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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unoneti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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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帖於 2008-06-03 05:33 AM 被 runonetime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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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 悠悠長河逼命來

  打量著這位英姿颯爽、秀逸不群的人物,屈歸靈極為謹慎地道:“老兄是
   ?”
  對方欠了欠身,和悅爾雅地道:“在下危中行,‘燕子’危中行。”
  屈歸靈想了想,腦海裡卻沒有什麼印象,似乎從來不曾聽過這麼一號人物;他有些迷惘地道:“我們並不相識,應該不會結有什麼梁子才對。”
  此時,快艇兩邊的八位槳手,有四名伸槳入水,輕輕劃動,以保持逆流推送下兩條船的間距;危中行目注屈歸靈,道:糾葛的來源與起因有很多種,不一定非要認識才會發生,譬如剪草劫掠,強人和苦主之間又何嘗相識?但行為卻付諸施事了,屈兄,天下很有些拐彎抹角,更難以解釋的事情存在。“用舌尖潤了潤嘴唇,屈歸靈道:“危兄此來,莫不是也為了我身上的這封信件?”
  點點頭,危中行道:“不錯,我很遺憾昨天夜裡,憑‘五虎將’與竇標、黃漢雲、馬俊眾人之力,都未能從你手中取到信件,無可奈何之下,只有採此下策,在河面上向屈兄強求了。”
  屈歸靈道:“危兄又是受誰指使?難道危兄與竇標等一幹人供奉的皆是同一個主子?”
  危中行正色道:“不,竇標他們同沈鷹艷一樣,全是受僱者,我才是真正屬於組合裡的成員,這次我乃奉命暗中隨行,監視他們的行動成效,不料卻使我意外的失望;‘海口集’已近在眼前,屈兄,再不攔阻你,一切就太遲了……”屈歸靈緩緩地道:“所以,你只好冒著暴露身份的危險,親自出面設計陷謀於我?”
  危中行攤攤手,道:“也可以這麼說。”
  屈歸靈略略提高了聲音:“危兄,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屬於哪一個組合,受誰的指使?”
  危中行道:“很抱歉,我不能說。”
  回頭望瞭望掌舵的田聽潮,屈歸靈只見這位“海夜叉”若無其事的衝著自己露齒而笑,人在水上,他竟悠然無忌至此,未免令屈歸靈覺得氣短。
  危中行安詳地道:“田大哥與我,都是同一個幫口的,事到如今,我們只有靠自己的力量行事了。”
  屈歸靈指著樣子如喪考妣的沈鷹艷,不解地道:“既然各位要自力行事,則又裹脅著沈鷹艷做什麼?”
  危中行道:“我們帶了沈鷹艷來,當然有我們的作用,屈兄,你很快就會知道是一種什麼樣的作用;這個女子非常狡猾,不過,這一次她的狡猾,卻對我們很有價值。”
  屈歸靈的目光掃過沈鷹艷的面龐,沈鷹艷表情上充滿了無可奈何,她苦笑道:
  “我可不是有意坑你,姓屈的,人在走背運的時候,渴涼水都能塞牙縫,我原有我的打算,誰知道才一轉身,就被危老弟截了下來,逼著我到這裡和你朝面……”
  兩條船慢慢向下流飄移著,舢板上的田聽潮與快艇上面的八名槳手,十分有效而精密地控制著船身的距離與速率,總使彼此間相隔著適度的位置;屈歸靈的身子稍稍前傾,不免狐疑地道:“他們要的是我,不,是我懷中的這封信件,你對他們的利用價值業已消失,卻不停地跟著幫襯湊合,沈鷹艷,我委實搞不清你到底是什麼心態,敲的是哪門算盤?”
  沈鷹艷訕訕地道:“姓屈的,你莫怪我,我說過,只是運氣不好,才陰錯陽差的把事情弄擰了……”危中行笑吟吟地道:“還是由我來解釋吧,屈兄,昨晚沈鷹艷之所以暗地溜走,原因僅為要避開你,她知道我們有人隱伏監視在側,情況的進行必已落入我們眼裡,與你串在一起,安全堪慮,她也明白我們主要對象是你,拋下你,等於移轉目標,她就能以輕鬆消遙了,但我們卻不會讓她白白溜脫,她必須要為她自私怯懦的背叛行為償付代價,我們一定要懲罰她,是而在她自認危難已成過去的時候,我們便下手將她逮個正著……”沈鷹艷插嘴道:“所謂見面三分情,危老弟咱們也算是朝過兩次面,何苦把話說得這麼難聽?我又不是罪犯,逮個什麼勁?叫你們截下就是了。”
  危中行沒有搭理,管自說下去:“依我們的意思,是在懲處過這女人之後,再另外設法來攔截你,但沈鷹艷一見性命難保,苟安圖存的自私心理油然而生,她央我們饒她一命,她有法子幫我們對付你,在聽過她所說的法子以後,我們認為頗有價值,所以,就把她一併帶來印證印證 ”屈歸靈道:“她有法子對付我?危兄,恐怕你們上當了,我實在想不出沈鷹艷還有什麼挾制我的能耐!”
  輕拍沈鷹艷的肩頭,危中行道:“這一段,你來說吧!”
  乾咳一聲,沈鷹艷不敢正視屈歸靈,她低垂著臉孔,期期艾艾地道:“姓屈的……很對不住你,因為,呃,我又騙了你一次……但,但是我絕對不想害你,我有言在先,我原是別有打算……”屈歸靈相當沉得住氣,他輕描淡寫地道:
  “你要說什麼,無妨直截了當地把話講明,反正事情已到了這一步,或早或晚,總得攤開來面對現實,不是麼?”
  使勁在眼睛上揉了揉 沈鷹艷不是抹淚,只是一個慣常的,爭取同情的小動作:“姓屈的,屈歸靈,你,你身上中的‘絕毒寒陰指’的毒性,並沒有完全祛除,我給你的解藥份量,只能化解一半的體內蘊毒……”屈歸靈心頭一震,逆血上湧,瞳孔在瞬息間放大了,於是他用力摔頭,強持鎮定地道:“這是謊話,沈鷹艷,你也明白這是謊話,否則,你絕對不敢跟我三天,提供我觀察藥效的空間,如果你不是徹底為我解除了餘毒,你知道我會怎麼對付你,而你,卻是一個愛惜自己生命勝過一切的女人!”
  嘆了口氣,沈鷹艷道:“屈歸靈,老實告訴你,你體內尚未清除的餘毒,要在七天之後才能發作,第一次給你服用的解藥,其份量多少,能以化解的蘊毒程度有若干,我都經過仔細計算,所以我斷定你在七天之後才會再次顯示毒發徵候,我也才敢隨你三天,你不要不信,我說的都是實話,你若不相信,就害了你自己……”危中行補充著道:“屈兄,你可以檢視一下你的兩手手心,在掌紋交會的部位,隱隱各聚有一塊銅錢大小的青紫瘀痕,那就是餘毒未除的徵兆,當瘀痕逐漸擴展,也就表示毒性開始向身體四周蔓延了……”屈歸靈迅速伸開雙掌看察,這一看,不由冷汗淋漓,怒火頓升 可不是?兩手手心,果然各有一團烏瘀,就像是兩塊隱約不清的胎記痣印一樣,但是他知道,他的掌心間從來不曾有過這種東西!
  危中行詭密地一笑道:“如何?我們該沒有騙你吧?”
  努力調勻著呼吸,屈歸靈儘量使自己保持冷靜沉穩,然後,他對沈鷹艷道:
  “從頭開始,你就存心要我活不下去,嗯?”
  沈鷹艷慌忙搖頭,急切地道:“你別冤枉我,屈歸靈,說真話,在昨夜草寮的事情發生之前,我是有這個打算,但自草寮的情況有了演變之後,我已經更改主意,我原是計劃等你到達‘海口集’‘千帆幫’的堂口過後,再覓機遞送解藥給你,事實上,我人已跟著向‘海口集’的路線淌了下來 ”屈歸靈冷冷地道:
  “假如我屆時到不了‘海口集’呢?”
  沈鷹艷苦著臉道:“如果以七天的功夫你還到不了‘海口集’,大概你就永難抵達,更也不須要我的解藥了……”重重一哼,屈歸靈,又氣又惱地道:“你倒算計得巧!”
  沈鷹艷十分內疚地道:“不是我想害你,屈歸靈,實在是逼到頭上,沒有法兒,你對我有兩次不殺之恩,我再怎麼混帳,也不會反過來咬你一口,我是真心要幫你化解餘毒,卻沒料到人算不如天算,終免不了遭此一劫。”
  屈歸靈怒道:“若非你早存禍心,場面也不致於弄到如此地步,虧你還有這麼多說詞!”
  沈鷹艷吶吶地道:
  “你得多包涵,多原諒……”
  危中行接上來道:“屈兄,若是你現在把信件交出來,我立時就叫沈鷹艷將解藥奉上,還你一條大好生命,否則,不須我們動手,閣下只怕也沒有幾天好活了!”
  咽了口唾沫,屈歸靈道:“你們真是一脈相傳,但求成事,不擇手段,任什麼卑鄙齷齪的法子都使得出來,就不怕貽笑江湖,令人齒冷?”
  危中行面不改色地道:“人生便是一場無奈,屈兄,江湖更為詭異黑暗,活在今世,只問如何過得下去,難以講究心安,設若事事問道理,言曲直,多少人的日子就混不下去啦!”
  舢板尾舵那邊,沉默了老久的田聽潮,這時不徐不緩地搭口道:“屈歸靈,你是個聰明人,不妨多尋思尋思,一旦你待硬抗,首先遇上的便是翻船,人馬落水,我不信你尚有陸上的威風,退一步說,就算你在水裡脫得了身,不過幾天即將毒發而亡,左右全是一條絕路,為什麼不揀中間的生門去走?人只有一條命,撂下了,可沒有補綴哪!”
  危中行也沉聲道:“而且何如霜與屈兄非親非故,毫無淵源可言,屈兄為她流血效力,已經足夠有餘,萍水一面,只幾句虛托,犯得上賣一條命?”
  沈鷹艷激動地叫道:“屈歸靈,你就省省吧,為那娘們,你吃了這許多苦頭,也算對得起她了,更無愧於立身處世的品節,仁盡義至之餘,你還要證明什麼?
  你可別鑽牛角尖礙…”屈歸靈靜寂了一會,才幽冷地道:“前是絕崖,後有追兵,看樣子,任何抗拮都屬多餘了。”
  危中行像是十分同情,又十分關切地道:“形勢比人強,屈兄,眼前的情況如何,你該看得清楚,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除了滿足於那一份不甘服的英雄感以外,對事實毫無補益,屈兄練達,當不會貿然衝動 ”沉思片刻之後,屈歸靈抬頭問:“沈鷹艷,你身上還帶著解藥麼?”
  沈鷹艷忙道:“帶得有,帶得有,這一次我保證決不誆你,解藥服食下去,包你藥到毒祛,永絕後患;屈歸靈,你要能想得開,順了他們,也就算保住了性命,我心裡的負疚亦可大為減輕……”屈歸靈陰沉地道:“你發誓此中不再有花樣?”
  沈鷹艷跺了跺腳,急吼吼地道:“我要是有一丁半點的假話,就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姓屈的,你要搞明白,我是真心真意的要救你,或許我算不上個好人,但也決壞不到六親不認,香臭不分的地步……”一伸手,屈歸靈道:“解藥拿來。”
  沈鷹艷邊匆匆解除僅剩一粒的耳上珠墜,邊側首望向危中行。
  “費了這多心力,人家總算表示妥協啦,危老弟,解藥可以給了吧?”
  危中行有恃無恐地一笑道:“當然,煙波浩渺,我也不怕屈兄能以水遁隱去;為了顯示我方誠意,謹先奉上解藥,屈兄安心之後,信件自便拿得順當了。”
  沈鷹艷動作極快,抖手間,珠墜化為一點銀芒,隔水投了過來,屈歸靈兩指倏伸,挾住珠墜,略一審視,似笑非笑地道:“得服用多少份量,才能徹底祛清餘毒?珠墜所盛一半的量,抑或整個服下?”
  沈鷹艷有些窘迫地道:“珠子裡裝的藥末得一次服用,才能將餘毒完全祛除,屈歸靈,這一次可是真話,你別又在疑神疑鬼,自誤時機……”將珠墜放妥,屈歸靈的雙瞳中忽然漾起一抹難分難捨的哀悵之情,他小心翼翼的從舢板上站立起來,極輕柔的撫摸著坐騎的背臀,口中卻笑得爽朗清亮:“危兄,多謝你如此慷慨大方,但是,我們之間,恐怕有一點誤會。”
  危中行穩若泰山般道:“誤會?我卻不知是什麼誤會,尚請屈兄有以見示。”
  屈歸靈道:“解藥承蒙沈鷹艷賞賜了,然而我可曾說過收到解藥便將交出信件的話麼?”
  神色微變,危中行依舊忍耐著道:“這是順理成章之事,何須一再加以贅言?
  屈兄自是深知獲得解藥及由信件交換,莫非屈兄自認得計,尚另有說詞?”
  屈歸靈沉緩地道:“從始至終,我就沒有允諾過拿解藥交換信件,危兄的說法,只是一廂情願,想當然耳,因此,解藥我雖拿到,卻無由奉上信件。”
  危中行表情僵硬了,他陰冷地道:“屈兄,你是在逼迫我們無禮了,而你也明白,於此浩蕩河水之上,只怕尊駕僥倖渺茫,又何苦非要我們費一番手腳,敬酒不吃端吃罰酒?”
  屈歸靈笑道:“各位皆乃水中蛟龍,浪裡白條,經驗豐富,功力老到,戲波弄濤這一方面,我承認不是各位對手。”
  微微揚起麵孔,危中行傲然道:“屈兄既有此自知之明,便該料到遲早難逃我方掌握,屆時階下囚,豈不如今座上客的風光?結果如一,屈兄犯得著自取其辱?”
  屈歸靈淡淡地道:“大概危兄忘了,我在水中既敵不過各位,就不一定非在水裡糾纏不可,海闊天空,俱是翱翔奔騰之所,修為在身,還怕無處施展麼?”
  危中行立時神情戒備,卻仍有幾分狐疑不解地道:“人在船上,船在水中,屈兄,我倒不信,你尚有何處可以施為?”
  沈鷹艷也惴惴不安地道:“屈歸靈,你千萬不要撞豁了邊,到頭來弄個進退不得舢板的尾舵上,田聽潮齜著一口白牙,模樣宛似在瞧一場什麼把戲,有趣得緊地道:”不去水裡,屈歸靈,難不成你就脅生雙翼,和我們到天空玩玩?”
  屈歸靈道:“正是,不過人在懸虛凌空之境,各位大概就不比水裡那般縱橫自如了。”
  危中行身形倏動,同時暴叱:“拖他下水 ”鬥然間,屈歸靈騰空三丈有奇,從尾舵衝來的田聽潮一撲不中,舢板立時顛簸搖晃起來,“驚雷”嘶叫如泣,屈歸靈的身子猝而側旋,從三丈多的高度斜斜掠出四丈之外,但是,人卻仍在河面之上,距離對岸,至少尚有八九丈遠近!
  只見快艇上的危中行雙手翻揮,一只只雪亮的“燕尾鏢”銳嘯著追射屈歸靈,漫空銀光閃掣中,屈歸靈身形不停轉挪滾回,更眼看著就要墜入河中!
  田聽潮半聲不吭,一個猛子鑽下水,再露頭的時候,人已在屈歸靈將要墜落的位置下方了 光景仿佛只等著手到擒來。
  離著水面尚有三四尺的高度,屈歸靈雙臂倏振,兩腳交互踢踹,人又往上拔起丈許,“呼”一聲再掠出三丈多遠!
  田聽潮株守不獲,反應亦快,人往水底一沉,清清楚楚水下一條影像,有若虎鯊攫食般飛潛向前,快猛得不可言喻。
  屈歸靈的身體又已力竭下墜,他在接近河面的瞬息,“穿心刺”驀而揮現
   卻不是以刺尖點水,乃是以刺竿橫擊水面,寒芒流燦,水花四濺,藉著竿身的反彈之力,人向上騰,每一騰起,便又掠投丈外,這種利用反彈力道的循環方式,不但將他有效的節節送渡彼岸,更使潛伏水中的田聽潮備受威脅,冒頭露臉,皆須躲躲閃閃,萬分小心,否則只要挨上一記,怕就再也浮不起來了。
  就在屈歸靈將要飛達岸邊的一剎,快艇上的危中行“唰”一聲射向半空,身形長掠,美妙如燕子凌波,人在空中,驟然側旋,六團黑忽忽的球狀物體,業已暴擲而出,東西出手,他又在一個優美的半弧線下掠回快艇。
  屈歸靈腳尖甫始沾上陸地,那六團大小有如核桃,通體黝黑的球狀物體,已在他頭頂兩丈許的高度突然互相撞擊,霹靂似爆炸聲混合著煙硝火焰頓時向周遭分散蓬飛,而火焰是青藍色的,煙硝是灰白色的,白靄青芒閃忽裡,帶著一股出奇的嗆辣氣息 這不是尋常的火器,竟是最為歹毒的白磷炸藥!
  屈歸靈馬上發覺形勢不妙,他撲地側翻,卻仍不免沾上幾點星火;白磷一旦著物燃燒,其可怕之處是浸透到底,附著物若不燒成灰燼,便決不熄滅,燐火帶有劇毒,萬一處理失當,潰肌蝕骨猶是小事,如果毒性循著血脈攻心,就算大羅金仙,也救不回個活人來,屈歸靈自然識得厲害,腰腿之上幾處磷焰才燃,他已毫不考慮的從靴筩中拔出那柄鋒利的匕首,削肉拋火,鮮血方濺,人卻不稍停留的怒矢般長射而去。
  河面快艇上,危中行臉色鐵青,凝視著屈歸靈身影消失的方向抿唇無語,神色陰沉得嚇人。
  田聽潮仍在水波間載浮載沉,屈歸靈奮力脫身的一幕,他也看得清清楚楚,那股子窩囊懊惱的感覺,決不在危中行之下;直到這時,他才明白自己這邊是過於樂觀,過於一廂情願了,不錯,人家在水裡敵不過你,又何須非到水裡糾纏不可?
  至於沈鷹艷,此際早已憂惶得想不到其他問題,只在心中飛快琢磨 自己卻該怎麼辦是好?
  服下了沈鷹艷給的解藥,屈歸靈又經過一次相同的折磨以後,確實感到神清氣爽,有脫胎換骨般的輕鬆鮮活,他肯定這一遭必然已將體內餘毒除盡了,沈鷹艷沒有再誆他,話是那樣說麼,一個人再壞,也壞不到六親不認,香臭不分的地步,好歹自己對那婆娘總有兩次不殺之恩呀!
  裹妥了傷處,他連打個尖的耽擱都不願,便急匆匆地抄著近路奔向“海口集”,夜長夢多,身上揣著的這封信真個如同催命符,早交待了早完事,這一陣下來,也實在是受夠了。
  百來里的路程說長不長,說短亦不能叫短,往常有腳力代步感覺不出什麼,眼下只能勞動兩條尊腿踏踩,難免不有前途迢遙之嘆,一面走,他不由一面暗自唏噓,臨危棄馬,雖是為了顧全大局,延綿機後,但仍少不了一份歉疚,仿佛有幾分背離故友的慚惶心懷。
  到達“海口集”,天色剛好拂曉,在暗濛濛的天光裡,他當然不會傻到直接去敲“千帆幫”的大門,即便是白痴,也會料及對方必然在左近按伏得有暗樁監視,待如何設法不動聲色的與那要見面的人見上一面,尚須再耗一番心思。
  “海口集”是座大碼頭,不但四圍五府十三縣的陸路貨材都經此出海,海上船隻運來的洋雜物品也以此處為轉運集散之地,港口中千桅雲集,艫舳相連,更帶動得市面一片繁榮喧囂,才只天亮,街弄間業已人聲嘈雜的熱鬧起來。
  屈歸靈覺得肚子餓了,信步走到一片賣早點的攤子前,跟老闆要了一碗甜豆汁,兩套驢肉燒餅,人就站在一邊連吃帶喝起來。
  在攤子上吃東西的人不少,大多是下三流角色的穿著打扮,不但衣著粗陋,談話也粗陋,三字經百家姓摻合著燒餅豆汁的香味一起瀰漫在空氣裡,鬧鬨哄的翻騰著,有兩個一身短打,據案大嚼的漢子正在邊吃邊談,嗓門不大,卻足夠讓站立旁邊的屈歸靈聽得清楚,實際上他不聽也不行;臉上生有幾點麻子的那個壯漢吞下嘴裡的油條,喝了口豆汁,接著方才的話把道:“所以說嘛,普天之下,誰還再敢託大稱尊?在‘海口集’這一畝三分地裡,居然都有人膽上生毛,衝著‘千帆幫’的何老闆觸霉頭,其他那些半生不熟的貨,尚能不加檢點小心麼?”
  他那乾瘦斜眼的同伴不由先嘆口氣,咬一嘴燒餅,含混不清地道:“事情就透著邪,在咱們地頭上,‘千帆幫’是何等份量?何老闆又是什麼人物?呃……
  那是一座鼎、一塊天哪……唔,那十幾個吃了狼心豹子膽的東西,就這麼大剌剌的半夜摸進去行刺,他們果真活膩味了不成?”
  生麻點的這位搖了搖頭,放低了嗓音:“聽我那個在幫裡‘天’字旗船隊當頭目的堂弟說,何老闆多少也受了點傷,摸進總壇行刺的十五個刺客,當場便被放倒了七員,拉開他們的蒙面頭罩,卻一個也不認識,想都屬於外地來的殺乎,說是其中有一個當時還留著口氣,卻不待審問,就嚼舌自盡了,娘的,可狠著來!”
  乾瘦斜眼的仁兄又咬了口燒餅,沉沉地道:“昨晚上,‘千帆幫’的總壇算是鬧了個雞飛狗跳,人仰馬翻,麻四哥,你知道我小舅子便在總壇糧磨房幹執事,夜來正巧輪他值班,到今天大早回來,臉上猶是煞白煞白的不曾還過魂來,據他說,那十五名刺客,極可能是何老闆的仇家派來的,和大小姐失蹤的事亦有著牽連……”麻皮朋友“嗤”了一聲:“廢話不是?這他奶奶的刺客,一來就來了十五員之多,若非何老闆的仇家派遣,莫不成尚是他親家指使來的?你舅子不過一個小小的糧磨房執事,又從何得知這樁凶案與大小姐的失蹤有關?”
  斜眼的一位有些不大高興,卻仍記得壓著聲音:“娘的,我舅子不過是個小小的糧磨執事?你那堂弟難道就是‘千帆幫’的大掌舵啦?有些消息,幫裡派在外頭的兄弟不一定曉得,倒是在堂口辦事的人比較清楚內幕,我說麻四哥,談起靈通活絡,你老兄還差一頭,與兄弟我比,猶得朝後站上一站哩……”一口喝淨碗裡的豆汁,麻皮嘿嘿笑道:“斜眼刀,你就給我免了吧,別人不知道你,我還有不知道你?休在我麻四面前充俏麗,你要不仗著你舅子在幫裡那麼點關係,上個月‘春荷院’鬧酒的事,你早就叫李老鴇子派人砸扁啦!”
  斜眼的朋友連打著噓聲,抬起眼珠子左右溜梭,屈歸靈若無其事的也將豆汁喝完,管自付帳離去。
  兩個人方才的談話,不由得他不注意聆聽,而越聽下去,便也越覺事態嚴重,情況益見緊張,走在路上,他感到腦袋紊亂,胸口郁郁作悶,不由聯想到許多事,再仔細分辨,卻又似什麼事都不得要領,混沌一片;他問著自己,這到底是一個什麼場面?自己扮演著一個什麼角色?如今又陷入什麼糾纏中了?
  是的,他當然明白,一切的變故枝節,完全關係著身上的這封信件,問題是,信件的內容到底是什麼,竟令得有人如此不惜代價的要獲得它、截取它?甚至流血捨命皆在所不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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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章 遙見血雲映千帆

  “千帆幫”的總堂口,座落在“海口集”西直大街的中段,佔地既廣且深,虎皮石的高聳院牆圍繞著層重毗連的樓閣亭臺,院落前後巨木遍植綠蔭鬱沉,在那種凝肅的氣氛裡,頗有幾分侯門如海的味道。
  許是夜來發生變故的原因,但見在這座龐大的建築物四周,到處都是哨卡林立,戒備森嚴,頭札紫巾、身著紫色勁裝、打著千層浪綁腿的“千帆幫”弟兄,個個神情端穆,眼勁尖銳的往來巡弋不停,任何移動中的目標,只要稍一靠近,皆躲不過他們的攔截或盤查,直將一座總堂口防衛得有如一只滴水不漏的鐵桶。
  屈歸靈人在遠處,已經把這邊的情形觀察得十分清楚,他在琢磨,要用什麼法子才能進到裡面會晤何起濤,而且避免暴露自己的行跡。
  他當然想像得到,個人能夠隱在遠處窺探虛實,企圖劫奪信件的對頭一定也會派遣人手如法泡製,一切足以引起對方疑竇的方法都不能考慮,他必須暗中行事,讓敵人莫測高深,臆測不到情勢的發展已到達何等地步,否則,事急生變,局面的逆轉怕就不易控制了。
  正在他苦苦思忖,猶無良策的當兒,突兀一陣馬蹄聲衝耳而來,五匹健馬,從西直大街對面的一條橫巷中奔出,五位馬上騎士,一式耀眼的黃衣,跨騎揮鞭之餘,意氣飛揚,顯得來頭不校這五個人甫始出現,屈歸靈已不由眼神一亮,他認出領頭的那個鬍鬚漢子,不正是日前見過面的“黃香社”“接引舵”舵主佟無雙麼?不出他所料,佟無雙一行五騎,果然直奔“千帆幫”總堂口的大門階前下馬,在“千帆幫”的守衛弟兄迎接下,昂首闊步,排闥而入。
  腦子裡閃過一個意念,屈歸靈不緊不慢的湊到街邊人家的騎樓之下,勾首佝腰的行向那條橫巷附近,他打算等得佟無雙出來以後,隨尾跟去,說不定可以請這位佟舵主多少幫點忙。
  他判斷佟無雙一行人忽然來此,八成是聽到何起濤昨夜出事,代表“黃香社”
  前來慰問的,而探望慰藉之舉,一般不會逗留過久,他相信消停之間,人就能轉出來了。
  只是前後繞了兩次圈子,屈歸靈已看到佟無雙他們五人匆匆出門,後面,還有兩個不知是什麼身份的“千帆幫”的朋友殷殷相送,雙方略作寒暄之後,佟無雙等五人已經接僵上馬,對著原路奔來。
  不管馬兒多麼善奔善跑,市鎮長街之內到底不能像荒郊野外那樣放騎馳騁,佟無雙五騎行進,也只是小跑而已,這對屈歸靈來說,有了不少方便,因為他也不能在熙來攘往的人群當中施展輕身提縱的功夫,這不但顯眼,就更透著賣弄了。
  佟無雙等五騎在前,來到一條僻靜的小街上緩住勢子,再行數步,紛紛在一幢兩層高的紅磚小樓門口下馬,其中一名黃衣人剛待趨近敲門,屈歸靈已搶身而上,衝著佟無雙抱拳招呼:“佟舵主別來無恙?人生若寄,萍蹤飄零,在此相逢,真個幸會了!”
  佟無雙先是一愣,跟著神情立顯驚惶緊張,他迅速向四周查看一遍,才一把拖著屈歸靈奔向門前,模樣之急迫不安,絲毫沒有“幸會”的味道。
  大概門裡的人也聽到了外間動靜,正好在這時將門啟開,佟無雙一言不發,拉著屈歸靈快步闖入,其勢倉促,差點便把開門的人撞了個四仰八叉!
  直到進入樓下小廳裡,佟無雙才算籲了口氣,他卻不先和屈歸靈說話,只一疊聲交待隨後跟來的幾名手下人:“你們且把前後門關緊了,所有窗戶掩上,加派樁卡嚴密守獲四周,不准任何閒雜人等闖盪進出,還有,屈壯士來此之事,務須守口如瓶,不得洩露半句,要是漏出風聲,看我不活剝了你們身上的人皮!”
  幾名黃衣大漢喏喏連聲,匆忙退出,這時,佟無雙才肅容落坐,卻已滿頭冷汗;他雙手不停的搓揉著,惴惴裡帶著相當的歉意:“屈壯士,你還不知道你擔負著多大的風險與干係,剛才猛古丁這一冒頭,嚇得我差點閉氣過去,事出意外,不得不立時安排某些因應措施,失周失禮之處,尚乞屈壯士包涵……”屈歸靈笑道:“我也曉得情勢嚴重,卻未料及嚴重到這等地步,憑你堂堂‘黃香社’的‘接引舵’舵主,都在朝面之下顏色大變,慌了手腳 ”佟無雙苦笑道:“屈壯士,你還不明白其中厲害,牽連之廣,若非事態險惡,觸發在即,我豈會在甫見尊駕之餘倉惶至此?屈壯士,昨夜‘千帆幫’總堂出了事,不知尊駕曾否有所耳聞?”
  屈歸靈點頭道:“一大早就聽說了,這樁事,‘海口集’市面上沸沸騰騰的傳揚得極快……”直視著屈歸靈,佟無雙的形色間透著三分訝異、七分欽佩,他低聲道:“尊駕是什麼時候抵達‘海口集’的?”
  屈歸靈道:“天還不亮就到了,佟舵主,為何有此一問?”
  佟無雙贊嘆地道:“說真話,屈壯士,自你沒有接受敝上規勸,離開‘三清宮’之後,敝上和我們一乾人都替你擔憂不已,大家認為,你能到達‘海口集’的希望實在不大,但你卻到了,先時猛一照面,我還真不敢相信眼前的人就是你哩!”
  屈歸靈坦然道:“各位的憂慮亦沒有錯,我的確是差一點就來不了啦,佟舵主,你沒看見我只是一條光桿活人在這裡,連坐騎都弄丟了?路途屢遭狙擊,歷盡凶險,要不是老天保佑,自己還算命大,這一會,早不知被埋在什麼地方了!”
  佟無雙謹慎地問:“那麼,尊駕是否已進入‘千帆幫’,與何起濤何老闆見過面了?”
  屈歸靈道:“還沒有,就因為夜來‘千帆幫’發生變故,警衛忽增,我不願貿然求見,引起枝節誤會,更顧慮形跡洩露,被企圖奪信的人窺及端倪,發生意外,正在苦思何來兩全之計而不得的時候,你老兄恰巧出現了,我判斷你是受命來探慰何起濤的,便等你出來,將這個難處同你商議商議再說。”
  佟無雙道:“其實我並非‘受命’來探慰何老闆,昨晚我正好來到三十裡外的‘全興渡’公幹,今早聽到‘千帆幫’總堂內出事的消息,基於江湖禮數、同道交情,當然不能免去這個探慰慣例,卻做夢也不曾想到,會在此地與尊駕撞上!”
  屈歸靈微微一笑:“所謂來得早不如碰得巧,要不是遇上佟舵主你,我一時還真不知該拿什麼法子在不動聲色裡晤見何起濤呢!”
  佟無雙嚴肅地道:“屈壯士,看樣子你仍未打消原意?”
  屈歸靈頷首道:“不錯,而且在經過如許周折,屢次連番磨難猶能劫後餘生之下,就永遠也不會改變我的主意了,佟舵主想能明白?”
  佟無雙表情複雜的望著屈歸靈,好一陣,始沉沉緩緩地道:“如此說來,尊駕仍然要將信件交給何起濤?”
  屈歸靈正色道:“當然,信件原本就該交給他,佟舵主,我歷盡艱險,多次流血搏命,便是衝著這個目的來的,若其不然,我則何苦?”
  站起身來,佟無雙在小廳中來回蹀踱片刻,嗓調有些生澀地道:“屈壯士……
  你的意思是說,要我想法子在避開奪信者耳目的情形之下,將你秘密送進‘千帆幫’總堂,與何起濤見面?”
  一拍手,屈歸靈道:“我正是這個打算,佟舵主,還望你賜助一臂。”
  佟無雙又搓起手來,顯得頗為吃力地道:“你不明白此中牽連,屈壯士,不是我不肯幫忙,實在是不能幫忙,如果萬一把事情走漏出去,不但我要出大麻煩,只怕我們老爺子也罩不住!”
  屈歸靈道:“你不說,你的幾位手下不說,我也不說,事情怎會走漏出去?”
  佟無雙坐了回來,盡力推開煩躁,使自己的情緒保持平靜:“屈壯士,你身上所懷的那封信件,關係重大,影響深遠,這一層想你知道,你不清楚的是我們老爺子在這場不幸的紛爭裡扮演的是個什麼角色,他為了這件事,心情矛盾紊亂,受的痛苦及折磨實難為外人道,屈壯士,我們老爺子很看得起你,也很欣賞你的骨格氣節,但他卻有他的苦衷,他沒有法子點明你……屈壯士,我個人對你的敬仰,相信你亦感覺得到,而老爺子的苦處同樣是我的苦處,我,我想幫你,可是,實在又不能幫……”屈歸靈若有所思,若有所悟地道:“我想我知道你要說的是什麼,這個意念,在‘三清宮’面謁三老龍王的時候就有了,佟舵主,你不必為難,作罷就是。”
  佟無雙面有愧色地道:“屈壯士,你不會把我看成一個沒有擔當、不分是非的怯懦之輩吧?”
  屈歸靈笑道:“佟舵主言重了,其實正好相反,老兄一心為主,赤膽盡忠,不惜犧牲自己的立場觀點,去履行某些不甘不願的義務,這種痛苦的忍受,才彌足令人欽佩!”
  嘆了口氣,佟無雙道:“屈壯士能以見諒我這身不由己的苦衷,我雖是仍感窩囊,卻堪可告慰了。”
  屈歸靈起身抱拳:“多有打擾,殊覺不安,佟舵主,山高水長,我們後會有期 ”佟無雙跟著站起,臉上的神色陰暗不定的變化著,一付欲言又止的模樣,直到屈歸靈管自走到小廳門邊,這位“黃香社”“接引舵”舵主才驀然一咬牙,脫口低呼:“屈壯士,且慢一步!”
  屈歸靈站住,微帶訝異地回頭望向佟無雙:“還有事麼,佟舵主?”
  佟無雙這時反倒面無表情了:“門邊的那張雕花矮櫃裡,有一套我穿舊了的衣褲,麻煩尊駕順便幫我帶出去丟棄……”屈歸靈反應極快,他立刻俯身掀開櫃蓋,櫃子上層果然擺著一套摺疊整齊的黃色衣褲,這套衣褲雖然不是全新,卻也決不至於陳舊到須要丟棄的程度,而衣褲乃是“黃香社”的製式服裝,佟無雙的用意,則不言可喻了。
  順手把衣服塞入長衫之內,屈歸靈對著佟無雙微微一躬:“我會照你的意思丟棄這套衣裳,佟舵主,一切都請釋念。”
  佟無雙僵硬的笑了笑,拱手道:“多有拜託,屈壯士,並恕我不送。”
  屈歸靈啟門而出,心中頗生感觸,這人間世上,情義的流露往往並不與相交的辰光成正比,以他與佟無雙來說,彼此到底也才見過兩面埃“黃香社”的服飾,表面看來是一樣的款式,一色的鮮黃,其實服飾上已另含著級職身份的表徵,在內行人眼裡,一看即知穿著者地位的高下,屈歸靈現在穿在身上的這套衣服,襟口右側方以灰色絲線綴繡著六道細緻的波紋圖形,這六道波紋圖形,即已表示出來人在“黃香社”的職位高於大頭領之上!
  屈歸靈來到“幹帆幫”總堂口的時候,天色已經入黑了,天色黑,總堂口的大門四周可不黑,不但不黑,反而燈火明亮,照耀得左近範圍恍同白晝,屈歸靈當然不會頂著燈光大剌剌的由正門進入,他繞到日間早已看好了的東側門方向,那裡雖也有幾盞風燈懸掛著,光影卻要比正門的輝煌景象黯淡了許多。
  不過這東側門,燈火固是不夠燦亮,防守卻也半點不馬虎,屈歸靈人才靠近,已被從暗中躍出來的四名紫衣大漢截住去路,四個人一露面便是採的四角包圍陣勢,將屈歸靈牢牢攔在中間。
  屈歸靈雙手抱拳,一片和悅地道:“各位兄弟,大家都辛苦了。”
  四個人形色冷凝的打量著他,其中一個白臉胖子慢吞吞地開口道:“朋友直楞楞地朝這裡闖,可是有什麼貴幹?”屈歸靈微笑道:“有緊急要事,待求見何老闆。”
  白臉胖子狐疑地道:“緊急要事?在這個辰光你待見我們老闆?是什麼人叫你來的?堂口裡你認識我們哪一個?”
  一連串的盤詢下,屈歸靈尚未及回答,對方四人中,已有一個注意到屈歸靈的穿著打扮,他輕輕碰了碰白臉胖子,又朝屈歸靈的身上努努嘴,白臉胖子這才發覺人家那一襲鮮黃,神態也立即緩和下來。
  “哦,原來朋友是‘黃香社’的兄弟,先時沒有辯識清楚,若有冒犯之處,還望兄弟你多加曲諒 ”接著,他又湊近了些,目光投注向屈歸靈的右襟部位,這一看,表情又轉,已從緩和變為肅然起敬了:“小的范保才,這廂給大哥請安,不知大哥在‘黃香社’的身份是 ?”
  屈歸靈搖頭道:“不可說。”
  這范保才似有所悟,忙不迭地道:“是,是,不可說,不可說;大哥寅夜趕來,必有要公待辦,小的本不敢稍加耽延,只是上命所在,得依程式行事,還請大哥略候片刻,小的在請示過後,立送大哥入內 ”說著,他回頭低叱:“蔡昆,還不趕緊進去向當班禁衛首領稟報?”
  叫蔡昆的漢子答應一聲,快步奔進東側門之內,只是俄頃之間,已偕同另一個瘦長蓄髯的中年人奔了出來,那中年人一見屈歸靈,立時趨前躬身見禮:“在下馬傑,為本幫總堂禁衛首領之一,聞說這位大哥有要公急事,待即刻晉見敝上?”
  屈歸靈道:“不錯,而且越快越好。”
  馬傑略一猶豫,放低了聲音:“不知這位大哥是否備有名帖,以便在下呈報候示?或者,高姓大名見教亦可!”
  屈歸靈十分嚴肅地道:“馬兄,如果我能夠以這樣的方式求見何老闆,又何必轉彎抹角招惹麻煩?這並非是我故作神秘,實在事情緊急,又務須在絕對保密的情況下才採取這樣的法子,請你相信我,其中不會有任何陰謀,我只是為了幫助你們而來!”
  馬傑沉吟了一會,終於點頭道:“好吧,請跟我來。”
  兩個人一前一後進入側門之內,沿著一條碎石鋪成的小徑快步前行,在細微的履踏聲響中,但見濃蔭深處或廊角樓底,三步一哨,五步一崗,成隊的守衛往來巡行不斷,確實稱得上戒備森嚴,氣氛肅煞。
  來到一幢寬宏的樓宇前面,馬傑先請屈歸靈到樓下的前廳落坐,自己匆匆奔出,間中,一名紫衣大漢進來奉茶敬客,但是,在奉茶之後,卻侍立於側,再也不曾離開半步。
  並沒有令屈歸靈等候多久,已有兩個儀表不凡的人物隨著馬傑來到廳堂,這兩個人,一位年約六旬,五官清奇,膚白如玉,舉止之間自見雍容,另一位大概四十上下,身材魁偉,方面大耳,隨意揮灑,皆流露出一股虎虎威勢;年紀大的這一位,經馬傑引介,是“千帆幫”二當家“摩雲擒龍手”霍邦,霸氣外露的一位,便是“千帆幫”的大掌法“虎鯊”屠難生 折騰了這一陣子,卻仍然沒有見到大老板何起濤。
  霍邦與屠難生剛剛偕同馬傑走入,那名紫衣漢子即已垂手退出,雙方略事寒暄,霍邦便單刀直入,話歸正題:“首先,是否能以請教兄台尊姓大名?據馬傑來報,兄台似有隱衷,一直不肯以名號見示 ‘黃香社’與敝幫素來交善,三老龍王更是我們向所崇敬的前輩,說起來全都不外,只在今早,‘黃香社’還派了他們‘接引舵’的舵主‘斷流刀’佟無雙前來探望過我們當家,雙方交情既夠,彼此之間便沒有不可開誠佈公的事……“屈歸靈笑道:“二當家,老實說我沒有什麼苦衷,之所以隱匿行跡,不願透露底蘊,亦非故弄玄虛,主要還是為了顧全各位目前的處境……”霍邦詫異地道:“顧全我們的處境?請你把話說明白些。”
  屠難生忽然冷冷地插進來道:“這位老兄,你身著‘黃香社’服飾,襟繡六道海波紋,顯見乃是‘黃香社’大頭領級以上的地位,居這種地位的人,‘黃香社’裡沒有幾個,我們就算不全認識,至少也聽過名姓,老兄你非但眼生,尤其不肯透露萬兒,實難令人不起疑竇,恕我說句失敬的話,閣下是不是‘黃香社’所屬,我看還大有問題!”
  屈歸靈不慍不怒地道:“大掌法果然目光尖銳,析理分明,見解鞭闢入裡,高人一等,不錯,我不是‘黃香社’的人,只是暗中取了他們一套衣服,以便混充進來罷了。”
  話才出口,廳中三位“千帆幫”的人物立即面上變色,霍幫上身突挺,聲音也變得厲烈了:“朋友,你到底是誰?用這種手段混蒙入本幫總堂,有何企圖?
  今天若是交待不清,恐怕你就來得去不得了!”
  屠難生亦陰沉地一笑,接口道:“看你也不像是喜好開玩笑的人,老兄,如果你說不出個道理因由來,這場樂子就有得你消遣了!”
  屈歸靈先悠閒自若地端起杯子來喝了口茶,然後,才和和悅悅地道:“我當然不會在歷盡艱險、出生入死之餘,大老遠跑來此地與各位開玩笑,各位不用緊張,請相信我的動機絕對是善意的。”
  霍邦冷峻地道:“朋友,我們很忙,有話尚請直說,不要兜圈子扯閒淡!”
  屈歸靈平靜地道:“我姓屈,屈歸靈。”
  三個人的神色又是一變,霍邦深深凝注著屈歸靈,好半晌,籲了口氣:“孤鷹?”
  屈歸靈頷首道:“正是在下。”
  霍邦的態度馬上大大不同了,臉上的嚴霜立化秋風,頗有改容相敬的味道:
  “原來竟是屈兄,真正叫人意想不到,方才多有得罪,還請屈兄勿以見責……”
  屈歸靈笑道:“是我話沒講清楚,惹起各位疑心,設身處地想一想,至此多事之秋,誰也免不了急躁。”
  坐在斜對面的屠難生也陪著笑道:“不是我埋怨屈兄,早把尊姓大名說出來,不就什麼誤會都沒有了?”
  屈歸靈懇切地道:“可能是我過於謹慎了些,屠兄,此來貴幫堂口,所擔干係匪輕,稍有失閃,便牽連極大,且消息如若洩露,則必立時引起刀兵血禍,是而言行之間,不敢不加小心……”霍邦微微向前傾俯上身,不覺嗓門也放低了:
  “不知屈兄駕臨,有什麼緊要大事見告?”
  屈歸靈道:“一封信。”
  霍邦與屠難生都愣了愣,幾乎是齊聲問道:“一封信?”
  屈歸靈形容凝重地道:“是的,二當家,大掌法;請問有一位何如霜何姑娘,與貴幫何老闆是什麼關係?”
  兩個人同時大大一震,霍邦急切地道:“屈兄,你可是有了如霜的消息?她正是我們當家的大小姐!”
  屈歸靈沉默了一會,表情黯淡地道:“很抱歉帶給各位的是一樁惡耗,何姑娘已經去了……”霍邦僵窒了好半晌,一張清 白皙的面孔不禁扭曲起來,他啞著聲道:“你,屈兄,你是說,如霜她……她死了?”
  屈歸靈輕輕點頭:“同何姑娘一齊被害的,還有另外四個人。”霍邦音調顫抖著:“那是派出去侍衛如霜的本幫四名好手‘浪裡四蛟’……屈兄,就沒剩一張活口?”
  屈歸靈苦笑道:“是我親手掩埋了他們……”這時,屠難生激動得兩眼全泛了赤:“屈兄,可知道是誰下的毒手?”
  屈歸靈道:“不知道,當我抵達現場的時候,情形已經很糟,那四位朋友業已斷氣,便是何姑娘亦已在彌留狀態,她托我拿一封信親呈何老闆,再也來不及多說什麼便去了……”說著,他從懷中小心翼翼的取出一只湖水綠的絲面小荷包來,打開荷包,一條細緻閃亮的小金鍊子已攤在手掌上,小金鍊子還懸吊著一塊方形雕鏤著隱隱雲帆圖紋的白玉墜,霍邦一看到這件飾物,立時忍不住悲從中來,一聲低號,淚水便奪眶而出!
  屠難生強忍哀傷,咽著聲道:“沒有錯……是如霜的項鍊,打九歲那年她就戴著,卻未想到項鍊還在,人已不在了……”吸著氣,霍邦抽噎著道:“屈兄,那封信 ?”
  屈歸靈肅穆地道:“信就在我身上,二當家,但我允諾過何姑娘,要將此信親呈何老闆。”
  連連點頭,霍邦抹著淚道:“原該如此,原該如此;屈兄,且請稍坐一時,我去去就來!”
  於是,他匆忙起身,向站在一邊的馬傑招招手,兩個人急步走出廳外,屈歸靈望著他們的背影,禁不住長嘆一聲,胸膈之間宛如壓上一塊千斤重石。
  屠難生沙啞地道:“屈兄,不曉得有沒有找尋兇手的線索?”
  屈歸靈道:“有,為了送達這封信,一路過來,我屢遭狙殺,下手的人不乏江湖知名之士,循著這些人追下去,便不難找到元兇禍首!”
  屠難生咬牙切齒地道:“我們絕對不會放過這些喪盡天良的豺狼虎豹,無論用什麼代價,都必須替如霜報仇,這孩子死得慘,死得冤礙…”屈歸靈也頗為傷感地道:“雖然我與何姑娘生平只見過那一面,但她高雅的氣質、嫻淑的風範卻已表現在彌留的片刻間,我相信她在活著的時候,一定是位溫柔知禮、善良恭順的好女孩……”屠難生吸著鼻子道:“如霜的乖巧靈慧且不用說,尤其對父母的孝敬、長輩的尊從,更是發自天性,一絲不苟,她的好,她的賢、好的品德,都是那麼完美無瑕,令人疼她疼得毫無保留……屈兄,你再也不能看到比如霜還完美的孩子了……”屈歸靈喃喃地道:“我知道,大掌法,我知道……”重重以右拳擊打自己左掌,屠難生悲憤地道:“居然有人狠得下心來殘害她,那是些什麼人?是些什麼黑心黑肝、披著人皮的畜牲?世間道逆,莫非老天也不睜眼麼?”
  屈歸靈沉重地道:“大掌法且請節哀,天道循環,總是不爽的,此時不報,他日必報!”
  屠難生努力平靜著情緒,臉頰的肌肉卻仍然難以抑止地微微抽搐著:“半個月前,她離家到‘青牛坪’‘白梅園’去向她義父賀甲子之壽,臨走之前,猶笑語如花,春風滿面,絲毫不見凶兆,誰都不會想到,這孩子一去竟成永訣,再也回不來了……”屈歸靈細心地問:“不知住在‘白梅園’的何姑娘義父是哪一位?”
  屠難生道:“‘七巧元君’吳若耶,屈兄或許曾有耳聞?”
  “七巧元君”吳若耶是一位名滿大江南北的武林巨擘,生平以棋、羿、書、畫、詩、美食及武功七種技藝拔萃江湖,除了這些稱絕一時的本事之外,為人慷慨豪邁,雍容大度,亦甚得一般同道的景仰親近,三年之前才洗手歸隱,在其精工鳩建的“青牛坪”“白梅園”中享其老福,如此一個響叮噹的大人物,屈歸靈怎會沒有耳聞?他卻帶幾分意外地道:“吳前輩的大名,自是早就久仰了,不曾想到他竟是何姑娘的義父……”屠難生意興索落地道:“吳大哥與我們老闆有四十餘年的交情,打弱冠之前,兩個人就稱莫逆了,他有兩個兒子,卻沒有女兒,對如霜一直喜歡得不得了,因此他退隱之前,我們老闆乾脆就讓如霜拜在他膝下了……”屈歸靈用心聽著,忽道:“何姑娘出門的時候,可曾說過準備多少日子才回來?”
  屠難生迅速地道:“我記得很清楚,她說過少則五六天,多則七八天,一定能夠回家,實際上她在外面耽久了,我們老闆也不放心,到得第七天傍黑未見如霜的影子,老闆便已派人前往‘青牛坪’接人,此去‘青牛坪’緊趕一程兩日即達,但派去的兄弟卻撲了個空,據吳大哥說,在迎護的兄弟到達前三天,如霜已經帶著‘浪裡四蛟’離開了!”
  算算時間,屈歸靈道:“這樣說來,她只在‘青牛坪’‘白梅園’吳前輩那裡待了兩日?”
  屠難生道:“不錯,而且照路程盤算,他應該早已回到家了,事實上卻不見蹤影,我們老闆焦急之下,四面八方派人去找,偏一點消息都沒有,這些日來,簡直弄得人心惶惶,裡外不安,人沒下落不說,昨晚上又莫名其妙的闖進十多名刺客來,幸好我們的關防尚夠嚴密,發覺得快,把闖入的刺客大部制服,令人困擾的是,卻絲毫線索都未獲得 為什麼原因來行刺,是誰的主使,甚至刺客的身份為何,全不知道,事情正鬧得不可開交,屈兄,你來了,你帶著如霜的招魂幡來了…”屈歸靈感到周身泛涼,雙眼迷濛,喉頭間宛似梗塞著什麼,而心中浮沉的那種酸楚,竟也使他有號啕一哭的衝動!
  屠難生雙手摀著面孔,哽咽地道:“這麼好的一個女孩子,沒想到竟落得如此淒慘下抄…屈兄,老天有眼麼?你說,老天真有眼麼?”
  屈歸靈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卻深深領會得到屠難生的痛苦與悲哀,他剛想說幾句於事無補的撫慰話,廳門突被撞開,在霍邦的扶持下,一個相貌堂堂、面如潠血的六旬老人,已經步履踉蹌的奔入廳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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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英雄最是情義長

