲那龔棄色,實乃我的所學疏淺,技藝欠精……”
  方夢龍低沉的道:
  “你太謙了,小友;記得你曾說過,令師尊是任浩?”
  舐著嘴唇,君不悔道:
  “沒有錯,伯父。”
  幹啞的一笑,方夢龍道:
  “恐怕錯了吧?”
  床前方若麗以祈求的目光投向乃父,哀懇的道:
  “爹,非要在這個時候嗎?”
  方夢龍嘆息一聲,神情傷感:
  “我不能讓這個結長久擱在心裡,小麗,這原是多麼完美的一場際遇,但造化弄人,卻偏偏橫生如許枝節;為了我這條腿,我這股怨,你說,我能不問清楚,不說明白麼?”
  方若麗幽幽的道:
  “爹,但這件事與君大哥並無關連,他沒有鍺,你老人家不能把上一代的恩怨延續到下一代,君大哥是無辜的……”
  方夢龍形態冷峻,語氣也重了:
  “你不要多說,該如何處置,為父自有分寸!”
  滿頭霧水的君不悔瞧著這父女倆十分迷惑的道:
  “有什麼不對麼?方伯父,我該沒有冒犯你老吧?”
  方夢龍哼了哼:
  “你沒有,但或許你的某一個親人有。”
  君不悔苦笑道:
  “這不大可能吧?我在這人間世上少有親人,況且我也確知便有限的幾位親人,皆不曾與伯父相識,又何來冒犯之說?”
  方夢龍生硬的道:
  “小友,你說你的師父是任浩?”
  君不悔忙道:
  “任浩確是家師……”
  方夢龍搖搖頭,神情更見陰晦:
  “小友,我練了一輩子刀,也會盡天下用刀的無數名家,誰是此中能手,我不僅了若指掌,更深悉所擅長短;憑任浩的造詣,決計調教不了你這樣一個徒弟來,原先我只是猜測你個人的資質稟賦或有異人之處、待我目睹你的刀法,查看過你的配刀,才斷定你是另有師承!”
  君不悔微現窘迫的道:
  “伯父,任浩是家師決沒有錯,不過我現在的刀法,是我大叔另外傳授的……”,雙目驟睜,方夢龍急促的道:
  “你大叔?你大叔是不是叫吉百瑞?‘大天刃’吉百瑞?”
  君不悔略感意外:
  “正是吉大叔,伯父,你老認得我吉大叔呀?”
  忽然發出一陣帶有哭音的慘笑,方夢龍的嗓音顫抖:
  “我認得他,我當然認得他,即使他化成了灰,我也能一點一點的將他挑揀出來;一個人如何忘得了殘其軀體,毀其聲譽,更嚴重損傷他自信自尊的不世之仇?忘不了,任是誰也忘不了!”
  怔愕半晌,君不悔懾窒于方夢龍的悲憤槍激情懷,禁不住說話帶著結巴:
  “怕--伯父,你,你是說,呃,說我吉大叔和伯父有仇?”
  方夢龍坐直了上半身,眼下的肌肉抽搐,雙頰顫動,嘶著聲道:
  “不錯,他是和我有仇,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我的一條右腿,便是被他生生斬斷,我的半世英名,由而付諸流水,這些痛苦與屈辱,無時無刻不在啃噬我的心,侵蝕我的靈魂,午夜夢回,腦中所現和眼底所映,盡是吉百瑞那張獰笑的醜臉,那把血淋淋的傲爺刀……”
  吸了口涼氣,君不侮艱辛的道:
  “刀沒有罪,伯父,它總是配合主人的心意行事,而它當年的主人,如今也垂垂老矣,不復英壯之時的傲岸剛烈,歲月能以消情磨志,伯父又何苦如此刻骨難忘?”
  方夢龍冷厲的一笑:
  “我為何如此刻骨難忘?道理非常簡單,因為失掉一條腿的人是我,因為遭到身心折磨的也是我,傷害者與被傷害者之間,感受截然不同,你能忘懷,吉百瑞能忘懷,我卻永遠難以寬釋!”
  方若麗走到父親身邊,輕輕蹲下,伸出雙手按撫著父親的手,她發覺這隻手好冷好冰,透著汗濕,微微顫抖;她仰起臉兒,眸瞳中淚光隱隱:
  “爹,女兒知道爹的痛楚,明白爹的怨志,但爹啊,這到底是好些年前的事了,自從爹受傷退隱,不問世事以來,我們的日子不是過得很平靜,也很安逸嗎?再沒有血腥的爭紛,再沒有煩心的苦腦,爹的情緒已逐漸穩定,想法越見開朗,為什麼--爹,你老人家又待鑽回牛角尖,這樣的擺不脫、放不下?”
  方夢龍喘息著道:
  “因為我恨,小麗,我恨啊……我恨吉百瑞,恨他的傲爺刀!”
  合攏父親的那隻手到自己的掌心,方若麗低柔的道:
  “記得爹一再說過,江湖上爾虞我詐,武林中姦狡互見,純粹是一個弱肉強食,鉤心鬥角的黑暗世界,爹也說過只有妻女血親才是爹的安慰,只有這個家才是爹全部的心靈寄託,爹,娘和女兒就在爹的眼前,爹就在家裡,又何苦再去爭一時的意氣,掀揭已經長合的傷疤?”
  方夢龍沉默了一會,才暗啞的道:
  “小麗,直到今天,我仍記得吉百瑞的刀鋒切斬我左腿時的感覺,那一剎間並不很痛,僅覺得肌骨一陣冰涼,身子好像突然失去重心,體內的熱力猝而宣泄一空,人似乎在雲端飄盪,兩眼看出也炫花一片,卻是血紅的斑赤的一片,在我暈絕的瞬息之前,吉百瑞獰厲自得的醜臉已深深印人我的眼底,刻在我的腦際,每一回思,清晰如昨……小麗,使刀的人敗在刀下,強者受挫于強者,這樣的淒楚怨恨,不是你如今的年紀能以體悟的……”
  床上,君不悔怯怯的接話:
  “怕父,我,我能體悟……”
  重重一哼,方夢龍道:
  “你不是我,如何體悟?”
  君不悔囁嚅著道:
  “我……我也有過類似的遭遇,雖然體肢未損,卻幾乎碎了心……”
  方夢龍定定的望著君不悔、道:
  “你真也有過這樣的絕望沮喪的經驗?”
  點點頭,君不悔懇切的道:
  “我沒有理由騙你,伯父。”
  方夢龍的形色稍稍緩和了些,他似乎想追問君不悔那次“經驗”的內容,略一猶豫卻又改了口:
  “小友,你那大叔吉百瑞目下境況如何?”
  君不悔黯然道:
  “很慘,老境頗為淒涼,至少比不上伯父的豐衣足食,生活無憂……令媛說得對,只有身邊的親人,和樂的家庭才是真實不變的,江湖風雲,如同鏡花水月,玄虛得很,壓根不值追回流戀……”
  方夢龍懷疑的道:
  “你是故意說給我聽的吧?吉百瑞刀流如魔,修為深不可測,在他傷我之時,功藝名聲正如中天之日,渲赫天下,不可一世,而且據我所知,他私囊甚豐,又怎可能落到此等悲慘地步?”
  君不悔強顏笑道:
  “還乞伯父見諒,有關吉大叔的情形,我只能說到這裡,但卻句句是實,字字不虛,假著伯父尚有垂詢,尚容日後視形勢演變再為詳稟。”
  方夢龍喃喃的道:
  “這老殺才,怎麼說他也不會搞得這般狼狽……想當年那股氣勢,欸!”
  君不侮沙沙的道:
  “吉大叔的日子過得十分艱苦,人亦蒼老孱弱,憔悴不堪,他也常常自怨自艾,認為他有如今困境,或是報應,多年前,他殺生太甚,血債如山,可能是上天對他的懲罰吧!”
  頓了頓,他又接著道:
  “在我初遇吉大叔的時候,若非他曾當我面前展示刀法,說什麼我也不會相信他是這麼一位奇人,奇人如斯,一般庸碌之輩更能何求?”
  方夢龍沉思著沒有回答,臉上陰晴不定,然而,卻流露著一股難以掩遮的悲憫之情--卻不知是對他自己抑是對吉百瑞。
  方若麗的面頰貼在乃父的獨腿上,來回摩婆著:
  “爹,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你老人家固然委屈,那吉百瑞更是一片淒涼,無限的光陰,兩位光陰的過客,都已這大把年紀了,還有什麼可爭的?就算你們此刻相對而視,也只看見彼此皤皤白髮,滿面風霜,鏑鋒雖利,亦削不斷豪氣的流逝……”
  君不悔感動的道:
  “伯父,亦請看在小姪份下,莫再使波瀾徒陡,仇怨環接,我與小麗,都在向你老請命!”
  方夢龍扶著女兒肩頭緩緩站立起來,一步一跳走向門口,卻在門前停住,半側過面孔,故意用一種冷淡的聲音說話:
  “你好好將息養傷,小麗會時常來侍候你,另外,你的傲爺刀就擱在床下那口障木箱裡,翻身伸手就夠得著。”
  望著方夢龍消失的背影,君不悔如釋重負,心底湧起無限的溫暖與慰藉,當他接觸方若麗的目光,他知道對方亦已感受到他的心境了。
  整整在床上躺了半個多月,君不悔已能下地走路,當然還得拄著根拐仗,非常小心的移動,三十出頭,競效小兒學步,其蹣跚滯重之狀,連君不悔自己也覺得好笑。
  十幾天來。方若麗可以說隨侍左右,親奉湯藥,那種婉柔殷切的關注情懷,幾乎又是另一個管瑤仙;君不悔心中相當矛盾,更十分謹慎,他從來不識風流,卻也明白風流債不能欠,儘管方若麗是恁般慧巧可人。
  養息期間,不曾再見到方夢龍,方老夫人卻來探視過多次,眉字眸神,仍然含蘊著慈祥和藹,態度越發親摯,但絕口不提那段昔日恩怨,模樣就好像她根本不知道一般,然而,從方老夫人的矜持,自方若麗開朗胸神色間,君不悔心裡有數--這一片陰霾雷雨,大概已將煙消雲散了。
  坐在後院的一張大圈椅上,君不悔浴著和煦的冬陽光輝,全身內外。覺得說不出的舒適熨貼,他微閉雙眼,默默想著一些事,過去的,現在的,以及將來的,沉思間一抹黑影遮住陽光,一股微泛乳香的芬芳沁人鼻端。
  這股香味,君不侮太熟悉了,近日來,天天聞,時時嗅,怪的是永也聞不膩,嗅不厭,如果可能,真想盛一袋回去……
  方若麗的聲音清脆又爽落,宛如一串跳躍的音節,透著感染人心的活潑愉快:
  “餵,君大哥,白日做夢,你都夢見了些什麼呀?”
  睜開眼睛,君不悔笑道:
  “夢到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小仙女,她飛舞到池塘塘邊采,一下子和蓮花合成一體,蓮花就突然變得更皎潔,更明麗,一直往天空生長,然後,就被你吵醒了!”
  方若麗笑得花枝亂顫,指著君不悔道:
  “約模是傷好了,也有精神編故事給我聽。”
  君不悔道:
  “不知還要多久才養得好傷?這一耽擱,又是大半個月了……”
  方若麗忙道
  “孫大夫說過,再十幾天就差不多了,但一時半時卻不能耗力使勁,仍須注意調養,要恢復正常,還得再加個把月辰光……”
  君不悔沉默了一會,才道:
  “這樣一來,短期內是走不成了,我還以為傷勢痊癒,就是近幾日的事……”
  方若麗道:
  “傷筋動骨一百天,何況你還受了內傷;孫大夫說,以你如今的進展,已算是相當快的了,換成別人,只怕仍下不了床呢;君大哥,你何妨靜心將息,天大的事,總也得有體力才能辦呀!”
  君不悔笑得泛愁:
  “話是不錯,但事情懸在那裡,心裡兌也不塌實,早料理早安穩,我吉大叔正伸長脖頸等我回去哩。”
  哼了哼,方若麗道:
  “開口吉大叔,閉口吉大叔,那又狠又毒的糟老頭子有什麼好依戀的?我看你滿心滿腦袋裡只有他一個!”
  對於于吉百的觀惑,方若麗下意識中仍有著排拒與怨恨,這種反應,君不悔是可以理解的,他嘆了口氣,苦笑道:
  “小麗,你心裡怎麼恨我吉大叔我都明白,但他卻是我最親近,最崇敬的尊長,沒有他,我何來今日?連帶的說,沒有他,我也救不了你……江湖恩怨,向來糾纏不清,孰是孰非,難以判明,爭名爭氣,比高比強,大家要是皆是一張臉面,公平較鬥之下有了勝負,幾乎必然就見了血光,在這種情態中,又能說誰對誰不對呢?”
  方若麗努著小嘴道:
  “你就是幫著那老頭子說話!”
  君不悔放低了聲音:
  “小麗,前些日,在令尊面前,你不是也幫著吉大叔說話嗎?”
  唇角輕撇,方若麗脫口道:
  “人家還不是為了你!”
  拱拱手,君不悔笑道:
  “多謝、我是全心全意領受盛情!”
  面頰無來由的飛上一片紅雲,方若麗爭著分辨:
  “我是說你救過我,我怎麼能不加以回報?而若糾葛再起,我爹勢將卷人爭紛之內,為免重演流血,息事寧人才是上策……”
  君不悔平靜的道:
  “我了解你的用心,小麗,非常了解。”
  方若麗啐了一聲:
  “瞧你副皮裡陽秋的德性,你了解?你要真了解才怪了!”
  細細品味著方若麗的話,正反兩面的意思都有,君不悔卻不敢深入試探,他稍稍挪動了一下坐姿,微笑道:
  “這一陣子未見令尊,他老人家好吧?”
  方若麗的神色摹地陰暗下來,明艷的笑靨也消失了:
  “君大哥,我,我發覺我做錯了一件事,一件大事。”
  怔了怔,君不悔道:
  “此話怎說?”
  方若麗沉鬱的道:
  “我不該逼著爹爹去懲罰龔棄色,也不該硬把你扯進這樁麻煩里來,就為了出一口氣,竟賠上了八條人命……這都是我的罪孽,我的錯失……”
  君不侮深深的看著方若麗,沒有說話,方若麗又悲切的道:
  “那八位叔伯大哥,人人都有家小,都有累贅,為我的事喪生殞命,我爹內心的歉疚和精神上的負累極大,這不是用金錢財物能以補償的,打“棲鳳山”回來以後,爹就忙著去挨家慰問,設法解決他們以後的生計問題,此外,爹還得央人前往“棲鳳山”,與龔棄色談判他們八位遺骸的交還問題,準備在遺體運回之後,妥辦喪事,人已死了,總要入土為安,對他們的家屬也算勉強有所交持……”
  輕輕拍了拍方若麗的手背,君不悔嚴肅的道:
  “小麗,你不用自怨自艾,江湖上講究的就是道義,親朋問注重的便是互助入那龔棄色淫亂無行,敗德喪倫,應該受到懲罰。令尊是有名有姓的人物,不管是他場合上顏面也好,為人父母者的一番心意亦罷,在情在理,都沒有坐視不聞的可能,他的親朋仗義出力,更屬理所當然,如今有了傷亡,雖說不幸,亦不算意外,江湖子弟江湖老,沙場方沾壯士血,人要死,也要死得其所,且令尊如此摯誠,他們應可瞑目了……”
  方若麗咽著聲道:
  “原先,我以為龔棄色受了重傷,不會有多大反抗,大夥去了,給他一個教訓也就是了,未料到他早已防備,聚集了那麼一批凶神在‘棲鳳山’,以逸待勞,將原本一件可以見好就收的事,弄得一片血腥,憑添仇怨牽連……更可悲的是我一向就如此憎惡血腥,討厭殺伐……”
  君不悔和緩的道。
  “別難過,小麗,當事情來的時候,就必須面對它,逃避和怨嘆都不是辦法,錯在他們,不在我們,如果他們硬要尋仇報復,我們也只好迎著接著--蠻橫兇狠並不代表真理!”
  吸了口氣,方若麗輕攏著秀髮,情緒漸轉平靜:
  “爹正忙著辦這些事,所以不能來看望你,爹有交待,叫你只管養傷,外面的種種問題,自有他來處置,當然爹一個人忙不過來,另有人幫著爹辦事,就這一半天,前往‘棲鳳山’索還遺骸的顧大叔他們也要趕回來了……”
  心裡一動,君不悔問道:
  “顧大叔,你說的就是住在‘青河灘’的那個顧大叔?”
  方若麗點點頭:
  “除了這位顧大叔,我哪還認識第二個顧大叔?我以前不是給你提過吧?就為了奉爹之命前去‘青河灘’探慰他,才差點遭到龔棄色的陷害。”
  君不悔若有所思的道:
  “你這位顧大步,大名是怎麼個稱呼?”
  方若麗道:“他的名字不但怪而且可笑,只有一個乞字,乞丐的乞,君大哥,你沒想到有人的名字會取這麼一個字吧?虧他從來甘之若飴,也沒想到改一改,而顧大叔還是江湖上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呢……”
  天爺,果然是被料中了,君不悔一時有些怔忡--吉白瑞與方夢龍的宿怨算是因為各方因緣牽扯,剛剛告一段落,這新仇甫結的顧乞卻又冒將出來,這樁樁樑子推不到前人頭上,全是他自己和顧乞之間的過節,若是彼此一朝相遇,倒該怎麼應對才好?
  發沉君不悔臉上神色有異,方若麗關注的道:
  “你怎麼啦,君大哥?可是有什麼事情不對勁?”
  方若麗打量道君不悔,疑惑的道:
  “不,你的形態有點愣,更帶著幾分悉苦味道,君大哥,你有什麼隱衷不妨告訴我,說不定我能給你出出主意,好歹強似獨自憋在心裡發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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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偏是冤家路又窄

  君不悔無精打採的道:
  “看樣子不會有什麼完滿的解決辦法……”
  方若麗著急的道:
  “君大哥,別吞吞吐吐的只露半截兒話,你倒是說清楚,怎麼我一提到顧大叔,你的模樣就變了?是不是你和顧大叔有過誤會?”
  歎一口氣,君不悔道:
  “小麗,令尊為什麼要囑你前去探慰你那顧大叔?”
  方若麗眨著眼道:
  “聽爹說,顧大叔前些日出面幫他幾個朋友打場,結果卻栽了斤鬥,弄得灰頭土臉的轉回來,幾乎氣出一場病,爹說,那次糾葛裡還出了人命,沙家兩兄弟全死了,爹怕顧大叔想不開,才叫我專程跑一趟,替他老人家寬慰寬慰顧大叔……”
  君不悔鎖著雙眉,道:
  “你知不知道,那沙家兄弟是死在誰手裡?”
  方若麗道:
  “這個爹卻沒提,顧大叔也陰著一張臉不肯多說--”
  驀地一機伶,她睜大雙眼直瞪著君不侮,聲音輕得不能再輕:
  “君大哥……這件事,該和你沒有關聯吧?沙家兄弟的死,也不應與你扯上干係啊……”
  君不悔低啞的道:
  “老實說,小麗,沙家兄弟正是被我所殺,顧乞那一頭臉的灰上,也是我給他灑上去的,我卻做夢都想不到姓顧的會和你家有這麼層淵源……”
  方若麗有些失魂落魄的道:
  “天下事怎會這麼湊巧?卻又巧得何其不幸……君大哥,顧大叔的為人我最清楚,他的氣度可不算恢宏,尤其受不了人家的折辱,他與我爹結交了半輩子,爹還時常在這方面開導他……”
  君不悔悶懨懨的道:
  “看來我還是早早離開府上的好,免得為你及令尊又添麻煩,姓顧的當時曾經有話摔下,說是必不與我罷休,日後非找我算賬不可,眼前不正待碰頭啦?”
  方若麗急道:
  “你這個身子能往哪兒走?人虛脫成這樣,行兩步路還得拄著枴棍,也不怕倒在半路上?不行,君大哥,你絕對不能走!”
  君不悔苦著臉道:
  “我也知道我的身體狀況受不了那顛簸之苦,小麗,我這不是扮英雄,充好漢,顧乞一旦與我朝面,光景八成是要砸,先不說我能否抗得住他,你父子夾在其間,豈非左右為難?我若不走,則如何收拾這個場面?”
  咬著下唇尋思了好一會,方若麗才低聲道:
  “君大哥,你養傷的地方,是我們家後院,依顧大叔的習慣,輕易不往後院來,只要你躲在房裡少露面,兩個人碰不上頭,不就沒事了?”
  君不悔想想,覺得這個法子不怎麼妥當,但哪裡不妥當卻又一時說不出,他用手抹了把臉,無可奈何的道:
  “目前也只好這麼辦了,小麗,你的口風緊著點,最好動個腦筋早早打發姓顧的上路,你不知道那把‘缺月刀’,可歹毒得很哩!”
  忍不往“噗哧”笑出聲來,方若麗摀著嘴道:
  “看把你嚇成這個樣子,你犯不著這麼怕他呀,顧大叔不是在你手下栽過斤頭嗎?
  就一陣工夫,他也練不出另一套神仙把式來,你含糊什麼?”
  君不悔澀澀的笑著:
  “憑我現在的這副身子骨,如何搪得過顧乞哪‘絕一閃’?再說;好歹也要考慮到令父女的立場,不能叫你們大作辣……”
  左右一看,方若麗審慎的道:
  “曬太陽也曬夠了吧?該進屋去躺著了……”
  慢慢從圈椅裡站起來,君不悔執著拐仗,開始蹣跚移步:
  “欸,活蹦亂跳的一個人,猛古丁就變成拄著枴棍的病號,想想也真不是滋味。”
  過來挽扶著君不悔,方若麗笑道:
  “別自怨自艾了,又沒少條肐臂缺條腿,尚怕挺不起腰桿來?你放心,不出個把月,包管再還你一個活蹦亂跳--
  接著方若麗的語尾,迴廊那邊突然響起另一個蒼啞的聲音:
  “小麗姪女,叫那拄枴棍的東西給我站住!”
  方若麗聞聲之下,神色驟變,她一剎的僵窒之後,面龐慘白的回過身來,我的老天,迴廊盡頭可不正站著顧乞?顧乞旁邊,便是表情尷尬,雙手直搓的方夢龍。
  不用再看,君不悔光聽腔調就知道來人是誰了,他先是大大的一愣,繼而扮出一副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吃力的旋身面向迴廊--乖乖,顧乞那個凶神惡熬般的模樣,就差撲上來生啖活人了!
  方若麗急忙搶前兩步,把自己擋在君不悔面前,一邊朝著顧乞斂衽為禮,一邊強笑著道:
  “原來是顧大叔,不是說大叔下午才到嗎?這一刻卻是趕早了……”
  冷冷一哼,顧乞寒著臉道:
  “小麗姪女,你且站到一邊,我要看看你背後那個人,辨認一下是不是那張臉!”
  方若麗不自覺的打了個冷顫,笑得好蒼白:
  “大叔說的是誰呀,在家裡後院哪裡還會有外人?”
  顧乞怒道:
  “小麗,這不關你的事,我與你爹自有區處,聽話站到旁邊,不要惹大叔生氣1”
  輕輕撥開方若麗,君不悔站了出來,衝著顧乞微微躬身,陪著笑道:
  “顧老,乍聽聲音好像是你,一見上面果然是你,有些日子不曾拜謁尊顏,顧老卻風采如舊,越顯英發……”
  顧乞大喝一聲,雙目如火:
  “少給我來這一套,君不悔,真個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投進來,這一遭,我看你還有什麼戲法可變,還有什麼僥倖可求!”
  君不悔深深吸了口氣,仍然堆著那一臉難看的笑容:
  “顧老,且請先息雷霆,聽我一言;上次的那檔子衝突,其咎實不在我,顧老你幫著‘無影四狐’那一幹姦淫擄掠無所不為的強盜找上‘飛雲鏢局’的大門,又待勒索銀錢,又待取人性命,委實也太霸道了點,我們總不能伸長脖子任由各位圈套宰割吧?因而雙方動手,有了傷亡,全是列陣比鬥下的結果,江湖恩怨,原本如此,我又有什麼錯失呢?”
  顧乞也深深吸了口氣,以壓制住他激動的情緒:
  “不用扯那些閒淡。君不悔,是非屬誰更不必議論,我早告訴過你,事情並未了結,血債定須討還,上天有眼,竟把時機湊到面前,你就準備著挨刀吧!”
  君不悔咽著口沫道:
  “顧老,難道你贊同‘無影四狐’劫財劫色又蠻不講理的行徑?”
  微微一窒,顧乞咆哮著道:
  “那是他們的事!”
  君不悔誠懇的道:
  “但是,顧老你幫著他們為這種喪天害理的藉口上門尋釁,就是顧老個人的修養問題了,顧老,我們只是自衛自保,只是要求能活下去,莫非這也不對?”
  顧乞大吼道:
  “沙家昆仲的兩條命你又怎麼說?”
  低唱一聲,君不侮道:
  “他們要殺我,他們與顧老聯起手來要殺我,顧老,我並不該死,難道我為自己的生存掙扎都錯了?我以寡敵眾,幸而不死,沙家兄弟謀人不成反受其害,亦是咎由自取,這總是一場對我而言不算公正的拼搏啊……”
  顧乞一時難以為答,空自氣得臉紅脖子粗,連連跺腳厲叫。
  “好個利嘴利舌的混帳東西,任你再是狡辯推賴,今天我也要替沙家昆仲報仇,找回我的臉面,其他一概不論!”
  君不悔沙著聲道:
  “顧老,你是前輩,多少也該講點是非……”
  雷吼一聲,顧乞的面孔扭曲:
  “住口,什麼叫是非?我就叫是非!”
  這時,方若麗再度搶身上前,抖索索的仰著臉道:
  “顧大叔,你老是一向明禮尚義的,我從小就尊敬你,崇拜你,怎麼你老突然變了?
  變得這麼粗暴,這麼兇橫?難道說,為了一己的私怨,你老就把素來遵守的公正情理全拋舍了?”
  顧乞表情十分難堪。說話就生硬了:
  “小麗,不要胳膊肘子往外拗,這樁事你少插嘴,我自有我解決的方法!”
  方若麗淒淒切切的道:
  “大叔,這不是如何解決的問題,而是該不該用你的方法解決的問題,事情總有個黑白,道理也總有個是非,如果君不悔沒有過失為什麼接受這種懲罰?大叔,暴力不代表正義,更不能掩遮所有的罪惡……”
  顧乞忽然陰沉沉的笑了:
  “小麗,你這樣對你大叔說話,不嫌過份了麼?”
  唇角的肌肉不停的抽著,方若麗強忍住在眼眶中打轉的淚珠,咽著聲道:
  “我無意頂撞大叔,我只是在爭求一個明確的結論,一項有關良知的認定,大叔,你是我的尊長,我的親人,但淵源不該歪曲事實、親情不應混淆黑白,任何事在付諸行動之前,都應考慮到是否違背了做人的原則……”
  顧乞臉色鐵青,呼吸粗濁:
  “好小麗,乖姪女,我從小看你長大,抱你背你,愛你疼你,到今天,你果然長大了,大得已經會教訓我、悻逆我了,我問你,你眼裡還有我這個大叔麼?”
  方若麗噎窒著道:
  “我不是這個意思,大叔……”
  顧乞緩緩的道:
  “那你就不要管這件事,小麗,這件事原本便與你毫無牽扯,聽我的話,讓大叔自己來處理。”
  君不悔用枴杖輕輕碰了碰方若麗的足踝,十分低柔的道:
  “就是如此吧,小麗,你已盡到你的本份,不要因為我而傷了你們之間的和氣,我自己的問題,便由我自己來承當。”
  猛一摔頭,方若麗也摔落了兩顆晶瑩的淚水,她的形態決斷而湛然,帶有殉道者那種執著與奉獻的神情:
  “不,君大哥,我不能退縮,不能苟同,因為代價是你的生命,你沒有過失,自無須犧牲,誰要傷害你,我先頂在前頭,叫他也將我一齊殺了吧。”
  迴廊上的顧乞容顏大變,氣得發抖:
  “小麗,你你你……”
  一直沉默無語的方夢龍,這時輕咳一聲,表情嚴肅又凝重:
  “老顧,也怪我多嘴快舌,不該在你剛才進門,就把我遇著吉百瑞傳人的經過告訴了你,否則事情不會一開始就僵成這樣,打你知道這個消息,一直到現在,你都處於極度的激動情態中,根本未容我插上話,老顧,願不願意聽我一點意見,一點忠言。”
  顧乞的眼皮子在連連跳動,一把山羊鬍子也不停的籟籟輕顫,他盡力平靜著自己,聲音從齒縫中迸出:
  “你說吧,夢龍,現在倒要聽你怎麼說!”