  屠難生立即離座迎上前去,聲音悲愴地低呼:“老闆,你務必要節哀順變
   ”紅面老人雙目中淚光閃漾,卻強自忍耐著不使淚水溢流,他的兩側“太陽穴”
  在急速跳動,唇角也連續不停的痙掣,見到站在面前的屈歸靈,更是全身顫抖,雙腿癱軟,不得不讓霍邦扶到正中的太師椅上落坐。
  屈歸靈踏上一步,抱拳躬身:“在下屈歸靈,今晚有幸,總算見著何幫主了。”
  當然,坐在太師椅上的老人,正是“千帆幫”幫主、江湖中最具實力的幫派首腦之一、水路稱尊的二皇上“一嘯水寒”何起濤了;他目定定的注視著屈歸靈,眼神散亂而淒楚,過了一陣,才顫巍巍的抬抬手:“屈老弟,請坐……”屈歸靈回座之後,沒有先開口,禮貌上,他是等著何起濤問話。
  閉閉眼,何起濤的嗓門在呼嚕著,仿佛拉起一具風箱,而箱中摻著水濕:
  “據霍二弟來報,說你帶來信息,如霜她……她已不在人世了?”
  屈歸靈低聲道:“我很遺憾給幫主帶來這個不幸的消息,大略經過情形,已向霍二當家與屠大掌法有所陳述,幫主如果有什麼須要查詢之處,儘管垂示,我非常樂意再做說明。”
  以手按額,何起濤呻吟般道:“如此說來,霜兒真是死了?”
  屈歸靈輕喟一聲,目光垂下。
  何起濤帶著哭音道:“你,你攜來霜兒的一封信?”
  屈歸靈又伸手入懷,拿出一只用油布包摺著的大方勝,拆開來,便展露出那封牛皮紙加火漆的信封,信封上,原來沾染的血跡斑斑,卻已變成點點黑褐了;連著項鍊玉墜,一同雙手呈奉到何起濤面前。
  接過信,只一打眼,何起濤再也忍不住老淚縱橫,涕泗齊流,他泣叫道:
  “是霜兒的筆跡,錯不了,是霜兒的筆跡礙…”霍邦半跪下來,用力搓揉著何起濤胸口,又是哀傷、又是焦慮的道:“當家的,你好歹都得把持住,千萬不能叫悲鬱損傷了身子,人已經去了,你若再糟塌自己,叫全幫上下情何以堪?當家的,你要節哀,要振作礙…”何起濤嗚咽著連連頓足,神情慘痛:“你,你叫我怎麼把持,如何振作?我已年逾花甲,老而不死,卻要我這白髮人去送那黑發之人,上天對我何其不仁,又何其不公……”霍邦也抹著淚道:“對如霜,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能叫她就這麼白死,更不能任她埋骨異地,連座像樣的永息之所都沒有,當家的,這全得由你作主安排,你若是亂了方寸,一幹人便越發失措了……”略略靠近了些,屠難生接著道:“還有,如霜如霞姐妹情深,到現在還不知道這個噩耗,假設在完全意外的情況下被她得悉消息,恐怕大有不妥,老闆你若不自行克制,又如何去安撫如霞?老闆,我們可經不起第二次打擊了!”
  何起濤悲切地呢喃道:“我那兩個可憐的孩兒是多麼不幸……兩年前死了娘,正當青年年華,卻又被人硬生生拆散她們的手足情,如霜死了,叫她活著的親人怎麼過下去?
  幽明異途,竟無奈何得令人椎心斷腸……“屠難生哀哀的道:“老闆,你要善自珍重,如霞那裡,還非得老闆親自去撫慰才行 ”本來不想說話的屈歸靈,此刻不得不提醒情緒已陷入極度傷慟中的何起濤:“幫主,我在思量,可能令媛的這封信裡,有著她被殺害的因由可尋!”
  身子驀地一震,何起濤差點跳了起來,他拿衣袖往上抹去,緊緊抓著手中的信:“說得對,屈老弟,你說得對,總算點化了我,你坐一會,我進去仔細看信,馬上就來,霍二弟,跟我到裡面走一趟。”
  當兩個人匆忙走入廳堂後的內室,屈歸靈不禁對著屠難生嘆氣:“父女情深,我沒料到何幫主竟然一慟至此,方才的場面,我幾乎不知該怎麼適應是好了……”
  屠難生搖頭道:“在這種情況下,任何言語與慰藉都屬多餘,除非令死者回生,一切形式上的行為,皆不能對直接承受慘痛的人稍有補益……到底,骨肉是連心的。”
  屈歸靈道:“所以我才不知如何適應是好,人死燈滅,再往何處喚魂招魄?
  大掌法,何幫主那句‘無奈何得令人椎心斷腸’,聽來最是淒涼……”屠難生低下頭去,又緩緩抬起,他酸澀地道:“不過,二當家的話正有道理,如霜雖然已遭不幸,我們對她的死亡無能為力,卻可替她身後做許多事,至少,也要令她死得瞑目,不再含恨纏冤於九泉……”屈歸靈道:“我相信各位做得到,大掌法。”
  屠難生形態真摯地道:“是你幫了我們大忙,屈兄,在今天這個世道裡,守信遵諾的人有,但為一個死人的託付而堅持到底的朋友就不多了,尤其為了應承此項信守還必須歷經凶險,飽受生命脅迫,猶能貫徹始終者,除了屈兄之外,更有何人?”
  拱拱手,屈歸靈忙道:“大掌法高抬了。”
  臉上是一種若有所思的神情,他又接著道:“聽各位始才所言,何如霜何姑娘還有一位手足情深的妹妹?”
  屠難生頷首道:“不錯,如霜的妹妹叫如霞,姐妹兩人自小就日夜黏在一起,吃一樣的穿一樣的,甚至在前幾年連睡都睡在一張床上,兩個相差不到三歲,並成對兒卻分不出大小,再也沒有見過像她姐妹這麼要好的了……”屈歸靈道:
  “何幫主的夫人,大掌法,在兩年前仙逝了?”
  嘆口氣,屠難生道:“屈兄英義,赴此患難,說起來也不算外人,我便老實告訴屈兄無妨 我們老闆娘不是壽終正寢,乃是意外死亡!”
  不禁吃了一驚,屈歸靈愕然問:“意外死亡?”
  屠難生沉重地道:“那是兩年前的一個夜晚,本幫適逢成幫二十一年慶會,道上同源,各門各派到來祝賀的人數極多,整個總堂裡外張燈結綵,人湧如潮,流水席開著,執事弟兄上下張羅,八方應付,忙得滿頭大汗,老闆夫婦當然更加閒不著,從一大早就前後招呼,迎送波波不絕的貴賓,趕到起更,老闆娘實在累了,便先回內院歇息,等亂到半夜,才算把最後一位客人送走,老闆精疲力竭的拖著身子回到寢居,始察覺一場慘劇已經在這大好日子裡發生!”
  屈歸靈舐舐嘴唇,道:“何幫主看到的必是一幅十分怖栗的情景?”
  屠難生眼下的肌肉跳動著,緩緩地道:“是的,他看到老闆娘死了,脖子上有明顯的紫瘀掐痕,致命處卻是左胸一刀,而且,衣裳不整,下裙撕裂,明確的說,是半裸的。”
  屈歸靈怔了半晌,才有些吃力地道:“你的意思是 大掌法,幫主夫人乃遭人姦殺?”
  屠難生陰鷙地道:“不完全是這樣,兇手的目地可能想先姦後殺,但他強暴手段並未得逞,才在羞怒慌亂的情形下害死了老闆娘 我如此論斷,自有證據,經老闆的仔細檢視,老闆娘固然下裳碎裂,褻衣褲卻仍完整未褪,且掙扎的痕跡斑斑可見,不論何人,都無法在那種境況中進行交合……”屈歸靈的形態裡流露著不可掩隱的厭惡,他恨聲道:“真正是個禽獸不如的東西,大掌法,事情發生以後,對兇手的身份,是否有什麼蛛絲馬跡可尋?”
  屠難生淒苦地道:“沒有,除了老闆娘的遺體,除了房中一片凌亂,找不著其他任何有價值的線索,屈兄,如果有法子追查元兇,我們豈會含悲負冤,讓那畜生消遙迄今?”
  緊皺雙眉,屈歸靈道:“大掌法,這件事,外面似乎並不知道真像?我從來也沒聽人提起過……”屠難生笑得十分難看:“事情發生在‘千帆幫’的總堂口之內,光景又是如此尷尬,為了組合的聲望,老闆的威譽,無論如何亦不能明抖出去,我們只好向外宣稱老闆娘是因為急病猝逝,連發喪出殯都一概從簡,但你想像得到,老兄弟們心裡的窩囊悲憤卻到了什麼程度,老闆本人與如霜姐妹,那一陣子都差點發了狂!”
  屈歸靈冷靜地道:“有一項臆測足資肯定 兇手必是素識之人,要不然,他混不進‘千帆幫’總堂口的內院,亦難以摸清幫主夫婦的寢居,更不可能預知何夫人要獨自先行返回住處!”
  屠難生道:
  “這一樁,我們的看法相同,難在當天到賀的來賓上千,形形色色,各幫各派的人物都有,待要逐一過濾、進而加以認定,實在是不可能的事,江湖同道,出身複雜、良莠不齊,若說哪一個有問題,只怕多半人都脫不了嫌疑,無憑無證的指控,萬一所指不確,捅的紕漏與惹的風波就不易收場了……”屈歸靈道:
  “此倒也是事實,不過,總有幾個特別可疑的對象吧?”
  搖著頭,屠難生道:“如果說特別可疑的份子,少說亦上數十,這些人又分據各方,如何在不動聲色的原則下個別搜證清查,屈兄,我們有人,卻沒有這許多眼明心細的角色,一個鬧不好洩了底,麻煩就大啦!”
  屈歸靈道:“何幫主這兩年來所受的打擊真叫不小,夫人方逝,愛女又去,換成一個沒有擔當、情感脆弱的人,大概精神就會完全崩潰 ”屠難生憂慮地道:“就算是老闆吧,這兩樁不幸對他也夠嗆的了!”
  忽然,屈歸靈若有所思地道:“大掌法,有個問題,不知是否問得?”
  屠難生道:“屈兄但問無妨。”
  略一猶豫,屈歸靈始道:“幫主夫人遇難之時,大概是什麼年紀?”
  “四十三歲 老闆娘比老闆整整小了二十歲;老闆娘原是‘海口集’一條貨船船主的獨生女,當年為了搶生意,老闆娘的父親得罪了另一艘船的東家,那人與地方上一批二混子有來往,暗裡便唆使這幹青皮無賴去找麻煩,要強逼老闆娘她爹拱手退讓,老人家自是不肯,那些混帳就待揍人燒船,正巧碰上我們老闆經過,那時節,我們老闆初創幫口,已算得上有頭有面了,他一看不像話,挺身攔下了這檔子事,言語之下,當然化難消災,也就這麼認識了老闆娘,許是感恩圖報,亦可能是敬重英雄,老闆娘沒幾年就嫁給老闆了,別看歲數上有差異,他們夫婦可一向是鶼鰈情深,恩愛渝恆……”屈歸靈趕緊道:“我不是指這一方面,大掌法別想岔了,老實說,我在以幫主的高壽猜測夫人的年紀,因為我納悶,如果幫主伉儷的歲數相差無幾,則行兇之徒的心態就未免癲狂反常了!”
  屠難生以一種了解的眼神望著屈歸靈,語氣也比剛才從容多了:“莫怪屈兄心中起疑,如果以我們老闆的年齡來推測老闆娘的歲數,再看發生的這樁變故,難免就透著怪誕了,事實卻非如此,出事的那年,老闆娘方過四十,姿容仍極秀麗,由於調養得法,看上去僅似三十許人……”屈歸靈含有深意地道:“依我的看法,只怕兇手的動機不一定完全在於劫色,潛入內院可能另有目的,在所圖不遂之後,始索興一不做二不休,轉對夫人無禮 大掌法,請問幫主夫人是否諳習武功?”
  屠難生道:“老闆娘不會武功。”
  沉吟了一陣,屈歸靈正想說什麼,大廳的裡間房門已經啟開,何起濤腳步蹣跚地走了出來,霍邦跟隨其後,兩個人的表情木納晦暗,形色灰敗,仿佛在這片刻前後,都已衰老了好多年。
  屈歸靈由座上站起,心中難過地看著這兩位老人,不用說,何如霜的信裡,必是敘述了一些十分令人驚震怖栗的事情……何起濤沉重的坐到椅上,目光呆滯的凝注一點,好半晌不曾開口,霍邦也著了魔似地僵直坐在那兒,臉上一邊的頰肉微微痙掣不停。
  空氣像是冰凍住了,在一片寒瑟裡,隱隱散漾著肅煞的韻息……屠難生憋不住了,他輕咳一聲,頗為小心地道:“老闆,如霜的信裡,不知說了些什麼?可點明了殺害她的兇手是誰?”
  何起濤悠悠一聲長嘆,尾音顫抖,恍若咽噎:“慘礙…人心人性,竟然狠毒至此,陰詭至此,要不是霜兒拿命去換來這些真像,我們一輩子都會被蒙在鼓裡!”
  屠難生急切地道:“如霜是怎麼說的?老闆,她獲悉的又是些什麼秘密?對她下毒手的是哪一個畜牲?”
  一旁,霍邦陰晦地道:“信上不但點明了殺害如霜的兇手是誰,連兩年前嫂子為何慘遭橫死的內情也說得一清二楚,實際上,這兩樁懸案,全是一個人幹的!”
  屠難生雙目暴睜,額上青筋凸起,迫不及待地問:“是什麼人?二當家,你倒是快說話呀!”
  咽了口唾沫,霍邦苦澀地道:“‘鐵槳旗’的魏長風!”
  像當頂響起一記焦雷,震得屠難生全身搖晃,面白如紙,堂堂的“千帆幫”
  大掌法,此刻居然舌頭髮直、口齒不清起來:“什……什麼?二二……當家,你,你是說,說謀害老闆娘與如霜的元兇……竟是……是‘鐵槳旗’的瓢把子……魏長風?”
  用力點頭,霍邦斬釘截鐵地道:“絕對不錯,就是魏長風,那個身為‘鐵槳旗’瓢把子的魏長風、與‘黃香社’三老龍王曹篤結成兒女親家的魏長風,也是和我們當家的有著金蘭之誼的魏長風!”張口結舌了好一會,屠難生才喃喃地道:
  “天老爺……真是令人不敢置信,那暗裡以血手攫殺我們的惡魔,居然會是魏長風,名揚七海、威懾九江的魏長風……”於是,連屈歸靈也不禁心驚神搖,大為動容 “鐵槳旗”的瓢把子魏長風,不但是水路碼頭的宗主人物,就算在一般武林道上,亦有著他不可一世的崇高地位,魏長風號稱“怒鯨”,而人如其號,個性剛烈,行事火爆,由於他本身的 赫經歷、武學素養,但有聲色發作,確然四海震蕩,波湧濤掀,不折不扣像是怒鯨翻滾,水天變色。
  “鐵槳旗”與“黃香社”、“千帆幫”,都是水路江湖的名幫大派,三個組合鼎足而立,平日關係全也十分融洽和諧,做得到福禍與共,患難相扶的境地,彼此間除了縱的溝通,尚有橫的聯繫,“黃香社”三老龍王的長女,便是嫁給魏長風的獨子魏一鷗,同時,魏長風本人和何起濤更乃八拜之交,有金蘭兄弟的情份,像這麼一個人,在這麼一種深切的淵源下,指明了他是謀害何起濤妻女的兇手,如何不使人驚愕震駭,難以置信?此際,屠難生面向何起濤,強自鎮定著道:
  “老闆,這可是真的?”
  何起濤形容愁慘地道:“以霜兒信中所敘,看來是假不了……”屠難生咬著牙道:“但是,為了什麼?魏長風和老闆你是拜把子弟兄,大家平日裡走得勤快,雙方有這麼深厚的交情,他下如此毒手,總該有個因由吧?”
  何起濤虛弱的點了點頭,聲音沙啞地道:“是的,他有因由,霜兒也在信上說清楚了……”屠難生大聲道:“還請老闆明示。”
  將身子坐直,何起濤用雙手抹了把臉 兩只寬大厚實的手掌仍在不可抑止地抖索著 然後,他努力振作精神,為了使自己能夠將話說得清晰明白:“難生,魏長風平昔的為人如何,心性如何?你揀你知道的告訴我。”
  怔了怔,屠難生不曉得在這個關口上,何起濤為何猶有此一問,他略一遲疑,慢吞吞地道:“誰都知道魏長風脾氣暴躁,個性粗豪,但向來為人行事,卻尚守得住分寸,辨得清道理,不是一個仗勢凌人,蠻橫跋扈之輩,要說他的毛病,乃是好勝心太強,不肯服輸屈就 ”何起濤沉沉地道:“說得對,難生,這兩次災禍,起因便肇始於他那不服輸的個性上!”
  屠難生疑惑地道:“老闆,不知此話怎講?”
  何起濤閉閉眼睛,痛苦地道:“我再問你,在我們水路圈子裡,固是由‘黃香社’、‘鐵槳旗’、‘千帆幫’鼎足為三,但我們三個領頭的,哪一個武功最強?”
  沉吟了片歇,屠難生才道:“單以三位的武功修為來論斷,不易分出軒輊,如果說要到分存亡,拼生死的最後關頭,則老闆你師傳的獨門絕學‘大寂四劍’便有抵定乾坤之妙!”
  呼吸急促起來,何起濤的臉色赤中泛紫,握拳透掌:“難生,難生,兩年之前,你嫂子不幸遭害,肇因就是喪在這‘大寂四劍’的劍譜上面!”
  屠難生愕然道:“但,老闆,‘大寂四劍’的劍譜經你事後檢點,並沒有遺失呀!”
  何起濤磨牙如挫:“霜兒的信上已有解釋,在我們兩年前幫慶的那一晚,魏長風趁亂潛入內院我夫妻寢居之中,意圖盜取這套劍譜,卻未料到你大嫂因為過於勞累,提早返回住處而撞個正著,他在情急之下,索興翻臉逼迫你大嫂交出劍譜,你大嫂自是峻拒不從,進而打算掙扎示警,魏長風生恐事敗,才殺了你大嫂滅口,人死了,房間也搜亂了,他仍然不曾得逞 ”屠難生回頭看著屈歸靈,輕聲道:“屈兄,事情大部分被你猜對了,兇手果然是熟人,而且,目的並不在於劫色,我們判斷誤差的地方,僅是兇手先進房中,後被老闆娘碰上,而非兇手跟隨老闆娘潛入寢居……”何起濤激動地道:“這又有什麼分別?無論誰先誰後,人總是死了!”
  屈歸靈靜靜地道:“何幫主,其中大有分別,由此可見魏長風動機不在劫色,夫人衣裳破裂,僅是掙扎下的巧合,至少,夫人未遭玷污,仍是清白無瑕的!”
  何起濤怒道:“不管怎麼說,魏長風殺我妻女,依然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屈歸靈道:“當然,何幫主,這一點是無庸置疑的。”
  霍邦在旁接口道:“當家的話還沒有說完;魏長風之所以甘冒此大不韙,以他如此尊高的身份去盜犬大寂四劍’的劍譜,主要目的便在於盜得劍譜之後,好加以研究分析,尋思破解之法,以便能夠壓制當家的,眼看他倒不一定有什麼獨霸江山的野心,他是不服輸,也防範著有一天大局分裂之際好拿來對付我們,總之,起意決不善良!”
  長嘆一聲,何起濤道:“我何曾有意以我的‘大寂四劍’去威脅魏長風?又幾時起過唯我獨尊的念頭?江湖一把傘,有難萬人掩,大家全有千百張嘴在等著吃飯,誰能斷誰的路呢?可恨魏長風卻萌生毒念,存心惡絕,無理無由的掀起這漫天血雨腥風,他毀了我,何嘗不是毀他自己?自作孽,不可活礙…”屈歸靈道:
  “何幫主,此中內情,可謂異常曲折隱密,令媛卻是在什麼機緣之下獲悉其前因後果?”
  何起濤沉重地道:“是一句話,是魏長風的一句話引起了霜兒疑竇 這孩子太聰明,太機靈,她的聰明與機靈固然使她揭發了母親慘死的真相,卻也累她賠進去自己的生命!”
  屈歸靈道:“能不能請幫主說得詳細些?”
  霍邦形色憂戚地插進來道:“當家的先歇口氣吧,接下去讓我來說 這趟如霜領著‘浪裡四蛟’前往‘青牛坪’‘白梅園’去向她義父‘七巧元君’吳若郁拜壽,魏長風亦是座上客,如霜在席間恰好被安排與姓魏的合坐一桌,本來便彼此熟稔,談起話來即無所拘束,在酒宴快要終結的當口,魏長風大概喝多了幾杯酒,又假惺惺地出言慰悼起我們嫂子來,千不該,萬不該,他竟說漏了一句話,他向如霜表示,嫂子死得真慘,一刀入心,兇手泯滅人性,莫甚於此……”何起濤僵寒著面孔道:“而內人之死,當初基於顏面問題,一概向外宣稱是急症突發,不治而死,除了我父女及幫裡極有數的幾個親近兄弟外,連一乾自己人都全然不曉,魏長風又如何知道內人是死於刀傷,且一刀入心?”
  霍邦又道:“這句話立刻引起如霜疑心,而魏長風一言溜出,神色亦變,他當即亂以他語,並匆匆退席,如霜越想越是不對,自則不肯輕易放過,不待中宵,便親自潛入魏長風暫寓的精舍之內,向魏長風嚴詞詰問,姓魏的搪塞不過,在惱羞成怒之餘。乾脆豁將出去,把事情始末和盤托出,然後不等天亮,即行離去……”屈歸靈道:“何姑娘未免考慮欠周了,她就不怕盤出真相之後,魏長風當場將她滅口於精舍之中?”
  霍邦嘆息著道:“所以才說如霜這孩子過於聰明了;她事先已將‘浪裡四蛟’分布在精舍之外,以為接應,同時她方處於‘白梅園’內,魏長風不免憚忌,生恐驚動吳若老,對他殊多不便,這才忌諱著連夜離開,然而,在他向如霜透露真像的時候,亦早決定了不讓如霜活下去的主意,這一點,如霜也明白……”屈歸靈不解地道:“但是,何姑娘為什麼不向她義父‘七巧元君’吳前輩求援呢?”
  霍邦幽徐地道:“這孩子宅心仁厚,思維細密,姓魏的向她透露真像之後,曾威脅她不得洩漏給吳若老知曉,否則玉石俱焚,六親誅絕,事實上,如霜亦清楚她義父業已洗手歸隱,無論其處境,實力,各方面皆不允許再和魏長風對抗,如果她露了風聲給吳若老,吳若老勢必不能坐視,牽累波及之下,跟著來的便是刀兵連連,血肉橫飛,吳若老清修之地,立將化為修羅鬼域,一片愁慘……為了她義父的得享晚年,如霜未做只字投訴,只留下一天時間來寫好這封信,自己別作逃命求生的打算……“屈歸靈緩緩地道:“終究,何姑娘還是未能逃過魏長風的毒手……”霍邦表情木然道:“她早已知道此劫難渡,信裡剖析分明,她擔心的只有一樣 不知這封信能否順利交到我們當家的手裡。”
  目光定定的投注在屈歸靈臉上,何起濤神色愴楚,咽著聲道:“我不知該怎麼謝你,怎麼表達我內心的感謝才好,屈老弟,你是拿自己的生命做賭注,來交換霜兒的絕筆信平安送達 冥冥中,霜兒大概早已預料到會遇上你這麼一位遵諾執誠的人!”
  屈歸靈道:“幫主高抬,我只遺憾到得晚了一步……”是的,確然晚了一步,但世間事往往都是晚了一步,如果樣樣般般皆是恰到好處,適逢其會,天底下也就沒有這麼多悲歡離合,這麼些遺憾悲悔了。
  大廳裡,四個人是四張郁凝的面龐,是八只相對黯然的眸瞳,愁慘似一塊無形的巨石,如此沉重的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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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不是系鈴難解鈴

  在僵窒的氣氛裡,屠難生猛地站起,恨聲道:“這樣說來,昨晚摸進來的那群刺客,六成也是受姓魏的指使而行兇!”
  何起濤道:“那幹刺客裡,不乏好手,他們是存心想要我的命,幸好大夥發覺得早,我的反應還不算慢,才險險逃過這一劫……”霍邦形色陰沉地道:“大概是姓魏的在最後攔截屈兄不遂之後,生恐如霜的信件將送達當家的手中,因此才先發制人,不讓我們有得悉真相的機會 ”屠難生冷笑道:“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如霜靈佑屈兄逢凶化吉,履險如夷,終於還是送到了信,揭發了魏長風這衣冠禽獸的滔天罪行 他尚是老闆的結拜兄弟呢,簡直豬狗不如!”
  屈歸靈低聲道:“有兩個人,我想請問一下,各位是不是知道他們出身來歷?”
  屠難生忙道:“屈兄且請示下,是哪兩個人?”
  輕咳一聲,屈歸靈道:“‘海夜叉’田聽潮,‘燕子’危中行。
  兩眼大睜,屠難生詫異地道:“田聽潮本是‘黃香社’‘宣日堂’的二堂主,在‘黃香社’中,地位極為崇高,但在年餘之前,聞說業已離開原來職位,另謀他就去了,而‘燕子’危中行一向活躍在渤海一帶,是個水面上獨立組合‘長櫓會’的瓢把子,不知屈兄為何問起此二人來?莫不成另有因由?”
  屈歸靈嘆息著道:“掩飾得真好,真妙……”何起濤疑惑地問:“老弟是指 搖搖頭,屈歸靈道:”不錯,我正是在說田聽潮與危中行兩個,在渡口上,他們把的便是最後一關,而且幾乎就被他們得逞,當時由他們的語氣判斷,我肯定這兩位朋友即是那企圖奪信者的直屬手下,但照屠大掌法這麼一說,他們卻又不是……“重重一哼,何起濤道:“以前或者不是魏長風的人,如今必然脫不了干係!”
  屈歸靈道:“所以說他們把身份掩飾得好,就算有人追根,一時也不易盤出底細來。”
  霍邦接過來道:“這兩個人都有一身好水性,屈兄若在水面上和他們發生衝突,千萬要小心!”
  屈歸靈聳肩道:“二當家說得正是,若非我這幾下子提縱功夫還勉強派得上用場,只在過渡的那條船上就叫他們擺平了,回想起來,也真是險!”
  略一沉吟,他又道:“另外有檔子事,現在尋思,方才恍然大悟 在我到達‘海口集’之前,‘黃香社’的三老龍王亦曾約見於我,也是勸告我不要把何姑娘的信函送來,並且表示信中所敘,牽連極大,更有引起兵刀浩劫的可能,言談之間,似有苦衷,我雖婉拒了他,他除開神情遺憾,卻未苛責於我……”怔默了一會,何起濤語聲乾冷地道:“曹篤為人十分正派,道義觀念極重,看來魏長風已將此事始末轉告了他,否則,他也不會用這種方式和你見面……他如今立場之窘迫艱困,我們可以想像得到,而親家總是親家,淵源所系,他不能不出力。”
  屈歸靈正色道:“幫主算是說到正題了,這樁公案,幫主往後是個什麼計較?”
  屠難生搶著道:“自然不可罷休,老闆娘與如霜的血仇,絕對要報!”
  屈歸靈道:“這是件流血殘命的大事,一旦行動,後果便極端嚴重,大掌法,你認為‘黃香社’會採取什麼態度?水路碼頭,‘千帆幫’、‘黃香社’、‘鐵槳旗’是鼎足而三,如若三老龍王站在魏長風‘鐵槳旗’一邊,貴幫恐怕就吃重了。”
  屠難生是一副破斧沉舟的表情:“任憑攪起漫天腥風,掀七海三江濁浪,我們也要同姓魏的拼到底!”
  側首注視何起濤,屈歸靈慎重地道:“幫主的看法如何?”
  面頰上的肌肉顫搐了一下,何起濤坐直身體非常緩慢地道:“我以為……決裂的形勢難以避免,恐怕非要流血不可;屈老弟,其中不止是我何某妻女的兩條命,還包括得有整個組合的尊嚴及威信,有人殺害我妻,殺害我女,更派遣大群刺客闖入老巢來準備將我本人亦一齊剪除,我們假設依舊悶聲不響,縮頭縮尾,將來‘千帆幫’尚能在道上討生活麼?”
  霍邦也凝重道:“而魏長風包藏禍心,存意不良,即便我們能以隱忍,他遲早也放不過我們,今日不發,他時必發,在製敵機先的前提下,我們就要吃很大的虧了……”屈歸靈喃喃地道:“這倒也是事實……”何起濤微微合上雙眼,嗓調沉悶:“我同曹篤,亦是幾十年的老交情,平時彼此走動得雖不怎麼勤快,契誼總是有的,他的個性我明白,是被那層兒女親家的關係困住了,要不然,他不但不會搭理此事,反過來更將深惡痛絕……我的看法,一朝興起干戈,‘黃香社’大概不見得會替魏長風出多大的力,至少,明著不會……”霍邦有些憂慮地道:
  “當家的,有沒有必要派人去見曹老大?乾脆把事情攤開來明講,看他到底打算怎麼處理?要戰要避,我們也好有個準備!”
  屈歸靈搭腔道:“只怕三老龍王未必方便做明確答覆,他夾在中間,實是左右為難。”
  屠難生不由心火上升:“要說講道理,不該我們去問曹老大的意思,應是他找我們表明立場才對,事情他既已插過手,且有包庇之嫌,莫非連幾句話都擺不出來?”
  霍邦皺著眉道:“難生不要急躁,茲事體大,必須從長計議,魯莽不得……”
  何起濤沙啞地道:“曹篤的處境尷尬,可能是他不便先找我們談論的原因,我們派人去問他的打算,倒也不失是個可行的法子,必要時,二弟你就走一遭吧?”
  霍邦微微哈腰:“但憑當家的吩咐。”
  何起濤又向屠難生道:“等會下去,你馬上召集幫裡重要兄弟聚議,宣達紅燈信號,叫大家緊急備戰,船上碼頭,生意來往,都得加派人手防護,還有,先不必說明是為了什麼,免得激起兄弟們的怒氣,衝動之下亂了章法……”屠難生道:“老闆放心,我包管辦得妥貼。”
  看著屈歸靈,何起濤接著道:“今晚上我們就把話說到這裡,屈兄也累了,早些歇著吧?”
  屈歸靈似是在考慮著什麼,忽道:“何幫主,我在想,如果要起干戈,不妨也算我一份。”
  微愣地直視著屈歸靈,何起濤的嘴角不停抽動著,好一陣,他始穩定下情緒:
  “屈老弟,你對我們所做的,已經超出了你的本份太多……我們再有所求,就是不識進退了,不,我們不能連累你……”屈歸靈平靜地道:“令媛臨終前的囑託,使我覺得我該為她做的不止是送到這封信而已,我願意替她再盡綿薄,或者我的力量微不足道,但是,我做了就會感到心安,何幫主,請相信我,這個決定並非出於此情此景的感觸而發,乃是我幾經斟酌才認知的意念!”
  何起濤的眼眶泛紅,吶吶地道:“不過……不過……屈老弟,這樣我們豈非太奢求於你,太牽累於你?”
  淡淡一笑,屈歸靈道:“說到牽連,幫主,打一開始,我就已經被牽連進來了,不是麼?”
  “千帆幫”總堂口裡,有一座正式接待貴賓用的獨立大廳,名字就叫“桅房”,“桅房”的石砌建築高大恢宏,線條簡單而有力,整幢屋宇是一般樓房的三層之高,從頂至地,便只是這座大廳的全部格局:“桅房”內的佈置厚重樸實,窗明幾淨,敞亮寬闊,人一走進來,就有一種安定平靜的感覺。
  此刻,“桅房”的大門開啟,何起濤正在接待一位意想得到的訪客
  “黃香社”的大當家“三老龍王”曹篤,與他一起迎駕的,還有霍邦、屠難生,當然,免不了要屈歸靈做陪。
  曹篤是輕車簡從,僅帶著兩個人來,一個是他的貼身近衛“雙棍攪天”金秀,一個便是“黃香社”接引舵“的舵主佟無雙,但這兩位卻不曾跟隨著進入大廳,在到達門口的時候,便已自動佇立於外。
  與何起濤及霍邦、屠難生匆匆寒暄過後,曹篤目光投注在屈歸靈臉上,彼此一見禮,俱不由搖頭苦笑,心中那股酸澀,簡直不用提了。
  人相繼落座,下人獻上香茗,即刻退出,大廳中先有一陣短暫的沉寂,然後,曹篤輕咳一聲,神色間有著掩隱不住的窘迫:“起濤,我這趟日夜兼程趕來,為的是什麼事,相信你也清楚 ”何起濤的聲音有點沙啞:“我想曹老此來,是為了你弟妹與姪女遭害之事……前天晚上我還在和霍二弟商議,打算要他專程跑一趟‘伏波島’,向曹老你請示一下,這筆漫天的血債,我該如何自處,曹老憂己及人,卻先不辭旅途勞苦,趕了過來,隆情高誼,實令我何起濤感激不經…”
  曹篤老臉透紅,尷尬不已地道:“你就別再挖苦我了,起濤,我們是老朋友,你該知道我的處境極其為難,其中痛苦彷徨,非局中人不能體驗,起濤,至少你須明白,我的用心良苦,我只是不願風波鬧大,平添無數冤魂厲鬼……”面頰痙掣了一下,何起濤低沉地道:“曹老悲天憫人的心意,我領會得到,問題在於我的妻女如此無辜橫死,這兩條冤魂厲鬼,就算白搭,就可以不做數了麼?”
  連連搖手,曹篤忙道:“你不可誤會,起濤,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決不是這個意思……”何起濤苦澀地道:“眼前我心亂如麻,悲痛無限,還望曹老有以教我,怎生解脫?”
  曹篤搓著手,遲疑地道:“起濤,聽說你前天已經下令全幫進入紅燈狀況,勒令所屬加強備戰了?”
  點點頭,何起濤道:“防人之心不可無,曹老,對方殺害了我的妻女不算,業已更進一步有了斬草除根的行動,要不是兄弟們反應快,我也早遭那人的毒手了!”
  曹篤恨恨地罵著:“真是混帳,作的孽還不夠麼?居然一而再三,不休不饒,卻叫我夾在中間,難以下台,即便是成了氣候,亦不該這般胡來,天下竟有如此渾人……”何起濤沒有答話,當然,所指為誰,雙方都心裡有數。
  霍邦擎起茶杯,向曹篤敬了敬,自己啜了一口,才強顏笑道:“敢問曹老,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曹老的尊見卻是如何?”
  曹篤乾笑著道:“霍老二,我來的目的,各位自是肚裡雪亮,事情出了,固然屬於大不幸,但好歹總得有個收場,若是任由擴張下去,則必干戈四起,狼煙遍地,鏑鋒之下,又不知要伐傷多少生命,我與兩邊正主兒都有關係,都有交情,自認為當仁不讓,便厚著這張老臉出面說合試試……”霍邦極為含蓄地道:“不知曹老是以什麼方式,什麼原則來‘說合’?”
  曹篤謹慎地道:“我想,由魏長風親自來到貴幫口披紅謝罪,再賠償白銀二十萬兩,讓出三處碼頭做為補報,並保證嗣後永遠不再有侵犯之舉,起濤是不是能以順得下這口氣?”
  何起濤慘笑一聲,顫著嗓音道:
  “曹老,我只問曹老一句話 如果把曹老的立場換成我,曹老是否能夠接受此項條件,把這樁血債一筆帶過?”
  曹篤沉默了一會,吃力地道:“恐怕不能……”何起濤深深吸了口氣,道:
  “然則我又如何而能?”
  曹篤形色略顯沮喪,頗生感慨:“起濤,我在這個時候趕來你處,自知關節上並不適當,但大勢所逼,又不能不勉為其難,你清楚我跟魏長風的淵源,我們是親家,可是這檔子事,屈理在他,手段未免過於狠辣,我決不偏袒徇私,混淆是非,不過,這場爭紛一旦爆發,則影響深遠,後果嚴重,搞不好就是個極為淒慘的結局,我不願亦不忍見你們雙方如此殘殺火併,明知其難以為,也出得出頭斡旋不可,你不替我想,不替你自己和魏長風想,卻得為那幹勢必有所犧牲的無辜生命設想,何苦一定要流血成河,白骨疊山?起濤,你就順下這口氣吧……”
  閉閉眼,何起濤慢慢地道:“曹老,以你的修養豁達,都順不下這口氣,我卻怎生順下?”
  嘆息一聲,曹篤轉頭向著屈歸靈:“老弟,你帶的這封信,可是帶出大紕漏來了!”
  屈歸靈微微躬身,平靜地道:“在下只是遵守一個承諾,貫徹始終而已,此外,人間世的曲直黑白必須伸張澄清,或許這樣做的代價太大,但卻值得付出,否則,天下公理何存、公道何在?三老龍王心懷慈悲,悲天憫人,在下十分欽佩,但三老龍王總不會以此一念之仁,令冤屈水沉,報應不明,使那血手黑心之輩逍遙於輪迴之外吧?”
  曹篤僵窒了半晌,才不快地道:“你知不知道如此一搞,要死多少人,闖出多大的災禍?”
  屈歸靈從容地道:“回三老龍王,江湖不外人倫,有時候,以暴止暴,牙眼相還是避免不了的,做了什麼,便須償付什麼,托諸於虛浮的道理,恐怕不切實際!”
  曹篤雙眼一瞪,怒道:“你 ”
  霍邦趕緊起身,打著圓場:“曹老包涵,曹老見諒,都是為了我們當家的事,二位千萬不要存有芥蒂,要是不然,我們就更難安了……”屈歸靈心平氣和地道:
  “在下決不是有意頂撞三老龍王,只是心有鬱結,如梗在喉,不吐則不快,三老龍王為武林耆宿,江湖前輩,在下若有失言之處,尚乞三老龍王寬宥……”曹篤微愣了俄頃,頹然揮手:“罷了,屈老弟,也是我情緒不好,才惹來你這一頓逆耳之言,欸,形勢已到這步田地,叫我怎麼心安,如何自處?”
  屈歸靈古井不波地道:“求三老龍王明哲保身。”
  不由哼了哼,曹篤斜睨著屈歸靈:
  “看情形,你是有意下手幫著起濤這邊了?”
  屈歸靈沒有笑意地笑了笑:“替天行道,打抱不平,原是江湖人的天賦,三老龍王鷹睨踏四海,領袖群英,正是觸世若觀,見解精闢,想不會反對在下的作為吧?”
  曹篤不停搖頭,嘿嘿苦笑:“我說不過你,老弟,只是我明白一點 麻煩可大了!”
  這時,何起濤忽道:“曹老,我想向曹老討一句話。”
  曹篤正襟危坐,凝重地道:“什麼話?”
  何起濤坦白地道:“假如 曹老,當然不僅是假如,我們和魏長風興起干戈,我希望曹老明示一句,屆時曹老是待如何做法?”
  曹篤目定定的望著何起濤,臉上的表情非常複雜,也非常痛苦,過了好久,他始肅穆地道:“我誰也不幫,起濤,我不幫魏長風,是為了他屈理,不能助你,是為了我和魏長風的至親關係,這個答覆,你還滿意麼?”
  何起濤神情凜然:“曹老有此一言,足見宅心仁厚,嚴明公正,這裡我先謝過了。”
  曹篤憂戚地道:“老實說,要是沒有這一層淵源在,我不但不會幫著魏長風,反過來我一定會幫你向他討還公道,今天的情形,我卻不能這樣做,論起來,個人已經不算守得住立場了,起濤,你無須謝我,倒是我該自覺慚愧 ”何起濤誠摯地道:“曹老快別這麼說,在此般親情血源的壓力之下,曹老猶能擇善固執,不失偏頗,維護住這一股亢正無私之氣,為人為事上,業已仰俯不愧,我謝曹老,出自肺腑,所謂患難中才見真性,曹老的是達人……”氣氛到現在算是好得多了,霍邦笑道:“曹老,那魏長風,想是已與曹老碰過了面?”
  曹篤頷首道:“他闖下的這場禍,是在屈老弟出面保信之後始告訴我,因為他似有預感,覺得截奪此信十分不易,而信若截不下來,各位獲悉真相只是早晚的事,他衡量形勢。認為有知會於我的必要……那天晚上他獨自來到‘伏波島’,約我闢室密談,當我弄清楚是怎麼一個頭尾之餘,人就差一點發了瘋,這許多年來,我還極少像那樣憤怒激動過,我對他不停地嚴詞痛責,厲聲斥罵,整整咆哮了大半宿,但罵是罵了,於事又有何補?”
  頓了頓,這位“三老龍王”端起杯來喝了口茶,又接著說下去:“前兩天,當他確定未能攔阻屈老弟闖關以後,便匆匆來到我處就商,為了他的紕漏,我已出面向屈老弟說合一次,屈老弟雖未賞臉,我卻毫不為懺,這一遭,眼看事情就要爆發,在他請託之下,又如何能夠袖手不管?所以明知希望渺茫,亦只好勞動這把老骨頭再跑一趟……”霍邦道:“曹老所提的賠補條件,是魏長風的建議?”
  曹篤笑得相當難堪:
  “當然,設若是我,根本提也休提,但他有此一說,我卻不得不替他轉達。”
  霍邦微笑著道:“據他的判斷,曹老此來,成功的機率如何?”
  略一沉吟,曹篤道:“他也明白比算不大,霍老二,這是兩條命,一條是起濤的妻、一條是起濤的女,毀人家業,絕人血親,有形的補償往往是難作撫慰的……”霍邦看了何起濤一眼,含有深意地道:“曹老,我不敢說魏長風搬請曹老出面說項,是一條緩兵之計,至少他清楚本身罪孽深重,而血債如山,不共戴天,決不是輕易更可解決的,這一下,曹老在此與我等商談,姓魏的那一邊,恐怕早已大張旗鼓,枕戈待戰了!”
  曹篤穩練地道:“山雨欲來,風自滿樓,兩國交兵,當然弓刀早備,霍老二,江湖事,原本就是這等的格局,你又何須再來語我?”
  霍邦笑道:“曹老卻是明達 ”
  看著屈歸靈,曹篤的語氣是衝著何起濤:“有了屈老弟這麼一位好幫手,起濤的陣勢就壯大得多嘍,不過來日凶險,波濤暗湧,各位也千萬不要掉以輕心才是……”屈歸靈注意聆聽,似有所思:“三老龍王的意思,是說魏長風早有所備,蓄勢待發了?”
  曹篤呵呵一笑:“我什麼意思也沒有,屈老弟,你就好自為之吧!”
  說到這裡,他矍然而起,向著座中四人拱了拱手:“言止於此,不再打擾,各位,容我老頭子告辭了。”
  “千帆幫”自何起濤以下,三個人匆匆起身,屈歸靈也迅速讓到一邊,他們都沒有出言挽留曹篤,因為此時此景,誰都知道曹篤不宜久待,虛言浮詞的羈客,未免就流於矯飾了。
  送曹篤出“桅房”的正門,屈歸靈與佟無雙打過照面,佟無雙卻面無表情,連眼都不眨,模樣竟像是和屈歸靈從未見過,素昧平生也似。
  走回“桅房”的曲徑之間,何起濤似是滿懷心事,蹙眉不語,霍邦也目定定的不知在想些什麼,屠難生和屈歸靈並肩而行,忍不住嘆籲著道:“好好的一片江山,富饒的流水碼頭,眼瞅著就要四分五裂,血肉白骨,作孽的卻只有一個人……欸,姓魏的真該打進十八層地獄!”
  屈歸靈淡淡地道:“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同樣的,一人造孽,時常也能搞成遍地哀鴻,大掌法,三老龍王不是說過了麼,江湖事,難免就是這麼個格局……”屠難生笑道:“曹老大對你,屈兄,可是高看得很哩,平日裡,誰有膽子敢像你那樣頂撞他?連我們老闆都要退讓三分,他卻拿你沒有皮調。”
  屈歸靈道:“理直自就氣壯,大掌法,三老龍王不是包涵我,是折在道理上。”
  屠難生輕聲道:“你不知當時我替你好捏了一把冷汗……”屈歸靈正想說什麼,前行的何起濤已停住腳步,回過身來:“依你們看,魏長風大概會在什麼時候發難?”
  霍邦伸手摘了一片樹葉在指間搓揉著,相當慎重地道:“只等曹篤回去,約莫就是他下手的辰光了,當家的,不會超過三五天!”
  屠難生冷靜地道:“二當家,我認為魏長風不一定要等曹老大回去才動手,說不定他已經在附近或半途上候著曹老大,更說不定人就在‘海口集’某處,一待得到確實回音,判明和解無望,隨時便可行動!”
  連連點頭,何起濤道:“不錯,難生的見解很有道理,有關這一點,曹篤是不會透露我們的,但在方才談話當中,他已隱隱約約有了暗示,打此刻開始,濺血搏命,僅在指顧之間 ”屠難生道:“老闆,不是從現在才開始,三四天前,就可能隨時發生情況了!”
  何起濤道:“我方的準備工作可已周全?”
  屠難生道:“都已尊照老闆諭示交待下去,但我們的面太大,水陸碼頭又較繁雜,一朝火併開始,是否能完全顧及,誰也不敢擔保。”
  於是,屈歸靈接上話來:“何幫主,我有一點淺見,不知能不能說?”
  何起濤走近一步,忙道:“求之不得,尚請老弟明示。”
  屈歸靈雙目中精芒閃閃,隱泛血光:“剛才屠大掌法已經說過,貴幫的面大點多,目標顯著,要般般顧全,實不可能,眼前的情況,是敵暗我明,我露骨點說,是個等著挨打的局面,問題在於,我們為什麼要等著挨打?為什麼不能反被動為主動?”
  不待何起濤有所表示,霍邦已一拍雙手,激奮地喝一聲彩:“有道理,屈兄的見解有道理,當家的,我們應該先發制人,不須坐在這裡等他們來;‘鐵槳旗’的垛子窯是‘黑岩半島’,主碼頭是‘平灘’,副碼頭在‘蹄子港’,從這三方面一齊下手,正可打他個土崩魚爛!”
  何起濤背著雙手仔細尋思,過了片刻,始形色極為嚴肅地道:“二弟,屈老弟的看法固然比我們的策略積極,但如果兵分三路,又要攻擊,又得自保,我們可以調遣的人手是不是足夠?”
  霍邦掐著指頭算了又算,眼睛望向屠難生,屠難生咧咧嘴,稍顯猶豫地道:
  “這就要看姓魏的那邊目前實力到底如何了,他們明擺著的幾號人物,哪些上得了臺盤,哪些濫芋充數,我們大概有底,難處在於姓魏的有沒有暗地招兵買馬,另置埋伏?答案若是有,要確估雙方力量,做精準布署,恐怕就不大容易……”
  何起濤剛剛點頭,屈歸靈已微微一笑,不緊不慢地開口道:“三位,我自告奮勇,負責攻襲‘黑岩半島’魏長風的老巢,和姓魏的哪裡碰上哪裡算,只要派一個人搭配我的行動便可,但是,我要求派給我的人必須是一流的好手!”
  何起濤心頭不免震動,他不甚明白,是一種什麼樣的原因,令得屈歸靈甘於如此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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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何堪阿姐魂飛苦

  眼前,一池荷花;風拂水面,荷香飄漾,微波皺晃起圈圈漣漪,四周很靜,靜得即使一聲鳥鳴,都顯得有些聒噪了。
  屈歸靈坐在一張池邊的石椅上,雙腳蹬著椅前半截樹樁,目光凝視池水,不知在尋思些什麼,或者是在等候著什麼。
  一個體魄奇偉,方面大耳的魁悟漢子出現在迴廊轉角處,這人向左右略一探望,業已瞧見屈歸靈的身影,他急步走了過來,卻輕悄得宛若一只貍貓,不帶丁點聲息。
  大約距離屈歸靈還有丈許遠近,屈歸靈已自石椅上站起,從容轉過身來,含著笑意向來人招呼:“葉兄?”
  這大塊頭微微躬身,寬大方正的面孔上卻沒有任何表情,他臉部的肌肉,像是膠皮凝聚,厚重而僵硬,甚至連腔調也是如此:“葉潛龍奉諭拜見屈大哥,並遵從屈大哥差遣行事 ”屈歸靈拱手道:“不敢當,葉兄,打今天開始,至從‘黑岩半島’迴轉,我們哥倆可要親近一段日子 我是說,如果我們還回得來的話。”
  葉潛龍道:“最好兩人都能回來,若是只能回來一個,那不是我。”
  屈歸靈笑道:“此話怎說?”
  眼皮垂塌著,葉潛龍木然道:“因為我一定會死在屈大哥的前面,這趟任務,我奉命要以生命掩護屈大哥,是以不容屈大哥有所失閃,除非我無能為力了。”
  屈歸靈搖頭道:“何幫主厚愛有加,我屈某人感激不盡,但對這種諭示,卻不敢苟同,葉兄,此去‘黑岩半島’,當然危機重重,有賴我二人合力同心,豁命以赴,才有功成之望,並不是誰一定要替誰擋在前面或哪一個必須執意維護哪一個始可求勝致果,我們的原則在於為‘千帆幫’討還公道,各人的份量並無二致……”葉潛龍平板地道:“這是屈大哥體恤,但上命所諭,遵令而行總是沒有錯的。”
  在葉潛龍到來見面之前,屈歸靈已經獲知他的出身來歷 此人師承的“鬼劍門”在武林中是一個名不見經傳,極少人知曉的門派,但這個小小的門派卻香火淵遠,源起滇邊伊始,已有一百六十餘年的歷史;代代相傳,只收一個門人,當然,一個稟賦特優,心地厚實的門人,所以“鬼劍門”每一代只有師徒二人,到得葉潛龍這一代,他早早便已物色到一個好弟子,將本身所學傾囊相授之後,他那徒弟如今尚在修習精練的階段,因而他已沒有後顧之慮,打八年前就被何起濤網羅到麾下來了。
  “鬼劍門”的成員雖少,山門雖窄,但獨傳的武學精粹卻高明之極。他們的門人歷代相傳,都使用同一把劍,同一把又寬又重,鈍尖利鋒的:“雙魚劍”,做徒弟的人,在師父不曾歸山以前,是沒有資格去動那柄“雙魚劍”的,只有自己另找材料打一把類似的傢伙湊合著使用:“鬼劍門”在兩道上延續至今,就好似一點錐尖露頭于沙粒之上,決不顯眼,更不招風,但卻銳利無比,不容輕視!
  葉潛龍素有“默劍穿山”之稱,不為別的,只為了他劍出如雷動天嘯,力足斷碑裂石,但是,要想他在拚鬥中事前或事後說一句話,卻十分不易,喜怒哀樂,殺人與被殺之間,他多是沉默的。
  在“千帆幫”,他的身份相當崇高,是何起濤的“總堂巡行”,有點像官家欽命按察使的味道。
  這樣一位人物,何起濤竟派了他來搭配屈歸靈的行動,更嚴令須受屈歸靈節制,亦足見何起濤相敬之重,倚升之深了。
  不過,何起濤也曾有言在先,他告訴屈歸靈,葉潛龍此人,是絕對的鐵膽忠心,絕對的悍不畏死,但拗性特大,而且木訥寡言,處得好可瀝血剖肝,處不好,彆扭自亦不在話下。
  屈歸靈和悅的望著這位“千帆幫”的“總堂巡行”,忽然興起一種面對拖犁老牛的感覺 忠耿賣力,鞠躬盡瘁,卻固執不渝。
  明知屈歸靈在看著自己,葉潛龍楞是不吭不響,雙目平視,只望著荷池中一片 紅淡白,活脫那兒真有什麼好看的也似。
  屈歸靈不覺也順著葉潛龍的目光瞧了過去,邊閒閒地道:“葉兄,你看我們什麼時候出發比較合適?”
  粗大的喉結移動了一下,葉潛龍道:“這應該由屈大哥你來決定,我怎敢妄逾輕言?”
  屈歸靈道:“事不宜遲,午膳之後啟行如何?”
  葉潛龍點點頭,沒有出聲。
  屈歸靈心中的憂慮油然而生 這麼一個出身特異,在幫職務崇高的人,這麼一個年紀分明比他老大,卻衝著他尊以“大哥”的人,偏偏又是如此呆板枯燥,言語乏味,卻須伴隨左右,更歷經生死,一段日子下來,可不夠嗆的了?
  背著手踱了幾步,他又笑道:“葉兄,聞說你師承滇邊‘鬼劍門’,劍上功夫,必定不凡,等機緣到來,我可等著大開眼界,見識見識呢!”
  葉潛龍連眼珠子也不轉地道:“‘雙魚劍’上,其實也沒什麼功夫,武技之道,不論使哪一樣兵器,左右不過在於敢拚不敢拚罷了,一夫豁命,猶且萬夫莫敵哩。”
  屈歸靈不免尷尬地道:“說得是,但葉兄智勇雙全,當更勝匹夫之能 ”
  葉潛龍道:“是你抬舉,屈大哥。”
  直覺得有些詞窮了,屈歸靈望望天色,故作訝然道:“辰光竟已不早,葉兄,我們也好進去準備準備了。”
  葉潛龍慢吞吞地道:“一切皆已準備竣事,只等時辰一到,聽大哥你吩咐,即可上路。”
  屈歸靈怔忡片歇,苦笑道:“葉兄辦事周到仔細,這一路前去,相煩相擾之處必多,還請葉兄多加擔待。”
  寬大的臉膛上連紋褶都不見抽動,葉潛龍似是在自言自語:“份內之事,不須客氣。”
  屈歸靈咽著唾沫,道:“我想,在動身之前,該去向何幫主、霍二當家及屠大掌法告辭一聲 ”葉潛龍道:“老闆與二當家已在炷香時刻之前皆行‘上水碼頭’察視‘玄’字船隊去了,屠掌法正巡行總堂各處,屈大哥要在臨走前打招呼,恐怕只能見著屠掌法,待與老闆、二當家朝面,就得等到傍黑才行……”屈歸靈忙道:“事不宜遲,我就不等他們二位了,反正話已交待清楚,見面也不過僅是禮數,葉兄,我們這就去找屠大掌法招呼一聲吧?”
  伸手肅讓,葉潛龍道:“屈大哥請。”
  屈歸靈不再虛套,趕緊邁步前行,一面走,暗裡不禁連連嘆氣 現在苦是打譜換個人做搭檔,怕是萬萬來不及啦……隨在後面的葉潛龍大步緊跟,昂首挺胸之間,仿佛並不知道他口中的這位“屈大哥”,業已有如啞巴吃黃蓮,苦在心頭了。
  雙人雙騎,直指向“鐵槳旗”的垛子窯“黑岩半島”,葉潛龍是識途老馬,知道怎麼走法 這些年裡,也曾去過“黑岩半島”好幾次,他做夢亦不曾想到,有一天舊地重遊,為的竟是流血搏命。
  世事無常,人心多變,這位“默劍穿山”免不了感慨系之,但是,情緒上的波動,卻絕對反應不到他的臉上來,他那張臉,仍然僵木如故。
  屈歸靈坐在鞍上,聽著蹄聲得得,很容易就勾起他對自己愛騎的思念來,他不知道“驚雷”現在的處境如何,然而他可以肯定他的馬兒不會受到傷害,因為習武之人都有一個不可救藥的共同癖好 出色的馬匹,人見人愛。
  他不禁在默默計算,此往“黑岩半島”,約有一百八十裡路左右,假若以他的“驚雷”發力來跑,大概兩頭見日,一天可達,但以現在騎的這匹馬兒腳程來說,恐怕就得多耗上半日功夫,縱然胯下的馬兒也算是不差的品種。
  兩個人各想著心事,各懷著感觸,幾乎無視於四周景物的移換消逝,而道路,便一大段,一大段地拋在塵土飛揚之後了……路的前面,出現了一片幽幽綠綠的竹林,林邊有一幢原竹搭成的簡陋酒肆,青布酒招斜挑著迎風飄展,好像是在招呼過往行旅下馬喝上一杯,滋潤滋潤讓沙塵嗆幹了的喉舌。
  微微松韁,放緩了坐騎的奔速,屈歸靈側首向葉潛龍笑問:“也在馬背上折騰這一陣了,葉兄,有沒有興趣到那片小酒舖子來上兩杯?”
  葉潛龍眼睛不瞧屈歸靈,只定定的望著酒肆外拴馬欄上拴著的一匹馬,那是一匹毛色呈現栗褐的駿馬,配著一副乳白色邊鑲純銀釘扣的別致鞍具,看上去十分惹眼。
  輕咳一聲,屈歸靈以為這位總堂巡行,沒有聽清自己的話,他又說了一遍:
  “葉兄,要不要駐馬喝兩杯?”
  葉潛龍一帶馬韁,聲調濁重地道:
  “只怕不喝也不行,屈大哥。”
  屈歸靈誤解了對方的意思,趕忙道:“是否打算歇馬,全看葉兄的興致,若是認為無此需要,我們便再趕一程,待到下一個站頭才休息,葉兄不必勉強……”
  葉潛龍唇角的肌肉微微扯動,胯下的坐騎已近乎漫步了,他低聲道:“屈大哥,我不是說你在勉強我,而是另有不得不停下的因由,你看到酒舖子外頭拴著的那匹馬了?”
  屈歸靈點點頭,疑惑地道:“看到了,就那匹栗褐色的馬不是?這其中莫非有什麼古怪?”
  任自己的坐騎行向酒肆之前,葉潛龍一面在鞍上向店內探頭探腦:“我認識這匹馬的主人。”
  屈歸靈“哦”了一聲,不大在意地道:“是誰?”
  葉潛龍的神色間透著一股迷惘,迷惘裡還羼雜著無可名狀的緊張,如此情形,在一向木訥深沉,喜怒不露於外的他來說,倒是有點不同尋常,這邊廂他尚未不及回答屈歸靈的問話,酒肆門內,已忽然走出一位衣裙如雪,明眸皓齒的少女來,少女,一頭烏雲似的秀髮,如瀑布也似自然披瀉向雙肩,齊項用一只細巧的雕花銀環束緊,而在瓊鼻櫻唇的巧妙搭配配間,她偏又生有一雙濃黑的眉毛,益發顯得這位姑娘的姿容不凡,在俏麗中別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挺拔剛烈之氣。
  一見到這少女出現,葉潛龍不禁微微一怔,隨即翻身下馬,急步趨前,他和人家像是極熟,腔調裡有著掩隱不住的訝異:“如霞,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可是老闆有什麼交待要你轉告我們?”
  屈歸靈恍然大悟,眼前的姑娘,原來就是何如霜的嫡親胞妹,何起濤的二千金何如霞,難怪葉潛龍一眼之下,就能將她的坐騎辨認出來,要是辨認不出,那才叫古怪呢。何如霞一張姣美的面龐上,卻懷滿了悒鬱,令得她的俏麗容顏竟凝聚得那麼冷漠,那麼蕭索,有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扞格;葉潛龍剛剛來到近前,她已一言不發,扭轉身子管自走進酒肆,長髮拋飛下,留給葉潛龍的是滿頭霧水。
  隨後離鞍下馬,屈歸靈一邊輕輕將韁繩繞牢,邊悄聲問道:“葉兄,這一位,想是何幫主的二千金,何如霞何姑娘?”
  葉潛龍攤攤手,有幾分無奈,更有幾分迷惘地道:“可不正是她,怪了,這丫頭不好好待在堂口裡,在這兵荒馬亂的多事之秋,卻跑出來作啥?就算老闆有什麼重要事情差遣,從頭從尾算,也輪不到派她拋頭露面擔風險呀!”
  屈歸靈笑了笑:“進去問問不就明白啦?”
  葉潛龍嘴裡咕噥著,與屈歸靈走進店裡,零散的幾付斑竹桌椅不成規則地四處擺置,何如霞獨自個佔坐在靠窗的座頭上,從那兒望出去,正好可以瞧見來路上的光景,看樣子,她是有心在這裡等人的。
  來到桌前,葉潛龍的雙頰向上扯了扯,算是笑過了,他壓低嗓門道:“如霞,你這是怎麼啦?問你話也不作聲,在生誰的氣麼?”
  何如霞明麗的一雙大眼睛眨了眨,冷冷地道:“葉叔,你就這麼不吭不響的走了人,叫我怎麼不生氣?”
  葉潛龍不由一愣:
  “不吭不響的走了人?如霞,這話可是怎麼說?屈大哥與我,乃是受了你爹之命,出門辦一樁要事,奉諭在前,上路在後,卻又礙著你哪一段了?”
  不待何如霞有所表示,店掌櫃兼店夥計的那個黑瘦矮子已走了上來,哈腰陪笑:“二位客官請坐,要喝點什麼吃點什麼?小店有上好的‘竹葉青’、‘汾白’、外帶‘老黃酒’,下酒的吃食有鹽水花生、滷豆幹、雞翅鴨爪子另外豆鼓小魚幹,若是餓了呢,肉末子燒餅也還現成,就是涼了點……”葉潛龍不耐煩地揮揮手:“隨便你來什麼都行,就是不要肉末燒餅,我們只渴不餓!”
  掌櫃的喏喏退去,何如霞流波移動,瞟向屈歸靈臉上,但那流波卻是生硬的,絲毫不帶少女眼神裡慣有的那種柔媚。
  葉潛龍忙道:“如霞,這一位,便是鼎鼎大名的屈歸靈屈大哥,你恐怕還沒見過吧?”
  何如霞既不起身,也不施禮,僅是淡漠地點點頭:“早聽爹提過他了,姐的信,就是他帶來的……”神情冷峻,舉止倨傲,言談之間尤其驕矜,像是誰也得對她退讓三分的德性,比起她老子還來得高高在上。
  葉潛龍先請屈歸靈落坐,自己也拉了把竹椅坐下,他一抹嘴,放重了語聲:
  “如霞,你還不曾告訴我,為什麼原因忽然來到這裡,是老闆叫你來的,還是你自己溜了出來?”
  何如霞靜靜地道:“當然是我自己溜了出來,在這種風聲鶴唳的情況下,爹怎會容我私自逛盪?”
  葉潛龍怔忡地道:“那,你偷溜出來又是為了什麼?”
  哼了哼,何如霞道:“等你們呀!”
  葉潛龍呆了片歇,吶吶地道:“等我們?等我們幹啥?”
  何如霞直截了當地道:“和你們一起去‘黑岩半島’,葉叔,我要親手替姐姐報仇,宰了魏長風!”
  葉潛龍吃了一驚,嗓門不覺就高了:“這怎麼行 ”趕緊向周圍瞧了瞧,他又警惕的放低了聲問:“這怎麼行?如霞,我不許你如此胡鬧,現在你就給我回去,一刻也不准耽擱,你也不想想,老闆若是發覺你失蹤,還不知會急成什麼樣子!”
  何如霞道:“沒關係,我早留了信給爹,叫水雲在我離開後親呈,信裡說得清清楚楚,相信爹會同意我的做法。”葉潛龍沉著臉道:“老闆才不會同意你的做法,如霞,你這叫先斬後奏,造成事實,非常要不得;老闆的煩惱苦悶已經夠多,你不該再給他增加精神上的負擔,你必須馬上回‘海口集’堂口去 ”搖搖頭,何如霞道:“葉叔,你也算從小看我長大的,你明白我的個性,這麼些年來,只要是我決定做的事,哪一樁改變過主意,誰又能改變我的主意?”
  葉潛龍僵窒住了 不錯,這位何家二小姐,自幼便性子倔強,脾氣剛直,拗起來如同一條小牛,稱得上寧折不彎,和她姐姐如霜的柔順溫婉完全是兩個對比;怪就怪在她誰都不服,甚至對她父母也有憋扭的時候,卻單單聽她姐姐的話,不管她怎麼鬧情緒,只要她姐姐一勸一說,便整個煙消雲散了;如今,她姐姐不在人世,她為的又是替姐姐索債復仇,待要令她回心轉意,打消念頭,真個談何容易!
  這時,店夥計端上酒菜,待他退下之後,屈歸靈才相當審慎地開口道:“二姑娘,你們姐妹手足情深,我也聽到令尊說過,二姑娘驟聞噩耗,悲憤哀痛,不克自持之心境當不待言,二姑娘欲為令姐報仇,亦是人之常情,無可厚非,問題在於此去‘黑岩半島’,凶險處處,艱危異常,稍微不慎,即有性命之虞,令尊已失一女,如果二姑娘你萬一再有失閃,則叫令尊情何以堪?因而無論就現實形態或孝親立場來說,二姑娘皆不宜前往……”黑白分明的一雙大眼睛凝視著屈歸靈,但何如霞的眼神卻是尖銳又冷峻的:“你說完了?”
  屈歸靈陡生不快,卻強自按捺著:“二姑娘,我純是一番好意 ”何如霞辛辣地道:“收回你的好意吧,屈先生,咱們到‘黑岩半島’,你和葉叔進行你們的事,我找我的目標,各幹各的,我決不須要你們的掩護或照顧,對我自己的能耐,我有信心!”
  屈歸靈吸了口氣,道:“那麼,你為什麼不獨自前往‘黑岩半島’,卻在此地等候我們?”
  何如霞生硬地道:“一個女人出門在外,沿路上總有不便之處,有男性陪同,可以減少許多不必要的顧慮,再說,前去‘黑岩半島’的路途我並不熟,跟著你們,正好帶引,我在這裡等候二位,就是這兩個原因!”
  葉潛龍又氣又急地道:“如霞,對屈大哥,不可如此無禮,你知道屈大哥為了送達你姐姐的信,擔了多大風險,受過多少折騰?眼下又不顧艱危,仗義相助,主動請纓替你姐姐討還公道,種種般般,皆是大仁大勇的恩卿義士,你正該心存德感才是,怎能以這種態度相待?”
  一甩長髮,何如霞尖刻地道:“我用不著感謝他,相反地,我恨他!”
  不但葉潛龍,連屈歸靈也一樣大出意外 他的所作所為,就算不是恩義的表現吧,至少扯不上怨恚,何如霞居然恨他,這卻是從何說起?恩將仇報,亦不是這個報法呀!
  葉潛龍似乎真個動怒了,他臉色鐵青,雙目突瞪,沉厲的一聲斷喝:“如霞 ”屈歸靈此時卻展顏笑了,他先向葉潛龍比了個勸阻的手勢,模樣十分安詳地道:“二姑娘,我倒想知道,二姑娘為什麼會恨我?”
  何如霞毫不畏縮地看著屈歸靈,重重地道:“因為你晚了一步 屈先生,在你有生之年裡,總是晚了一步嗎?”
  全身驀地一顫,屈歸靈覺得有些暈眩,兩眼也閃過剎那的暈黑,他唇角抽搐,喃喃自語:“晚了一步……我總是晚了一步麼?”
  葉潛龍憤怒地道:“如霞,你再要出言無狀,行為放肆,我可要替你爹教訓你了!”
  猛然挺胸,何如霞略顯激動地道:“我不在乎,葉叔,隨你罵、你打、你殺了我都行,話我非說明白不可,如果屈先生早到一步,姐就不會死,如果他早到一步,所有的情勢即將全然改觀,因為他到晚了,才使這結局悲慘致死,才令我們全家痛苦終生……”連連跺腳,葉潛龍又是窘迫,又是惱火:“你這孩子瘋了?
  這不是無理取鬧,不可理喻麼?屈大哥不是神仙,如何能夠未卜先知曉得即將發生的事?在他經過‘落月灣’之前,甚至不認識你姐姐,人家在萍水相逢的情形下,猶且慨然應諾了如霜的要求,出生入死貫徹至終,這等信義之人,還到哪裡去找?你不心懷感念卻也罷了,又怎合以怨報德?荒唐,簡直荒唐!”
  屈歸靈的面龐泛著蒼白,在這須臾前後,竟已顯得憔悴不少:“葉兄,二姑娘的責怪,亦不無道理,我是晚到了一步,這晚到一步,便成永世遺憾,我也不止一次的想過,設若當時我能早些抵達,或可消彌這一場血腥恨事,變不至給何幫主父女帶來這一片愁慘了……”葉潛龍愴然長嘆:“冥冥中自有天數啊,屈大哥,這又如何怪得了你?”
  屈歸靈沉重地道:“我與何姑娘,此生只見過一面,第一面,也是最後一面,但對她的不幸遭遇,我竟有著不同尋常的傷感與失落……相信我,我的難受決不比各位稍有淡薄,對何姑娘,我……我仿佛在好久以前就認識她了,像是認識許多許多年了……”何如霞怔怔的望著屈歸靈,微張著嘴,表情中充滿了悸震和驚愕,她說不出自己是一種什麼感受,一種什麼回味,但,她卻覺得身體顫抖,四肢冰冷,心底深處,有一股濃烈的熱流在上升,上升……葉潛龍也目瞪口呆地瞧著屈歸靈發愣,人世間有輪迴之說,有今生來世的傳言,莫非幽明兩界,果真牽連著那一段難分難割的緣份,超越時空而在亙久後的某時某刻相接合?
  故事湮遠又蒼黃了,靈性和感性卻不會蝕滅,或許,古老虛渺的傳說,就將應驗在某個活生生的血肉之軀上;天底下,有些不可解的謎,誰又能不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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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關山險阻步步難

  桌上的酒菜沒有人動,氣氛在僵凝中泛著苦悵,再有多少幽思憧憬,總是虛幻,黃昏沙塚,人已遠去,任憑生者盡什麼心力,也覺得不那麼落實了。
  葉潛龍太息一聲,望著何如霞:“聽我的勸,如霞,回去吧,在你如今的立場上,最需要做的,就是好好保重自己,活得更堅強、更快樂,這樣,才能使老闆感到人生有意義,才能叫他領著一大夥過下去,假若你也有了閃失,老闆往後的日子就難了……”何如霞搖頭道:“葉叔,你知道我決定要做的事,就一定會堅持到底,我不是不聽你的,只因我有我自己的看法與感受,我若不能替姐姐親手報仇,這一輩子都不會安寧;時叔,我一閉上眼,姐的模樣就浮現腦中,她的形象好淒慘、好孤伶,不須夜來入夢,姐的魂魄即在我身邊飄盪,我要使姐安息,使姐瞑目,我必得替她做點什麼……”當一個人下定決心要達成某項目的,他的神態和言詞間便會顯示出剛拗不屈的意韻,這種意韻雖是無形的,卻能使聆聽者深有領受,現在,何如霞的情況正是如此 屈歸靈及葉潛龍不禁頗覺棘手了。
  何如霞又接著道:“假如你們一定不准我跟隨,我也會另想法子前往‘黑岩半島’,你們不可能用繩索拴著我,拿枷梏套著我,腿生在我身上,我自將走寄走向該去的地方。”
  葉潛龍怒道:“我可以押著你回去!”
  何如霞唇角輕撇,不以為意地道:“得了吧,葉叔,你與屈先生同往‘黑岩半島’,主要是做報復性的重點攻擊,渙散敵方軍心士氣,兩人搭配行動,進退掩護,遊走狙殺,必須嚴密合作,缺一不可,你要押我回去,屈先生的任務一朝放單,恐怕效果就得大打折扣,弄不好陷入重圍,生死莫卜,你又如何向爹爹交差?”
  重重一哼,葉潛龍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容顏十分難看地道:“你,你倒是以為吃定了?”
  何如霞淡淡地道:“姪女不敢,只是說出實情而已。”
  葉潛龍無可奈何的望向屈歸靈,屈歸靈攤攤雙手,苦笑道:“我沒有意見,葉兄,該講該勸的,我們都做過了,不是麼?”
  搔搔頭皮,葉潛龍為難地道:“但是,萬一要出了漏子,老闆面前卻怎生是好?”
  屈歸靈道:“刀槍無眼,一旦上手便為性命之搏,葉兄,你我誰也不敢擔保不出意外。”
  何如霞冷冷地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若出了差池,是我自願自找,與二位概無干系!”
  葉潛龍悻然道:“這是你的話,老闆可不這麼想,屈大哥和我更不這麼想!”
  何如霞毫不妥協地道:“不管人家怎麼想,我是去定了,誰也不能阻止我!
  葉叔,你心裡明白,你們沒有任何說服我或強制我的機會!”
  葉潛龍愣了半晌,嘆口氣道:“不錯,我們的確沒有機會……”屈歸靈道:
  “那麼,就只有應承她了?”
  咬咬牙,葉潛龍惱火地道:“如霞,你非跟著去,我和屈大哥諒也攔你不住,但在上路之前,卻得約法三章,你若允了,我們便勉強要你隨行,如是不允,我拚了誤事也非押你回去不可,你,怎麼說?”
  何如霞形色不動地道:“我現在什麼也不能說,因為我還不知道葉叔你那三章約法,到底是個什麼內容,能不能接受,至少等你把話講明了,才好斟酌。”
  氣得一拍桌面,葉潛龍恨恨地道:“其一,在到達‘黑岩半島’前後,一切行動都要聽從屈大哥同我的指示,絕對不准擅自行事;其二,你只能去辦我們交待的任務,不許節外生枝;其三,當我們叫你脫離現場的時候,務須立即脫離,無論在什麼形勢之下,都不得稍有耽延或猶豫 就這三點,如霞,你做得到做不到?”
  屈歸靈心中懷疑,如此束手縛腳的條件,只怕何二小姐不肯遵從,大出預料的是,何如霞居然毫不遲疑的一口應承下來:“就這麼說,葉叔,我答應照你所規定的約法去做!”
  葉潛龍似乎也有些意外,他伸手摸著下巴,雙目注定何如霞,慢吞吞地道:
  “你的意思是,你同意完全依我們的吩咐約束行止?”
  何如霞正色道:“葉叔,你自小看我長大,什麼時候我說過的話不算話?”
  葉潛龍頷首道:“說得也是,好吧,如霞,我便拚著替你擔待這一遭!”
  桌上的酒菜仍然沒有人動,屈歸靈不知葉潛龍的胃口如何,他自己可是半點食慾都提不起來,打從何如霞現身開始,打從他聽到何如霞的要求又明知難以規勸,心情就一直不曾開朗過。
  三匹馬不徐不緩的在道路上奔馳,蹄聲清脆而又有節奏的敲擊著地面,那蹄聲不止是回響著時空的消逝,更也將人們的思緒扯出老遠老遠了……道路邊的斜坡上,四人四騎靜靜的佇立不動,馬上騎士的八只眼睛隨著屈歸靈、葉潛龍,與何如霞的馬行速度慢慢移轉,看光景,他們就像是專門衝著這三位來的。
  當然,屈歸靈和他的夥伴們亦早已注意到斜坡上那四個不速之客,在這種情勢之下,無論對方以任何原因出現在此,他們都不能往好處去想。
  領頭在前的屈歸靈微微側過臉來,以低沉的腔調向葉潛龍道:“看見那坡上的四個了,葉兄?”
  葉潛龍道:“才轉過那道彎就看見了,卻不知是什麼路數,會不會衝著我們而來?”
  屈歸靈道:
  “還是認為衝著我們而來比較合適,葉兄,我不喜歡他們那種樣子。”
  殿後的何如霞接口道:“我也不喜歡。”
  於是,坡上的四名騎士開始策馬下行,馬兒移動的勢子不緊不慢,看得出他們是有意把握間距,在屈歸靈等人由路口接近的時候恰好迎上。
  那四個馬上的人,全穿著一式黑色軟皮緊身衣靠,胸肩處還綴釘著銀亮的釘扣,於他們坐騎偶而轉折的角度裡望去,可以看到他們斜背身後的寬扁豹皮鞘囊,但見鞘囊外的純鋼手把上飄拂著大紅綢巾,至於鞘囊之內是何種兵器,則就不得而知了。
  當屈歸靈三個人漸漸接近,四名騎士亦剛好一字排開,橫攔路前 果然不錯,是那話兒來了。
  屈歸靈勒住坐騎,目光冷淡的瞧向對方,那四位的容貌都十分平凡,沒有什麼特徵,除了體格皆極壯健,皮膚黝黑之外,簡直找不出引人注目的地方,如果他們不是如此打扮,不是以這種姿態在眼前出現,換個場面或穿章,就和一般農夫及苦力沒啥分別了。
  四名騎士中最右邊的那一個,先是逐次端詳過他們三人,才和和悅悅地開口道:“請問,三位裡面,有沒有‘千帆幫’的朋友?”
  葉潛龍不吭一聲,何如霞也沒有說話。
  屈歸靈平靜地道:“不知尊駕為何有此一問?”
  那人笑笑,道:“老兄先別管為何有此一向,只請示下三位的身份,我們弄清楚了,必然不會留難。”
  屈歸靈道:“閣下是?”
  那人相當客氣地道:“江湖朋友都稱呼我們哥四個是‘木面四判’,其實我們兄弟只是長像單調了點,倒還不至於木頭木腦,我叫公冶飛,這是我二拜弟長孫彪、三拜弟司徒敬、四拜弟尉遲發,武林末流,大概不入老兄清聽吧?”
  屈歸靈知道“木面四判”這幾位仁兄的來歷,他們都是青康藏一帶“筏幫”
  所屬的驍將,在他們的地頭上,名氣可是響叮噹,叫人納悶的是,這四位判爺不在他們的一畝三分地裡風光消遙,卻跑來此處查問人家是否“千帆幫”做什?
  公冶飛接著道:“我們業已報名亮萬了,方才的問題,老兄能不能有以見教?”
  屈歸靈道:“很抱歉,在下三人,與‘千帆幫’毫無瓜葛,八竿子都撈不著邊。”
  微微一怔之後,公冶飛道:“老兄不是在騙我們吧?”
  屈歸靈從容地道:“確是實言。”
  在公冶飛旁邊的長孫彪忽然輕咳一聲,慢條斯理的拿著言語:“從這裡往‘黑岩半島’‘鐵槳旗’的垛子窯,約莫尚有一百一二十裡路,這條道直指的方向便是‘黑岩半島’,各位順著朝下淌,大概是打譜到半島上游歷遊歷吧?”
  屈歸靈莞爾道:“兄台這話未免就透著滑稽了,我們自有我們的去處,無緣無故卻跑到‘黑岩半島’何為?這條路不錯是指著‘黑岩半島’的方向,但其中岔道很多,中間一拐,不就去了別處啦?”
  公冶飛忙道:“然則老兄是待前往何地?”
  屈歸靈道:“明告各位亦無妨,我們三人是要到‘大倉鎮,去吃一位朋友的喜酒,那位朋友早年喪妻,直到四十好幾才又續弦,光景十分難得,雖是路途遙遠,忝為知父,亦不得不專程一賀,裡外裡全向公冶飛兄表明,該可以放我們過關了吧?”
  伸出舌頭舐潤著嘴唇,公冶飛乾笑道:“不敢,算我們兄弟看走了眼,冒失之處,還望三位多予包涵……”“好說好說。”
  “木面四判”立即策馬退到路邊,讓開地方給屈歸靈他們通過,當屈歸靈等三人三騎甫始走出丈許遠近,一個溫厚的聲音已突兀響起:“如霞姑娘 ”何如霞人在馬上,本能的回應一聲,扭轉頭來查看 目光瞥處,卻是四張平凡的面孔所帶著的不平凡的邪惡獰笑。
  這可恨又可惡的小把戲!
  不錯,“木面四判”只是人們形容他們相貌的單調尋常而已,實際上卻一點也不木訥,相反的,他們還機伶得緊,用這種簡明而往往最有效的方法辨識真偽,大多對於較生嫩的角兒易見功果,他們不試測成功機率微渺的屈歸靈、葉潛龍,端端向何如霞下手,固然何如霞的外表適於猜度,她的江湖閱歷不足,也是“木面四判”據而誘發的原因。
  屈歸靈暗裡歎一口氣,挽住韁繩,輕輕圈回半個馬身來,默然無語。
  葉潛龍更是乾脆,他索性偏腿下馬,雙手環抱胸前,擺出一付隨時都可以動手拚命的架勢,沒有丁點情緒上的反應。
  剛才出聲使詐的人,乃是“木面四判”中的老三司徒敬,現在,他面露微笑,仍然以他那慣有的、溫厚又篤誠的音調道:“果然是何大幫主的二千金,如霞姑娘,難得你賞臉了。”
  何如霞的面龐上透現著一抹羞惱又憤怒的紅暈,她唇角痙攣著,死盯著司徒敬不瞬,一雙黑白分明的俏眼裡宛似在噴著火焰:“你認出了我,又怎麼樣?”
  司徒敬謙和地道:“只是向姑娘證明,我們兄弟並不真的很愚蠢罷了,如果要怎樣,不是我能拿的主意,這得問我們老大,看他的說法了。”
  何如霞眉梢子豎起,辛辣地道:“公冶飛,你已經知道我是什麼人,無妨把你的打算說出來,大家該怎麼辦,就怎麼辦,不要羅哩八嗦,耽誤時間!”
  公冶飛兩只微微腫漲的眼泡鼓跳了一下,他打了個哈哈,四平八穩地道:
  “首先,二姑娘,我要請問的是,姑娘你與身邊的這兩位,是否要去‘黑岩半島’?”
  一晃頭,何如霞道:“沒有告訴你的必要。”
  搓搓手,公冶飛依舊不慍不怒地道:“二姑娘,聽我一聲勸,還是調轉馬頭,好生回去吧,退一步海闊天空礙…”何如霞重重地道:“反過來說,進一步即是死路,公冶飛,你是這個意思嗎?”
  公冶飛的笑容有些勉強了:“‘筏幫’派了我們兄弟四個兼程趕來,要我們向魏老爺子帳下報到,供效魏老爺子調遣支使,但行前幫主另有交代,叫我們兄弟在力之所及,儘量為雙方化仇解怨,將流血可能局限至最小程度,幸好第一關就是我兄弟幾個把守,見到三位,疑似‘千帆幫’的朋友,這才出聲招呼,善言規勸,二姑娘若能朝遠處看,容忍幾分,便是彼此的福氣了……”何如霞神色冷肅,如泛嚴霜,她的腔調亦如同一顆顆迸跳的冰珠子:“我娘,我姐,我‘千帆幫’的屬下,一共是六條人命,公冶飛,豈能由你輕描淡寫幾句話就一筆勾消?
  別說你,即使‘筏幫’的簡重光簡大幫主來,恐怕也不敢自信有這等擔待!”
  一直不曾開口的尉遲發,不禁容顏微變,提高了聲音:“二姑娘,我們兄弟是一番好意,接受與否,全然在你,但姑娘口詞之間,對我們當家的卻須加斟酌,不可輕慢了江湖禮數!”
  雙眸中的光芒忽然變硬了,何如霞白皙的額頭上立刻浮現了細凸的青色筋絡,而不待她有所表示,屈歸靈已帶馬面對“木面四判”,平平淡淡地啟聲道:“四位朋友,盛情我們心領,簡大當家的厚意我們更是銘感不已,問題在於形勢已成,仇恨鑄定,除了牙眼相還,別無他法,孽是魏長風所造,他不思以相對的方式來謝罪,卻只知以各種手段廣邀幫手,企圖以強橫暴力掩彌自己的血腥邪惡,迫人低頭臣服,如此跋扈張狂的行徑,換成四位,怕也不甘默而以息吧?”
  公冶飛望了他三個拜弟一眼,幹澀地吞著唾沫道:“話這麼說是不錯,但總然冤家宜解不宜結,站在同道立場,我們雅不願見到這般自相殘殺的局面發生,要知道干戈一起,就難收場了啊!”
  屈歸靈笑得慘澹:“公冶兄,這不是你或我能以挽回的事,可以挽回情勢惡化的人,又偏偏不肯向消彌干戈的路子上走,真是徒喚奈何!”
  公冶飛不解地道:“你是指 ”
  屈歸靈道:“要化解這連番將起的,血雨腥風,只有一個人能夠辦到 魏長風自己!”
  不由呆了呆,公冶飛道:“魏老爺子能夠辦到?他卻該如何去做?”
  屈歸靈閒閒笑道:“一死而已,公冶兄,十分簡單,只是一死而已。”驀地顫震了一下,公冶飛啞口無言 是的,千絲萬縷,所縛所纏,也僅僅是一個結罷了,這個結全繞系在魏長風身上,他若是知錯知罪,有敢於承當的勇氣與魄力,一切紛爭即可消彌於無形,然而,他會這麼做麼?有誰能勸他這麼做?自古艱難唯一死,何況魏長風並不認為他應該死……公冶飛晃了晃腦袋,吃力地道:“老兄,你知道這行不通……”點點頭,屈歸靈道:“所以狼煙四起,血雲迷漫,其咎並不在我;一個人犯了錯,闖了禍,不但不反躬自省,更且變本加利,以非為是,強將本身的罪惡求訴於暴力庇護,如果再沒有人站出來說句公道話,做點公道事,這天下,亦就不成其為人間世了!”
  公冶飛尷尬地道:“老兄,站在我們的立場,可不能這麼想,你知道,我們幫主,與魏老爺子有著極深的交情,這件事,他也叫拿鴨子上架 ”屈歸靈道:
  “這個我明白,但交情歸交情,是非論是非,總不合因為簡幫主和魏長風關係不錯,就認定姓魏的造孽得有理吧?”
  公冶飛乾笑道:“我們不談這些,老兄,再談就談不下去了 如此說來,三位是準備撲向‘黑岩半島’?”
  屈歸靈面無表情地道:“記得我說過,公冶兄,我們是往‘大倉鎮’吃一位老友的喜酒。”
  公冶飛吶吶地道:“是的,你說過,你是這樣說過……”何如霞冷銳地接口道:“事情都擺明暸,公冶飛,你們四個有什麼打算,儘早抖出來,是好是歹,我們全都接著!”
  一側,司徒敬笑吟吟地道:“二姑娘,有話好說,不必這麼‘衝’呀!”
  忽然,公冶飛神色古怪地道:“兄弟們,有誰看到何二姑娘與她的兩位伴當經過此地麼?”
  司徒敬聳聳肩,道:“沒有,從一大早守在這裡,就不曾發現什麼扎眼的人物經過……”長孫彪與尉遲發雙雙一愣,他們陡然明白了兩個兄弟的意思,卻不覺大感猶豫起來,公冶飛目定定的瞪著這二位,加強語氣道:“老二、老四,我和老三一直不曾看到有什麼可疑的角兒路過坡卜,你們看到了麼?”
  吸了口氣。長孫彪艱辛地道:“我……我什麼也沒見到……”尉遲發左覷右探了半晌,才硬著頭皮道:“不錯,呃,什麼也沒看到……”公冶飛果真像無視于屈歸靈等三人的存在,他的目光越過三人頭頂,遙遙瞧向遠處,邊嘿嘿笑道:
  “那麼,我們還是回到坡上守著,可別漏過了‘千帆幫’的人物才好。”
  四人四騎,就這麼潑刺刺地奔向斜坡,臨走之前,連個招呼也沒打,仿佛是,屈歸靈與葉潛龍、何如霞三個,只是隱在空氣中的三縷遊魂而已。
  何如霞有些摸不著頭腦,她迷惘地道:“這四個人,他們是怎麼啦?瘋言瘋語的,莫非是腦子有毛病?”
  屈歸靈笑道:“不,他們腦子沒有毛病,他們只是觸發了良知,洞開了心靈……”塵沙揚處,四騎隱沒,而蹄聲漸渺,想是繞到斜坡之後去了……白晝的天氣相當燠熱,但一入了夜,露降風起,仍不免帶著幾分涼意;林旁溪邊,葉潛龍早已升起一堆篝火,三個人圍火而坐,熊熊的焰苗映照著三張冷寂的面孔,顯得都有滿懷心事。
  何如霞拿著一根枯枝,輕輕撥弄著柴薪,使火光燃燒得越發旺盛,她的雙眸,在跳躍的芒彩閃眩裡,幻漾著奇異的波光;日間的事,對她心理上頗有影響,以致令這位美豔卻幽癖的大姑娘時時不安的向黑暗中探視,透著心神惶惶。
  突起的一聲嘩剝爆響,驚得她驀然一顫,恍悟之後,卻目瞪的瞧著屈歸靈與葉潛龍 她不甘承認自己緊張過度,反倒先擺出一付預防調侃的防衛姿勢出來。
  屈歸靈覺得好笑,但他當然不會笑出來,例如霞的脾氣他已大概摸熟,此時此景,犯不著再去挨她一頓搶白或頂撞。
  葉潛龍也沒有笑,不過他自恃身份,少不得適時說上幾句:“定下心來,如霞,既然走上這條路,就須要從容應付,慎戒慌亂,犯不上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那般懼悸法,膽大心細,就錯不到哪裡!”
  何如霞臉龐紅紅地道:“葉叔,你也未免太小看我了,誰說我在慌亂,在怯懼?這點定力若尚沒有,還敢跟著你們出來丟人顯眼?我只是比較審慎些……”
  屈歸靈笑道:“葉兄,看情形,通往‘黑岩半島’的各條通路,姓魏的可能都已派出探馬監視,或按下狙擊樁卡,要想草木不驚的抵達目的,怕不容易。”
  時潛龍沉沉地道:“我在尋思,魏長風得要投注多少人力物力,才能把這些條通路關口密守嚴封?他挑起如此一場爭端,‘鐵槳旗’的營生猶能正常運轉麼?
  上上下下,豈不全卷進混水裡跟著趟啦?”
  手上的枯枝灑出一溜火星,何如霞恨聲道:“活該他們趟混水,最好經此一鬧,先把‘鐵槳旗’買賣通通拖垮!”
  葉潛龍道:“沒那麼簡單,如霞,你也清楚,魏長風近幾年算是熬成氣候了……”何如霞咬著牙道:“不錯,他是熬成氣候了,但卻做上皇帝想升天,還意圖獨佔江山呢!”
  葉潛龍苦澀地道:“凡是人心不能滿足,稟性貪得無厭,就種下莫大的禍根了,魏長風的局面已經相當可觀,為什麼尚要得隴望蜀,不肯守成?就算真個由他獨並江山,他又能有多少安慰?”
  屈歸靈輕輕地道:“葉兄,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想法,如果人人都似你這般淡泊自甘,知足知份,天下早也就太平了;不過,為求權勢名利,不惜血手殘命,到底能橫得下這種心的角兒不多魏長風豺狼其性,雖說他已成了氣候,卻非得打他落水不可,否則,一旦霸局砥定,就更不知要冤死若干無辜!”
  葉潛龍深深頷首:“這真是個魔星、孽障 ”就在此刻,何如霞忽地睜大眼睛,悚然四顧,一邊倉促地道:“別說話,你們聽,是不是有什麼響動?”
  屈歸靈與葉潛龍立時噤聲傾聽,而風拂樹梢,流水潺潺,卻沒有什麼特異的動靜;要論聽力反應,何如霞是不及屈歸靈和葉潛龍甚遠,連他們都不曾發覺有何不妥,照常理判斷,何如霞太過於敏感了 葉潛龍心裡這樣咕噥,但屈歸靈的想法比較慎重,他搖搖手,示意慎戒無語……於是,如一片落葉、一絲輕絮,兩條人影從樹林掩映間毫無聲息地飄然而下,兩個人全是一襲鑲滾金邊的錦服,只不過,一個是白衫、一個是白裙 好俊好美的一雙男女。
  有時候,不能單憑人的直覺,這種直覺屬於本能意識間的敏感,它往往比久經訓練磨礪的成就更有實效、更為靈驗,現在,情況就是如此了,屈歸靈和葉潛龍並沒有查覺有人摸近,但聽力不及他們甚遠的何如霞卻有了感應,這不是說何如霞突兀裡有什麼進步,而是她人在緊張狀態下偶起的疑竇見了效驗,豈不是果真來了邪祟?
  這一男一女,甫始朝面,給予人一種奇異的感覺;兩個人的肌膚都極為白細、極為柔潤,透射著玉一般的光澤,而男的劍眉星目,唇紅齒白,生得非常俊挺,女的秀髮如雲、鳳眼瓊鼻,配著一張菱形小嘴,宜喜若嗔;兩個人周身裡外,全似散散發著那等和煦親切的氣息,目光相觸,如沐春風,才一相見,便無形中叫人對他們興起一股愛慕溫馨的意念,竟有企盼接近的慾望 那奇異的感覺,便在這裡了。
  屈歸靈當然能夠馬上控制住自己這種不同尋常的古怪反應,心中的警惕更且加強,他首先想到的是對方的功力,人家居然摸到近身不足尋丈的樹林之上,卻令他與葉潛龍毫無所覺,如此造詣,就大大值得他們留心了!
  葉潛龍仍舊沉著一張面孔,半聲不響,他默默注視著跟前這一男一女,連臉上一根筋肉都不見扯動,好像是,他就這麼瞧著人家,業已瞧了老半輩子啦。
  只有何如霞比較激動,她早就抓著她的“鴛鴦劍”跳將起來,跳將起來以後,卻又瞪著對方發愣,光景似是一時之間不知該怎麼做才好了。
  那一男一女走了過來,不,簡直像浮在空氣中飄了過來,就那麼微微跨步,便雙雙到了屈歸靈他們三個面前,宛如一粒沙塵也沒沾染。
  葉潛龍看了屈歸靈一眼,屈歸靈唇角勾動了一下,算是表現了一抹笑顏:
  “夜半荒郊,敢問二位蒞臨,有何見教?”
  一男一女相視微笑,神態雍容藹然,倒像是老友重逢那般,顯示著說不出的熟絡味道;男的那位先是朝著他們拱拱手,語調清亮地道:“剛剛與內子路過此處,遙見營火燦麗,不覺有心前來拜識一番,看看是哪幾位高人雅士具這等郊野觀星,天幕地帳的幽趣,這一看,方知果然不虛此行,算是遇上真正的男女英傑了……”屈歸靈咧咧嘴,道:“不敢當,只怕二位才是真正的男女英傑,飛身凌梢,潛隱至眉睫之前,猶令我等不知不覺,如許功力,實在使人欽服!”
  那英挺的男士又彬彬有禮地道:“我叫江樺,這是拙荊任雪締 ”屈歸靈的眼皮子不由急速跳了跳,他側臉望向葉潛龍,這位“默劍穿山”也正好望向他,兩人都體會得出彼此的心意 這一下可遇到鬼了,他們做夢亦想不到,會在此時此地碰上江樺與他的渾家任雪綺,這對夫妻看似和悅溫潤,爾雅謙恭,實則是一對名符其實的劊子手,黑道上聞風膽落的“陰陽無常”!
  不待屈歸靈有所表示,江樺已笑著搖手,以一種十分了解的語氣道:“兄台不必費神引見,各位的來歷,我都知道,兄台是仗義拔刀的屈歸靈,那一位乃‘千帆幫’的‘總堂巡行’,‘默劍穿山’葉潛龍,至於這位姑娘麼,當然就是何幫主的二千金何如霞了……”屈歸靈鎮定地道:“江兄與尊夫人是路經此處?”
  江樺笑道:“正是。”
  屈歸靈緩緩地道:“只是經過得太湊巧了,恰好就在這個節骨眼上讓我們碰上,而且,江兄也好眼力,大家素昧平生,江兄居然一眼之下,就能把我們每人的身份辨識出來,絲毫不爽 ”朗聲一笑,江樺道:“所以我方才說過,常有好奇心,總是不會錯的,此行果然不虛,要是我夫婦不來這營火閃亮的地方探看,豈非與各位失之交臂?那該多麼可惜!”
  屈歸靈道:“怎麼算是可惜?”
  江樺和悅地道:“老實講,這趟我夫婦從家裡出來,是因為受到‘鐵槳旗’魏大當家的邀請,前往‘黑岩半島’替他盡點心力,在我們接受邀請的同時,也收到一份圖說,圖說的內容,便是詳列了‘千帆幫’各位好手的年齡、體形、面貌特徵等各項資料,並且儘可能的繪製了圖畫,有關屈兄的描述,更是名列前榜,所以我才能一眼之下,辨認出各位的身份來,而我夫婦應邀的目的,就是要對付各位,半途間遇上了,正好搶這頭功,如果與各位失之交臂,豈不可惜?”
  屈歸靈“哦”了一聲:“江兄倒是實人實話,挺爽快的,難怪晤面之下,賢伉儷滿面春風,笑容可掬,敢情是見獵心喜,功成在望了?”
  何如霞從愣怔中悚然驚悟,原來這一對俊男美婦,竟又是魏長風的索命使者,一股激奮突然由心底升起,“鏗”聲脆響,她的“鴛鴦劍”已經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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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驚濤駭浪動地來