  方夢龍望了院中的君不悔與方若麗,又將視線移向飄渺的雲天,未曾開口,先長長一聲太息。
  顧乞的老臉上更是一片肅熬,嘴唇緊閉,頷下的山羊鬍子仍在無風自動。
  略略朝顧乞湊近了些,方夢龍沉緩的道:
  “有關你和君不悔之間的恩怨始未,老顧,你雖然未及詳告細說,但從君不悔的一番話裡,業已可知梗概;你幫著啟釁於前的‘無影四狐’摸上‘飛雲鏢局’的大門找場,對與不對是你個人的看法,如果我父女憑添了這麼層關係,事情的合理與否,就不得不講個公道了,老顧,若是你我立場互易,相信也會照我的法子做。”
  話一入耳,顧乞就聽著不順,他冷冷的道:
  “夢龍,姓君的和你們有什麼關係?據我所知,一個月前你父女還不認識他這號人物!”
  方夢龍從容的道:
  “你姪女險些被那龔棄色糟塌,可知是誰救了她?”
  顧乞大聲道:
  “前天你派人知會我跑一趟‘棲鳳山,,同姓龔的商量索還那八具餘屍之事;來人只草草提過幾句你與龔棄色火併的始因,說是這王八蛋羞辱了小麗,語焉不詳,我又忙著替你當差跑腿,哪有工夫得知細微……”
  說到這裡,他突的一怔,目光轉向君不悔,又落回方夢龍的面孔上:
  “夢龍,夢龍,你該不會說是君不悔救了小麗吧?”
  方夢龍平靜的道:
  “一點不錯,就是君不悔救了小麗,不但保住了小麗的貞節,更著實教訓了龔棄色一頓!”
  身子晃了晃,顧乞呻吟般叫一了聲:
  “老天,竟有這麼巧得令人氣結之事……”
  方夢龍續道:
  “君不悔非但救下小麗,更助我前往‘棲鳳山’向龔棄色討還公道,這趟行動,固然結果淒慘,然而要不是君不悔浴血力拼,豁死抗拒,喪身‘棲鳳山’的便不只是賀耀祖他們八個,恐怕連我這條老命也一齊會斷送了……”
  顧乞形色灰敗,哺哺自語:
  “怎麼偏偏都是他,怎麼前後都被他湊上了?”
  方夢龍低聲道:
  “老顧,在這種情況之下,你卻為了一樁宿怨,硬要當我父女面前向君不悔索仇討債,置他於死地,你說說,叫我父子如何自處,又怎生向人交待?”
  院中的方若麗適時接口道:
  “顧大叔,對一個有雙重救命之恩,予兩代再生之德的人,我們該不該維護他?縱然與他對立的仇家是你,我父女替他爭個公道總說得過去吧?”
  顧乞顯得有些茫然了:
  “這……這該怎麼辦才好?”
  方夢龍道:
  “老顧,吉百瑞曾經要了我一條腿,衝著君不侮的關係,我已自願化解前仇,你好歹無傷無損,又何苦非要冤冤相報不可?”
  顧乞痛苦的道:
  “不光是我的問題,夢龍,君不悔有恩於你父女,只為這一層,他掃我的顏面,敗我的聲譽,全可一筆勾銷,不再追究,但沙家兄弟的兩條命卻不能就此罷休,我對沙家的人曾有過承諾,無論如何,要替他兄弟報仇索命……”
  搖搖頭,方夢龍沉重的道:
  “如此殺戮不休,糾纏無盡,何時才算個了局?”
  顧乞慘然笑道:
  “人已死了,結果業已鑄成,現在說這些,有什麼補益?夢龍,我又何嘗願意如此?
  君不悔不是塊木頭。我要下手做他,自己亦擔著生命的風險,若能好好朝下活,誰又甘心往刀口上撞?”
  方夢龍冷肅的道:
  “此刻你有什麼打算?老顧,我要先提醒你,這是在我家,而且君不悔重創未愈,仍在養息期間,連行走都不方便……”
  僵默良久,顧乞才沙啞的道:
  “好吧!夢龍,看在你父女與他的這段情份上,我決不會在你們父女面前動手,也決不會在他傷勢未愈之前動手,這,該算可以交待吧?”
  方夢龍神情憂戚的道:
  “不能化怨解仇,盡棄前嫌?”
  顧乞嘆了口氣:
  “我倒願意,夢龍,然而往後我還要不要做人?”
  方若麗又惶急的叫了起來:
  “顧大叔,君不悔兄是自衛,只是求他自己的生存權,這有什麼錯,你為什麼不能放過他?”
  方夢龍輕叱道:
  “小麗不可放肆!”
  擺擺手,顧乞笑得好苦:
  “人要遵守信偌,要對道義上的責任有承當,小麗,天下事,不都是一加一便成二,你心裡不平,大叔我更難區處……”
  方若麗還待有所申辨,方夢龍已向女兒使了個眼色,然後才轉向顧乞道:
  “老顧,話是暫且這麼說,到底要怎麼辦才算兩全其美,我們哥倆有的是時間磋商,這樣吧,你先到前廳去安排一下賀耀祖他們八位唐事的問題,我交待君不悔幾句話,馬上過來。”
  顧乞不再多說,深深看了君不悔一眼,頭也不回的沿著廊道離開。
  這時,方若麗奔前幾步,委屈的低叫:
  “爹!”
  方夢龍也面色陰黯的道:
  “為父與你顧大叔相交數十年,這是頭一次遇上他這麼執拗,差一點便壞了我們半輩子的情份,欸,真是作孽!”
  方若麗又微顯激動的道:
  “爹,所謂不看僧面看佛面,顧大叔簡直六親不認了,他若有道理還說得過去,無理逞強,如何叫人心服口服?”
  方夢龍感嘆的道:
  “那沙家與他淵源亦深,出了這種事,他自該有所承擔,一死兩口人,又是為他掠陣而去,小麗,卻怎生讓你顧大叔敷衍得過去?”
  眼圈兒一紅,方若麗道:
  “難道叫君大哥扺命就算對得起那個死人了?”
  方夢龍沉重的道:
  “江湖上的報復方式,原就是極為單純的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殺人償命,乃是天經地義的事,道上人物,有幾個脫得出這種傳統臼巢?”
  方若麗不服的道:
  “也得看什麼情況下殺的人,自衛自保或是以暴製暴又有什麼不對?而且,爹:怎麼你就看得開,看得透?”
  低唱一聲,方夢龍道:
  “傻丫頭,君不悔和我們之間,乃是直接的承與受,感觸自就不同,在你顧大叔而言,便又隔了一層啦……”
  方著麗恨聲道:
  “顧大叔一向算是知情明理,想不到今天竟粗橫到這個地步,爹,你老人家一定要同他把話說清楚,爭一個是非出來!”
  方夢龍的視線投注在君不悔身上,澀澀一笑:
  “小友,那‘無影四狐’闖的漏子,可是劫鏢?”
  君不悔忙道:
  “是劫鏢,卻未料‘飛雲鏢局’早已防備在先,鏢分二路,總鏢頭押的一路是實鏢,管二小姐押的一路是虛鏢,他們摸岔了邊,截住管二小姐的這一路,結果搶到的只是一車石塊,這四條邪狐氣憤不過,才強擄了管二小姐,當天晚上,那四狐之首狄清的胞弟狄元竟要強暴管二小姐,真正死不要臉……”
  方夢龍道:
  “你怎麼知道得這樣清楚?”
  無來由的臉孔一熱,君不悔尷尬的道:
  “回伯父的話,緣是我也恰在管二小姐押護的那趟鏢隊裡,所以經過情形才這般清楚……”
  方若麗盯著君不悔,似乎有些迷惑:
  “君大哥,聽你的口氣,不像是與‘飛雲鏢局’別具情份,倒是他們鏢局裡當差的模樣?”
  君不悔點頭道:
  “我是在‘飛雲鏢局’幹活,要不,跟著鏢隊走做什麼?”
  方夢龍又問道:
  “小友,你在那家鏢局子擔任什麼差事?鏢師?”
  君不悔訕訕的道:
  “不!不是鏢師,是車把式,推車的車把式……”
  方家父女聞言之下不由同時一呆,方夢龍睜大眼睛道:
  “推車的車把式?憑你這身武功,‘飛雲鏢局’居然只給你個車把式幹?如此說來,這家鏢局子上上下下就不算金剛羅漢,亦屬陸地神仙了?”
  君不悔靦腆的道:
  “伯父,他們那時還不知道我的底細,等我救回管二小姐,他們才明白弄錯了,不再叫我幹原來的差事啦……”
  小嘴一噘,方若麗悻然道:
  “君大哥,你這個人真叫奇怪,怎麼專門去搭救姑娘家?就好像鋪排好了端等著吃這行飯似的!”
  君不悔大感窘迫,期期艾艾的道:
  “不,小麗,你誤會了,我不是故意的,前後兩次遇上類似的事,我都不能伸手不管……我,我哪有這個本領,算準了才去救人?這全是湊巧……”
  方夢龍啞然失笑,道:
  “你別聽小麗的,她就是這樣,想到什麼說什麼,也不管人家受得了受不了!”
  君不悔赦然笑道:
  “伯父,尚未謝過伯父適纔仗義執言,要不是伯父和令媛在當中攔阻,顧老的意思就待當場取我姓命啦!”
  方夢龍剛現的笑容一下子又僵凍在臉上,鎖著雙眉道:
  “這件事,我會和他再談--小友,少出房門,不要離開後院,在我這裡,老顧多少還有點憚忌,不會貿然行動!”
  君不悔道:
  “我知道……伯父,那龔棄色已經答應交還遺骸了麼?”
  方夢龍低呼一聲:
  “八具遺骸已由老顧運回,就等著入土為安了;我們這個要求,龔充色倒沒有為難,老顧一開口,他們就慨然應允,不過,同時也帶話回來,說是這筆帳早晚要算,從今以後,怕是難有寧日了……”
  方若麗垂下目光,幽幽的道:
  “顧大叔怎麼講?”
  方夢龍故作灑脫的一笑:
  “他能怎麼講,現在麻煩一大堆,裡外全須應付,且先忙完了喪事,再合計你顧大叔與龔棄色的問題,走一步算一步吧;小麗,這段日子你要多照料君不悔,可別節外生枝,又出繼漏!”
  方若麗默默頷首,君不悔忙道:
  “伯父放心,我也會更加謹慎。”
  於是,方夢龍轉身自去,他那平素移動利落的單腿獨腳,這時在挪步之間,竟似滯重了許多。
  方若麗怔怔瞧著君不悔,眸瞳深處透著一片晦迷,一片淒茫,她的心情亦正如同君不悔此時的心情,大概都覺得前途多蹙,來日維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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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一抹不祥的陰影

  夜深沉。
  這一晚上,君不悔覺得心情特別煩躁不寧,坐著躺著都不順當,胸膈之間好像梗脹著什麼東西,總是消化不了,精神也有些兒恍榴焦的,他想不出是什麼原因,就是感到不對勁,惶惶然似有大禍臨頭的味道。
  拄著枴杖,他在房中來回蹀踱,思潮起伏間溯往憶今,越發情緒紛亂,不克自己,孤燈瑩瑩,隻影綽綽,茫然裡,他甚至懷疑今夕何夕,此處何處?迷惑於眼下的自我,到底是從哪裡來、又待往哪裡去?
  於是,門兒輕響,有人在輕輕叩擊。
  君不悔渴望來個人同他聊聊,舒解一下心頭的鬱悶,卻又怕來的人不是可以共衷曲、訴隱私的對象;他瞪著門扉,聲調竟有些怯忌:
  “誰?”
  外面,傳來方若麗低柔的語聲:
  “是我,小麗!君大哥,你睡了嗎?”
  君不悔連忙趨前拔去門閂,一面開門,邊掩不住他的興奮:
  “沒有睡,沒有睡,小麗,你來得正好,我剛才還在犯愁,長夜漫漫,面對寒燈,這一宿怎生渡過?”
  踏進房裡,方若麗順手把門掩上,她望著君不悔,神情帶點兒迷惆:
  “你怎麼啦?這麼晚還不快安歇,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君不悔拉過一張椅子請方若麗坐下,搓著手道:
  “小麗,夜深了,我原不敢期望你會過來,想不到你卻真的來了,你大概不知道,我是多麼歡迎你來,如何驚喜於你的出現--”
  方若麗輕笑一聲:
  “君大哥,你沒有什麼不對吧?怎麼說起話來有些顛三倒四?我哪一天沒來過?就算夜裡來這兒也不是頭一遭,以前從沒見你如此熱衷,今晚上怎麼突然這般殷勤起來?
  倒叫我受寵若驚……”
  君不悔吶吶的道:
  “小麗,你明白,我好悶……”
  方若麗睜大了眼睛:
  “悶了?八成是我們服侍不周,君大哥,這樣吧,等你傷好了,我稟明爹爹,專程陪你出去玩幾天,你不是一直希望去‘順安府’逛嗎?我們就去‘順安府’,不過養傷期間卻不能勞累,你好歹擔待著!”
  搖搖頭,君不悔苦笑道:
  “我不是想出去逛,我只是覺得煩悶,尤其今天晚上,怎麼睡也睡不著,腦子裡亂哄哄的像纏著一團無頭絲,心裡焦躁,坐立都不安……”
  方若麗平靜的道:
  “怎麼會有這種情形呢?君大哥,以前好像從未發生過,你向來沉得住氣。”
  君不悔用力揉著面頰,沙著聲道:
  “真是無來由,我也思量過,該擔心的事全已擺在面前,不該擔心的事便用不著去傷腦筋,可是,偏偏安穩不下來,情緒老在動盪起伏……”
  方若麗道。
  “練練坐功如何?試試從吐吶調息之中求安寧。”
  君不悔澀澀的道:
  “沒有用,小麗,這可能是冥冥中的一種預兆,一種心靈上的感應,它大概是在暗示我什麼,警示我什麼……”
  臉色微顯蒼白,方若麗低聲道:
  “你是說,不祥的徵兆?”
  君不悔頷首道:
  “不錯,我就是這個意思,我敢斷定,近日內必有凶險在我身上!”
  顫抖了一下,方若麗急道:
  “這怎麼可能,你住在我家裡,內外有我爹及爹的一幹至親好友保護,誰也別想動你一根汗毛,只要你不出去,何來凶險可言?”
  君不悔煩惱的道:
  “我也說不上來,但我覺得惶怵不寧,像有一片陰影壓在心頭,揮不去,斬不掉,忐忑不安!”
  方若麗咬咬下唇,道:
  “乾脆,我今晚不回去了,就在這裡陪你!”
  君不悔忙道:
  “這怎麼行?別人會說閒話,你父母知道了更會生氣,小麗,咱們聊一陣,讓我這股鬱悶宣泄出去就沒事了,不管它什麼預兆,臨到頭再說吧!”
  方若麗關注的凝視著君不悔,緩緩的道:
  “君大哥,我相信你的直覺不是無稽,我也聽過很多這類奇異感應的傳說,你有沒有想到會是哪一方面的情勢將對你造成不利結果?”
  君不悔表情空茫:
  “除了龔棄色與顧乞的問題,我想不出再有什麼事牽連上我……”
  方若麗道:
  “這兩個人的問題,目前都不是問題,會有麻煩,也是往後的事,君大哥,你再尋思一下!”
  煩躁的走了幾步,君不悔頓了頓手中枴杖:
  “不必空費心思了,反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誰想要我的命,我絕對與他豁上,這種磨人的煎熬,我受不了!”
  方若麗情然一笑:
  “只要你拋得開,就不須去鑽牛角尖,說不定是庸人自擾。”
  君不悔坐國床沿,喃喃的道:
  “但願是庸人自擾,欸,今晚上怎麼這般反常?”
  把椅子拖近了些,方若麗故意擺出一副開朗神情:
  “來,君大哥,我們聊聊,等你困了,再好好睡他一個飽覺,明朝天光,陰霆便一掃而空,又還你亮麗明媚的一天!”
  君不悔頗為感動的道:
  “有花解語,有人知情,小麗,你真是一位善體人意的好姑娘。”
  微微笑了,方若麗道:
  “比你那管二小姐呢?”
  呆了呆,君不悔紅著臉道:
  “比我那管二小姐?不,二小姐還不是我的……”
  方若麗似笑非笑的道:
  “那麼,幾時才會是你的?”
  君不悔避開人家的眼光,模樣有些兒尷尬:
  “我不知道;二小姐是‘飛雲鏢局’當家的嫡親妹子,我只是鏢局裡一個伙計,身份相差懸殊,怎敢太過逾越,妄圖高攀?”
  方若麗道:
  “你錯了,君大哥,以你的藝業修為,恐怕連‘飛雲鏢局’的總鏢頭都得朝後排,他們以前不明底蘊,未加重用,一旦知悉了你的真才實學,必不敢稍有怠慢;人生如戲,角兒扮演各自不同,今日的小伙計,明朝的大霸天,誰能注定看扁了誰?這個道理,相信那管二小姐也一樣清楚。”
  乾咳一聲,君不悔道:
  “話是這麼說,不過她總是二小姐,有時想想,自覺不大合宜!”
  方若麗緊盯著君不悔,道:
  “不用閃閃爍爍,君大哥,那管二小姐對你好不好?”
  忙不迭的點頭,君不悔咽著唾沫道:
  “好,對我實在好……”
  方若麗的聲音放低了:
  “她有沒有向你表示過傾慕之意?”
  張口結舌了好一會,君不悔才難以為情的道:
  “似乎是……呃,有這麼一點意思,她問我喜不喜歡她,又叫我早點回去,說她等著我,臨走之前,行頭盤纏也都是她替我打點的……”
  默然片刻,方若麗的語氣竟泛著酸溜溜的味道:
  “看情形,你也挺喜歡她嘍?”
  君不悔憨憨的笑著:
  “二小姐人很好,對我更好,我是有親近她的念頭,小麗,你可別見笑……,,見笑?方若麗當然不見笑,因為她臉上已經沒有一絲笑容,代之而起的,是一片僵寒,一片冷白,她望著自己鞋尖,幽沉的道:
  “君大哥,那管二小姐,長得必是十分標致?”
  君不悔笑道:
  “是很標致,尤其是果斷,心思靈巧,是一位婉柔之中帶英氣的姑娘;‘飛雲鏢局’上下對她的敬畏,甚至超過了對她的兄長,小麗,日後你見著她,便會知道我不曾誇大渲染,你一定也會喜歡她!”
  哼了哼,方若麗冷著一張面龐:
  “我為什麼要和她見面?而且我篤定不會喜歡她!”
  君不悔頗出意外的道:
  “小麗,這話怎麼說?你還不認識二小姐,如何就斷定不喜歡她?其實二小姐真的很好,有時難免脾氣大了點,卻是刀子嘴,豆腐心,待人寬厚,從不苛刻……””
  方若麗漠然道:
  “這是她的事,與我無關;還有,在提到她的時候,別老是一口一個二小姐,君大哥,她是‘飛雲鏢局’的二小姐,只有一位大小姐,就是我!”
  君不悔這時已體會出其中玄妙所在,也想通了方若麗為什麼突兀不快的因由,他趕緊移轉話風,唯唯喏喏的道:
  “我明白,小麗,我明白,一時叫順了口,未曾考慮到你的立場,還請不要見怪,在這裡,當然你是大小姐,獨一無二的大小姐。”
  方若麗慢吞吞的道:
  “那姓管的,總該有個名字吧?…
  君不悔小聲道:
  “有,有名字,叫管瑤仙……”
  方若麗道:
  “管瑤仙生得好看,還是我生得好看?”
  君不悔誠心誠意的道:
  “你們都生得美,都一樣好看,全有一顆仁慈善良的心,一股凜然不屈的正義感,你們是我平生所遇最敬愛的兩位姑娘……”
  一撇嘴唇,方若麗道:
  “倒是會說話!”
  君不悔懇切的道:
  “小麗,我所說的,決非阿諛奉承之言,俱為心底所感,字字不虛,請你切莫誤會我的誠意。”
  瞟了君不悔一眼,方若麗沒好氣的道:
  “君大哥,我是我,她是她,你可別打歪了主意,起錯了念頭,要我和她標在一塊比高低,我沒那份閒情逸致!”
  回味著方若麗的話,君不悔發覺其中含意頗值尋思,他已感覺到這裡頭言談中的醋意,內心裡的彆扭,種種般般,可能源起於另一股不同平常的情感,或許是--與管瑤仙性質相似的那種情感,否則,一個原本那麼清純無邪的少女,一個原本如此溫柔知機的姑娘,怎會一下子變得這般衝動易怒,出言無狀?想到這裡,他不敢再往下思量,他怕自己沒有本事收拾攤子。
  方若麗略略提高了聲音:
  “君大哥,你怎麼不說話了?可是不高興我對管瑤仙的態度?”
  君不悔深深呼吸了一次,陪著笑道:
  “不,我想我能夠理解你的心態,我沒有怪你……”
  輕啐一聲,方若麗佯嗔道:
  “見你的大頭鬼,你能理解我的心態?你是想滑了邊,老實告訴你,我可不似你想像中那麼簡單,你當我還是個小孩子,我的花招多著哩!”
  君不悔打著哈哈道:
  “好小麗,你一直都是那麼好,縱然在生氣的時候,也別有一番韻致;此外,我並沒有把你當成小孩子看,小麗,天下哪來如此知情識性的小孩子?”
  本不想笑,方若麗卻忍不住笑了,她露出一口扁貝似的細潔白齒,唇角生風:
  “你呀,君大哥,表面上老實,暗地裡名堂還真叫不少,一張嘴在該說話的時候也出奇的能言善道,死人都說得活,所以那句俗詞兒講對啦,人不可以貌相……”
  君不悔微窘著道:
  “照你這樣一形容,我豈不成了個表裡不一的刁鑽之徒?小麗,這不公平,因為我自己明白自己不是這種人,就算有時言談略有狷逸,也要看是與誰相處說話,若非知己,便叫我隨意揮灑,亦揮灑不起來……”
  方若麗無聲的一笑,道:
  “別當真,我是和你講著玩的,一個大男人,容言之量總該有吧?”
  君不悔剛要回話,遠處已傳來更鼓隱隱,他傾耳一聽,不由訝然道:
  “三更天啦,小麗,這一聊竟聊了半宿,你還是趕緊回去歇著,再晚了不好,若是被人看到,怕免不了有些閒言閒語。”
  方若麗毫不忌諱的道:
  “這是我的家,怕什麼人看到,又怕什麼閒言閒語?我爹娘深知我的個性,根本不會見責,而你我行正立穩,問心無愧,更沒有矯飾的必要!”
  君不悔道:
  “還是早點回去的好,小麗,雖然我們問心無愧,但孤男寡女寅夜相處,多少也得避避嫌,傳統和規矩,不得不顧著點。”
  伸動了一下腰肢,方若麗道:
  “真不需要我陪你到天亮?”
  君不悔老老實實的道:
  “不用,小麗,和你扯了這一陣,覺得舒暢多了,胸口那一股鬱悶焦躁也消散不少,我看你也夠累的,回房歇著吧……”
  站起身來,方若麗不覺打了個哈欠,她用手摀嘴,笑道:
  “人的感染性實在是強,本來我倒挺精神的,被你這一說,竟真個覺得困了,君大哥,你既然消了煩悶,我也就不再打擾,明天見啦。”
  君不悔送過方若麗,回來關上房門,剛剛坐到床沿,桌上的燈火已突的一跳,他怔怔凝視著那朵青紅色的光焰,原來認為撣拂而去的一股陰鬱感觸,又黑網一股悄然覆上心頭,他不但覺得沉窒,覺得不安,隱冥間更有一種森寒的肅煞之氣聚結於四周,仿佛有無數只鬼眼在黑暗裡瞪著他,無數個幽靈在虛幻中浮沉飄盪,燈火再次跳動,他驟覺一陣冰冷,連後頸窩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生平迄今,君不悔從未有過這種經驗,也從沒有像現在這般惶恐驚栗過,莫不成真個有鬼?真個有邪?
  於是,輕輕的叩門聲又再響起,雖然叩擊的聲音是這麼輕細,這麼柔和,聽在君不悔耳中,卻宛似暮起焦雷,驚得他心旌動盪,呼吸急促,一張臉孔也倏的變白!
  敲門聲停了。
  君不悔摀著胸口,覺得喉嚨裡又幹又燥,他努力發聲,聲音的暗啞艱澀,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
  “是哪一位?”
  照常情來說,他原該預料到可能是方若麗去而復回,但在下意識裡,他卻絲毫沒有這種期盼,好像他早就確知門外的人決不會是方若麗。
  外面一陣沉寂,並無回應;君不悔伸手人枕下,摸出“傲爺刀”別進腰間,然後,他自床沿站起,清了清嗓子:
  “請問門外是哪一位?”
  又是片刻靜默之後,終於傳來一個僵硬的聲調,屬於男人的聲調:
  “君不悔,你打開門,自然就會知道我是誰!”
  略一猶豫,君不悔暗中咬了咬牙,拄著枴杖過去拔栓啟門--他業已豁出去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管他娘的!
  房門打開,他疾退三步,由於行動不便,差一點便撞翻了桌子:門外,緩緩踏入的不是一個人,是兩個人,竟是一男一女兩個人。
  男的那位,年約四旬,肩寬胸厚,身材壯實,滿臉的橫肉又黑又粗,鷹目鉤鼻,闊嘴獠牙,大冷的天氣,只穿了一條燈籠褲外帶一件黑皮馬甲,胸前手臂烏毛茸茸,驟然一見,倒像個尚未進化成人形的大猩猩。
  女的大概有二十三四歲的年紀,柳月眉兒,水汪汪的一雙迷魂眼,蔥管鼻,櫻桃小嘴,肌膚白而細嫩,光潔滑膩,似是一把能捏出水來;將這娘們的姿容與她那同伴的外貌一比,不啻是月裡蛤娥跟那砍伐桂樹的吳剛,壓根是不能相提並論了。
  瞪著這兩個素昧平生的不速之客,君不悔講起話來不覺舌頭髮直:
  “呃……你們,你們二位是要找誰?”
  男的那位伸出左手食指,遙遙向君不悔一點:
  “找你,君不悔。”
  愣了愣,君不悔吶吶的道:
  “找我,可是,可是我並不認識你們……”
  那人平淡的道:
  “認不認識我們沒有關係,只要我們知道你是君不悔就行,受托辦這種事,最好是互不相識,才彼此方便。”
  君不悔迷惑的道:
  “受托辦這種事?你們受誰所托,辦的又是什麼事呀?”
  對方雙臂環胸,上下端詳著君不悔:
  “你是真不明白,還是裝糊塗?”
  君不悔苦笑道:
  “我與二位初次見面,毫無淵源過往,二位深夜敲門,查名問姓,我又如何知曉你們的來意?至於裝糊塗,則更無必要……”
  那婆娘忽然格格一笑,嗲聲嗲氣的開了口:
  “君不悔,我和我老公照規矩報個萬兒你聽,我老公名叫駱幹,我的名字是馬秀芬,道上的朋友都稱呼我兩口子是‘駱煞馬絕’,又有兩句歌謠是這麼形容我們的:‘閻王帖子送千里,駱馬鴛鴦包到底’,你猜猜看,我們夫妻是幹什麼吃的?”
  君不悔思索片刻,心腔子猛然一跳:
  “殺人為業?”
  馬秀芬面露贊許之色,伸出拇指:
  “很聰明,叫你一猜就著;不錯,我兩口子幹的正是這行營生,古老卻不易湮滅的營生,雖有風險,收入不薄,每年做上幾票,足夠嚼谷而有餘!”
  君不悔咽了口唾沫,澀澀的道:
  “難道說,你們夫妻來此,是打算要我的命?”
  眉梢子輕揚,馬秀芬情笑如花:
  “否則我們是來幹什麼的呢?你總不會期望我們半夜敲你的房門,給你送個金元寶進來吧?金元寶是有,卻不是給你的,我兩口子早已笑納啦!”
  君不悔急忙道:
  “你們膽子不小,竟敢摸到這裡預謀殺人,你們知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是誰的家宅?”
  駱乾冷冷的道:
  “‘毒虹’方夢龍的家,沒有錯吧?”
  扶著桌面,君不悔睜大雙眼:
  “既知是方老伯的府第,你們還敢大膽摸人,圖謀於我,就不怕方老伯不與你們甘休?”
  好叫你放心,方夢龍入黑的時候已被人接走去商量要事啦,談完了事,早有大壇美酒等他消受,喝足了酒,今晚是趕不回來了,等他明朝打道回府,一切問題懼已解決,我夫妻不說,又有誰會點破這個關節?”
  君不悔脫口道:
  “我,我一定要稟明方老伯,你兩個居然如此藐視於他!”
  嘆了口氣,馬秀芬道:
  “君不悔。你真是人坐在磨盤上,就這麼想不轉?到了明朝,你已變成一具屍體,又拿什麼本領去開口?你可曾聽說過死人能講話的?”