  葉潛龍沉著地伸臂橫阻何如霞,他面無表情,泰山不動地道:“稍安毋躁,如霞。”
  從露面到現在一直沒有開過口的任雪綺,朝著何如霞俏皮的眨眨眼,聲如銀鈴般道:“喲,何家二妹了,看不出你蔥白水淨的嬌模樣兒,性子倒還挺火爆的呢!別急,你要真有興趣,待會兒姐姐我包準陪著你過幾招,讓你消散消散就是……”何如霞小巧的鼻翅兒急快翕動,額頭上又浮起了淡青色的細微筋絡,她狠狠瞪著任雪綺,冷銳地道:“不管你是什麼人,我都不會怕你,把道兒劃下來,姑娘必定接著!”
  任雪綺笑得有如黃鶯初啼,煞是好聽:“你這就犯了忌啦,我說何家二妹子,動手過招之前,最不合心浮氣躁,神思激動,得把握情緒,控制意念,才不易為敵方所乘,像你這麼一懊惱,打起架來勝算就不大嘍!”
  何如霞怒道:“輸贏是我的事,犯不著你來囉嗦!”
  任雪綺掩嘴輕笑,似乎她面對任何事故形勢都能如此開朗愉快一般:“我純系一番好意,何家二妹子,你要不願聽,我少說幾句不就行了!”
  屈歸靈有意站向何如霞前面,他是深恐這位二姑奶奶不知輕重,貿然出手,因為何如霞並不洞悉“陰陽無常”這兩口子到底是什等樣的人物,以何如霞的武功造詣來說,如果冒冒失失的與這兩口子交鋒,情況並不樂觀;屈歸靈雖然還不明白何二小姐的藝業是哪一流的水準,但他決不敢讓二小姐試擋這頭一陣!
  江樺似是十分有趣地打量著何如霞,然後,他又朝著屈歸靈笑道:“很抱歉初次見面便是這麼一個不很和諧的局勢,但我們夫婦沒有其他選擇,希望三位能夠加以曲涵才好 ”屈歸靈淡淡地道:“江兄客氣了,總是各為其主,誰也沒什麼好埋怨的。”
  白色的衣袖微拂,江樺笑容如故:“那麼,我夫婦就得罪了。”
  屈歸靈目光凝聚,卓立不動,而全身肌肉緊繃,血液流循加速,看他外表悠閒自若,實則仿佛一座即將爆發的火山!
  江樺右手略舉,袍袖滑褪至肘彎部位,這時,人們才看清他握在手上的一支尺長黝黑鐵管,管頭還嵌連著一枚拳大的圓球;江樺顯示出來的玩意,看著不大起眼,但屈歸靈卻絲毫不敢掉以輕心,他知道江樺手上的武器乃是一件異常犀利歹毒的兵刃,名叫“碎膽蓮”,是一樁道道地地的殺人傢伙!
  兩個人默默對視著,都沒有動作,任雪綺則安詳地走到一邊,雙手輕捧胸前,面含微笑,光景倒似“隔山觀虎鬥”的味道。
  當然,屈歸靈明白任雪綺決不可能“隔山觀虎鬥”,葉潛龍也一樣心裡有數,他看似神色不動,其實早就暗中防範著了。
  “碎膽蓮”猝然伸出,只一伸出,就到了屈歸靈的鼻尖,屈歸靈雙肩如盤,紋風不移,一溜燦亮的銀芒卻從他手中飛射而去,暴指對方下腹;就在蓮現芒飛的同時,江樺身形倏然水準飄起,“錚”聲輕響,鐵管頂端的拳大圓球已經爆彈開來,形成一朵藍光流旋,鋒沿如刃的八瓣蓮花!
  蓮花剮向屈歸靈的面孔。
  飛射出去的寒芒,便在此刻猛的一顫,活蛇般倒掣而回,就像天空流星的曳尾,那麼準又那麼快得不可言喻的撞擊到蓮瓣之上,火花四濺裡,江樺浮空的身子斜出七尺,屈歸靈也退後三步。
  任雪綺的白色身影,只那麼一閃已到了近前,她的動作與她老公配合得天衣無縫,準確之極,江華甫始挪開,她那一條狠光閃閃的鏈子錐頭髮出時有影無風,不但勁疾無匹,尤其陰銀潑辣!
  如一陣狂風突起,屈歸靈旋出丈外,反手之間,“穿心刺”的芒束爆裂,宛若一蓬光雨灑落,一枚冰球炸散,瑩屑碎雪,漫空卷落!
  任雪綺好像不曾料到屈歸靈的功力如此精湛凌厲,在驚噫聲中,人似風中飄絮,忽然翩飛而出,她那裡才往後退,葉潛龍已半聲不吭,瘋虎出柙般打橫撲上,又重又寬的“雙魚劍”翻攪揮劈,活脫剎時掀起滔天的濁浪!
  人在空中一個折轉,江樺已來到葉潛龍背後,但是,不等他展開夾攻,屈歸靈已似鬼魅般移近,冷芒如電,搶先彈指江樺左肋!
  江樺也夠狠,他居然不閃不躲,瞬息的接觸間,他竟硬生生將軀體提升三寸,“穿心刺”“嗤”的一聲透衣而過,“碎膽蓮”閃如石火,“呱”的一記已帶飛了屈歸靈肩頭一塊皮肉!
  屈歸靈腳尖一點,人往側走,一直插不進手的何如霞睹狀大驚,念著就待過來支援,屈歸靈揮揮手,“穿心刺”的前端細竿微微顫晃,像是替它主人在一聲聲地輕嘆。
  江樺並沒有乘勢追擊 他深知高手相搏,切忌貪進喜功之道,他從不犯錯,不冒失,所以他才能活到現在,而現在,他站住了,眼中似乎看不到他的渾家正在和葉潛龍拚得激烈無比。
  何如霞焦急地大叫:“屈先生,你歇會兒,讓我來鬥這姓江的 ”右手穩定的執著“穿心刺”,屈歸靈的形色平靜而淡漠,左肩上血淋淋的傷口,宛如是傷在別人身上,與他痛癢無關似的;他既不喘息、亦不憤怒,只是定定注視著江樺,口中卻對何如霞說話:“你不要妄動,二姑娘,我的情形,並不若你想像的那麼糟。”
  跺跺腳,何如霞氣惱地叫:“可是,你已經受了傷啦,屈先生,你用不著逞強,我的本領也不似你想像中的那麼差!”
  屈歸靈道:“我知道什麼時候做什麼,二姑娘,請不要忘記我們之間的約法!”
  怔了怔,何如霞悻悻地退到一邊,看她瞋目切齒的模樣,顯然真有了火氣。
  江樺溫文地笑了,他微微欠身道:“屈兄,幸蒙承讓一招,但願沒有把你傷得太重……”屈歸靈本來還在懷疑,就算“陰陽無常”江氏夫妻再怎麼自恃修為,自命不凡,要以夫婦二人之力搏擊他與葉潛龍,制勝的比算未免過於冒險,但如今他方明白,對方並沒有求諸僥倖,人家確然是有真才實學,不只有真才實學,在鬥殺的經驗、鎮定的功夫、養氣的層次上,都具備極深極精的造詣,他們敢於這般主動搦戰,其道理決非出自狂妄。
  江樺又笑吟吟地道:“你一點也不憤怒、不激動,屈兄,好像你並不為下一個回合擔憂?”
  屈歸靈道:“我為什麼要為下一個回合擔憂?江兄,你知道你只是傷了我丁點皮肉而已,這對我的戰力毫無影響,倒是尊駕你,應多加小心了。”
  江樺灑脫地道:“是麼?你以為你能夠贏我?”
  目光投注在“穿心刺”尖銳的竿端上,屈歸靈似笑非笑,靜如古井:“老實說,我不能確定能否贏你,但我會儘量往這個目標去做,江兄,我半生以還,無論大小陣仗,都是在為求勝致果而努力 ”江樺笑道:“我們的作法相同 ”
  “同”字剛在他的嘴唇翕動下出音,“碎膽蓮”已抖現朵朵晶花,狂飛橫卷,燦麗奪目的蓮瓣仿佛脫體而出,於夜空中交縱流旋,劃破空氣,回溢著那等的厲嘯!
  屈歸靈猝然振腕,“穿心刺”突兀凝成一個圓弧,一個滴水不漏的銀亮圓弧,弧周如碗,剎時倒扣,朵朵晶花投入弧中,便像泥牛入海,不見蹤影。
  江樺面色倏變,大斜身,人已飛起三丈,屈歸靈的“穿心刺”如影隨形,挑高彈戮,銀芒紛閃,有若千矢併發!
  於是江樺騰升三丈多高的軀體又驀地倒射而回,來勢疾勁,似流光掣現,“碎膽蓮”倏映之下,以擊雷貫頂之威兜頭劈落!
  只見屈歸靈身形旋滾,“穿心刺”居中暴刺,竿尖透空,聲同鬼泣,江樺的“碎膽蓮”劈頂而下,正好迎上屈歸靈這力有萬鈞的一刺。
  但是,等江樺的兵器撞擊上屈歸靈的“穿心刺”,他才驚覺大事不妙 碎膽蓮“的蓮瓣竟在一震之下將刺竿輕易磕落,著力處完全不像”穿心刺“出勢時的凌厲渾沉,而刺竿墜跌的剎那,屈歸靈旋轉的身形已隱融進一道長龍般的絢爛光柱中,光柱舒卷,似龍經九天,在一片紫電精芒的迸射下,江樺的一條右臂已齊肩拋脫,血噴如雨,猶帶著熱乎乎的氣息!
  正與葉潛龍力拼中的任雪綺,顧不得繼續纏戰,她雙臂飛揮,人已卷到丈夫身前,鏈子錐微沉猛起,隕星也似直射屈歸靈融身其中的光柱。
  金鐵交擊的聲響並不清脆,卻帶著奇異的細碎聲,任雪綺只覺手上一輕,她的鏈子錐已連著錐頭加綴一段銀鍊化為粉磨鐵屑,亂雪似的繽紛飄落。
  葉潛龍僵寒著一張臉孔,雙手握著他那柄又重又寬、鈍頭利鋒,刃面上合雕連體雙魚的長劍步步來近,兩眼中,殺氣騰騰。
  一個人再是怎麼英雄好漢,再是如何精練功藝,丟了一條手臂仍不是樁容易承擔的事,江樺此刻已然面如死灰,肩胛處斷臂的傷口血湧似泉,他搖晃晃的站在那裡,只這一剎,眼眶子都已深深凹陷下去!
  任雪綺護在丈夫面前,原先那種春風似的笑顏早已消失不見,代之而起的,是無可掩隱的悲憤惶急,難以矯飾的驚悸窒懼,先時她勸人平心靜氣的一番話,業已不知拋到何處去了。
  何如霞冷冷瞅著這一對落難夫妻,眉梢眼角,流露著發自心底的報復快意,她正在想 眼看你揚威武,眼看你落塵土,這輪迴,可不是快?
  屈歸靈的“天殘劍”不知何時已經纏回腰間,現在,他俯身撿起地下的“穿心刺”,往回輕挫,前頭的幾截竿身已縮還套管之中。
  葉潛龍看著他,慢吞吞地開口道:“屈大哥,這裡要怎麼收拾善後?”
  手中拈著“穿心刺”的銀亮套管,輕輕敲擊著自己掌心,屈歸靈的視線飄游在江樺與任雪綺兩口子的臉孔上:“至少,他們‘黑岩半島’是不能去了。”
  頓了頓,他又對著江樺道:“你說呢,江兄?”
  自齒縫中吸著氣,江樺的嘴唇都顯得扁癟了:“不錯……‘黑岩半島’不能去了……”屈歸靈點點頭,道:“而且,江兄,我也沒有騙你。”
  江樺痛得直哆嗦:“騙……騙我?”
  屈歸靈形態安詳地道:“我說過,半生以還,無論大小陣仗,我都為了求勝致果而努力,任何時地,俱皆以功成為目標 你知道,我是說的真心話。”
  咬咬牙,江樺的身子又大大晃盪了一下:“是的……你是說的真心話……”
  屈歸靈注視任雪綺,道:“嫂夫人,你也同意不去‘黑岩半島’了?”
  任雪綺急迫得透著哭音道:“我同意,只要你放我們離開,不但不去‘黑岩半島’,魏長風的事我們也不再插手……屈歸靈,你行行好,江樺受傷極重,再不趕緊醫治,光流血就會流死他!”
  不等屈歸靈說話,葉潛龍已警惕地道:“屈大哥,縱虎容易擒虎難!”
  何如霞也憤然道:“這兩個人半點商量不打,便來要我們性命的,屈先生,你多考量,別慷他人之慨!”
  屈歸靈嘆了口氣:“江樺咱們這段梁子,算是結定了,嗯?”
  江樺仰首向天,閉嘴不言,看得出他面上頰肉在不停地抽搐……葉潛龍深沉地道:“這梁子,原可以不結的,屈大哥,當斷即斷,否則後患無窮!”
  那邊,任雪綺突然尖聲叫了起來:“姓葉的,我夫妻和你有什麼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你竟如此心狠手辣的落井下石?‘千帆幫’的英雄好漢,莫不成都是照你這樣以趁人之危起家的?”
  葉潛龍哼了一聲,眼珠子上翻:“不必叫囂,任雪綺,你兩口子才是同流合污,衝著我們落井下石,種什麼得什麼,有本事為虎作倀,就不該貪生怕死!”
  任雪綺氣得全身發抖,顫著聲道:“這一刻算你狠,葉潛龍,我不會忘記你,我永遠不會忘記你……”葉潛龍冷森地道:“休說這一刻,你兩口子除了這一刻,還有哪一刻?”
  猛地一獰笑,任雪綺朝著屈歸靈泣號:“你說,屈歸靈,你說要把我們夫妻如何處置?”
  揮揮手,屈歸靈神色嚴肅地道:“去吧。”
  葉潛龍急道:“屈大哥 ”
  屈歸靈苦笑道:“請原諒我,葉兄,我不慣在這種情形之下殺人 縱然那是敵人。”
  吸了口氣,葉潛龍略略哈腰退向一邊,不再多說一句話,何如霞只恨得連連跺腳,用力將手中的“鴛鴦劍”插回鞘內。
  任雪綺深深看了屈歸靈一眼,長髮向後摔起,拉著她的夫婿風一樣奔掠向黑暗之中,只是瞬息之間,已經蹤影杳然。
  屈歸靈沉默無語,在這種情形之下,他也委實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黑岩半島”是一片滿布黑色礁岩的險惡地域,伸出海中的面積,寬有三里多,長約五裡餘,形狀類似一瓣伸張的蘭花葉子,當然,卻決沒有蘭花葉子那種幽雅馨芳的意味。
  就在“黑岩半島”的中央,於嶙峋礁石的圍繞間,築有一座十分寬廣,但卻陰沉灰鬱的莊院,高大的院牆,全由就地取材的烏黑石塊堆砌,牆頭嵌有倒勾刺網,四角並各聳立著一座樓堡,粗渾的方形門柱鑲裝著生鐵大門,連莊院中的每幢屋宇也都是一色的黑岩疊成,而不管房屋的格局有異、大小不同,其氣氛之沉悶、色澤之晦澀,都一樣壓得人們心頭窒翳。
  大約是接近海邊的緣故,這裡的空氣相當潮濕,無論建築物或礁石的表面,全像沾著一層漉漉的水霧,不過,半島左右兩側,卻分別有著一處形勢良佳的港灣,港灣皆成凹狀,經三邊的天然礁堤與部分的人工壩欄圈圍,灣內竟是風平浪靜;兩處港灣的岸邊,都有三座石砌的寬長碼頭,直伸入海,現在,泊靠的各型船隻,只怕不下二三十艘!
  “鐵槳旗”可供選擇做為垛子窯的地方很多,但他們別處不揀,端端挑了這麼一個景觀猙獰、天候惡劣無常的所在,主要的用意,可能就是貪圖這兩座港灣的條件理想吧?
  在進入“黑岩半島”前的三裡之遙,屈歸靈他們就已將各自的坐騎寄放到一位樵戶家中,為什麼平地不寄反倒不憚其煩的往半山上樵戶家裡去繞這個彎?目的亦是為了保密,照常理推斷,吃山和吃水的行當,應該不會有什麼牽連才對。
  此刻,他們三人正隱藏在一個黑岩嵯疊的石坳子內,這裡既可容身,又可不受海風吹襲,在行動之前,算得上是個不錯的將息之處。
  屈歸靈與葉潛龍前來“黑岩半島”,主要是做擾敵性的牽扯攻擊和重點狙殺,然而他們在親眼目睹此間的形勢之後,業已感覺到任務進行不易,決非像當初他倆所預料的那般簡單。這裡地理環境複雜,通道崎嶇狹窄,人際關係單純 幾乎只有“鐵槳旗”的所屬方得進出 而“鐵槳旗”的莊院又全是由礁石砌造,甚至連他娘放把火都燒不著!
  從石隙中眺望著前面那座綿亙寬廣的莊院,屈歸靈不禁幽幽沉沉地道:“這地方真叫險惡,葉兄,你以前來過此地幾多次?”
  葉潛龍垂著雙眉道:
  “前後來過三次,都不曾久留,只打個轉就走了。”
  屈歸靈低聲道:“在你以前來這裡的時候,曾否查覺此地環境地形皆極特殊,要想對他們施以打擊,頗有困難?”
  葉潛龍道:“老實說,前幾次來,全是為了公事,交待過後抽腿便走,做夢也不曾料到有一天會與他們反臉成仇;那時的心情和現在的心情根本無法作比,當初誰又會去考慮這裡的環境地形或是攻襲問題?直到如今,才體悟出這個鬼地方竟然恁般邪門!”
  斜倚在一塊黑石上的何如霞不由撇撇唇角,略帶揶揄地道:“葉叔,這裡只有你曾經來過,事前卻沒有一言半語對此地情況的描述,等到了地頭,始發覺行動棘手,你這反應,未免稍嫌遲鈍了點。”
  葉潛龍瞪著眼道:“我從前來‘黑岩半島’,是以同行同道的身份來,被他們奉若上賓,當然覺得事事妥貼,樣樣順心,看哪裡都不覺扎眼,現在卻是以敵對立場來砸人家老窩,自則處處都顯得礙事;你別只顧說風涼話,如霞,再怎麼論,我的經驗總要比你來得多!”
  微微一笑,何如霞道:“葉叔,我向來不習慣掩飾心中的想法,實話實講,你可別生氣呀!”
  葉潛龍悶悶地道:“我有什麼氣好生?你少尖嘴利舌的撥弄人,就算阿彌陀佛了。”
  說到這兒,他又轉向屈歸靈問:“屈大哥,場面就是這麼一個場面,無論形勢怎麼惡劣,幹還是要幹,你說呢?”
  屈歸靈頷首道:“不錯,只等天黑下來,就動他們的手!”
  葉潛龍像想起了什麼,從左邊的貼腰囊袋裡摸出三付夾肉燒餅來,一人分了一付,燒餅放久了,不但冷硬,尚透著幹澀,何如霞咬上一口,已不禁皺眉,表現得興味缺缺。
  屈歸靈倒是吃得十分帶勁,他望著何家二小姐,一番好意地道:“二姑娘,你還是多少喫點的好,這一餐下了肚,就不知什麼時辰才能吃著第二頓了,夜來行動,最耗體力,腸胃裡不打底是撐不住的。”
  何如霞順手將夾肉燒餅丟到地下,雙眼瞅著烏沉沉的天空,冷冷淡淡地道:
  “這種又幹又冷的東西,我吃不下,不過請你放心,即使我不打底,仍然有力氣應付狀況,誤不了你和葉叔的事!”
  屈歸靈一笑無言,葉潛龍趕緊投來歉意的一瞥,神色間帶三分無可奈何的懊惱!
  就在屈歸靈剛剛吞下最後一口燒餅的時候,忽然把視線投向左側那片嵯峨橫豎的礁石方向,形態也立刻有了警惕的反應,葉潛龍似是也察覺有什麼不對,連忙把劍下的一小塊殘餅塞進嘴裡,並朝屈歸靈打了個手式。
  何如霞頓時緊張起來,她連忙伏身石下,低促地問道:“葉叔,你們可是發現了哪兒不對勁?”
  “噓”了一聲,葉潛龍壓著嗓門道:
  “有人向咱們這邊過來了,你沒聽見還帶著喘聲?”
  嘴唇一撅,何如霞不高興地道:“我要是聽到了,還會問你?”
  於是,那籲籲的喘息聲便越來越接近了,照音浪與那人行動間拖泥帶水的傳聲推測,對方似乎顯得極為慌張、極為恐懼,光景像是正在急不擇路的狼狽逃生……臉孔隱在岩石之後,葉潛龍只露出一隻眼睛往外窺探動靜,屈歸靈則好整以暇的貼靠著一條石脊不動,忽然,葉潛龍小聲說話了:“是有個人往這邊跑了過來,身形閃閃躲躲的,還不時向後面張望,像是被鬼追著一樣……唔,那傢伙約模帶著傷,咦?竟是個女人!”
  女人?屈歸靈迅速轉到葉潛龍背後,順著他的肩頭看出去,礁石參差間,果其不然有個女人踉踉蹌蹌,幾乎是連滾帶跌地奔向這邊,屈歸靈再一細瞧,卻忍不住笑了,不錯,那是個女人,還是個他認識的女人!
  “水鷲”沈鷹艷。
  俗語兒有時也真說得準而有趣,人生何處不相逢,可不是麼?
  葉潛龍迷惑地道:“你笑什麼,屈大哥?”
  屈歸靈悄悄地道:“我認得這個女人,葉兄,她叫沈鷹艷。”
  葉潛龍搖搖頭,表示不曾聽聞,他接著道:“可要幫她一把?”
  屈歸靈笑道:“幫她一把亦無不可,我想,這對我們不會有什麼損失。”
  他們靜靜地等候著,片刻之後,沈鷹艷已經奔至近前,她倉惶四顧,躍身躥過石坳子旁的兩截礁岩缺口,卻冷不防被屈歸靈伸手扯落下來,一聲駭叫尚未及出口,屈歸靈已把這婆娘的嘴巴摀上!
  心膽俱裂的沈鷹艷方待奮力掙扎,目光瞥處,竟是屈歸靈那張含笑俯視的面龐 雖然布滿風霜,卻絕對流露著善意的面龐!
  驚惶的表情立即消失,雙眸中的悸懼也馬上化為無比的喜悅,沈鷹艷形色間的變幻,剎那裡便是兩個極致,她拍拍屈歸靈摀在自己嘴上的手掌,表示她已領悟這番善意,不礙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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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黑岩風雲起如 

  屈歸靈才一鬆手,沈鷹艷已一骨碌從地下跳起,她喘著氣,又驚又喜地顫著聲問:“真是我命不該絕啊,屈歸靈,你卻怎麼會鬼差神使的在這個節骨眼上來到這裡?”
  屈歸靈笑道:“從我帶著何如霜何姑娘的信件,送達‘海口集’‘千帆幫’的總堂口開始,這就是一個脈絡相傳的完整故事了,沈鷹艷,你是聰明人,莫非想不出來?”
  沈鷹艷略一尋思,已自了悟:“這麼說來,你是幫著何起濤那一夥,來踹老魏垛子窯的?”
  屈歸靈坦白地道:“不錯,就是這麼回事。”
  連連搖頭,沈鷹艷不以為然地道:“屈歸靈啊,就算你藝高人膽大,也不作興這般自尋死路,姓魏的是何等人物?他手下又有多少死士驍將?單憑你一個
   不,三個人,居然便待砸人家的老窩、抄人家的底?你們乃是閉著眼跳火坑,通通嫌命長啦?”
  一旁,何如霞冷冷地道:“你是誰?紅口白牙淨說些洩氣話,自己窩囊,可不該把別人也一道看遍了!”
  怔了怔,沈鷹艷卻硬生生憋住了這口氣,反而陪著笑道:“對不起,這位姑娘是 ?”
  屈歸靈趕忙打著圓場道:“這是‘千帆幫’何幫主的二千金,何如霞何姑娘。”
  沈鷹艷微微一福,儘管心裡不是滋味,臉上的笑容可一點也不淡:“原來是二小姐,我真是有眼不識泰山,當著二小姐的面前胡言亂語,惹得二小姐不痛快,這全是我的罪過,還望二小姐大人大量,莫要見怪才是……”何如霞僵著臉沒有答腔,倒是葉潛龍看不過去,極為少有的主動搭上話來:“沈姑娘好說,我是葉潛龍 ”沈鷹艷“氨了一聲,做出一副“如雷貫耳”的誇張表情,立刻又見了禮:“葉總巡行,想不到在這兒會遇上你,可真是久仰啦……”葉潛龍放低了聲調道:“沈姑娘,看你模樣,似是不怎麼妥貼,好像正在逃避什麼?”
  沈鷹艷猶有餘悸的朝方才過來的方向看了看,身子本能的抖索了一下:“總巡行,實不相瞞,我如今和一頭喪家之犬差不多少,‘鐵槳旗’的追兵說來就來,一旦吃他們拿住,就不將我屍分八塊,也必定剝皮抽筋,我可得儘早離開此地,越快越好……”屈歸靈平靜地道:“別慌,至少到目前,還不見追兵的影子,你無妨先歇會兒,喘口氣,我們還有點小事想麻煩你指引指引,在此期間萬一有人摸上來,我們也負責替你退敵就是!”
  拍著自己胸口,沈鷹艷有些心驚膽顫地道:“恁是恨不能插翅飛走,衝著你姓屈的亦不得不留下來,算一算,我對你虧欠不少,我說屈歸靈,‘雙叉渡’河上那一碼事,你可怪不得我,我是被那幹殺千刀逼著幹的……”屈歸靈笑笑,道:
  “你待保命圖活,也說不得了,但第二次的解藥,份量該已足夠我祛毒延壽了吧?”
  沈鷹艷乾笑著道:“別挖苦人了,姓屈的,要是第二次我仍在騙你,你還活得到如今?”
  頓了頓,她望一眼旁邊神色冷鬱的何如霞,聲音極輕極輕地道:“這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屈歸靈,大約你們在看過那封信以後全清楚了?”
  屈歸靈點頭:“裡外裡,都是魏長風一個人作的孽!”
  沈鷹艷嘆口氣,愁眉苦臉地道:“現在你該明白,我為什麼不敢將狙殺你的因由據實相告的苦衷了吧?
  魏長風的虎威我招惹不起,誰洩了他的密,誰就非倒霉不可,我一個江湖女混子,再有三頭六臂,也鬥不過他那麼大的勢力,人待朝下活,就不得不為自己設想……“屈歸靈似笑非笑地道:“但到頭來你也不曾落得兩面光滑,危中行他們照樣要收拾你!”
  沈鷹艷的眼皮子驀地往上抽,她恨恨地道:“‘雙叉渡’的河面上,你是跑了,我卻朝哪裡逃去?他們把我押回‘黑岩半島’這鬼地方,三不管先囚起來,好幾天不問不聞,我正擔心姓魏的會如何處置我,前天夜裡才從守衛的嘴裡套出消息來。原來整個事情已經掀開了,大麻煩跟著就到,姓魏的連日加夜忙著召集屬下,廣邀幫手,商議應對之策,一時顧不得整治我,我聽到消息,可是驚喜交集,再三思忖之下,決定趁此難得良機,冒險破牢逃走……”屈歸靈道:“看樣子,你是成功啦?”
  攤攤手,沈鷹艷道:“我是假裝得了‘絞腸痧’,在石牢中又叫又滾,引誘守衛入門探視,才藉機做了他們手腳,這一陣,約模已被他們同夥發現了。”
  屈歸靈知道沈鷹艷內心的那種壓迫感,也明白她急於離去的焦灼慾念,於是,他很簡單的發出他想問的幾個問題:“沈鷹艷,有關‘黑岩半島’‘鐵槳旗’內部的佈置情形,我們還不大清楚,有些事,尚得煩你就你所知,給我們點撥點撥 魏長風如今人在何處?他都邀請了外面哪些幫手,以及,他們總堂口的防衛實力、分布狀況如何?”
  沈鷹艷苦笑過:“你別對我有太大的希望,屈歸靈,我和你一樣,那些人早已不把我當夥伴看了,從‘雙叉渡’被押回來,我就是囚犯一個,還能得到什麼機密消息?”
  屈歸靈皺著眉道:“莫不成你一點情況都不知道?”
  思索了片刻,沈鷹艷遲疑著道:“當然也不是一點都不知道,只是所知實在有限,而且是否必定可靠也不敢說,屈歸靈,我照我聽過的講出來,準確性如何,就要你自己判斷了……魏長風像是有時在他堂口裡,有時外出,什麼辰光人在何處,除了他身邊幾個心腹,誰都拿不准,至於外頭他邀請了哪些幫手,我只零零碎碎聽守衛的人提起幾個名號,好像有‘赤瞳子’柴宣、‘摘瓢’熊光渭、筏幫的什麼四判、‘貫月俄’方化,和‘陰陽無常’一幹人,其餘還有些什麼角色,我就不曉得了。“屈歸靈道:“你提供的消息對我們尚有幫助,沈鷹艷,接著說下去!”
  沈鷹艷細細回想著,緩慢地道:“至於‘鐵槳旗’本身的實力如何,以及內部的布署情形,我所知道的一點資料,恐怕就太沒有價值了;被關的那幾天裡,一共出來放風三次,只看到他們巡邏的密度增加,明樁暗卡也按插了不少,但哪兒有什麼人指揮、何處有些什麼機關埋伏、他們的好手又是怎麼個搭配法,可就完全搞不清楚啦……”一直也在注意聆聽的葉潛龍,不覺大感失望 沈鷹艷所能提供的敵情,委實用途不大,除了多指出幾個外來的助拳者,其餘的說了等於沒有說,他深深吸了口氣,插進來道:“沈姑娘,你僅能告訴我們這些?”
  沈鷹艷十分抱歉地道:“總巡行,很對不住,這已經是我全部所知,我人在‘鐵槳旗’的老窯裡,不過一個囚犯,何能指望他們對我推心置腹?能活到今天不被他們宰掉,已算是燒瞭高香!”
  葉潛龍咧著嘴道:“不管怎麼說,沈姑娘,我們還是謝謝你了。”
  沈鷹艷目注屈歸靈,神情有些兒央告:“如果沒有別的事,屈歸靈,我想
   ”屈歸靈道:“請便,一路小心,可不要又著了道!”
  沈鷹艷帶幾分窘迫地道:“說真話,這個時候我撒鴨子一走,未免有點臨難苟免、貪生怕死的味道,但,欸,我實在惹不起姓魏的與他那一幹凶神惡煞,能閃著還是遠閃為妙,屈歸靈,你好歹得曲涵著……”屈歸靈笑了:“你有這份心,我已很感激了,你走吧,沈鷹艷,我不會怪你的,這本就不關你的事,再則,你和‘千帆幫’之間,也沒有這種賣命的交情,人各有志,人各有路,恕我不送了。”
  沈鷹艷想開口說什麼,嘴唇蠕動,卻欲言又止,於是,她低下頭,轉身而去。
  望著沈鷹艷迅速消失於礁岩間的背影,何如霞微帶不屑的撇撇唇角:“這個姓沈的女人,不但邪氣,而且孬種,怎麼看她就怎麼不順眼!”
  屈歸靈淡淡地道:
  “其實她還不算頂壞,人嘛,生活在這種複雜險惡的環境裡,便不得不動腦筋保護自己,或者點子想多了,感覺上就未免透著疏離……”哼了一聲,何如霞瞪了屈歸靈一眼:“誰想和她親近?”
  葉潛龍忙道:“如霞,怎麼可以這樣對屈大哥說話?沈姑娘再是如何,人家總是屈大哥的朋友,與你帶生不熟的,由不得你這般恣意批評!”
  何如霞抬頭瞧向陰霾的天空,胸口起伏,卻緊閉著嘴唇,好歹不曾回敬過來。
  早已領教過這位何二小姐的脾氣,屈歸靈雖則不以為然,但並不覺得如何不快,他笑了笑,有意把題目從沈鷹艷身上扯開:“天色暗了,葉兄,這個半島上的天候,好像比其他地方特別來得陰晦。”
  葉潛龍道:“可不是?人在這裡一待久了,連心情也都沉甸甸,濕塌塌的了……”屈歸靈輕聲道:“再等頓飯辰光,只待夜色較濃,我們就開始行動,但葉兄,二姑娘恐怕不方便隨我們一同襲擊‘鐵槳旗’的老窯,該如何安置她,你得事先有個腹案,別到時候又使她不滿!”
  葉潛龍眉宇之間,宛似打結,他斜睨了那頭的何如霞一眼,幹澀地道:“我想,讓她躲在一處容易隱蔽行藏的地方,為我們打接應,如有萬一,她退身突圍亦比較麻利,屈大哥,你說呢?”
  微微聳肩,屈歸靈道:“只要二姑娘能接受就行,葉兄,你看著辦,我個人沒有什麼意見。”
  眼珠子一翻,葉潛龍悻悻地道:“大家有言在先,這丫頭要是不聽指揮,看我怎生來教訓她!”
  屈歸靈剛想說什麼,毫無徵兆的,突然在左側的礁石頂上冒出了三條黑色身影,三個人居高臨下,目光炯亮的俯視著他們,模樣倒像是早已知道他們窩藏在這石坳子裡一樣。
  屈歸靈不由心頭一跳,正在詫異這幾個人怎麼來得如此詭密飄忽,礁石頂上,三個黑衣人中的一個已嗓調低沉地發了話:“‘鐵槳旗’‘雷鳴殿’所屬‘三刀斷虹’裴琮、蘇明峰、羅瑞就是我們兄弟三個,請問下面的朋友來自何幫何派何碼頭?”
  這“三刀斷虹”雖然顯示著警戒的神色,但語氣卻相當溫和,並沒有立即的敵對行動,屈歸靈腦筋一轉,即刻想通了是怎麼回事 魏長風處在大戰將起的凶險境況中,目前正廣邀幫手,禮聘高才到來助拳,這些人來自四面八方,且多為生臉孔,“鐵槳旗‘的哥兒們不一定能認識幾個,因此即使發現陌生人,也不敢稍有魯莽,必得問清楚底蘊,始有進一步的措施,這種情況,無疑便給了他們一個暫且混充或近身搏擊的機會。
  葉潛龍靠近屈歸靈,輕促地道:“‘三刀斷虹’是隸屬於‘雷鳴殿’的九名大把頭中的三個,都有一身好功夫,屈大哥,可要小心應付,免得被他們傳出警號,壞了大事!”
  屈歸靈悄聲道:“他們認不認得你?”
  搖搖頭,葉潛龍道:“彼此都聽說過對方名姓,但不曾見面。”
  屈歸靈仰起頭來,以一種頗為清朗從容的語聲道:“三位大把頭,在下幾人是奉了敝寨主之命,專程從‘七星山’趕來,向魏瓢把子報到,聽候瓢把子差遣的 ”原先說話的黑衣人,這時形態更見和善,卻有些不太明白地追問下來:
  “兄弟裴琮,請教朋友,貴寨窯口設在‘七星山’,敢請示下組合名稱,以便代為傳報。”
  屈歸靈安詳自若地道:“‘莽牛寨’,裴兄。”
  那裴琮在上面念道了幾遍,帶幾分尷尬的打了個哈哈,略顯歉然地道:“對不住,朋友,因為近期蒞臨半島助陣的各方英雄豪傑太多,兄弟們不曾隨身攜帶備註冊頁,腦子裡一時又記不周全,三位來自‘七星山’‘莽牛寨’想是不錯,尊姓大名還煩見告,疏失冒犯之處,尚望三位海涵……”屈歸靈緊接著道:“在下屈德,我那位伴當名喚葉仁,姑娘姓何,全是一個幫口的伙計……”“三刀斷虹”分別從礁岩頂上躍落,在裴琮的黑衣飄飛下,屈歸靈正巧看到他將一只短短的竹笛,塞入腰板帶中 可真叫險。
  葉潛龍低促地問:“下一步該怎麼辦?”
  屈歸靈面露微笑,回答的聲音卻冷森如刃:“幹掉他們!”
  於是,裴琮與他的兩個兄弟來近了,姓裴的一邊朝前走,邊笑吟吟地伸出手道:“屈兄,請將敝瓢把子署名敬邀的碟文交付兄弟一閱,這是手續,請勿見怪,然後,兄弟自會引領各位到莊內賓館歇息。”
  想不到還有這麼一招 屈歸靈卻神態自若,右手摸向懷里,連連點頭:
  “當然當然,在下這就將碟文呈驗,裴兄,貴瓢把子那一手字,寫得好蒼勁 ”
  說著話,他的腳步也往上湊,兩個人中間的距離很快就接近到只有三兩步,裴琮手還在伸著,嘴巴才張開,不待吐出第一個字音,屈歸靈的右手已從懷中抽現,但是,抽現的手上沒有執著什麼碟文,僅是一只尺許長的銀管,而裴琮的眸瞳裡甫始映入銀管的影像,“錚”一聲脆響,一抹寒電已若石火般彈出,“穿心刺”
  的細銳竿尖,就那麼快不可言的在呼吸相聞的交觸處射入裴琮的心臟!
  從第一個反應,裴琮是察覺了屈歸靈手上的武器,然而卻也是他最後一個反應,他根本來不及有所思維,有所訝異,一切就已結束。
  跟在裴琮後頭的,是他拜弟蘇明峰,蘇明峰只是聽到一聲機簧的響動,一柄寬如人掌,鈍尖利刃的“雙魚劍”已光華炫目的劈到頭頂,劍鋒割裂空氣,宛似魚鰭破水,發出“咚”“咚”怪響,他慌忙縮頸斜竄,背脊上一大片人肉業已血淋淋地拋上半空!
  同一時間,何如霞亦猛撲羅瑞,何如霞的“鴛鴦劍”形式,恰與葉潛龍的“雙魚劍”相反 那是一對又窄又薄的劍身併合使用一個劍鞘,外面看去是一把劍,抽出之後,可以單劍施為,也可分為雙劍攻拒,小巧利落,極其狠毒。
  羅瑞跟在最後,變化猝起,由於距離上的空間,已給了他抗拒的機會,但見他身形急旋,配在腰際的“鬼頭刀”暴翻出鞘,何如霞雙劍分刺,卻在出手的一剎,“ ”“ ”兩響被羅瑞連續封開!
  葉潛龍不聲不吭,魁梧的軀體凌空倒流,“雙魚劍”光波洶湧,仿佛浪起千層,落雪繽紛,羅瑞雖然拚命閃躲,胸前背後,亦頓時綻裂了六道傷口!
  另一邊,背脊受創的蘇明峰幾次想抽取插在腰帶上的短笛,全被屈歸靈揮掠若流星穿繞般的刺尖逼得難以如願,至於拔刀自衛,就更沒有餘暇了。
  血和汗沾染得蘇明峰一頭一身,他豁力竄跳避讓,聲嘶氣竭地吼喝:“你們……你們是誰?為什麼對我兄弟如此斬盡殺絕?用這種陰狠手段害人,‘鐵槳旗’斷斷不會饒過你們……”屈歸靈看似貼地前衝,卻在身形射出的須臾弓背向右飛起,當他難以思議的迴旋成半個弧度,“穿心刺”的刺尖便透進蘇明峰的頸側,將這位連刀都來不及拔出的“三刀斷虹”之一挑拋三尺,重重撞向一塊礁石又反彈落地!
  蘇明峰的身子在地下輕輕抽搐,僅是抽搐了兩三下,羅瑞的半片腦袋也在“雙魚劍”的斜飛中怪形異狀的甩上了天,殷赤的鮮血和稠白的腦漿四濺迸灑,那股出奇的鏽腥氣,簡直能薰得人作嘔!
  不錯,差一點就有人作嘔了 何如霞匆匆背身跑出老遠,以手摀著口鼻,雙肩不停聳動,像是強忍住心口間的翻騰……葉潛龍拿靴底抹去劍刃上的血漬,瞧著何如霞那股難受樣兒,不禁連連搖頭,屈歸靈早已收回他的“穿心刺”,走過來不帶什麼表情地道:“葉兄,既然開了張,咱們就趁早動手,大幹他一番!”
  葉潛龍悄悄一指何如霞,憋著聲氣道:“且等片刻,這丫頭大概少見血腥場合,正在那裡反胃欲嘔哩。”
  屈歸靈平淡地道:“殺人也不是樁容易的事,有的人硬是下不了手,也永遠無法順應習慣。”
  葉潛龍沉沉地道:“可不是?如霞使著性子,楞要跟著來,現在可嘗到滋味了,不知她明不明白,這才只是開始?越朝後越淒慘,我真擔心她受不了!”
  屈歸靈道:“此刻退出,還來得及,葉兄,你能不能藉機會勸一勸二姑娘?”
  默然片刻,葉潛龍有些勉強地道:“我試試看 ”那邊的何如霞霍地轉身過來,形容在蒼白中帶著蕭索,她冷冷地道:“誰也別想勸我退出,我是替姐姐報仇來的,不錯,我不習慣這種怖栗血腥的場面,但我自信可以忍受,你們在第一次遇到這種場面的時候,恐怕也不會像現在這樣甘之若飴吧?”
  還沒踏出一步的葉潛龍,立刻收住勢子站定原處,雙手尷尬地搓揉著:“如霞!話呢,是說得有理,但你要知道,我們是為了你好,像眼前這等血糊淋漓的景象,將會連續不斷的發生,那種悸懼感是相當壓迫人的,你少有經驗,怕你一時難以承受 ”何如霞揚著臉道:“葉叔,多經驗幾次就會習慣了!”
  屈歸靈輕描淡寫的接過來道:
  “求取經驗,該在平時就常受磨練,廠增體悟,臨陣捕殺之餘再來學習,不但不切實際,更把生死牽連看得輕忽了!”
  狠狠瞪著屈歸靈,何如霞咬著牙道:“屈先生,你憑什麼來教訓我?”
  屈歸靈似是早就預料會得著這麼一句回話,他微微一笑,毫不氣惱地道:
  “不是教訓,二姑娘,僅是上諫,忠言往往逆於耳,你說可是?”
  用力一跺腳,何如霞憤怒地道:“你少給我來這一套,我有我的主見,任何人也左右不了我 包括你在內!”
  屈歸靈安詳地道:“二姑娘息怒,我當然知道左右不了你,亦從不敢有此奢念,我已有言在先,僅僅是忠言上諫而已,二姑娘若覺得不中聽,只當沒聽到便罷。”
  葉潛龍嘆了口氣,低聲道:“勸也白勸,這丫頭一朝發了性子,就拗執得像條牛,屈大哥,我看算了吧!”
  屈歸靈道:“不隨著她,還能怎麼辦?”
  頓了頓,他又壓著聲音道:“為了不使二姑娘涉險,葉兄,只有用你先前說過的法子 把她安插在一處便於周旋的隱密所在,必要時,也好趁早抽身突脫……”葉潛龍道:“就這麼定規吧,屈大哥,咱們上路。”
  三個人離開了石坳子,閃閃躲躲的摸向前面的那片莊院,而夜色漸濃,浪濤聲波波喧騰,永不停息又極有節奏地起伏來去,海風雜著鹽腥氣吹舐著,原是春末夏初的節令,竟寒瑟瑟的有著深秋般的涼意了。
  來到一堆錯疊的礁石之旁,屈歸靈已悄悄向葉潛龍使了眼色,葉潛龍仔細打量著這堆礁石 位置正好隔著莊院左側院牆有六七丈遠近,石端的高度與牆頂平行,可能還略高一點,石型嵯峨雜亂,人隱其中,頗具掩蔽性,且退路良好,有這些礁岩可供掩護,把何如霞安排在這裡,乃是再好不過。
  半伏著身子的何如霞,一見屈歸靈和葉潛龍在這種光景下忽然停止下來,不由起了疑惑,她扭轉面龐,低促地問:“怎麼不動啦?是不是發現了什麼情況?”
  葉潛龍輕咳一聲,把臉色沉下,語聲加重:“眼前就要摸進‘鐵槳旗’的垛子窯上幹事了,如霞,我們三個可得嚴密配合,謹慎行動,絲毫不能有所疏忽,你明白麼?”
  何如霞靜靜地道:“我明白,而且我也並沒有不聽調遣。”
  葉潛龍道:“很好,現在我們就開始分配任務,你便隱藏在這堆礁石裡,注意四周動靜,替我與屈大哥打接應,如果萬一發現情勢不妙,不必等我們兩個出來,你務須先行撤身走人 ”眉梢子驟然挑起,何如霞面露慍色:“萬一情勢不妙,我先逃命,葉叔,這還叫打接應嗎?這豈不是臨難苟免?”
  葉潛龍窒噎了一下,忙道:
  “我,呃,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我是說,如果我們身陷重圍或局面大亂的辰光,你就不用冒險來援了,看狀況能脫身便脫身,我們兩個自有求活圖存之道,如霞,刀兵兇危,你切切不可貿然造次 ”何如霞冷峻地道:“這只是個苟安的閒差,葉叔,我來此地,可不是為了看熱鬧來的!”
  重重一哼,葉潛龍道:“如霞,我們有言在先,約法三章,你要是不聽調度,休怪我六親不論,大事擺下,押你回‘海口集’向老闆討公道!”
  聽到這一番話,何如霞才有些顧慮了,她咬著下唇,好一陣子之後,始悻然道:“葉叔,你拿出約法來壓我,我沒有話說,也不敢頂駁,但可有一樁,要我在這裡打接應,行,卻決不能只叫我隔岸觀火,臨陣脫逃,真到了節骨眼上,我必須要盡我打接應的責任,亦是替姐姐出口怨氣!”
  葉潛龍猶豫著道:“這 ”
  伸手拍了拍葉潛龍肩頭,屈歸靈湊在他耳邊,嘴裡呵出一口涼意:“暫且依了她吧!葉兄,再說下去,就未免把二姑娘當成三歲稚童啦。”
  勉強點了點頭,葉潛龍道:“也罷,就這麼說定,但如霞,絕對不准你擅自行動,輕言涉險,你明白?”
  何如霞道:“我明白,葉叔。”
  於是,兩個人眼瞅著何如霞躍身上了礁岩頂,又等她找妥了藏身處安頓下來,這才一步一回頭的潛向前面的“鐵槳旗”莊院,縱然如此,兩顆心仍似晃悠悠的半懸著,老久不落實。
  夜色更濃了。
  天空中無星無月。
  沉鬱厚重的石砌莊院中,卻連續亮起了風燈火把,光華繁燦亮麗,像將天空的星月全搬到這裡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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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鯨穴險逾虎狼窩