  君不悔突的怒火上衝,他大聲道:
  “誰說我會死?我不是塊木頭,能以任由你們剖殺切割!”
  駱幹沉著臉道:
  “方才我渾家已經按照我們一貫行事的規矩,告訴過你我夫妻的名號,這就是說,你一旦知曉了我們的身份便必死無疑,我們決不可能留著你一張活口去四外宣揚叫嚷!”
  面頰的肌肉抽搐起來,君不悔握著枴杖的右手指節凸突,微微顫抖:
  “你們摸進方家十分容易,而且輕車熟路就找到我居住的地方,可見必有內好接應,你們說,那個人是誰?”
  夫妻二人對望一眼,馬秀芬慢條斯理的道:
  “告訴你也無妨,那接應我們的人,也就是委託我夫妻取你性命的人,你再猜猜,可猜得出是哪一位要請你升天?”
  腦筋在飛快轉動,君不悔驀地身子一震:
  “顧乞!”
  馬秀芬格格笑了:
  “說你聰明,你還真叫有腦筋,又被你猜中啦,是顧乞。”
  君不悔又驚又怒的一搥桌面:
  “這老匹夫,老滑貨--他親口答允過方老伯不在此地與我動手,也保證在我傷勢未愈之前不向我尋仇,他,他竟自食其言,騙了方老伯也騙了我!”
  馬秀芬淡淡的道:
  “顧乞並沒有食言,姓君的,他只是保證他自己不這麼做,可沒保證不叫別人做,他的確沒向你下手,下手的是我兩口子!”
   駱乾僵冷的道:
  “道上的人說話一言九鼎,然而一言卻可分成兩面解釋,方夢龍不曾把話意釘死,遭殃的就是你了!”
  輕挪一步,馬秀芬道:
  “漢子,辰光不早,交待清楚就該辦正經事啦!”
  駱幹不易察覺的點了點頭,目光凝聚於君不悔的右手,眼波閃耀中,透出漓漓血彩,殺氣業已盈溢眉字!
  君不悔覺得胸膈翳悶,突然問有一陣窒息感迫來,使他忍不住大口大口的拼命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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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 2008-05-26, 01:30 PM   #23 (permali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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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陰陽界上打一轉

  駱乾便在此刻出手;不知道什麼時候,也不知他用的是什麼方法,當他出手的辰光,掌中已多了一只兒臂粗細,烏黝黑亮的尺長鋼棒,這只頭尾一般鈍圓,毫不起眼的烏黑鋼棒,卻以不可思議的快速戳向君不悔胸膛,幾乎乍現的一剎,已經頂上君不悔的前襟:
  君不悔根本來不及躲閃,拄地的枴杖驀然上揚,但聞“ 嚓’一聲,木製的杖身已斷裂兩截,頂胸的鋼棒不錯是被震開半尺,就在棒端斜盪的同時,卻淬而噴出一蓬銀絲,極細極細,宛若牛毛般的銀絲,銀絲閃爍四射,形成半個弧面,籠罩範圍,約近五尺方圓。
  萬料不到那只黑愣的傢伙裡還隱藏著這種陰毒暗器,君不悔撲地側滾,連桌帶椅一併撞翻,在那片啼哩嘩啦的碰擊聲裡,他驟覺左臂微麻,三根如絲似的銀針已插入肉內,針尾搖晃,猶在顫巍巍的抖動不停!
  “傲爺刀”脫鞘而出,青藍色的光焰飛掠流織,駱乾冷哼一聲,暴退兩步,卻在退後的瞬息改換另一個角度反撲上來,動作之快,好像他從未移動過似的。
  君不悔人在地下,刀鋒旋閃翻揮,芒彩若電光石火,又準又疾的連續擋開駱幹一口氣十二次的環串攻擊,駱幹突兀身形騰升,差點頭沾屋梁--門邊的馬秀芬鬼魅般掩到君不悔右側,照面之間便撒出一把粉霧,淡紅色仿佛桃花飛蕊般的粉霧,一片嬌酡朦朧中散發著甜膩的香氣,芳醇有如烈酒,甫入鼻端,便燻人欲醉。
  君不悔舊傷掙裂,新骨接合處更是炙痛刺心,他努力屏住呼吸,再次翻滾,而淡紅的霧氳裡,,駱乾空穿射,來勢之強猛,有如鷹隼!
  於是,“傲爺刀”的刀面猝然“錚”聲反轉,刀身上骸鏤的眸瞳似在霎動,炫閃著奇異的光華,刀在彈跳,在震顫,剎時冷焰激射,流電穿舞,那銳利的破空之聲,像煞來自九幽地府的冤魂號位!
  是的,“大屠魂”。
  刀芒映現的同時,,駱乾已夠上攻擊位置,烏黑的鋼棒倏顫急抖,棒頭“砰”的一聲彈翻出一朵五瓣蓮花--五片精鋼打造的刀葉,刀葉綻開,君不悔背脊上一大塊人肉血淋淋的拋起,而而駱乾狂吼一聲,隨著藍焰的飛掠倒撞牆壁,又反震落地!
  君不悔的腑臟間似是燒著一把火,混身骨節幾欲散裂,兩眼暈黑,喘息如牛,他霹靂般一聲叱喝,整個人撲向窗口,“嘩啦啦”暴響聲中,窗台碎飛,在身軀沾地的一剎,“傲爺刀”抖起一個圈弧光兜體繞回,隨即騰空而起,神智迷惚裡,他宛如一頭瘋虎,就那麼不辨方位亦猛不可擋的躍衝院牆,落荒而去!
  深宵幽寂,偌大的方家宅第竟不聞聲息,沒有人出來探視,更沒有人奔傳告警,發生了這麼一樁血腥事故,經過這麼一場有聲有色的豁死惡鬥,方宅內外,竟恍同不覺!
  不,也不是完全沒有動靜,僵寒的空氣中,盪漾著馬秀芬的驚叫與詛咒,還有,那一聲一聲斷續的呻吟。
  胖老太婆在灶前忙活著,別看她一雙小腳,動作卻十分利落,力氣也大得驚人,三個灶口上座著三個磨盤大的蒸籠,小腳移動,輕鬆自在的將蒸籠層間的饅頭倒在鋪著厚棉布的白木長桌上,這一籠是雪白的大饅頭,另一籠就蒸的菜肉包子,熱氣薰繞,胖老太婆自得其樂。
  生了一張焦黃面孔,蓄著兩撇八字胡的這個糟老頭便坐在一把竹椅上,嘴里巴喀巴喀的吸著旱煙管,神色悠閒得緊。
  君不悔睜開眼睛,人目的便是這麼一副景象。
  一時之間,他不禁感到茫然,這是怎麼回子事?這是什麼地方,面前兩位老爺老奶是什麼人?他又怎麼來到了這個所在?
  老頭兒噴出一口辛辣的煙霧,瞅著君不悔淡淡一笑,模樣活脫只當君不悔是他剛剛睡醒的兒子,半點訝異不帶:
  “你醒啦?小伙計,這一覺困得可長!”
  君不悔本能的想要起身,稍一掙動,才發覺四肢癱軟,像被人抽筋卸骨似的發不出力道,腦袋一陣暈眩,又虛弱的仰了回去。
  摸了摸唇上的八字胡,老頭兒安詳的道:
  “想要人模人樣的站起來,小伙計,只怕沒有個十天半月才行,這還是我的醫術高明,換一個半吊子郎中,別說治你不好,包不准早將你一條小命送到閻王殿應卯去啦,這一遭,算你命大。”
  舐敵乾裂的嘴唇,君不悔用力提著氣,沙啞的開口道:
  “可是……老丈救了我?”
  老頭兒閒閒的磕了磕煙袋鍋:
  “若不是我老漢救了你,你會躺在我的饅頭鋪裡?”
  嗆咳兩聲,君不悔吶吶的道:
  “多謝……多謝老丈救命之恩,一待傷勢稍愈,必當圖報……”
  微微一笑,老頭兒道:
  “不必再報啦,你身上那兩千來兩銀票,我們業已笑納,還給你剩下十多兩散碎銀子,留著在你傷愈之後當盤纏,小伙計,不是我老兩口現實,救人也得要本錢,可不是?”
  君不悔想陪著笑卻笑不出來,他勾動著唇角道:
  “些許銀錢,理當敬呈,就怕區區之數,不足回報再生之德於萬一……”
  揮揮手,老頭兒眯著眼道:
  “夠了夠了,這個數目足夠,小伙計,我就知道你是個有良心,識好歹的年輕郎,當我將你從那條荒溝裡背回來,老伴還犯嘀咕,說是不曉你肯不肯感恩圖報,賞賜幾文?
  我就說啦,這孩子長得厚厚敦敦的,看上去你是個有心肝的人,不會叫我們老兩口白忙一場,如今可不是,小伙計,瞧你多慷慨,我們便不興客套,先行領受厚賜哆!”
  君不悔啼笑皆非的道:
  “應該應該,老丈,再造之恩,實難價量……”
  老頭兒一面朝煙袋鍋裡裝塞煙絲,邊問道:
  “小伙計,說個名姓來我聽聽。”
  君不悔道:
  “我姓君,君子的君,決不後悔的不悔……”
  嘴巴念道了幾遍,老頭兒笑道:
  “好名字,我是巴向前,那灶前幹活的胖婆子是我渾家,你叫他巴大娘好了,小伙計,別看我那渾家如今又老又肥,三四十年前,尚是個一把捏得出水來的小美人呢,時光不留情啊,嗯?”
  君不悔應合著道:
  “是,老丈說得是,時光不留情……”
  巴向前由口袋裡取出火石,輕輕磕擊著點燃了煙葉,深吸一口,讓濃濃的兩股煙霧從鼻孔中噴出,表情十分舒但過癮:
  “我說:小伙計,你是得罪了哪一個龜孫王八蛋啦,居然把你傷成了這等淒慘模樣,外有外創,內有毒侵,打譜是想要你的命啊;我替你一一檢視,乖乖,敢情你還是舊傷未愈又加新創,小伙計,鐵鑄的漢子也受不住如許折騰,你卻為啥被人糟塌至此?莫廠成你是賣肉的營生?”
  君不悔訕訕的道:
  “只是碰上了仇家,在不該及不宜遭遇的節骨眼上卻偏偏遇上了,所以,便落得老丈看到的光景……”
  又吸了口煙,巴向前搖頭道:
  “這十七天裡,你是忽睡忽醒,暈暈沉沉天灰地暗的神智不清,若非我和老伴日夜待候,按時餵湯換藥,還有得你做夢雲遊的日子--”
  君不悔感激的道:
  “勞累老丈及大娘。實在心中有愧。”
  巴向前道:
  “累麼,自是累了一點,但想到哪那千多銀子,也就神清氣爽不覺得累啦;這年頭兒,要賺恁大一筆錢財,亦不是容易的事,小伙計,只盼你別心疼才好。”
  君不悔窘迫的擠出一抹笑顏:
  “老丈這是說到哪裡去了,銀錢身外之物,花光了還能賺回來,若是丟了性命,則又到何處再找一條填補?老丈大德,豈能以財帛價值相比擬?”
  長長“嗯”了一聲,巴向前笑吟吟的道:
  “小伙計,你我結識,也是有緣,你既是道上人物,我的過往亦無妨老實說予你聽,我和我那渾家,這大半輩子來,原只會得兩樁事--殺人與救人,卻是洗手歸隱已有十三年了,如今又學了一門手藝,做饅頭,想不到買賣還挺不錯,巴家饅頭鋪名聲響亮,方圓百里之內的大村小集,人人知道巴家饅頭鋪的饅頭髮得好,份量足,菜肉包子餡多皮薄,一咬一兜油,東西賣得多,整日忙活仍供不應求,然則我們老兩口卻忙得很愉快,說是蠅頭小利麼,倒比往日江湖上大風大浪撈那血腥銀子心安理得,闖道險,混世難,小伙計,儘早收篷錯不了!”
  君不悔頓悟的點頭:
  “我明白老丈的意思……”
  這時,巴大娘已將擺滿長桌的包子饅頭排整妥當,喚進兩個年輕漢子來裝簍入筐,分別外送,又交待留著多少應付舖子零賣,哪些移到店首的籠屜裡保溫,有條不紊的處理完事,才挪動一雙三寸金蓮走了過來。
  巴向前瞅著老伴,挺關切的道:
  “又出了三籠九展?今天業已蒸了四道啦,來,先坐下歇歇再說。”
  扯起腰前的圍裙拭了把額頭的汗水,巴大娘一屁股坐在另一張竹椅上。這一落座,竹椅咯吱咯吱的直呻吟,幾乎跨將下來;她籲了口長氣,兩腮的肥肉顫了顫:
  “還得再蒸三籠才夠數,前村趙老爹家今天做白事,早訂下兩百個饅頭,大金莊的李疤眼說明天他們那裡要過兵,也吩咐照往常多加三百個菜肉包子,另外那幾家飯鋪酒館都亦三十二十的增添,三籠蒸出來還不見得夠……”
  說到這裡,她才發覺君不悔正睜大眼睛望著自己,呵呵一笑,她可樂了:
  “醒過來啦?噴噴,我們老頭子的本事真叫不錯,看你暈來轉去十幾天,我還當你留不住這口氣哩,老頭子好歹仍把你打鬼門關上拖回來了!”
  君不悔振著精神道:
  “還多虧大娘你費心。”
  抖動著雙疊的下巴,巴大娘眉開眼笑:
  “不用客氣,你這一活轉來,那兩千銀子我們就收穩了,要是不然,還得在買過棺材挖過窩之後將剩下的余錢陪著你一遭落葬,你要曉得,活人錢財不可少,死人錢財不能收,那是收冥紙呀,會走背運的……”
  巴向前別過臉去向她吐了口唾沫,透著幾分不自在:
  “老婆子,你就講幾句好聽的行不行?又是棺材又是挖窩,你自己不怕忌諱,也不想想人家入耳順不順但?一大把年紀了,半點風色不會看,真是的!”
  巴大娘不以為許,仍然笑得似財神般面團團的:
  “小伙計,你可別見怪呀,我老太婆打小至老,這個毛病就是改不了,想到什麼說什麼,一根腸子通到底,言語間如有冒犯,千祈包涵則個……”
  君不悔忙道:
  “大娘言重,實話實說,才越見真性。”
  巴向前摸著八字胡道:
  “我這老太婆什麼都好,就是一開口叫人受不了,想當年,為了她這個嘴沒遮欄的習性,害我吃了不少苦頭,有幾次差點連老命都墊上,咳,到老來也依然不改,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不知勸說了她多少遍,愣是外甥打燈籠--照舊。”
  巴大娘受了老公一頓數落,非但不氣惱,反而柔柔的看著老公,放低了聲音:
  “所以你得多提醒我,點明我呀,往後我總記著言詞兒婉轉些說不是……”
  這一對老夫妻,明擺著是出身江湖,歷劫草莽的過來人,卻偏有這般深厚的情義相扶相持,而日久彌堅,看在君不悔眼裡,更覺意韻雋永,感受深長,不禁神思遊騁,飄向管瑤仙的身上,當然,方若麗亦在他的腦海中不時浮映隱現,只是他不敢深想罷了……”
  於是,巴向前在輕聲呼喚:
  “小伙計,小伙計,你在發什麼愣呀?”
  君不悔回過神來,不覺臉孔微燙,他掩飾著道:
  “沒什麼,只是因見老丈與大娘互敬互愛,伉儷情深,從而有所感觸罷了……”
  巴向前笑道:
  “老漢山妻,晚年猶淪落至市井推車賣漿,沒什麼值得羨慕的,倒是我老兩口子情感不惡,確值欣慰,人間世上,夫妻能同到白頭的,比例並不很多。”
  君不悔輕聲道:
  “這就夠了,老丈,功名利祿,怎麼及得上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溫暖的家?”
  表情忽然嚴肅起來,巴向前道:
  “不錯,這就是我為什麼急流勇退,擺脫江湖的原因,老古詞說過,瓦缸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險路走多了,不保什麼時候栽斤鬥,我不怕栽,只怕留下老妻孤冷,於心不忍……活了大半輩子,除了一個她,還有什麼可留戀的?”
  巴大娘深摯的注視著自己丈夫,眸瞳中竟然帶著含蜜情脈脈的意味,胖敦敦的一張大圓臉上流露著滿足與甜密的神色,活脫在一剎間又回到幾十年前的少女時光,青春在亮麗,嬌媚在內涵--君不悔沒有絲毫可笑或肉麻的感覺,相反的,他更興起一種莊嚴又欽慕的共鳴,人生在世,能擁有這等從一而終,恆久不變的情愛,甚至只經歷其中的一小段,亦算不虛此生了。”
  巴向前又在說話:
  “小伙計,學學我,江湖這塊血腥地,混久了總是紕漏,不離災殃,你年紀還輕,前程大有可為,何不及早跳出是非圈?或是讀書,或是營商,就算出苦力也比刀頭敵血的日子過得安寧平靜!”
  君不悔道:
  “老丈的意思,我明白,只待償還幾個心願,我自有打算;心願的償還並非爭名利求奢望,而是道義與責任的關連,在學老丈之前,必須了結這幾樁事,然後才有我選擇的餘地……”
  沉默了片刻,巴向前低緩的道:
  “小伙計,依我的推斷,你仍有殺劫未盡,朝後的辰光,恐怕免不了血刀之災,無論你對人,人對你,磨難未休,卻難求善果,端賴好自為之……”
  心頭跳動,君不悔忐忑的道:
  “老丈懂得算命看相?”
  巴向前正色道:
  “雖不算深倍麻衣金人之術,但相人識性卻略有心得,且活了這一大把年紀,見得廣聽得多,察情推理也差不到哪裡去;小伙計,你身受新舊之創,更遭惡毒內侵,顯然是有人欲置你死地而後己,你幸而不死,對方豈肯罷休?再說,你有一把好刀,刀能削金斷鐵,吹發切羽,則濺血殘命自不待言,這幾樁事實加在一起,殺劫如何得了?磨難怎生得消?小伙計,人的生命成長不易,歷經坎坷,務須善為珍攝才是……”
  君不悔怔怔的尋思著巴向前的話,這些忠言可謂句句透徹,字字真實,他以前也不是沒有體會過,問題在於他想得開,看得穿,他的仇家對頭們也能和他同樣的穎悟頓解麼?
  巴向前望著君不悔,形色深沉的不再說話,巴大娘也靜靜的安坐一旁,他們好像要留出時間,騰出這一片安靜,待君不悔自己去忖度考量,以便解悟出一條求生求存、百年長春之道。
  住在巴向前老兩口的饅頭鋪裡,已是整整第三十七天了,三十六天來,君不悔的日子過得很平淡,也很悠閒,每天除了按時服藥驗傷,就是和巴氏老夫妻扯扯家常,談談人生,再來,一日三餐猛啃包子饅頭,雖說巴大娘的饅頭髮得軟,包子餡多油足,一連吃了這幾十天,也不免吃得他望而生畏,想想接骨處的扎帶已除去數日,包子饅頭已經啖到淡得出鳥的地步,約莫亦該是他告辭上路的辰光了。
  剛這麼思量著,巴向前便推門來到了他正在散步的側院,伸手掀開晾曬著的滿竿子衣裳,摸著八字胡打哈哈:
  “又在溜腿啦?好,多活動活動對傷處有益,小伙計,你的氣色越來越強了,覺得怎麼樣?身子骨比以前硬朗多了吧?”
  君不悔笑迎上去:
  “我感到全好啦,老丈,方才還在付度,也該向者丈你及大娘辭別了。”
  端詳著君不悔,巴向前點著頭道:
  “你身上的舊創新傷,包括積蘊的毒性同挫裂的骨骼,早在五六天前已算痊癒,我沒有告訴你,是希望你再安心調養幾日,唔,果然不差,經過這一陣將息,好比進了一貼十全大補湯,功效全透在氣色間了!”
  君不悔懇切的道:
  “老丈厚德,不敢言謝,自將永銘於心--”
  擺擺手,已向前走到近側,若無其事的道:
  “小伙計,我來找你,可不是攆你走路,有樁剛剛發生的事情,不得不來問問你,等說明白了,你再好好合計合計。”
  君不悔“哦”了一聲道:
  “還請老丈明示。”
  略一沉吟,巴向前道:
  “先時有箇舊日同道途經此地,特為來看看我,言談間問及曾否遇見或聽說過某一個人?經他一描述,我就知道他探詢的某人便是你,我用言詞稍稍一套,完全不出所料的從他的嘴裡套出了你的名字,他還透露如今正有多路人馬在追查你,只要發,現你的行蹤傳報過去即有重賞;若能將人拿住--不論死涪,則賞額加倍,由他的神態判斷,這個行動相當急迫,而且恐怕業已進行一段日子了……”
  君不悔不覺緊張起來,忙道:
  “老丈,你這位舊日同道是誰?”
  巴向前道:
  “名叫莫同生,有個匪號,人稱‘三手邪’,是個殺人領酬的伙計,二十年來一直幹這一行,奇怪卻滿面紅光,油頭肥腦的不曾遭報,他對我麼還算有幾分敬畏,我看他是怎麼看怎麼不順眼,這老小子居然打聽得著我現在的住處,也真叫不簡單……”
  怔了一一會,君不悔才道:
  “這莫同生,老丈,我根本不認識他,甚至連他的名號都不曾聽聞過.不曉得此人憑了什麼理由來追查我?”
  毫無笑意的一笑,巴向前道:
  “不是他要追查你,而是銀子做主指使他追查你,表面上使銀子懸賞額的人是‘駱馬鴛鴦’,據老莫私下說,實際上的正主兒乃是‘絕一閃’顧乞!”
  右手握拳向左掌一擊,君不悔忿然道:
  “殺人不過頭點地,他們如此昔苦相逼,不給人稍留退路,是要迫我豁死相拼了!”
  巴向前沉靜的道:
  “小伙計,難怪我在救你的當時,你肩插牛筆毒針,呼吸間噴散一股腥香,如今一想,可不正是中了駱幹擅用的‘鋒尾刺’與馬秀芬專門坑人的‘桃花霧’麼?這一對心狠手辣的惡搭檔,不知尚要作孽作到幾時!”
  君不悔詫異的問:
  “老丈也知道他們夫婦?”
  嘿嘿一笑,巴向前道:
  “何止知道?我和他兩口子還挺熟,只是熟得不對脾胃罷了,大家固然吃的是同一行飯,不過他們走他們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彼此貌合神離,心照不宣,碰面聚頭,也都是扯些閒淡,他們不招惹我,我也不去冒犯他們,相識了十好幾年,堪堪落了個淡如水之交而已!”
  君不悔恨恨的道:
  “這‘駱馬鴛鴦’行事陰狠,出手惡毒,那天夜裡,他們是安了心要我的命,若非我傾力反撲,衝脫得快,當場就叫他們擺平了,如今回思,好不令人切齒!”
  巴向前道:
  “用不著氣,想開來也就罷了,小伙計,‘駱馬鴛鴦’是幹什麼吃的?他兩口子與你遠日無冤,近日無仇,只是眼珠子是黑的,銀子是白的,看在銀子份上,找到你原本就是打譜要你的命,否則他們莫不成閒慌了發癲?對這種人根本不能講道理,論常情,一朝遇上,該怎麼盤算保命,才是正著!”
  咽了口唾沫,君不悔道:
  “既然如此,老丈處越發不可久留,我得馬上離開。
  巴向前慢條斯理的道:
  “離開此地沒有錯,卻也不必這般急切;小伙計,我倒要問問你,你在上路之後,假若遇著他們之中的任何一撥人馬,可有自保之道?”
  君不悔猶豫著道:
  “只要人數與實力不太懸殊,大概還不至於吃虧……”
  凝視著竹竿上一件飄盪的上衣,巴向前緩緩的道:
  “別的人我不敢說,‘駱馬鴛鴦’這一對夫婦不但心狠手辣,武功詭異,而且暗器毒物也無所不包,施展得圓熟精滑,千奇百怪,只要是要命的玩藝,他兩口子便沒有不能利用的;那莫同生號稱‘三手邪’,經常在對敵之際有出人意表的突兀招術,人有兩手,他卻像是多出一只看不見的手,這隻手出神入化,功力不凡,小伙計,你可要小心謹慎了!”
  君不悔摯誠的道:
  “多謝老丈指點,我會謹記不忘。”
  踱了兩步,巴向前又道:
  “人要寬厚,需具慈悲心懷,然而一朝碰上這些煞星,你卻只要一個信念--斬盡殺絕,寸草不留;因為我太了解他們,他們永不知道什麼是仁恕,什麼是憐憫,什麼是良知,他們只曉得為錢殺人,殺人領賞,倫常綱紀,天道輪迴,對他們而言,全是笑話,頑石不冥,無法點頭,以錘擊之!”
  用力頷首,君不悔凜然道:
  “是,以錘擊之!”
  巴向前雙目閃閃,沉聲道:
  “你的刀,備妥了?”
  君不悔精神一振,豪氣頓升:
  “備妥了,老丈。”
  巴向前意態深沉的一笑:
  “小伙計,執刀傲如爺!”
  微吃一驚的君不悔有些怔愕:
  “老丈,莫非老丈也知道我那把刀的來處?”
  低唱一聲,巴向前感慨的道:
  “傲爺刀,刀似爺,‘大天刃’吉百瑞當年的聲威是如何渲赫,名聲又何等響亮?
  刀凌五嶽,刃被四海,血芒映輝下整得多少人望風披糜、整得多少膽顫心寒,那個時代是他的,而稱霸江湖的英發歲月,雖不堪留戀,卻值得回憶,想想看,闖道混世的朋友,幾個有這等尊榮?”
  聽人說起吉大叔的往日盛跡,過往雄威,君不悔不但興起一股與有榮焉的亢奮,更有著熱血澎拜,意氣飛揚的振發,突然間,他原來存有的憂慮之懷一掃而空,沒有錯,執刀傲如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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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冤魂不散的殺手

  悶著頭朝前走的君不悔,也只不過剛剛離開巴家饅頭鋪不足三裡的地方,就被一胖一瘦兩位仁兄攔阻下來,這裡還是通衢大道,仍有行人絡繹來往,但這兩位仁兄卻毫不顧忌,光天化日之下,硬是擋住了君不悔的去路。
  胖的那個滿面油光,腆著只肥大肚皮,穿著一襲襟邊灑繡銀白編幅圖的青絲袍,頭頂稀疏的幾根毛髮帶幾分滑稽的扎了個髮髻,腳底下居然登著一雙棉幫子薄底快靴,打扮得不倫不類,氣勢卻相當逼人。
  瘦的這位搭拉著眼皮,似乎沒有睡醒的模樣,臉色煙黃,兩腮內陷,套著兩截式的灰棉襖褲,褲腳打著綁腿,兩只灰棉鞋上還連底帶面系著三道草繩,打眼一看,像是從哪裡來的飢民餓鬼,就差伸手討飯了!
  當然,君不悔決不敢因為對方的外貌邋遢,狠瑣狽而掉以輕心,相反的,他非常警惕,非常戒備,他明白這兩個人的出現,斷斷不是好路數。
  兩個人一左一右攔在君不悔身前,胖的那個細細打量著君不悔,未語先笑,笑得令人發膩:
  “嘔,好朋友,等你等了好一會啦,怎的弄到如今才上道?”
  君不悔板著臉,聲調僵硬:
  “你們是誰,為什麼攔著我的路?朗朗乾坤,十目所視,莫不成還敢劫持於我?”
  胖的這位“呸”的朝地下吐了口唾沫:
  “朗朗乾坤,十目所視?我操,便皇帝老兒的金鑾寶殿前,大爺也一樣殺人越貨,還管他什麼乾坤,什麼人看熱鬧?你說對了,我們正是要劫持於你,你要知機,老老實實跟我們走,便留你多喘幾口氣,否則,抬你的屍骸回去亦未嘗不可!”
  退後一步,君不悔聲道:
  “我不認識你們,自信與二位素昧平生,憑哪一樁要跟你們走?”
  搭拉著眼皮的那個忽然打了個哈欠:
  “這小子開叫了,他以為一嚷嚷就嚇著我們了。”
  胖仁兄一撇嘴,皮笑肉不動的道:
  “君不悔,你別他娘的裝瘋賣傻,我們是幹什麼的,為了啥原故要找你,你心頭雪亮,怎麼著,是你自己開步,還是要我們服侍你上路?”
  君不悔雙眼圓睜,氣哼哼的道:
  “我和你們無怨無仇,你們這樣脅迫於我,真是豈有此理,若不將原由說明,休想我移動一步;我心頭雪亮?我心頭全是一團霧水,誰知你們在搞什麼鬼?”
  胖子與瘦子目光交觸,胖的那位按捺住性子道:
  “君不悔,我叫莫同生,我的伴當叫做田桓,巴老頭子沒提過?”
  君不悔早已料到對面這個腦滿腸肥的傢伙便是“三手邪”,這時聽他一提巴向前,心往下沉,有股子難言的悲憤與委屈感,他懷疑他被巴向前出賣了,戲弄了,儘管暗裡激動,表面上他還沉得著住氣,不急不緩的道:
  “如此說來,是巴老丈洩漏我的行跡了?”
  莫同生哈哈一,笑:
  “這倒不能冤枉巴老頭子,他可是人模人樣,一句未提,掩遮得圓溜似滑,天衣無縫,我當時還真個相信了他,卻是我運氣好,只一出門,替巴老頭兒送饅頭的那個小工阿旺無意中和我搭仙,愣頭愣腦便將你在巴家養傷的事扯了出來,這略略一問,立時有了計較!”
  君不悔覺得心裡好舒但。好輕鬆--一個如此關注他並施以恩惠的人。該不會醜化了那等慈悲的形象才對,要不,又該多麼遣憾?當他明白善意並未變質,勸諫仍然由衷,對巴向前的印象便更臻完美了。誰忍受得了一個恩人驟轉為仇人的情感衝激呢?於是,他竟露齒笑道:
  “莫同生,你有了什麼計較?”
  有些詫異的盯著君不悔,莫同生戒慎的問:
  “他娘,你笑什麼?有什麼事值得你笑?”
  君不悔笑得更開朗:
  “怪了,你可以笑,難道我就不能笑?要死要活是另一碼事,我笑總沒犯著你吧?”
  莫同生哼了一聲:
  “巴老頭子老好巨滑,收山之後便只講求自保之道,我深知他這不願沾惹是非的習性,料到他一定會把我造訪之事告訴你,你便會急著離開,他也盼著你走,果然不錯,你這不是走了?好叫你明白,打你一從巴家後門出來,我們已暗中綴著你,三裡地外,該可亮相擺明啦!”
  君不悔從容的道:
  “你們想帶我去哪裡?”
  莫同生陰笑著道:
  “雖是明知故問,我一樣講給你聽,‘駱馬鴛鴦’早在候著大駕哩!”
  搖搖頭,君不悔道:
  “只怕不是‘駱馬鴛鴦’急著找我,而是那耍刀的顧老乞吧?”
  莫同生手撫肚皮,指頭輕敲:
  “君不悔,你當只有顧乞要你?如今‘駱馬鴛鴦’也一樣恨不能吃你的肉,寢你的皮,娘的,你那一招。‘大屠魂’險不險劈掉了駱幹半片面孔,現下左頰上還留著碗口大的一塊血疤,你破了他的相,他就得要你的命!”
  君不悔哧哧笑了起來,越笑聲音越大。
  莫同生不悅的道:
  “你又笑你娘的什麼?”
  君不悔止住笑,咧著嘴道:
  “我在想,顧乞一心一意打算吃我的肉,寢我的皮,而今又加上‘駱馬鴛鴦’,也來湊熱鬧爭著吃我的肉,寢我的皮,我只得一副臭皮囊,如何分開來滿足這一群?怕只怕他們到頭來會爭得怒目以對,白刃相向,那才叫好玩好笑!”
  莫同生頓時怒從心中起:
  “好玩好笑?君不悔,你前是死路,後無退步,我看一點也不好玩更不好笑,閒淡扯夠,你認命是不認命?大爺可沒工夫與你幹耗!”
  一邊,那要死不活的田桓又打了個哈欠:
  “老莫,你怎的這麼個愣法?端打一廂情願的主意?你空睜一雙牛蛋子眼還不如我半睡半醒視之雪亮,也不看個清楚,這君不悔,他像是認命的模樣麼?”
  莫同生咆哮道:
  “君不悔,你是想玩硬的?”
  君不悔微拂衣袖,慢吞吞的道:
  “若是你期望我乖乖伸長脖子挨刀,就未免稍嫌天真了點,莫老兄,你這位伙計說得對,你看我這模樣,像是準備束手就戮的模樣麼?”
  莫同生雙目暴張,青筋浮額,油紅的鼻翅在急速翁動:
  “大爺同你好生講,是把你當人看,不想你卻給了鼻子長了臉,這且不說,還反過來吃我豆腐,尋我的開心,姓君的,你看我收不收拾你!”
  君不悔業已豁將出去,準備狠幹一場了,是以毫不畏懼,大馬金刀的道:
  “莫老兄,在你動手之前,不妨自己稱量稱量,你這幾下子,比諸顧乞如何,比諸‘駱馬鴛鴦’又如何?稱量過了,再琢磨是否拼殺不遲。”
  “咯 ”一咬牙,莫同生道:
  “你是在嚇唬你家莫大爺?”
  君不悔神態安詳的道:
  “血淋淋的事實擺在那裡,活鮮鮮的人證都還留在陽間世,莫老兄,這又何須嚇唬?”
  莫同生忽然獰笑一聲,道:
  “明說了吧,姓君的,我與老田要不是沒有絕對把握,也不會動你的腦筋,不是猛虎不下崗,不是強龍不過江,你以為你是什麼三頭六臂?”
  君不悔道:
  “我不是什麼三頭六臂,我只有一把刀,一把非常鋒利的好刀,這把刀敗過顧乞,也嘗過駱幹的鮮血,莫老兄,或者我的刀亦嗅到你的血肉芬芳了!”
  莫同生的眼泡再三抽動,他憋著聲,吸著氣道:
  “很好,如果你有這個本事,我這一百八十來斤沉的身子便由你祭刀,若是你的火候不足,大爺包準抬你的屍體走!”
  半垂著眼皮的田桓接嘴道:
  “早知道這小子是個不見棺材不掉淚的愣頭貨,偏就有這麼些客套話窮磨他,先時下手做了,此刻不是鬆快得多?也不用受這頓閒氣!”
  君不悔一笑道:
  “老田,你也不用像條癩皮瘦狗似的吊在一旁盡說風涼話,要鬆快,你有種就先上,看你除了生一張嘴巴外還剩得有什麼?”
  幾句話可是又重又挖苦,田桓搭拉著的兩眼驟睜,精芒如電中他的形容立轉陰寒,嗓音從齒縫裡逼了出來:
  “鄉下人買柿子,挑軟的捏?君不悔,就衝著你的尖酸刻薄,我姓田的也要會你一會,好叫你得知我除了一張嘴外,尚有什麼!”
  君不悔泰山不動的道:
  “此處風水正好,我看亦不必另揀場地了!”
  額頭兩邊的太陽穴在不停鼓跳,田桓冷硬的道:
  “隨你的意,橫豎死在哪裡都一樣!”
  莫同生突兀伸出雙手,雙手卻空無一物。他神色怪異的道:
  “姓君的,你出刀吧,且看我以一雙肉掌取你性命!”
  田桓目光凌厲,聲音也同樣凌厲:
  “老莫一邊閃著,我要單獨宰人!”
  君不悔哧哧笑了:
  “好氣魄,莫老兄亦合該落得安閒自在;這第一功,可得先讓老田來佔,他若拔不了頭籌,莫老兄盡有機會!”
  莫同生大吼:
  “休想挑撥離間,我兄弟不受這個門!”
  路上三三兩兩來往的行人,大多發覺了這邊的情況不妙,走過去的便加緊腳步離開,正快到近前的索興調頭折轉,有那一兩個膽大的經過他們身邊,也是躲得遠遠的,連眼波都不敢朝近側瞟一下,生怕這一瞟,弄不好瞟來一身霉氣!
  就在這時,田桓猛的發動攻擊,只見他右手前伸,看似手無長物,卻在伸展的一剎淬然彈現出一截三寸鏑鋒,這又利又薄的三寸刃鋒口,便將敵我之間的距離拉近三寸,而高手相鬥,分釐之差,即乃生死之別,姓田的這一出手,立時顯出此人的惡毒心性,陰狠伎倆,決不是個易纏的角色!
  君不悔卓立原地,突的吸腹弓腰,刃尖貼著他衣衫戮空的瞬息,傲爺刀閃現若電,由下往上橫起倒斬,田桓腳步滑起,左手揮動,又是另一截尖刃彈自掌端,而做爺刀斜灑出星芒一溜,“當”聲脆響,已把田桓震退三步,左手上的尖刃也差一點脫飛出去!
  幾招下來,明罷明顯是田桓寸頭不夠,差了一截,他在惱怒之下,半聲叱吼,一個大旋身正待再度反撲,哪“三手邪”莫同生已悄無聲息的自後掩上。
  不是說好了要單挑獨鬥麼?就在須臾之前,姓田的還恁般膽壯氣豪的表示要以一己之力,宰殺君不悔,怎的言猶在耳,一下子就變了卦?明搏暗襲,舊戲重演,真個狗改不了吃屎不是?
  君不悔的刀鋒拋起一個半圈,利刃破空,發出一聲尖嘯,掩上來的莫同生驀地躍騰六尺,雙掌暴劈而下,掌勁剛猛,幾有斷碑裂石之威!
  同一時間,田桓正面攻到,雙手中的尖刃吞吐伸縮,變幻莫測,宛若毒蛇吐信,又疾又快!
  兩個人的招式一為凌厲,一為陰毒,而掌刃所指,皆是要害,他們像是打定主意,不想叫對方活下去了!
  於是,君不悔的傲爺刀自身前往上挑翻,匹練似的虹彩卻流燦著青藍色的迷濛鑲邊,前阻田桓,上拒莫同生,冷焰習習,寒氣森森,倒似卷起一片晶亮的冰幕!
  田桓的雙手雙刀與匹練似的弧光接觸,在連連的彈跳下發出一陣刺耳的滑掣之聲,好比刀尖劃在琉璃上,半分不入!
  凌空下擊的莫同生,明明是雙掌劈落,勢猛勁強中掌影還在翻飛,卻突的另現出一隻手來,手上更握著一桿亮晶晶的蛇頭梭,就那麼快不可言且玄異無比的暴刺君不悔背肋!
  要不是早得已向前的警告,姓莫的這一著恐怕還真能叫他佔了便宜--君不悔雖然心裡已有防備,卻仍舊險不險幾乎吃虧;他的傲爺刀彈起一點星芒,由兩腿中間向後刺掠,“叮”的一響散落迸射的火花中,莫同生身形微閃,倒退七尺,依然兩手空空,不見兵器,倒像方才那桿蛇頭梭的顯現,只是君不悔的幻覺一樣。
  就在這一剎那裡,田桓溜地再進,人似一條泥鰍般滑來遊去,而在急速的扭動過程中刀尖炫閃,刺戮無常,竟也把君不悔逼出了四五步!
  一聲獰笑,莫同生又騰起半空,看光景是要故技重施,再亮一亮他的“三手邪”!
  君不悔已經退出五步,此時索興轉身便跑;莫同生人在空中,以為君不悔是心生畏懼,欲待逃命,他順勢旋轉,長射超前:
  “躺下吧,你!”
  才只奔出丈許遠近,君不悔驀地挫腰弓背,整個人“呼”聲翻回,口裡狂叫:
  “大屠魂!”
  聲音淒厲,腔調高亢的這一吼,不禁吼得莫同生猛一機伶,他即時兩腳猛蹬,雙臂振舞,人朝上升,隨即斜落,一邊急切的警告他的夥伴:
  “老田,貼地外滾!”
  參看莫同生應變的身法,加上他對田桓的警示,顯然他明白“大屠魂”這一招的厲害,亦通曉在此招之下,趨吉避兇的門道,然則君不悔卻沒有施展‘大屠魂’他的傲爺刀是緊胸指天,刀尖右右微晃,輕輕的上陣嘯聲隱動,一個渾圓璀燦的光幕倏忽形成,仿佛是月落大地,他就站在之中,而一刀猝展,刀鋒驟顫,十七道冷電激射迸流,道道是虛、道道是實。
  正往下撲,腳未沾地的莫同生,但覺身上幾個部位同時一麻一涼,人已被重重跌出去,滾騰翻仰裡,血泥交染,糊滿頭臉四肢。
  那田桓倒是硬氣,他並沒有遵從莫同生的指引“貼地外滾”,相反的,他更貼地遊近,打譜硬幹力拼,於是,十六道光束他就接下了七道,光束的外貌只是光束,實則乃為刀鋒密集並排的組合,以至快的去勢飛射斬旋,田桓這一碰上,兩只手掌先斷拋左右,胸口、腹肋各處也鬥然開了五處血窟窿,整個軀體不但彈上了天,猶翻滾著一頭栽進路旁的荒地裡!
  君不悔的這一招,不是“大屠魂”,是“天泣血”,以前在“棲風山”放倒龔棄色的義父尚剛,使的便也是同一招--招出之下,似天泣血,這是吉百瑞的不傳絕學,威力之大,更在“大屠魂”以上!
  莫同生現下才感覺到痛楚,他一面滾動,一邊不停的呻吟著,模樣十分的窩囊,不但沒有“三手邪”的功架,倒似個少了一只腳的王八;君不悔走上前去,形色納罕的瞪視著姓莫的,忍不住頻頻搖頭:
  “莫老兄,你是不是覺得很痛?”
  大口大口的喘著氣,莫同生咬牙切齒的罵:
  “刀割在人肉上……還有不痛的麼?君不悔,我叫你心狠手辣……叫你說風涼話……
  只待我一朝緩過勁來……要不生剝了你這**養的……我,我就不姓莫!”
  君不悔笑了,笑得很有趣:
  “你傷成了這樣,若不趕快就醫,眼瞅著就是死路一條,如何還緩得過勁來?莫老兄,你們二位今天是輸定了,你是運道好,猶留著一口氣在喘,你那伙計,只得等來生再喘氣啦!”
  湧上一口血痰,差點堵死了呼吸,莫同生用力嗆咳著,白眼仁往上翻:
  “君……不悔……你這個殺胚……你殘害了田桓,又把我糟塌到這步田地……往後再不會有你的好日子過……我們……我們將用盡一切方法……不擇任何手段的幹掉你……
  我們要分你的屍……刨你的租墳啊……”
  君不悔目定定的看著莫同生,巴向前的叮嚀不覺又在耳邊回響一一朝碰上這些煞星、卻只要一個信念,斬盡殺絕,寸草不留……他們永不知道什麼叫仁恕、什麼是憐憫、什麼是良知,他們只曉得為錢殺人,殺人領賞,天道輪迴,對他們而言,全是笑話……頑石不冥,以錘擊之--眼前的情景,果然不錯,這他娘的莫同生可不是頑石不冥麼?!
  舐舐嘴唇,他的手慢慢摸向腰間的刀柄:
  “莫同生,我問你一句話,假若我饒你性命,你也要報復於我?”
  莫同生咳出一塊血痰,猶在充能:
  “你怕了?你寒了?姓君的……來不及啦,任你涕淚交流,跪地哀求,我也斷斷饒你不過……血債,必須用血償!”
  君不悔率直的道:
  “我想,如果我現在殺了你,就沒有這些麻煩了,死人是不會報復的,死人只能在陰曹地府瞎吆喝了那對我並沒有什麼防礙,你說對不對?”
  突然打了個寒噤,莫同生此刻才想到自己的處境,頓悟自己的危況,一個半死的人,還在這裡發什麼熊、充什麼好漢?眼看對方的右手已伸向刀柄,眼看人家的表情冷硬,殺氣盈眸,明擺著是有意思“永絕後患”了,可恨他自己還不知道眉高眼低,尚在表那三貞九烈,而只要一刀下來,萬事皆休,尚有個鳥的招式好耍?!
  不受控制的全身抽搐起來,這位“三手邪”頓時舌頭僵直,神色大變:
  “你你你……君不悔……你想幹什麼?落井下石也不是這種落法……可憐我身負重創,如焚如絞,只差一口氣就人鬼殊途,你,你竟待如此趕盡殺絕?把我一個失去抵抗力的遭難者橫加宰割?”
  猶豫著,君不悔艱澀的道:
  “不是我要乘人之危,實在是你過於頑冥不化,我若放過你,你不但不感恩載德,反倒要咬我一口,與其縱虎歸山,不如斬草除根,將來彼此沒有煩惱;你成了個死人,自然不會再來觸我霉頭,我不用提防你暗算我,也少擔許多心事,兩全其美,何樂不為?”
  一旦‘兩全其美’,老命自則不保,這在君不悔而言固是美了,對奠同生來說,就半點美不起來啦;身上的創傷雖然痛得鼻塌嘴歪,卻顧不得喊痛,只氣急敗壞的叫嚷:
  “慢,慢,且慢……君不悔,我,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切莫誤解……”
  君不悔緩緩的道:
  “那麼。你又是什麼意思呢?”
  深深吸了口氣,莫同生黑著一張臉道:
  “我是說……呃,只怕‘駱馬鴛鴦’不會罷休,顧乞不會甘心……至於我,我已和個廢人無異,又怎生奈何於你?欸……”
  君不悔笑意又現:
  “這樣說來,你個人是不打算分我的屍、刨我的祖墳了?”
  身子又痙攣了一下,莫同生沮喪的道:
  “人心是肉做的不是?今日你周全了我,我……我又怎能恩將仇報?”
  君不悔笑道:
  “不錯,恩將仇報就不是人了,莫老兄,你是不是人呀?”
  莫同生咬著牙,發出噬噬的聲音:
  “你也犯不著這般陰損我……我發誓將今日怨隙一筆抹消,絕對不再糾纏於你,如有違背,天打雷劈!”
  一拍手,君不悔道:
  “起得好誓,不過,誓言往往會很靈驗的,莫老兄,你不會只光吃大白菜吧?”
  莫同生眼下是保命要緊,只要性命得保,叫他咒罵自己的祖宗十八代也在所不惜,聞言之下,居然軟塌塌的舉起右手:
  “君不悔,你若不信,我可以再立毒誓,以證誠心!”
  君不悔安閒的道:
  “夠了,我就不殺你,你這身傷,還得早早醫治才是,否則,光流血也就流死你了,很抱歉不能送你赴醫,尚請包涵則個。”
  內心裡早就操翻了君不悔的血親,莫同生表面上卻流露著一派感激之情:
  “不用費神,我自信這一半時還撐持得住……”
  指了指荒地上挺屍的田桓,君不悔道:
  “那一位,你也記得給他人土為安,可別自己一個人拿碼子走了路,到底你們曾是夥伴,可不是?
  莫同生的形容很快轉為悲戚,沉重的道:
  “瓦缸不離井台破,將軍難免陣上亡……吃我們這行飯的,誰也不敢奢望能得善終,有七尺之地葬身,已屬萬幸……”
  君不悔悲憫的道:
  “倒是語氣槍然,怪可憐人的;莫老兄,我這裡尚有散碎銀子十多兩,如今你身上不便,我分你一半,也好為田老兄辦埋後事……”
  臉上的肌肉往上一抽,莫同生的神情像猛古丁咽下顆爆栗,笑得比哭猶要難看:
  “多謝賞賜,盛情心領。這點須費,我還墊得出來……”
  拱拱手,君不悔道:
  “如此,我告辭了,莫老兄,幸蒙擔待,他日有緣如得再見,容我做個小東,請你飲上一杯。”
  儘管恨得牙癢的,莫同生只好陪著一抹慘笑:
  “不敢,還是我來奉請!”
  君不悔剛待轉身,莫同生又畏瑟的叫了一聲:
  “且住一步……”
  站定下來,君不悔笑吟吟的道:
  “還有什麼指示麼?”
  嗆咳兩聲,莫同生吶吶的道:
  “不知是否能以請教,方才你那凌厲玄異,掣如電閃的一記狠招,是個什麼招法?”
  君不悔哧哧笑道:
  “我不是吆喝出來了嗎?‘大屠魂’呀!”
  胸口急劇的起伏著,莫同生興起一股遭到戲辱後的憤怒,他卻只能把一肚皮怨氣生生吞咽,不敢絲毫顯現在臉上:
  “說笑了,我知道‘大屠魂’刀出之下,是何等景像、何等威勢,先前那一刀,決不似‘大屠魂’的招術,我自信不會弄錯……”
  君不悔不由贊了一聲:
  “好眼力、好閱歷,你說對了,莫老兄,那一招不是‘大屠魂’,是‘天泣血’,我吉大叔的絕活兒,一旦施開來,其精猛浩大,猶勝‘大屠魂’多多!”
  肌膚上立刻起了一片雞皮疙瘩,背脊間也透著森涼,莫同生吸了一口冷氣,呢哺著似在夢吃:
  “我的皇天……我的親娘……竟是‘天泣血’,那一招竟是‘天泣血,……,’君不悔有些掩隱不住的得意:
  “只這一招‘天泣血’,便曾將那‘就來報’尚剛殺了個人仰馬翻,抱頭鼠竄,所以,莫老兄,休怪我說句狂話,你和田桓算是老幾?刀出‘天位血’,你二位還往哪裡求僥倖去?”
  莫同生努力撐起上半身,扭曲著一張血泥抹花的面孔,看似在笑,卻宛如在嚎,好不刺耳驚心:
  “領教了……真個領教了,‘天泣血’,果如‘天泣血’啊……”
  君不悔瞪著對方半晌,才嘆了口氣:
  “你好生保重,莫老兄,可別太過激動,否則神走入魔,便成瘋癲,一個瘋子還不如死了好。”
  嚎笑中的莫同生摹然閉嘴屏息,君不悔話中有話,他如何體會不出?情緒悲愉是沒有錯,至少求生保命的理智還是不缺,假設叫君不侮把他當成個癲狂瘋悻之人幹掉了,這股冤又找誰訴去?
  等他定下神,沉住氣,這才發覺,君不悔早已走遠,遠得任他再是嚎笑也只怕聽不到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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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半路殺出程咬金

  “順安府”。
  高城廓,四方巍峨的門樓子明白分劃出東南西北四條通道,有護城河圍繞周遭,正東門是寬闊的石橋跨河,其他三面城門修得有堅實的木質吊橋,只不過日子承平久了,吊橋多年不曾起放,看那橋頭兩側的鐵鍊鏽痕斑駁,恐怕卷轉鏈條的轆車也快鏽死了。
  城裡城外的人都不曾注意這些,只是湧進來又湧出去,使這順安府城平添熙攘熱鬧,整日價洋溢著一片市塵喧囂,約莫每個大地方,都是同一個情景吧?
  君不悔費了不少工夫打探詢問,好不容易才找著了他想找的這人所在--是一處座落於深胡同底的宅居,幽門大院,亭臺樓閣聳連柿比,倒是一戶挺氣派的人家。
  伸手將紅漆大門上的掙亮獸環叩擊了幾下,他才剛剛縮回手來,門兒已開半邊,一個青衣小帽、僕從打扮的中年人走了出來,衝著他十分客氣的哈了哈腰:
  “這位大爺,可是有什麼貴幹?”
  一想自己此來的目的,君不悔倒有些尷尬,他趕忙拱手道:
  “呃,請問一下,這裡是不是盛南橋盛老爺子的府上?”
  那下人迅速打量了君不悔幾眼,陪著笑道:
  “沒有錯,大爺所說的正是我家老爺子的台甫,不知大爺是要 ?”
  名不悔神色一正,肅然道:
  “還煩老哥傳報一聲,就說在下君不悔,有要事求見盛老爺子!”
  對方略微沉吟,才從容的道:
  “實不相瞞這位君大爺,近幾年來,若非極熟的客人或是重大的情事,老爺子向不露面,都是由我家二位少爺應承接見;君大爺想是頭一次來,不大明白盛府的規矩,要見老爺子,小的做不了主,還得經過二位少爺認可才行。”
  又不是什麼王公府第,偏就有這些臭派頭,君不悔不免心中有氣,然而此時卻非發火的辰光,他只好按捺下來,無可奈何的道:
  “既是如此,我就先見過府上二位公子也好。”
  那人又哈了哈腰:
  “尚請賜交名帖,以便傳報。”
  名帖?君不悔別說沒有名帖,連見也不曾見過幾多次,他乾笑一聲,頗為窘迫:
  “一介草莽,江湖後進,哪來這樣的東西高抬身價?老哥,不怕你見笑,我自認還沒有具帖投刺的資格哩。”
  對方也跟著打了個哈哈,然後回身自去,不片刻,出來請君不悔入內,經前庭,轉曲廊,來到右跨院一間小花廳裡,那兒已站著一個身長玉立,風貌翩翩的佳公子,正含笑向他點頭。
  君不悔趕緊走前幾步,抱拳為禮:
  “在下君不悔,這一位兄台是?”
  那人溫文爾雅的回以長揖:
  “未學盛滄,君兄駕臨求見家父,未曉有何指教?”
  君不悔略一遲疑,笑得有幾分不自然:
  “我想,這件事最好由我面稟老爺子比較合宜……”
  盛滄形色不變,安詳自若的道:
  “君兄或許有所不知,近數年來,由於家父年齒日增,嫌忌煩冗,舍下內外諸事,皆囑我兄弟二人代決從行;君兄此來,或有要務,尚祈明白相示,如我兄弟可以作主,亦免繁轉一層,否則,自當親稟家父,再憑裁奪。”
  話是婉婉轉轉,卻已說得夠明白了,你要見我爹不是?得先把因由講出來,我認為有這個需要才能讓你見,反之,咱們眼前就消亭著將事情了結--盛滄是一副足可當家的架勢,君不悔好生氣惱,偏又發作不得,他搓著一雙手道:
  “兄台,老實說吧,這檔幹事,除了令尊老爺子,誰也替他作不了主,因為只有他本人才能解決這個癥結--”
  盛滄深沉的一笑,道:
  “竟有這麼嚴重?若然,則更不可輕率驚動家父,所謂父債子還,有什麼涉及家父的問題,請君兄無妨據實見告,我自信還有幾分擔當!”
  君不悔皺眉思量半晌,只有單刀直入,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令尊翁盛老爺子,素有‘絕刀’之稱,刀法上爐火純青,別創一格,自出道以來,但凡交鋒試刃,只勝不敗,因而自詡為刀中之聖--”
  盛滄冷哼一聲,面色微露不豫:
  “家父的刀上功夫,有目共見,決非欺世盜名,妄加封抬,這刀中之聖,乃是江湖同源的美譽,不是家父自詡,君兄言來,務請三思!”
  君不悔苦笑道:
  “好吧,不管是老爺子的意思或是別人家的推崇,都無關緊要,緊要的是當時引起了另一位使刀的大宗師不服,因而便向令尊翁下了戰書,約好某日某地,各憑所學,分判一個強弱高低,也確定一下誰才配享刀中之聖這個美譽……”
  突然退後兩步,盛滄怔仲中更帶著驚訝的注視著君不悔,仿佛直到現在,他才真正發覺了面前之人的存在價值,就這麼定定的凝注了好一會,他才低緩的道:
  “在約定的那一天,家父去了,但整整在原地等了一日一夜,對方竟沒有出現,從那一時開始,家父就天天盼著這位挑戰者露面,卻是月復月,年復年,直到今日以前,再也沒有與那挑戰者相遇,甚至連那人消息行跡亦隨而沉匿,不曾聽人提起,好像就這麼忽然間隱滅煙散了……”
  君不侮清了清嗓門,嚴肅的道:
  “那個人沒有隱滅煙散,也不是消聲匿跡,只是在與令尊約戰之前,發生一樁意外,這個意外,使他無法赴約,由而衷心痛苦,難以平復,他曾經立下誓言,對與令尊之約,他必然履行,就算他今生不能親自如願,也一定指派傳人弟子來代他踐行,不論勝負如何,至少亦有了個交待!”
  盛滄沉重的道:
  “這樣說來,君兄就是來代替‘大天刃’吉百瑞踐約之人了?”
  君不悔微微躬身道:
  “在下正是,卻乃惶驚無比。”
  默然片刻,盛滄才道:
  “君兄可否見示,吉百瑞當年出了一樁什麼意外,以至不能踐約?”
  君不悔形色凜然的道:
  “吉大叔是被他一個朋友暗算了,起因為了謀財,那人用心極狠,手段極毒,吉大叔在遭至暗算之後,雖能兔脫保了性命,全身真力破散,難以聚氣凝勁,等於一個半殘之人,在這種情形下,他自然無法前來履約比鬥。”
  點點頭,盛滄道:
  “君兄且請小坐,我這就進去稟明家父,再傳回示。”
  於是,君不侮在一張酸枝太師椅上落坐,目送著盛滄匆匆出門而去,在盛滄的背影消失之後,他不禁興起一股歉疚的感覺,人家算得上是名門大戶,舉止應對中規中矩,光看盛滄的風貌人品,談吐氣質,就如道幼承庭訓,教誨有方,這麼一戶和樂安詳的人家,卻愣吃自己尋上門來觸一記霉頭,想想真還有點汗顏不安,但是,吉大叔的心願全系在自己身上,不替他償願,就會更汗顏不完了,人生在世,到底有幾多可以自行作主的事呢?身不由己的苦處最是難言,欸。
  不消多時,口廊上已傳來一陣輕促的腳步聲,他急忙站起,迎門而入的一共是四個人,盛滄在前,另一個與他面目酷肖,卻膚色微黑的青年緊隨於後,第三位,是個國字臉膛,銀髮無須的高大老者,老人雙目炯亮,不怒自威,眉字間別有一種雍容沉穩的氣度,跟在老人後面的一位,年紀也不小了,稀疏的幾根黃頭髮就那麼散披於頂,五短身材襯著他沒啥特徵的平凡面孔,看上去不怎麼起眼。
  銀髮老人一進花廳,目光就落在君不悔的身上,盛滄往旁一站,垂著手說話:
  “爹,這一位,就是吉百瑞的衣缽傳人君不悔,”
  老人微微頷首。抱拳當胸:
  “老夫盛南橋,聽滄兒來稟,說令師當年因遭暗算,以至未能赴會切磋,實屬不幸,令師近來日子可好?脾氣亦該稍稍磨順了些吧?”