  石砌的圍牆雖高,對屈歸靈和葉潛龍而言,併發生不了任何阻礙作用,他們輕輕悄悄地上了牆頂,又輕輕悄悄地落到地面,燈火點點,燦亮閃爍,卻又在他們身上映幻過一溜細碎的光影,兩個人已經隱入黑暗的死角裡。
  莊院中固是處處明亮,但卻不算熱鬧,至少,比起這繁星似的燈籠火把來,它應襯托出的景象及氣氛未免稍嫌冷清 沒有什麼聲響,不見熙攘的人群,偶而有巡邏的隊伍疾步經過,遠近也僅傳來那麼一兩聲低沉的叱問;這片莊院,似是被它自己鬱重的形態凝窒住了。
  屈歸靈的背脊緊貼著這座石室的外壁,石壁透過衣衫,浸沁著一股極不舒服的冷硬感覺,這股感覺不但黏在肌膚上,也滲進心底,使得他情緒間都泛漾起那等的灰澀,幾乎就想插上翅膀,越早飛離越好。
  葉潛龍和他並立在一起,這位“千帆幫”的“總堂巡行”木然站著,模樣生硬,好像如果屈歸靈不出主意,他就能一輩子這麼站下去的味道。
  扯了扯葉潛龍的衣角,屈歸靈細聲問道:“葉兄,魏長風本人住在哪幢房子裡,你知不知道?”
  葉潛龍道:“他們稱呼姓魏的住處是‘鯨穴’,位置似在莊院的後進,一幢兩層樓的獨立屋宇,我也只是聽說,卻不曾去過……”屈歸靈道:“好,我們就先衝著魏長風下手,假設能夠一擊而中,不敢說永絕後患,至少可使大多無辜生靈得免塗炭,問題就更容易解決了!”
  點點頭,葉潛龍道:“主意不錯,殺掉姓魏的,便不啻活人無數,屈大哥,我們這算做功德呢!”
  屈歸靈一笑,向葉潛龍示意前行領路,他們小心翼翼地藉著地形地物的陰影或凸凹的格局掩護著行蹤前進,在避過幾處明樁暗卡之後,終於來到莊院的後面,也發現了那幢寬敞厚實的二層石樓 他們確定沒有找錯目標,因為樓前的門楣上,正掛著一塊褐底白字的木匾,上頭有兩個龍飛鳳舞的大字:“鯨穴”。
  葉潛龍蹲伏在陰暗裡,他伸手朝石樓指了指,不覺呼吸略顯急促:“到了,就是這兒,不會錯,希望魏長風正巧在裡面,也免得我們多費手腳。”
  細細端詳著石樓的建築形式同關係位置,屈歸靈十分慎重地道:“葉兄,不管魏長風本人是否正在其內,我們都要速戰速決,避免糾纏,當頭一擊之下,立時後撤,要不然,就有身陷重圍之虞!”
  葉潛龍道:“我省得,‘鯨穴’是‘鐵槳旗’發號施令的重地,核心中的核心,一旦傳出警訊,自則觸動整個防衛體系,若不快逃,豈非嫌命長了?”
  屈歸靈低喝道:“走!”
  兩條身影,宛似夜空中驀起的一對飛鴻,眨眼之下已掠至石樓後側的窗戶,沒有帶起一點聲息,一絲風聲,仿佛燕子經波,秋水無痕。
  窗戶內一片漆黑,不聞響動,屈歸靈攀附在框沿邊,貼耳聆聽了一會,突地伸手推開窗格,身形微翻,人已進入房裡。
  俄頃以後,他的聲音從屋內傳來:“葉兄,可以進來了。”
  緊攀在窗框另一邊的葉潛龍,雙腿輕拳,身子上聳,游魚似的滑入房中,腳觸處,一片輕柔溫軟,地下敢情還鋪設著什麼毛毯一類的玩意哩。
  屈歸靈的語聲從屋角悠悠響起:“這像是魏長風的書齋,存書極多極博,只不知他有沒有時間看,看不看得懂?”
  葉潛龍閉閉眼,使自己的視力較適應房中的光度,於是,他發覺這裡果然是間書齋,一排排的線裝書籍羅列在四壁的紫檀木書架上,靠窗擺著書桌,桌上文房四寶一應俱全,進門處尚置有坐榻,幾只酸枝雕花高腳幾上或豎玉瓶,或坐香爐,佈置竟還帶著三份雅氣。
  屈歸靈的身影飄了過來,葉潛龍忙道:“屈大哥,人既不在這裡,我們是否要逐房去搜?”
  掩向門邊,屈歸靈輕輕啟開一線,瞄單目朝外窺探,然後,他招招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從門縫外,有光亮映入,顯然外面點得有燈火,葉潛龍快步趨前,輕聲道:
  “小心行藏,屈大哥 ”屈歸靈迅速推門閃出,葉潛龍隨後跟上,現在他們察覺正置身在一條寬闊的走道上,走道兩邊,各有四門緊閉,頭尾處亦分別是另一扇掩攏的門扉,這表示二樓上一共有十一間屋子,書房內不見魏長風的蹤影,或有可能他就在其餘十間屋子的任何一間之內!
  略一沉吟,屈歸靈像箭一樣標射向走道盡頭那扇門扉,人到門前,猝然側移,左手倏伸又縮,那扉沉厚的木門已應聲往外開啟。
  門後,是一間相當寬大的寢室 有垂掛著深色錦帳的銅床、有衣櫃、有臥椅、有長幾,而且,有燈、有人。
  人便端端正正的坐在臥椅上。
  這人的年紀,大概在五十上下,一張狹長無肉的面孔上,透著暗青的色調,雙目細長,瞳孔中的光芒冷酷如蛇,此刻,他抿著薄薄的嘴唇,好整以暇的打量著門邊的屈歸靈,以及尚在走道那一頭的葉潛龍。
  屈歸靈說不出現在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有點意外,卻又不怎麼意外,覺得緊張,更慶幸找到了狙擊的目標 但隱約中,他內心感到有些忐忑不安,事情的變化,似乎不該是這個形態,宛如,這個形態的衍生並非偶然,倒像是事先經過設計規定的!
  坐在臥椅上的那人,緩緩摸著自己刮得青滲滲的下巴,而他黑色的袍袖褪落,露出一截純白的緊口絞紋箭袖來;他注視著屈歸靈,語氣平淡得像在市場攤子上買一把青菜:“朋友,先容我自行介紹,我叫安磐,‘鐵槳旗’的所屬稱呼我是‘二頭兒’,江湖同源叫我‘青面魔君’,這麼一說,你大概已經明白我是誰了吧?”
  屈歸靈不免失望,真的失望,房中的這個人,竟然不是魏長風!接著他又想開了,也罷,雖不是魏長風,卻是魏長風手下第一大將,他的左右股肱‘青面魔君’安磐,逮不著魏長風,折他一員好手,也算不虛此行了!
  安磐神色安詳,一點也不驚恐惶亂,仿佛他早就預知,並且在等待這一刻降臨似的 輕剔著自己的指甲,他又緩緩地道:“現在朋友,我業已介紹過我自己,該輪到你報個名號,引見引見了。”
  屈歸靈冷靜地道:“安磐,你以為,我是幹什麼來的?”
  細長的雙眼倏然開合,精芒宛如蛇信吞吐,猝現又斂,這位“鐵槳旗”的第二號人物不帶絲毫笑意地笑了笑,悠閒地道:“你倒說說看,此時此情此景,你 不你們二位以這種方式進入‘鯨穴’重地,是打譜幹什麼來的?記住,如果你們要編造一個沒有惡意的理由,必須編得令人信服才行,而我,常常是很挑剔的。”
  屈歸靈根本不想編什麼理由,事實上,他也明白編任何理由只怕都瞞不過這姓安的,他不是為了編理由而來,所以,索性單刀直入:“安磐,我不會給你挑剔的機會,我們來了,正如你方才所言,此時此情此景,用這種方式進入‘鯨穴’,你應該清楚我們是為何而來,這無須編理由,你和我們一樣,心裡有數。”
  安磐姿勢不動地道:“朋友,你還不曾告訴我,你是誰?”
  屈歸靈冷硬地道:“我姓屈。”
  安磐笑了,這次是真的笑了。
  “孤鷹?屈歸靈?”
  屈歸靈被對方笑得不大舒服,他面無表情地道:“不錯;難道我的名號,會使你如此高興?”
  安磐的形色間,流露看不可掩隱的振奮,他目不稍瞬地瞧著屈歸靈,樣子有點像一頭餓獸虎視著眼前的肥美獵物,顯得垂涎三尺:“你來得好,屈歸靈,我們的一番心血,總算沒有白費虛擲,終於釣著兩條也說不定。”
  屈歸靈冷冷地道:“安磐,不要這麼泰山篤定,世間事,不如意者十常八九!”
  安磐十分殷切地在向屈歸靈解說 活脫將屈歸靈當作一個共參機密的老友,而這機密又是春風得意的一樁傑作;他的神態裡有著急欲表功的自詡:“屈歸靈,你們現在立足的地方,老實說,乃是一個陷阱,是一個早在數天之前便已佈置妥當的陷阱;我們曾經詳細研究過‘千帆幫’可能採取的行動步驟、報復方案,也做過好多項預測及防範,於再三的推敲之後,我們認為,‘千帆幫’直接派遣高手潛進‘黑岩半島’的‘鐵槳莊院’,向‘鯨穴’作必死狙襲乃是最可能採用的幾種手段之一;因此,瓢把子事先便已搬出‘鯨穴’,改由我來坐鎮指揮,你不知道,近數日來,我是多麼期盼‘千帆幫’的刺客光臨,一等再等之下,差點令我失卻信心了,就在這樣的焦慮忐忑裡,你們來了,更是由你領著頭到來,從而使得我方耗神費時的辛苦設計不致落空,又得回報,你說,我怎麼不高興、不自傲?”
  屈歸靈的呼吸稍見滯重,他目光四轉 二樓上仍是一片寂靜、一片深沉,並沒有任何異常狀況發生,至少,眼前還沒有。
  走道另一頭的葉潛龍,早也聽清了安磐的每一句話,但他的樣子卻像一個字亦不曾入耳,左手執著寬闊銀亮的超大型劍鞘,右手輕撫劍柄,人站在那裡,就似一尊七情不動的石像。
  安磐似是猜得透屈歸靈的想法,他他乾乾一笑,慢條斯理地道:“不必張望,屈歸靈,在埋伏發動以前,你什麼也看不到,譬喻表面平靜的大海,剎時前波如明鏡,剎時後,嘿嘿,說不定就怒浪滔天了!”
  屈歸靈道:“看你這副眉飛色舞,洋洋自得的模樣,大概這個計謀就是閣下你擬定的吧?”
  安磐老實不客氣地點著頭道:“好說,好說,正是我一手策劃,頭尾安排;屈歸靈,承你二位賞臉,果然一腳踏入,送上門來,你想想,要是你們不來,我的這出戲卻怎生往下去演?白搭精力事小,顏面攸關可就事大了!”
  歇了口氣,他又接著道:“原先,我還一直在擔心,就算‘千帆幫’的刺客中計入彀,卻不知是哪一等的角色,假如掉進來的只是幾個上不得臺盤的貨,則未免令人失望,此刻我才叫放了心,屈歸靈,你夠份量,你是我們除了何起濤之外的第二個目標,由你先行墊底,我可面子十足……”不管怎麼沉著,怎麼鎮定,也不管歷練了多少大小場面,屈歸靈如今亦免不了背脊泛寒,手心沁汗,他的直覺竟不幸觸中 這個形勢,當真並非偶然,竟的確是經過人為設計定規的!
  安磐坐在臥椅上,大馬金刀地續道:“屈歸靈,我看得出,你已經開始疑懼、開始畏縮了,你想退出、想逃走?我勸你打消這樣的念頭,因為在我的嚴密布署之下,你不會有一點希望。”
  屈歸靈忽然也笑了:“我發覺,安磐,你有一個毛病,要知道,當人們初初相見,就能被挑出毛病,決不是一個好現象,這表示虛涪誇大、不落實。”
  安磐的一雙倒眉驀地聳起,又立時恢復原狀,若無其事地道:“說說看,我有什麼毛病?”
  屈歸靈淡淡地道:“你的毛病在於喜歡自說自話,在於自我陶醉,安磐,你要記住,所有未曾發生的事,其演變與走勢都不見得會依照某方面塑定的模式去發展,它將千變萬化,難以逆料 如果另一方面不肯合作,甚至意圖相背的話!”
  搖搖頭,安磐頗有信心地道:“現在的情況卻非如此,屈歸靈,事實上你們已經完全在我的掌握之中!”
  屈歸靈道:“這又是你自己的結論。”
  伸出那只枯乾又細長的左手,安磐遙點著走道頭上的葉潛龍,似笑非笑地道:
  “不用急,屈歸靈,現下暫且不談誰的結論正確,先讓我們把另一位貴客的身份弄清楚;唔,這人我雖沒有見過,瞧那形貌,似乎挺熟,我來猜猜看 嗯,大概他就是‘千帆幫’的‘總堂巡行’、‘鬼劍門’獨一無二的傳人‘默劍穿山’葉潛龍老同行吧?”
  葉潛龍的外表上沒有絲毫反應,依然半截鐵塔似地站在原處,雙目平視,姿態不變,連臉上的肌肉都不見扯動一下!
  屈歸靈倒是一拍手,笑道:“好眼力,安磐,果然吃你一猜就著,能如此認人識人,莫怪怪乾得魏長風的副手!”
  安磐四平八穩地道:“這不是難事,葉潛龍的外像特殊,活似掛了招牌,人往那裡一站,便乃一副早經書就的圖樣,豈有猜不中的道理?”
  略略移近一步,屈歸靈道:“三皇五帝全已表過,安磐,你還不準備發動陣勢,須知夜長夢就多。”
  安磐深深注視著屈歸靈,細長的雙眼裡閃映著一抹古怪的光彩:“我明白你的打算 只要在你認為適合下手的辰光,你絕對會毫不猶豫地下手,至於我這邊的佈置情形如何,你並不考慮,屈歸靈,你是這個主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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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沉天豁命搏老煞

  屈歸靈淡淡地笑道:“既你如此知己知彼,卻尚在等待什麼?”
  安磐從臥椅上站起身來,邪異地一笑:“我沒有在等待什麼,我只是想知道,你們潛入‘鯨穴’的人具有哪種身份,以及,到底來了多少人,現在,我的兩個問題全已得到答案,所以我已經不必再等待下去。”
  屈歸靈的眼神倏硬,身形微弓,安磐的足尖突然輕碰臥椅右下側的那支紅木雕花腳柱,就在屈歸靈站立的位置,腳底約有五尺正方的一塊地板,驟而翻轉,一排鋼矛,由翻轉的空隙猝往上插,而屈歸靈卻已閃電般掠進室內!
  安磐的反應極為正常,好像他也料到那排鋼矛傷不了屈歸靈,他輕輕往後一滑,手指已拈住鋼床床頭垂自承塵的一條黑色絲帶,幾乎在他手指拈上絲帶的同時,屋頂雕刻成一團團福壽圖形的木嵌承塵,驀然在“嘩”的一聲齊齊縮疊,展露出間隔式的無數圓洞來,但聞機括連響,圓洞中短矢如雨猛烈又密集的籠罩灑落 只除了銅床所在的範圍!
  屈歸靈自衛的方法,更是簡單之至 當機括聲甫起,他人在半空,一個斤鬥從空中翻出,等他雙腳落實,眼前的寢居之內,已是滿地密釘著銳利短矢,亮晃晃的宛若果真下過一場箭雨。
  站在銅床旁邊,安磐笑得有幾分無奈,他攤攤手,搖著頭道:“孤鷹不愧就是孤鷹,這些機關埋伏,還真對你派不上用抄…”屈歸靈不緊不慢地道:“你的所謂‘嚴密布署’、‘心血設計’,莫不成就是指的這等玩意?”
  安磐揚眉道:“怎麼著?”
  屈歸靈笑了笑,道:“如果你指望這些坑孩子的把戲來陷住我們,安磐,恐怕你就失之天真了。”
  安盤跟著笑道:“不過,你不會以為我果然如此天真吧?”
  屈歸靈道:“當然不會,否則,你怎能幹上魏長風的副手?”
  安磐連續擊掌三響,稍稍一頓,再擊兩響,二樓上原是門扉緊閉的其他九個房間,立刻整齊一致的門向外推,每扇門內,都出現了一個人,一個黑巾黑衣黑靴的人。
  當門而立的九個黑衣人,顯然全是“鐵槳旗”的一時之選,他們容貌或有俊醜、體態或有肥瘦,可是那種盈目的殺氣,不惜誓死一拚的志概,卻仿佛凝形成勢,便看不見摸不著,卻也深深震撼了人心。
  安磐像是一個獨沽一味的商人,形色驕傲的在介紹著他得意的各式商品:
  “這九個人,屈歸靈,全是我們‘鐵槳旗’‘雷’、‘電’、‘風’、‘雲’四殿中挑選出來的好手,我說好手,可能你心中不以為然,但你馬上就會知道我不是誇言,他們的能耐,以及他們的忠勇,將給你留下終生難以磨滅的印象 ”
  屈歸靈的腦子裡不由浮起“三刀斷虹”的影像來,那三位,不也是“鐵槳旗”
  “雷鳴殿”的好手麼?衝著安磐露齒一笑,他道:“相信你說得不錯,安磐,我們就在這裡豁起來看麼?”
  安磐狡猾地道:“既要拚命,在哪裡拚都是一樣,外面雖說地方大,追逐奔騰起來卻挺累人,樓上窄是窄了點,但迴環進退之間,才越發可顯功力,屈歸靈,你就認了命,別出歪主意啦。”
  屈歸靈道:“地方是你們的,安磐,只要你們不怕弄得血糊淋漓,我自然更不在乎。”
  安磐輕描淡寫地揮揮手,似是在吩咐飯館裡跑堂的開始上菜:“時候到了,我說兄弟們。”
  最靠近寢室,左側頭上的那扇門內,這位又黃又瘦的仁兄便一個斤鬥倒翻三尺,人在懸空,兩只“峨眉刺”掣掠吞吐,飛快刺向屈歸靈。
  幾乎不分先後,右側邊房中的那個粗矮漢子,亦貼地暴撲,一柄“分水薄刀”
  活脫片片波光,像打著旋轉般斜飄而至。
  屈歸靈卓立如山,寸步不移,他的目光凝聚在芒影的閃動與奇幻的變勢中
   “穿心刺”倏然抖起一點寒星,只是一點,那乾黃瘦小的朋友已兵器猛盪,人往後仰,而星點猝斜,同一時間擊中連翩削來的“分水薄刀”,使刀的仁兄溜地回滾,虎口上業已見血。
  走道另一邊,葉潛龍也獨力迎住三個對手,圍攻他的三個人,一個頭如芭鬥,腰粗膀闊,體形決不比葉潛龍稍遜,正握著一把大號“魚鱗紫金刀”做主力攻擊;另一個缺了左耳右眼的伙計,則使著一對“倒刃勾”跳跳蹦蹦似只猴兒般繞著圈子遊鬥;第三位更是陰邪,人窩在門裡,抽冷子便是一記狠招,這傢伙的武器是一桿“沒穗槍”,光溜溜的矛尖伸縮如電,配上他那細瘦的身子,倒是相當合適。
  攻撲屈歸靈的兩人才向後退,其他房門內又竄出了四位來,這四個人在不夠寬敞的走道中,卻有他們獨特的應戰方法 兩個人各執著一只“爬山爪”支持體重,分由左右壁端攀附過來,爪扣爪起,竟然遊走如飛,運行下空出的另一隻手則揮劍如虹,芒刃閃炫,密若驟雨。
  這兩位是居高臨下,從上頭施展,那兩個則並肩齊步,就由走道正面進攻,兩個人使用的玩意更見趁手,一個拿著“方天戟”,一個直挺“大掃刀”,真正是長槍巨刃、衝鋒陷陣來了。
  走道的面積只有這麼寬窄,高度亦僅得如此上下,四位仁兄把空間完全佔滿,短傢伙險、長傢伙強,得理不饒人的猛撲過來,光景是根本不讓屈歸靈有抗拒的餘地!
  屈歸靈的“穿心刺”,長約三尺有半,抖到盡頭,也夠不著對方刀戟的另一端,而長戟掀戮,掃刀揮霍之下,高攀在壁頂的兩位猶仍劍勢飛旋,咄咄逼人,背後寢室之內,還站著一個虎視眈眈的“青面魔君”安磐,眼前的情況,可確實有些“坐臘”了!
  寒光冷電以各種不同的形象匯聚向屈歸靈,就在各式芒採將要接觸到他身體前的剎那,他的身形暴翻猝施,於旋動的同時,晶瑩閃耀的一片光焰突兀把他全身裹卷於內,並以難以言喻的快速往上往前飛掠 乍然看去,仿佛一道光柱在矯舞伸舒,宛似長龍經天,威猛至極。
  金鐵的碰撞聲、折斷聲,便像千百柄大錘此起彼落時的嘈雜震動,扭曲的劍鋒、變形的戟刃與刀身,零碎四散,交織反彈,當然,其中還摻合著人的肢體、內臟、毛髮、血肉,不過,卻難以辨識這些東西原來是什麼形狀,及屬於哪個部位的了。
  要是沒有人見過“身劍合一”是什麼樣子,現在,屈歸靈已表演過了。
  層裹在他身上的光電,在須臾間消失,他臉色蒼白,腳步微顯踉蹌地驟然回身,安磐的“萬字奪”已冷焰炫目的到了頭頂 安磐拿捏的出手時機十分準確,也異常狠毒,他知道運展這種“身劍合一”的至高劍法最耗真力,尤損本元,運展之際固然銳不可擋,無堅不摧,但時間決不會長,尤其在收劍的一剎,正是力竭氣虛,精血浮沉未定的當口,執劍者必然有某種程度的恍惚籲喘現象,趁勢猝攻,得手的比算相當不小,如今,他正是這樣撲了上來。
  屈歸靈手上的“天殘劍”是由最精最純的緬鋼打造,不但削鐵如泥,鋒利無比,其韌性之強,足可環腰為帶,捲曲隨心,使用這樣的兵刃,絕對要有足夠的內勁、靈巧的手法,以及氣脈精魄與劍身的相通,才能如臂使指,渾同一體,平日裡,他劍出劍收,順勢應變,皆是瞬息之事,此刻可不大一樣,安磐來勢如虎,又排揀在這麼一個要命的關口上,收劍再出,只怕不及,但在氣力虛浮的這一剎若是倉促運功,又恐勁道不足貫透劍鋒,去速不夠,更蒙其害 思維的轉動只是俄頃,屈歸靈身形暴退,右手倏抖,“天殘劍”活蛇也似卷繞於腕,左手上翻,“穿心刺”“錚”一聲射出,強勁若矢!
  安磐全身向右側猛斜,飛起一奪硬擊刺竿,另一奪驀地劃出一團光影,奪頭卻自光影的背面突現,萬字形的寒芒閃亮,屈歸靈的前胸已“嗤”一聲裂開一道三寸長的血槽!
  於是,那手執“分水薄刀”的朋友迅速從門內衝出,刀光盈雪,劈頭就砍。
  屈歸靈身形忽然大大的一次搖晃,搖晃的速度之快,像是他根本就不曾搖晃過一樣:“分水薄刀”三次斬空,他的右腕驟揚,“天殘劍”又似活蛇飛吐,冷焰起處,那位仁兄已怪嚎一聲,破胸開膛的倒滾出去,血噴得宛如瀑散!
  使“峨眉刺”的伙計便在這時正好一頭竄上,雙刺上下並出,狠扎急戳來,屈歸靈的“穿心刺”居中長射,竿尖透空,發出銳利的磨擦聲響,而後出先至,不待對方的傢伙夠上位置,他的竿尖已將那人逼得狼狽騰挪 當然他不會讓這位好兄弟繼續騰挪下去,前刺的竿尖走勢未變,只在突然的跳動下灑出一點星芒,星芒閃燦,使雙刺的仁兄腦門上立刻爆現一朵血花,好鮮豔的一朵血花。
  血花映浮的過程只是一瞬,生命的結果卻是永恆,那又黃又瘦的小個子身軀朝上蹦跳,連聲嗥叫都沒有,便恁般安靜的蜷伏下來,安靜乖馴得像條小哈叭狗。
  這兩人對屈歸靈發動狙襲到順天應命的辰光,快得僅在人們的呼吸之間,幾乎眨兩次眼,就從開始到了終結,憤怒至極的安磐並不痛惜他兩名手下的死亡,他恨的是因為這兩個人佔據了攻擊的空間,擋住他追殺屈歸靈的前進位置,如今,兩名手下非但毫無價值的送了老命,他那或可僥倖獲勝的珍貴時機亦已消失,目注遍地殘屍赤血,叫他如何不氣得咬牙切齒了。
  姓安的在想什麼,惱什麼,屈歸靈自然一清二楚,他靠在牆上,雙眼輕眺,帶幾聲嗆咳的笑道:“有時候,安磐,以眾凌寡或以多打少,並不見得十分合算,你說是麼?”
  安磐陰惻惻地道:“你運道好,叫他們擋了我的路,否則,你早就和他們躺在一堆了!”
  屈歸靈的臉色依舊蒼白,但瞳孔中的光芒卻清澈明亮,他的聲音略顯暗啞,說話的氣勁卻相當沉渾悠長:“安磐,人活一生,都能逢著某些機會,不過,逢上了卻須切實把握,因為機會來去無徵無兆,稍縱即逝,這一次把握不住,下一遭就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甚至永遠不再,你失去了一次機會,我懷疑你還有相同的好運!”
  “咯崩”一咬牙,安磐青森森的面頰往上吊起,他從齒縫中抽著氣道:“場面只是開始,姓屈的,隔著落幕猶早,如果你認為你佔了上風、贏了陣仗,就未免想得太樂觀、太幼稚了。”
  用眼角的餘光瞄了瞄走道那頭尚在火併激戰中的葉潛龍,屈歸靈平靜地道:
  “我們不是在赴你的酒宴,還等著一道菜一道菜的由你上?安磐,這是拚命,拚到我們認為夠本夠利的辰光,去留就不在於你了,我們若是要走,諒你也攔不住!”
  冷冷一笑,安磐道:“看我攔不攔得住!”
  屈歸靈古井不波地道:“讓我們彼此證明一下,安磐,這不是你一貫的自說自話能以定規的!”
  一聲嗥叫便接著屈歸靈的語尾響起,屈歸靈略略斜眼,正好看到那手使“沒穗槍”,躲在房間門內陰著打偷襲的仁兄伸張兩臂,一頭撞跌 說是一頭撞跌,未免籠統,因為嚴格論起來,那人已不算還有腦袋,腦袋早已被砸砍得血肉模糊,仿若一團爛柿子了!
  安磐形色倏變,身軀微向前傾,屈歸靈笑著將“穿心刺”橫攔,閒閒地道:
  “你過去不得,姓安的,除非你先經過我這一關,你自己琢磨,有這個本事麼?”
  雙奪交叉於胸前,安磐的表情忽然沉靜下來,他用一種近乎虔誠的音調,像是在朝空中某位能夠幫助他的神祇祈告:“孟前輩、山前輩,安磐無能,還得有勞二位前輩聖駕,賜助一臂,以滅此獠!”
  屈歸靈並不以為安磐的模樣可笑,更不輕斷對方在裝神弄鬼,他立即退後一步,全神戒備,直覺的反應,隱隱中似有一股無形的壓力在凝結,而且迅速擠迫過來!
  安磐身後的寢居裡,靠著銅床的那面牆壁,就在這時悄無聲息的旋開,從牆壁旋開的兩側空間中,各自緩步走出一個人來,右邊的一個,身材胖大,禿頂無發但卻白眉白髯,襯著滿面紅光,一襲白袍,倒有幾分神仙中人的味道;左邊的那位,長像與他的同伴正好相反,滿臉皺紋褶疊,黃疏疏的頭髮毫不整理的任其雜亂披散,佝僂著腰身,手上握著一只色澤烏黑,通體盤結交錯的“鳩首仗”,一步一頓,像是一陣風都能吹跑了他。
  安磐趕緊往旁退讓,哈腰弓背,似是在恭迎活祖宗一樣迎接著這兩位老人,他目光下垂,敬謹小心得連嗓門都有些沙啞了:“孟前輩、山前輩,形勢變化,殊出所料,在下眼見情況不易控制,方斗膽恭請二位法駕現身壓制,有擾清神,尚乞恕宥 ”滿面紅光的白髯老頭哈哈一笑,揮著手道:“我說安磐,你就別這麼誠惶誠恐法啦,我們兩個老不死,這趟來‘黑岩半島’是幹什麼的?有用得著我們的地方,自當豁勁替‘鐵槳旗’挺上一挺,否則,豈不是只端著老招牌吃閒飯來了?”
  安磐忙陪笑道:“言重言重,孟前輩是太也言重了……”自這兩位老人一出現,那邊與葉潛龍拼得火爆的一雙“鐵槳旗”朋友,亦立時抽身撤下,面向葉潛龍,背對著這頭,採取的是防衛的勢子,看情形,他們乃在等候著進一步的發展與指示。
  葉潛龍仍是老習慣,一聲不吭的卓立原地,“雙魚劍”柱在身前,他兩手垂疊,擱在劍柄之上,雖然帶著微喘,氣勢卻仍穩當之極;他不曾趁機追殺敵人,不是他發慈悲,他也警覺到局面有變,只怕大難將興!
  姓孟的老頭兒瞧一眼遍地的血肉狼藉,不禁頻頻搖頭,他的目光轉投向屈歸靈臉上,在一陣仔細端詳之後,居然笑吟吟地開口道:“你叫屈歸靈?”
  屈歸靈微微躬身道:“正是在下。”
  老頭兒拿左手拇指朝自己隆挺的鼻尖點了點,越發笑容可掬地道:“那麼,你可知道我這老不死是誰?”
  屈歸靈神情肅穆 甚至透著艱澀地道:“前輩想是黃海‘赤嚴島’‘白眉仙翁’孟天復孟老前輩……”哈哈一笑,老頭兒拍了拍手:“好見識,料不到我這老不死許多年不出江湖,卻仍有不相干的人一眼就能把我認將出來,呵呵,‘赤嚴島’的孤單歲月倒是未曾白拋!”
  說到這裡,他又一指身旁那枯瘦乾癟的佝僂老者,露著滿口整齊堅硬的白牙道:“再考考你,屈歸靈,這一個老家夥,你可知道他是何人?”
  屈歸靈緩緩地道:“‘終南山’‘孤塔峰’的‘一杖獨行’山莫古山老前輩?”
  孟天復大笑道:“好,好,好眼力勁,不錯,這專家夥正是‘一杖獨行’山莫古,屈歸靈,有你的,我們從未謀面,你招子一瞥就知道我和山莫古的底細,多少年闖道混世,總不算白搭!”
  當然不算白搭,“白眉仙翁”孟天復、“一杖獨行”山莫古,非但是武林中盛名烜赫的前輩怪傑,更是江湖上無出其有的“海怪山魅”,這兩號難惹難纏的人物,如果還認不出來,刀口飯豈不是枉吃了?
  “一杖獨行”山莫古的個性,顯然不似孟天復來得開朗,孟天復在大笑,他隻手扶“鳩首杖”,冷著一張皺紋深刻的老臉,丁點表情不帶,模樣裡還真透著特立獨行的傲岸之態。
  孟天復指指地下的橫豎殘屍,依然笑顏不改地向屈歸靈道:“這些人,都是你殺的麼?”
  屈歸靈覺得喉頭有些發幹,不知怎的,心腔子竟亦猛烈收縮了幾下:“是為在下所殺。”
  孟天復嘴裡“嘖”了兩聲,道:“屈歸靈,殺人也得講求個手段才是,像你這樣近似凌遲碎割的殺法,不嫌過份麼?到底他們和你並沒有深仇大恨呀!”
  舐了舐嘴唇,屈歸靈道:“生死搏命的關頭,有時候難免考慮不到出手的方式,尤其在劍刃的快速旋轉下,想要維持對方的完整更屬不易,前輩高人,當能體諒現實狀況下的無奈。”
  一雙虎眼翻起,孟天複道:“你是在說,他們是被你用‘身劍合一’的劍式所殺?”
  屈歸靈道:“在前輩眼中,不過是雕蟲小技。”
  嘿嘿一笑,孟天複道:“你倒挺謙虛,但卻謙虛得不是時候;屈歸靈,練劍練到你這等火候,亦大非易事,可惜今晚上要糟塌你了!”
  屈歸靈的丹田倏緊,有一股涼意從心底往上攀升,他強持鎮定的道:“前輩與山前輩,都是武林中的先進,兩道上的鼎柱,受千萬人尊敬崇拜,風格節義,仰之彌高,而魏長風所作所為,喪天害理,觸幹大忌,為明人之不恥,二位前輩竟如此偏袒於他,亦不怕蒙受為虎作倀之議?”
  孟天復眯著眼道:“屈歸靈,你敢這樣對我兩個老不死說話,足見頗有膽識,現在,我們且不忙著玩真的,讓我告訴你一點人生的經驗、年次間的世故。”
  一直不曾開口的山莫古,這時忽然輕咳一聲,似乎是不大耐煩了,孟天復卻不理他,管自興致極佳的說下去:“首先,你必須明暸魏長風跟我是什麼關係,他的師父孟天敬,便是我的嫡親哥哥,我對長風,有雙重的師叔情份,雖然天敬大兄早逝,這些年來,長風卻從來不曾疏忽過對我的孝敬,‘赤嚴島’孤懸海隅,波濤洶湧,他仍然按時定盛噓寒問暖,把我照顧得無微不至,海島的歲月冷清寂寥,我又是個老人,還有什麼比一顆赤誠虔敬的血心更能使我溫暖與感念的?”
  屈歸靈的一顆血心卻不禁在往下沉,他用力勾動著唇角,幹澀地道:“不知前輩還和他有著這麼一段淵源……”孟天復笑道:“這段淵源可是深著啦,屈歸靈,在這種情形之下,你說說,長風有了困難,我能袖手旁觀麼?所以,我就來了。”
  屈歸靈像是在掙扎著道:“但,孟前輩,是非曲直,卻須有個公論,二位前輩不該昧於情份,便罔顧真理 ”哧哧笑了,孟天複道:“說到這裡,才算點上了主題,屈歸靈,我不是要告訴你一點人生的經驗與年次間的世故麼?你該記著,人活一生,不過百載,如何過得舒泰、活得痛快,方為主要意義,長風和我有這麼深切的關係,大半輩子的情感,更由著我享受我喜歡的一切,提供我所有的需求,形勢上我們已經密不可分,而你,竟要來破壞這種形勢,你想想,我會答應麼?至於你口口聲聲,掛在嘴上的什麼是非曲直、什麼公論真理,於現實情況中,未免就顯得愚昧及微不足道了!”
  吸了一口涼氣,屈歸靈居然連話都說不順暢了:“你的意思是,前輩……只因為你們有這層淵源,有這種物欲上的供需關連,便任什麼冤屈黑白都可以不論?”
  重重點頭,孟天復這一次不笑了:“正是,區區幾條人命、細碎一些過節,要想在我們此等浩瀚的情份中發生分離作用,言來實在可笑,在我的意念裡,早把這檔子事的曲直給‘淹’了!”
  屈歸靈喃喃地道:“‘淹’了?”
  孟天復沉緩地道:“或許你也想知道,山老鬼又是為什麼來此插上一腳?理由很簡單,他和我是莫逆之交,情逾手足,我的問題就是他的問題,所以,我來了,他當然一齊到場!”
  猛一摔頭,屈歸靈努力振作著自己:“孟前輩,這就是你的結論?”
  孟天復頷首道:“不錯,這就是我的結論,而且,絕對不會再有任何變動!”
  回頭看了葉潛龍一眼,屈歸靈發現這位“默劍穿山”居然靜恆如故,仿佛早已將一付臭皮囊拎在手上,隨時皆可拋置似的。
  孟天復又在說話:“屈歸靈,事到如今,你是待自行束手就縛,還是要見過真章?”
  屈歸靈沉重地道:“前輩應當知道答案。”
  孟天復自然知道答案,他卻仍不放心,或故示寬容的加問了兩句:“屈歸靈,即使在我與山老頭的聯手之下?你可清楚你的勝算有幾成?”
  屈歸靈坦白地道:“我們的勝算微乎其微,但人總要爭一口氣,爭一個格,如果二位前輩和我們互易立場,想也會一樣這麼做!”
  點點頭,孟天複道:“唔,這倒是不假。”
  接著,他望一眼身邊的山莫古,笑了:“山老不死,我知道你早就不耐煩了,不用毛躁,這不到了動手的辰光啦?你說說,眼前的兩個,你中意的是哪一個?”
  山莫古垂塌著鬆弛的眼皮,有氣無力地沙著嗓門道:“隨便。”
  孟天復笑道:“給個便宜你佔,那‘鬼劍門’的大塊頭交由你來打發吧。”
  山莫古哼了一聲,柱著他的“鳩首杖”,佝僂著腰身,老態龍腫的“ ”、“ ”、“ ”,走過屈歸靈身旁,直趨甬道的另一端,瞧他那種表面要死不活,實則目中無人的模樣,未免令人氣結!
  正與葉潛龍對峙中的兩名“鐵槳旗”好手,一見山莫古來到近前,忙不迭地向他躬身行禮,這位“一杖獨行”卻看也不看一眼,手上的“鳩首杖”一頓,像是在朝著空氣說話:“退下。”
  當那兩位仁兄匆忙後退的須臾,葉潛龍驀然一腳踢向柱立身前的“雙魚劍”
  鞘尾,劍鞘映著燈光閃亮高揚,他的劍鋒已經出鞘,劍尖倏挑,如同電擊也似暴指山莫古的咽喉!
  山莫古的外形是又老又醜又笨,但一朝動手過招,其反應之快捷詭異,簡直匪夷所思 只見“鳩首杖”猛帶向前,“當”的一聲已將刺到喉間的劍尖截出,幾乎不分先後,他的右掌斜飛,仿佛一刃翩閃,猝斬葉潛龍,葉潛龍搶劍旋身,已然退出三步!
  山莫古挺立原地,“鳩首杖”順掌溜彈,其勁勢之強渾,竟激盪空氣,在走道間帶起層層旋渦,葉潛龍如此魁偉的身體,居然站立不穩,於陡起的氣流回湧下急速搖晃!
  所謂“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屈歸靈只一打眼,就明白山莫古的功力之高,確非虛傳,葉潛龍已經足可算得上一等一的身法藝業,比起這位“一杖獨行”來,相差幾乎不止一截!
  心中一動,他的雙肩微微聳起,孟天復已兩手一拍,笑嘻嘻地道:“屈歸靈,那一頭你幫不上忙,若是手癢,我這老不死正好陪你走上兩趟!”
  屈歸靈暗裡咬牙,冷冷地道:“孟前輩,在下得罪了!”
  孟天復大刺刺地道:“不要緊,誰會得罪誰,現在還言之過早哩。”
  身形側斜,屈歸靈的“穿心刺”起若流虹,筆直射向孟天復的眉心,而光芒甫現,他人已倒轉,“天殘劍”圈成一個剎那間凝結成的光環,由下往上,兜罩敵人全身!
  盂天復“咽”了一聲,雙掌下壓 僅是平平淡淡的一個招式,嘴裡猶在說著話:“不錯,是比那姓葉的來得高明……”而勁氣宛若從地下冒升,“忽嚕嚕”
  的怪響著,以他的身子為中心向四周翻卷揚溢,屈歸靈立刻感到一片巨大的動盪力道像是無數股暗流交湧衝激,掀騰而來,任是閃退得夠快,亦被推震得連連三次撞上牆門!
  盂天復笑哧哧地道:“這是‘大周天混元一氣掌’,屈歸靈,你以前見識過麼?”
  屈歸靈凝神聚氣,雙目毫不稍瞬的盯視著孟天復的瞳孔 他沒有回答,在這種情況之下,任何細微的分心動作,都足可造成終生遺憾。
  又拍拍手,孟天復形色安閒得活似在與老朋友話家常:“一般來說,‘大周天混元一氣掌’比較適合用在狹隘的場所,因為空間的限制和阻隔,容易激起勁氣反彈迴旋,益發增加掌勢的威力,屈歸靈,你要注意,當我再將力道引指之際,你的處境就會更為艱困了!”
  屈歸靈仍舊緊閉著嘴唇,他的注意力完全擺在必須注意的地方。其實,不必孟天復這番“貓哭耗子”式的解說,屈歸靈也深深明白此時此地,那“大周天混元一氣掌”的厲害,他當然更清楚對方於再發之下,力道引帶包卷的威勢又是如何驚人,他在迅速考量應該用什麼法子抗拒,他心裡非常有數,他的時間業已不多了!
  孟天復笑道:“再上來試一次,屈歸靈,我們都不希望把交手的過程拖得太長久,是吧?”
  屈歸靈左手上的“穿心刺”便在這時灑出一蓬光雨,像是一團正月裡迸放於高空的豔麗煙火,閃耀著形狀不一卻又密集飛濺的炫目芒焰,當孟天復的雙掌再度向下壓落,他的身形奮力上躍,只在一個幅度極小卻快捷無比的迴旋中,“嘩”
  的一聲寒光暴射,紫電流轉,人與劍合,已似一道經天的長虹,挾著難以言喻的凌厲氣勢,卷射孟天復!
  孟天複本來的念頭,是要用他勸力渾厚的“大周天混元一氣掌”如法炮製,衝散屈歸靈在“穿心刺”上的攻擊,然後再出煞著挫敗屈歸靈,他卻沒有料到人家的反應比他更快,不但招中套招,狠裡夾狠,而運起“身劍合一”的劍式竟然利落至此,幾乎不須要任何聚氣貫力的事先準備程式,只在瞬息間便可發揮人劍相合的功能!
  驚愕僅只一剎,事實上亦不容他再有懊惱的餘地,屈歸靈的身體融裹在晶瑩璀燦的湛湛的光柱中,疾進如矢,攪氣成渦,一眨眼已到面前!
  孟天復驀地大吼出聲,其聲沉悶悠長,震得四壁晃動,積塵紛落,宛若怒獅嗥號,隨著他的吼聲,身上的白袍猝然蓬漲飛掀,人似虛浮空中不動,實則他形體四肢卻在做著其快至極的小角度閃旋,由於他閃旋的動作太過細微迅捷,看上去便好似沒有什麼動作了,而打著回盪 哨的暗勁隱流便圍繞著他的身軀上下交互循環,形若氣罩,這位“白眉仙翁”的回應固然怪異又完密,但內行人一看即知,乃是屬於防衛性的。
  白虹飛掠掣映,瞬息舒卷盤轉,雙方的接觸只是幾個須臾,疾同石火,連串的“噗”噗“悶響中,寒電倏收,屈歸靈貼壁而立,臉上又浮現起一片泛青的蒼白!
  孟天復也在微微喘氣,光禿的腦門頂汗水隱見,白袍上最少亦有十幾處利刃割破的裂痕,他肥大的雙手十指間赫然尚淌著滴滴鮮血!
  另一頭,葉潛龍剛好險極的躲過了山莫古潑風似的十七拐,任是他的“雙魚劍”仍然翻挺縱橫,氣勢上卻已大見艱辛了。
  孟天復長長籲了口氣,背後,安磐已經急毛竄火地搶了上來,滿臉惶恐之色:
  “孟前輩,孟前輩,姓屈的那廝不曾傷著你老人家吧?”
  孟天復瞪了安磐一服,沒有半點笑容 他不笑的時候,形貌居然十分冷肅嚴酷,安磐趕忙打個哈哈,低著上身退後。
  轉把目光投回屈歸靈臉上,孟天復搖搖頭,聲調徐緩深沉地道:“大概有快二十年了吧?沒有人叫我流過血,屈歸靈,你終於開了例端。”
  屈歸靈努力穩定著自己內腑間血氣的湧盪,他暗暗運功調息,卻不能不冒險開口:“舉凡人間事,不論哪一樁,總得有個開始……孟前輩,誰也難以稱尊永世、屹立於秋,遲早都會逢上一遭!”
  孟天復嘿嘿笑了:“不過,那個打破慣例,舉事開端之人,恐怕就不免要付出代價,這代價,還一定非常慘痛,屈歸靈,你想到了麼?”
  屈歸靈靈乾乾咽著唾沫道:
  “人處在我這種情境之下,很難考慮到許多,孟前輩,若待般般周全,就只有俯首就戮,任由宰割一途了!”
  提起猶在滴血的雙手 手上約模綻裂著六七道細小的傷口,孟天復白眉輕皺:“很奇怪,以我苦練過一甲子之久的‘蹈光攝物’手法,竟然捏不住你的劍鋒,屈歸靈,你運劍的勁氣與火候,稱得上老到了!”
  屈歸靈坦然道:“孟前輩,自在下施展‘身劍合一’的劍法以來,還不曾遇上任何一個人敢以赤手相向,更遑論空拳奪劍了,前輩修為,確然精湛超凡,前輩未嘗料及的只乃一端,在下所使之劍,為緬鋼鑄就,可堅可韌,與尋常硬體劍鋒,自有不同,前輩恃藝奪取,沒有將雙手賠進,已經是上上大吉了!”
  孟天復嘿嘿笑道:“你說的也是實情,但屈歸靈,下一次你可得千萬小心,你從來沒有遇上膽敢在‘身劍合一’劍法施為中赤手奪劍的人,現在你遇上了,又安知你能永遠保住你的手中劍?”
  屈歸靈道:“這就要看造化了,孟前輩,看看在下有造化,或是前輩的造化大?”
  哼了一聲,孟天複道:“真正放肆!”
  口中叱喝,人在微晃之下已到了屈歸靈面前,這位功力驚人的白眉老怪雙掌橫掃,氣勁方湧,他的位置竟難以思議的換到屈歸靈背後 仿佛同時之間,突兀出現了兩個孟天復一樣!
  屈歸靈猝然全身縮成一團,“天殘劍”溜體旋繞,冷電流閃中,“穿心刺”
  倏抖斜彈,銀芒如星,宛似來自虛無!
  孟天復寬大的白袍再次暴漲蓬飛,他吐氣開聲,雙掌翻合,硬生生接住了那朵彈射至額門之前的寒星 也就是挾住了“穿心刺”又細又利的竿尖!
  屈歸靈反應之快,如同預期中的連貫動作,他左手猛挫竿柄,人向側旋,“天殘劍”剎時凝成一片晶雪似的光網,兜頭罩掃孟天復。
  雙手夾合著細銳的“穿心刺”前端,孟天復身形微傾,已變做單掌抓牢竿身,他空出的右手,狀似筆直伸展頭頂,其實卻在以肉眼不易察覺的快速震動作著游移,當劍鋒與劍鋒並連成的光網罩落,他的右手已在千百次融於一剎的晃閃中,驀地以平面角度捏住了“天殘劍”的鋒刃!
  屈歸靈的一聲厲叱,恍如半天響起的焦雷,只見他臉色瞬轉灰白,拋去“穿心刺”,左手猛握右腕,雙掌合力,隨著身形的扭力抬劍,於是,孟天復悶哼一聲,單腳劃過一道弧線,屈歸靈人已飛起,但他的劍仍在手中!
  隨著屈歸靈身體飛拋的,還有兩截斷指 孟天復右手拇指與食指的上半截,斷指在空中跳彈,血淋淋的像是兩個叫屈的小精靈!
  孟天復那一腳,力道非常沉重,雖然只是踹在屈歸靈的後腰下,也震得他內俯翻騰,血脈回逆,差一點就閉過氣去;背脊撞到牆壁的瞬息,他猛力以側肩動作來抵消衝撞的反彈力量,饒是如此,人也震翻了一個斤鬥,他有心挺身站起,雙腿一軟,卻又坐回地下!
  “青面魔君”安磐就站在三四步外,感謝老天,這個殺胚懼畏畏于孟復的規矩,硬是不敢趁機抽冷子下手,但見他滿臉殺機,雙目中的神色貪婪急切,卻提不起膽量潛越雷池一步!
  孟天復緩緩逼近,根本不去看他的右手,好像失去的兩小截手指,和他毫無關連似的,他只注視著坐倒地下的屈歸靈,模樣倒像生怕屈某人插翅飛了……屈歸靈在急促的喘息,灰白的面龐上汗水淋漓,他目定定的望著漸次逼近的孟天復,握著劍柄的右手五指,更越來越緊了。
  就在這時,一條龐大的身影灑映著血光從走道的那一端衝來,“雙魚劍”揮舞劈斬,仿佛怒浪駭濤,猛不可當,來人一邊奮力撲殺,邊聲嘶如泣般大叫:
  “屈大哥,快走……”當然,那是葉潛龍,受了傷的葉潛龍。
  安磐踏前一步,萬字奪當胸交叉,聲音冷銳地道:“走?誰都別想走!”
  葉潛龍的背後,山莫古如影隨形的跟來,木聲木氣地哼唧:“甭跑了,死在哪裡全一個樣……”而孟天複本來不想在葉潛龍身上費手腳,他的目標完全對準了屈歸靈,但他想不想是一回事,現實的情況又是一回事 葉潛龍形同瘋虎,不要命的衝向孟天復,“雙魚劍”飛揮如練,銳勁破空,對這玩意可託大不得,鋒刃過處,仍是能要人老命的!
  白眉猝往上掀,孟天復原地暴旋,雙掌翻回,一片無形罡力澎湃四湧四湧,又在湧盪的須臾結合為一道看不見的巨流近向葉潛龍;孟天復陰沉著面孔,雙目透閃赤光:“你是找死 ”葉潛龍衣衫破碎,混身浴血,他的“雙魚劍”捭闔縱橫,吼喝聲極為淒厲:“快走啊,死兩個不若死一個……”倚在牆腳的屈歸靈竭力往上挺升,心中卻一陣絞痛 什麼形勢該採取哪一種因應措施,他比誰都清楚,若不能因勢順變,一貫強圖掙扎,便只有自取滅亡,問題卻在於,他有什麼權力讓葉潛龍單獨來承受原該屬於他們兩個人的不幸?
  凌厲又沉渾的勁氣,擊撞得葉潛龍身形滾仰,僕跌翻騰,但他劍出劍閃,仍然凶悍狂野,猛銳無比,純系不要命的招式:“你快走……屈大哥……我奉命不惜任何代價都要掩護你……你若不走,我決不會先求倖免……屈大哥,我知道你的想法,但那不切實際礙…”就在葉潛龍的嘶吼聲裡,山莫古業已掩上,“鳩首杖”落似山疊,這老山魅的嗓門卻似在哼唱著招魂的輓歌:“都不用走了,來是兩個,去是一雙……”強勁的罡力在激盪,劍尖在浮沉,鳩首形的杖端宛若百鳥散飛,有擊閃聲傳響,有喘息,有強忍痛苦的籲顫,當然,還有不停冒現的血花。
  突然一聲“嘩啦啦”的窗戶碎裂聲爆起,跟著便是安磐狼哭鬼號般的叫嚷:
  “不好,姓屈的逃走啦!”
  孟天復回一步就到了安磐跟前,順著安磐的手勢,他看到右首頭一間房內那扇洞碎的窗口,於是,他冷冷的說了一句:“我看你也快要變成個死人了。”
  一下子便沁出了滿頭冷汗,安磐的一張狹長青臉立刻泛了烏紫:“安磐該死,安磐該死,只因不知前輩確意何在,不敢稍有造次,才有如此疏失 孟天復沉沉地道:”我那一腳,重逾數百斤,便不能裂碑,亦足可斷樁,屈歸靈受創必然不輕,諒他也跑不多遠,安二當家,還不快追?“一聲“安二當家”,叫得安磐機伶伶的打了個寒顫,他慌忙躬身道:“是,是,這就去追,這就去追 ”等安磐招呼過樓上僅存的兩名手下匆匆離去,孟天復不由看一眼自己血淋淋的右掌,他猛一跺腳,也循著房內的那扇破窗飛身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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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陰風愁霧心似晦

  大概是“鐵槳旗”的人們太過相信孟天復與山莫古的本領,認為有他二位壓場便足可吃定,所以在“鯨穴”之外,並沒有另行布署什麼高手做圍堵接應,當屈歸靈破窗而出,除了引起幾個警戒中的小角色一陣愕然叫嚷,不曾遭到任何阻礙,人已越牆飛掠,長射進一片黑暗之中。
  屈歸靈知道自己的傷勢不輕,血氣翻湧下非但雙眼泛花、內力不繼,後腰部位連帶著背脊竟也僵麻硬結,難以牽動,而心腔子不停的劇烈收縮,每一次收縮,便有一股熱流往咽喉處衝激,他拼命憋著氣吞咽下壓,生怕血噴神頹,這一輩子就別想活著逃出“黑岩半島”了。
  他明白,人在這種情形下,是決計不能逞強的,眼前的因應之策,只有一樁 好歹且先躲過追兵再說,別提叫孟天復或山莫古追到沒有活路,即使被安磐截住,也一樣不好招架。
  何如霞隱身“接應”的地方,他記得十分清楚,原先倒沒想到真讓這位何二小姐打“接應”,現在,預留的這一步卻還派上了用常屈歸靈的行動有若驚掠的飛鴻,一閃之下,人已上了這堆錯疊嵯峨的礁石頂端,他剛剛往一個岩窩中伏身,斜刺裡、冷芒猝映,一柄劍瞬間幻為一雙,對著他的側面戳來!
  猛然向裡縮貼,屈歸靈低促地叫了一聲:“二姑娘,是我!”
  劍鋒隨著他的喊聲收回,一陣淡淡的馨香輕拂,何如霞已從旁邊的半截岩脊後現身,夜濃霧重,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語調中卻顯然透著忐忑憂惶:“是屈先生?”
  屈歸靈喘了口氣,沙著聲音道:“是我。”
  何如霞機伶憐地打了個冷顫:“葉叔呢?”
  黑暗裡,屈歸靈又不禁心腔子抽搐;他僵寂了須臾,才艱澀的道:“葉兄他……陷在‘鯨穴’中了……”何如霞的語氣仿佛玄冰,又冷又硬:“而你,卻獨個兒逃了出來?”
  屈歸靈啞著聲道:“要不是葉兄拼死掩護於我,只怕我也難有生路……”身子往裡靠近,何如霞的面容在夜色中蒼白如紙:“你是說,葉叔已經遭到不幸?”
  屈歸靈吶吶地道:“在我脫離現場的一剎,葉兄已受重傷,二姑娘,葉兄生死如何,目前尚不敢斷論,但是,以當時的情況來說,實難令人樂觀……”哼了哼,何如霞咬著牙道:“為什麼你不和葉叔同進退、共生死?屈先生,你們是兩個人進去,逃出來的竟只有你一個,你不覺得這是一種臨難苟免、不仁不義的行為?”
  屈歸靈又是氣憤、又是痛苦地呻吟著:“二姑娘,你不可斷章取義、含血噴人,當時的形勢你不知道,要想兩個人一齊脫險,決無可能,至多饒出一個,甚或雙雙犧牲 ”說到此處,他突兀靜止下來,何如霞想要開口,卻在恁般僵寒的陰森感應下不期然的噤聲 於是,她已聽到岩窩之外,有衣袂飄風之聲連續掠過,不多久,更有火把的光輝移動,但是,就聽不到一丁一點的人聲喧嘩。
  屈歸靈靠在岩壁上,微仰著頭,兩只眼睛卻大大的睜著,他的“天殘劍”仍然靈蛇似的纏疊在右腕上,偶而閃炫起一兵冷芒 他早已打定主意,能夠躲過這一劫,當然還有回來索討公道的機會,否則,再綴上對方幾個,亦算無憾了。
  何如霞則板著臉龐一聲不響,當岩窩外的火把光華忽隱忽現的映過她的側面,襯托出來的只是一張宛若石雕般的假像。
  此時此刻,再怎麼多做解釋亦是枉然,屈歸靈不僅肉體上痛苦莫名,精神上的抑鬱尤其如煎似熬,這算怎麼一個說法呢?浴血豁命,為的乃是一個“義”字,“義”字的沿伸,卻竟落得如此不明不白的一場委屈,莫不成天下的不平之事,果真管不得、睬不得?或者是,自己熱心過份了?
  時間在靜靜的流逝,但追索的敵人卻似乎尚未放棄他們的希望,一撥撥的搜過來,一撥撥的查過去,火把在閃映,青紅色的光焰在跳動,悠忽忽的飄移來去,夜暗裡,就似溜溜陰魂不散的鬼火。
  屈歸靈也計算過,對方成功的機率並不大,“黑岩半島”如此廣闊,地形又這般複雜,時當深宵,天候惡劣,在層疊錯落的礁岩縱布間,要想找著一個執意躲藏 或者已經趁隙遠揚的人,何異大海撈針?況且這個人的反應機智又不太差,求生力強,若待追拿得手,更則難了。
  最不能平衡的,屈歸靈深知這孟天復,以孟天復的身份地位與武學修為而言,失掉的那兩截手指,不啻是對他威望的嚴重,這樣的打擊,已不是泛泛的寬宏大度空言所能彌補,它必須用鮮血來解恨除怨,當然,屈歸靈將儘量避免給予孟天復如此機會,眼前,只有雙方運道的走勢了。
  何如霞依舊緊繃著臉孔,一聲不吭,瞧這位何家二小姐的模樣,和她有仇的不像是外面“鐵槳旗”的朋友,倒似是與屈歸靈透著那麼幾分不共戴天。
  霧氣更濃了,森森的寒潮無形無影的伸展滲浸,冷冽的海風在霧氣外徘徊低咽,冰濕的感覺便往人骨縫裡鑽,這“黑岩半島”,可真是一座現世的人間地獄……天色微明,岩窩的四周浮沉著濛濛的霧氳,霧仍舊是那麼深濃,只不過,晚間透著郁黑,拂曉又變做無底無邊的乳白了。
  空氣冰寒,吸一口入肺,能凍得人混身起雞皮疙瘩,春末夏初的節令,還有什麼地方會有這種反常的氣候?趕到果真進入冬季,那等雪凝天地,呵氣成冰的日子,還能客人過下去麼?
  何如霞不期然的哆嗦了一下,目光瞥過屈歸靈的臉孔,這時,她才駭異的發覺,屈歸靈的面色竟如死灰,胸前血漬浸染,而血澤卻早已痂結成一片紫褐!
  略略猶豫了片刻,她輕輕地開口道;“屈先生,你,你可是受了傷?”
  半撐著眼簾,屈歸靈疲備地道:“沒什麼要緊,我還挺得下去。”
  何如霞怔忡地道:“憑你的功力,竟也有人傷了你,那人的修為,必定已經不可思議了,屈先生,傷你的是誰?”
  雖然明知說出來也可能只是白說,屈歸靈仍舊吃力地道:“是兩個叫做‘海怪山魅’的武林前輩,二小姐,你聽說過麼?”
  何如霞迷惘地搖著頭道:“‘海怪山魅’?這是什麼人?我從來就沒有聽過他們的名字!”
  吸了口氣,屈歸靈道:“那‘海怪’,就是黃海‘赤嚴島’的‘白眉仙翁’孟天復,‘山魅’則為‘終南山’‘孤塔峰’的‘一杖獨行’山莫古……他們兩人四十年前就已揚名江湖,稱得上武學精湛、造詣深宏,內外修為都是頂尖的道流,我從來不曾想到,這兩個人會和魏長風有什麼淵源,更未料及他們竟如此替魏長風賣命……我疏忽了這個關節,葉兄也同樣疏忽了這個關節,所以,結局便落到眼前的一場慘痛……”何如霞雙眉緊蹙,沉重地道:“照你的說法,屈先生,這兩個老怪物竟是無緣無由、無徵無兆,突然從莫須有之間跳出來為虎作倀的?”
  舐潤著乾裂的嘴唇,屈歸靈沙啞地道:“怨只怨我們消息欠缺靈通,對敵情的蒐集不夠縝密,二姑娘,他們兩人的出現,當然不會是‘無緣無由、無徵無兆’,僅是我們事先沒有廣做研議,細為推敲罷了,如果我們的準備工作做得足夠,便極可能免去這場災禍……”何如霞道:“這又是怎麼說法?”
  屈歸靈強打精神道:“二姑娘,那孟天復,是魏長風師父孟天敬的嫡親胞弟,不但彼此關係極深,這些年來,他更一直接受魏長風的奉養,雙方來往十分親密,從未有所中斷,而孟天復生平最要好的摯交就是‘孤塔峰’的‘一杖獨行’山莫古,二人聲息相通,時做盤桓,任誰有事,俱皆並肩一體,共擔共承……像這種消息,假如我們事前能深入刺探,預為析解,孟、山兩人的動態自則便在考慮之中,因而提早防範,先行布署,情況即有改觀的可能……”何如霞道:“魏長風的師父孟天敬不是死了好多年了嗎?誰又會去注意他那死鬼師父的關係?屈先生,這不該指責是我們疏忽,像這些陳年爛帳,若待一樣一樣去清理整頓,還得加以推敲析解,豈不煩死人了?”
  屈歸靈苦澀地一笑:“就因為沒經過這一道手續,我與葉兄便栽了今天的斤鬥……二姑娘,有時候,有些事,是必須要不憚其煩方能完滿的……”何如霞沉默了一會,始幽冷地道:“現在說這些,已經與事無補,屈先生,如今形勢到了這步田地,你有什麼打算?”
  摀著嘴嗆咳了幾聲,屈歸靈低啞地道:“以我目前的體能狀況,實難繼續進行狙擊任務,我想先行離開此地,方為當務之急,然後,待我傷勢痊癒,再做進一步的行動。”
  何如霞生硬地道:“葉叔呢?就這麼棄他而去?”
  面頰立刻抽緊了,屈歸靈悲楚的道:“我們不是棄他而去,二姑娘,因為實際上我們現在是無能為力 ”何如霞尖銳地道:“先是我姐姐,後是我葉叔,屈先生,你都是‘無能為力’,歷史重演的事向來不多,你卻如法炮製來得個快,也不怕把詞兒說順了嘴?”
  深深呼吸了一次,屈歸靈頓時扭曲的面孔隨著他呼吸的過程轉趨平靜,然後,他緩慢地道:“這一切情形,我都會向令尊做詳細交待,是非亦自有公論;二姑娘,只請你慎自克制,不要把你積存心中的洩憤向我發洩,因為我並不是一個適於隨他人鬱憤的對象。”
  何如霞冷冷地道:“我沒有向你發洩我的鬱憤,屈先生,我不過在陳述一樁事實罷了。”
  屈歸靈忍耐著道:“那是一樁事實,還是一項惡意的曲解?”
  猛一仰頭,何如霞道:“你心裡明白,屈先生。”
  蕭索的笑了,屈歸靈道:“我明白,二姑娘,我當然明白,至少,這兩件事的發生,我全在現場,而你卻不在,二姑娘,光憑臆測及個人的情感趨向為事實論直相,乃是極不正確更近乎荒謬的!”
  窒噎了一下,何如霞憤怒了:“屈先生,你在指我胡說?”
  屈歸靈乏倦的嘆息著:“二姑娘,你的年紀已經不能算做小孩子,我指的是什麼,你應該明白,時間將會澄清一切,天下事,沒有一樁能夠永遠混淆下去的。”
  何如霞的聲音從齒縫中迸跳出來,有如一顆一顆冷硬的冰珠子:“我等著瞧,屈先生,我等著瞧!”
  屈歸靈閉上嘴,閉得好緊好緊;他不但是累、是難受,尤其覺得消沉,草莽風雲,血刃江湖,從來不曾有一時像此刻般的悲哀過,假如他沒有途經“落月灣”、沒有遇上何如霜,雖然難說目前他正何處消遙,至少不會陷在這鬼冷冰清的險地乃是篤定!
  不知道已經是什麼時辰了,天光只那灰蒼蒼、白茫茫的一片,沒有日影、不見明暗,岩窩之外,除了風聲浪聲,寂靜得宛同鬼域,像是“鐵槳旗”上卜的凶神惡煞們,突兀間全跳進了海裡。
  屈歸靈自然明白“鐵槳旗”的伙計們不可能跳進海裡,而外面的情形越是安靜,便越發凶險,這證明對方十分沉著,毫不忙亂,不管有沒有希望,他們依然定下心來,極其細密的進行著搜尋的工作。
  過份的寂寥、過份的冷清,並不是一件好事,它往往給人的精神上帶來無比的壓力,意識間增加某些莫名其妙的幻覺,百無聊賴,最是單調枯燥,何況半席不到的岩窩面積內,對坐著兩個冷臉心悖的伴當,這股子滋味,亦就更不好生受了。
  許是憋不住恁般僵凝的氣氛吧,何如霞兩眼上仰,又冷冰冰地開了口:“屈先生,在你的指揮之下,可已決定我們什麼時候離開這個鬼地方?”
  屈歸靈木然道:“總要等天黑以後,白晝行動,綻露痕跡的可能性比較大,我們必須儘量避免冒險,因為在現今的狀況下,我們難以承擔冒險的後果。”
  何如霞的眼圈已泛現著一抹淡青,她的的模樣看上去憔悴而困乏,但她卻強撐著,用一種顯然是帶著三分賭氣的語調道:“屈先生,我認為只要外面的危險性降低,我們就不必非等到天黑不可,我希望你能允許我到礁岩四周去探查探查 ”屈歸靈平靜地道:“你知道,這樣的請求我不會允准,二姑娘,這太過冒險。‘何如霞不悅地道:”若不到外面查看清楚,又如何得悉情況緩急?屈先生,窩在這裡,只怕死路一條,你或者無所謂,我可憋不住!敖 婕漲崽 瘧 浯植詰氖 媯  榱櫸 踝約嚎酥頻墓Ψ蠐稚釗胍徊悖骸岸 媚錚  閬嘈盼業吶卸希 言謖飫錚 齜撬纜芬惶   藝 孟嚳矗 頤侵揮芯卜 歡  攀鞘溝形藜瓶墑 淖員V 潰 偕梟月緞脅兀 蚨苑接   郟  勘暱  ㄈλ  鷚凰巡椋 鞘保 駝娓霾宄嵋材遜閃恕  焙穩縵及媚盞氐潰骸八道此等  際悄愕牡覽恚 ?

  屈歸靈淡談地道:“經驗之談而已,二姑娘,經驗都是鮮血與生命換取得來,決非子虛。”
  不自覺的用手摸向肚腹,何如霞喃喃地道:“人家都快餓死了……”屈歸靈還是頭一次看到何如霞這種小兒女態,無意中竟自露嬌憨;他有些新鮮的感覺,但言詞仍不免微帶調侃:“昨晚傍黑時分,你要是吃下那副夾肉燒餅,眼下就不會有這麼飢餓,我早告訴過你,若是不吃,第二頓還不知何時才能上口,你根本不聽勸,現在可嘗到滋味了吧?”
  何如霞瞪著眼道:“我怎麼會知道一拖會拖得這麼久?我還以為至多鬧到半夜就能完事……”屈歸靈道:“所以說,你的經驗尚嫌不足,否則,我又如何事前就有先見之明?”
  何如霞嗔道:“你不用得理不饒人,屈先生,任你再是舌燦蓮花,足智多謀,我們仍被困在這裡乃是不爭的事實,你要真像你自詡的那麼經驗老到,想法子儘快脫險才算是高明!”
  屈歸靈頷首道:“且等入夜,二姑娘,我保證我們出困的機會很大,至少,比你想像中來得大。”
  哼了一聲,何如霞道:“只要別等到把我餓死就行。”
  屈歸靈在身上摸了一陣,嘆口氣道:“我想不至於那般嚴重,二姑娘,很抱歉,實在是找不出一點果腹之物……”肚子裡響起幾聲咕嚕,何如霞不禁十分窘迫,她轉過臉去,只空空洞洞地望著岩窩外那一片浮沉的灰白,茫然間,不知她在尋思些什麼?大概是,一碗熱騰騰油汪汪的紅燒牛肉面?
  屈歸靈對何如霞目前所受的煎熬極為同情,他曉得“飢餓”的味道是什麼,更清楚“飢餓”在人的體能或意志上所造成的傷害有多大,世間多少英豪,古今若干聖賢,也沒有幾個闖得過這一關,堪堪落到名節不保!
  同情儘管同情,他卻沒有法子為何如霞解決這最簡單的謀食問題,他只能提早行動 越快離開這裡,何如霞所遭的罪就越早結束。
  時光慢慢的過去,雖然慢得有如蝸行,好歹總算在一點一滴的流逝,等夜幕垂臨,屈歸靈竟似苦熬了十年 對何如霞來說,感覺上又不知是多少個十年了!
  霧又濃了,又變黑了,深稠得仿佛漫天蓋地傾潑下無盡的墨汁,伸手抓一把,都有那等冷黏濕膩的感覺。
  屈歸靈輕輕啟聲道:“二姑娘,我們準備走吧。”
  等這句招呼,何如霞已等了老半天,剎時間,她竟有著死囚獲得大赦般的感動,忙不迭地將身子向外移,她急切地道:“謝天謝地,總要脫離苦海了……”
  屈歸靈趕忙伸手按住了何如霞的肩頭,神色凝重地提出警告:“二姑娘,切勿輕舉妄動,能否安然脫險,還在於我們自己的謹慎小心,容我在前開路,一切行止,請注意我的暗號點撥 ”何如霞道:“說來說去,總之一句話,聽你的吩咐也就是了!”
  上身滑出岩窩之外,屈歸靈回頭一笑:“更關係著你的腸胃問題。”
  不待何如霞再有表示,他已悄無聲息的貼著礁石邊緣落地,就這麼一個不算劇烈的動作,也頓時引起一陣暈眩,尤其是後腰部位,牽扯著背脊與兩肋,亦好像扭曲般產生了連續的抽痛。
  靠在礁石上,他略略喘了口氣,目光正向四周搜視,何如霞已經緊隨而下,瞧著這等模樣,忍不住憂心忡忡地問:“屈先生,你的身體狀況,似乎不像你先前講的那麼輕鬆,這段路途,你真的挺熬得住嗎?”
  屈歸靈低促地道:“放心,我以前受過比這更重的創傷,也一樣耗過來了
   二姑娘,咱們走!”
  說著,他身形低伏,領頭前行,曲直彎轉,俱皆掩隱於怪石奇岩的嵯峨橫豎之間,何如霞屏息緊隨,許是情緒緊張過度,業已數次僕跌了。
  濃霧仍在迷漫,黑暗一望無際,但這種令人厭惡的天氣,對於他們如今的處境來說,卻顯得十分的偏愛,避險逃厄,還有什麼能比晦冥的夜色更有幫助的?
  所以,儘管寒濕陰冷的空氣凝聚不散,感覺起來,卻似是好多了。
  何如霞偶而回頭,仍可見到霧氳朦朧中“鐵槳旗”莊院的燈火淒迷,但是,除了莊院中的燈火之外,整個“黑岩半島”便完全陷入一片漆黑,甚至連島端兩側的碼頭上亦無半點明火晃亮,幽寂森嚴,宛同鬼域。
  前行的屈歸靈,忽然在一道平墩般的岩石前停下身來,他弓著腰,強屏呼吸,凝神注視著左側方的某一點,何如霞立即跟著伏下,悄聲問道:“發現了什麼?”
  屈歸靈沒有回答,因為他無須回答,何如霞就已經聽到了一陣細碎的步履聲移傳過來,聽聲音,這些人不是在礁岩間竄跳,只是沿著岩底的隙縫迂迴行走,人數不少,大概有五六個之譜,一邊走,還一邊談著話呢。
  一行人逐漸近了,有個粗嗓門首先把滿腹的牢騷隨風飄送過來。
  “……折騰了整整一天一夜啦,卻還不依不饒,愣逼著接下去搜,便搜翻了這片礁岩地,我也不信能搜得出只鳥來,天昏地暗的,隔上三尺不見人影,別自己打著自己就算燒瞭高香,又到哪裡找活人去?”
  另一個蒼老的聲音也沉沉地接著道:“九成九是早跑了,人家又不是白痴,就窩在地頭上等你來抓?怪只怪斷的是孟老祖宗兩截指頭,寶得很,不找點補綴,交待不了哪……”步履聲細細碎碎的響著,在一腳高一腳低的移動中,反映出那般的無奈與怨恚,這些受人使喚的伙計們,看情形早也不帶多少士氣了。
  等他們走遠,屈歸靈才抹了一把額門上的水痕,輕聲道:“二姑娘,我們今晚出困的希望很大,‘鐵槳旗’這些當差值勤的朋友們,顯然都已不大起動,只要事情到了虛應敷衍的程度,就談不上效率了。”
  何如霞點頭道:“聽他們談話,一肚子苦水,好像比我們還難過……”屈歸靈不再多耗,引著何如霞繼續前進,一路上吃盡了辛苦,好在卻沒有再遇上什麼凶險,直到脫離“黑岩半島”的範圍,兩個人才在一片疏林子裡喘吁吁的跌坐下來。
  何如霞的累,主要是緊張加上飢餓,屈歸靈的累,則多半肇因於他的內傷;人在性命交關的危急情況下,體能的亢奮程度往往超逾日常的負荷極限,不過,一朝情況消失,那種疲備的感覺,可就更深沉了。
  兩個人休息了約模個把時辰,屈歸靈越覺不適,但他仍然強自忍受,打起精神道:“二姑娘,這裡不是久留之地,我們尚得趲趕一程,到另一個地方 ”
  何如霞半倚半靠在一棵樹幹上,連說話的音調都提不起來了:“還要去哪兒?屈先生,我好累,一輩子也沒有像現在這樣累過……”掙扎著站起身來,屈歸靈苦笑道:“此地離著‘黑岩半島’太過接近,難保沒有他們的追騎巡迴,我們得再找個較安全的所在落腳,二姑娘,記得寄放馬匹的那家樵戶?”
  何如霞嘆著氣道:“那家樵戶座落在半山腰裡,還得爬半片山才到得了,屈先生,想一想,就像是遠在天邊那麼迢遙……”屈歸靈喑啞地道:“走吧!二姑娘,勉為其難。”
  於是,何如霞只好咬緊牙關,舉步艱難的跟著屈歸靈走出林子,朝著目標進發,其實,從這裡到那寄存馬匹的樵戶家,也只不過十來里路,但這十來里路,平時走來如同郊遊踏青似的輕鬆愉快,此刻一步一顛,一腳一拐,倒真有點攀刀山的味道了。
  天才濛濛亮,半山腰上的那家樵戶已然在望,屈歸靈不管何如霞願不願意,伸手攙扶著這位二小姐沿著山徑往上走 他不是故獻殷勤,而是眼見何如霞臉色透青,嘴唇泛白,全身抖索不停,再不幫上一把,恐怕就要用背的了。
  那家樵戶人口簡單,只得夫妻一雙外帶個牛犢似的半樁小子,全家大小都挺本份老實;現在,當那老樵子睡眼惺忪的剛把一扇木門啟開,猛然看見站在面前的屈歸靈與何如霞,不由大吃一驚,仿佛是看到了惡鬼一樣   退後三步!
  屈歸靈雙手往臉上一抹,和顏悅色地道:“老汪,別怕,前天就是我們把馬匹寄存在你這裡的……”叫老汪的樵子定下神來,仔細看了看屈歸靈及何如霞,這才放心迎上,卻滿面驚疑不安的道:“呃,屈公子、何姑娘,這,這是怎麼一碼事?兩天不見,二位竟變成了如此模樣?還有,還有那位葉大爺呢?”
  揮揮手,屈歸靈先不答話,將幾乎挪不動腿的何如霞扶進堂屋,一邊找椅子安置下這位二小姐,邊急著向老汪交待:“麻煩你,老汪,先打盆熱水來,再泡壺濃茶,另外不拘什麼,只要是吃的,好孬全端上來,越快越好,人都要虛脫啦……”老汪顧不得再發問,一疊聲地答應著,又扯開嗓門把老婆兒子全叫起來,三個人一齊動手張羅,忙得雞飛狗跳 但卻透著那等心窩的親切熱絡,好歹,總算是來到一處不須忌憚,具有人味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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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世事如波起伏起