  君不悔躬身道:
  “回前輩話。吉大叔是我的大叔,因為我在遇見吉大叔之前。已有過師承,說我是他老人家的傳人沒有錯,卻不能算徒弟,師門的規矩擺在那裡,混淆不得,再回稟前輩,我大叔的身子骨這些年來不夠健朗,脾氣仍然火爆,多添的是一份悵恨,百般無奈,因此把他老人家的豪情壯志全寄託在我身上了!”
  如此回話,雖則有欠方雅,卻但真率直得可愛,盛南橋豁然大笑,一指那膚色黝黑的青年道:
  “滄兒你已見過,這一個是我的二子盛浪--”
  又一指那貌不驚人的老兒道:
  “我的摯交好友辛回天,回天有號,人稱‘八翼摩雲’,不知世兄可曾聞及?”
  君不悔形容嚴謹的道:
  “晚輩閱歷甚淺,見聞不足,所知所識實在有限,高人奇士更是攀附不上半個,還望前輩多所指導教示,”
  盛甫橋和悅的笑笑,道:
  “世兄不用客氣,強將手下無弱兵,百瑞兄既然視你為衣缽所傳,又委你為來踐當年舊約的代表,世兄各方面的火候必不待言,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我們這一輩老朽,也該到急流勇退的辰光了……”
  君不悔微顯不安的道:
  “前輩言重,都是晚輩無端打攪,引起前輩困擾,但身受上命,義無反顧,斗膽犯顏,還乞前輩恕看!”
  擺擺手,盛甫橋以十分諒解的語氣道:
  “事情不能怪你,亦不能怪百瑞兄,武林中人,人是一口氣,要的是一個名、尤其序列所分,關係師門的威望,考驗本身修為深淺,最是不可輕忽,百瑞兄執意與我相互印證所學,目的並非只在單純的一論高下,更在於彼此探討各自技藝的精妙之處,憚使雙方獲益,再上層樓……”
  談到這裡,氣氛還相當融洽,就像故識聚晤,紙上論劍,雖然立場觀念有別,倒也沒有一觸即發的緊張的形勢,便在此際,“八翼摩雲”辛回天突然開口道:
  “扯了這麼多,說穿了只是一件事--君不悔,你大老遠找上門來,就是要代替吉百瑞履踐舊日之約,單挑我們盛大哥試試你的刀口子?”
  出言是這般火辣,君不悔聽在耳中不禁愣了半晌,他瞧著這位其貌不揚,口氣張狂的辛回天,強自按捺著胸膈問那一股衝動,笑得十分難看:
  “辛前輩請勿誤會,我只是肩承吉大叔的重托,延續他老人家尚未完成的心志,盛前輩為刀法名家,一方重鎮,我一個未學後進,除了求教領益,怎敢故以鏑鋒相識?辛前輩高看於我,我還沒有這份能耐……”
  冷冷一哼,辛回天寒著臉道:
  “後生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居然膽上生毛,堂而皇之登門叫陣,這種江湖大忌,也敢明知故犯,真正是可忍孰不可忍,君不悔,你要稱量我盛大哥,行,且過了我這一關方能如願,否則,且自早請,亦不用在此丟人現眼了……”
  盛南橋覺得甚為尷尬,忙打圓場:
  “回天,回天,稍安勿躁,君世兄通情達理,極有分寸,並非驕橫狂妄之輩,人家以禮論事,我們就該以禮待之,切勿亂了章法,貽人笑柄。”
  一點頭,辛回天重重的道:
  “不行,大哥,他想鬥你,必先鬥過我再說…、。”
  盛南橋微微搖頭:
  “回天,不可造次,這是對我個人功力的考驗,你無須攔在當中!”
  辛回天極為剛烈的接口道:
  “要是吉百瑞親自到來,大哥,不論在身份地位上、輩序名望上,你們互為比試尚稱允當,如今他竟然派來了一個無名小前來向你溺戰,豈不欺人太甚,存心折辱?萬一這姓君的佔了上風,吉百瑞必然譏嘲大哥空負盛譽,所學卻不及其傳人,大哥勝了,他更有話說,他會講未曾親臨,固難周全,小輩試鋒,不過一測大哥深淺市已,正是敗則無顏,勝亦不武,這進退維谷的境況,乃是吉百瑞有意安排,卻陷大哥於困窘,大哥明人,莫非還思之不透?”
  於是,盛南橋也不由猶豫起來,辛回天的話有兩句最使他矍然而驚--“敗則無顏,勝亦不武”,眼前的形勢,如果真是吉百瑞的有意安排,可得多加慎重,一世英名,可不能就此付諸流水。
  君不悔臉色陰暗,沉沉的嘆了口氣:
  “辛前輩,我吉大叔沒有這些深沉心機,也設計不了如此陰損的花巧,他之所以不能前來,純因早年內傷形成瘤疾,無以運功發力之故,要是他能來,早就來了,何須昔熬了這麼多年,再遣我來濫芋充數?”
  辛口天執拗不變的道:
  “這只是你的說詞,誰知道你們背地後又是什麼打算?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想我盛大哥一生正直磊落,不尚巧思淫計,他是個不轉彎的君子,君子可欺之以方,我不是君子,卻看得出煌煌道理掩遮下的詭謀,萬萬不能任盛大哥冒這個險,上這個當!”
  君不悔措詞艱辛的道:
  “辛前輩未免過慮了,我替吉大叔前來向盛前輩請教,結果如何完全由吉大叔承擔其責,換句話說,我可以絕對代表他老人家,其中斷無異解他說,我之勝負,即吉大叔之勝負,又怎會托以言詞而加狡辯?”
  辛回天背著手走到一邊,話聲冷峻:
  “要證明這一點有一個法子,看看你到底具有何等身手,再由盛大哥裁定是否與你過招,假若你果真修為不差,盡得吉百瑞藝業精髓,相信我盛大哥也會成全你的心願,但你的功夫如是不夠堂奧之窺,便坐實了另存惡念,到那個時候,就算我盛大哥要慈悲你,我辛某人也決然饒你不過!”
  這一番話,口氣之間簡直把君不悔看成個九流混子,市井青皮了,君不悔的涵養倒好,挺能容忍,他幹澀澀的一笑,望著盛南橋道:
  “我沒有意見,一切但憑盛前輩做主便是。”
  辛回天的想法,已經為盛南橋所默許,他意識到他這位摯友的打算另含玄妙,這樣辦有兩層好處--其一,可以避免對手太弱時的屈辱或太強的窘迫,從而自行決計應戰與否的策略,先保圜轉的餘地;其二,可以由對方的出手招式問揣測對方造詣深淺,從而攻其弱避其鋒,這個應付計謀相當精明老辣,對盛南橋來說有百益而無一害,他當然樂於接受。
  一見盛南橋的形色,君不悔已然明白這“絕刀”的心思,但他依舊追問了一句:
  “前輩的尊見是?”
  盛南橋表面上仍帶著幾分矜持,緩緩的道:
  “回天所說的這個法子,固然是考慮周詳,也是為了維護我的尊嚴權益著想,但能否能接受,卻要世兄斟酌,在我們的地頭上,尤其是在舍下,我們不便俱以包攬,免得世兄不服,更落人口實。”
  君不悔思量一會,謹慎的道:
  “我同意辛前輩的方法,只請辛前輩節骨眼上手下留情,已是感激不盡……”
  盛南橋似乎對君不悔的印象不錯,他贊許的道:
  “習武之人,首須學會容忍謙讓,勿使鋒芒太露,氣燄過張,世兄正是虛懷若谷,沖和自抑,只此一端,已足見百瑞兄所傳得人,不負他一番苦心了!”
  君不悔忙道:
  “前輩謬獎,實不敢當,愚魯如我,僅僅是有點運道,再加上多倍功夫而已,習藝至今,亦不過略得技擊皮毛,刀法虛招,實在驕狂不起來……”
  乾咳一聲,辛回天冷板板的搭話道:
  “現在不是說客套話的時候,辰光不早,我們亦用不著再往下耗了,大哥,比試之處,你看就在花廳前的邊院如何?”
  盛南橋無可無不可的道:
  “也好,邊院地方還算寬大,就湊和著在那兒吧。”
  辛回天剛要開口再說什麼,一直侍立於側的盛滄忽然踏前一步,以一種胸有成竹的語氣向乃父道:
  “爹,孩兒有個拙見,不知能不能說?”
  目視盛滄,盛南橋平靜的道:
  “你講吧,可別再搬弄些枝節。”
  垂著一雙手,盛滄從容不迫的道:
  “辛二叔方才所提的比試程式非常正確,問題只在於不該由辛二叔擋這第一陣,爹的兩個兒子都在面前,辛二叔無論與爹有多深的情感淵源,也不能讓辛二叔先孩兒等挺身涉險,老子的事理應由兒子承擔,兒了若是不敵,再做打算為時未晚!”
  辛回天兩眼一瞪,大聲道:
  “滄兒休得與二叔我爭這差事,二叔與你爹是過命的交情,抹脖子的兄弟,這點麻煩算得什麼?說到涉險,更是荒唐,二叔我這些年來水裡火裡,大風大浪,見過的陣仗多了,幾時掉了塊肉抹去層皮?這位君不悔,任他再是手段高妙,料想也不能輕易擺得平我,我不擔心,你卻緊張個啥勁?”
  盛滄誠懇的道:
  “二叔,所謂有事弟子服其勞,為家父之約,萬一累及二叔,而我兄弟卻在一邊掠陣觀戰,屆時怕要難以自處,二叔不可稍有失閃,我兄弟則有了失閃亦無妨,輕重之分,二叔自能區判。”
  大大搖頭,辛回天道:
  “真個杞人憂天,把我辛某看老了!”
  盛南橋也含笑道:
  “回天,滄兒的話亦有他的道理,小兒輩既然具此孝心,何妨由他們見識見識,學習學習?你我兩個老朽正好一旁觀摩,求點心得,知果小輩無用,再輪到我們老哥兒下場討教不遲。”
  辛回天悻悻的道:
  “大哥,怎麼你也這樣說?”
  走過去把著辛回天的胳膊,盛甫橋正色道:
  “滄兒說得不錯,豈有老子的事兒子一側袖手觀望之理?傳出去豈非成了他們不孝?
  回天,這是保全他們的名節,你就別在拗執,先讓一陣吧!”
  辛回天愣了片歇,才極其勉強的道:
  “好,我就先讓一陣,不過,話我可得先說在前面,如果滄兒或浪兒不是君不海對手,第二場我便非上不行,那時你決不能再攔我!”
  盛滄是頭一輪,眼下辛回天業已訂下了第二輪,這他娘不成為較技論藝,倒像是車輪大戰啦,休說君不悔聽在耳裡什麼味道,就連盛南橋自己也感到不大好意思,他趕緊拍拍辛回天的肩頭,含混的道:
  “再說再說,回天,別忘了人家找的正主兒是我呀!”
  這時,盛滄望向君不悔,很有禮貌的道:
  “君兄,在下不自量力,有所悟越,尚請君兄包涵才是--”
  君不悔強扮笑容,儘量表現得豁達大度:
  “兄台客氣了,老爺子家傳絕學,必然不同凡響,稍停過招試鋒,還得兄台手下留情。”
  辛回天不耐煩的催促著,更自行帶頭,將一行人領到花廳一側的邊院,大馬金刀的往當中站定人嚴然是以正判自居,好一副喧賓奪主的氣燄!
  盛南橋似是早已習慣他這位老友的作風,絲毫不以為忤,笑吟吟的立在辛回天身旁,召光巡梭,也只在等候好戲上場了。
  君不悔與盛滄二人是對面峙立,邊緣上挺著盛浪掠陣,在觀戰及應戰的幾個人裡,大概就數他較為緊張,連呼吸都有些急迫的模樣。
  這裡邊院,地面是用大塊青石鋪砌,潔淨堅實,卻略嫌滑溜了些,君不悔輕輕以靴底磨試石紋,順應觸感,一邊調息運氣,使自己的情緒完全趨向平靜……
  對面,盛滄顯然也在進行同樣的過程。
  不知打哪兒飄來淡淡的花香,很清雅,很素馨的味道,令人聞著十分舒適,精神上亦就越發爽朗,竟不覺殺伐之前的那種窒迫壓力。
  盛滄大約事先已有了代替老父出陣的打算,業經準備周齊--他掀袍撩擺,但聞一聲清脆的機簧彈響,銀光閃處,手上已多出一把刀,一把形式尋常,質地卻絕對不尋常的“鬼頭刀”!
  君不侮注視著盛滄手中的鬼頭刀,刀身在雪亮中透著波波流燦的淡紫,而鋒口削利,隱約中似見寒氣森森,不用說,這又是一把好刀,殺人不沾血的好刀!
  盛滄執刀當胸,左手平搭右手虎口,這是把式見禮的動作;君不悔微微抬腕,“掙”
  聲輕吟中,“傲爺刀”已映入人眼,青藍色的光華靜靜炫映,宛如秋水一汛!
  站在那邊的盛甫橋雙目倏亮,大贊一聲:
  “果是好刀!”
  辛回天卻陰沉沉的道:
  “刀是好刀,卻得看執刀之人會不會用才算數!”
  與君不悔相峙著的盛滄唇角輕輕抽搐了幾下,徐緩的道:
  “君兄,刀稱傲爺?”
  君不悔穩重的道:
  “不錯,傲爺是刀。”
  盛滄深深吸了口氣,端容一笑:
  “得罪了--”
  “了”字迸自他的嘴唇,只是一個低微的餘音,鬼頭刀已在一閃之下到達君不悔頭頂,這眼看扎實實的一刀,卻在來到近前時突幻九道光束,分向君不悔身上九個不同的部位刺來。
  君不悔沒有移動,他早已判明這堂皇的一刀不會只似它表面的,形象這般單純,傲爺刀在他手中顫跳,一度扇形的光弧散出,當光弧尚在凝驟,人已一個暴旋斜轉三步,刀鋒暴飛,一大蓬星芒流雨反罩敵人,而空氣嘶嘯,仿佛也被刃口割為片片!
  盛滄的反應亦是又疾又快,他揮臂弓身,雙腳點蹴彈躍,隨著君不悔的攻勢回騰翻滾,鬼頭刀倒挑正劈,由各個奇異的角度劈打俱上,只聞金鐵交擊之聲不絕,冷焰火花四濺,兩個人忽進忽退,倏起倏落,瞬息間已過了九招二十七式!
  這時,辛回天壓低著嗓門向盛南橋道:
  “大哥,你看滄兒的造詣比諸這君不悔如何?”
  雙目專注著場中鬥況,盛南橋諱莫如深的道:
  “滄兒尚得一個‘穩’字,君不悔卻深諸一個‘狠’字,這會兒還不敢說孰強孰弱,待到要下斷論,恐怕尚須再過幾招--”
  辛回天冷冷一笑:
  “凡事能穩就好,再狠,也狠不過泰山不動!”
  盛南橋搖頭不語,場中的盛滄卻碎然一躍拔空,長嘯訪如猿映,人在空中急速往下回滾,他的身影便立時被刀光吞沒,形成一個進射著冷電精芒的光球,有若一顆隕星般直瀉而下!
  辛回天摹地喝一聲彩:
  “‘天外歸星’,漂亮!”
  這一招“夭外歸星”,乃是盛南橋的不傳之密,是他“穹字刀法”中最最精絕的一式,此式一出,鬼哭狼嚎;雲晦風淒,多少江湖強者,武林奇士,便喪生在這“天外歸星”的刃芒鋒口之下,此刻鏑光又現,卻不知後果如何了!
  君不悔一見盛滄的刀法顯現,形狀凝聚,便曉得這是一記追魂奪命的絕活,他往後暴退六步,“大屠魂”隨之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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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居然是車輪大戰

  晶瑩的刀輪裡,迸射著溜溜冷電寒光,那光束便似瞬息層疊的嗟峨刃山,又似幻化萬千、矯繞騰卷的飛虹,以各個不同的形象展現,或是翻湧、或是迴旋、或是翩掠,天地之間,剎時充斥著一片銳凜肅煞之氣,滿眸滿眼,也全叫那種激盪澎湃的焰芒迷炫了!
  光球疾滾而至,甫與四揚齊湧的寒芒交觸,便發出震耳的削刮之聲--鋼鐵削刮著鋼鐵,聲音之刺耳尖銳,幾乎像在剜著人心,虹彩跟著顫動,光球隨即翻沉,仿佛游龍戲珠而龍怒珠躍,於耀目的璀燦閃亮中透著並不愉悅的暴厲意韻,“八翼摩雲”身形碎發,真似脅生八翼,快得幾乎不能自攝,隨手抓攫下驀地將盛滄拋出場外五步,自己也一個倒翻落地。
  盛滄功力果然不凡,在他老叔這個猛烈的突兀動作裡並沒有摔跌或是跌倒,只見他雙臂振揮,腰扭背弓,雖然搶出幾步才勉強站定,卻不曾當揚出彩,他喘吁吁的回過身來,玉面蒼自如紙,額汗淋漓,衣袍左肩,清清楚楚裂開一條半尺長的隙縫,裂口整齊,卻是毫髮未傷。
  君不悔也是帶著喘,神色卻比他的對手從容得多,做爺刀在他手上泛閃寒光,有如雷神的火器,雖在震怒之後,仍然隱隱有其不可測的餘威:他站在那裡,形色十分謙和平靜,不具一點贏家應有的氣勢。
  是的,這場較鬥,盛滄敗了,”天外歸星”顯然敵不過“大屠魂”。
  場邊,盛南橋神情相當沉著,他踏上一步,微笑依然:
  “好刀法,好本領,難怪世兄英氣風發,膽識如此過人,百瑞兄衣缽有傳,不但他心裡高興,我也一樣為他慶幸!”
  君不悔微微躬身道:
  “前輩謬譽,愧不敢當,晚輩多承大少君謙讓,才不曾出醜各位之前,府上絕學,名至實歸。果是不同凡響。”
  盛南橋的目光投注向盛滄身上,眸底掠過一絲黯然,語氣卻不減開朗:
  “大家都是內行,誰勝誰敗,一目了然,客氣話不用說了,滄兒,你有什麼意見須要向大家表達的麼?”
  盛面橋不愧是宗師之屬,大家風範,度量果然恢宏,他是在暗示兒子,對方在較技試鋒之間,業經手下留情,應該有幾句話交待才是。
  盛滄當然明白父親的意思,他衝著君不悔遙遙一揖,努力在臉上擠出一抹笑顏:
  “君兄,名師手下出高徒,百瑞前輩技藝超群,內涵精到,我是深深領教,佩服無已……”
  君不悔忙道:
  “還是兄台多所謙讓!”
  望了一眼自己左肩的衣袍裂口,盛滄窘迫的道:
  “君兄勝而不驕,更向在下臉上抹金,足證君兄的心懷寬廣,為人厚道,但事實總是事實,在下學藝不精,一承君兄手下留情,二為家嚴折名損譽,無能無才,真正羞煞愧煞!”
  君不悔倒覺得老大過意不去,但正如盛滄所說--“事實總是事實”,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措詞來安慰這位輸家了!
  盛南橋沉毅的道:
  “滄兒不須自責過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武學之道,原來便無止境,這也是給你一個經驗,一次教訓,要知道砥礪上進,苦學不倦,才是將來功成名就的保證,眼前的挫敗不關緊要,總要因此激發你的雄心壯志,方叫值得!”
  盛滄低著頭道:
  “爹,兒子謹敬受教。”
  那頭掠陣的黑小子盛浪忽然一個箭步搶了過來,指著君不悔嗆喝一聲:
  “好,你算揚眉吐氣、威風八面了,卻是得意不宜過早,我哥哥一時失手落敗,還有我做弟弟的在,你要真有本領,不妨連我一齊擺平,那才稱得有種!”
  君不悔有些發愣,陪著笑道:
  “二兄,你且莫--”
  盛浪朝地下“呸”的吐了口唾沫,張牙舞爪的道:
  “住口,誰和你稱兄道弟?憑你也配?廢話少說,拎起你的傢伙,死活拼上一場,你挫辱了我哥哥,我若不片下你四兩人肉,怎生消得心中悶氣?!”
  盛南橋一看不像話,臉色倏沉,重重的道:
  “浪兒休得無禮,還不快快給為父退下?”
  盛浪大聲申辯著:
  “爹,這姓君的二愣子,八成是吃了狼心豹膽,衝暈了腦袋,居然大搖大擺上我們家挑戰啟釁來啦,如今大哥叫他弄了個灰頭土臉,把爹的一世英名也抹了黑,這個羞辱,我們如何受得?若不當場放倒他,將來一旦傳揚出去,說順安府盛家向以刀法見長、虹刃稱絕,竟吃一個無名小輩砸了招牌,踢破門面,爹,事情揭開,我們還能朝下混麼?”
  心裡痙攣了一下,盛南橋口中卻叱責著:
  “公平比試,勝負已見,可不能輸不起;浪兒,藝海無涯,誰也不敢說永遠高居人上,唯我獨尊,輸贏之間,只要們心無愧,也就是了!”
  盛浪一張黑臉掙得發紫,脖頸上筋絡凸現:
  “不,爹,姓君的找上門來,起始就不安好心,他篤定是抱著折侮我們的目的而至,所謂代替吉百瑞一償夙願,比試求教,全是場面話,半句聽他不得,爹要不信,只待一朝放他生出,外頭什麼風言風語都能喧騰開,盛家在地頭上再休想抬頭了!”
  盛南橋怔了好一會,才沉重的道:
  “若然如此,也只好由他,武林規矩卻不可廢,盛家家風亦不容屈,浪兒,你不必再多說了……”
  盛浪猶自不服,剛想再次力爭,沉默良久的辛回天已冷冷的開了口:
  “浪兒不說,我卻有話要說,大哥,你不會這麼快就忘了我們的約定吧?”
  皺著眉,盛南橋道:
  “什麼約定?”
  辛回天提高了聲調:
  “我早在滄兒動手之前就同大哥說好,若是滄兒不敵對方,可得輪到我討教人家高招,眼下滄兒失手落敗,合該我來上陣,豈能因為滄兒之敗,把兄弟我的機會也一遭抹煞?”
  盛南橋猶豫著道:
  “這……回天,這似乎有些,有些……”
  辛回天昂然道:
  “大哥無須為難,真金不怕火煉,是漢子就得要闖,一時僥倖,又如何揚名立萬於千秋後世?有本領不怕磨,越磨才越堅!”
  轉過頭,他衝著君不悔咆哮:
  “小子,你甭在那裡裝痴扮呆,悶著頭不吭聲,你倒是把話講明,敢不敢與我較量?”
  君不悔不由進退維谷,十分頭痛,也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的道:
  “回辛前輩的活,晚輩這趟來乃是奉吉大叔之命,向盛前輩領高招,拜識絕學,這檔子事,似乎和辛前輩不大有牽連,辛前輩硬要賜教,說起來,未免有點強人所難……”
  暴笑如雷中辛回天雙目怒瞪:
  “你是指我多管閒事、逞強出頭?你是在暗喻我以大欺小、執意顯能?小子,你是這個意思麼?”
  君不悔亦難免心中有氣,他抗聲道:
  “辛前輩,欲加之罪,何患無詞?你,你說我是什麼意思,就算是什麼意思吧!”
  仰天狂笑,辛回天戮指如戟,遙點著君不悔的鼻端:
  “君不悔,小王八蛋,如今你可是露了原形,現出真面目來啦,什麼代替吉百瑞履踐舊約,什麼切磋技藝、討教高招,全是一派胡言,表面文章,你實際的目的,是想挫辱盛家威名,骨子裡的打算,欲待藉此揚名立萬,奠定你往後在江湖上的根底,這點粗淺念頭,幼稚把戲,居然冠以堂皇名份,欺我得於情面,不便揭發?你惜了,君不悔,你大大的錯了,我盛大哥為人方正,賦性直率,你可以欺之虛理,卻是瞞不過我,很好,你想拿著我盛大哥開刀,我就先試你的刀口是否鋒利!”
  這一番話,極具煽動性,不但君不侮聽得張口結舌,駭然無以為應,就是盛南橋,也不禁面上色變,目透寒光;人的主意,如果原來是那般單純,中間一經歪曲,簡直就找不出解釋的理由來,至少,當場就能弄個措手不及,君不悔的情況,眼下正是如此,好比啞子吃黃蓮,有昔說不出!
  盛浪乘機大叫:
  “辛大叔說得沒有錯,狼子野心,正是人人得而誅之,大歲頭上動土,到盛家祖祠撒尿,爹,你能忍,兒子們不能忍!”
  盛南橋盯著君不悔,徐徐的道:
  “你可真是這樣打算的麼?”
  一聽連盛南橋都有了誤會,偏生朝牛角尖裡鑽廠君不海非僅內心激動,更有著莫大的感慨;他盡力使自己平靜下來,憋著氣道:
  “回稟前輩,晚輩如有辛前輩所說的那種動機,便叫晚輩不得好死;辛前輩的說法全憑臆測,毫無根據,晚輩認為他是有意挑撥,存心相謀,以激使雙方血刃互殘,把場面弄到不可收拾--”
  盛南橋揮手阻止怒形於色的辛回天,面容陰冷的道:
  “回天是我的生死之交,如果他想這麼做,則道理何在?”
  君不悔也豁出去了,他昂著頭道:
  “道理很簡單,辛前輩昧於私情,意存褊袒,企圖抹煞盛滄兄的敗跡,而達成目的的唯一手段,便是藉故置我死地,盛浪兄亦是同一個想法。只不過更加了一層乃兄受挫之後的怨憤感而已,兩人同心,就形成了眼前的情勢。”
  這時,盛浪咬牙嘶叫:
  “放你娘的狗臭屁,你是被我們拆穿陰謀詭計,交待不了,才這麼含血噴人,姓君的,你好一張利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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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銜命從教選勝場

  原是中規中矩,名門大戶的人家,只由盛浪這開口一罵,頓時就失去了那種清雅溫厚的韻致,變得恁般粗野不堪,存在君不悔心裡的一份敬意也立刻消滅了大半--所謂高門巨第,卻調教出此等蠻橫不文的後人,看來也就是表面上矯飾氣派,偽營莊重,拆穿了,又和販夫走卒有何不同?
  似乎盛南橋也覺得自己兒子出言有些猖狂無狀,他瞪起雙眼,面有不豫:
  “浪兒,不論敵友,應對之間都該保持風度,謾罵叫囂,足以示人淺薄無教,此非我輩宜有的態度,處理事情有處理事情的方法,切切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才好!”
  盛浪比他哥哥潑皮偏執得多,聞言之下忍不住又回頂老父幾句:
  “爹的教訓雖然不錯,但講修養論風度也得看對什麼人來,姓君的分明是心懷叵測,暗藏好計,密謀於我全家,這種陰毒小人,用得著對他客氣?爹!再要讓他一步包管他就沿著鼻樑上了臉,不叫我們活啦!”
  “大哥,浪兒平素可能驕橫了些,但聽他今日所言,卻十分切實中肯,足見這孩子頗有長進,事理也看得清明,眼前的情勢必須妥為解決,解決之道,浪兒和我正是一個心意!”
  盛南橋明白辛回天所說的“心意”,就是欲藉輪番鏖戰,名為較技試藝,實則活活磨死君不悔,這種作法,固然有失公道,更損陰德,但要保住自己的聲望威名,則除此之外,別無良策,只是一朝做了,是否能以天衣無縫,不留後患,卻要仔細盤算,茲事體大,可萬萬玩笑不得!
  君不悔不是個傻鳥,辛回天與盛浪起的什麼念頭,盛南橋在沉吟考慮著哪一樁問題,他是肚裡雪亮,景況演變到這等地步,他非但痛心,猶且寒心,本來名正言順,大可彼此和氣,圓滿收場的一件事,只為了幾個人的思想偏激,心胸狹隘,就搞成如此難以收拾的局面,而能以主斷是非,明判曲直的正主兒竟亦一味混淆公正,意念游移,名家宗師,卻乃這麼一個氣度格節,真是不說也罷!
  辛回天又加重了語氣:
  “大哥,事不宜遲,當斷則斷,保百世英名,端在大哥一念之間,切切不能存婦人之仁!”
  盛南橋面色凝重,默然無語,似乎尚難以下定決心。
  於是,在旁噤窒了這一陣的盛滄輕咳一聲,形態微帶窘赧的開口道:
  “爹,此時此刻,可否容孩兒略陳管見?”
  盛南橋嚴肅的道:
  “你說。”
  稍一遲疑,盛滄垂著目光道:
  “孩兒認為,君不悔的來意只是代表吉百瑞履踐當年與爹的舊約,不會有其他惡意,否則,他大可重創孩兒於刀下,先行立威揚名,他沒有這樣做,足證心存仁厚,不欲結怨,為了盛家清譽,我們似不該以別種手段相謀於他……”
  盛甫橋緩緩的道:
  “滄兒,你的意思是,就這麼放他走?”盛滄低下頭,像在和自己掙扎:
  “君不悔既是代表吉百瑞來踐當年之約,成敗俱由吉百瑞名下承擔,爹是刀中之聖,一門宗師,自當慨加接納,以證長短,一則為昭明天下,爹的功力造極,二則也好叫吉百瑞心服口服,絕刀藝業,果然冠于群倫!”
  盛浪脫口吼叫:
  “你出的好點子,萬一爹敗了呢?”
  盛滄怒道:
  “爹不會敗,就是因為你對爹信心不夠,在這裡瞎攛唆,才使爹有了顧慮,生起猶豫,老二,你用這等手段對付人家,這不是在幫爹,是在害爹,若是將來風聲傳揚出去,你不想想外頭會把我盛家描述得何其不堪!”
  猛一挫牙,盛浪惡狠狠的道:
  “我不管你怎麼說,姓君的小子不配和爹動手,他敢上門砸我們招牌,就必須付出代價,有所承擔,等他打敗了辛大叔,打敗了我,才有資格和爹較量,要想膺越一步,那是做夢!”
  盛滄忍耐著道:
  “老二,我替爹擋了第一陣,是盡人子之道,如果辛大叔與你再擋第二陣,又算是什麼說法?你也不怕別人批評我們以眾凌寡?不怕別人暗譏爹是心存畏怯?”
  盛浪跡近咆哮:
  “聽聽你這一套,哥,你真叫孝順,真叫明通事理,你是爹的長子,就這麼來數落盛家,編排老父?天下少有胳膊時子往外拗的人,不料今日我卻發現了一個,這一個,居然竟是我的兄長,吃裡扒外,莫此為甚!”
  盛滄氣得臉色蒼白,全身簌簌而抖,他顫生生的指著自己老弟,舌頭僵直:
  “你你你……老二……你簡直不可理喻,含血噴人……你怎能如此污衊於我、中傷於我?莫不成我為爹說明事實,詳陳利害,也錯……了麼?”
  重重一哼,盛浪兩眼望天:
  “我看,你又怕是為了人家饒你一命,心存畏懼,藉此感恩圖報,以示巴結拉攏之意吧?”
  盛滄大大晃了一晃,差點連站都站不穩了:
  “你你你……”
  大吼如雷,盛南橋勃然暴怒:
  “一對畜生,兩個忤逆,你們真正丟人現眼到了極處,這還有規矩麼?互揭隱私,彼此攻訐,手足相殘,兄弟閱牆,門風家譽,全叫你們敗盡,不用別人來排來踩,光你二人,已經足可將盛家斷送!”
  盛家兄弟一見者父無名火已動,雷霆威發,不由噤若寒蟬,誰也不敢再吭一聲,雙雙垂手肅立,卻是都有一副委屈的表情。辛回天陰沉沉的一笑,極其冷凜的道:
  “大哥,兄弟與大哥交逾半生,一心為你,拙意或稱淺薄,卻是要替大哥擔負責任,誠盡道義,浪兒話且不論對與不對,大哥總不會以見怪吧?”
  嘆了口氣,盛南橋道:
  “回天何來此言?你的心意可感,我又何嘗不明白此中得失利害,攸關至鉅?只是--欸!”
  辛回天生硬的道:
  “大哥,恕我無狀,今日之事,我一定要以我的法子來辦,即便大哥因此與我割席斷交,兄弟亦庶可無憾!”
  搖搖頭,盛南橋道:
  “你言重了,回天,要知道我也有我的顧虛……”
  辛回天毫不動搖的道:
  “如果將來有什麼風言閒語,全由我來肩承,與大哥無涉,天塌下來我先使腦袋頂著,卻不能令大哥稍有損益!”
  盛南橋十分感動的道:
  “回天,你這又何苦?”
  辛回天形容湛然,一副赴湯蹈火,萬死不辭的殉道表情:
  “所謂為知己者死,如此而已!”
  話說到這裡,盛南橋嗒然無語,而君不悔也知道就是這麼定局了--顯然盛家宗師已採取了辛回天的意見,準備車輪大戰啦,好一個“士為知己者死”,誰生誰死,恐怕他們早已心裡有底噗!
  一邊,盛滄猶打算再說:
  “爹,辛大叔的做法--”
  猛一陣揮手,盛南橋厲烈的呵斥:
  “不必多說,為父自有主張!”
  盛滄的面容扭曲了一下,咬著嘴唇退到旁邊,卻是滿眼的痛楚,滿懷的無奈。君不悔苦兮兮的笑了笑,吶吶的道:
  “看樣子,辛前輩是非要賜教不可了……”
  盛南橋沒有作答,辛回天搶著道:
  “沒有錯,是我要討教,你小子敢接著麼?”
  一股火氣直衝頭頂,君不悔粗著聲道:
  “我是寧肯叫你打死,也不甘被你嚇死,我這邊廂忍氣吞聲,步步容讓,前輩你卻是咄咄相逼,不依不饒,就算泥菩薩也有三分土性子,前輩你如此欺人,我除了豁命一拼,實無其他選擇!”
  辛回天冷冷一哼,目光如刃:
  “好氣魄,好膽量,這才是混世闖道的模樣,時辰不早,且下場子見真章!”
  說著,他自己先來到場中,閒閒位立,兩臂微張,姿勢倒同一只展翅欲飛的大鵬鳥!
  對於辛回天,君不悔深具戒心,先前辛回天已亮過一手,他能在君不悔與盛滄的決戰關頭,於恁般密集的刃鋒交織裡出入自若,這份功力已彌足驚人,不論他別的本事深淺,就這提縱閃騰之術,已稱得上拔尖!
  現在,辛回天擺出的架勢又是一副振翼翔天的姿態,他雖然只是閒閒的往那裡一站,給你的感覺仿佛隨時他可以掠空摩雲,翩飛九字,氣定形閒中,流露出一種壓頂的威懾力!君不悔朝前湊近幾步,硬梆梆的道:
  “你,你不用兵器?”
  辛回天淡漠的道:
  “這是我的事,不窮你操心,你要注意的是如何保你自己的命,小子,我的出手可是非常快的!”
  就這麼一個其貌不揚的糟老頭子,只這麼一個看似村夫的老潑皮,然而口氣如此囂張、聲勢這等凌人,君不悔暗裡咬牙切齒,他娘,真正是孰可忍不可忍!
  辛回天兩臂輕展,半揚著臉又道:
  “後生小子,你先出手吧!”
  出手就出手,君不悔鬥然揮刀,大片光焰有若一蓬繁密的冰屑雪花,兜頭蓋頂罩向辛回天!
  於是,辛回天身形輕晃,怒矢般筆直射空,卻在騰飛的一剎倒折而回,快如流光,比流光更快的是那束溜冷芒如電,暴取君不悔咽喉!
  傲爺刀上揚,君不悔人向後仰,“當”的一聲一把銀色短劍彈飛出去,他竟被震得一個踉蹌!
  辛回天“呼”的貼地旋回,雙腳疾蹴君不悔腰肋,君不悔刀起似一道晶瑩渾厚的匹練,繞體自保,而辛回天迴旋身形眨眼騰空,兩抹銀光已到了君不悔的頭頂!
  厲吼一聲,君不悔的“大屠魂”展現,當刃角刀稜於瞬間層疊四溢,當破空的嘶嘯在冷焰流芒裡震顫,短劍盡碎,而辛回天雙臂擇舞,人已變成一個幻影,一個假象,一個以不可思議的快速翻飛出的幻影與假象!
  刀鋒帶起的寒電掣射穿織,辛回天的影子便隨著光華的揮閃浮沈上下,飄盪四旋,仿佛有形無質,好像是一團棉絮--一團透明的棉絮!
  這時,君不悔才知道他確然是遇上高手了,一等一的高手,什麼人能以這種奇異的方法應付他的“大屠魂”?什麼人可用這等出神入化的輕身術沽浮於刃鋒之外?“八翼摩雲”果然不同凡響!
  “大屠魂”的招式甫歇,辛口天的銀色短劍又如隕星的曳尾,一閃而至,這次對準的是君不悔的胸膛!
  璀璨的月弧便突兀凝形,月弧裡迸射著紫電精芒,那十七道驟湧的光束仿佛若十七道飛瀑,濺玉碎雪般噴刮天地,涵罩穹字,極目所見,盡是二片森寒,一片無所不在的鋒刃相連--“天泣血”!
  辛回天試著以方才的伎倆周旋,卻在貼近的須臾倏退,他只覺得波波的銳勁排山倒海也似當頭推來,陣陣的罡氣加上陣陣的狂颶窒人口鼻,竟是嚴絲合縫,不能沽附;一聲急促的尖嘯出自他的嘴裡,像是硬由肺部擠壓出來,“八翼摩雲”一飛沖天,沖天的同時,已灑落斑斑桃紅!
  一側的盛南橋顫聲驚呼,如影隨形般暴掠而起,半空中伸手架住辛回天腋下,在雙雙觸地的俄頃,辛回天已是身子一軟,幾乎倒入盛南橋的懷裡!
  斜刺裡一聲虎吼,盛浪發了狂一樣撲向君不悔,君不悔正在盤算要不要再來一記狠招,扶著辛回天的盛南橋已身形突回,暴起一腳將他兒子踢了個四仰八叉!
  盛滄急忙搶近,伸手挽起乃弟,盛浪卻猛然拋肩甩開他兄長的挽扶,一連蹦跳著嘶號:
  “我這是犯了哪一條啦?我替爹爹效命,為長輩報仇,卻是錯在哪裡,曲在哪裡,我這樣子盡心盡力,未了還挨打挨罵,落得兩頭不是人,真叫黑天的冤枉啊……”
  盛南橋一張臉臉孔鐵青,宛如刮得下一層嚴霜來,他“ ”“ ”自齒縫中出氣,聲音冷酷寡絕,不透半點七情六欲:
  “盛浪,好兒子,你要乖乖聽爹的話,不准再喧囂胡鬧;爹阻止你的孟浪全是為了你,那君不悔,你絕對不是他的敵手,如今我們已賠上兩個,你還非要再加上一個不可麼?”
  盛浪深知父親的個性,在他老爹用這種口氣說話的時候,卻是動了真怒,起了殺機,一發便不可收拾,稍有觸犯違悻,就算父子之情,也可能難加抑止,他趕緊安靜下來,知機識趣的縮著腦袋窩到一邊。
  辛回天傷得不輕,左肋間一片殷赤,血水滴滴淌落,把褲管都染紅了,他卻悶聲不響,兀自挺著腰桿卓立,甚至不要盛南橋挽扶。
  略略檢視了一下辛回天的傷勢,盛甫橋沉重的道:
  “刀口入肉頗深,好在不曾傷及腑臟,回天,我叫兩個畜生扶你進去止血上藥,且先歇著,這裡事情一完,我再來看你--”
  搖搖頭,辛回天的嗓音沙啞,語氣極幽冷:
  “不,大哥,我要在這裡等著看結果,我也要使結果照我們的意思形成,決不能給姓君的絲毫機會;大旗不倒,相信他必無幸理!”
  盛南橋苦澀的一笑:
  “我會盡力--回天,你的傷可得先治!”
  辛回天十分堅持:
  “沒有關係,傷勢如何我自己知道,這點皮肉之創還要不了我的命;大哥,緊要的是收拾眼前局面,萬萬不能輕縱!”
  盛南橋頷首道:
  “我省得。”
  站著發愣的君不悔猛的一機伶,不錯,現在才叫時辰到了,經過這一番折騰,弄到此刻方算碰上正主兒,方算按觸到目的地邊繳吉大叔啊吉大叔,你老這個舊日之約,可真是難以履踐!
  盛南橋緩緩走近,站住,仔細盯著君不悔望了一陣,神色之間,倒像直至如今,他才把君不悔認清楚一樣:
  “很好,你終於如願以償了,君不悔,你代表吉百瑞來踐行當年之約,你的對像就站在你的面前,這一刻的來臨,我們都同樣等待得夠久了,事情遲早總該有個了斷,是不是?”
  君不悔吞著口水囁嚅著道:
  “我很抱歉,前輩,我真的很抱歉……”
  盛南橋冷漠的道:
  “強者生存,弱者淘汰,這本來就是一個爭命鬥狠的人間世,存亡端賴實力的厚薄,沒有巧妙,沒有玄虛,所以,也不必抱歉!”
  君不悔吃驚的道:
  “前輩,這件事,前輩恐怕有了誤解!”
  盛甫橋嚴酷的道:
  “不是我有誤解,約莫是你不曾把問題的性質弄清楚!”
  君不悔忙道:
  “前輩,晚輩受命來此,只是斗膽求教前輩,在技藝上做個印證,並非搏生鬥死,尋仇啟釁,這其間大有差別,前輩務須體諒才是……”
  盛南橋唇角噙著一抹森冷的笑,語調僵硬的道:
  “這是你的解釋,我卻並非如此認定,君不悔,你打算折我的名望光你的臉面,更替吉百瑞揚眉吐氣,這已犯了武林大忌,違了江湖傳規,是決不可容忍之事,道上豪門,保名如同保命,不以生死爭之,何得以保?再說--”他又一指那邊臉黃加蠟,血染重衣的辛回天,接著道:
  “你業已開戒見血,傷了我的好友,你創始在先,我自可跟進於後,切磋武功也好,索債雪恥亦罷,今天若是不分存亡,斷不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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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猜透人情冷透心

  君不悔忽然湧起一陣悲哀的感觸,他不知道是為自己悲哀還是替盛南橋悲哀,這些前輩,這些先賢,這些道貌岸然,滿口仁義道德的高人奇士,臨到利害攸關的緊要時節,立刻就會態度大變,本性流露,說什麼謙懷和藹,提什麼寬宏大量,完全是一片虛偽,半調子儒雅。
  忍住腸胃間的翻騰,他非常平淡的道:
  “前輩,晚輩來意,已再三剖心以陳,信與不信,全在前輩睿智之間,至於辛前輩受傷流血,並非晚輩執意加害,乃是辛前輩相逼太甚,屢施殺著,晚輩若不豁力抗拒,便難以周全,白刃交對,又是性命為搏,誰也不敢稍存退讓,晚輩傷了辛前輩固是不該,但辛前輩如傷了晚輩,則前輩又怎麼說?”
  盛南橋大聲道:
  “那是怪你學藝不精,自取其辱!”
  君不悔眼下肌肉跳了跳:
  “既然這麼解釋,反過來也是一樣;公平較鬥,總有勝負,希望二位前輩亦能看開,勿以莫須有之罪名相責!”
  盛南橋怒極反笑,喉頭帶著呼呼的低喘:
  “你很會狡辯,很懂得推卸之術,但今天任你舌燦蓮花,亦改變不了既成的事實,推託不了你應擔負的責任!”
  君不悔已經準備拼死一戰,心情反而平靜下來,橫豎不過刀頭見血,好歹只是性命交關,說穿了,也沒有什麼可含糊的,他放鬆臉部緊繃的膚顏,居然能夠侃侃而談:
  “前輩,從我一進門,就表明了此來的目的,承蒙前輩惠見,我十分感激,在府上各位的議決下,先是令大少君代替前輩出陣,我幸而小勝。繼由不相關的辛前輩咄咄逼戰,這就有些說不過去了--算是試手吧,大少君試過了,繼而辛前輩,兩番輪迴,豈不嫌多?我雖同意由辛前輩接第一場,大少君就不搶在前頭,大少君既下了場,辛前輩便不應二度挑鬥,現在我--受教竣事,前輩又跟著出戰,更將一項錯不在我的帽子扣上我頭頂,其中理之曲直,前輩自然心裡有數……”
  盛南橋當然心裡有數,只不過事到如今,不但要護名,更且要護友,任什麼曲直也顧不各了;他形態陰沉,語調僵寒的道:
  “不管怎麼說,君不悔,你是這一切禍患的罪魁,你是始作俑者,所以,在較技論藝之外,我們雙方都必須搭上點綴頭,血也好,命亦罷,且看彼此的造化了!”
  君不悔苦著臉道:
  “前輩,這可是你逼著我這麼做,並非我的本意--”
  盛南橋冷然道:
  “如若你的本事夠好,這應該正中下懷才對,除了挫敗我,猶能帶點足資紀念的成果回去,吉百瑞豈不益發大樂?”
  敵了敵發幹的嘴唇,君不悔吃力的道:
  “晚輩候教了……”
  盛南橋斜走一步,只是跨了這麼一步,那把掙亮透寒的鬼頭刀已不知從什麼地方變了出來,他隨手輕晃,便如圈圈水中漣漪般擴散出波波光弧,刀在他掌握之中,似是能隨心所欲的揮灑出萬種火光、千般林泉!
  又吞了口唾沫,君不悔顯得有些緊張,他的傲爺刀正舉當胸,雙目不敢稍瞬的凝視著對方,幾幾手連呼吸都屏住了。
  盛南橋靜靜的握著刀,靜靜的站立不動,意態悠閒安詳,但在那種毫不亢烈的架勢中,卻散發著強烈的酷厲氣息;淡淡的花香依然,周遭的景致柔婉,卻再也沒有先前所盈育的平和互諒味道……
  君不悔全神貫注,力透四肢百骸,在這一觸即發的等待前夕,他好像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聽得到血液在體內的奔流聲,甚至,他也能感應心底的吶喊,手上傲爺刀的顫動,傲爺刀似乎是在向他細語,呢呢喃喃的撫慰著他震悸的情緒。
  手心在出汗,君不悔握刀的五指骨節突凸,隱泛青白,而刀柄在冷硬中仿佛透出一股柔柔的溫熱,溫熱傳進他的身軀,人和刀便宛似連成一體了。
  盛南橋還是沒有動,還是從容的站立原地,像在等待什麼。
  等待什麼呢?
  君不悔納悶的思忖著;小心翼翼的緩慢透出一口氣--刀就來了,訪若它原本就指著君不悔小腹的部位。
  足尖點地,君不悔暴退三尺,“大屠魂”立時展現!
  盛南橋根本不閃不躲,他的鬼頭刀炫耀之下宛似在虛空中雕刻出各種各形的晶體,有成排的鑽菱,有渾圓的弧月,有掠盡的星角,也有疾矢般的雨芒,這些旋掣縱橫的晶體,迎向君不悔的鋒山刃流,配襯著迸濺四散的冷焰火花,盛南橋連攻連進,君不悔卻節節退到七步之外:
  帶傷觀戰的辛回天忍不住大聲喝彩:
  “好!”
  盛滄盛浪兄弟雖不敢隨便吆喝,卻也不禁喜形於色,精神大振,只這一較手,功力深淺已顯出,到底姜是老的辣啊!
  於是,君不悔的“天泣血”跟著出手,十六道虹光宛如十六條決堤的長河,怒濤奔浪,聚而又散,青藍色的光華像是涵蓋天地,極目所見,盡是那般茫然一片了。
  盛南橋一樣不曾做退避的打算,鬼頭刀剎時卷起寒波似雲,鋒刃閃騰流電如帶,在渾厚精亮的瑩彩層疊下反迎而上,而風雷之聲隱雲九天,氣勢之兇盛,勁力之沉猛簡直無可比擬:
  君不悔的身形不住搖晃,腳步走斜,手上的傲爺刀彈跳晃盪,似乎隨時都有脫手飛去的可能,他大口大口的喘息著,這種天氣,居然已經汗透重袍!辛回天猛一拍手,大叫道:
  “再有一擊,大哥,即省百年之憂!”
  盛家兄弟更是興奮,盛滄還勉強沉得住氣,只是滿面欣喜之色,盛浪差一點就手舞足蹈起來,雀躍之情,近乎忘形!
  於是,盛南橋忽然步法倏變;以不可言喻的快速圍繞著君不悔四周旋轉,由於他的動作太快,看上去仿佛只是一團模糊的影子在飛旋,又似幾十個身形在環接,就在這樣的回繞中,刀出叉閃,宛同暴雨狂雪!
  這一式刀法,是盛南橋最最精湛的絕技殺著,名叫“千魂人家”,出招以來,向不失手,雖未取足千魂,卻也埋葬不少活人了!
  當然,盛甫橋已經不打算讓這個挑戰者活著回去,他要斬草除根,一了百了,“千魂人家”展現之下,又何在乎多添一縷冤魂?
  君不悔身臨其境,頓時徹悟人家不是說著玩的,這一次,是真想要他的命了!
  在那鬼魅般飄忽的影子旋回下,在來自四面八方的鋒芒交匯裡,君不悔驀地立定不動,將他全部的神,全部的意志集中一點,再將全部的力道聚於雙臂,由雙臂貫注於刀身,尤其加上他全部的祈禱,碎然平刺而出--像是一道從穹幽劈落,盤古開天的巨大雷電,像是一抹啟人混飩,照亮心靈的神光,更似果報的詛咒,創世前滅絕的烈焰轟騰於一剎,一刀刺出,風雲色變、地動山搖!
  “大天刃”吉百瑞曾將他浸淫大半生的刀上心得擷其精華聚成三招絕式,這三招刀法,亦是所有刀法的巧妙總匯,雖千變萬化,不離萬流歸宗;三招絕式各有名稱,叫做“大屠魂”、“天位血”,然後,就是他現在施展的“刃無還”,三招相較,自然是一招比一招兇狠,一招比一招寡敵,到了“刃無還”,也就真是刃出之後,或是敵不還,或是己不還了!
  迴旋的身影淬然停頓,由幾十個幻象回現為漫空的寒彩亦立時消散,只劍下盛南橋一聲折製的悶哼,這位刀中之聖身形斜偏,在沾地瞬息又的搖立而起,這一挺身,卻帶得腳步踉蹌, 、 、 倒退出好幾步遠!
  殷紅的鮮血自盛南橋肩頭滴落,墜在青石板的地面,灘散成一朵朵暗赤的血花,不豔麗,不刺眼,是一團團,他抬抬腿,示意兩個兒子站起來,接著才籲了一口氣:
  “只是肩膀上受了點傷,一刀之割,老皮綻裂些許而已,不嚴重……”
  雖是一刀之割,雖僅老皮綻裂些許而已,然則這一刀卻不啻割在他的心肝,他的靈魄之上,這一刀,分清了勝負強弱,判明了修為深淺,審斷出一宗十幾年不曾了結的懸案,更砍缺了他半世的英名美譽,一刀之割,終生難彌!
  辛回天的雙目凸瞪,光芒如血,他咬著牙道:
  “這一刀,就要姓君的拿命來填!”
  盛南橋沉沉的道:
  “不急,回天,不急;事情並未終結,我們且看是否仍有目轉餘地……”
  對面,君不悔默默站立不動;他沒有受傷,但身上衣袍卻有七處裂口--這七處裂口,自然是盛南橋的傑作,可是他們雙方都明白,這決不是盛南橋有心留情,或執意相饒,乃是彼此問功力較試,盛南橋只,能做到劃破敵人的衣袍的限度而已,正如同君不悔的傾力攻擊,亦僅能傷到對方肩頭一樣,這一場拼戰,是誰也沒有讓誰,誰亦不曾有所保留,大家全豁上了!
  盛家兄弟分別站立起來,盛滄眼含痛淚,啼噓無語,盛浪卻是滿面激憤,不克自己,兄弟二人神情不同,有一點卻無二致--皆是一副要替老父拼命報仇的形態!
  辛回天目注君不悔,嘴已在對盛南橋說話,聲音非常細微:
  “大哥,你的心意與我正同,為了太哥的名聲威望,此子斷不可留,但是,還要大哥看得開,拉得下臉來才能成事!”
  盛南橋的聲音含混:
  “你是說……”
  屋曉得自己這位大哥是明知故問,事到如今,也不由辛回天不擔起這副擔子來,他輕咳一聲,用一種迫不得已的口氣道:
  “姓君的刀法頗為陰狠,且有獨到之處,連大哥在內,我們業已三戰三敗,大哥和我還掛了彩,照這情形看,以一對一我們都不是敵手,然則,以四對一則絕對穩操勝算,只要大哥肯破除情面,暫時忘卻武林傳規,我們四個並肩子上,包管能把姓君的擺平!”
  盛南橋雙目半開,怔忡不語,眉字卻深鎖著--他不是不好意思這麼做,老臉已破,還有什麼可顧忌的?他只是在考慮,成功與不成功的後果該如何收場?
  辛回天又小聲道:
  “事不宜遲,夜長夢多,大哥,為了確保你我百年英名,已顧不得其他,好歹毒上這一遭,便永絕後患,不慮張揚!”
  旁邊的盛浪也急切的道:
  “爹,你老人家要當機立斷,眼下除了辛大叔所說的話,再無良策,時機稍縱即逝,爹要快拿主意,一待姓君的破圍而出,就再也封不上他的嘴了!”
  辛回天緊迫的問:
  “大哥,我們上--”
  盛南橋閉閉眼睛,幾乎不易察黨的點了點頭。
  辛回天正向盛家兄弟示意準備動手,迴廊折角處已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人影映現,乃是四五個健僕丫鬟簇擁著兩位女子,一個是滿頭華髮,富富態態的老婦,另一個青絲如雲,體態輕盈,面貌更是姣好端秀一說來不是外人,竟是已與君不悔腰違多日的方若麗!
  一行人匆匆來近,那老婦面露驚慌焦的之色,未達階口,已搶越兩步,口裡在顫生生的呼喊:
  “滄兒,浪兒,你們的爹與辛大叔怎麼說叫人傷了?傷得重不重?可把我急壞啦!”
  盛滄盛浪兄弟不得不趕忙迎前,將母親扶住,盛滄表情尷尬的道:
  “不關緊,娘,爹和辛大叔只是受了點小傷,沒什麼大不了……”
  盛者夫人不由連連跺腳嘆息,目光四轉:
  “都一大把年紀了,還這麼火爆脾氣,什麼天大的事不能平心解決,非得動刀動槍不可?傷了別人或傷了自己,都不是戲耍得的!”
  盛浪扶著老娘的手臂,卻不讓人過去:
  “娘,你老放心,不會有什麼事,這裡的問題爹與孩兒們自當快快了結,娘還是請回吧……”
  盛老夫人一拋手道:
  “不行,已經鬧得血糊淋漓的了,你猶敢誆我沒有事?怎麼才叫有事?還非得出了人命方肯罷休?你兩個別攔我,我一定要問問清楚!”
  板著一張面孔的盛南橋這時不得不開口了,他乾咳一聲,故意把嗓音放重,以增威嚴:
  “老太婆,是什麼人多嘴快舌跑到你跟前傳這些談話?這是男人的事,婦道人家不明就裡,休要糾纏擾攪,你們且先進去,等一歇我自會將這來龍去脈給你說個明白!”
  盛老夫人卻不吃這一套,她一見盛南橋半肩染血,面色透黃,忍不住機伶伶的一哆嗦,跟著號出聲來:
  “我的皇天,老夫子呀,你看看你這副熊樣,一肩掛的血,滿臉染著灰青,眼瞅著和個死人只差了那麼一口氣,可恨猶自逞強,風乾的鴨子偏是硬嘴;老頭子啊,你這大歲數,先求的是個頤養天年,百事和泰,次求的是個無災無病,謀個善終,你卻哪一樁都不想,哪一樣都不顧,端端要去賣狠使狂,表那血氣之勇,老頭子,你如今的年紀可比不得往昔,我更不稀罕你在我面前扮好漢、稱英雄,數十載血肉江湖,我看怕了,過膩了,你還和什麼後生小輩爭什麼強弱,較什麼長短?莫不成越活越回去了!”
  盛南橋吃老妻這不管人前人後的一頓數落,難免臉上掛不住,他大喝一聲,厲色道:
  “你是怎麼了你?叫你進去就進去,少在這裡同我囉嗦,如何做人處事,我自有主張,豈容得妻妾干涉!”
  盛老夫人平素裡似乎不怎麼含糊她這位身懷絕技的老公,因此任是盛南橋面如秋霜,發雷霆之威,她也毫無畏怯退縮的打算,反倒衝前幾步,一手扠腰,一手差點指上丈夫的鼻尖:
  “老不死的,你以為擺出這副臉色給我看就嚇著我了?你儘早給我收回去,別人怕你那把破刀,我老婆子連正眼都不屑瞧,你砍龍砍虎,莫非還敢沾我一根毛?怎麼著?