  等抹過臉,漱完口,祭罷了五臟廟,何如霞已是再也支持不住,由老汪渾家陪著到裡間安歇去了,屈歸靈卻沒有法子跟著一頭倒下,他要先行療治這一身內外創傷,否則,可能一躺下去就再也起不來啦。
  老汪目愣愣地瞧著屈歸靈,小心翼翼地道:“呃,屈公子,你似乎是身子不大順當?”
  就著粗瓷碗啜了口熱茶,屈歸靈咽下滿喉的糊澀味,點點頭道:“不止是不順當,更且受了內傷,老汪,你有沒有熟識的郎中,請來給我看看?”
  搔搔半禿的腦袋,老汪沉吟著道:“二十裡外的‘冬和鋪’,倒是有幾家開草藥店的兼替人把脈診病,不過,都是些野郎中,小小不言的什麼傷風咳嗽尚能治得,如果像你這種內傷,我看他們未必有法子醫,可別一個弄不巧,耽誤了大事……”屈歸靈虛軟地道:“難不成附近就沒有知名的大夫?”
  老汪乾笑著道:“公子爺,你也知道咱們這裡是什麼地方,一片貧瘠、百里惡山,住著的都是些窮人粗漢,如何養得起真正醫術高明的郎中?要是確有點門道的大夫,早進了大城鬧市去掛牌行醫,強似待在此處餓個半死……”屈歸靈有些失望地道:“若是不識診治內傷的郎中,自然不合下手,否則一朝出了岔錯,能治好的毛病也搞成不治之症了……”拳著一雙粗手,老汪著急地道:“但是,公子爺,看你傷成這等模樣,不趕緊找人瞧瞧又實在不行,你自己看不到自己,公子爺,人都有點變形啦!”
  屈歸靈又喝了一口令人無法回味的茶水,悶悶地道:“有什麼法子?只有等何姑娘歇息過來,早早上道,到別的地方尋活路去。”
  這時,一直站在門邊的老汪那個半樁小子,忽然木愣愣地插上話道:“爹,現成有個救命菩薩,你怎的不去請?”
  老汪呆了呆,隨即瞪大眼睛叱喝:“噓,老子在這裡住了大半輩子,卻不知何處有個現成的救命菩薩?二虎子,你休要在公子爺前胡言亂語,招一頓好打!”
  二虎子委委屈屈地道:“我可沒有胡說,爹,南山頭住著的秦藥師不就能治疑難雜症麼?前年娘的那場咳癆,血吐了半面盆,還不是人家秦藥師給治好的?”
  老汪先是一窒,馬上用力拍了拍自己腦門,笑呵呵地咧開大嘴道:“好乖兒子,你可提醒我了,怎的就沒想起這號採野藥的伙計來?不錯,找他準行,別看老秦外貌不怎麼樣,手底下高得很哩!”
  二虎子也喜孜孜地道:“爹,我的記性還管用吧?你的兒子渾是渾,卻不是真渾……”老汪“呸”了一聲,笑罵道:“少他娘給了鼻子長了臉,自個兒起風騷,要不要找老秦,還得問過公子爺 ”屈歸靈道:“老汪,照二虎子的說法,附近就有能夠醫治內傷的人?”
  老汪忙道:“是這樣的,屈公子,約模七八年前吧,那邊南山頭上,來了一個五十多歲的邋遢漢子,這漢子脾氣挺古怪,平常日裡獨來獨往,悶不吭聲,見著人他也不招呼,只挑著藥擔子找生計,我同他面對面遇上不止幾十次,卻連半句話也說不上,我他娘一氣之下,以後再碰頭亦懶得搭理他。就這麼好些年過來,直到有一陣我老婆害了咳癆,找遍了‘冬和鋪’那幹野郎中全不管用,老婆的病情來得越兇,從早到黑咳個不停,一咳就是一手巾紅,到末了,居然大咯起血來,正在我嚇得不知如何是好的當口,老秦竟木頭木腦的尋上門來,探過病人之後,管自動手升火熬藥,我一看這光景,不由他也只好由著他撥弄了。公子爺,卻萬萬想不到我婆娘服過老秦三帖藥下來,病情一下子好了大半,不到個把月,人已經活蹦亂跳啦!”
  那二虎子也多嘴多舌地接著道:“還不止我娘親呢,山腳下的李斜眼兒、北嶺鐵蛋他爺爺,害了重病沒法治,全都是秦藥師醫好的,他又什麼謝禮不收,只要一壺老酒就辣麻了,公子爺的傷,去找他包管沒錯!”
  深山大澤之中,時有高士異人隱身蘆居,像這樣的可能,不是沒有,只是得要碰上運氣罷了,屈歸靈不禁精神振作起來,他從竹椅間略略坐直身子,卻仍帶著幾分顧慮:“話是這麼說,老汪,但那秦藥師的性子既然如此古怪,他肯不肯惠駕幫忙倒也難言,像這一類人,大多特立獨行,不近常情,遇事得要他順心順意才肯插手,稍有拂逆,就請不動了。”
  哈哈一笑,老汪道:“你放心吧,公子爺,自從老秦治好了我婆娘的咳癆以後,我們已經變成朋友啦,雖說兩頭來往得不算怎麼親近,至少見了面還打個招呼,逢年過節,我也不曾忘記叫二虎子捎缸酒、帶兩斤肉過去,在這一圈地裡,我們稱得上有交情……”屈歸靈道:“但願是這麼碼事,老汪。”
  老汪一拍他那厚實的胸膛,道:“錯不了,公子爺,你且憩息一會,我這就去請老秦來替你治傷,他要敢囉嗦,看我能不能把個活人捆著抬到!”
  說著一扭頭,又衝著他兒子吆喝:“兀那二虎子,我去叫老秦過來,公子爺這兒,你他娘可得小心侍候著!”
  二虎子伸手擤一把鼻涕,忙不迭地點頭:“一切有我,爹你就快去快回,別在路上耽擱了!”
  老汪嘴裡罵了一聲,急姥姥地衝出門外,看他那等興頭法,敢請對“秦藥師”
  的信心不小,打譜真個去請一尊再世華陀回來了。
  屈歸靈閉上眼睛,腦海裡思潮起伏,心緒不寧,任是乏累加上身子那股難受,卻打盹一下都辦不到,說他在想什麼,實則什麼也不能凝形,精神根本難以專注,但大小遠近的過往情景隱現如幻,宛若夢魘般擾得他煩躁不安 他警惕著,莫非這就是心中的意魔?
  二虎子謹慎地走了過來,愣呵呵地垂著雙手站在椅邊,他有些好奇地端詳著微合雙眼的屈歸靈,說真的,江湖人與江湖事他也聽說過,面前的江湖人,他卻委實看不出有什麼與眾不同的稀奇處。
  也不知過了多久,就在屈歸靈精神與肉體的交相煎迫下,在二虎子直愣愣地呆立裡,老汪已經一頭撞進門來,滿額的汗水,籲籲喘著氣,臉上的表情似哭非笑,古怪得很。
  二虎子一見他爹轉了回來,立時迎上前去,眼珠子瞪著門外,迫不及待地問:
  “爹回來啦?可是去了有一陣子,秦藥師呢?秦藥師怎的不見?”
  老汪仍在大口大口地喘息,目光顯得極不自然,僵滯中更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愧悸神色,他吃力的翕合著嘴巴,聲音低弱得宛似呻吟:“來了……老秦同我一道來了……”二虎子拿腿就往外跑,老汪猛一揮手,把他兒子打了個踉蹌,不待莫名其妙挨了一巴掌的二虎子有所表示,他已咆哮起來:“你給我乖乖待在這裡,猴急著去趕死呀?娘的老秦又不是你親祖宗,用得著你這畜生去扮那孝子賢孫?”
  摀著熱辣辣的面頰,二虎子實在搞不懂他老子是在發的哪門子火?好好的出去轉了一圈,怎的才回來就像變了一個人啦?
  不僅二虎子滿腦袋疑惑,連屈歸靈也覺得有點不可思議,這是怎麼回事呢?
  老汪的態度只在個前腳後轉,就突然大不一樣,仿佛,呃,仿佛是受了什麼委屈似的,不,不僅是像受了委屈,更近乎遭遇到某種驚嚇 緩緩自竹椅坐起,屈歸靈靜靜地道:“老汪,有什麼不對麼?是不是發生了意外?”
  老汪張合著嘴,正想竭力表達或暗示些什麼,門外,一個五十來歲,面孔焦黃,蓄著一把雜亂鬍鬚的瘦削漢子,已經猛古丁搶進屋裡,他進屋的勢子歪歪斜斜,腳步不穩,差一點就撞上了老汪的背脊 顯然,這不是一個人正常的步速與姿態,他是被一股什麼力量硬推進門的!
  隨在這人後面,出現了另兩位不速之客,一個高頭大馬,腰粗膀闊,容貌猙獰醜惡,混身黑毛茸茸,活脫一只尚未蛻化周全的大猩猩,他的同伴卻矮小枯乾,生像猥瑣,尖頷削腮,一雙鼠眼襯著兩撇鼠須,硬帶著幾分鑽壁打洞的味道!
  這兩人一進屋,老汪的模樣非但是不自然,更且流露出難以自製的恐懼,他慌忙往後退了幾步,抖索索地道:“二……二位好漢,請你們手腳放輕點,千萬別驚動了病人……”坐在椅子上,屈歸靈冷漠地打量著那兩個不速之客 固然,世上有千千萬萬的好人,也有乾千萬萬的壞人,而好人與壞人之間,都不可能將記號刻劃在腦門上。一般而言,亦不合以相貌去論人之本性善惡,但是,相由心生,相由心顯的說法卻也不無道理,就有人頂了那付足以說明其稟性的嘴臉,讓識者一眼便看得分明。現在,面前的兩位,正就如此,要說他們是慈悲為懷的角兒,只有鬼才相信!
  那猩猩衝著老汪“呸”的吐了口唾沫,瞪起一雙牛蛋眼,嗓音粗濁地叱喝:
  “你給老子滾到一邊去,少在這裡囉嗦,若是惹得老子性起,先把你活剝了!”
  打了個哆嗦,老汪立即縮頭窩頸,噤若寒蟬,像個龜孫似的躲到了屋角。
  矮小枯乾的一位,伸手輕捻著唇上的一撇鼠須,眼珠子骨碌碌地在屈歸靈臉孔上轉動:“聽說,呃,朋友,你受了內傷?而且,傷得相當之不輕?”
  屈歸靈淡然道:“不錯。”
  那人嘿嘿一笑,眯著眼道:“朋友的尊姓,是姓屈?”
  屈歸靈道:“不錯。”
  撚鬚的動作停止了,這一位目光凝聚,十分慎戒地跟著道:“屈歸靈?”
  屈歸靈道:“不錯。”
  腳步緩緩向後倒退,這人的神情在警惕中透著一股說不出地興奮:“大寶,我們猜對了,他果然是屈歸靈,‘鐵槳旗’目下偵騎四出,十萬火急欲待追拿的屈歸靈,真個是得來全不費功夫!”
  叫大寶的彪形漢子沒有什麼表情地道:“不是說還有一個女的麼?那娘們人在哪裡?小刁,要擒一雙才有意思!”
  賊兮兮的笑了,叫小刁的這一位是胸有成竹般道:“別急,大寶,別急,綴上一個就決計跑不了另外一個,至於那娘們藏在哪裡,也自然會有人告訴我們,屈朋友,你說是麼?”
  屈歸靈道:“你們是誰?這又算怎麼一回事?”
  小刁雙手互合,一本正經地道:“大家不妨實話實說,辦起事來也彼此方便;屈朋友,我呢,叫刁雲展,江湖同源都稱我一聲‘三心鼠’,我的這位伴當,叫全大寶,人稱‘老黑猿’,我們哥倆自來是並肩混世,聯手闖道,幹什麼營生也形影不離;當然,憑你‘孤鷹’屈歸靈,可能不把我們這種字號的人物看在眼裡、記在心中,不過,我們兄弟,對屈朋友你,卻是仰之久矣,嗯嗯,仰之久矣……”
  屈歸靈沒有說話,但有關對方的目的及來意,心底業已有數,他倒要看看,就拿這兩個三流混子,吃雜八地的青皮,能把他如何擺置。
  刁雲展又接著道:“說真個的,近些日來,百業蕭條,啥的營生都不大景氣,我們兄弟也實在窮瘋了,只因上幾次做的案子尚未銷結,風聲正緊,附近的城鎮難以下手,這才把主意打到此地來。誰知道竟是一腳踩進了窮神廟裡,這山區僻野的住戶,居然比我們哥倆還窮,簡直就是家徒四壁,隔宿無糧,娘的,我們幹了多年買賣,猶是頭一遭遇著這麼乾癟的所在,兄弟倆一商量,好歹再找一個肉頭開刀,有收沒收,調頭走人,於是乎,恰巧就尋上了這採野藥的那片破窯。屈朋友,你猜卻怎麼著?我們搜遍了屋裡屋外,僅僅搜得一塊三錢半重的銀棵子,外帶兩吊零一枚制錢,奶奶個熊,辛苦這一陣,連喝頓老酒都不夠!”
  屈歸靈冷冷地道:“後來,你們就碰上了登門求助的老汪?”
  刁雲展望了瑟縮在屋角的老汪一眼,道:“這老小子叫老汪?不錯,你說對了,我們兄弟正在大嘆時衰命背的當口,這老汪巧不巧的找上門來,說是要請採野藥的去替人診治內傷,我隨口問了一句傷者是誰?啊哈,他就把朋友你的尊‘萬兒’說了出來,還表示另有位姓何的姑娘與你在一道。我猛的記起這兩天來,”鐵槳旗“鬧得烏煙瘴氣,人仰馬翻,傾力四處追拿的主兒正是有個姓屈叫屈歸靈的麼?要說巧,天下哪有這麼巧的事?所以呢,我們兄弟便跟過來瞧瞧,看看朋友你是不是‘鐵槳旗’要逮的那一位?屈朋友,這步棋我們總算走對了,嘿嘿,果然正是閣下!至於姓何的娘們,不管她是什麼人,就當做加掛的綴頭吧!”
  屈歸靈慢吞吞地道:“刁雲展,你的意思是說,要把我與何姑娘兩個捆送到‘鐵槳旗’去?”
  刁雲展笑哧哧地道:“正是這麼個意思,屈朋友,你能說這不是一筆天降的橫財麼?”
  搖搖頭,屈歸靈道:“不是,對二位而言,我看這只怕是一場天降的橫禍!”
  鼠眼驀地瞪大,刁雲展怒道:“姓屈的,你想嚇唬我們兄弟?”
  屈歸靈道:“無須嚇唬,刁雲展,我所說的自非虛妄,當然有它的事實根據!”
  刁雲展陰淒淒地道:“你倒是說說看,有什麼叫我們發不得橫財的事實根據?”
  屈歸靈道:“第一,‘鐵槳旗’急著想找我們是不錯,但他們從來並沒有提出懸賞的表示,二位若是尋上門去強索硬討,不啻形同勒詐,憑‘鐵將旗’的聲威,豈會吃你們這一套?弄得不巧,二位只怕就得把兩條性命賠上 ”哼了哼,刁雲展道:“還有第二個事實根據麼?”
  微微一笑,屈歸靈道:“有,那就是我這個人的問題。”
  刁雲展不由一呆:“你這個人的問題?你這個人會有什麼問題?”
  屈歸靈道:“二位要將我與何姑娘捆送到‘鐵槳旗’,莫非我們便如此乖順,毫不反抗的俯首就擒?其中或許多少有點波折吧?”
  刁雲展忽然齜牙笑了:“原來你所指的事實根據竟是這麼兩樁,屈朋友,我可以告訴你,我兄弟夥押人上‘鐵槳旗’的垛子窯,絕對是低聲下氣、誠惶誠恐,不開口要一個蹦子,只聽憑他們打賞,江湖有規矩,價碼有行情,我們替‘鐵槳旗’建了這麼一記大功,姓魏的出手還少得了?至於擺平你和那小娘們,更是容易,屈朋友,我們不論你算什麼三頭六臂,眼下可是奄奄一息,人到了要請郎中來治傷的地步,還有何皮可調?待收拾過你,小娘們自無可慮!”
  屈歸靈倚回椅中,雙目平視:“讓我們賭一次運氣吧,刁雲展,看你們押得中,還是我押得中!”
  刁雲展斜睨了全大寶一眼,慢條斯理地道:“我說大寶,你成麼?”
  果真像巨猿般桀桀怪笑起來,全大寶喉管裡不停打著呼嚕:“看我使兩根指頭就活活掐死他!”
  刁雲展擺擺手:“別,可別掐死他,我們要活口,死人對我們就不管用了!”
  全大寶開始緩緩向竹椅上的屈歸靈逼近,看他踏步沉重,塊頭雄偉,這一移動起來,幾乎和半座肉山也似,氣勢相當懾人!
  老實說,屈歸靈對自己的體能狀況並無把握,他不知道是否搪得過眼前這一番搏擊,但他卻明白一點 要想活下去,就必須豁命以赴!
  瑟縮在屋角的老汪,雙手緊緊抓著二虎子的肩膀,驚恐得一對眼珠子都差點掉了出來,二虎子則又是關切、又是焦急、又是不服氣地握著兩只拳頭,怒沖沖地瞪著那一雙凶煞,只有站在門邊的邋遢漢子較為鎮定,他默然注視著情況的演變,除了面頰的肌肉偶而抽搐,倒挺沉得住氣。
  全大寶距離屈歸靈約有三尺遠近的當口,居然搓著一雙毛手站定下來,但他僅僅靜止了瞬息光景,人已猛向上聳,泰山壓頂般暴撲椅間的屈歸靈!
  一道冷電似的寒芒便在這時猝閃倏映,全大寶的兩只毛手突兀血淋淋地拋擲空中,然而他卻原式不變,重重壓落,屈歸靈傾椅側翻,仍被全大寶粗壯的身體撞了個踉蹌,險些踣跌於地!
  失去雙手的全大寶一聲狂嗥,又一頭衝向屈歸靈,屈歸靈身形飛旋,堪堪躲開,“三心鼠”刁雲展動作奇快,斜刺裡飛竄而上,手中一對牛耳尖刀帶起一抹雪亮的光焰,屈歸靈的大腿部位立刻鮮血湧現,他人朝後挫的剎那,全大寶正好抬腳踢中他的小腹,力道之猛,竟將他整個軀體踢兜起來,口中噴血,倒撞上牆又反彈橫摔!
  便在此際,內室裡人影急掠,犀利的“鴛鴦劍”劍刃揮灑起朵朵劍花,而劍花飄忽于全大寶四周,只見這頭巨猿吼號如嘯,奔突衝撞,俄頃間身上已經多出十幾條縱橫交布的血槽!
  不錯,是何如霞趕出支應了。
  刁雲展一個空心斤鬥翻到了何如霞背後,牛耳尖刀挑刺掛削,出手如風,何如霞迴旋遊走,雙劍吞吐伸縮,宛如蛇信,照面間,兩人已互換了七招十三式!
  混身浴血,形狀淒厲可怖的全大寶,瞪著兩只銅鈴眼,恍若不知疼痛的虎視著穿掠閃騰中的何如霞,模樣像極了一雙發狂的瘋獸!
  於是,就在何如霞的一次躲避動作下,全大寶半聲不響,身子仿佛莽牛奔衝,山搖地動般全力撞擊何如霞,何如霞雙劍分戳,“嗤”聲穿進了全大寶的左右肩胛,而全大寶驟然立定挺肩,將兩臂肌肉繃緊,何如霞用力抽劍,竟似劍鋒生根,連抽三次都沒有抽回!
  刁雲展搶上一步,右肘倏起,重重搗在何如霞後腦之上,何如霞甚至沒有來得及哼唧一聲,身子業已軟軟滑倒。
  一聲狂笑起處,全大寶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抬腿就待往何如霞的胸口踩落,刁雲展趕忙一把將他推開,瞪著雙眼吆喝:“你是被宰瘋了?活生生一條財路擺在這裡,你卻要踹死它?真正叫蠢!”
  全大寶揮舞著兩只血糊淋漓的斷腕,似哭非笑地吼叫:“我要他們的命,他們把我糟蹋成這付樣子,我非殺掉這雙狗男女不可……”往地下吐了口唾沫,刁雲展冷冷地道:“要他們的命不用你動手,送他兩人到‘鐵槳旗’的窯口,自然有人代勞,包管便宜不了這一雙,但這兩人死活之分,對我們影響可就大了,送死的去哪比活的值銀子?”
  猛一跺腳,全大寶仰天大叫:“我恨,我恨礙…”眼珠子上翻,刁雲展不緊不慢地道:“恨?恨什麼?想發財豈有不付代價的道理?今天你賣了好幾斤人肉,明朝就會有大把銀子的找補,吃不了虧,如果將活人弄成死人,大把銀子變成小把,那才有得你恨的!”
  全大寶咬著牙道:“好吧,我就聽你的,小刁,現在趕快給我止血治傷,要是流血流死了,大把大把的銀兩就全不濟事啦……”刁雲展笑了笑:“這才是聰明做法;要止血治傷,現成就有郎中在,包替你醫得順順噹噹 ”說著話,他目光轉向那門邊的邋遢漢子,放粗了嗓音:“兀那採野藥的,我這伴當挨了這一身狠剮,你他娘沒見著?還不趕緊給老子滾過來侍候著?”
  邋遢漢子顯然就是秦藥師了,聞聲之下,毫不反抗的乖乖走了過來,一邊順手將纏在腰上的一條灰色布帶解下,布帶內側居然縫製著無數個大小不一的暗袋,袋裡裝著各種小瓶的藥物,他人一來到全大寶身旁,立時動作熟練的替這個凶神上藥扎傷,屋角裡,老汪實在看得有氣,忍不住脫口叫了一聲:“老秦 ”秦藥師回頭望了老汪一眼,又毫無表情的繼續他的工作,刁雲展發火地吆喝:“你叫喚什麼?想挨兩刀不成?”
  老汪嚇得一機伶,趕忙低下頭去,二虎子血氣上湧,起了一陣衝動,差點就待往前躍撲 他卻硬生生忍耐住了,他當然明白,撲上去也只有一個後果,怕是自己非躺下來風涼不可。
  刁雲展亦不閒著,到屋前找了一大段老汪平時捆柴薪的粗麻繩來,前三後四的把屈歸靈及何如霞綁了個結實,在撥弄著何如霞的身體間,他不止一次的呆呆端詳著這位二姑娘的臉盤身材,好像直到如今,他才發覺何如霞是個女人,而且,是個長得挺標致的女人。
  全大寶齜牙咧嘴地受著秦藥師擺佈,招子卻巡梭在刁雲展的動作上,他猛吸一口氣,又打著呼嚕噴出來,一面怪聲怪調地發話:“小刁,你他娘的好興頭……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起什麼騷主意?八成是老毛病又犯了,欸喲……你這個採野藥的手腳輕點不行麼?我說小刁,嘗鮮可不能獨嘗,我也得佔一份……”刁雲展站起身來,形容暖昧地一笑:“我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麼,不過,你都給我省省吧,傷成這等熊樣,還能辦事?”
  全大寶嚷著道:“老子傷是傷在其他部位,那玩意卻毫髮無損,活蹦亂跳得緊,又如何不能辦事?小刁,你他娘別想吃獨食!”
  拍拍手,刁雲展賊嘻嘻地道:“你這話可是說到哪裡去了?我刁某是此等不講義氣的人麼?罷,只要你能行,咱們哥倆秋色平分,成了吧?”
  別看全大寶一個人傷得只剩半個人,勁頭卻來得大,他呵呵笑道:“這還差不多,那臭娘們,她割了我十幾劍,我就要在她身子上找補回來!”
  刁雲展眨著一雙鼠眼道:“但是,大寶,咱們仍照老規矩,得分個先來後到,我他娘要拔頭籌 ”全大寶又痛得身子一抖,他怒瞪了正在上藥的秦藥師一眼,才悻悻地道:“每一次都是你拔頭籌,就不能有個例外?”
  吃吃笑了,刁雲展坐到原先屈歸靈所坐的那張竹椅上,慢條斯理地道:“上下尊卑,總該有點分別,我是兄長,當然遇事在前,你是老弟,自則往後排站,無規矩豈能成方圓?你多學著了。”
  全大寶惱火地道:“斷手挨刀的都是我,你卻連根鳥毛也沒掉,怎麼說是你遇事在前?”
  刁雲展翹起二郎腿,晃晃蕩蕩地道:“偶而一次,大寶,你就生受了吧……”
  貪婪又急躁地瞧著昏迷在地的何如霞,全大寶是一付迫不及待的模樣:“呃,小刁,什麼時候?”
  刁雲展揚起眉梢子:“什麼什麼時候?”
  全大寶吼道:“玩這臭娘們呀,你那一陣子才打算快活?我可不耐煩久等!”
  刁雲展臉色一沉:“大寶,你也不是沒見過女人,怎的這麼個猴急法?眼下是大白天不是?
  又當著這一夥人,我問你,你待怎麼玩?“窒了一窒,全大寶氣沖沖地道:
  “你他娘要拔頭籌,就等於擋在我的前面,你不動手,我只有幹耗著,這不是引人心火上燒麼?管他娘什麼白天黑夜,小刁,等我包紮妥了,把這一屋子熊人趕出去,你先上馬,完了事招呼一聲,我跟著跨鞍,消遙過了,也就好上道啦!”
  捻著一根鼠須沉吟片刻,刁雲展的目光不停繞著何如霞的胸脯打轉,然後,他咽了口唾沫,點點頭道:“好吧,咱們就這麼辦,也免得夜長夢多,娘的,這雌貨可刁蠻得很!”
  全大寶立時急姥姥地催促秦藥師:“採野藥的,你手法快點不行麼?沒見過像你這種半吊子郎中,要死不活的看著都有氣……你若是誤了老子好事,小心我來治你!”
  秦藥師仍然一聲不響,只是進行著他的工作,神情專注仔細,似乎根本沒聽到全大寶的叫囂辱罵。
  老汪父子卻大大的震駭了,從這兩個惡煞的對話裡,不是分明表白了他們的企圖麼?天爺,他們竟然堂而皇之的商議著一樁如此傷天害理的醜事,他們竟這般毫無羞恥、毫無人性的準備輪暴一位少女,而那少女又在全無反抗能力的境況中!這是個什麼世界,天理何在,王法何存?
  內心在吶喊,情緒在翻騰,但他們卻什麼都不能做,他們是完全的無能為力,因為他們也想活命 別說刁雲展尚囫圇無缺,只算一個受傷甚重的全大寶,那份狂悍兇猛的獸性,就不是他父子得以消受的!
  於是,秦藥師終於完成了他的治傷過程,他沉默著將藥物一一收回,又把那條灰布帶子系回腰間,僵木的面孔上沒有絲毫表情。
  全大寶稍微伸展了一下肢體,卻痛得他脖子上那根粗筋猛的一抽,他咬牙強忍,瞪大雙眼,口裡一疊聲地吆喝起來:“哎、哎、哎,屋子所有的人都給老子滾出去,滾得越快越好!”
  “別這麼雞毛子喊叫的,有的是時間,還怕你玩不夠?”
  老汪突然扯開喉嚨喊:“二虎子他娘,二虎子他娘啊,你倒是趕緊出來,跟我們到外頭躲著礙…”全大寶“咦”了一聲,轉過頭來,正好看見老汪老婆趑趑趄趄,縮頭縮腦地從裡間走出,他上下一打量,豁然暴笑:“我操,原來屋裡還有一個老幫子,可實在不中看,滾滾滾,一遭滾出去!”
  老汪上前一把抓住老婆,另一手牽緊兒子,失了魂似地踉蹌奔出門外,秦藥師靜靜跟在後頭,形態間像是剛剛出過一次最平常的診療工作。
  刁雲展笑哧哧地道:“現在,輪到你了,大寶,你也請吧。”
  全大寶舐舐嘴唇,眼珠子直勾勾地停在何如霞身上,神情顯得有些毛躁:
  “可要快,小刁,我實在等不及了!”
  揮揮手,刁雲展由竹椅上站起:“再怎麼快,也得等到撥弄完事才行吧?不要囉嗦了,且往外請,延宕下去只是耽擱你自己的時間,大寶,外頭候著啦!”
  全大寶嘴裡咕噥著,好歹舉步走了出去,刁雲展急忙上前把門關上,搓著兩手轉回身來,目光接觸到何如霞的面龐,又不禁吞了口唾沫!
  屋子裡很靜,屈歸靈側身躺在牆腳下,臉孔朝內,仍然僵寂不動,何如霞仰臥著,雙目緊閉,鼻息微弱,若不仔細觀察,幾乎難以查覺她胸口仍在輕輕起伏。
  於是,刁雲展三腳兩步來到何如霞身邊,先做了一次深呼吸,再蹲下來開始解除何如霞四肢的束縛,伸出手去,他發現自己的一雙手居然在微微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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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色心淫性易招災

  當刁雲展解開了何如霞身上的第一個結扣,何如霞突然呻吟一聲,身子倏而痙孿,緊接著睜開雙眼,怔怔凝視著刁雲展,很快地,眼中光芒轉為尖銳冰冷,白皙的額頭上也浮現起青細的筋絡 她立刻明白了姓刁的在打什麼主意!
  刁雲展想不到何如霞會在這時忽然甦醒,實際上,何如霞依舊頭腦暈沉,眼前眩花,她的知覺恢復原該尚有一段持續時間,為什麼會突兀裡清醒過來,大約只能解釋做直覺上的自衛反射吧?
  一怔之後,刁雲展馬上加快動作,且猶不忘發聲恫嚇:“小娘子,你老老實實給我躺著,我不但不會傷害你,還包叫你痛痛快快,醉仙欲死,你若是起意抗拒叫嚷,就免不了皮肉受苦,外落個當場出醜 ”何如霞語聲低弱,但卻充滿冷峻地開了口:“你想幹什麼?”
  刁雲展嘿嘿一笑:“小娘子,我正在替你寬衣解帶,你倒是說說看,我想幹什麼?”
  何如霞厲聲道:“你敢!”
  臉孔板起,刁雲展惱羞成怒地道:“老子為什麼不敢?姓何的娘們,你好生給我老子聽著,如今我是刀俎,你為魚肉,除了聽憑宰割,你是鳥的門也沒有,乖乖順著我,有你的甜頭吃,否則,哼哼,休怪老子辣手摧花!”
  何如霞竟是出奇的冷靜,她仰視著刁雲展那一張醜臉,清清楚楚地道:“我不會容你得逞,我會用盡一切可能的方法阻止你,你這無羞無恥的下流胚子、陰溝裡的臟老鼠,天下再沒有比你更齷齪、更卑鄙的了!”
  眼皮子抽搐起來,刁雲展的兩邊太陽穴也開始不住跳動,他咬牙切齒地道:
  “賤人,你,你竟敢罵我?”
  何如霞重重地道:“罵你還怕污了我的嘴,你不要臉,沒有品格,你簡直不是人,是畜牲,是禽獸,枉披著一張人皮在人群裡混,你早就該打進十八層地獄!”
  揮掌打了何如霞一記耳光,刁雲展怪叫起來:“你這小**、臭娘們,你是吃了狼心豹膽啦?衝著老子吐這等的渾話?
  好,老子是沒有品格,是不要臉,這沒有品格、不要臉的人,今天就要玩你,就要姦你,叫你一輩子也揭不脫,洗不掉 “何如霞不顧唇角流血,毅然轉正臉龐,目光冷厲地瞪著刁雲展:“試試看,就算是死,你亦休想達到目的!”
  刁雲展口沫橫飛地囂叫:“好,你死,你死給我看,老子更不怕玩死的!”
  於是,一個沙啞又斷續的聲音幽幽響起,宛若傳自九泉地心:“刁雲展……
  天底下……有許多惡人……但良心泯滅至此……操守這般低劣……如你……卻還確然少見!”
  猛古丁跳起身來,刁雲展半旋,這才發現說話的人是屈歸靈;屈歸靈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依著牆腳坐起,面色灰敗,整個前襟沾滿血跡,連嘴唇、腮邊,亦是血污點點,紫褐斑斑,人坐在那兒,幾乎就像只剩下半條命。
  在須臾的緊張之後,刁雲展不由勃然大怒,他指點著屈歸靈,惡狠狠地罵道:
  “我當是誰在放些狗臭屁,原來是你姓屈的借屍還魂來了,怎麼著?老子吃葷沾腥,愛的就是這個調調,你能啃了我的鳥去?”
  屈歸靈連聲嗆咳,氣息衰弱:“刁雲展……江湖……不是像你……這樣混的……糟蹋一個少女的清白……尤為眾人不齒……天地難容……”刁雲展冷笑一聲,吊起兩眼:“這是我的事,姓屈的,你管得著麼?你能有本事管麼?”
  屈歸靈吃力地道:“放過何姑娘……刁雲展,你不為自己打算……也不想替後世子孫……積德?“朝地下“呸”地吐了口唾沫,刁雲展張牙舞爪地道:“男女好合,大家痛快,這個打算正叫好,至於替後世子孫積德,我他娘無妻無子,積什麼德?待到兩腿一伸,全去他個六舅!”
  屈歸靈的雙目黯淡,聲音低微:“你真是個……絕子絕孫的東西!”
  刁雲展一愣之後,發了瘋似地撲向屈歸靈,口中吼罵著:“該死的王八蛋,老子就要你的命……”在刁雲展的腦袋裡,屈歸靈業已是個奄奄一息,甚至離死不遠的重危之人,尤其在粗索捆綁之下,根本已無抗拒之力,他撲上前去,全心全意只在打算著如何教訓屈歸靈,給他一次重重的懲罰,但是,他卻沒有考慮到有句俗話說,“百足之蟲,死而不殭”;何況,屈歸靈還沒有死,還是個活人哩。
  雙方的距離不遠,刁雲展這一撲擊,眨眼已到,他的勢子極快極猛,雙掌左右分摑屈歸靈頭臉,而屈歸靈的兩腳驀地反蹬牆壁,整個人便像強矢一般筆直射出,刁雲展往前衝躍,正好湊上。只見他揮摑的雙掌尚未夠上位置,屈歸靈已一頭頂撞在他胸口,彼此俱是一股猛勁,又全力施為,這撞擊的勁道可就大了,刁雲展的一口鮮血,隨著胸骨的斷裂聲同時噴出,瘦削的身子拋空而起,連連打了兩轉,才重重附跌於地!
  屋子裡有著片刻的死寂,然後,屈歸靈掙扎著跪起,望向四仰八叉躺在那裡的刁雲展,刁雲展的面容已經完全扭曲變形,雙目凸瞪,嘴巴大張,滿口的血泡襯托著他胸前白森森的、交雜刺出的胸骨,這等情狀,要說他還活著,就未免大大離譜了。
  何如霞透了口氣,輕輕呼喚:“屈先生,屈先生,你,你還好嗎?”
  屈歸靈努力調息著內腑間翻湧的血氣,過了好一會,才艱難地道:“我……
  還好……二姑娘,你受驚了……”閉閉眼,何如霞哀怨地道:“要不是虧了你,屈先生,我只怕不僅是受驚而已,大概現時已經死了!”
  屈歸靈咽回一口逆血,極為緩慢地道:“別說這些……吉人自有天相……二姑娘……你心慈福厚,總會化險為夷的……”兩人沉默了一陣之後,何如霞悄聲道:“屈先生,我們眼下該怎麼辦?另外一個,可能正守在屋外……”屈歸靈暗啞地道:“我知道,我比他們預料中的時間甦醒得早……那姓全的,還在外面候著刁雲展的招呼呢……”何如霞迷惘地道:“候著他的招呼?招呼什麼?”
  又嗆咳一聲,屈歸靈有些難以啟齒地道:“他們……呃……他們準備……輪流……輪流……”“咯崩”一咬牙,何如霞痛恨至極地道:“畜牲……畜牲……
  真是一對畜牲……”屈歸靈噎著聲道:“不要激動……二姑娘……如今只剩下一個畜牲了,那一個……也容他不得!”
  何如霞憂慮地道:“但,屈先生,我們在這種情形下,又如何對付外面的另一頭野獸?”
  屈歸靈似是早有打算,他慢慢地道:“二姑娘,得要麻煩你幫我一把……我,我實在是移動困難……你能坐起來麼?對,就是這樣,現在,你看見屋角衣櫃下我的劍了?”
  費力坐起身來的何如霞,隨著屈歸靈的指引移動視線,果然看到了豎立在屋角一隅的那張陳舊衣櫃,以及衣櫃下面嵌邊處的“天殘劍”,劍似一段落虹靜靜拋置,卻依然寒光陰泛,冷凜迫人。
  同時,她也發現了自己的一對“鴛鴦劍”,但她的“鴛鴦劍”甩得較遠,竟被丟在靠近房門的另一端,兩件兵刃,還是以取較近的,“天殘劍”來得容易,現下的情況裡,可真叫咫尺天涯,行動艱難埃屈歸靈低啞地道:“二姑娘……你試試看……試試能不能滾動身子過去,用腳把劍踢過來?”
  何如霞點頭道:“我想可以……”
  雙手是反綁在後腰,兩腳從足踝部分並縛在一起,這種姿勢,照說是很難動彈的,但何如霞利用腰臀的扭曲動作,輔以肩背的連續側頂,身子便翻滾過去;她週而復始地不停動作,終於極為辛苦地滾到“天殘劍”旁邊,然後,她勾動雙腳,一次又一次地把劍身逐寸推向屈歸靈那頭,整個的過程相當累人,何如霞卻畢竟做成了。
  屈歸靈以膝蓋按壓劍柄,使鋒刃橫立,再令何如霞小心向後仰倒,雙腕平擱鋒口之上,來回不過數遭拖拉,縛緊兩腕的麻索立斷,接著下來,事情就容易多了,不到片刻,兩個人身上的捆綁立去,四目相顧,都有一種絕處逢生的慶幸。
  何如霞輕揉著手腕,小聲道:“屈先生,你的體能狀況太差,門外那頭畜牲,還是由我來對付他……”屈歸靈苦笑道:“別看全大寶身受重創,卻仍兇性不減,一旦發起橫來,也頗不易相與……二姑娘,我們仍然聯手行動,臨釩應變吧!”
  何如霞居然毫無異議,十分順從地道:“都聽你的,屈先生……”突然,門外就響起了全大寶那狼嗥似的怪叫:“我說小刁,你他娘還在盤腸大戰呀?到底有完沒完?這已是頓飯辰光啦,你猶不下馬,成心吊我的胃口不是?那娘們如果被你折騰得要死不活,我尚有個什麼搞頭?”
  聞聲之下,何如霞把一張俏臉兒全氣得泛了青,她挫著牙道:“真是恬不知恥……”屈歸靈道:“二姑娘,你就待在這裡,我到門邊去,假設我猜得不錯,姓全的不用多久,就會破門而入,在第一個照面裡,最好你能吸引他的注意……
  僅僅叫他有剎那分神的時間就夠了!”
  何如霞拾回她的“鴛鴦劍”,定定地站回原位:“我懂你的意思,屈先生。”
  屈歸靈也只是剛剛站立門邊,全大寶的吼號聲又傳了進來,人似乎就在門外:
  “小刁,小刁,你不用在裡頭裝聾作啞,獨自快活,要是再不出聲,老子就三不管衝進屋來,看你的交頸好戲還唱不唱得成!”
  何如霞定定的望著門扉,神色冷森,小巧的鼻翼兒不住翁動,一排扁貝似的牙齒卻深深咬入下唇,光景是恨到了極處。
  屈歸靈卻微合雙眼,貼牆靜立,手上,“天殘劍”懶蛇一樣軟軟垂掛,時有寒光映閃,他的形狀,幾若老僧入定,七情不興了。
  俄頃的沉默之後,全大寶的吼叫聲再度揚起,這一次,卻真個暴跳如雷:
  “我操你的老親娘,刁雲展,平素裡你吃面,我喝湯的把戲玩久了,你當我就真的騎到我頭上啦?憑什麼事事全得你往前站,我向後靠?你以為你就把我吃定了?
  今天老子偏偏不信邪,要給你來個翻身轉面,你聽著,我這裡數到三,若是你不乖乖出來,老子便破門而入 ”屈歸靈睜開雙眼,向對面的何如霞比了個手式,他知道,事情就快發生了。
  全大寶果然開始氣衝牛鬥的吆喝:“一!”
  雙目中的光芒宛如凝結成冰,何如霞手中的“鴛鴦劍”已經交叉豎立胸前。
  外面,全大寶又在叫:“二!小刁,你聽清楚,是他娘的第二個數啦。”
  仍然貼牆靜立不動,屈歸靈好像任什麼也沒聽到,臉色非常平靜。
  於是,全大寶石破天驚的一聲狂吼:“三 刁雲展,給你台階你不下,敬酒不吃吃罰酒,老子來了哇!”
  隨著這一串虎嘯狼號,那扇關閉的木門立時“嘩啦啦”四散迸裂,全大寶的身影半座小山似的衝將進來,那股子猛勁,幾乎能把屋子都震垮!
  外面光線較屋裡明亮,全大寶一衝進來,立覺眼前一暗,但目光巡搜間,卻先發覺了相對而立的何如霞,以及,閃炫在何如霞胸前的一雙“鴛鴦劍”。
  一愣之下,全大寶衝著何如霞大喝:
  “你們不是在辦事麼?兀那臭娘們,為何你卻獨自個站在這裡?小刁呢?”
  何如霞沒有回答,回答的是來自門後的一抹紫電晶光,那抹光芒來得其快無比,快得似乎要追躡千百年來流逝的歲月,只是倏閃倏映,已經七次穿透了全大寶的胸膛,就在全大寶還不曾弄清楚這是怎麼回事以前,人已驀然頹倒 一雙銅鈴眼,猶自迷惘的呆瞪著噴濺於胸前的鮮血,仿佛尚不明白這鮮血是從哪兒來的!
  事情的演變實在太炔,快得令人目眩神迷,何如霞揮劍的念頭剛剛興起,一切已告結束,當全大寶死在地下,她的“鴛鴦劍”也才堪堪向前伸出三寸而已。
  屈歸靈頹然坐倒牆角,又嗆出一大口血,嘴鼻部分,沾染得一片腥赤!
  慌忙奔到屈歸靈身邊,何如霞蹲下身子,又是驚恐、又是焦急地呼叫:“屈先生,屈先生,你再支持一回,我這就去找人幫忙,屈先生,你要挺著礙…”屈歸靈氣若遊絲,微微睜開兩眼,想說什麼,卻又哇的噴出一口血來!
  混身一陣顫抖,何如霞丟開手上雙劍,猛地站起,轉身之下,幾乎和門外進來的那人撞個滿懷,那個人,正是秦藥師。
  一把抓住秦藥師的前襟,何如霞急得幾乎哭出聲來:“快,快去找老汪,屈先生情形不對了,要馬上請郎中來看 ”秦藥師平靜地道:“我就是老汪找來替屈先生治傷的人,何姑娘,我姓秦。”
  何如霞流露在臉上的那種驚喜又感恩的表情,真摯得令人感動,她緊緊抓住秦藥師的衣襟,聲音裡業已透著哽咽:“謝謝老天,謝謝老天,秦大夫,我竟不知道救命的人就在眼前,請你趕快為屈先生診治,他的傷情,只怕不能再有延誤了……”輕輕拍著何如霞的手背,秦藥師的形態安詳而鎮定,他和悅地道:“我會盡力,何姑娘,但要先請你放開手,我才能為屈先生治傷。”
  不由粉臉一熱,何如霞這才發覺自己有些忘形了,她趕快鬆開緊抓著秦藥師前襟的兩手,退後一步,帶幾分窘迫地道:“對不起,我是一時心急 ”秦藥師第一次有了微笑:“我了解你的感受,何姑娘。”
  說著話,他走過去,開始替屈歸靈細細號脈,手指移動間,眉頭卻漸漸凝皺起來。
  何如霞一見秦藥師的神色,已忍不住心頭顫悸,剛想開口發問,門外人影晃動,老汪夫妻與二虎子業已迴轉,正探頭探腦的朝屋裡張望著,三張臉上,同是一副忐忑惶悚的表情,秦藥師看到他們,立時出聲招呼:“老汪,還得麻煩你跑趟腿,到我那裡去取樣東西。”
  老汪一見地下的兩具屍體,驟然打了個哆嗦,先拿身子擋在老婆面前:
  “這……這兩個凶煞,全死了?”
  秦藥師淡淡地道:“廢話不是?活人會是這個樣子麼?”
  二虎子吐了口口水,恨聲道:“真是死得便宜,等一下抱他們出去餵野狗!”
  又是一哆嗦,老汪臉上透灰:“老秦,人是誰殺的?”
  秦藥師道:“若非何姑娘,便是屈先生,我沒有這個本事,你呢?更甭談了。”
  何如霞著急地道:“秦大夫,你不是要麻煩老汪去拿樣東西嗎?那樣東西可與治療屈先生的傷有關?”
  點點頭,秦藥師道:“不但有關,關係大著了 ”轉過頭,他又吩咐老汪道:“我屋裡床頭邊擺著一只檀木箱子,你記得吧?好,打開箱子,最上層靠右側有個不大的斑竹盒,老汪,把那斑竹盒給我拿來,那裡的東西,對屈先生大有用處。”
  老汪連聲答應著,一邊往外挪腿,邊匆匆交待兒子:“二虎子呀,我去老秦家辦事,你趕緊把這兩具屍骸弄走,擺在這裡血糊淋漓挺窩囊人的,當心別嚇著你娘……”一挺胸,二虎子道:“包在孩兒身上,一趟摃一個,兩趟送完,三天不到就能叫野狗吃得屍骨無存!”
  老汪先把老婆弄到屋後,才慌慌張張趕著走了,二虎子果然不含糊,斜肩摃起全大寶的屍首,任是屍首的重量壓得他彎腰駝背,卻連吭都不吭一聲,步履蹣跚的上路而去。
  何如霞憂心忡忡地向秦藥師道:“秦大夫,屈先生的傷,是不是十分嚴重?”
  秦藥師沉吟著道:“的確不輕,尤其在受創之後,又連番耗費精力,震蕩血氣,引發腑臟移位,逆血上湧,心肺已經相當衰竭,等要完全治癒,怕得大費周章……”何如霞忙道:“這樣說來,是有救的了?”
  秦藥師的雙眸中閃動著光亮 那是屬於一種對自己職業上頗生信心的驕傲;他微笑著道:“應該有救才對,何姑娘,而且像屈先生這麼一位極具膽識、又富俠義感的好人,上天也有義務使他多福多壽,這才算是公道,是麼?”
  不知怎的竟然又覺得臉上發燙,何如霞略顯羞澀地道:“屈先生……確是個好人……”秦藥師道:“我叫老汪去拿的東西,是一只已有五百年參齡的老須參,也是我所有藥材中最珍貴的一樣,挖得這只老須參,已有七八年了,我從來不捨得使用,這種老參,對於固本保元,凝氣和血,俱有奇效,屈先生眼前的內傷,剛好適用,再加上我自己調治的幾味搭配投服,相信能幫助屈先生渡過難關。”
  何如霞感激逾恆地道:“真不知道該怎麼謝你才好,秦大夫,在這兒能碰上你,簡直是遇著活菩薩……”秦藥師笑道:“不敢,何姑娘,好心才有好報。”
  兩人言談間,二虎子又氣籲籲地奔了回來,多一句話也不說,拖起刁雲展的屍體便掀上肩頭,摃著姓刁的這付臭皮囊,他顯然輕鬆多了,三腳兩步,人已走了個無蹤無影!
  沒有多久,老汪也滿頭大汗的返達,遞交給秦藥師一具帶有紫色斑點的盒子,果然有一只略成人形,須髯參差的淡褐老參,秦藥師審視過後,招呼老汪引路,親自到灶間調處去了。
  何如霞又半蹲在屈歸靈面前,專注的凝視著屈歸靈那張灰白憔悴又血污沾染的面龐,說不出是一種什麼因素使然,她覺得好心疼、好難過,除了對自己的親人至交,她極少有這樣的感受,似乎屈歸靈微弱的脈搏應合著她的心跳,遊絲般的呼吸牽引著她的魂魄,稍有波動,便使她同受悸顫了……一個人對一個人,思想觀感上的改變原不該這麼突兀快速,但事實上卻確然如此,何如霞由怔忡的尋求自我解釋 莫非只為了先前屈歸靈冒死相救的那一段,抑或自己本來就心存敬慕,表面的排拒僅乃一種虛飾的姿態?
  何如霞的沉思尚未獲得確切的答案,秦藥師和老汪已從灶間匆匆出來,兩個人合力抬起屈歸靈走向裡屋 此時此情,老汪兩口子的臥房只好權充屈歸靈療傷之所,由不得他夫妻享用了。
  稍稍猶豫了一下,何如霞明知不大方便進去探視,腳步卻不由自主的朝裡移動,隱冥中,似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吸引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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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霹靂烽火拂曉血