  你橫了心要作死,我攔你勸你尚且錯了?你不想要命,我們這一大家口卻還不打譜做那寡婦孤兒!”
  盛南橋氣得豎眉突目,額暴青筋,卻真正是奈何不得他的渾家,盛滄與盛浪兄全窩在一邊,只剩下好言央勸的份,甚至連一向跋扈狂妄的辛回天,亦悶聲不響,鼓不起膽量幫腔,形勢竟鬧得十分窘迫。
  另一側,君不悔怔怔的望著方若麗,方若麗也愕然瞪著君不悔,兩個人都極為意外,極感突兀,此情此境,怎會相遇於這麼一個絕對設想不到的地方?盛老夫人又在氣哼哼的問話:
  “老不死,你把話給我說清楚,到底為了什麼原因和人家動手,對方又是何方神聖?
  你們幾個僵在此地又有什麼打算?俗語道得好,一個巴掌拍不響,但凡有一方讓步,事情也鬧不起來,看眼前光景,你們這幾個像是有火併硬豁的意思?”
  盛滄在旁低聲下氣的道:
  “娘,你老少操這份閒心吧,一切自有爹來作主,包管出不了岔……”
  重重一哼,盛老夫人叱道:
  “你們父子三人一個鼻孔出氣,我不聽這些,叫你爹給我回話!”
  盛南橋僵著臉孔,忍著窩囊,憋住心頭一口悶火,直直板板的道:
  “好,你要問,我就給你說分明,只不過在你知道事情始未之後,不要再來橫阻豎攔,也好叫我們放開手解決問題!”他渾家亦非等閒,先不答應什麼,只催促著道:
  “我這裡聽著--你倒是快說呀!”
  盛南橋僵硬的道:
  “多年以前,武林中有個擅長使刀的名家,號稱‘大天刃’,名叫吉百瑞,大概你不會忘記這個人吧?”
  盛老夫人驚訝的道:
  “他不是曾經約鬥過你嗎?後來卻又失約未到,下落不明,好些日子沒有他的消息啦,怎麼著?眼下的事可與吉百瑞有牽連?”
  盛南橋大聲道:
  “姓吉的當年之所以失約,乃是因為遭人暗算,功力盡失之故,但他找我比試的念頭卻一直耿耿於懷,從未稍忘,他本人雖然難償夙願,卻處心積慮調教出一個衣銥傳人,於是隔多年的今天尋上門來要欲同我比手過招 ”
  盛老夫人朝著君不悔一撇嘴:
  “就是那個看起來木納老實的後生?”
  “木納老實”四字人耳,盛南橋心裡就是一陣不舒服,他冷冷哼了一聲,雙眼翻動:
  “人不可貌相,老婆子,老實不老實豈是單憑一眼的印象?這小子玩起刀來風急雲變,流血割肉如同家常,心狠手辣得緊,你看看回天,再瞅瞅我,就全是這小子刀下傑作,木納老實的角色會這麼歹毒凶殘?”
  盛老夫人愣了片歇,才低聲道:
  “老頭子,你是說……連你和回天都不是他的對手?”
  老臉一熱,盛南橋卻又不能不承認這鐵鑄的事實,他扁著嘴唇,顯得相當吃力的道:
  “若是我們贏了,會是這副德性?”
  靠近了些,盛老夫人道:
  “既分勝負,你們雙方仍然僵持原處,又是個什麼意思?”
  微微一窒,盛甫橋含混的道:
  “我們是防範那小子不存好心,藉著贏家氣燄,另有企圖……”
  盛老夫人一愣之下立時怒道:
  “殺人不過頭點地,較技試藝,爭的是一個高低,搏的是一個強弱,贏就贏了,輸也認了,居然還這麼不甘不休,趕盡殺絕?我倒要問問他,那吉百瑞是如何調教他,吩咐他的?給了鼻子長了臉不是?莫非真認為我們盛家就這麼好吃好欺,能以任人宰割!”
  憋了老久的辛回天,節骨眼上搭了一句:
  “是,大嫂,這叫是可忍孰不可忍!”
  盛老夫人憤然道:
  “待我來問他,是不是爭了名還想要命?若這是吉百瑞的意思,我就叫吉百瑞永世不能做人,如是這後生自己的主張,我盛家上下一十九條性命便擺在這裡,看他如何收了去!”
  一邊的盛浪知道這一問很可能便會露出馬腳,他趕忙攔著道:
  “娘不必問了,這姓君的正是安著這麼一條狠心,妄圖將我盛家大小斬草除根,雞犬不留,此等冷血之輩,何須與他徒費脣舌?圍而殲之,最為快當!”
  盛老夫人肥胖的兩腮往上吊緊,眼皮下的肌肉不住跳動,聲音亦變得尖銳了:
  “倒是看不出,表面上這麼一個敦敦厚厚的小夥子,卻偏有一副蛇蠍心肝,他傷了你爹與辛大叔,原是較技之後的慣常結果,我本已不打算追究,以免仇怨越深,更落人一個輸不起的話柄,然而此子竟不以挫人名聲、揚已鋒芒為滿足,猶待進一步流血殘命,這種不留餘地的惡毒心態,卻是斷斷不可原諒,他要欺盛家無人,我就要他知道他算什麼三頭六臂!”
  盛浪暗中高興,表面上仍然一派委屈之狀:
  “娘說得是,姓君的虎狼其性,決非善類,若不抑止他的兇焰,則血刃之下,我等何得倖免?不是我們嗜血好鬥,這乃是保命自衛的唯一手段啊……”
  辛回天緊接著道:
  “大嫂且請迴避,此處之事,大哥與我、滄浪兩兒自有擔當,必對大嫂有以交待!”
  盛老夫人狠狠瞪了君不悔兩眼,氣惱之中還帶著幾分婉惜:
  “真想不到,賣相如此憨厚的一個年輕人,居然是一尊凶神!”
  說著,她無聲的嘆了口氣,正待朝迴轉,廊階上,方若麗突然開了口。
  “大娘,姪女的意思,大娘何妨問問那姓君的是否確實有這個趕盡殺絕的打算?斷事判情,不該只聽一面之詞,總要兩邊查詢過方稱公允,直到如今,人家姓君的還不曾說過一句話呢……”
  剛剛準備挪步的盛老夫人,聞言之下先是怔了怔,接著又頻頻點頭,連聲道:
  “有道理,小麗,你說得有道理,那小夥子可不是沒開過口?我差一點就疏忽了,對,好歹我也該親自問個明白,他要真要有這種惡毒存心。便是生死自找,怨不得我們--”
  方若麗目光只盯在盛老夫人臉上,不敢稍稍移動:“反過來說,大娘,姓君的如果並沒有這樣的意圖,就不能冤屈了人家,也正好藉此化干戈為玉帛,雙方鳴金收兵,求個吉祥和氣,皆大歡喜!”
  盛老夫人笑道:
  “乖小麗,你出的主意真叫好,我這就來問問明白就因為方若麗臨時插進這麼幾句話。使得整個形勢大變,氣氛也立趨緩和,從盛南橋以次,盛滄還能保持從容,辛回天與盛浪不禁臉都綠了,連盛甫橋亦深深皺起了眉頭,意含責怪的瞪著方若麗。
  盛老夫人回走幾步,尚及發話,盛浪已往他老娘面前一站,卻怒沖沖的朝著方若麗喝叫:
  “小麗,你算怎麼回事?你是吃錯藥了還是怎的?姓君的與你非親非故,你憑什麼幫著他說話?胳膊時子往外拗也不是這麼拗法!”
  方若麗不氣不惱,只陪著笑,婉婉柔柔的道:
  “盛二哥,你千萬別誤會,我這樣做,全是為了大家好,這個人如若有心逞凶,等他親口表明,我們殺之無憾,今後誰也不能說長論短,給我們按帽子,萬一他沒有這種心思,就犯不上大起干戈,亦可避免雙方可能的傷亡,兩全其美的事,又為什麼不做呢?”
  盛浪怒火暴升,粗厲的咆哮:
  “根本不用多此一舉,還有什麼好問的,我們的判斷決不會錯,只有殲殺姓君的才是唯一自保之途,其他全叫扯淡!”
  這一喧鬧,把個盛老夫人惹毛了,她面孔一沉,嗓門都變了調:
  “小畜牲,你紅口白牙在吐些什麼渾話?為娘要分個清白,問明底蘊,把事情曲直作個論斷,一則不讓你們父子背上以眾欺寡,血手逞凶的罵名,二則說不定可以消彌爭瑞,止息殺伐,這一番苦心,難道你叫做扯淡?辛而是小麗提醒了我,才使我想到這步棋不能不走,光憑一面之詞下定論,確然難算公允,小麗的話很有道理,你衝著人家叫囂什麼?簡直毫無教養,莫名其妙!”
  盛浪黑臉泛赤,猶自爭辯:
  “娘,這怎麼能怪我?原本定規好的做法,小麗卻插進來瞎攪合,口氣偏又向著外人,這不是窩裡反麼?她--”
  盛老夫人連老公的帳都不買,兒子則更不在話下,她猛一把推開了盛浪,發起主母的雌威來:
  “住口,給我滾到一邊去,這裡沒有你說話的地方!我老太婆不啞不瞎,更不是白痴,怎麼一碼事我自己辨得出,你這畜牲再要多嘴,我便家法侍候,到時別怨為娘的不給你留臉面!”
  於是,盛滄暗扯了乃弟的衣角,拋了個眼色,盛浪這才悻悻退下,一邊嘴皮翁動,不知在嘀咕些什麼。
  事到如今,連盛南橋都不能再加攔阻,辛回天就益發沒有轍了,他深知自己這位大嫂外和內剛的脾氣,不動無名便罷,一朝真個起了性子,什麼麻煩都敢擔當,而且沒有了斷決不甘休;盛南橋表面是一家之主,威嚴十足,遇到節骨眼上的事,卻也不得不聽他老婆幾分,盛南橋皆是如此,他做兄弟的還有什麼皮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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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持其理毋暴其氣

  盛老夫人走前幾步,清了清嗓子,豐腴的一張滿月臉上卻是毫無笑容:她上下端詳過君不悔,口氣帶著幾分僵硬:
  “你說,你是叫君什麼來著?”
  君不悔微微躬身,不亢不卑的道:
  “在下君不悔。”
  盛老夫人“嗯”了一聲,吊起雙眼道:
  “方才,你也聽到我們家的人說的話啦,說是你打譜乘著拔旗奪魁餘威,把心一橫,要對我們盛家人來個趕盡殺絕,雞犬不留?”
  君不悔神情異常端肅的道:
  “上有天,下有地,老夫人,我君不悔可以對著天地發誓,若是我有一星半點這樣的惡念,便叫雷電殛之,神人誅之,這種莫名其妙的企圖,我連想也沒想過!”
  盛老夫人重重的問:
  “此言當真?”
  君不悔正色道:
  “老夫人,在下所陳,句句全是實情,請老夫人明鑑--如果在下有意逞凶,為什麼卻一直站在這裡不採行動?為什麼任憑府上諸位再三污衊並無答辯申訴?”
  盛老夫人仔細的道:
  “你倒告訴我,為的是什麼?”君不悔極其誠懇的道:
  “在下至今未曾施以橫暴,乃表示在下根本無此居心,在下既然無此居心,則事實勝於雄辯,又何須加以爭論?在下默而以息。府上諸位卻不依不饒,大有置之死地而後快之意,群舌滔滔,皆是欲加之罪,還望老夫人洞察秋毫,勿使鮮血濺流於誤解或栽誣!”
  盛老夫人尋思片刻,又道:
  “如你所說,則為何事畢之後,你仍未離去?”
  君不悔苦笑道:
  “府上諸位環伺四方,去路已絕,若將強闖,必得動武見血,就是基於此項考慮,在下才再三容忍,不便突圍。”
  盛老夫人頭也不回的提高了聲音:
  “滄兒,這君不悔所說,可是實情?”
  盛滄目光垂注地面,臉上表情複雜,遲遲疑疑好半晌沒有答出話來,盛浪怒瞪了他兄長一眼,搶著道:
  “一派胡言,完全是昧心之論,你老人家休要聽他瞎扯混論--”
  盛老夫人怒道:
  “我不是問你,你少給我囉嗦,滄兒,你是怎麼啦?莫不成礙著誰嚇得你變聾變啞了?為娘在問你的話,你沒聽到?”
  憋了這一陣的盛南橋,聞得渾家語中帶刺,老臉上難免有些掛不住,他乾咳一聲,沉沉的道:
  “老太婆,你也不是包青天,難道說還真要把咱們家的側院當成皇公堂,在這裡鐵面斷案?牝雞司晨,最是逾份踰矩,你管的事未免多了點吧?”
  哼了哼,盛老夫人毫不客氣的給老公頂了回去:
  “做什麼總該有個道理,分個是非,若是為了你們爺兒三好的事,就更要清楚明辯,打破砂鍋問到底,那不仁不義的惡名,你們父子著想搶著頂,我老婆子還不樂意,盛家猶待傳宗接代,延世子孫,可不能叫別人在背後點破了衣裳!”
  盛南橋氣得重重一跺腳,卻好半時反不上話來,只背著雙手到一邊,呼吸粗濁得宛如在拉風箱。
  盛老夫人恍同不見,又提高了嗓門:
  “滄兒--”
  疾步趨前,盛滄面龐泛白,神態惶然,期期文艾的回應:
  “娘,孩兒在……”
  盛老夫人吊著臉道:
  “為娘還在等你回話呢。”
  暗裡咬咬牙,盛滄被逼不過,只有硬著頭皮道:
  “是,娘,那君不悔說的,多半是實情……”
  盛老夫人毫不放鬆,緊接著問:
  “那麼,不是實情的又是哪些話?”
  窒噎片歇,盛滄的白臉又透了赤,他仿佛在和自己掙扎:
  “娘,兒的意思是,君不侮所言,全是實情……”
  沉默了一下,盛老夫人才道:
  “這樣說來,是人家並沒有包藏禍心了?”
  艱辛的吞了口唾沫,盛滄吶吶的道:
  “至少,表面上是沒有,也不曾有此暗示……”
  點點頭,盛老夫人道:
  “是咱們家的人攔著人家,不讓人家走,也是咱們家的人,想找個藉口把姓君的處置在這裡?”
  唇角連連抽搐,盛滄低頭死盯著自己的鞋尖,喉間更像梗塞著什麼:
  “回娘的話,這不是兒子的主意。”
  冷冷一笑,盛老夫人道:
  “我知道是誰的主意,可恨你老子平時威風八面,翻雲覆雨,偏生耳根子軟,經不得幾番攛掇,就天暈地暗摸不清東西南北了,也不尋思尋思,人家的點子對不對?未了是待送他上高台抑或下陰溝!”
  真是大框框套著小框框 畫(話)中的畫(話),明著數落盛南橋,暗裡卻指責辛回天,辛回天飽經世故,多歷風霜,老嫂子的意思如何體味不出?他的容顏不禁十分難看,卻強自按捺著,悶不吭聲。盛南橋到底過意不去,幫著老友開腔道:
  “你也不必指桑罵槐,這件事怪不得回天不平,後生小輩,居然目中無人,膽大包天,明著上門叫陣,這還成個規矩麼?痛加懲罰,嚴為處置,此例一開,將來人人皆可仗藝啟端,個個全來要求比試,咱們還有安寧日子過麼?殺一儆百,才是斷絕後患的良策,回天是為了我盛家打算,不能錯責於他!”
  盛老夫人板著臉道:
  “不管回天是個什麼心思,卻也不該失了原則,混淆情理,老頭子,我只問你一句,人家君不悔是不是代表吉百瑞前來以禮求見,按儀討教?”
  盛南橋略為猶豫,相當勉強的承認了:
  “不錯。”
  盛老夫人又道:
  “你也答允君不悔的比試要求?”
  盛甫橋不能睜著眼說瞎話,只有更勉強的頷首道:
  “我答允了。”
  不知怎的,盛滄突然起了一股衝動,脫口接上來道:
  “娘,爹還說過君不悔是個知情達理的後生,說人家以禮求教,我們就該以禮待之,並且誇獎君不悔虛懷若谷,沖和自抑,不愧是吉百瑞的衣缽傳人;兒子在敗了頭一陣以後,爹還訓勉兒子要以此自惕,低厲奮發,苦學不倦,將來才有功成名就的日子,打根本上說,爹對君不悔最初的印象應是很不錯的……”
  盛老夫人冷冷的道:
  “後來怎麼就變了?”
  盛滄鼓起勇氣道:
  “怕是盛家連遭挫敗,傳揚出去有損爹的威譽……”
  盛老夫人火辣的道:
  “便為了這點虛名之累,就打算殺人滅口?”
  盛滄不敢再說,垂手退後兩步:
  “娘親明鑑。”
  這時,盛南橋神情古怪的瞪視著自己的兒子,不是憤怒,不是怨恨,亦不是顏面受損後的那種羞惱,他怔怔的望著盛滄,眸心眼底,似乎有許多穎悟,許多感觸,許多他以前不很了解而現在卻豁然貫能的意念,於是,他深深長嘆,盛滄衝著老父“撲通”跪下,以額碰地:
  “爹,爹,孩兒不是有意觸犯你老人家,更不敢與爹背道而行,只是……只是孩兒有話存心,如梗在喉,不得不說,不得不據實而陳啊……”
  一側的盛浪破口大罵:
  “不孝的東西,爹算是白疼你幾十年,你竟敢如此忤逆於爹,也不怕天打雷劈?真正吃裡扒外,數典忘祖!”
  忽然,盛南橋暴叱如雷:
  “浪兒住口!”
  就在盛浪“黑瞎子拉油碾--出力賺了個熊”的一愕裡,盛南橋大步向前,一把將盛滄扯起,面對面的正視兒子,盛滄愧赦的不敢抬頭,盛南橋卻扶著他的雙肩,流露出少見的慈父情懷,有些傷感,又竟恁般的和藹寬慰:
  “滄兒,不必難過,也不必自責,為父了解你,自小你就是這樣,仁厚、明理,富正義感,但凡認為不平之事,你從不苟且徇私,默而以息,你總要說,總要求個曲直,爹知道你要分辯的只乃是非,不是要悖逆親情;滄兒,今天你的做法沒有錯,或者時機不算拿捏得很好,你的本心本意卻已經表露,你是個善良的孩子,滄兒,但為父亦非狠毒,你娘說得對,虛名所累,要看得開它,談何容易?爹的行徑雖然略嫌自私,亦是為了盛家名聲打算,想你多少體諒為父苦衷一二吧?”
  盛滄雙眼發紅,語聲哽咽:
  “爹,爹啊……”
  盛老夫人籲了口氣,大聲道:
  “老頭子,算你見機得快,心眼兒尚稱活絡,不曾硬朝牛角尖裡鑽,否則真要害死人啦,這檔子事,就此拉倒吧?”
  盛南橋沉重的道:
  “回天,請你諒解,妻兒所見,亦非無理,我們兄弟就多少委屈點吧。”
  辛回天面無表情的道:
  “全憑大哥做主便是。”
  這時,盛老夫人又對君不侮道:
  “我們這樣子做個交待,你還有什麼意見沒有?”
  君不侮抱拳當胸,形色謹敬:
  “多蒙老夫人仗義執言,大少君體恤寬諒,得免一劫,在下感激不盡,永誌於心。”
  盛老夫人淡淡的道:
  “你也不用客氣,是非原就不能矇混,有此結局,相信你亦應該滿意了,君不悔,恕我們不留大駕,尚請自便。”
  欠欠身,君不悔道:
  “就此告辭,再謝老夫人周全--”
  直起身來,他的視線與廊階上的方若麗相觸,方若麗的目光中有一股似笑非笑,帶著幾分嬌嗔味,同時,好像在給他傳遞一種信號,一種他自認可以領悟的信號。
  等到出了盛家大門,君不悔才算放下心頭那塊大石;一路上沒有人攔阻他,也沒有再生任何伎節,就這麼安穩的走了出來,送他出門的,還是原先那個僕人,以及盛家上下無數雙神色錯雜的眼睛。
  當然,在未後的一段的反應裡,盛府諸人的態度未免有些冷漠生澀,但君不悔卻不以為怪,也不以為件,在把人家一個大好宅第擾亂成這等模樣,又歷經動武流血之後,再有涵養的居停亦無從故示親切友善起,能不惡言相向,怒目以對,業已算是上上大吉啦。
  走下門階,君不悔不由略顯猶豫,剛才方若麗那一瞥裡,她明是有所暗示,他認為這暗示乃是要他稍候見面之意,但在哪兒稍候見面呢?總不能就在盛家門前,亦不會在街巷之間,四處張望,他乾脆來到對面一戶人家的院牆折轉處,倚在壁角端候玉人駕臨。
  這片刻裡,他的心情很寧靜,寧靜得腦海中只是一片空白,並沒有等候多久,君不悔尚未看到方若麗,卻先聞到那股子淡雅又純淨的芬芳,馨香一陣,方若麗才氣籲籲的轉了過來,正在滿臉焦急的引頸探尋--
  君不悔趕緊直起腰身,衝著人家美嬌娘咧嘴一笑,又想拱手又待作揖,忙亂中卻只雙手舞動,竟像做勢欲攫的功架,倒是嚇了方若麗一跳!
  待弄清君不悔的意思,方若麗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她走過來一把拉住君不悔的左腕,低促的道:
  “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跟我來!”
  君不悔唯唯諾諾,隨在方若麗後面亦步亦趨,沒有三轉兩轉,來到一麾圍牆坍塌,滿眼荒蕪的廢園邊,也不知是哪年哪月,什麼人家棄置的寶居,瞧那花亭水榭,假山殘頹不堪,卻仍留有當年巧雅華麗的痕跡,只是如今人去樓空,竟變得恁般被淒然,難得方若麗怎麼會找到這麼一處所在,卻確實是適宜說話的“地方”。
  拉著君不悔走到園中涼閣裡,方若麗也不管石凳上滿布泥塵,先按著君不悔坐下,自己也打橫落坐,她且不開口,兩眼定定的凝視著君不侮,宛如要在君不悔的臉龐上找回這一陣子失落的辰光,要在君不悔的雙瞳底搜尋可能隱藏著的什麼私密。
  被方若麗這一陣細瞧,瞧得君不悔心頭忐忑,面孔發燙,覺得有股說不出的扭妮與尷尬,他陪著笑,不知怎的舌頭竟有些打轉:
  “呃,小麗,可有些日子不見了,這一陣還好吧?”
  方若麗冷冷哼了一聲,揚起眉梢:
  “我們的大英雄,大勇士,你也知道你已經不告而別好多天啦?從你突然失蹤的那一日起,你曉不曉得把我們全家上下急成了什麼樣子?不但家裡所有的人手都派出去尋找你,爹更到處托朋友,央關係,請他們務必幫著留意查訪,這邊廂鬧得雞飛狗跳,人仰馬翻,卻萬不料你老兄居然悠哉遊哉,提著你的刀片子上了‘順安府’,更偏偏找到我盛家怕伯家門口堂皇叫起陣來,你,你真會觸大夥的霉頭啊!”
  君不悔苦笑著道:
  “小麗,老實說,我做夢也沒有想到你會出現在盛南橋家裡,至於你與盛家尚有淵源,對我而言,越發是沒邊沒底的事,天下哪來這麼些巧合?我要求教的對象剛好又是你們家的親友?然則事實硬是如此,這,這豈非機緣攏湊得太也不幸?”方若麗悻悻的道:
  “你就不會多用用腦筋?我早就向你說過,爹在‘順安府’有一位名頭極大的好朋友,又有錢又有勢,我還提起哪一天帶你到他家去住些日子,不但可以吃飽逛足,摟幾文零花銀子亦不在話下;我一再點明了,你卻聽不入耳,不把我的話往腦子裡記,現在可不又出了繼漏?千家萬戶你不挑,愣是闖進了盛家大門,鬧出這麼一個結果,你,你就不替我爹娘想想為我想想?”
  君不悔張口結舌了好一會,才吃力的道:
  “你先別生氣,小麗,不錯,你是提過有這麼一個親近長輩住在‘順安府’,可是,你一直沒有說明你這位長輩姓什名誰,宅第座落何處,我又如何知道我要找的人便是你的這位尊長?天下事,巧到這個地步,亦未免有些離譜了!”
  小巧的嘴唇一抿,方著麗佯嗔道:
  “虧你還好意思分辯!我問你,若是你早知道盛家伯伯和我們的關係,你又打算怎麼辦?”
  略略遲疑了片刻,君不悔坦然道:
  “如果知道中間這層牽連,我會事先與你商議定當,再上門請益,原則不可更易,方式卻儘量求其婉轉,總之怎麼做不使你為難,我便必然怎麼做……”
  方若麗自是明白君不悔的苦衷,上命所遣,為情為義,皆難以推倭不前,要他打消原意,不啻陷之於忠信兩失的境地,這便是害他了,如今有此一說,雖然仍欠圓滿,卻足見君不悔直心直腸,未藏機識,到底還是個血性漢子,而且,總還是顧念著她方家;面色稍微緩和了些,她慢吞吞的道:
  “這幾句話,倒還中聽;前早你提起要到‘順安府’辦事,要去了卻一樁心願,就是這檔子麻煩?”
  君不侮點頭道:
  “就是這件事,吉大叔的囑咐,不能不辦。”
  方若麗忽然又提高了音調:
  “君大哥,就算你急著要替你吉大叔償還心願,也不該就這麼不聲不響的走人吧?
  你明說了,莫非我們會使繩子拴著你不讓你去?你不想想,身上帶著傷,體氣又那麼弱,就這樣猛古了不見了人,我們慌不慌,焦不焦?你光顧自己,一點也沒有為我們設想--”
  把位置挪近了些,君不悔放低聲音:
  “小麗,你是真不明白,抑或故意裝迷糊?”
  呆了一呆,方著麗不由怒火上升:
  “君不悔,你這是什麼意思?我該明白什麼事,又幾時故作迷糊來著?”
  輕咳一聲,君不悔忙道:
  “稍安毋躁,小麗,我一說你就清楚了,我問你,在我失蹤之後,你們有沒有發覺什麼異狀?什麼不尋常的痕跡?”
  回思著,方若麗滿臉迷惘的搖搖頭:
  “沒有呀,一切都和平時相同,只有你房裡少了你這個活人!”
  輪到君不悔納悶了,他急切的道:
  “我住的房間裡也沒有異狀,譬如說桌翻椅倒啦,窗戶破裂啦,地下的血跡啦等等……”
  方若麗沒好氣的道:
  “你說的不就是一場打鬥後的殘局嗎?假如你房裡凌亂到這個地步,我們還會看不見,還會沒有反應?你的房間可整齊著呢,乾乾淨淨,一切如常,別說沒有桌翻椅倒、窗戶破碎的情形,就連你床上的被褥也折疊得有稜有角、一絲不亂;君大哥,你要嘛就說真話,要嘛不說,編故事給我聽,我已不是那個年齡啦!”
  用雙手摀著面孔,君不悔懊惱的低叫:
  “厲害,委實厲害,這些人真個稱得上陰毒……”
  方若麗也覺得君不悔是遭遇過什麼屈難,不像是在編故事哄她;輕柔的拍拍君不悔的大腿,她細聲細氣的道:
  “君大哥,你別煩,把實情告訴我,讓我幫你琢磨琢磨,難道說,在你離開我家之前,還被什麼人狙襲過?”
  摀臉的雙手使勁一搓,君不悔恨恨的道:
  “狙襲?小麗,你未免說得太輕鬆了。這不是狙襲,他們是打算要我的命,一上手就衝著致死的地方來,根本不留余路,可謂招招狠絕,式式歹毒,要不是我反應快,還有那麼幾下子保命的方法,恐怕早吃那干人熊丟到亂葬崗去餵了狗啦!”
  起了聲乾嘔,方若麗又驚又悸:
  “到底是哪些人這麼心黑手辣?君大哥,你認不認得對方?”
  君不悔錯著牙道:
  “當時雖不認得,事後還忘得了?那晚上--就是我無端情緒不寧,你來陪我聊了大半宿的晚上--你也只是前腳才走,他們後腳即到,還是一對夫婦,男的叫駱幹、女的叫馬秀芬,號稱什麼‘駱馬鴛鴦’,又叫什麼‘駱煞馬絕’,是專門幹殺人領賞營生的兩口子,這兩個牛頭馬面一進門,沒幾句話就開始了他們的催命勾當,真是狠呀,夫妻同心,一鼓勁的待送我上道,幸虧我拼力抗拒,破窗突圍,才險險揀回了老命,只差那麼一半步,就叫他們活坑了!”
  方若麗大睜著兩眼:
  “就在我家後院,在你住的那間房子裡?”
  君不悔氣憤的道:
  一可不是,我就不明白,兩邊打了好一陣子,聲響也不小,偏偏沒有人過來查看,甚至連一點反應都沒有,府上各位,全像吃了蒙汗藥迷睡暈死啦,這還不怪,怪的是第二天居然絲毫痕跡不留,把那間房子收拾得如此平整周齊,不透異狀,你說這般人用心多密,行事多狠!”
  方若麗霎動眼睛,似有所思的道:
  “君大哥,那什麼‘駱馬鴛鴦’怎會巴巴找到你頭上下此毒手?你以前可曾得罪過他們?或是與他們間接結下梁子?”
  君不悔道:
  “我根本和這一對夫婦素昧平生,三鞭子打不著,八竿子撈不著,何來恩怨可言?
  他們徹頭徹尾就是兩個以宰人為業的殺手,何須另找行兇的藉口?只要有人出銀子委託,自然六親不認,上揚開刀,對方與他們有沒有結梁子,全不算一碼事……”
  方若麗謹慎的問:
  “那麼,你可知道是誰委託這兩個人來謀害你?”
  額門兩側的太陽穴“突”“突”跳動,君不悔的聲音並自齒縫:
  “說出來你也不會意外,委託他們下手的人,就是“聚魂刀”顧乞,你的那位顧大叔!”
  身子倏然一震,方若麗驚窒的低呼:
  “竟然是他?”
  君不悔老大不高興的道:
  “看樣子你還不大相信,我不喜歡這顧老乞沒有錯,卻不致於含血噴人,栽他的臟!”
  連忙展現一臉的情笑,方若麗柔聲道:
  “我不是不相信,只是多少有點突兀的感覺,君大哥,你卻是如何得悉那背唐主使人的底蘊?該不僅僅是靠臆測而已吧?”君不悔悶悶的道:
  “這種事怎能端憑臆測?我當然有依據--乃是那‘駱馬鴛鴦’親口相告!”
  方若麗沉吟著的道:
  “奇怪,照說幹他們這一行的極少會透露雇主的名姓,他們卻大大方方的明說了,這又是代表什麼意義呢?”
  唇角一撇,君不悔氣不順的道:
  “一點也不奇怪,他們這一行規矩,不但不作興透露雇主的底細,連他們自己的出身來歷亦不能稍有洩露,然而這兩口子卻毫無忌諱的告訴了我,你要問是什麼原因?原因很簡單,因為,他們自認吃定了我,業已把我當成個死人看待,對一個死人,還有什麼不能講,不可說的?”
  僵默了一會,方若麗喃喃的道:
  “天底下也真有這麼自負,這麼狠酷的人……”
  君不悔拉長著面孔道:
  “顧乞玩這一手,必然是早有預謀,那天晚上,他們先編排了個理由,把你令尊騙將出門,再找些話題黏纏著他,說不定還給令尊灌足了老酒,使他無法抽身,調虎離山之後,他們才暗裡展開行動……”
  回思著,方若麗道:
  “但是,娘和我都在家裡呀,尚有十九個下人裡外侍候著,那幾天正逢事忙,爹也有幾位老友住宿家中,他們個個俱有一身好武功底子,不可能在發生異變的當口懵然不覺,尤其是我,剛剛離開你那兒沒多久,怎麼大夥都會酣沉如此呢?”
  君不悔眉心擰了個結,沙沙的道:
  “這件事,我也在過後反反尋思,結論是只有兩個可能,其一,你們家裡的親朋戚友,包括一幹下人,或者有部份與顧乞暗中勾結,被他買通,其二,他難以勾結的人,比如令尊令堂和你,就乾脆給上了蒙汗藥,叫你們黃黃樑一到天光,任什麼情況全不知曉;否則,他如何有這等出神入化的本事,隱瞞得嚴絲合縫、滴水不漏?”
  方若麗慢慢的道:
  “讓我想想……那天晚上,我回房的時候,已經三更敲過了,我有點乏,並沒有吃什麼東西,只是略微嗽洗就上了床--不,慢著,上床之前,我喝了幾口妝臺上棉套裡掖著的參茶,那是我一向的習慣,阿巧從沒忘記在我就寢以前把參茶泡好保溫,但,我僅僅喝了三兩口而已,況且亦不覺茶中有什麼異味,再說,阿巧也絕對不會背叛我……”
  君不悔間道:
  “第二天你是什麼時辰起來的?有沒有比平常遲?另外,身子可有哪兒不適?”
  一下子直坐起來,方若麗失聲道:
  “虧你提醒了我!可不是,第二天起床的時候,已是日上三竿了,還是阿巧進房叫醒了我,不錯,我的確覺得有些口幹舌燥,頭也暈沉沉的像是夜來喝多了酒,平日我都是天才亮就起身,少要人喚,那天上午,阿巧慌張張的推醒我,說是你失蹤了,我一驚一急,就把這些反常的異狀全疏忽啦!”
  這一來,君不悔才感到心裡順暢了許多,他嘿嘿一笑:
  “小麗,我的判斷沒有錯吧?你要知道,有些巧手調配的蒙汗迷藥,完全是無色無味的,而功效之強,滴汁足以暈醉只牛,其霸道陰狠之處,難以想像,莫說你還喝下三兩口混有迷藥的參茶,即便潤潤嘴唇,包不准也能直沉黑甜,魂浮九霄了……”
  方若麗不服的道:
  “就算參茶被人動了手腳,卻是誰搞的鬼?阿巧服侍我十一年,打舍齡就來到我家,她是萬萬不會算計我的!”
  君不侮正色道:
  “不必阿巧動手,隨便哪個有心人套她幾句話,就能探悉你的起居飲食習慣,你的閨房又不是大內後宮,門森森嚴,想摸進去並不困難,尤其熟人要摸進去,就更加容易了,譬如說,顧老乞想玩這一著,便輕鬆得很!”
  於是,方若麗默然不響,兩只水盈盈的大眼睛只管在眨,她在回想一些細節,若干片斷,她在綴連某些原先忽略的小處,好比拼圖一樣,她嘗試著將君不悔遭逢的這次意外,拼出一副清晰的真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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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江湖恩怨何時休

  君不悔望著方若麗,道:
  “你在想什麼,怎的不說話啦?”
  方若麗籲了口氣,臉色有些陰暗:
  “我在想,你的推測大概錯不到哪裡,在我發現你果然失蹤之後,連忙跑去稟告爹爹,爹居然尚在黃龍高臥,被我吵了起來,猶自滿口酒氣,後來娘也聞訊趕到,卻是哈欠連連,一副精神不振的樣子,我父母都有早起來的習慣,爹是被人家灌多了酒沉睡過頭還說得過去,娘為什麼亦如此委糜?分明也著了道;至於一幹下人,隔日前倒有一多半以各種藉口請了假,當時心情煩亂,未覺有異,現在經你提起,我才想到他們同時告假,巧得反常悻情……”
  君不悔道:
  “顧老乞在你家太熟了,上下都行得通,他要動什麼手腳,比誰都方便,小麗,只要你回去找個當天告假的丫頭僕從暗裡查問,包管能把那個出點子的角兒拎出來,紙包得住火,那才叫奇了!”
  搖搖頭,方若麗道:
  “事實俱在,人證物證已經把顧大叔有名有姓的點了出來,何必再去明查暗訪,多此一舉?我是感到既寒心,又失望,顧大叔和我爹情同手足,誼若兄弟,他怎麼可以欺騙我爹?在我爹面前,他親口提出過擔保,說是決不在我家對你下手,也決不會在你傷勢未愈之前採取報復、言猶在耳,他居然轉臉就不認帳了,這種背信失諾的人,多麼可怕,又多麼可羞恥!”
  君不悔澀澀的一笑:
  “其實,這正是他高明的地方。”
  方若麗迷惑的道:
  “怎麼說?”
  君不悔緩慢的道:
  “萬一將來令尊發覺真像,興問罪之師,他也可以推得一乾二淨,因為表面上的說法,他並沒有違反諾言,他本人的確不會在府上對我下手,更沒有在我傷勢未愈之前採取報復,這完全是第三者的個別行動!”
  方若麗幽幽的道:
  “我爹不是傻子,豈會相信他這番虛飾之詞?”
  君不悔低喟著道:
  “然則又能將他如何?這麼多年的交情,令尊莫不成還與他翻臉成仇?這檔子事,我看不提也罷,免得傷了他們老哥倆的和氣,好在我雖有小礙,卻無大創,總算撿回了這條命;往後,我同顧老乞之間的糾葛,自由我來承當,別再把令尊夾在裡面,叫他左右為難。”
  眼睛裡閃漾著一抹灰蒼,方若麗傷感的道:
  “人的心性實在複雜難測,爹和顧大叔交往了半輩子,尚未能認清他的本質,辨識他的德格,這樣的情誼,維持下去又有什麼意義呢?”
  君不悔以寬慰的語氣道:
  “你也別往這上面去犯愁,小麗,上一輩的淵源,隨他們去斟酌遠近親疏,我們做晚輩的只管我們這一段就行,用不著去攪合……”
  低頭撫弄著衣角,方若麗顯得心事重重:
  “看情形,顧大叔不見得會就此為止,恐怕還有對付你的意思……”
  君不悔低沉的道:
  “一點不錯,我可以肯定他決不會善罷甘休,他能著人把我住的房間收拾整齊,不露破綻,便是有意隱瞞令尊,打算再接再勵,此外,那‘駱馬鴛鴦’也放不過我,業已號召同道四處踩探我的行藏,揚言要取我性命……”
  方若麗微微吃驚的道:
  “這是怎麼說?無怨無仇的,莫非要趕盡殺絕不可?”
  咧嘴苦笑的君不悔攤了攤手:
  “面子問題,其次,駱乾在與我拼搏的時候,也多少吃了點虧,幹他們這一行的,目的未達反倒栽了跟鬥,叫他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跺了跺腳,方若麗焦躁的道:
  “看你惹的這些麻煩,君大哥,就算闖盪江湖、替天行道吧,也不能永遠爭紛連連,殺伐不斷,如此血雨腥風的日子,別說置身其中,光是聽著亦愁煞人了,可恨你卻不當一回事似的達觀得很……”
  君不悔無可奈何的道:
  “要不又能怎的?該來的總歸會來,害愁與不害愁全與事無補,我總不能弄根繩子先上吊,橫逆當前是不錯,卻不作興這樣一了百了法……”
  方若麗逼視著君不悔,又惱又惜的問:
  “君大哥,往後你有什麼打算?”
  君不悔略一思付,道:
  “你先別問我有什麼打算,有關襲棄色的事,如今演變到何種情況?”
  尚未回話,方若麗已先一聲嘆息:
  “龔棄色一直沒有反應,但據爹側面得來的消息,卻十分險惡,‘棲鳳山’那一夥凶神之所以遲遲未採取行動,完全是因為他們本身也傷亡慘重,元氣大傷的緣故,只要等他們喘息過來,便隨時都有撲襲的可能,爹怕家裡不安全,分別將娘和我送到外地戚友處暫時匿居,他在家裡靜候對方上門,以便決一死戰……”
  君不悔問了一句傻話:
  “令尊怎麼不躲?”
  白了君不悔一眼,方若麗溫道:
  “武林中人如果遇事退縮,臨難苟免,以後還能抬得起頭嗎?骨節重逾生命,莫非你不明白這個道理?你亦遭遇過無數凶險,為何卻也不躲?”
  乾笑著,君不悔道:
  “我還年輕,血氣方剛嘛,令尊老爺子這一把歲數,應該看開看淡一點,風頭上能避則避,又何苦冒這種性命之險鬥那些無謂之人?”
  方若麗真有些火了,她冷著聲音道:
  “事情是我惹的,我是我爹的女兒,我爹不去幫我鬥哪些無謂之人,又能推在誰的身上替我承擔?”
  一拍胸口,君不悔道:
  “我!”
  只這個字,方若麗在剎那的靜默之後怒氣頓消,代之而起的是滿心的甜蜜,充斥胸膈的溫馨,她口裡卻故意譏嘲:
  “你?得了吧,自己的紕漏一大堆,還不知怎麼料理善後,哪有功夫顧得了我?”
  君不悔笑嘻嘻的道:
  “沒關係,我自己的事且先擺在一邊,還是把你的問題解決了再說,橫豎已經跳過這個大染缸,怎麼洗也洗不清了,索興再跳一遭,無論黑白一起攪合吧!”
  方若麗好感動的道:
  “君大哥,你,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君不悔奇怪的道:
  “將心比心呀,小麗,你對我真好,不是有人為了無端之由,要不利於令尊,我怎能坐視不管?何況起因還是為了你?這就非得出力賣命不可了!”
  說到這裡,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又忙道:
  “小麗,你住到盛家來,可就是令尊的主意,叫你避難來的?”
  點點頭,方若麗道:
  “我是前天纔來,沒料到今日就和你碰上面!”
  君不悔笑了:
  “這是有緣。”
  一句話聽得方若麗心兒猛跳,沒來由的臉色泛紅,卻是別有一股說不出的熨貼滋味;君不悔好像沒有察覺方若麗這異乎尋常的反應,接著問:
  “小麗,令尊可曾要求盛家人相助一臂?”
  方若麗道:
  “沒有,爹還一再告誡,不准我提這件事,以免盛家伯伯得悉之後左右為難;江湖恩怨,多的是流血豁命結果,爹不願連累人家……”
  君不悔頗有同感:
  “不錯,令尊這樣做足見老於世故,通達人情,姓盛的一家過得挺美滿,何必叫他們憑白牽心掛腸?盛南橋年紀也大了,只怕經不起多少波折!”
  方若麗卻憂形於色的道:
  “我想到另一個問題,君大哥……”
  君不悔問:
  “又是哪裡不對勁啦?”
  雙手托著下巴,兩時擱在膝上,方若麗表情沉鬱:
  “顧大叔……他也在我家裡。”
  怔了怔,君不悔隨即開朗的道:
  “這不要緊,我和顧老乞是一碼事,幫著你方家抗外侮又是一碼事,等龔棄色的這段公案了結,如果我們尚留得命在,隨便顧老乞怎麼吩咐都行,只要他劃下道,我包管奉陪到底!”
  方若麗艱澀的道:
  “可是,可是我爹的立場……”
  君不悔態度真摯的道:
  “我會考慮到令尊的立場,決不會使令尊坐蠟,顧老乞待怎麼辦,我總以不傷令尊的感情就是。”
  一陣激動湧上心頭,化做兩眼的潤濕,方若麗窒著聲道:
  “委屈你了,君大哥!”
  拍拍方若麗的香肩,君不悔故作灑脫狀:
  “瞧你,小麗,我們自己人,還說這些客套話幹什麼?也不嫌見外?”
  方若麗伸出自己的右手,輕輕按住君不悔觸肩的手背,她的動作雖然輕柔,但君不悔卻有的電似的感覺;以前,他們不是沒有過類似的細微的肌膚接觸,君不悔從未有像此際的震蕩,有情無情,是否就相差在這一線的感受?
  君不悔不敢去想,更不願去揣測,他忽然有一種負罪似的愧疚,於是,他慢慢抽回手來,臉上那抹佯裝的笑容,也變得恁般不自然了。
  怔怔的凝注君不悔,方若麗的雙瞳中仿佛迷漾著一層水霧,一層意義錯雜、情態悠忽的水霧,好半晌,她才神色落寞的道:
  “你--準備幾時走?”
  君不悔暗裡一激靈。趕忙坐正了身子,道:
  “等一下便上路,事不宜遲,早早趕到你家,也好叫你多寬一份心。”
  方若麗戚然道:
  “好想跟你一起回去,君大哥,盛家老小雖然都對我不錯,到底不是自己的家,住久了不習慣,尤其心裡擔著事,更加日夜恍惚,做什麼也提不起精神來,這樣的辰光,實在太空虛、太可怕……”
  君不悔呵慰著道:
  “這只是令尊的權宜之計,不會讓你在外面耽太久的,小麗,你要多忍耐,非常之時,就要以非常的毅力去承受,你該想到今尊,他的處境,不是比你更要艱苦難挨?”
  方若麗低聲一嘆:
  “從小,爹就教我練武,只恨我興趣不大,沒把心思全放在功夫上面,學到今天,僅只練成個半調子,上不上,下不下,進不能克敵,退無以保身,還替爹憑添了累贅,早知如此,以前乾脆不去練那勞什子武功,也強似現在高低摸不著邊際!”
  君不悔笑了:
  “女兒家嘛,本來便不是習武的適當材料,嬌柔端莊的大姑娘,卻揮拳抬腿,舞刀掄棒的實在也不甚雅觀,令尊教你功夫,可能只為使你強身自衛之用,沒巴望你去衝鋒陷陣,拔旗奪魁--”
  形態中流露著那樣的了解與關懷,君不悔又接著道:
  “小麗,別再自怨自艾了,那邊的事,有令尊、有我在、不必你去操心,一待艱險過去,我馬上就會有消息給你,好好待在盛家,就算你幫了忙啦!”
  方若麗殷盼的道:
  “不止給我消息而已,君大哥,我要你親自來盛家接我!”
  君不悔尷尬的道:
  “但,但是盛向橋那一家子人對我可不大友善,再說,你曾在他們跟前幫我講過話,表面上卻裝做互不相識,一旦這種關係揭開,會不會影響他們對你的觀感?”
  方若麗哼了一聲:
  “我才不管他們對我觀感如何,我只要你來接我回家,要是你不願進門,只在外面叫人傳報一聲,我就會連蹦帶跳的跑出來了!”
  君不悔笑道:
  “這樣一來,你原來仗義執言的超然立場,就會一下子變得不超然啦!”
  唇角微撇,方若麗道:
  “誰在乎這些?隨他們怎麼去嘀咕吧。”
  搓著雙手,君不悔沉緩的道。
  “好,就這麼說定,假如我能來接你,一定會親自前來--”瞪著眼,方若麗怔怔的道:
  “這是怎麼說?假如你能來接我?君大哥,為什麼還有‘假如’?”
  君不悔老老實實的道:
  “上陣搏殺,誰也沒有絕對的把握,小麗,龔棄色那一幫人,亦非省油之燈,這次存心反撲,必是有備而來,我不敢說穩操勝算,唯有盡力抗拮,萬一發生什麼意外,即使想來接你,也怕力不從了……”
  心腔子猛然收縮,方若麗驚悸的道:
  “不,君大哥,你一定不會發生意外,你一定能佔上風,答應我,君大哥,你要好生保重自己,珍惜自己,你要來接我回家……”
  有一份契合在無形中嵌接於君不悔的靈魄深處,這份契合的另一邊來自方若麗情感的投注,兩個人都沒有進一層敘說什麼,但彼此卻有不在言傳的靈犀相通,意念交流,一時之間,他們覺得雙方是如此接近,如此摯知,似水滲乳,融匯得那麼自然均勻,緊密得渾為一體了。
  於是,君不悔先行離去,當他壯實的背影消逝於廢園之外,方若麗獨自默坐不動,水濛濛的雙瞳凝視著君不悔隱沒的方向竟是有恁般依依的失落情懷。
  方夢龍深深的看著坐在對面的君不悔,內心感觸良多--君不悔的突兀回來,委實令他大為意外,比意外更深鐫的卻是那股安慰、那股喜悅;眼前的光景,正是風雨如晦,危機重重,正是強敵壓境,草水皆兵的險要關頭,他的多少戚友臨難退縮,多少相交藉故而遁,君不悔卻在歷經災劫之後專程趕返,共赴艱險,這種道義,這等情操,又是何等豪放超凡?俗語說,疾風知勁草,患難現親疏,君不悔的作為,豈止是一株勁草,又豈止是一顆赤心而已?
  端起茶几上的茶杯,方夢龍淺啜一口,和悅的笑著道:
  “你是說,前些日子不告而別,是被人誘到外面遭致圍襲?那誘你入彀的是什麼人?
  你認得不認得?”
  君不悔欠身道:
  “不認得,他們一共有五六個人,全蒙著面,身手都極利落,我因為舊創未愈,吃虧不小,經過拼力衝突,好不容易才破圍而出,當時心慌意亂加上痛苦難抑,夜暗中急不擇路,也不知暈天黑地跑了多遠,一腳踩在一條幹溝裡摔岔了氣,後來幸被一位姓巴的老先生發現救起,並經他細心診治,算是堪堪保住性命,等我幾天後恢復神智,才知道那地方隔著這裡已是四十多裡以外,真是好一陣狂奔……”
  方夢龍仔細傾聽,雙眉微蹙:
  “小友,你可曾想到會是哪方面的仇家,為了什麼因由來暗算你?”
  君不悔故做茫然之狀:
  “這一向來,我在外頭開罪了不少人,各方的牛鬼蛇神全牽連得上,盤算一下,哪一路仇家都有陰著下手的可能,要斷定對方的確實身份,還真不容易……”
  方夢龍憐惜的道:
  “往後的日子,你自己千萬多加小心,江湖險、江湖行道艱,什麼稀奇古怪、陰狠齷齪的事情都能發生,唯有處處謹慎,時時留神,方可自求多福。”
  又欠了欠身,君不悔道:
  “是,伯父教誨,不敢稍忘。”朝椅背上一靠,方夢龍眉結稍舒:
  “那位姓巴的老先生,他也懂得吱黃之術?”
  君不悔笑道:
  “不但懂,還相當精,卻也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我這身傷痛調治周齊,光是躺在床上不能動彈,就有頗長一段日子……”
  方夢龍道:
  “救人的恰會治病療傷,卻真是巧,小友,亦乃你的福大命大,但要切記,人的好運氣可一不可求再,自己機伶點,總比靠運氣來得扎實!”
  君不悔唯唯諾諾,不敢再往深談,他故意編出這個故事來,完全是為了替顧乞掩飾,方夢龍亦是精於世故的老江湖,如果他將遭受算計的實情和盤托出,方夢龍又要仔細查問,深入推敲,便不難找出破綻,從蛛絲馬跡中探得真像,若然,他們老哥倆便必生爭執,甚而有衝突的可能,當前正值大敵來犯的關口,用人殷急,可經不得一場窩裡反,否則,不但有傷元氣,方夢龍的老臉亦就著抹黑了。
  又喝了口茶,方夢龍笑道:
  “小友,你到來也有一陣子了,為什麼不問,小麗何在?”
  差點脫口說穿--君不悔趕緊咳了幾聲,也拿起幾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才吶吶的道:
  “小麗?呢,她不是在家裡麼?”
  搖搖頭,方夢龍道:
  “萬一有了情況,家中不夠安全,我已將她送到‘順安府’一位姓盛的老友處,我那位老友武功高強,刀中稱聖,不但本領好,威望也足,小麗在他那裡,比較有照應,至於內人,亦送到‘北摩嶺’她娘家一個近親府中,住處地僻人稀,不虞有失;難得卻是小友你不曾趨吉避兇,反倒主動回來相助一臂,此情可感,此義可佩,小友,便讓我們一齊來跳這火坑吧!”
  君不悔一挺腰身,用力的道:
  “不但陪著伯父跳,我還要先朝下跳,只不知這個火坑是燒化了我們,抑是燒融了‘棲鳳山’那一幫!”
  大笑一聲,方夢龍開懷的道:
  “好,說得好,小友,我們爺倆二次並肩上陣,稱得上生死相連,福禍與共,稍停整席開筵,我再敬你一大杯,祝你旗開得勝,慶我幸獲肱股!”
  門外人影一閃,顧乞大步進入,一邊往裡走,一面訝異的問:
  “真叫撥雲見日啦,夢龍,難得你這麼高興,有什麼好消息,也說予我聽聽--”
  話沒說完,他一眼瞧到屋裡的君不悔,立時便把語尾咽了回去,臉上的表情卻挺夠瞧的,仿佛打翻了一罐子五味醋在他的面盤上,什麼反應都有,他愣呵呵的呆了片刻,驀然一聲低吼:
  “姓君的,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投進來,你是膽上生毛,活膩味了,好,這一趟你敢再往回闖,我就叫你橫著朝外抬,你個--”
  方夢龍打斷了老友的咆哮,口氣仍舊保持溫和:
  “老顧,你先息雷霆之怒,讓我們平心靜氣的把事情攤開來說明白,能不能解除這個結姑且不論,大家的風度最要緊。”
  早已站起身來的君不悔衝著顧乞作了個長揖,十分謙恭的道:
  “今日得見顧老,恍同隔世,自上次受教之後,晚輩已是數轉輪迴,若非圖得僥倖,怕已無福再領顧老訓誨……”
  這一番弦外有音的話,顧乞是當事人,心中有鬼,自然頗生忌諱,他亦猛的醒覺個人態度上的衝動火爆,極易引起方夢龍的反感,如果君不悔藉機將他被襲擊的經過詳細說出,兩方對照,逐一琢磨,漏底的成份可就大了,現在,他認為君不悔不一定確知上次的狙擊事件乃由他幕後主使,最多也只是懷疑而已,況且看情形,方夢龍尚不曾與君不悔有所溝通,更不會把這檔子事想到他身上,如此,則宜做收斂,徐圖再舉,假若自己將場面鬧僵了,吃虧的恐怕就是自己,他極快的盤算停留,故意一揚臉孔,冷冷的道:
  “你少來這一套虛情假意,我顧某人不受這個;你不要忘記,我們的過節還擺在那裡,並未消餌,一旦你踏出方家這一畝三分地,我們之間的舊帳必得清結!”
  君不悔不慍不火的陪著笑:
  “只要眼前這一關過得去,一切但憑顧老吩咐,此際卻是同心合力,抵禦外侮最為要緊,顧老可以不替我設想,總不能不替方伯父打算吧?”
  顧乞剛才的幾句話,明擺明顯著在推卸君不悔日前遭襲的責任,表示他未經參予的坦蕩,君不悔暗裡冷笑,方夢龍卻毫不置疑,猶在殷殷勸解:
  “老顧,不悔小友這次在歷經劫難之後,第一個記掛的就是我們同龔棄色間的糾葛,不藉新創初愈,便兼程趕來相助,這份情義,實在令人感動,你就不能高抬貴手,敞開胸懷,把那筆前怨勾銷?”
  顧乞板著面孔道:
  “對這樁過節,我的原則業已說明,我也要做人,也要對我的承諾負責,夢龍,看在你的情份上,事情往後壓一壓可以,若說就此將那如天血債輕輕帶過,卻萬萬不能,我體諒你的立場,莫不成你就不體諒我的苦衷?”
  嘆了口氣,方夢龍道:
  “以前沒有這段關係,不曾結此善緣,自然你要報復,如今雙方另有遇合,各見恩怨,說法亦便不同,老顧,不看僧面看佛面,而君不悔小友為人篤實謙厚,尚忠尚義,這麼一個好青年,你就忍心血刃相向,非要爭那一口不值之氣?”
  顧乞大聲道:
  “該說的都說盡了,夢龍,我不想再討論這個問題,請你務必包涵!”
  方夢龍微微色變:
  “老顧,你竟執拗至此--”
  君不悔趕忙以他並不適當的身份出來打圓場:
  “伯父,伯父,請你暫且寬釋,顧老之所以積怨難消,決不是有意低損伯父顏面,亦非顧老心胸不能容人,主要是鑄仇之後負有承諾,必得有以交待,再就是顧老個人名節攸關,難當屈折之辱,求個公道亦非過份,總之,只要打發了‘棲鳳山’那一夥人,便由顧老看著定規,千萬不要傷了二位前輩的和氣,才是最最重要之事。”
  話說得十分婉轉合理,算是面面兼顧,顧乞倒有些過意不去,也開始稍給了君不悔幾分顏色:
  “你既明白這一層道理,知曉我的難處,就不要硬攀著小麗他爹做擋箭牌,護身符,若是為了你的罪孽,影響我們老哥倆的感情,這便是拖人下水,有欠厚道啦!”
  君不悔連聲道:
  “顧老放心,我們有言在先,一旦說妥,我是決不反悔,尤其不會使方伯父左右為難,只盼目前大家團結一致,共禦外侮,待到關口過去,顧老怎麼劃道,我怎麼奉陪,包叫顧老對朋友交待得漂亮就是!”
  “嗯”了一聲,顧乞點頭道:
  “這還差不多,姓君的,時辰一到,我自會通知於你!”
  方夢龍形容晦澀,無聲呢喃:
  “欸,冤孽……真是冤孽……”
  也不知聽清楚方夢龍的怨嘆沒有,顧乞重重抱拳:。
  “半生相交,只有這次違命於你,夢龍,千祈見恕。”
  方夢龍苦笑道:
  “你也不用如此,老顧,且等龔棄色的這段梁子結了再說吧……”
  君不悔這時卻在尋思,設若到了相互要見章的那一刻,顧乞會用什麼手段來同他來決斷?傲爺刀鎬鋒之利,顧老乞乃是早經領教過了,他還有這個膽量豪情單挑獨鬥麼?
  否則,恐怕又要重演“駱馬鴛鴦”那一套把戲,明裡暗裡人多人少全劃在道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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