  何起濤突兀從睡夢裡驚醒,朦朧中,他恍惚聽到一聲慘叫,一聲音調極為熟悉的慘叫,就是現在,叫聲的尾韻猶在耳邊回盪不散,那顫抖的餘波,仿佛是迸自心肺間一呼之後衰竭的掙扎,透著恁般的不甘,也仿佛要把這一聲淒厲的吶喊穿過時空傳送出去,表達一個資訊 一個不祥的資訊。
  抹去額頭上的冷汗,何起濤轉臉望向窗口,棉紙糊成的窗格外,仍然一片漆黑,說明了此刻依舊時在深宵,除了偶爾傳來巡守者的步履聲與低喝聲,夜,終究還是沉寂又僵凝的。
  他已經了無睡意,起身著裝,一邊輕輕擊掌兩響,房門悄然啟開,他的貼身近衛“丹心七志士”中的賀晚晴急步趨入,垂手候差。
  用力在自己面孔上抹了兩把,這位“千帆幫”的龍頭當家顯得有些煩躁地道:
  “晚晴,今晚上總堂裡是誰當值?”
  賀晚晴低聲道:“回老闆的話,是玄字旗船隊的大掌舵姜省非姜老大何起濤”
  哦“了一聲,接著問:”二當家現在何處?“賀晚晴道:“大概已回房歇著了,個把時辰之前,二當家才巡夜經過這兒。”
  略一沉吟,何起濤道:“去請二當家來。”
  賀晚晴答應著躬身退出,片刻後,霍邦已經大步走進房中,瞧他目光炯亮,神采奕奕的模樣,竟是毫無惺鬆之狀!
  何起濤打量著霍邦,沙著聲音道:“二弟,你似乎尚未入睡?”
  霍邦笑道:“心裡有事,總睡不安穩,其實只要每晚能靜下來打坐調息上一兩個時辰,亦堪可恢復疲勞,抵足一夜好睡了。”
  先讓霍邦坐下,何起濤才憂形於色地道:“二弟,我可是已經入夢,就在朦朧中,像是忽然聽到一聲慘叫,那叫聲好熟,待我矍然驚醒,卻又四周寂然,不復得聞……被這一攪,竟睡意全消,再也躺不安穩了……”霍邦安慰著道:“許是這幾日來當家的過於操勞,心情亦難免緊張,才會夢魘著了,這是常有的意識反應,白天的積鬱憂慮,往往便會在夢中以另一種形態映現,當家的放鬆一點,幻覺便自消失……”搖搖頭,何起濤沉重地道:“不,二弟,我有一種感應,這感應極其不祥,我在擔心,屈老弟他們前往‘黑岩半島’的一組人,只怕已經出事了!”
  霍邦忐忑地道:“當家的可是另有所悟?”
  何起濤緩緩地道:“夢中聞到那一種慘叫……二弟,這便是惡兆之徵礙…”
  霍邦感到背脊上泛起一陣冰寒,他卻強笑著道:“必是當家的對他們此行關切過度,日有所思,夜方有夢,恍惚中的神智映現,往往與事實大相逕庭,做不得準的。”
  何起濤僵默了須臾,又嘆著氣道:“可恨如霞這個丫頭,居然不知天高地厚,膽敢不告而別,也跟著前往‘黑岩半島’攪事,二弟,我不但憂掛於她的安危,更怕她為屈老弟及潛龍憑添累贅,這孩子,實在太不仰體我的苦心了……”霍邦陪笑道:“這一層當家的倒不必過於牽掛,如霞冰雪聰明,慧詰靈巧,心思之活絡,猶勝乃姐如霜,吉兇所見,自知趨避,何況還有屈歸靈屈兄和潛龍兩個的曲護照應,當家的寬念,如霞一定會平安回來。”
  何起濤神色悒鬱地道:“二弟,一想起那聲似在耳邊的慘叫聲,我就不禁惶悚難安,但願你的話說得對,這只是一個做不得準的夢魘霍邦忙道:”錯不了,當家的,吉人自有天相,葉潛龍方面大耳,體魄修偉強壯,豈是短壽之相?說不定這傢伙活得比我們還要長哩!罷饈保 贗砬繅啞愫靡緩  瑁 靡幻嬤炱崦杌ㄍ信潭肆私 矗 諦 幹現猛琢街桓潛  騫 瞬瑁 龐智崆嵬順雒磐狻?
  何起濤擎起蓋碗盅,掀蓋撥去浮在茶水上的葉梗,淺淺啜了一口,籲著氣道:
  “這兩天,風聲雖緊,卻不見動靜,我看他們是打算先吊著我們,等撐過了勁再抽冷子動手,二弟,你說呢?”
  霍邦慎重地道:“或許有這個可能,當家的,但我看眼前如此僵持的局面,也就是這一二日便要打破,甚至更快發生驟變,亦不足為奇 ”雙眉揚起,何起濤道:“怎麼說?”
  霍邦道:“因為屈兄與潛龍的攻勢已經發動了。”
  連連點頭,何起濤面色肅煞地道:“很好,要來的早晚會來,該討的總歸要討,二弟,我們的準備都完成了吧?”
  霍邦凝重地道:“承當家的諭示之後,‘天’‘地’‘玄’‘黃’四旗船隊所屬的四百條船,大多揚帆他去,盡做了疏散,現在泊靠本地或附近碼頭的船隻,不過三十餘艘,尚有半數正在裝卸貨物,一待作業竣事,亦將加速駛離,可容對方攻擊的目標已經大為減少。而四旗船隊的四位大掌舵,二十名正護旗手,全已隨著他們的頭兒移守總壇,船隊的事宜,便交由四旗船隊的二掌舵及六十餘名副護旗手調處,照形勢判斷,船隊業已散離各地,遭到波及的可能性不大,倒是總堂口,大概將成為敵方的主要撲擊對象……”何起濤道:“總堂口裡的婦孺都撤走了吧?”
  霍邦頷首道:
  “昨日已經全數撤完,如今總壇之內,俱屬精壯!”
  又啜了口茶,何起濤將蓋杯輕輕放回小幾之上,一邊嘴裡盤算著道:“‘天’字旗的大掌舵是‘鐵鬼手’荊之浩,由他和他的人負責正北面防守,最稱允當;‘地’字旗‘飛鴻’常毅庵一夥埋伏東邊,應該是個好安排;‘玄’字旗‘閃’刀姜省非帶人守西邊,‘黃’字旗‘黑龍’官小樓他們擋著南側,大概也都錯不了:再加上總堂口本身的人員配搭,應變力量差不多是夠了……”霍邦微微笑道:
  “只不知魏長風那邊實力如何?當家的不覺得我們對於敵情所獲太少?”
  何起濤的眉心擰了個結,沉沉地道:“事起突然,誰會想到預先佈置眼線?
  如何想到須要在自己拜把子兄弟的地盤組合內潛伏臥底?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現在待要補遺,已經來不及了!”
  霍邦道:“對這件事,我一直耿耿在心,當家的,我們不曾派人在‘鐵槳旗’臥底,只怕魏長風卻早就有了奸細混在我們堂口之中!”
  何起濤苦笑道:“這種情形,大概難以避免,二弟,如何因應,就要靠我們自己的警覺與提防了,你可曾做過什麼反製方面的措施?”
  霍邦道:“早交待過大家,務必慎言慎行,注意保密防姦,由上至下,只有一道縱的命令,橫向串連,以縱令密集運轉!四位大掌舵全是身經百戰,歷練豐富的好手,總堂口的各級禁衛亦多屬精明老到,只要忠貞不缺,大致上不會發生問題,問題是怕有那早就變了節,昧了心的弟兄,若然,就防不勝防了!”
  雙手環抱胸前,何起濤閉目垂盾,似在深思,就在這一片沉寂中,外面更鼓敲響,隱隱傳來,竟是將要天亮的辰光了。
  這時,賀晚晴又躡足走入,手中提著一把拭擦得淨亮的銅壺,拿壺中滾水,替二人衝過第二遍茶,霍邦望著賀晚晴退出,才低聲道:“當家的,天要亮了,當家的是不是趁這會兒再盹上一盹?”
  睜開眼睛,何起濤伸了個腰,緩緩自椅上站起,他略顯倦容地道:“不必了,二弟,索性由你陪我出去轉幾轉,四周巡視一遍,權當溜溜腿吧。”
  霍邦答應著剛剛站起,樓宇之外,已驀地傳來一記驚天動地的爆炸聲,爆炸的威力之大,甚至連他們立身的樓房也起了晃動,積塵灰土,籟籟而落,更一片火光沖天飛揚,煙硝晦迷中,梁折牆頹的坍塌震蕩不絕如縷,人聲隨即鼎沸,驚呼怒吼的音浪亂成一團!
  何起濤神色倏變,瞬息間又恢復冷靜,他兩步搶到床頭,掀枕取出他的兵器“八卦鑄心刀”,掂刀入手,雙目光芒似血。
  “二弟,該來的果然來了,而且,的確比我們預料中要早!”
  霍邦鎮定地道:“我們上陣吧,當家的。”
  門外,賀晚晴一閃而入,躬身急報:“老闆,‘鐵槳旗’敵蹤已現,分兵三路攻入總壇,據值班標衛首領鄭大通適纔急稟,來敵之中,似以‘風嘯’、‘雲起’兩殿之好手為主力,三路人馬,數近六百之眾,我方防守兩邊的‘玄’字旗姜大掌船、東側‘地’字旗常大掌船、南面‘黃’字旗官大掌船,已經各率所屬,反撲上去 “何起濤沉聲問:“七志士何在?”
  賀晚晴忙道:“由頭領潘光鬥點齊,已在樓外階下候差!”
  何起濤道:“跟我來。”
  三個人匆匆下樓,門外石階之上,“丹心七志士”頭領“赤棍”潘光鬥早已率同他的五名手下肅立相候,何起濤多一句話也不說,揮揮手,九個人迅速奔向那一片火光人影相映紅的混亂裡。
  從東邊攻入的“鐵槳旗”人馬,乃是由他們“風嘯殿”的殿主“生死環”石重帶領,並手下九名驍勇善戰的大把頭,二百名兒郎助陣,黑色的人影如波如浪,潮水般湧入,一式的鬼頭刀,一式的灰皮盾,寒光閃耀,摻合著發自丹田的陣陣殺喊,把人的血液都激揚沸騰了。
  迎著這一撥來敵的,正是“千帆幫”“地”字旗大掌舵“飛鴻”常毅庵,常毅庵領著他五位久經殺伐陣仗的“正護旗手”,百餘名兄弟,在總壇十餘名禁衛的支援中力拒敵方“風嘯殿”的入侵者,人肉陣衝著人肉陣,剎時業已彼此切入!
  芒閃血映下,常毅庵對上了石重,兩個人原乃素識,只是處在眼前各為其主的搏命形勢中,除了揮刀相拼,連苦笑都笑不出來了。
  由西側衝來的“鐵槳旗”所屬,以“雲起殿”殿主“長鞭”廬存敬一馬當先,粗橫魁梧的身子領頭前撲,手上蟒皮包箍鋼圈的長鞭揮舞得震天價響,他的九名大把頭左右呼擁,二百手下並排挺進,聲勢亦是不校接戰“雲起殿”廬存敬的“千帆幫”主將,就是夜來恰好當值的“玄”字旗大掌舵“閃刀”姜省非,這位“玄”字旗的大掌舵,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剽悍兇狠,勇不畏死,他領著他的五名“正護旗手”與一百多名麾下幫眾,只一朝面便和來敵殺成一團,並且立時就見血濺屍橫,有了傷亡!
  “千帆幫”負責擔任南面防務的,是“黃”字旗大掌舵“黑龍”官小樓,說起此人來頭大,他原本是橫行渤海水域的一幫海盜首腦,不但武功高強,心狠手辣,而且行動飄忽,神出鬼沒,是一號極其難惹難纏的人物。由於消遙日子過慣了,便不免興起目空天下的驕狂氣燄,甚至連“千帆幫”的船隊也動起腦筋來,幾翻侵掠之下,激發了何起濤的憤怒,親自帶船出海,邀擊官小樓;在一個濁浪洶湧的早晨,雙方終於碰頭,何起濤獨挑這條“黑龍”對決,而一場鏖戰下來,何起濤雖未能以他的“八卦鑄心刀”鎮伏對方,卻以他的不傳之刃、不傳之術
   “懾魂劍”下運展的“大寂四劍”劍法敗了官小樓。官小樓在驚服之餘,心甘情願的歸順了何起濤,做起“千帆幫”“地”字旗的大掌舵來。現在,這位桀驁不馴,連當年同在渤海水面討生活的“長櫓會”會首危中行都得退讓三分的官大掌舵披掛出馬,氣勢上已經先透出一股凌厲。
  但是,率眾攻撲南側的“鐵槳旗”陣容,卻決不比官小樓這邊稍遜,為首者乃是“鐵槳旗”方面的首席執法,素以冷面鐵心聞名的“白髯血爪”萬滄,以及萬滄手下的十二名“掌刑”,二百名屬眾,雙方甫始接觸,立即將對將、兵對兵各不相讓的展開了廝殺,血雨橫飛的慘厲情景,不遑輕讓於西邊。
  整個“千帆幫”的總壇,已經完全陷入一片瘋狂的殺伐之中,原本北側方不見敵蹤,而敵蹤的出現卻彌足驚人 這一股人馬,竟由魏長風親自率領!
  黑臉黑須的魏長風,穿著一身黑袍,形象威猛剛厲,別有一種雍容氣度,他手中的一對“彎月斧”在黎明的晨曦中閃耀著冷森的寒光,跟隨於他身邊的,全是一流的硬把子 “黑摩韌”宮子郁、“海夜叉”田聽潮、“燕子”危中行、生了兩只火眼金睛的“赤瞳子”柴宣、容貌陰鷙狠沉的“摘標瓢”熊光渭、高頭大馬,有如巨靈般的“貫月戟”方化,以及另兩個穿著豹皮緊身衣,頭扎豹皮巾的光頂大漢,卻不見“筏幫”的“木面四判”,當然,“陰陽無常”江樺、任雪綺夫婦亦不可能在此刻出現了。
  鎮守正北位的主將,是“千帆幫”的首席大掌舵,負責“天”字旗的“鐵鬼手”荊之浩,這位首席大掌舵不但精明達練,老謀深算,其功力之強、反應之快,尤屬全幫翹楚,目前雖然面對強敵如虎,他依舊沉得住氣,魏長風等人甫一現身,他已橫阻向前!
  注視著白髮似雪,卻面龐油光紅亮的荊之浩,魏長風一揮袍袖,冷冷地道:
  “老荊,我不難為你,去把何起濤叫來!”
  雙方本來就熟,當年的朋友,此刻竟變成了死敵,荊之浩實在說不出是一種什麼滋味,他修長壯碩的身體半步不移,語氣也十分生硬:“瓢把子,我不承情,如果你有本事放倒了我,再去找我們老闆也不嫌遲!”
  魏長風忽然冷峻地笑了:“老荊,你真是年紀越大越固執,今天的場面,你應該心裡有數,我們敢於發動攻撲,就有必勝的把握,‘千帆幫’土崩魚爛便在眼前,為何起濤,不值得賣這等老命,你如果現在抽腿,還來得及!”
  荊之浩的那把“鐵鬼手”豎立身前,鬼手五指如爪,隱泛藍光,他紅潤的臉上沒有丁點表情:“對我說這些話,瓢把子,你不覺得乃是多餘?我荊某人二十餘載的一顆赤心,豈會聽你幾句濫言便抹黑了?”
  一邊,“燕子”危中行突然叱喝:“姓荊的,你也太無狀!”
  荊之浩連正眼也不看危中行,只聲聲冷笑:“放著‘長櫓會’的首領不做,卻跑到‘鐵槳旗’去仰人鼻息,聽差跑腿,這種天生的奴才,真個不提也罷!”
  危中行勃然大怒,星目中光芒如火:“荊之浩,你敢出言侮辱於我?”
  荊之浩揚起麵孔,沉沉地道:“殺都殺得,何不能辱?”
  危中行略略側身,背後斜掛的兩只“削刀輪”已到了手上,他陰惻惻地道:
  “早就想收拾你了,荊之浩,如今正是時候!”
  魏長風走開幾步,淡然道:
  “破陣吧。”
  不待危中行有任何動作,荊之浩的“鐵鬼手”已橫掃向危中行左肋,尖銳箕張的五只鋼指快要沾到危中行的衣角,才傳來鬼手揮動時的破空之聲!
  危中行沖天飛起,又在連串的斤鬥下似翻而回,翻滾的過程間,“削刀輪”
  掣閃翩舞,恍若落月沉燈,團團湧罩荊之浩。
  “鐵鬼手”便仿佛剎時幻成了多臂魔神旋轉的胳膊,朝四面八方,朝能以充塞的空隙中穿織抓扣,金鐵交擊的聲音密如正月響起的花炮,危中行第一次接觸下己被逼退七步!
  “赤瞳子”柴宣雙目火紅,閃不吭聲的暴躥而上,身形騰躍裡,一條鑲包銅頭的三節棍“嘩啦啦”卷襲下來,力道沉猛,頗具威脅。
  荊之浩身形微閃,反手間鬼手驟挑,卻在挑出的一剎回帶,柴宣抽棍橫截,業已不及,“刮”的一聲,胸口上便現出了五道血淋淋的長痕!
  於是,“海夜叉”田聽潮,霍的舞起那只又重又粗的鐵槳,長身加入戰圈。
  但這一次,圍峙四周的“千帆幫”所屬立時有了回應,五名“正護旗手”中的兩個,打斜刺里切迎上來,他們全是“天”字旗中拔尖的好手,一個叫範樵,一個叫吳浪,合稱“雙死角” 兩人所使用的四只巨大糜鹿角,乃經過特殊調合的藥汁泡過,幾番薰曬之後,堅硬如鋼,二人慣於夾擊雙攻,且又出手無情,是而有“雙死角”的稱謂,眼下並肩迎擊田聽潮,立時就纏了個難分難解!
  魏長風的神色已略顯不耐,他本來打算一動手便給荊之浩等人施一記下馬威,誰知雙方這一豁上,竟然陷入鏖戰的場面,如此不僅延誤戎機,且不易與其他各路人馬的行動配合,若不速戰速決,只怕將影響整個局勢 他的目光移向“摘瓢”熊光渭,能光渭即刻會意,身形低塌,人已飛出,隔著荊之浩尚有丈許,一面鬥大 亮的黃銅鈸“嗖”的一聲凌空旋斬,去勢之快,真個有鈸現頭落的功架!
  用不著荊之浩來對付這面飛鈸,一條粗逾兒臂的白臘桿倏然一抖直點,桿端顫如旋碟,“嗆”的一記已把飛鈸戳歪,而鈸身偏轉,又湍溜溜的掠回熊光渭手中!
  執用白臘桿的人,亦是“天”字旗的五大“正護旗手”之一,有個號,叫“通天臂”,名為趙鈞,其實他臂未通天,這條白臘桿倒幾乎能呼風喚雨了;熊光渭的飛鈸堪堪收回,趙鈞已挺桿長刺,桿頭抖閃點桃,千變萬化,熊光渭才一接手,便知是鐵掃把碰上石地堂,有得磨了!
  魏長風領著其餘的人緩步向關,包圍周遭的百餘名“千帆幫”兄弟亦列成圓陣,繞著他們團團轉,圓陣並逐漸往內收縮,光景是要逐步斷絕他們的去路……
  突然,魏長風的“彎月斧”向左右暴斬,凝形的晶芒才現,雙斧卻又居中猝洩,四名“千帆幫”的弟兄尖號著拋跌,血光甫湧,又有四名漢子歪身斜倒;另一位“正護旗手”“旋風扁擔”包百歲大喊著向前撲擊,老桂竹的扁擔尚未掄下,牛高馬大的“貫月戟”方化已橫攔硬截,七尺半長的鑌鐵戟飛回繞轉,芒輝賽雪,一下子便堵住了包百歲!
  “天”字旗五名“正護旗手”,如今只剩“落花棍”孫鐵肩還閒著,但孫鐵肩一張紫膛臉上卻早已冷汗淋漓,因為下一個應該截擊魏長風的,就輪到他了,而任憑拿老命擱上,豈有分毫把握?
  魏長風邁出的步伐已經加大,瘦黑的面孔展現著一片冷森剛厲,“彎月斧”
  的刀口上還滴著點點鮮血,昂首前行之餘,大有誰奈我何的氣勢!
  孫鐵肩猛一咬牙,挺胸躍上,那只黑漆栗棍摟頭便揮,魏長風竟連正眼也不看,頂著揮落的棍子仍往前走,眼瞅著棍便要砸上魏長風的腦袋,他身後兩個穿著豹皮緊身衣的大漢驀然分閃合迎,一個橫臂硬架,另一個直衝孫鐵肩。瞬息裡,黑漆栗木棍打上了那橫臂硬架的仁兄肘節,但聞“咋喳”一聲暴響,斷的並非對方手臂,居然是孫正護旗的棍子!
  衝來的這一位雙掌如風,正砍下落,孫鐵肩錯步急躲,已然心裡有數 兩個身穿豹皮衣的光頭大漢,絕對有著橫練功夫,看情形,像是“鐵布衫”的一類,只不知他們練到了什麼火候。
  在孫鐵肩的迅速閃避間,魏長風目不斜視,大步行過,不待孫鐵肩稍做攔阻,那兩個具有一身橫練功夫的朋友,又已雙雙夾殺過來!
  折斷了小半的黑漆栗木棍,驀地掃向右邊的光頭漢子,棍身倏點反彈,幾乎在同一時間,業已搗上左邊的另一位,但這兩個人完全沒有躲閃的意思,任由木棍連番敲打,“砰”“砰”聲響,如擊敗革,不僅毫髮未傷,反把孫鐵肩震退了好幾步!
  孫鐵肩顧不得手腕竣麻,暴吼聲中,飛腿踢向其中之一,那穿著豹皮衣的光頭大漢獰笑出聲,孫鐵肩的足尖踢踹他的心口,他立刻大大方方把心口送上,只聽到“咚”的一記,那人紋風不動,孫鐵肩的足踝卻已震斷!
  骨胳的斷裂聲最是痛徹心脾,孫鐵肩人往後倒,差點便一口氣沒喘上來,另一個光頭大漢踏步上前,雙掌齊落,就仿佛兩塊鐵板也似壓到。
  於是,三名“千帆幫”的弟兄帶刀撞入,人往前衝,雪亮的朴刀繞身飛旋,兩個光頭漢子躍騰而起,四掌翻揚,一片唏哩嘩啦的碰擊聲裡,三柄朴刀拋上了半天,三名撞入的“千帆幫”弟兄也分成三個不同的方向橫摔出去 個個都是滿嘴的鮮血狂噴!
  地下的孫鐵肩狂吼若嘯,雙手緊握大半截木棍,由下往上,奮力插戳對方一人的胯襠,那光頭大漢雙腿一夾,已將棍端夾牢,更雙膝重重曲跪,正好跪壓在孫鐵肩的胸膛之上 胸骨的折裂聲清脆響起,孫鐵肩的口中像噴泉般標出三尺多高的血箭,不待光頭大漢從孫鐵肩胸口起立,又一名幫裡弟兄揮刀暴斬過來,但光頭大漢形似不覺,任由朴刀的鋒刃砍上背脊,而剎時刀甩人翻,連光頭大漢的豹皮衣都沒割破一角!
  一聲嘶啞的呼號不知出自誰人嘴裡,怖厲宛同狼嗥:“孫正護旗被他們害死了……”“通天臂”趙鈞赤紅著雙眼,白臘桿連抖連舞,硬生生逼退熊光渭三步,他突然轉身急掠,桿頭倏翻,惡狠狠點向那兩個光頭大漢!
  兩個光頭漢子正快步追向前行的魏長風,臘桿點來,四手齊伸,光景是打算愣抓,趙鈞身形猝沉,抽桿旋尾,臘桿驟顫,“咚”的一聲搗上一個的小腹,幾乎不分先後,又“咚”的一響擊中另一位的下頗。
  又四名“千帆幫”的兒郎,適時貼地滾進,朴刀如波,既快且狠的削砍這兩人的腳踝!
  兩個光頭大漢各自挨了趙鈞一記重擊,全是一派若無其事的模樣,甚至身子都不曾搖晃一下,腳下四柄朴刀砍來,他們就眼睜睜的看著刀鋒與自己的足踝接觸,刃口沾上褲腳,只是發出“噗”一聲悶響,四柄朴刀反彈盪起,他們的四只人腳跟著已經踹上了四名“千帆幫”兄弟的臉面!
  血花花的人臉晃映在塵土飛揚裡,這兩個光頭大漢又一點不閒地撲向了趙鈞!
  這時,“摘瓢”熊光渭也跟著追到,一對銅鈸交互磕擊,鏗鏘聲中,鈸刃已在近前。
  趙鈞雖有“通天臂”之稱,一只白臘桿上也確實有他獨到的功夫,但面對三個強敵,卻大感狼狽,幾次攻拒下來,業已是窘態畢露,招架無方。
  以一敵二的荊之浩早把一切情形看在眼裡,他心中當然是憂急,當然是悲憤交加,但他依舊形色不動,“鐵鬼手”縱橫掣閃,威力益盛,一邊冷靜地出聲點撥:“趙鈞過來,與我並肩而戰 ”趙鈞正在竭力抵禦三個強敵的猛攻,聞聲之下,腳步甫移,馬上就被對方截封:“摘瓢”熊光渭雙鈸翩舞如風,狂聲大笑:
  “用不著並肩而戰了,你們就等著被各個擊破,分別受殲吧!”
  驟然一聲慘號又起,“旋風扁擔”包百歲的老桂竹傢伙剛剛砍折了“貫月戟”
  方化的後頸骨,而方化的鑌鐵戟戟尖亦同時送進了他的腹腔 慘號聲發自包百歲,因為方化已經永遠出不了聲了。
  往前大步邁進中的魏長風見狀之下,突兀停步,一張黑臉上殺氣盈溢,酷毒之形,就仿同一條噬撲獵物之前的眼鏡蛇!
  於是,一支花旗火箭沖天飛起,繽紛的紅色煙火爆散在旭日初升的晨空中,十分炫目,卻也十分驚心!
  火箭是荊之浩施放的,他本來不願求救,但大勢逆轉,生死交迫,業已由不得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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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追魂奪命鏑鋒寒

  一直還沒有出過手的“黑摩韌”宮子郁,自始至終,便和魏長風保持著一段距離,這種距離的保持,完全是戰術上的運用,以便於他和魏長風之間相互呼應,彼此支援,現在,花旗火箭升空,魏長風停止了前行的動作,宮子郁便知道一場狠殺又要在原地再次展開。
  火箭的餘焰尚在空中閃耀未熄,趙鈞的白臘桿又重重敲上那兩名光頭大漢中一個的腦袋,臘桿敲落的力道,原本足可砸斷牛頸,但那光頭大漢不僅不躲,反而用力上頂,“ ”的擊響之下,因為臘桿的彈性極韌,倒是不曾折斷,卻一下子跳盪起老高,趙鈞的身子不由斜震三步,正好迎上熊光渭的鈸刃!
  赤紅的熱血從趙鈞胸腹間噴出,他面孔頓時扭曲,一桿揮出義未能砸中熊光渭,另一個光頭大漢猛一掌自後劈來,直把趙鈞打得溜地翻滾,卻是再也爬不起身了。
  荊之浩的“鐵鬼手”便在這時穿過危中行合擊落空的“削刀輪”,“當”一聲磕開了“赤瞳子”柴宣的三節棍頭,如刃般的鬼手倏沉,剎時扣住了柴宣咽喉,鬼手橫擰,柴宣悶嗥一聲,人已倒地 看情形,亦是再也爬不起來了。
  魏長風唇角抽搐了一下,冷叱出聲:“大太保、二太保,還不去對付姓荊的?”
  那兩個身著豹皮緊身衣的光頭大漢,聞聲之下齊齊回喏,衝著荊之浩便圍了上去。
  就在這情況危急的須臾,空中人影連閃,何起濤、霍邦,與“丹心七志士”
  等已翩然而到,他們來得不算快,卻還及時,否則,荊之浩的樂子不校九個人甫一落地,馬上各據方向,進入適宜出手的有利位置,何起濤目注魏長風,真個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他的五官緊繃,臉色鐵青,幾乎連眼珠子都要迸出眼眶,魏長風反而若無其事,只是微微僵窒了瞬息,立即嘿嘿笑道:“何二哥,咱們兄弟久違了。”
  何起濤額浮青筋,兩側的太陽穴在急速的突突跳動,他挫著牙道:“不要和我稱兄道弟,姓魏的,我何某人沒有你這一號禽獸不如的手足!”
  魏長風淡淡地道:“君子絕交,不出惡言,何二哥,事情該怎麼辦是另一個說法,可別失了你一幫之主的氣度風範。”
  何起濤忍不住激動地嘶號起來:“魏長風,你不是人,你是個枉披著一張人皮的畜牲,凡是人,豈會有你這種殺嫂謀姪的行為?又如何狠得下心來揮兵相殘於兄長?魏長風,你狼心狗肺,苛毒殘橫,你該遭天譴,該死無葬身之地!”
  魏長風七情不動,冷淒淒地道:“你不要太天真了,何二哥,江湖上打滾,講究的是實力,比較的是份量,成者為王敗者寇,哪有這麼多仁義可言?‘千帆幫’日益坐大,強攬硬包,早已嚴重威脅到本旗的生存,你卻不知收斂謙讓,一任你的組合擴張,本旗要自保,當然就必須抑制你們。原來,我只打算取去你‘大寂四劍’的劍譜,使你失掉部分優勢而有所警惕,可惜未能如願;後來又陰錯陽差的漏了口風給如霜,我為顧全大局,猶苦勸如霜守密隱忍,切勿掀起風波,可恨這妮子卻執意不允,獨斷專行,她要陷我於絕地,也就怪不得我要下她的手 ”何起濤目露血光,聲似狼嗥:“一派胡言,滿嘴乖張,魏長風,你是血口噴人,以非為是,‘千帆幫’自創幫以來,早就與你‘鐵槳旗’、曹老的‘黃香社’劃清地盤,定規碼頭,二十餘年以還,何嘗稍有逾越?你是狼子野心,貪婪成性,妄圖獨霸江山,坐地稱尊,卻編得好一番欺天瞞地的說詞,魏長風,待用鮮血白骨來架構你的寶座,以絕義來鞏固你的基業,只怕你要土崩魚爛、萬劫不復!”
  黑須拂動,魏長風陰沉地道:“早知我們是溝通不了的,何二哥,所以我才採取了這最後手段,雖然未免過於極端,卻證明我的選擇並沒有錯!”
  何起濤仰天狂笑,形色慘厲:“魏長風,不必再做任何虛飾,你要流血,你想殘命,行,我陪著你,絕對陪你豁到底,我倒要看看,蒼天在上,是如何個評斷!”
  魏長風生硬地道:“不錯,何二哥,而且我們很快就會知道結論!”
  何起濤手中的“八卦鑄心力”“噌”一聲出鞘,刀鋒森寒,芒焰流燦,宛如一泓秋水,精雕在刀面的那枚八卦圖,亦似在冷光中炫閃跳動。
  魏長風向前迎上,一對“彎月斧”兩側斜起,全神貫注于何起濤握刀的右手。
  於是,霍邦略略湊近,低聲向何起濤道:“當家的,還是由我來吧!”
  何起濤滿臉嚴霜,緩緩地道:“我要親自替你嫂子及姪女報仇,二弟,其他的事就交給你了!”
  霍邦靜靜地道:“當家的,小心 ”
  微微點頭,何起濤的“八卦鑄心力”已平平推出,刀口流芒如波,起伏掣閃,就那麼平順緩和的一刀,卻似已涵括四面八方,將每一個可能退避的角度完全籠罩在鏑鋒之下!
  魏長風卓立不動,猝然間“彎月斧”彈揚,何起濤的“八卦鑄心刀”已在倏晃之下刺向魏長風的小腹 魏長風竟不曾攔截得住這一刀!
  身形暴退,魏長風卻在退後的同時轉位反攻,“彎月斧”飛斬如虹,十九斧融為一斧砍出,何起濤的刀鋒凝為匹練,長旋橫卷,立時將敵人的攻擊封住,而且封得嚴絲合縫、涓滴不漏!
  魏長風開始以守為攻,穩札穩打,他的身法矯捷,動作神速,用飄忽游移、瞬間環轉的戰術來對付何起濤長江大河般滔滔不絕、延綿不斷的招式;這兩位激戰中的高手,一個是凌厲巧快,一個是沉渾凝練,看光景,一時半刻間,恐怕難以分出勝負。
  叫“大太保”“二太保”的那兩個光頭大漢,一直虎伺於側,擺出一副躍躍欲試的姿態,而荊之浩雖與危中行拼得劇烈,卻逐步向這兩個“太保”站立的位置移動 他有他的打算,趙鈞、孫鐵肩都是追隨他多年的得力兄弟,如今命斷身殉,他必須對他們的死亡做個交待。
  這個交待,最直截了當的方法,就是以血還血,以牙還牙,誰要了他們的命,便向誰去索回命來。
  荊之浩的舉動,正拼得頭暈眼花、渾身大汗的危中行並不曾查覺,但冷眼做壁上觀的“黑摩韌”宮子鬱卻看得分明,因此,他也不著痕跡的在慢慢靠近,準備及時攔截荊之浩。
  當危中行的“削刀輪”滑過荊之浩右肩的俄頃,這位“千帆幫”的首席大掌舵猛然斜撲出去,“鐵鬼手”翻飛如電,快不可言的抓向兩名光頭大漢中的一個後頸!
  這二位“太保”,荊之浩早已看出全具有一身深厚的橫練功夫,但卻也有他們共同的弱點,就是動作較為遲緩,反應亦較慢,他希望以速度鉗制對方,或許能夠佔得機先,再做必死之狙殺!
  “鐵鬼手”來似電掣,首當其衝的乃是橫眉豎眼的“大太保”,鬼手沾頸,他才驚覺,但仗著自己到家的橫練功夫,亦不甚為意,蹲身揚手,就想硬撈,鬼手越過他的頭皮,卻突往下沉,鋼指所指,竟是這“大太保”的眼睛!
  橫練功夫裡,不論是“金鐘罩”抑或“鐵布衫”,任你練到第幾層的火候,也不可能把氣勁貫注至眼部,換句話說,一旦銳氣入眼,照樣要受傷遭罪。這“大太保”自然明白厲害,他狂吼一聲,趕忙雙掌急抓,鬼手卻又飄閃,這次鋼指箕張,刮過他的咽喉,由於于荊之腕勁奇猛,立時就把“大太保”的喉部刮出三道血痕來!
  “二太保”剛剛撲向荊之浩,荊之浩已猝往後挫,“鐵鬼手”橫擊,“ ”
  的一記便將對方攔腰砸翻,溜地滾出,他搶步上前,正待再補一記,“黑摩韌”
  宮子鬱已驚鴻般掠到頭頂,“九寸腸”兜空刺落!
  用不著荊之浩動手反拒,霍邦已經飛閃來近,身形凌空翻轉,雙掌舒卷,差一點就勾上了宮子鬱背脊,宮子鬱不及再向荊子浩下手,回劍仰身,歉然退出。
  霍邦素有“摩雲擒龍手”之稱,掌上修為,極其精湛深厚,宮子鬱退得夠快,他進得更快,掌勢起如霹靂狂風暴雨般馬上就罩住了那位“黑摩韌”!
  兩位“太保”方才吃了悶虧,自則不肯甘休,雙雙吼喝著撲擊荊之浩,荊之浩乃是求之不得,“鐵鬼手”揮展之間,不但危中行,連兩位“太保”也一起笑納於指影銳勁之下!
  於是,“摘瓢”熊光渭起了夾擊何起濤的主意,但他身形甫向那邊移動,“丹心七志士”的首領“赤棍”潘光鬥已經橫步迎上,兒臂粗的朱漆棍往地下一頓,卻發出“當”的一聲金鐵震響,乖乖,他這根棍子,居然是生鐵打造,比起“落花棍”孫鐵肩來,又要高上一級了!
  熊光渭也不多話,雙鈸互擊,挺身削殺,潘光鬥更是乾脆,巨棍揮起,掄出裡外十一圈風環,怒濤懸瀑也似浩蕩卷來,只接一手,熊光渭已感到壓力沉重,不知不覺間倒退出七八步去!
  以一擊三的荊之浩,主要狙殺目標並不放在危中行身上,他處心積慮要幹掉的便是那兩個身穿豹皮衣的“太保”,在走馬燈似的廝殺間,他一直注意尋找對方的“罩眼”可能隱藏的部位,但交手急促,進退匆忙,一時倒還真不容易琢磨,因此他暗中下了決心,不再去探究“罩眼”的所在了,索性硬打硬砸,來個生吞活吃他娘的!
  “鐵鬼手”抓向危中行,危中行輪切輪斬,猛迎狠接,“大太保”、“二太保”卻由左右衝抱,憑著皮粗肉厚,打譜近身壓制荊之浩。
  突兀裡,荊之浩的鬼手橫撐,閃電般頂住了“大太保”身上 模樣像極了他偎進“二太保”的懷中,而他左手探懷翻出,指節晃動間一把細若毫芒的銀光散飛,“二太保”便殺豬似地起了一聲嗥號,雙手摀著眼睛,痛得滿地翻騰!
  荊之浩生平有一樁極少人知的絕活兒,叫“荊芒術”,這“荊芒術”是一種施放暗器的功夫;尋常時,他懷中總置有一只闊口皮囊,皮囊的錦緞上以百只為一束,插著二束銀針,銀針細似毛髮,淬有劇毒,施展的時候,用拇指與中指輕拈每束針尾,貫以內力揮散製敵。這種暗器手法,由於無聲無息,且針芒擴展的面積極大,針上又淬有劇毒,所以極具功效,但缺點是針輕芒細,易受風力及人體運動時所帶氣流影響,難以至遠,必須靠近才能發揮威力;這門功夫,荊之浩向來罕使,現在他是恨極了,別說“荊芒術”,要他拿老牙去咬那兩個“太保”,他都會毫不猶豫地張嘴!
  “二太保”這一滾地哀號,“大太保”已不禁一愣,一愣之後,勃然大怒,雙手互合下已緊緊抓牢了頂在他肚皮上的“鐵鬼手”,喉頭起一聲嘶吼,奮力便將“鐵鬼手”往自己這邊扯奪 。
  又是一蓬如絲如霧的銀針漫頭灑到,隨著銀針而至的,當然是荊之浩的身子,他的身子撞擊“大太保”石柱似的軀體,幾乎就把骨架震散,但“大太保”也只能給荊之浩這麼一點反擊,然後,他也與他兄弟相同,朦著兩眼嚎叫起來,一面叫一面蹦,那等痛苦,活脫是萬蟻嚙心!
  變化快到只在瞬息,危中行沒有來得及援救兩個“大太保”當中任何一個,他不由瞋目切齒,氣得一張俊臉全泛了灰青:“荊之浩,虧你也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竟齷齪至此,用這種下三流的陰損伎倆傷人害人,你……你還有沒有一點風度,有沒有一點德格?”
  荊之浩聲聲冷笑:“和你們這群冷血黑心的殺才,還談什麼風度,論什麼德格?殲之誅之,方為當務之急,危中行,只要能將你們個個宰絕,我敢情男盜女娼,也在所不計!”
  危中行怪聲大叫:“你這條老狗,我今天拼著玉石俱焚,也斷斷饒你不過!”
  “鐵鬼手”舉起,荊之浩狠酷地道:“我們正是一個心思,危中行。”
  就是那兩位“太保”,一個滾地、一個蹦跳,一片鬼哭狼嚎聲中,荊之浩形若瘋虎也似再度攻向危中行,這一次,他不但氣勢如虹,威猛更盛,那股子凌厲,簡直就凝成形了!
  另一頭,“海夜叉”田聽潮的處境也不比危中行強到哪裡,他的兩個對手“雙死角”範樵、吳浪,打一開始就是拼命三郎的搏殺方式,這兩個“千帆幫”
  的“正護旗手”,又為“天”字旗下最拔尖的剽悍角色,田聽潮雖不是省油的燈,遇上範樵、吳浪那種不要命的打法,亦實在感到有些吃他不消。
  雙方拼到如今,業已上了百招,田聽潮自己覺得壓力越來越沉重,後力不繼的現象也逐漸顯露出來,手上揮舞的鐵槳,原先又輕又順,眼下卻運展吃力,雙臂的肌肉都似乎僵麻得失去感覺了。範樵與吳浪兩個,固然也是汗水淋漓,喘息籲籲,卻決沒有絲毫合稀泥的打算,兩個人四只巨大多刺的麇鹿角奮力進擊,輪番攻撲,閃騰分合之間,搭配得天衣無縫,緊湊之極,而這是陸地,不是水面,田聽潮那一身了得的水性完全派不上用場,除了咬牙強撐,也只剩咬牙強撐了!
  事情發生得很快,田聽潮一槳劈出,目標指向吳浪,正常的反應該是吳浪躲閃或者招架才對,然而吳浪沒有躲閃,更沒有招架,他直舉糜鹿角,悍不畏死的一頭撞進,田聽潮如果原式不變,大概可以一槳劈倒吳浪,但同樣的情形下,吳浪那對又硬又重的麋鹿角亦必定能招呼到他身上 剎那的猶豫之後,他趕忙抽槳旋讓,於是,範樵便以相似的招數,從另一邊衝了過來!
  這時,田聽潮要想躲避,已經來不及,他猛一咬牙,鐵槳暴出,槳葉磕開了範樵的左手角,搗中胸膛,而範樵的右手角亦迎面落下,重重砸上田聽潮的腦袋,雙方的骨骼碎裂聲同時響起,吳浪搶步挺進,兩角齊揮,竟把田聽潮打得飛起三尺,連脊椎都震成數段!
  吳浪沒有過去探視田聽潮是死是活,因為他十分清楚自己出手之下的力道輕重,也明白可能造成的後果,他急於照顧的是他的兄弟範樵,範樵就坐在地下,胸膛扁凹,一根雜著血絲的白骨穿肌透出,他的臉色灰敗,唇角流淌著鮮血,可是,神態卻出奇的滿足與安詳,毫無痛苦遺憾之狀。
  走到範樵身前,吳浪緩緩跪下,他用雙臂環摟著範樵,目現淚光,一句話也不說 他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是多餘,範樵活不成了。
  那邊,“丹心七志士”中的六位,又走出賀晚晴、楊雪舫、魯思進三個,賀晚晴用的是一對“金瓜錘”,楊雪舫手執“勾連槍”,魯思進的傢伙則是一柄長喪門劍,他們三人出來,不是擺架勢的,一湧齊上,目標正是在與“赤棍”潘光鬥火拼的“摘瓢”熊光渭!
  這樣一來,熊光渭的苦頭可就吃足了,以一對一,他已經覺得難敵潘光鬥,如今又憑添三員功力不比潘光鬥遜色的虎將,光景豈不是雪上加霜?只幾個照面下來,他窘態立現,馬上就落了下風!
  “赤棍”潘光鬥的那種狠惡法,決不在“鞭死角”之下,一條生鐵朱漆棍在他手中舞動起來,就像一條活龍,掃砸搗撞,風疾雲湧,渾無破綻。而賀晚晴、楊雪舫、魯思進三人亦是頗有默契,輪番進退,交互支援,和潘光鬥搭配得異常嚴密,“摘瓢”熊光渭使盡了吃奶力氣,僅僅掙了個左衝右突,狼狽不堪,眼瞅著就要難看了 卻是做夢也想不到,讓姓熊的難看的人,並非“丹心七志土”
  這四位,竟是那邊廂猶在環摟著範樵屍體的吳浪。吳浪就在毫無徵兆的情形下彈身而起,一雙“糜鹿角”貼地叉入,精疲力竭中的熊光渭不曾防及這來自圈外的猝襲,倉惶躲避下難免重心不穩,腳步歪斜,吳浪打橫翻起右手角已結結實實的搗在熊光渭背上!
  雙鈸翻揚於一剎,熊光渭的身軀隨著鈸面的翻揚搶出五步,“哇”一聲吐出一口赤熱的鮮血,血光甫現,潘光鬥的巨棍已當頭砸落!
  暗裡咬緊牙根,熊光渭奮力扭身撐腿,雙鈸猛向上迎,“眶啷”一聲金鐵震擊,他人已反挫得跪倒在地,不待他有第二個動作,楊雪舫的“勾連槍”閃擦而過,連皮帶肉的一大塊肌裡便被挑割起來,痛得他怪嚎如泣,回鈸飛削,錢刃的冷光只劃出一道半弧,業已“嗆”的一傢伙拋上了天 賀晚晴一錘攔砸,剛好砸個正著!
  熊光渭的面孔上,忽然漾現一抹奇異的表情,那種表情十分悲涼,宛如一縷歸魂在注視著自己躺在棺材裡的遺骸一樣,有說不出的沮喪與無奈;他開始僕地翻滾,但是,只在第三個側滾間,魯思進的長喪門劍已透胸暴刺,將這位亦以驍勇狂悍聞名的“摘瓢”活生生釘死當場!
  潘光鬥一向思慮周密,反應敏捷,指揮調度,有大將之風,他的赤鐵棍上揚,冷沉地叱喝著:“伙計們,把握時機,隨我往上圈,沽捉那元兇罪魁魏長風!”
  連同殺紅了眼的吳浪,他們一共五人,就像五條出海的怒蛟,衝著魏長風撲去。不獨如此,一直站在旁邊,為何起濤掠陣的另三員“丹心七志士” 何良、杜宜昌、袁衡等見到陣勢發動,更不甘落後,三員志士齊聲大吼,隨同他們頭兒潘光鬥飛抄而上!
  魏長風當然有自知之明,他的武功與何起濤相較,是靈快有餘,沉穩不足,而修為在伯仲之間的高手,一旦交鋒,往往免不了便是一場持久的纏鬥,假如不想以險招對決,纏鬥下來的結果,沉穩的一方勝算必大,眼前與何起濤之戰,他業已有幾分力不從心的艱困,如今一下子又增加八員死士,他的機會就更渺茫了。
  何起濤並不阻止手下們的圍攻,他分得清利害形勢,也曉得在什麼時間場合才該講究江湖規矩,目前的血戰,事關整個組合的存亡,他個人的榮辱,血債家仇如果能以報得,則更不在話下,親手施為,固然大快人心,用其他方法達成目的,亦是殊途同歸,此情此景,已考慮不了那許多……陣勢的形成非常迅速,魏長風的應變亦決不稍慢,他略一忖度,身形暴起,凌空一個斤鬥,人又拔升四丈之高,雙臂振處,大鳥般斜掠至十餘丈外,人朝外掠,一句話虛虛飄飄地落了下來:“危中行,下令退卻!”
  何起濤率眾追去,一邊瞋目狂吼:“無恥無膽的卑鄙匹夫,你真有臉逃走?”
  魏長風的輕身術無疑是第一流的,尤其在這緊急亡命的節骨眼上,越發是第一流了,只見他起落如飛,翩若驚鴻,幾次閃騰,已經蹤影杳然,把追趕他的一夥人丟得老遠老遠!
  危中行霍然後躍,隨著他後躍的動作,六枚核桃大小圓形黑色物體拋手擲出。
  這六枚圓球,四枚擲向面前的敵人,兩枚拋向空中,剎時球爆焰起,青藍色的火苗閃炫燦亮,灰白色的煙霧四散迷漫,荊之浩見多識廣,一瞥之下,立即知道對方拋出的乃是含有奇毒的磷質火器,他一邊飛快騰避,邊口中大叫:“大家快躲,那是白磷彈 ”就在一片混亂中,危中行也早走了個無影無蹤,說他是“燕子”,還真像燕子,尋常人,有幾個能似他這般身輕如燕的?
  宮子鬱的身法亦不落後,霍邦見他要退,如何輕易放得?卻是數度圍圈,未能阻截,這位“崑崙”派的“黑摩韌”將他的“九寸腸”炸成一團光球,芒斂光散之餘,人已不知去了何處。
  “千帆幫”總壇東側的戰事,也隨著危中行那兩枚白磷彈的炸裂而告一段落,據守東側的“千帆幫”主將,是“地”字旗大掌舵“飛鴻”常毅庵,在經過與“鐵槳旗”“風嘯殿”殿主石重為首的一番激鬥之後,雙方損失都相當慘重。常毅庵和石重兩人分別負傷不說,“千帆幫”“地”字旗屬下的五名“正護旗子”
  戰死了邱運巨、李亦安兩個,傷了一個賈興,百名兄弟折損了三十餘名,負責支援的總壇十餘位禁衛也傷亡過半,但比起“鐵槳旗”來,他們並不吃虧:“鐵槳旗”除了“風嘯殿”殿主“生死環”石重本人帶傷外,手下九名大把頭五死二傷,只剩兩個囫圇的,二百多名兒郎光是遺屍就有八十多具,還有二十幾個爬不動的,猶在地下輾轉哀號,慘不忍睹。
  劫後光景,十分淒涼,到處是斷刀殘肢,到處是血漬殷然,而“桅房”已被火藥炸塌,餘煙裊繞,殘燼未熄,“千帆幫”的兄弟們雖說擊退來敵,卻了無勝利者應有的歡欣振奮,反倒人人哀側,一片戚戚。
  負責西邊防務的“千帆幫”“玄”字旗大掌舵“閃刀”姜省非,是被手下抬離鬥場的,他所受的內外傷十分嚴重,幾乎去掉半條命了;不過,他的對手,“鐵槳旗”“雲起殿”殿主“長鞭”廬存敬亦替他墊了底,姓廬的付出的代價是一條腿,一條左腿,如今人雖被搶救出去,生死若何,還是個問題。
  姜省非率領的五名“正護旗手”,犧牲相當慘重,除開“病獅”秦刀還留著一口氣,其他單合浦、司馬生厚、錢忠、曲大祥四名完全戰死,百名多手下整齊無缺的還不到三十員,這一場火併下來,姜省非的一路人馬,差不多就賠進去了大部分。
  當然,人命的耗損到了這步田地,亦決非虛擲,“鐵槳旗”“雲起殿”方面,九名大把頭無一倖存,兩百多手下,遺屍竟達一百五十餘具之眾,再算算他們還有若干帶傷的,剩下那一小撮,便不叫全軍覆沒,也差不多遠了。
  西側的戰況,顯然比其他各處猶要來得慘烈,現在,就夠傷神的了。
  至於鎮守“千帆幫”總堂口南面的“黃”字旗大掌舵“黑龍”官小樓,是除北邊荊之浩以外唯一沒事的一位。在他與“鐵槳旗”的首席執法“白髯血爪”萬滄的搏殺過程中,他當然出手無情,攻勢強猛,萬滄卻穩札穩打,並不貪功急進,於是雙方便陷入拉鋸式的鏖戰。兩員主將固則打得難分難解,生死勝負倒不易決斷,可是在他們捉對兒較量間,彼此所屬的廝殺就份外淒厲了,“鐵槳旗”刑掌的十二名“掌刑”,落了個六死六傷,二百人馬僅退出去不到一百名:“千帆幫”
  “黃”字旗這邊,五名“正護旗手”是兩死兩傷,百餘擊眾也躺下了六十有多。
  直到情況結束,官小樓尚在納悶,他以為這場拼戰,必然是衝刺到底,一方不死絕死光,就決不會停止,卻未曾料及,這麼快便有了結果,而且,是如此一個半途而廢,虎頭蛇尾的結果。
  這條“黑龍”總覺得心裡梗著什麼,有種訕訕的,虧負職守的感觸,交刃豁命,居然沒有流血 無論是流別人或自己的血,在他看來,就不是味道了,對陣拼殺,怎麼會是這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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